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我若无其事地再次造访文艺社的社团教室。遥川悠真雇用了影子写手一事,目前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打从心底觉得,守屋学长没有马上爆料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幕居。”
“好久不见……今天,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我制止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学长,先是简单说明了我和老师认识的经过。我针对至今所写下的内容,将重点部分统整后告诉学长。
当然,我不是企图以这段故事博取他的同情,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而已。
“……所以,你是基于被遥川拯救的恩情,才持续为他所利用吗?”
“……不,不是这样。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证据……老师也曾经自己试着写小说。”
“……真的吗?靠自己的力量?”
这句话乍听很失礼,但也是很正常的反应。从截至目前的事态发展来看,这种事恐怕很难让人信服。可是如果隐瞒这一点,整件事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我从书包里取出一叠纸交给学长。
“这是什么?”
“遥川悠真第六部小说的剧情大纲。”
虽然蓝色资料夹里的纸本被我毁了,但老师的电脑里还留着电子档。看到重新列印出来的这份剧情大纲,我再次感觉到一股不安在胸口打转。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看到这个东西第二次。
然而,如果想让人明白老师的心情,这是最简单易懂的证据。
“之前,老师接到一个制作单位的邀约,请他上电视谈自己的下一部作品。聊自己的作品从零到完成的过程,真的是个对创作行为很没有概念的企画呢,又不是在制作巧克力。不过我按照这样的指示,在老师跟制作人会面的几天前,将《沉睡的完美血液》的剧情大纲交给他。”
“……然后?”
“可是,出现在老师公事包里的,却不是我交给他的那份资料,而是另外一份,亦即你手上这份剧情大纲……结果,我毁了那份剧本大纲。我还以为老师会更早察觉,但他直到开会的途中才发现这件事。”
学长默默地听我诉说这段犯罪自白。
“当然,我有把自己写的剧情大纲夹进不同颜色的资料夹,再放进老师的公事包。老师是个很懂得临机应变的人,所以,我以为他会拿我写的大纲跟制作人讨论。可是,结果老师直接辞退了那个节目。”
“……就算被你毁了,那也还是遥川悠真自己写的剧情大纲啊。如果他能多少记得一点内容,就不会变成这种结果了。”
“或许是吧。不过,我们是共犯。我认为,只要我对老师写的大纲表现抗拒的意思,他应该就不会采用那份大纲。”
“为什么?”
“……因为,老师不会做出让我讨厌的事。”
虽然老师不算是走到哪里都能够抬头挺胸的优秀成年人,但只有这条线,老师绝对不会跨越。以“温柔”形容这样的行为,或许是过于消极,不过,他就是只能表现出这种温柔的人。
“老师能再次写小说,让我很开心。因为我可是遥川悠真的书迷呢。能让老师本人来执笔,绝对是更让人开心的事。看到他愿意再试着写些什么,让我非常、非常开心。然而,我没办法认同那份剧情大纲。就算是自己敬爱的老师写的作品,只有那部小说,我绝不会容许它问世。”
我笔直望向守屋学长,以平静的语气问他:
“你能懂我的理由吧?”
“……我懂。”
“我想也是。毕竟,那根本就不是小说。我喜欢遥川老师,也喜欢老师写的所有作品。可是,只有那个……只有那个剧情大纲,我无法认同。”
倘若是不知道背后真相的人,或许会以为那真的是一篇捏造出来的小说。不过,眼前的学长能够明白这份剧情大纲,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写成。
“那只是一种单纯的自毁倾向。”
我平静地表示,老师也说过同样的话:“那只是单纯的自毁倾向罢了。”然而,我已经想不起老师当下露出的表情。
老师所准备的那份剧情大纲──《房间》,是遥川悠真擅长的爱情小说。从被双亲遗弃的孤独少女企图自杀的描述开始,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一名备受瞩目的新锐小说家收留了这名少女,两人的生活就此展开。与突然闯入自己孤独生活的这名少女相遇,让小说家的心境逐渐改变。然而,幸福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感受到自己身为作家的才华已经枯竭后,小说家决定要舍弃这样的人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某天,少女完成的一篇小说,在小说家的内心世界掀起波澜。尚未命名的那篇小说,不仅跟自己的文风十分相似,还远比自己的作品要精彩许多。于是他……已经没有半点才华的他,决定将这篇小说──
接下来的发展不用看也猜得到。魔鬼总是藏在细节里。细腻的描写,再加上彻底的取材,是催生巨作的捷径──有人这么说过。不过,如此忠于现实的描述,还是让人敬谢不敏。因为,这应该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故事才对。要是老师写出这种故事,我会很伤脑筋的。
“遥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完成这篇大纲呢?”
“我怎么可能明白老师的心情。”
当时,我并不明白老师是怀着什么样的居心,完成这篇剧情大纲。是一个恶质的玩笑,还是自毁倾向?是兜个圈子自杀,还是一种直接的赎罪行为?又或者,老师只是单纯觉得疲惫也说不定,所以才会想让一切结束。
但我阻止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遥川悠真的形象出现裂痕。不能让一时涌现的寻死念头毁了这个存在。
“我不认为老师对现况没有任何感觉……也知道老师其实觉得我是个沉重的负担。可是,绝对不行。这个秘密绝不能公开……”
在那之后,老师便没再做过这种事。他不再主动朝毁灭的道路前进。这还不算是幸福美满的好结局吗?不,还早呢,人生漫长到无法就此圆满落幕。
“拜托你,学长,请你别再管我了……对我来说,只要老师还是老师,一切就足够了。我不会奢望更多,我的‘真我’就在那里。”
“幕居……”
“有哪里不对?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做?”
尽管口头上这么试着说服学长,但我内心其实是半放弃的状态。反正这个人八成无法理解吧──这种自以为是的情感在我的胸口疯狂打转,让我无法好好呼吸。
“幕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事态应该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喔。”
“什么意思?”
“当自己真正变成废人的那天,你会投以什么样的眼光呢──这想必是让遥川恐惧不已的问题。让一直仰慕自己的人,目睹自己堕落颓废的模样,一定让他无法承受。”
“就算老师变成废人,我也──”
──无法容忍我一天比一天堕落的人……
“……我也觉得无所谓啊。”
──是你啊,梓。
老师的嗓音在我脑中响起。我希望老师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即使事到如今,我还是不太能理解。在老师企图让一切曝光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阻止他呢?果然只是我的私欲吗?
“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啊,幕居。”
“我想你不会明白的,守屋学长。一辈子都不会。”
关于我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活到今天。
守屋学长只是个极其普通的男人。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轻易地杀掉遥川悠真。他可以打着“为可怜学妹着想”的名义,轻而易举地制裁那个人。能够成为神的断头台的,一定就是这种人。
“……本纳的十字架。”
“什么?”
“你听说过本纳的十字架吗?那是在西元九八○年左右完成的一尊美丽的黄金基督像。原本应该是神圣又华美、被细心珍藏的宝物才对,却有不够虔诚的祭司先是融化了黄金像的脚,接着又融化它的双手。过了约莫两百年后,整座雕像已经化为一只普通的金块。”
尽管是高尚的十字架,但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不过是一只金块。而我跟老师之间的关系,看在外人眼中,也只是一种不人道的压榨关系。所谓的信仰,或许只有在不为他人理解的时候,才会是最耀眼的。
“……抱歉,我并没有想把你逼得走投无路的意思。”
现在我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因为守屋学长这么轻喃时,脸上浮现的表情真的很痛苦,我不禁吃了一惊。
“可是,我实在很担心你……我只希望……你能跟遥川断绝关系就好……”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那是因为……我……对你……”
这句话的后半段,是跟我的想像如出一辙的坦率告白。我隐约有这样的预感。那是不同于自恋、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和守屋学长,其实可说是一丘之貉。尽管对象不同,却同样藏不住自己热切的信仰心。这种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苛责的感情,对我来说过于炫目了。
“……对不起,学长,我无法回应你的期待。”
“……你不用说这种话。我也会照我想做的去做。”
这是个很明确的决裂宣言。无论我再怎么恳求,都不觉得守屋学长会放弃揭发这件事。因为他深信,只要拆散我跟遥川悠真,状况就能够好转。
“学长,可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吗?只有明天一天也好,请你先不要向媒体爆料这件事。”
此刻,我被迫做出决定。就这样等待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旁人来处刑吗?又或者由我亲自动手?
“……我需要一点时间做心理准备。至今,我一直都跟老师一起生活,所以不太懂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总会有办法的。”
“或许吧。可是,我也想好好跟老师摊牌这件事。”
其实,我压根儿没打算向老师提,不过,不自觉偏袒我的学长不疑有他。
“……我知道了。”
“谢谢你……你要去出版社爆料这件事的时候,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听到我这个提议,学长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然而,我想不到比自己更适合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的人。
“不要紧,我不会当场哭出来的。”
“这可不好笑耶。”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幕居,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如果当初救了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就会喜欢上我呢?”
学长提出的这个问题,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可爱。这一点确实令人在意。人们总是喜欢讨论假设的可能性。倘若在平交道前叫住我的人是守屋和幸呢?倘若他像邀请我加入文艺社时那样,对我露出笑容呢?倘若他接纳我住在他家呢?倘若当时出现在那里的人,是会坦率表示“有你陪在身旁,我会很开心”的学长呢?
我明白的。这样的想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样的假设根本不可能成立。
“看我打算寻死的时候,你知道老师对我说了什么吗?”
“咦?”
“他说‘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
换成守屋学长,想必不会说这种话吧。所以,他无法阻拦我。
“那么,学长,之后见了。”
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行,是因为那个人出现在那里,而我手上刚好拿着他的书。老师大言不惭地表示“这是命中注定”的身影闪过脑海,而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直到现在亦然。
之后,我直接返回老师家。他近期的工作预定,大概只有后天举行的见面会而已,今天跟明天都没事。而且,就算是休假日,这个人想必也不会特别外出。
“你来了啊。”
“……我回来了。”
老师面无表情地伫立,像个跟一切毁灭都无缘的人。我听说苹果是从内侧开始腐烂的,这样的机制或许也能套用在老师身上。无论陷入何种状况,老师都跟我们相识时没两样。只要我们还像这样欺瞒整个世界的时候,遥川悠真一定一直都会是个小说家吧。
不过,结局已经逼近了。
目睹憧憬的人堕落得一塌糊涂时,会涌现“拜托你快死吧”的想法,是因为敬爱对方。而我现在也这么想。即使看到对方一蹶不振,仍期盼“就算这样,也请你继续活下去”,则是基于个人执着。我究竟属于何者?
“老师,你明天有空对不对?”
“明天?”
“我有一个请求。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或许从嗓音中感受到我无路可退的恳切,我感觉到老师变得有点紧张。最后,他静静地点头。
“那么,我们明天出去约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