几天过后,完成了各种事前准备,我来到柊子所在的病房。
当然我预先打过电话,确认现在谢绝会面的限制已经解除。但走来医院的一路上,我心里还是紧张到七上八下。毕竟之前应该是我生平头一次与人激烈争吵,说不尴尬是骗人的。
站在病房门前,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没问题的。虽然绕了点远路,但我正一步步接近终点。我这样鼓励自己,用力咬牙打开门。
躺在床上的柊子,与刚住院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仅面色苍白,而且多半没有摄取到足够的营养,发丝粗糙乾燥,脸颊也凹陷到颧骨明显突起。但有些空洞无神的双眼,恐怕与疾病并无关系吧。
整个人看来与幽灵无异的柊子一看见我来探望,开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想好答案了吗?」
用不著问,我也知道她是指什么。
答案。即是柊子提议的,我以户张柊子的身分活下去,她以赤月缘的身分死去。
我没有任何停顿地果断拒绝。
「我的答案当然是NO啊。」
听了我的回答,柊子仅是眉毛微微一动。
我把手扠在腰上,气势十足地说了。
「我的身体只属于我,不能给柊子喔。我们向彼此借来的身体,应该要确实还给对方,这样才对吧?」
柊子垂下目光,小声嗫嚅。
「但就算你这么说,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啊……」
耳尖的我听见后弹响手指,咧嘴笑著宣告:
「没错,所以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这次我们说不定可以变回去喔!」
「咦?」
柊子瞪圆了眼,我开始向她报告截至目前为止发生的种种事情。包括夏海告诉我的所有真相、我与真鸨已经谈过的事,还有根据这些事情,我在思考后决定采取的行动。
如果我们的灵魂会对调,起因是柊子与夏海的决裂,那么绝对也与恶意挑拨的淡河真鸨脱不了关系。反过来说,真鸨很有可能是我们变回去的线索──这是我脑中率先浮出的想法。
但经过昨天的对话,我发现真鸨扭曲的自尊心比预期还要难以改变。因此,我决定试著去动摇真鸨身边的人。只要真鸨身边人们的想法改变了,也许她就会产生真有可能被罢免的危机感,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若想对抗真鸨在校内散播的负面气氛,就需要有足以将其赶跑的正面能量。而且最好能让大家与柊子以及夏海产生共鸣,效果越强越好。所以我决定举办圣诞派对,相信这种活动能够发挥最好的效果。我的目标是利用派对,消除班上同学的对立,并且降低真鸨的影响力。
话虽如此,万一我想举办的派对遭到反对,我也就无计可施。因此我先找了五十岚与雪村这些平常都跟真鸨保持一定距离的同学,询问她们有无意愿参加,并请她们帮个小忙。
也不是要她们特别做什么,而是如果认同我的想法,觉得学校的环境应该要让学生们可以更加亲密,那么当我在班会时间提议要举办派对时,希望她们能举手赞成。只要有过半数的学生同意,相信真鸨也不会强行反对。
而事前已打点好一切的我,便在班会时间提议举办圣诞派对,然后简单说明活动时间、参加费用以及举办的理由。
最后,我以下面这句话作为结尾。
「压轴活动是我与夏海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保证让大家值回票价喔。」
听到我这句话,几名看来一脸想睡的学生清醒过来。
「咦?雾岛同学现在不是没来上课吗?」
「而且『冬天盛开的花』是什么啊?」
「呵呵呵,当天请拭目以待。」
面对大家不断提出的问题,我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而班上同学们听完我的提议后,一脸好奇地互相对看。
「咦~跟我们说嘛。很让人好奇耶。」
「圣诞派对吗……怎么办?要参加吗?」
「我想想喔~既然有派对,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大概会参加吧。」
我之所以故意这么说,一半自然是为了引起同学的兴趣,一半是为了向真鸨传达讯息。也就是我还没放弃真鸨曾否定过的冬天盛开的花,以及与夏海的友情。
那么,究竟真鸨会做出什么决定──
「这提议真是太棒了,当天请务必让我参加。」
真鸨一边说,还一边给予表扬般地拍手。
不少同学似乎很惊讶真鸨这么说。她们都以为这种班上同学一起开心玩耍的派对,真鸨铁定会反对,再不然就是不会参加吧。
然而,我很确定真鸨不会反对。真鸨不喜欢学生们不顾自己的身分地位,随意与他人交流。但是,现在班上的气氛明显不会否决我的提议。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同意我在校内举办派对,并表明自己也会参加,届时在旁监督更能达到施压效果──真鸨想必会如此判断吧。
真鸨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把手贴在胸口上继续说:
「户张同学的想法太令我感动了。身为学生会长,我必定帮忙推动,让圣诞派对能顺利举办。」
真鸨说话时,脸上的笑容不太像是打从心底期待派对,更像是在暗示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接著不出所料,为了不让我有退路,真鸨笑容可掬地提议说了:
「难得要举办派对,不如也邀请其他班与高年级的学生,大家一起共襄盛举吧?」
我说完以上这些事情,令人坐立难安的静默笼罩病房。
一会儿过后,柊子小心翼翼地举起瘦骨嶙峋的手。
「那个……虽然我有很多事想吐嘈……但假设派对真的成功举办,那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柊子的问题直捣核心,我得意洋洋挺胸。
「要是柊子可以成为班上的人气王,就能提高罢免淡河同学的可能性吧?运气好的话你说不定还能竞选下一任的学生会长,那就更完美了。」
「原来是有这种政治意图吗?」
「啊哈哈,但当然,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啦。」
我露出淘气的笑容后,接著正色,说出真正的答案。
「如果可以成功呈现『冬天盛开的花』,将淡河同学一军,相信一定能让柊子你们产生自信;也能证明柊子与夏海那么珍惜的回忆,确实有著不可抹灭的价值。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会重蹈覆辙了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制造契机。」
我一直在想,柊子的毫无自信以及对真鸨的畏惧,会不会也是我们变不回来的阻碍之一?但我再怎么费尽唇舌,也无法让柊子与夏海受伤的心愈合吧。
因此,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为了让我与柊子能变回来,也为了让柊子与夏海往后可以活得抬头挺胸。
听完,柊子深深低下头去。
「……为什么?」
她紧紧捏起被单,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问:
「只要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缘小姐就不用留下任何不愉快的回忆,还能以健康的身体重新生活……你就这么讨厌用我的身体活下去吗?」
「怎么可能呢。柊子的人生非常有趣喔。」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我真诚无伪的回答。虽然并非只有好事,但是整体而言,每天我都过得非常充实。
闻言,柊子脸上的表情更纳闷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如果回到这副身体,缘小姐说不定会死喔。我不只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柊子也是以她的方式在关心我,这份温柔难能可贵。只不过,她的关心总有些搞错方向。而我,也并非只是为了柊子和夏海才采取行动。
「因为对我来说,《冬天盛开的花》也是很重要的回忆。」
不仅是为了他人,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人并没有好到可以那么不求回报地自我牺牲。
看著窗户,我眯起双眼回忆从前。
「我啊,小学的时候其实个性非常阴沉喔。就连现在的柊子也远远比不上。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以后,我总是在想自己活著究竟有什么意义……身边的人也老是对我施舍不必要的同情,导致我变得自暴自弃。放假的时候我还会跑出去到处乱晃,独自一个人画画打发时间。」
每个人都有所谓的黑历史。
不过,我虽然会反省自己小学时的态度,却从来不引以为耻,也不觉得该否定那段过往。因为我坚信,经历过那段时间,才有现在的我。
「记得那天也是寒冷的日子,我在公园里写生,遇到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子要我画张画像给她。我虽然心里觉得很麻烦,最后还是画了。结果,看到我画得那么丑的画像,那个小女孩居然高兴得不得了,甚至还说:『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小孩子就是这么单纯。只要看到好像很厉害的东西,很轻易就会尊敬对方。然而,当时那个小女孩的单纯却拯救了我。她纯真的笑容与简简单单的一句感想,化作光芒照进我乌云满布的内心。
我没问小女孩的名字与其他资料,所以不晓得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她多半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希望她仍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成为照亮别人的希望。
「看著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我也跟著感到开心,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钻牛角尖真是太蠢了。也开始觉得,与其每天过得闷闷不乐,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像当时为那个小女孩画画一样,做些可以使人高兴的事情,让自己也开心。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就是在那之后画的。因为我想告诉所有人,『不管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都一定要怀抱希望』。」
那幅画也有宣誓的意味在,提醒自己直到最后都要乐观向前。为了证明那个小女孩带给我的希望,以及像我一样天生身体并不健康的人们,都是有其价值。
是那个小女孩让我明白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画成图画保留下来,以免忘记。将在寒冷公园里笑得阳光灿烂的少女,比作「冬天盛开的花」。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小女孩,我也不会画那幅画;可能个性还是那么阴沉,会继续做著上一份工作。后来也不会是我那幅画,促使柊子与夏海变成好朋友。所以,是我自己无法接受这一切就这么被淡河同学否定。」
淡河真鸨践踏的,不只是柊子和夏海,还包括我与那个小女孩──不对,是和我们一样抱有理想的所有人,都遭到了她的否定。
这点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绝不让她践踏一个人托付给另一个人的重要心意。我一定要用她嘲笑过的「冬天盛开的花」堵得她哑口无言,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缘小姐。」
柊子的双眼睁得老大。大概是因为我平常总表现得乐天开朗,她很意外我竟然有这一面吧。柊子忽然红了眼眶,吸吸鼻子。
「对不起。明明缘小姐在我闹别扭的时候,还抱著这么坚定的觉悟,努力与夏海以及淡河同学沟通,我居然还神经大条地对你说,要是没有那幅画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柊子低垂著头。我弯下腰与她对视,落井下石地说:
「对啊,柊子。你那句话真的让我很受伤喔。还有,你擅自不吃药也是。」
「对、对不起,我做的事情真是太差劲了……」
「你真的在反省了吗?赌上性命在反省?」
「我、我真的在反省了啦。你怎么说话跟小学生一样……」
柊子不知所措地回道。我咧嘴一笑,开口说了。
「柊子,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说穿了就是在校内安装灯饰。
在旁人眼里,这就只是一场盛大的派对,但我可是很认真要藉此一决胜负。我要利用真鸨否定过的「冬天盛开的花」的力量,让受她支配的学生们重新点燃心中热情。对于自尊心甚高的真鸨来说,这肯定是种屈辱。若能发挥我们至今培养的强大意志力,跨过真鸨这道高墙,相信本来想寻死的柊子,一定也能萌生活下去的力量,她与夏海的友情也会比以往更加坚定。
如果一切都能顺利做到──我与柊子一定也能变回原本的样子。历经一番曲折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我也只能这么相信,展开行动。
星期五放学后,我、夏海还有取得外出许可的柊子三人一起来到学校,为校内树木挂上灯串。星期天学校会开放校园,让大家进来欣赏灯饰形成的花海。而且我还刻意安排大家不能走正门,只能从后门进来,才不会发现灯饰的存在。
我先是用LINE通讯软体联络同事,随便编了理由像是「想让住院中的孩子们高兴」,成功向自己任职的活动企划公司借到照明器具。当然这是要付费的,但幸好同事用员工价给了我优待,我自己也有在存钱,以备将来长期住院,所以费用上完全不必担心。等公司把道具送来的时候,我向学校老师说明情况,取得了校园平面图影本,仔细推敲要如何配置延长线与灯饰。
此外,理所当然地,「赤月缘」在取得外出许可时费了点工夫。虽说身体后来稍有好转,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但之前毕竟是被紧急送医,住院期间还一度病情恶化,下次只怕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倒下。但是──不对,正因如此,柊子向主治医师强烈表达自己的意愿,最终取得许可。看来主治医师偶尔也会尊重患者「不想留下任何遗憾」的心情吧。
我也因此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但内心毫无恐惧。真正可怕的,是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完成就死去。我会付出所有自己能付出的东西,进行挑战。
「可是就算举办这种活动,一切真的能顺利进行吗?」
夏海一边在暮色将临的校园里装设灯串,一边不安低喃,神色忧郁地注视著串有许多LED灯的电线。
「冬天到处都看得到灯饰吧。恐怕也有不少人会自己在家里安装……」
夏海的担心非常合理。由于「冬天盛开的花」是惊喜活动,所以我们必须趁著学生不在学校的时候布置灯饰,而且还不能被她们看穿。我虽然办过多次类似的活动,但从不曾自己装设过,也完全不晓得这对国中生来说有多少效果。
但我还是挺起胸膛,充满自信地断然说:
「放心吧。这些灯饰有缘姊姊施加了惊人的魔法,一定能掳获所有人的心。」
我有信心,届时绽放的将是不输给任何地方、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夏海把手持照明灯挂在树枝上,喉咙深处发出低吟。
「嗯……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在意的事情……」
然后,就在夏海把手伸进灯串箱时──
「啊。」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同时也把手伸进箱子里的柊子。
其实正确说来是我的手,只不过现在体内是柊子的灵魂。两人在近距离下对望,沉默不语。而且就只是对望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去那边布置了。」
最后夏海随手抓起一把灯串,冷冷丢下这句话后,走到远处去装饰。
其实我会策划「冬天盛开的花」,目的之一就是想藉由大家一起准备,让柊子与夏海和好,但两人的心结果然还很深。
「柊子,你也一起过去吧?有个子高的人帮忙还是比较好,而且这是可以和夏海单独说话的好机会喔。」
我提议后,柊子按著颤抖的右手,声音细不可闻地说了。
「……可是,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
柊子吸吸鼻子,露出自我厌恶的表情低下头。
「虽然我有好多话想说,但又很害怕与夏海面对面,担心她如果拒绝我怎么办?如果我们不能和好怎么办?」
柊子一边说,一边看向夏海所在的方向。正在装设灯饰的夏海背对著这边,十之八九是故意的吧。
这两个孩子真不坦率……我搔搔头。
「所以你觉得……只要什么也不做,至少关系不会再恶化吗?」
听见我这么问,柊子一脸难为情地轻轻点头。
倘若有充分的时间,这或许也是一种选择。但是,此时此刻最大的风险,不过就是「什么也不会改变」。
「柊子,你不能以为现在理所当然还在眼前的东西,永远都会存在喔。人生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再有钱、从事再好的工作,也有可能遇到诈骗或被解雇,结果变得身无分文;不管拥有多么健康的身体,也有可能遇到随机杀人魔或发生意外。不光是我,柊子与夏海都有可能遇上这种事。」
闻言,柊子的喉咙抽动了下。我看著咬唇的柊子继续说了。
「所以我们必须常常思考,不断去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做法。柊子,现在你心目中『最好的选择』,真的是维持现状吗?你就是想改变现在的自己,才选择相信我,来到了这里吧?」
「……我……」
柊子的迟疑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抬起头,朝我坚定说道:
「我不要。要是就这样无法与夏海和好,太可怕了。可能比死还可怕。」
我露出微笑,欢迎柊子的勇气。
「那么你心里有答案了吧。放心吧。跟让花在冬天盛开,甚至跟死比起来,与朋友和好简直小事一桩。」
柊子的害怕,正好代表了她有多么重视与夏海的友谊。此刻要是逃避,跟往后不断涌上心头的后悔比起来,这个当下的不安根本不算什么。柊子应该也已经切身明白到这一点。
现在柊子需要的,就是可以推她一把的简单话语。
「你很害怕跟夏海面对面吗?别在意这种小事了。因为现在的柊子有著赤月缘(我)的外表啊。」
我一边说,一边用掌心轻推柊子的背,充满气势地鼓励她。
「尽管抬头挺胸走过去吧,最好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
柊子用力点头,跑向夏海。
虽然无法听见两人的声音,但我一点也不担心。而且一直盯著她们瞧也很不识趣,所以我决定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
柊子走近后,听见脚步声的夏海回过头来。
此刻灵魂在缘肉体里的柊子局促不安地缩著身体,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开口。
「……那个,她说最好有个子高的人来帮忙。」
夏海上下打量柊子后,哼了声语带挖苦地说:
「一段时间不见,你长大了不少呢,柊子。」
「……嘿嘿。」
柊子难为情地笑笑后,随即抿紧嘴唇,深深低下头去。
「夏海,对不起。」
泪水滑出柊子的眼眶,滴落在地。她吸了吸鼻子,依然低著头继续说。
「我真的太差劲了。那天我对夏海说的话,虽然是受到淡河同学的指使,但不只是这样而已。其实是我内心深处天真地想著,『如果是夏海,只要事后向她道歉,她一定会原谅我』,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正因为是好朋友,有些话反而更不该说,我却太晚才明白这个道理。」
柊子抬起头来,两眼通红,然后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
里头装著的,是她在病房里做的串珠发饰。先前缘说要与夏海一起准备派对的时候,柊子便拜托她帮忙买来材料。
柊子用不熟悉的双手完成串珠发饰后,在此刻递给夏海。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不管你打我、骂我也好,我向你保证,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所以,拜托你……重新和我做回朋友。」
夏海好一半晌没有回话。她来回看著柊子与发饰,慢慢闭上眼睛。
「……柊子,你现在还想成为植物学家吗?」
「嗯、嗯。我还因此查了很多大学──」
夏海走向柊子,毫不留情地拍落她手上的小纸盒。纸盒掉落在地,里头的发饰随之沾满泥沙。
「你那样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
然后夏海用这句冷酷的话语攻击柊子。
就算柊子瞠大双眼,夏海还是继续攻击。
「你知道当上学者以后,要把研究当成工作持续下去,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吗?学者才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美好又光鲜亮丽的工作。你一定会忙得晕头转向,薪水却没有多少,也研究不了自己想研究的主题,到头来身心还出了问题,只能辞掉工作。你都因为害怕淡河同学而对她言听计从,怎么可能还做得了那种工作。」
柊子的身体颤抖起来,嘴角冻伤似的不停打颤。
夏海像要给予最后一击般地抬高音量,接连说出否定的话语。
「所以你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根本没有意义。不只浪费时间,还浪费钱。你懂了吗?我劝你还是早点死心,选择其他出路,你父母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夏海说完,两人之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站在夏海面前,柊子几乎要哭了出来。与任何暴力相比,夏海这些话更狠狠刺进柊子内心深处。她的肩膀颤抖,急促地吐著白色气息,拚命吸取空气。
「可是,我……」
再也受不了柊子这么让人难过的模样,夏海粗鲁地搔乱头发说了。
「…………唉~!真是的,我果然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话声中透著自我厌恶。
对著一脸呆愣的柊子,夏海神色认真地说了。
「柊子,你之前做的事情就是这么过分。这种重要梦想被人否定的痛苦,你千万不要忘了。你要向我保证,以后不只是我,也不会再对其他人这么做。」
下一秒,柊子露出毅然坚定的表情,擦去眼泪宣告:
「知道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忘记。」
听见柊子这么说,夏海捡起自己打落在地的发饰。拍掉泥沙后,用来绑头发。扭曲变形的手工发饰,让夏海觉得这是现在最适合自己的饰品。
现在,夏海终于能够自然地展露笑容。
「你能明白就好。要一直生气也很累呢。」
柊子听了安心得双眼泛泪,无声点头。
随后,两人重新开始装设灯串。一边分工合作,夏海一边开口说了。
「因为,我也还没有放弃成为画家的梦想。」
柊子看向夏海,发现她的侧脸坚毅成熟,难以想像和自己一样是中学生。
夏海没有停下忙碌的双手,接著说道:
「我对缘小姐也说过,我现在大概就是低潮期吧。别说画画了,连轮廓和简单的线条我都画不好。虽然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和以前一样画画……但我会持续练习,让自己慢慢进步,一定要在中学三年内得奖。」
紧接著夏海转向柊子,绽放爽朗笑容。
「因为我果然最喜欢画画了!」
听了夏海的决心,柊子高兴的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罪恶感。
夏海表现得越开朗,越代表这件事有多不简单。她要成为画家的路途本就崎岖难行,柊子先前的行为更是妨碍了她。
「……我夺走了夏海重视的许多东西呢。」
柊子低著头喃喃说道,夏海轻轻摇头。
「柊子,你听我说。其实我也有点后悔。」
夏海看著手上的灯串,呼出白色气息。
「当时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我顾不了那么多,但其实稍微冷静下来以后,我应该再和柊子好好谈谈。毕竟我也很清楚,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可能是因为看到淡河同学与柊子那么要好,我有点嫉妒她吧。」
接著夏海抬起头,询问柊子。
「我还是想问清楚,是淡河同学威胁了你吧?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拐著弯跟我说,我如果不照她说的话做,在淡河SYSTEMS子公司上班的爸爸就会失去工作……可是仔细想想,中学生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嘛。更何况她要是真的让爸爸离职,那让爸爸去夏海家的蛋糕店工作就好了啊,我根本不用那么担心。」
「啊哈哈……不对,这一点也不好笑。淡河同学做事真的很猛耶。」
「嗯。可是,现在我觉得她的无情,跟我们也不是毫无关系。」
柊子把整个身体转向夏海,一脸认真地说了。
「夏海,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想请你一起帮忙。」
看见柊子认真的表情,夏海摸著头上的发饰,露出淘气的笑容应道:
「说来听听吧。而且我猜,我们恐怕在想同一件事情喔。」
几个小时后,尽管累得像滩烂泥,但我们总算把灯饰布置好了。
柊子与夏海肩并著肩,脸上都带著充满成就感的笑容。夏海头上还绑著柊子亲手做的发饰。这样看来,两人真的已经和好了吧。
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也觉得很奇怪。
如今柊子与夏海已经修复裂痕,重新变回朋友,往后面对真鸨的恶意也不会再次屈服吧。而柊子会想寻死,追根究柢就是因为她与夏海的决裂并非自愿……这样想来,那我与柊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变回来了。毕竟说到底,接下来要与真鸨进行的了结,也只是为了让柊子能恢复信心。
然而实际上,我与柊子的灵魂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踏上归途后,我仰望冬季大三角,出神地想著这些事情。
难道这是无法逆转的现象吗?还是说,与真鸨的正面对决果然无法避免?
抑或者──还欠缺了我没有发现的其他条件?
──如果真有第三个条件,那到底还缺少了哪个碎片呢?
有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看著柊子三人从关上大门的学校离开。
负责监视的女学生坐在学校后门外的咖啡厅里,一直守在窗边,一看见柊子她们出来,立即拨打电话。
「淡河同学,她们离开学校了。果然和你猜的一样呢。」
﹃辛苦了,我马上过去。你也先在门口等著吧。﹄
十分钟后,淡河真鸨与两名跟班一同出现在学校的后门外。
按下门口的对讲机,随口撒谎说「有东西忘记拿」以后,她们走进校园。
随便走到一棵树前停下脚步,仰头一看,即便在夜里也能清楚看见树上随意地挂著装饰灯。
「真是受不了平凡人的思考模式……」
真鸨掏出口袋里的剪刀,毫不踌躇地剪断电线。
「居然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我都感到晕眩了呢。而且她真的以为靠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能够感动我们学校的学生吗?妄想也太严重了。」
真鸨她们兵分三路,每棵树上的灯串都缜密地剪断五个地方,还巧妙地调整了位置,不让人一眼看出遭受过破坏。
十分钟过去后,她们已经破坏了所有灯饰。
一想到那般发下豪语的柊子,将在派对上出尽洋相,真鸨冷酷地暗自窃笑。
「呵呵……太可惜了。大家看不到冬天盛开的花了呢。」
※
淡河真鸨并非打一出生就想要拥有「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这个地位。
小学时期,真鸨其实是成绩很差的那一类人。就算为她请了一对一的家庭教师,她吸收的速度还是非常缓慢,一直到五年级为止,考试排名仍是从后面数来比较快。
始终为此感到自卑的真鸨,十分害怕父亲。
「真鸨,你这副德性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真鸨也被叫到父亲的书房,聆听他严厉的训话。
「你的成绩究竟要烂到什么时候?至今为了帮你请家庭教师,你知道我已经花多少钱了吗?」
父亲绝不会怒声咆哮,也不会动手动脚。但是,他平淡陈述事实时的口吻,冰冷得好似半点情感也没有,令真鸨感到非常害怕。
真鸨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应道:
「……对不起。」
父亲盘起手臂,手指神经质地敲著上臂,询问真鸨。
「真鸨,你知道脑袋不聪明的人,最终会有什么下场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真鸨以最快速度运转起大脑。
然而不管她怎么思考,也想不出能让父亲满意的回答。况且要是不小心说出了错误答案,可能反而惹得父亲更加生气。这个可能性让真鸨更是无法思考,也更加丧失自信。
「……我不知道。」
她缩成一团,老实这么回答。父亲刻意地大叹口气,告诉她答案。
「就是凄凉的孤独与悲惨的死亡。不被任何人所爱,也不被人需要,只能傻傻地任人压榨与勒索,最终在经历各种痛苦后死去。我已经亲眼见过好几个人落到这种下场。真鸨,你也想过那么悲惨的人生吗?」
父亲说出的残酷真相,让真鸨感到眼前一黑。她几乎快哭了出来,想要抓住救命浮木般地向父亲哀求。
「爸、爸爸,你不会拋弃我吧?不会再也不爱我了吧?」
「就是因为不想拋弃你,我才特别拨出宝贵的时间对你说这些话。你如果不想被拋弃,就要更加努力,多用你的脑子。」
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说完这句后就转过椅子背对真鸨。
明白对话已经结束,真鸨垮下肩膀轻声回应。
「……是。」
顿时,真鸨心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不安。
她本还以为死亡与孤独跟自己完全无缘,现在却好像极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让她恐惧万分。为了不被父亲拋弃,她也觉得该用功读书才行,但席卷而来的压力反倒让她更是看不进教科书上的内容。
再这样下去不行,否则自己真的会如父亲所说,一辈子在孤独与绝望中度过。
真鸨无比焦虑,到了学校后著急地问同学。
「欸,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对吧?你不会因为不需要了就拋弃我吧?」
「咦?淡河同学,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劈头被真鸨这么一问,班上同学满脸困惑。
看见她这样的反应,更是感到不安的真鸨呼吸急促起来,伸手搭住她的肩。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我真的会很努力!我能做的什么都愿意做!」
看到真鸨这么恐慌,那名女同学的嘴角暗暗上扬,接著刻意用奇怪的抑扬顿挫开口说了。
「嗯~但要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话……毕竟我也没那么闲嘛。」
「怎么这样……」
「不过,淡河同学家很有钱吧?你如果愿意分点钱给我,那我就考虑一下。」
其实对方并不是一开始就心怀如此恶质的恶意吧。只是看到同班同学这么拚命恳求,她才想捉弄一下真鸨而已。真鸨当时若能和正常人一样思考,多半也会发现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然而,对于陷入恐慌的真鸨来说,这句话无疑是救命的绳索。
「分给你钱吗……嗯,我知道了!」
真鸨笑著这么答应后,隔天──
那名女同学接过真鸨递出的信封,看见内容物后一脸惊愕。然后她警戒著四周,压低音量问:
「淡、淡河同学,这样真的好吗?给我这么多钱……」
「当然可以啊!所以请你继续和我当朋友吧!有困难的时候要帮助我,别让我孤单一个人喔!」
真鸨一点也不心疼那些钱。只要对方还愿意当自己的朋友,这就足以抚慰真鸨的心灵。
真鸨的零用钱因为远比一般小学生多,想要的东西都买得起,所以她对钱没有什么执著。自从真鸨慷慨地发钱给大家以后,她眨眼间成了班上的人气王。看到大家那么开心,真鸨也很高兴。
未来可能会孤苦无依的不安也一扫而空,真鸨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个性变得活泼开朗。她甚至深深感谢曾经那般害怕的父亲。
某天回家,真鸨偶然在玄关遇见父亲。现在看到父亲严肃的表情,她也不再害怕,反倒笑容满面地欢迎父亲回来。
「啊,爸爸,你回来啦!今天真早呢!」
「嗯,因为工作较早结束……真鸨,你出去买了什么吗?」
父亲看向真鸨手上的购物袋,脸上流露一丝纳闷。
真鸨把手伸进袋子里,拿出买来的东西。
「我买了信封喔!看,很可爱吧?」
那是一看就像是国小女生会使用的,有著卡通人物图案的信封。
父亲更是用力皱眉,接著问道:
「你买信封做什么?要写信吗?」
倘若真鸨再机灵一点,或许就能侥幸敷衍过关。偏偏当时的真鸨正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父亲,自己交到了朋友。
趁著父亲提起这个话题,真鸨兴奋得不小心说溜了嘴。
「爸爸,我跟你说喔。我现在会在学校给班上的同学朋友费!只是给了她们钱而已,大家就跟我当好朋友──」
啪!的一声,真鸨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
当她狼狈地跌坐在地后,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被掴了一掌的声音。
由于太过出乎预料,真鸨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父亲露出了她平生首次见到的表情,面目凶恶地瞪著她。
「真鸨,你在想什么?」
从父亲的语气与表情,真鸨一点也感觉不出他是在关心自己。
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问,还动手打人,真鸨眨了眨眼睛。
「咦……爸爸,为什么……」
其实,真鸨一直暗暗期待著父亲会称赞自己。她还以为靠著自己想到的办法与行动,成功交到朋友以后,能得到父亲的表扬。但同时她也有些死心看开,觉得父亲大概只会冷冷地说:能够想到这种办法也很正常。
然而,此刻父亲对真鸨流露出的情感,既非赞赏也不是漠不关心。而是真鸨头一次看见的,而且无庸置疑的,震怒。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给你钱,不是为了让你用来做这种事情。」
听到父亲始终只说他想说的话,真鸨内心有什么燃烧起来。这也是真鸨生平头一次产生愤怒的情感。
「……为什么?爸爸不也给了自己的员工和我的家庭教师很多钱吗!」
真鸨用尽全力大声反驳,父亲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回道: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我会给他们钱,是因为这些人在为我做事,能为我带来好处。你给钱的那些人,又能为你做什么?」
「我很开心啊!她们会陪我一起玩,还不断向我道谢,我过得很开心!大家可以让我觉得『很开心』!」
真鸨失去理智地哭喊。父亲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著她的眼睛说了。
「真鸨,你清醒一点。你给钱的那些人,根本没有把你当朋友。他们只是在利用你,把你当方便的摇钱树。就是为了不发生这种事,我才一直耳提面命,要你用功读书。你别被一时的情感迷惑了。再这样下去,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真鸨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与父亲交谈了。但是,此刻真鸨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无法坦率地听进父亲的苦劝。
「爸爸你又知道了!就算她们是因为我的钱,但我们说不定也可以发展成真正的朋友啊!」
真鸨才不在乎父亲说的对不对。期待落空后,难以抑制激动情绪的她只想否定父亲说的一切。
似乎是明白到真鸨此刻听不进去,父亲发出叹息,松开了手。
「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零用钱了。等你亲身体会自己有多么愚蠢,就会明白我说的才是对的。」
「随便你!我最讨厌爸爸了!」
真鸨丢下这句话后,逃也似地跑走。那天她连澡也没洗,在被窝里哭了一整晚。
隔天,父亲表现得一如往常,彷佛完全没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
但真鸨不一样。她非常认真地打算一辈子不跟父亲说话,还心想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立刻离开这个家。
真鸨有信心,她的朋友会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况且她们也常说,有困难的时候会伸出援手。所以,在真鸨感到烦恼的时候,她们怎么可能不帮自己呢。
某天,与真鸨最要好的班上同学跑来问她:
「淡河同学,这周的朋友费呢?」
这还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开口向她要钱。
真鸨感到有些歉疚,但还是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喔。我最近钱有些不够用……以后可能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给大家钱了。」
听到回答,瞬间那个女同学的表情变得非常冰冷。
「哦……这样啊。」
她的话声也判若两人地骤然变得低沉。
真鸨一时感到畏缩,边观察对方的脸色,边胆颤心惊问道:
「……那个,我们是朋友吧?你不会因为我不给钱,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吧?你不是说过,不会拋下我吗?」
被真鸨这么一问,对方似乎恍然回神,露出满面笑容回道:
「当然啊!淡河同学是我最好的朋友!」
闻言,真鸨感到如释重负。虽然刚才的态度确实让她十分在意,但她相信那一定只是错觉,所以没再多想。
后来即便真鸨不再发钱,班上同学仍与她友好往来。倘若她不曾发过钱,一定无法变成像现在这样吧。真鸨产生了信心,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还在心里将没有识人之明的父亲贬得一文不值。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情况忽然大幅改变。
「那个,我今天忘了带教科书,可以让我一起看吗……?」
「不要,是你自己要忘记带的吧。」
「那个,我这里不懂……」
「你去问老师,我很忙。」
先前总是跟在真鸨身边的班上同学们,彷佛彼此说好了一样,一致对她非常冷漠。不管真鸨多么客气有礼,她们始终笑也不笑,只是一脸厌烦。
真鸨也不是毫无头绪。只不过,单纯的她一时还无法相信。明明曾经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却只因为不再给钱,就舍弃了她那般相信的友谊。
真鸨不想去怀疑人。但要继续相信下去,也让她感到害怕。
某天,真鸨带了录音笔到学校,放进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后,便装病请了假。她想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些女同学会如何谈论自己。然后隔天真鸨收回录音笔,转到休息时间的录音,按下重新播放键。
就算她们讨厌真鸨,昨天也不一定会刚好在教室里说出真心话。但是,真鸨打算录这一次就好。按下重新播放键时,她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同样的事情,真鸨没有勇气再做第二、第三次。
如果这次录音没能得到证据,那么不管真相如何,她决定不再怀疑大家。
然而真鸨这般微小的盼望,却快到可笑地一下子被粉碎。
『我还以为她只是在测试我们,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呢。』
『哎,反正也差不多了吧?额外奖励关卡结束啰。』
『亏我们还好心当她的朋友。她就只是个成天爱幻想、除了撒钱以外没有其他才能的人而已,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欸,对了,淡河同学今天一定是装病吧。就算是不想上课,她也太大牌了吧。』
『我看她乾脆真的得病,就这么死掉比较好吧。她父母大概也很困扰,居然生出了那么笨的孩子。』
『死因是什么?笨蛋病?』
『啊哈哈,淡河同学会哭的啦!』
听著从录音笔中传出的对话,真鸨一时半刻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好痛苦。无法呼吸。明明不想再听了,抖个不停的指尖却让她无法按下停止键。与此同时,嘲笑著真鸨的话语仍不停传出。
真鸨感到极度想吐,拿起录音笔摔向墙壁,冲进厕所。就算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用额头撞向墙壁后,真鸨大声哭了出来。
父亲说的没错。谁也没有把真鸨当成朋友。在她们心中,真鸨不过是方便的摇钱树,就和提款机没有两样。
待在听不见任何人声音的厕所里,真鸨一直哭到眼泪乾了为止。
然后她抹去泪水,怀抱著一个决心站起来。
自那之后,真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埋头苦读。
她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课业上,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从前的坏成绩彷佛只是一场梦,她不断吸收各种知识,到了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已经连高中的升学考试范围都念得滚瓜烂熟。但真鸨仍不满足,鞭策比别人要晚开始的自己,继续勤勉读书。
自然地,小学六年级的课程标准对真鸨来说,简直可说无聊至极。她有时甚至会展现出比老师还优秀的机智。然后,看著同龄的孩子们竟为了如此简单的上课内容抱头苦恼,比起优越感,真鸨更油然心生厌恶。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会解不开?
班上同学在教室里大聊毫无营养的话题时,真鸨只觉得他们看来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她难以相信他们和自己一样是人类,想起自己从前还与他们在同个水平上,更觉得是奇耻大辱。
如今的真鸨,一点也不敢想像要与他们建立起对等的朋友关系。
无知是罪,不学无术是恶。就是因为一无所知,才容易被人欺骗;因为不学无术,才被人任意压榨。然后被奸诈狡猾的小人予取予求,利用他们善良的心地。所以,深知这份屈辱的真鸨,有义务要启发优秀的人们,导正低下人们的劣根性。
后来真鸨进入云雀岛女子中学就读,这所学校的学生都优雅且温柔。但若由真鸨来形容,就是太天真又软弱了。她们还不知道,有的人会一边面带笑容,一边花言巧语地讨好自己,再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看到学生们毫不了解这种可怕的存在,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真鸨彷佛看见从前的自己,感到坐立难安。
──不能让她们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
真鸨内心熊熊燃烧起了要将大家导向正途的使命感。而包括三年级生在内,校内没有人比自己还要优秀这一点,更加剧了她近乎是强迫观念的正义感。
她让成绩优秀的学生担任学生会成员与各班班长,每次召开例会便宣扬自己的理念。待在密闭空间里,听著学生会长的演说,纯真的少女们一下子就被掳获,马上赞同真鸨订下的规定,并且落实施行。启蒙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真鸨也沉浸在自己无所不能的快感中。
由于太过习惯大家全面肯定自己,真鸨更是怒火中烧。明明父母只是开蛋糕店的,自己也不具有出色的才能,一个平凡的女学生竟然沉浸在「朋友」这种幻想中,不自量力地反抗自己。
必须让她亲身体会到才行。让她知道朋友这种存在多么没有意义,以及真鸨的理念有多么正确而且具有价值。
「户张同学,我觉得这所学校还不够完美呢。」
真鸨也知道,与自己同班的户张柊子和隔壁班的雾岛夏海是好朋友。
至今她几乎不曾与柊子说过话,但她装作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与柊子攀谈。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学校里头能与我对等交谈的学生,实在是不多呢……可是,户张同学是真的很优秀。我觉得自己一定能跟你成为真正的朋友。」
柊子毫不怀疑真鸨笑容背后的心思,天真烂漫地笑著应道:
「谢谢你!听到淡河同学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由于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真鸨甚至感到想笑,嘴角扬起冷酷的微笑。
自那之后,真鸨说著好听的话语,扮演朋友的角色,成功得知了柊子的父亲在「淡河SYSTEMS」的相关企业上班,也问出了她与夏海有哪些回忆。
可以利用,真鸨心想。于是她告诉柊子,自己也想看看那幅《冬天盛开的花》,一起去看过、掌握了所在位置后,她再冒充成作画者「赤月缘」的亲人领走那幅画。
到了这一步,真鸨就没有必要再陪柊子玩朋友游戏。
「户张同学,你不需要有罪恶感喔。你应该没有忘记,雾岛同学对我说过什么吧?只要稍微动脑想想,就能知道我与雾岛同学,和哪个人当朋友对你来说更有好处。」
「可、可是,这种事我实在……」
「这也是为了你好喔。那种成绩不好的学生,根本不配和户张同学当朋友。再说了……如果你坚持为雾岛同学说话,我就没办法和你当朋友了呢。这样一来,你在我们子公司上班的父亲,我可就不晓得他会遇到什么事情。」
柊子等于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柊子照著真鸨的指示背叛夏海,只见夏海一脸绝望地跪坐在地。
看著茫然失神的夏海,与抽噎啜泣的柊子,真鸨陶醉不已。
由于那个瞬间的感受邪恶得太过美好。
──咦?
即便是浮上自己心头的疑惑,真鸨也毫不留情地将其粉碎。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做这种事情呢?
※
一晃眼,来到了圣诞派对当天。
下午四点,学生们穿著制服相继出现,聚集在四楼广阔的多功能教室里。教室里头有一整排我们准备的饮料与食物。
除了果汁与拉炮,还有沙拉、三明治、寿司、炸鸡与蛋糕等等。费用从参加费支出,不够的再由我自掏腰包补上。
我发现有不少学生的双眼都闪闪发亮。虽然现场只是超市的家常菜和点心,但能在熟悉的校舍里与班上同学一起享用,心里不仅仅只有在参加派对的新鲜感吧。
我放眼环顾派对的情况,一名女学生向我搭话。
「户张同学,这一位是谁?」
她看向站在我身旁的柊子,这么问我。
虽说她才是真正的柊子,但目前仍是赤月缘的外表。在只有学生参加的派对上,却有个明显是校外人士的大人在,也难怪引来好奇。
我转头与柊子交换了眼神后,尽可能自然地回答:
「啊,她是我的……表姊。她叫赤月缘。今天来帮忙布置会场。」
「这样啊~你好,今天请多指教……啊。」
女学生忽然闭上嘴巴。
原因十分明显,因为淡河真鸨正往我这边走来。学生们明显很在意真鸨的出现,找我说话的那名女学生也快步走开。
我无视大家形成的不成文默契,语气轻快地叫住真鸨。
「啊,淡河同学。你玩得还开心吗?」
「一点也不。」
真鸨的回答非常冷漠,声量还大到像要刻意让其他学生听见。只见她将头发拨到身后,轻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各种食物。
「因为我在家里,可以吃到比这些好上不知多少倍的美食。看你说得那么好听,我还以为场面会有多盛大,原来只是认清了身分地位的差异嘛。」
真鸨说话句句带刺,但这也代表她正渐渐无法保持理智。因为这种可能招致无谓反感的发言,会为真鸨带来风险。
她接著挥挥两手,语带挑衅地问:
「比起这种寒酸的晚餐,我更想快点欣赏你所谓在冬天盛开的花呢。你该不会其实是信口开河,只是想吸引大家的目光而已吧?」
柊子与夏海一脸紧张地往我看来。
我刻意用夸张的动作回应真鸨,以插科打诨的语气说了。
「淡河同学,你还真是性急呢~你不用担心,只要时候到了,花一定会盛开。我可没有骗人喔。」
「户张同学,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似乎是对我吊儿郎当的态度感到火大,真鸨用力跺了下脚。
察觉到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气氛,附近的几名学生转头看向我们。
「你真的以为我完全没发现吗?只要不择手段,确实是能找到办法。但是,你那么做又能怎么样?有限的资源,就应该全部消耗在有效率的产能上。你就算真的让花在冬天盛开,又有什么意义呢?」
柊子与夏海都屏著呼吸注视我。真鸨这番话明白地流露出对我的敌意。
但是,与她对峙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听在此刻的我耳里,她所说的话反而带有著淡淡的哀戚。
「淡河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简短这么问道,真鸨纳闷皱眉。
「……你这么突然是在问什么?」
我笔直望向真鸨的双眼。
在她眼里,有著我在踏进社会后,至今在许多人眼底见过的绝望黑影。
「与淡河同学对话的时候,你总是三句不离意义、效率,还有『应该这么做』这些话。可是,我完全不晓得淡河同学『想做什么』。淡河同学,你自己又想做什么呢?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将来想成为怎样的大人?」
「请别转移话题。提问的人是我。」
真鸨皱起脸庞,对照下我露出笑容摆摆手。
「那等你以后再告诉我吧。我们为什么要让『冬天盛开的花』成真,相信淡河同学看了以后,一定也能明白其意义。」
然后我没有再回话,走向其他学生打招呼。
经过真鸨身旁时,她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了。
「前提是看得到的话喔,户张同学。」
后来派对进行得十分顺利,现场气氛也很融洽。大概是因为真鸨在场,大家都有些集中在某一区,举止也没那么自然,但我接下来才要投下震撼弹。
我瞄向时钟,察看外头的天色。时间是下午四点半。现在是日照时间短暂的十二月,所以屋外已经相当漆黑。
我大力吸一口气,朗声宣告:
「让大家久等了!接下来就是大家引颈期盼的压轴活动,『冬天盛开的花』!请各位小姐跟著我移动吧!」
然后,我带著学生们前往校舍出入口。
由于玻璃大门贴上了黑色纸张,室内相当昏暗。透过现场闹哄哄的气氛,感觉得出身后的学生们越来越期待。
我与夏海一起握住门把,用郑重的语气接著说了。
「大家一定在想:『哪有花会在冬天盛开啊,你在说什么?』对吧?但不管什么事情,有心就能办到。为了证明这件事,我们对学校施加了效果只有一天的魔法!」
昏暗中,可以清楚看见学生们的眼中都闪耀著期待光芒。
然后我举起拳头,充满活力地带领大家。
「那么现在,距离我们的魔法生效只剩下几秒钟!请大家一起倒数吧!」
我从十开始倒数,但大家起初似乎都十分困惑。
夏海跟著倒数后,又有几个人加入,最后倒数的声浪大到能够传遍整间学校。
──四。
──三、
瞬间,我看见淡河真鸨勾起嘴角。
但是,已经变作巨大声浪的倒数声无法停止。
──二!
──一!
──○!
倒数结束后,我与夏海同时打开大门。
然后,我与夏海一起踏进屋外的冷空气与昏暗里。其他学生也满脸期待,跟在我们后头走出来。
然而少女们充满期待的表情很快消失,大家纷纷纳闷地皱起眉。
在太阳已经落下的校园里,眼前只能看见一片抹上淡墨般的景色,然后是无声到令人心惊的静寂。
等了整整十秒钟,眼看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淡河真鸨立刻开炮。
「……那么,你说的冬天盛开的花在哪里?」
我与夏海不发一语,只是与学生们隔著一段距离,静静立在原地。
似乎是再也受不了我的沉默,另一名学生咄咄逼人地说:
「根本没看到花啊!你骗人!」
「你们两个刚才还说得天花乱坠,该不会一直在骗我们吧?」
听声音是真鸨的跟班。这些台词多半也是和真鸨串通好的吧。
听到两人这么说,所有学生霎时鼓噪起来。
「咦~搞什么,感觉被狠狠摆了一道耶。」
「不过,本来就不可能有花在冬天盛开嘛……」
「而且好冷喔……我可以回去了吗……?」
「唉~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来了。」
听见众人的抱怨,真鸨满意地放声大笑。
「……呵呵,啊哈哈!」
接著她趾高气扬地走到我面前,转向众人说了。
「各位,这下子你们明白了吧?这就是她们惯用的伎俩。说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来引起大家的注意,自以为成了人气王,为此沾沾自喜……我都忍不住同情她们了呢。原来没钱的人一旦得寸进尺,竟会变得如此低俗。」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真鸨拍向掌心,总结说道:
「好了,她们不过就是《狼来了》里的牧羊少女,没有必要再理会两人的闹剧。以后只要是户张同学与雾岛同学说的话,根本不值得听──」
咻────
无预警地,划破空气的声响打断真鸨。
真鸨抬起脸庞,发现所有学生都看著自己。不对,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越过自己的头顶看向后方。
真鸨猛然回头,凝视声音的出处。
一道白光向著漆黑冷峭的冬季夜空飞去,然后──
偌大的金色花朵在夜空中绽放。
砰!
让身体为之一震的巨响慢了半拍传来,学生们跟著重新恢复动弹。
「烟火?」
「骗人,现在明明是冬天耶?」
学生们刚发出惊讶大叫,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再度接连响起。橙色、桃色、水蓝色、黄绿色……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烟火相继升空,照亮黑夜。
我得意洋洋地对一脸不敢置信的真鸨说了。
「怎么样?这就是淡河同学也引颈期盼著的,冬天盛开的花喔。」
其实我在租借装饰灯的同时,也透过公司寻找管道,安排了高空烟火。由于时间所剩不多,再加上要在冬天这个季节准备烟火也不是一件易事,幸好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曾在活动上安排过烟火,所以知道要向所在地的消防局提交「专业烟火施放申请书」,也知道申请书的规定与格式。施放地点的申请与必要资料的填写等等,这些琐事就由我一手包办,因此尽管时间真的很赶,最终还是如愿成功施放。
而校内的装饰灯,只是为了不让真鸨发现高空烟火的障眼法。就连我选择星期五傍晚装设灯饰,而不是前一天的星期六,也是故意的。因为我猜真鸨一定会来破坏灯饰,甚至是暗中引导她这么做。
一旦有了错误的认知,人就很难从中跳出。我就是期待著,能藉此让真鸨发现「自己错了」、「竟然被自己瞧不起的人反将一军」,进而动摇她已经扭曲的自尊心。
事情究竟能顺利进行到哪个地步,都是未知数。但是看这样子,至少我已经成功地反将真鸨一军。
「户张同学,你……!」
就在真鸨要对我发火的时候──
无论校舍内还是校舍外,整所学校的灯光悉数暗下。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剩烟火与星星带来光芒。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学生们眼看就要陷入恐慌。
「这、这次又怎么了?」
彷佛在回应这句问话般,新的亮光布满校园。
亮光的真面目──就是校园里林木上的发光花朵。
所有灯饰绽著璀灿耀眼的光芒,将我们团团包围。在灯光悉数暗下的现在,那些发光的花朵美得令人屏息。
学生们都兴奋得吐出白色气息,忍不住发出欢呼。在这当中,真鸨只能愕然地杵在原地。
「怎……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把灯饰……!」
「淡河同学,果然是你们破坏了灯饰呢。」
真鸨喃喃自语地提出疑惑时,夏海开口回答。
正当所有人都注视著盛放的光花,夏海露出带有批判意味的眼光,瞪著往自己转过身来的真鸨。
「我和柊子昨天偷偷跑进学校,重新把铜线都接回去了。因为我们在猜,淡河同学为了让我们丢脸,很可能会事先动点手脚。」
真鸨的嘴角颤抖,像是有话想说,但她还是极力从夏海身上别开目光,眯起眼看向眼前的光景。
我用眼角余光觑著夏海与真鸨两人,一脸惊愕地询问柊子。
「……真是吓了我一跳。你们两个居然还跑回来检查吗?」
挂设装饰灯时,我就告诉了两人烟火这件事。但是,我并没有特别提及真鸨有可能来搞破坏。因为我觉得若看到我们三人都很认真在架设灯饰,一定能让真鸨对这个障眼法更坚信不移。
柊子搔搔脸颊,神情羞赧地说:
「嗯,也当作是我跟夏海和好的证据嘛。而且老是所有事情都麻烦缘小姐,也太没出息了。」
看到一脸高兴的柊子,我也绽开笑容。
这无庸置疑是柊子依著自己的意志,所展现出的属于她的实力。
「太好了……!柊子,这下子真的不用再担心了呢!」
超出期待的成果,让我不禁兴奋得提高音量。
然而,柊子洋溢著成就感的脸庞上,却也透著些许畏缩。
「是的……可是,我果然还是觉得,我们的灵魂不应该换回来。」
「……咦?」
太意外了。都到这种时候了,我不敢相信柊子仍想寻死。
柊子低头看著脚边,讷讷地说:
「我现在并不会一心想寻死了。可是,到头来我如果没有缘小姐帮忙,根本什么也做不到。如果不是缘小姐帮忙调解,我也没办法跟夏海和好。烟火更是用不著说,就连这些在冬天盛开的光之花朵,也是如果没有缘小姐,我肯定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柊子侧眼看著升空的烟火,紧紧握拳。
「我真的没有信心,能比缘小姐活出更精彩的人生。」
眼前这些「冬天盛开的花」,呈现出来的结果恐怕比柊子想像中的还要美好吧。但讽刺的是,「比想像还要美好」这一点,反而让柊子丧失信心。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到了。若要让两人变回来,最后需要的碎片是什么。
「……柊子,你稍微弯下来。」
我比了比手势,要柊子弯腰。
柊子大概以为我要说悄悄话,低下头来与我四目交接。趁这时候──
「嘿!」
「好痛?」
我抡起手刀敲向柊子的脑门。
其实我没有真的使力,但猝不及防的柊子还是吓了好一大跳,用两手按著脑袋向我抗议。
「你怎么突然打人?」
「抱歉,因为你头的位置刚好很适合敲一下。」
「不是缘小姐叫我弯腰的吗!」
看著含泪抗议的柊子,我忍俊不住地噗哧出声。
虽然外表是大人,但内在果然还只是中学生。
「柊子,我的人生啊,只属于我一个人喔。别说是柊子了,谁都没有办法代替我,活出比我更精彩的人生。」
当然,我也不觉得自己能代替柊子,活出比她更精彩的人生,更没有那种打算。我一脸正色,直直望进柊子的双眼。
「抢走小孩子的身体,重新开启第二人生,这是坏蛋才会做的事情喔。柊子想把我变成坏人吗?」
「咦?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似乎是被我的气势吓到,柊子支吾其辞。
我把手背在身后,在吐出白色气息的同时说了。
「柊子,我啊,虽然老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也有一个遗憾。」
这阵子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柊子、夏海与真鸨身上,所以我彻底忘记了。
身为灵魂与人互换的另一个当事人,我自己还没能做到的事情。
我将那件事,告诉眼前重要的人。
「我啊,想在死去之前,将自己的希望托付给另一个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化作言语说出来,感觉真奇妙。整个人好像变得毫无防备,让我感到非常难为情。但是,并不讨厌。
在对话停顿下来的空档,一道偌大的烟火在夜空中盛开,照亮了柊子还带著天真稚气的表情。
「缘小姐的、希望吗……?」
「只是很普通的请求啦。但对于结婚和怀孕生子都不敢奢望的我来说,是件很特别的事情。」
我搔搔头,难为情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话果然不符合我的个性。但是,我非说不可。
「这世上也有很多讨厌的事情喔。但是,我们这些大人,就等同是你们未来长大后的模样。要是成天只会臭著脸不停抱怨,不仅让人跟著心情不好,也不会想倚赖这样的大人,更不会产生自己也想努力活下去的念头吧?为了人生还很长的孩子们,我想当一个能让他们觉得,活著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的大人……这就是我的希望。」
大多数人,都觉得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不幸与自己无关。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有时一个小小的动作,就有可能让某个人的希望破灭;而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也有可能拯救某个人。这些微小片段的累积,构成了每个人的人生。
活在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与彼此有关,也都是当事者。
──我明明为了柊子这么努力,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这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自己先前对柊子说过的话。
「其实啊,我也必须向柊子道歉。因为我曾经高高在上地说:『我明明为了你这么努力。』这就和我讨厌的大人以及淡河同学一样,都是在强迫对方接受……所以,现在我不是以比你年长的大人,而是以『赤月缘』的身分,把自己当成与你对等的朋友,希望你能倾听我的请求。」
我把手放在柊子的肩膀上,笔直注视她的双眼,渴望能传进她的内心深处。
「我想请你收下我的希望,然后未来有一天,再托付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另一个人。虽然这件事好像有点沉重,但你只要偶尔回想起来就好了。」
这也是我的告白,代表柊子在我心里是很重要的人。
同时也是我的声援,由衷祈望她的未来能够绚烂美好。
听了我的请求,柊子好一会儿茫然失神。
一片白色结晶缓缓地飘进我与柊子之间。
纯白的雪花与光之花朵在眼中重叠,然后泪水滚下柊子的脸颊。
「把……把希望托付给我这种人,真的好吗……?」
柊子用手背抹去泪水,以带有哭腔的声音问道。我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柊子的身体不停颤抖著,明明她应该比我还要高大,此刻我却觉得非常娇小。
「怎么会呢,我就是想托付给柊子喔。看到这些灯饰,我吓了一跳呢。你已经不再是一昧需要别人保护的人,现在还变得比我更优秀,可以肩负起希望了。」
我并不想哭的,却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是为什么。
会觉得柊子抱起来很娇小,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在我反应过来时,自己正由上往下俯瞰著这阵子来已经十分熟悉的小脑袋瓜。
而这几周来,已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户张柊子,则仰头看著我。
──啊啊……原来是这样。
柊子的双眼会这般明亮如星,肯定不只是因为「冬天盛开的花」。
──并不是结束了。而是接下来,终于才要开始。
我与柊子变回来了──明白到这件事的瞬间,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虽然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中学生面前哭,但这次哭的原因,正好与第一次相反。
回抱柊子娇小的身躯,我对她轻声耳语。
「会有不安与担忧,都是正常的喔。凡事无法尽善尽美,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在这仅只一次的人生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初学者啊。」
「缘小姐……谢谢你……!」
在缤纷盛开的光之花朵下,我紧抱著柊子,温柔地轻拍她的背。
柊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她所落下的泪水,令我感到非常温暖。
看著点缀黑夜的光之花朵,淡河真鸨并没有恍神太久的时间。她手扠著腰,仰头看向烟火,心烦地挥开从天而降的雪花。
「哼!这种花钱做出来的骗小孩子把戏,一点意义也没有。」
真鸨刻意大声地恶毒批评,摆出大幅度的动作向学生们寻求同意。
「各位,想必你们也这么觉得吧!下雪天被带到这里来,结果她们那么装模作样,给我们看的却是如此无聊的东西──」
然而,没有半个人在听真鸨说话。
所有人都入迷地注视著夜空中的烟火,以及地面上的灯彩,挂在脸上的也远远不是真鸨心中期待的傻眼与失望。
「好厉害喔!我第一次在下雪天看烟火!」
「是因为空气很乾净吗?感觉比夏天看到的烟火还要漂亮!」
「哇~学校里面的灯饰,跟车站那边的气氛又不一样呢。」
「好像闯进了游戏或电影里的世界一样,应该能成为很棒的灵感喔。」
参加派对的所有学生,都对彼此说著符合这个年纪的感想。可能因为现场昏暗的关系,大家好像也不太在意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此时此刻,学生之间再也没有半点对立的样子。
真鸨只能像个局外人地看著她们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烟火不是每年夏天都看得到吗……!」
真鸨狠狠咬牙,随即发现连跟班也正离开自己身边。环顾左右,她发现她们的双眸里也倒映著那些光之艺术。
「怎么搞的!不要连你们也看得出神!」
真鸨立即喝斥,然而两人却有些红了眼眶,回道:
「因为……我自己也不晓得,反正就是好感动……」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色。这里居然是我们平常上课的地方,好像在作梦喔。」
「别说蠢话了!只要我有心,我可以打造出比现在这样还要豪华好几倍的景色来!」
真鸨抬脚跺地,气呼呼地怒吼。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开口。
「淡河同学说的没错喔。如果有淡河同学那样的能力,一定可以打造出比现在更美丽的景色吧。」
说话的是户张柊子。雾岛夏海也站在她身边。
柊子眼底透著坚定的意志,与真鸨面对面,然后她再次张口说了。
「但是,正因为实现的人是我们,这幅景象才有意义。这些冬天盛开的花朵,并不只是美丽而已,也不单纯只是花了钱。里头还包含了我与夏海至今建立的友情,还有从今以后要遵守的誓言。」
柊子不断吐出白色气息,身体没有丝毫颤抖。整个人意志坚定,彷佛足以抵挡雪花的寒冷,也足以消除对真鸨的恐惧。
真鸨虽然用力皱眉,但没有从柊子面前走开。因为要是转身离开现场,就代表她承认自己输了。真鸨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她这么做。
然后,尽管烟火升空的咻咻声响不曾间断,柊子还是以绝不会让人听错的坚定语气,毅然宣告:
「面对淡河同学的恶意,我确实曾一度屈服。但是,我绝不会再舍弃自己与夏海的友情了。我向你所看不起的、试图破坏的这些花发誓。」
「……我不说话,你就把我当病猫呢。户张同学,你别得寸进尺了。」
真鸨恼怒地将头发拨到身后,散发出充满威吓的气势。
虽然确实将了她一军,但真鸨仍保有从容。
「不要因为这点东西就得意洋洋。无聊死了。什么冬天盛开的花啊,不过就是廉价的灯串跟冬天找来的烟火而已。这种三流的文字游戏该适可而止了吧。」
真鸨的语气冰冷至极,依然在轻视柊子与夏海。
开口回答真鸨的换作夏海。
「没错,这些并不是真正的花。淡河同学说的对,说穿了我们只是在玩文字游戏……但是,淡河同学自己应该最明白,这些冬天盛开的花具有什么意义吧。」
眼见夏海毫不退让,真鸨像被震慑住了般眯起眼睛。
夏海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随口乱说。
「你在说什么……」
「我想……如果是在其他学校,大家看到这幅景象大概不会这么感动吧。但是,淡河同学,你曾经说过吧。『为了我们自己著想,应该与符合身分的人往来』。为此你当上了学生会长,订下各种校规来控制我们。可是,这就是答案。其实有这么多学生根本不在乎身分与成绩,只想像现在这样一起开心玩耍喔。」
真鸨咬住嘴唇,脸庞扭曲。其实真鸨也隐约察觉到了,所以才拚了命想阻止,并主张这不过是场闹剧。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真鸨曾支配过的学生们,如今正违背真鸨的理念,对柊子与夏海产生共鸣。她们既不是被威胁,也没有衡量过利弊得失,最主要的原因反而正是真鸨的言行。
这也就意味著,这无疑是「淡河真鸨的失策所导致的败北」。
「在淡河同学为了一己之私控制学生的时候,我们却用你瞧不起的『骗小孩子用的冬天盛开的花』,感动了这么多学生喔!这已是无法动摇的事实!看到这样的结果,还有谁会认为淡河同学至今的行为是正确的?在你做的那些事情中,希望又在哪里?淡河同学,你回答我啊!」
「吵死了!既然你们这些下等的人想混在一起,那就随你们高兴吧!爱看烟火、爱看灯光,也请你们自便!我和你们不一样,才不需要无能的朋友和这种闪闪发亮的廉价风景!」
真鸨怒气冲冲,转身就要离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并没有属于真鸨的位置。
但柊子一句沉稳的话语,让真鸨停下脚步。
「淡河同学,谢谢你。」
不只真鸨,夏海与缘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鸨也一脸呆愣地注视柊子。
「…………啊?」
柊子的表情完全没有挑衅的意味在,似乎是打从心底在感谢真鸨。
在徐缓飘落的雪花中,柊子只是面带柔和微笑,真鸨第一次对她心生畏惧。
「如果不是你行使学生会长的权限,申请到校园的使用许可,还把大家都邀请过来,这次的派对一定不会这么成功吧。可以让全校学生都看到冬天盛开的花,我真的非常高兴。幸好有淡河同学帮忙。」
「咦?不……那是,那个……」
太过出乎意料的发言,让真鸨不知所措。柊子自己明明也知道,真鸨是为了让她和夏海丢脸,才帮忙安排这一切。
柊子毫不畏缩地走向哑然失声的真鸨。
「淡河同学,虽然你说自己不需要朋友,但你之前曾对我说『想要结交对等的朋友』,这句话其实是真心话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
对照之下,真鸨彷佛对柊子感到恐惧般地退了半步。
尽管真鸨凶巴巴地皱起脸庞,柊子仍笔直伸出手去,说了:
「就算是从现在开始,我也觉得自己一定能与淡河同学当对等的朋友喔。」
真鸨像是无法理解对方伸出手来的意思,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柊子默默等著。就算她的手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冰冷白雪中,她仍是笔直往前伸出,等著真鸨的回应。
最终,真鸨举起右手伸向柊子──
然后用手背拍开她的手。
「……别说无聊的蠢话了。你做这种事又有什么好处。」
说完,真鸨再度背对柊子。向著没有半个人、阴暗又寒冷的走道,独自一人迈开步伐。
对著她看来落寞无比的背影,柊子再次面带微笑说了。
「就算没有好处,还是能当朋友啊。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
真鸨仅一瞬间停下脚步,柊子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但是,真鸨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迈步离开校园。
一直在旁看著两人的我,上前把手搭在柊子肩上,称赞她的奋斗。
「呵呵,柊子真是努力呢。」
柊子涨红了脸,然后朝我深深低下头。
「缘小姐,谢谢你。我想自己已经没问题了。」
「我也会在这所学校继续努力看看!有柊子陪我,相信这次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夏海也站在柊子身旁,兴奋地呼出白色吐息,话声无比雀跃。
作为崭新的一步,这场了结堪称完美。柊子与夏海心灵上的成长,也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两人看来都变得坚强许多,我伸手轻抚她们的脸颊。
「你们两个都变坚强了呢……真的,比我还要、优秀……」
可能是精神松懈下来的关系,我的双脚忽然一软。虽然想要站稳,却无法如愿施力,也无法采取任何保护动作,整个人就这么倒向冰冷的校园地面。
地面多半是结冻了,直接撞在地上的头与肩膀都痛得要命。我想马上起身,头却昏昏沉沉,连话声也发不出来。脸部还狼狈地沾满雪花。
「缘小姐?」
柊子立刻跪下来,不断用手拍我的肩膀。虽然我想说「没事」,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历经倒地的冲击后,我的身体只是无力瘫软。
很快地,其他学生也注意到这不寻常的情况。夏海发现事态紧急,立刻向其他学生下达指示。
「快叫救护车!还有把教职员室里的AED(自动体外心脏电击去颤器)拿来!柊子,我要做心肺复苏术,你快来帮忙!」
说话的同时,夏海让我仰躺在地。她正要施行心肺复苏术时,忽然发现柊子的模样不太对劲,停下双手。
「柊子?柊子,你振作一点!」
柊子瘫坐在地,双手抱头。她的脸色惨白,双眼迷茫地看著我。
「都是……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没有好好吃药……!」
至于我这个当事人,尽管身处在这种情况下,却感到如释重负。
想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想说的话也都说了。而且,还因此促成了我最想看见的结果。
如此一来,我再也没有遗憾。
──太好了……幸好在到达极限前赶上……
在逐渐变得深沉的银白世界里,我心满意足地绽放笑容──任由意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