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居住的电梯大楼距离我家不会太远,水准却是天差地远。这栋高耸入云霄的建筑物,让人一下子无法判断究竟有几层楼。走进明亮的大厅,我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人来指责我。和身处的场合不匹配也是一种罪过。
老师并不关心我的感受,只是自顾自在大厅里前进。他在几扇自动门前按下按钮,甚至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来到位于最高层的走廊尽头的房间后,老师直接打开大门。粗枝大叶的他,似乎没锁门就出门了。轻声说了“打扰了”之后,我也跟着走进房间。
“在那边坐着。你应该饿了吧?”
在老师的指示下,我在一张巨大的餐桌前就座。桌面有一半都被书本、空的宝特瓶和大量的成叠纸张淹没。当时,我还没能明白那些以回纹针固定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家里只有冷冻炒饭呢。吃这个可以吧?啊,配菜的话倒是有一些……你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吗?或是不能吃的东西?”
“啊!不……没有。”
“是没有爱吃的东西,还是没有不能吃的东西?”
说着,老师将冷冻炒饭倒在平底锅里,打开IH炉的电源。这段时间,我偷偷观察着老师的房间。
宽广的房间里,有大量物品、纸箱和书本直接堆放在地板上,是没时间整理?抑或是懒得整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散落一地、数量惊人的原稿。
那里有着某人和他人的对话,也有片段的风景描写。尽管坐在餐桌旁的我看不到全文,但这个房间被小说填满了。我不知道那些原稿是否内容连贯,又或者每张都是一篇独立的故事。在满地的纸张中,也有成叠固定住的纸张。那些也是小说吗?如果是的话,桌上这些也是喽?
在我忙着观察的时候,老师端着炒饭走向餐桌。
“你在看什么?”
“对……对不起。”
“反正这间屋子里也没有不能被人看到的东西就是了。”
住在被小说淹没的房间里的老师,若无其事地这么表示。因为房里到处都散落着小说原稿,甚至让人无从判断哪一张才是不能被看到的内容。
“对了,你的名字是?”
“……我叫做幕居梓。”
“小梓啊。原来如此。”
“请问,你就是……遥川……老师吗?”
“是啊。因为是本名,所以你可以直接叫我‘遥川老师’,只叫‘老师’也行。”
“老师……”
听到我的回应,老师将手上的汤匙插进堆成小山的炒饭里。每当他懒洋洋地将炒饭往嘴里送,就会有数不清的饭粒洒落在桌面上。
有些不知所措的我,最后选择继续吃自己的那份炒饭。当两人都将盘子清空后,我才终于开口。
“那个,遥川老师……请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没有救你啊。”
一个简单明瞭的回答。我像是为了确认而轻声复述了一次,结果老师露出沉思的表情。那是个宛如瞬间回过神来的表情变化。实际上,老师或许真的是到了这一刻才突然恢复正常。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的他喃喃开口: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对不起。”
“不,这不是你的错。不过,这真是不该有的行为。”
“这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理由为何,把你这种年幼的孩子带回自己家中,就是一种犯罪行为。照理来说,我必须把你送回你应该回去的地方才对。就算要帮助你,也还有其他更为妥当的做法……如果是真心想救你的话。”
那时候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老师以苦涩语气轻声道出的这番话,只是天真无邪地相信,招待我到自己家中作客的老师,绝对是个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大善人。
“所以,你为什么打算寻死?”
那是个彷佛出自于义务感,又相当平淡的质问。
在老师的催促下,我把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全盘托出。
将至今笼罩着自己的不幸化为精简的文字表达出来,便成了长度约莫五分钟的一段故事。为了不让眼前的老师感到厌倦,我只是滔滔不绝地叙述。直到听完我诉说的一切,他都不曾出声接话。
“……真可怜。你很努力呢。”
他只说了这句话。很简单的感想。
听到他直接了当的话语,我不知该作何反应。面对我这个宛如将“不幸”一词具体呈现出来的存在,老师或许也在拿捏最恰当的距离吧。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感到放心……不对,或许是“顿悟”的想法更为强烈。一想到“原来我可以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怜”,就觉得心情轻松一点,甚至还觉得过去栖身在黑暗中的自己,彷佛在此刻得到回报。
然而,我没有能力以言语表达出这些情绪。面对泫然欲泣地沉默下来的我,老师以比刚才稍微温柔一些的语气再次开口。
“我的小说有趣吗?”
“非……非常有趣!遥川老师的小说,我真的……那个,《远方之海》……我真的很喜欢。”
“哈哈,幸好你是个懂得拍马屁的孩子。”
“我没有说谎!‘如果有不曾目睹过的东西,就代表以后有亲眼见识它的机会。对你来说,“远方之海”便是这样的东西。’”
我匆匆忙忙从脑中书架取下《远方之海》,道出书中我喜欢的某句台词。在脑中重复过好几次的这段话,即使实际说出口也显得驾轻就熟。或许没料到我连文章内容都背起来了,老师一脸吃惊地表示:
“……你的记忆力真好。”
“因为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次。在那片黑暗中,是书架上的这本书拯救了我。”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一句话。一如脑中的圣经那样,老师的小说便是我心中的栖身之所。
“所以,我不是在拍马屁。”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不知为何,老师露出一脸很想哭的表情。但下个瞬间,像是企图将人阻绝在外的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次浮现于他的脸上。他或许不打算让任何人窥见先前的表情吧。
“能听到这样的感言,当个写手也值得了。谢谢。”
老师以刻意拉开一段距离的语气这么说。
之后,沉默便笼罩了我们。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转暗。对我来说,明明没有下雨外头却一片漆黑,是十分新鲜的体验。眺望着这样的窗外风景,我茫然涌现了“壁橱里和外头的世界,或许也差不多呢”的想法。
“……现在呢?如果你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去。”
看到我轻轻摇头,老师虽然露出更加困扰的表情,但也接受了我的选择。若说得正确一点,“愿意让我留宿”这种说法或许也不太对。因为,或许是道出一切带来的安心感吧,我甚至没有力气从椅子上起身。看到我无力地趴倒在餐桌上,老师连忙领着我躺到沙发上。
“不要紧的。你今天就先睡吧。”
关掉客厅的电灯后,老师这么对我说,准备离开。想要留住他的我不禁轻声开口:
“请你等一下……等等……”
老师在黑暗之中转过头来。
他没有表现出厌烦或疏远的态度,只是走回来在我躺着的沙发一旁坐下。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女孩子。”
这是个正统派的故事开头。老师以轻声呢喃的音量,道出既非《远方之海》也不是《星象考察》的故事。
老师坐在地板上,持续诉说着这个他即兴编出来的床边故事,直到我睡着为止。低沉、温柔又带着一丝紧张的嗓音,回荡在黑暗的房间里。
我能够将老师笔下的故事清晰烙印在脑海中,唯独这个床边故事,我却记得模模糊糊。那是个很有趣的故事,是个能让人安心的温柔故事。然而,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那句开场白之后的内容。
听着老师亲口诉说的故事,我终于放心地沉入梦乡。那一晚我睡得很沉,完全没有作梦。
隔天早上,我为自己在晨光中醒来一事震惊不已。不用拉开壁橱的拉门也会到来的早晨,让我有些困惑。
坐在地上的老师倚着沙发睡着了。他到底留在这里陪了我多久?我凝视着老师的侧脸,片刻后,他醒了过来。
“……你醒啦,小梓。”
“啊,是的……早安。”
“早。”
语毕,老师朝我露出浅浅的笑容。看到这个表情的瞬间,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这个明亮的房间以及安稳的早晨,全都成了我恐惧的对象。
“……啊,那个,不好意思。我……我要回去了。”
眼前的现实,让我害怕到再也无法忍受,所以,我主动这么开口。我伸手将书包拉近自己,里头装着的课本重量将我拉回现实。这种事情,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生。
“我真的……真的……非常开心,所以,已经不要紧了。能和遥川老师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我一把抓起搁在餐桌上的那本《远方之海》,像是逃命般冲向玄关。在被感伤的情绪吞噬而变得无法动弹之前,我必须鞭策自己回到现实。然而打开房间大门,吸了一口外头的冰冷空气之后,想哭的感觉仍旧无可避免地涌上心头。只要踏岀这个范围,一成不变的早晨就会再次到来。
我承认自己仍有几分依依不舍,然而实际上被人往后拉后,我震惊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看到一脸不满地拉住我的书包的老师,我不禁以彷佛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的表情愣愣望着他。两人的眼神交会数秒后,我才终于开口。
“……老师?”
“小梓,你还有很重要的话没跟我说吧?”
老师轻声说道。
什么意思?该说出口的话,无论是“我吃饱了”或是“非常感谢你”,我都已经确实说出口了,但是,老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我怯懦地想着,自己该不会又做错了什么事吧?
“很重要的话……是指什么?”
“你没把自己最想要说的话说出来吧?亏你昨天还那样跟我撒娇呢。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摆出这种态度,真的很让人火大耶。我都已经做出选择了。”
老师放开我的书包,取而代之地抓住我的手。那只冰冷到几乎不像是人类的手,让我无法动弹。
“……你应该要问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才对吧?”
我有种内心想法被彻底看穿的感觉,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庞瞬间涨红。这样的话,简直像是我在等待老师主动说出这句话。就算被鄙视也不足为奇,我真正的想法。
“想来就来啊。反正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不喜欢待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吧?再加上肚子也会饿啊。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会同情你喔。比起善小而不为,不如知其为伪善亦为之嘛。”
被老师使力握住的手有点痛。在极其错乱的距离感笼罩下,老师留住了我。
“快点说说看啊。说:‘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可以啊。”
这个瞬间,老师爽快地放开我的手。
他的嗓音听起来很满足。老师和我拉开一步的距离,俯瞰着我。因为背对着温和的晨光,老师的身影看起来愈来愈没有真实感。我朝他一鞠躬,转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候──
“所以,别再做那种事情喽。”
那是个不仔细听的话,就会忽略掉的细微嗓音。
在当下转过头看,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吧。遥川老师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真挚。那已经不是看着因自己一时兴起而拯救的小女孩的眼神。对方明明是和自己没有半点瓜葛、素不相识的小学生,但在听了她的出身经历后,他却暗自心碎──看到这样的老师,我再也无法按捺内心的情绪。
之后,我们两人屏息杵在原地。害怕要是说了不对的话、露出不对的表情,就会让一切化为无可救药的悲剧。我死命地紧紧握住后背式书包的肩带,装成一无所知的小学生模样,这么对老师开口:
“要死的时候,我会记得不要拿着老师的书。”
“很正确的观念。”
遥川老师轻笑几声,然后关上房门。那扇冷硬的大门,将我和老师阻隔开来。
尽管不可能看见,但我深信老师仍站在那扇门的后方。那个人,或许仍睁着一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站在那里。
凝视着大门几秒钟后,我返回那个无人在等待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