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触碰我的动作,像是怕把我弄坏般小心翼翼。因为没有其他对象可以比较,我也不确定这样的感想正不正确,不过,我认为他的动作很温柔这点不会有错。
我们冒雨踏入的这间旅馆,隔音十分优秀,踏入房间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还记得自己打从心底为这点开心。简直就像是避难所一样的房间。
“这下子,我真的成了罪犯。”
“不对,老师过去犯下的罪一样是罪啊。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就没办法反击了呢。”
老师的身体极其纤瘦,彷佛一个不注意就会消失。皮肤下方的骨骼显而易见,肤色因鲜少外出而苍白。老师的身体,看起来甚至像某种地图。即使从皮肤外侧,也能清楚窥见位于皮肤内侧的骨骼、血管和筋络。
“不过,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喔,你竟然说这种话?”
“因为我们做过更惊人的事情啊。所以,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不过,这件事确实能留在回忆里。是个适合放在最后的纪念。
躺在双人床上的老师闭着双眼回应我:
“或许是呢。”
这句话之后,我缓缓将手覆上老师的颈子。虽然说身材细瘦,但对方可是个成年男子。凭我的手,光是要以手指覆上他的颈子,便已经是极限。掌心感受到的呼吸以及规律的脉搏,让我的呼吸变得紊乱。要动手的话,只能趁现在了。
“……小梓?”
老师以彷佛被这世上的一切遗弃的表情呼唤我,而我像是听到了暗号,一股脑儿对手指使力。我将体重加在发疼的手指上,以整个身体的力气掐住老师。
“得杀了你才行。”
我这么呢喃,然后更进一步对手指使力。老师的脸孔因错愕而扭曲。不想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我,忍不住闭上眼。
下个瞬间,我突然被一把撞飞。老师用力将我压制在双人床上,并骑在我身上。被他以双腿压制住的我,轻易地变得无法动弹。
“不行喔,小梓。这么做的话,我是死不了的。”
“……噫!”
“人类这种生物,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
老师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我完全无法反抗。尽管体型纤瘦,但老师确实是一名成年男性,而我只是一名柔弱的女高中生。我或许多少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吧。然而,如果老师会因为这样而停手,我想他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了。
老师以轻松到令人恐惧的程度对双手使力,我瞬间变得无法呼吸。不具任何意义的呻吟,从我口中泄漏出来。看来,笨拙的老师不太擅长掐别人的脖子。再也无法写小说的手指,任凭蛮力驱使而紧紧压迫着我的喉咙。
感受着宛如浪潮般袭来的痛苦,我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子?
或许已经濒临极限了吧。不对,应该老早就濒临极限了。若非如此,老师不可能会挪用我写的原稿,《无题》也不可能会出版。这个世上的人,远比我想像的更没有眼光。遥川悠真本人的作品和幕居梓写的仿冒品,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但世人怎么也分辨不出来。要是有人指摘这一点就好了。要是有人发现事实,我们就能够得救了。
随着斗大的泪珠从我的眼眶溢出,老师突然松开双手。下一刻,我反射性地猛咳,甚至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我吸气、吐气,像是死命攀在断崖旁挣扎般,紧紧揪住床单。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真正杀意的浓度。想到老师是怀抱着这样的情感度日,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是多么擅长掩饰自己的人啊……实际感受到这一点后,我因为不同理由而感到想哭。
“对不起喔,我是闹着玩的。”
老师以平静的嗓音这么说。
这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尽管如此,听到老师久违地道出来的这句谎言,我仍默默点了头。明明只差一点而已──我轻佻地这么想。杀人真是困难啊。
“呃咕……呜……”
“呜哇~真的假的?你还好吗?哎呀,我好像闹过头了。”
老师温柔地轻抚我的背。我按着自己仍隐隐作痛的喉咙,像是企图逃离他的手似地回到床上。片刻后,老师也回到床上,但他已经不再试图触碰我。房间里只剩下我拚命咳嗽的声音。
在我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老师的颈子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都不会留下。正攻法是没有用的。这样的方式没有办法杀死老师。
我很想在这里杀了老师。不过,已经没办法了。
“……老师……遥川老师……”
终于能好好出声说话后,我这么轻喃,以沙哑的嗓音呼唤老师的名字。
“怎么了?”
“我觉得老师是神。”
“哈哈,你在说什么啊?”
老师笑了。隔了半晌,他这么开口:
“小梓,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为什么要写那篇小说?如果你没有这么做的话,我至少还能继续喜欢你。”
“……因为我希望自己能继续喜欢老师。”
这是我的真心话。
当老师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还是能爱着他的话。如果我能够对老师说“写不出来的话,逃走也没关系”的话。对他说“我们抛下这一切逃走吧”,然后牵起老师的手离开,看着放弃当个小说家的他,开始画一些不怎么样的画作,也觉得无所谓的话。无论是转而投入陶艺、音乐的他,或是隐居乡下的快乐人生,都能够深爱着他的话。
然而,这些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是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幸福快乐的好结局。
“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以前的小说。”
我喜欢的是身为小说家的遥川悠真。有着让人困扰的孩子气、善变又随兴、足不出户,却有着一张美得不真实的脸蛋。他所写的小说十分温柔,隐藏在这样的故事背后,是老师本人深信不疑的东西。
我觉得,正因为老师是这样的存在,当时才能在平交道前拦阻我。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会对企图自杀的小学生说“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吗?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我也喜欢你啊,小梓。”
老师使力拥着我,这让我很开心。谢谢你愿意爱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幕居梓。能和老师相遇,我真的很开心。先做出背叛行为的人是我。
之后,我们就这样一起睡去,然后起床冲了个澡,在天亮时离开旅馆。因为昨天跷课,我今天得去上学才行。而且,我得去见守屋学长一面。
跟老师一起返回大楼的套房,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仔细想想,我们一起回来这里的机会原本就不多。
我穿上制服,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我跟学长约好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见面,所以时间意外地有点紧凑。我将自己平常惯用的笔记型电脑放进书包里,再将书包阖上。
接着,我到厨房做准备。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再帮老师把市售的纸盒装奶茶倒进杯子里。之后,我将之前买来的小药瓶里的液体,全数倒进那杯奶茶,然后若无其事地和老师闲聊。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一场见面会?”
“对。跟抽到参加券的粉丝一起喝茶,然后回答他们的提问。因为得穿西装去,我觉得很讨厌呢。我又不是偶像艺人。”
“小说家也跟偶像艺人没什么两样呀。来,请用奶茶。”
“哪里没两样啦?”
“例如光凭努力,不见得就能看到成果这一点。”
老师完全没有对我递给他的那杯奶茶起疑,直接喝了一口。看着这样的他,我在内心悄悄屏息。
“我也好想去喔。”
“你不是随时都能看到我吗?”
尽管今天是非假日,但想必一定会有大批书迷来参加今天这场见面会吧。对那些人来说,遥川悠真想必是等同于神只的存在。
“对了,老师,这杯奶茶喝起来怎么样?会不会苦苦的?”
“咦,你该不会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至少,是对你完全没有害处的成分。”
看来,在味道方面没有问题。就连神经质的老师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人一定也不会发现。
“那么,我走喽。”
“你现在就要出门啦?”
“因为我有点事要做。”
我把玩着口袋里的小药瓶这么说。老师笑道:
“那就晚点见吧。”
“好的,晚点见。”
我不得不称赞自己出色的演技。在这个生离死别的关头,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课堂开始前,我在社团教室里等待学长到来。刚用教室里的虹吸式咖啡壶泡好咖啡的时候,学长现身了。时间点简直完美到让人为之倾倒的程度。
“早安,守屋学长。你喝咖啡吗?”
看到单手拿着咖啡杯微笑的我,学长似乎有几分困惑。
“是会喝啦,怎么了吗?”
“我想也是呢。”
学长没有加砂糖或奶精,直接喝下我替他冲泡的那杯咖啡。能喝黑咖啡虽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但老师绝对不会这么做,这让我涌现了些许好感。
“我已经跟老师谈过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以遥川悠真影子写手的身分进行创作。”
“……真的吗?”
“真的。”
确认学长喝下咖啡后,我这么开口:
“所以,一切就到这里结束。学长,你已经跟业界人士约好要谈这件事了吗?”
学长道出了某间出版社的名字。对方或许并没有全盘相信他吧,顶多觉得如果能掌握到什么独家,就能够大捞一笔。
“你还没把证据交给他们吧?”
“……要是对方写出什么扭曲不实的报导,只会让人困扰而已啊。”
“我很喜欢学长的这种地方哟。”
“我无法原谅遥川悠真的所作所为,但不代表我希望记者写一些耸动夸大的报导。所以,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的话,真的帮了大忙。因为你能说出遥川悠真没有被扭曲的真相。”
“……或许吧。”
尽管一点都不了解老师,我仍点点头这么回答。
“不知道我会变得如何呢?”
“……不要紧,我已经要求对方绝对不能公布你的真实姓名。在其他方面,我也会保护你的。我会成为你的支柱……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足以弥补自己的行为。”
“谢谢你。”
说着,我把咖啡壶放回桌上。虽然里头还剩下许多咖啡,但应该无所谓吧。这点程度的事,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学长,最后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我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想让我看的东西?”
“是的。在这边的……后面的校舍里。”
“……我明白了。”
学长点点头,和我一起步出社团教室。正在进行晨练的运动社团吆喝声,回荡在一大清早的学校里。我沐浴在晨光下,呼吸着澄澈的空气。
尽管本人还没有发现,但学长的样子看起来明显不对劲。无论是全身发冷、舌头发麻、或是瘫软无力的脚步,他想必都不知道造成这些症状的理由为何。
直到在阶梯前方,被我大力用双手朝他背部一推的那一刻,学长才会发现吧。换成平常,应该有办法站稳脚步的身体,现在缓缓从阶梯上滚下去。
“对不起……请你去死吧。”
滚落楼梯间平台的学长,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光是在旁边观看,就能感受到他的痛楚和混乱。
很少人会走这边的阶梯,再加上现在是一大清早的时间,没有其他人目击到这一幕,也没有任何能拯救学长的人。在我的计画中,接下来,学长应该会出现呼吸困难和意识模糊的症状。鲜血缓缓从学长的头部渗出。
“咖啡喝起来没有怪味道吧?谢谢你把整杯都喝完了。”
“……啊……”
“我把整瓶药都倒进去了。效果很明显吧?”
我拿出褐色的小药瓶这么说。标签上简单写着“荞麦叶精华”几个字。
多亏集训用的报名资料,让我得知学长有严重的荞麦过敏症。身为弱女子的我,想要杀害守屋学长,就得拟定什么作战计画才行。于是,我想到利用学长的荞麦过敏症。
这个牌子的荞麦叶精华,是连讨厌荞麦的老师都喝不出味道的优秀产品。学长同样没有察觉到它的气味或味道,把加了整瓶荞麦叶精华的咖啡喝光了。
学长压根儿没想过我会对他怀抱杀意吧。我也为自己强烈的执着感到讶异。
在最后的最后,我赫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误会了。我对老师怀抱的感情是执着,说希望他死是骗人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老师能继续活下去。
“幕……居……”
“……不要紧,我并不打算一个人得到幸福。”
我的嗓音温柔到连自己都吃惊的程度。接着,我转身走下另一侧的阶梯。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打算寻死。化为言语说出来,感觉是非常老套的一句话。然而,这是有意义的。我必须清算这一切,守护遥川悠真这个存在才行。
杀死学长后,我匆匆忙忙赶到车站附近的某间网咖,租了一间单人包厢,然后在里头打完这篇文章。因为我一直都有慢慢在写,所以这天必须加入的部分,只有我和老师的最后一次约会,以及杀害守屋和幸的经过。
写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中午的时间。老师的粉丝见面会是从下午两点开始,所以,我其实满焦急的。检查整篇文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后,我再次沉浸于感伤
中。明明已经写到这里,我却仍旧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拚命努力到现在了。
我并未感到后悔。我没有权利后悔。因为,我的人生原本应该在那个平交道前就结束了。
那个房间就是我的救赎。那个房间,是我的一切。
……我的小说就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内容,或许只是画蛇添足。
老师,你读了这篇文章了吗?这是我最后的作品。是我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以及至今没能做到的所有事情。
老师,你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必已经不在人世。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写出这种老套又无趣的文章。不过,人生或许充其量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从你的房间拿了安眠药。你可能没发现,但我偶尔会借用几颗。虽然这次我是把一整瓶都拿走,不过,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请原谅我吧。以我的体重计算,这样的安眠药剂量应该足以致命。有这一瓶大概就相当充分了。
你问我为什么急着寻死?有什么一定要在今天寻死的理由吗?当然有。
就算我跟遥川老师之间的关系曝光,因此让警方连带怀疑起老师的杀人嫌疑,只要我选在今天自杀,你就有强力的不在场证明。
当时忙着出席粉丝见面会、一直在众人环绕下的老师,不会被任何人怀疑。所以,老师,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尽管非常寂寞,想到再也见不到老师让我万分煎熬,可是,毕竟我做出了无法原谅的事,所以,这个结局也是无可奈何的。
这么做的我,或许会让老师困扰吧。对不起,至今让你活得这么痛苦。能够和老师相遇,我真的觉得很幸福。所以,我要在这里离开舞台。这真的是最后的最后了。
像这样以小说的方式留下遗言,也是为了那天的事情赔罪。被我践踏蹂躏的《房间》,我希望至少能让它具体成形。这么做感觉很自私吧?对不起。这篇小说描述的故事,是不是能匹配得上老师写的剧情大纲呢?因为我写的结局跟那个大纲截然不同,老师恐怕还是不会中意吧。
老师,虽然你总是笑我爱拍马屁,但我真的一直都很喜欢你写的小说。要是没有你的小说,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去。
老师的小说想要描写的是“到头来,死去的人究竟能为残存下来的人留下什么”对吧?倘若死亡是一切的终结,岂不是太寂寞了吗?因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老师才会开始写小说吧?
所以,就算我不在了,也请你继续活下去。我想相信,就算之后我不在了,仍然能在这个世上留下什么。
老师,读完这篇文章后,请你把它删除吧。
为了守护老师的小说,我决定一死。
有人因为遥川悠真的小说死去──这是多么鲜明的伏笔回收。我就要跨越那时没能跨过去的平交道了。
到头来,结局并没有改变。但我想相信这次的结局,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老师,我把遥川悠真这个身分还给你,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请你不要杀了遥川悠真。
*
幕居梓遗留下来的文章到此结束。
花了三十二分钟读完这篇文章后,某个无人车站发生一名男子跳轨轻生的意外。是站务员的通报让事情曝光。在那之后,警方从死者的服装和身上携带的物品,判断他就是失踪的遥川悠真。
遥川悠真自杀的消息传来后,一行人火速赶回警局。搜索对象死亡──尽管是让人不太舒服的结局,但至少现在不用再寻找他的下落。
“因为那是一辆不会在那个车站停靠的列车,所以完全没有减速。听说死状相当凄惨。而且,遥川在他跳下去之前,还事先把手机和钱包都搁在月台上。因为那是无人车站,也没人阻止他。”
尽管如此,那个男人并没有在赴死前脱掉鞋子(注3:有一说是脱掉鞋子才能表示自己是自杀死亡,非为他人所害。),这让人有点无法接受。与其说是要做个了结,他更像是只想让世人知道自己已死的消息吧。真是个自我中心的人。
“……他是基于对幕居梓的罪恶感,才这么做吗?”
“唉,八成是吧。”
读完幕居梓的《房间》,遥川想必完全陷入手足无措的状态。那个欠缺生活感的冰冷房间变得一团乱,正是最好的证据。如同幕居梓在文章中所说的,只要遥川没有自乱阵脚,影子写手一事不至于曝光。只要守屋和幸与幕居梓都死了,无人能再次提起这个秘密。
是因为遥川无法承受肩上的沉重压力吗?要说这是普通人的反应,或许也是如此,不过这样的理由,似乎又过于单纯一些。
“有一件事让我有点在意。”
“什么事?”
“遥川悠真为什么没有删除那篇《房间》?”
“啥?”
“因为,那可是致命伤呢……要是有其他的证据,足以证明那篇小说描述的都是事实,一切都会结束呀!遥川的作品其实是出自幕居梓之手也会曝光,接着……”
如果只是因为无法摆脱罪恶感,那应该要把《房间》删掉,然后在无人得知的状况下静静选择死亡才对。根本没有必要跷掉工作,然后大阵仗地闹失踪。只要在那个房间,或是那个房间附近静静死去就好。当红小说家突如其来的死,或许会引起各式各样的臆测,但只要那篇《房间》没有留下来,遥川悠真寻死的理由想必会永远成谜。
遥川悠真现在的做法,根本是打算在刻意引人注目的状态下死去。
听到她的疑问,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是因为这样,遥川才选择留下那篇文章啊。”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很害怕。而且,他可能也不想死吧。就算背负再怎么沉重的罪恶感,人类都不可能变得那么坚强。看了那篇文章里描述的遥川,你有什么感想?会觉得他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吧?人类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死去的生物。要是遥川那家伙在最后一刻打退堂鼓,只要那篇文章被人看到,身为小说家的他就彻底玩完了。所以,那篇文章算是他在自断退路。”
“自断退路……”
“若是他失踪,警察就会找到那篇文章。在一片凌乱的房内,唯一保存完好而且没有用密码锁住的电脑里,像是刻意留存以供人察看的《房间》,警方不可能不读那篇文章。这样一来,幕居梓的所做所为也会浮上台面,事件跟着曝光。”
“……这……”
“遥川当下大概也无法冷静思考吧,毕竟那跟遗书差不多。幕居梓的死,让遥川悠真做出终结一切的决定。”
人心很软弱,有可能无法顺利死去──这是比任何人都更像个普通人的遥川悠真最害怕的事。所以,他才会做出那种高调的表演。他试着以幕居梓的小说,压抑被呼啸而过的列车辗个粉身碎骨的恐惧。
“是幕居梓杀死了遥川悠真。”
他以这样一句话做为结论。
那是神的断头台──之所以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刚才读过的《房间》内容,仍在脑中打转吧。
然而,遥川悠真并不是神,只是一介人类。杀死他的不是断头台,而是一辆极其普通的列车。
只是这样罢了。
*
看到自病床坐起身的幕居梓时,他不禁略微绷紧神经。对方明明只是个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的普通女高中生,但和她待在同一间病房里,却让他感到害怕。这也是那个故事的力量吗?因为读了那篇小说,在他看来,眼前这名少女彷佛成了个真实身分成谜的生物。
“你是警察吗?初次见面,我是幕居梓。”
“不好意思突然来访。刚才或许已经有人跟你说明过了,我是搜查一课的人。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总觉得医生过度担心了呢。”
幕居梓从昏睡状态醒过来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在遥川悠真死亡两天后,她取而代之似地恢复意识。尽管被发现得有点晚,但从她现在的样子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今天过来,不是要对你展开正式调查,请你放心。你可以当成我是以个人身分过来闲聊……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妥当,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要直接请教你。”
“请说。”
“《房间》里描述的内容都是真的吗?”
“是的。”
幕居梓随即回以肯定的答案。
“为此,你计划杀害守屋和幸,最后自杀未遂?”
“就是这样。”
她平静的态度,果然还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现在的幕居梓,感觉已经不见文章中的那种激情和执着。以足以耗尽那些情感的强大意志完成的唯一一场犯罪,实在令人心生畏惧。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梓像是要抢在刑警之前说出这句话似地轻声开口。
“大家的说词都一样。不过,毕竟是诊断结果,所以我大概也不能否认吧。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让我有点吃惊。”
她露出略微坏心眼的笑容,表情温和得跟那个悲壮的故事一点都不相称。片刻后,梓以同样的表情开口:
“这样啊……那个人死了吗?”
“幕居小姐……请你别妄想做什么傻事喔。”
“我不会做出比那更傻的傻事了。”
或许正是如此。
遥川悠真细心地将《房间》送往各大出版社。信中说明的文字极其冷静,彷佛那只是他的一篇小说新作。倘若不知道背后的真相,那就只是一篇捏造出来的小说。然而,幕居梓的存在,以及遥川悠真高调的自杀行为,全都成了强而有力的佐证。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想必也无须赘述。
从“我就觉得那种细腻的表现手法,只有女性作家才能够写得出来”这种失礼的见解,到“你有打算以其他名义再次提笔创作吗?”这种没神经的业界人士,各式各样的意见全都朝幕居梓涌来。只是一名普通的住院患者的她,之所以遭到严重隔离,便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现在,不管是电视或网路上,遥川悠真事件都是当红话题。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的存在想必会遭到曲解、扩散,最后升华成爆点十足的娱乐要素吧。然而,就连对这样的事态,她看起来都没有半点兴趣。面对被唤作“本世纪的诈欺师”、“艺术细胞过度强烈的天才”的遥川悠真,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会被定罪吗?”
半晌后,她只问了这个问题。
“关于这点,老实说,因为对方……”
“如果有什么进展,麻烦你再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
梓没有表现出一丝动摇,只是平静地这么说。
*
听说他住在另一间医院,想当然耳,梓不可能亲自去拜访。就某方面而言,她是现在当红的话题人物,对方则是这样的她的致命伤。
不过,通讯器材就是因应这类需求而被发明出来的。开始住院几天后,梓终于主动拨打了那个手机号码。没过几秒,她的通话对象便接起手机。
‘……幕居。’
“守屋学长,之前的事,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梓独自一人在房里深深一鞠躬。虽然通话对象不可能看得到,但她还是无法不这么做。
说得简单点,她失误了,而且是个致命的失误。
从阶梯上滚落的守屋和幸,在四根肋骨和一根右大腿骨骨折、头盖骨裂开、又为重度过敏症痛苦不已的状态下,最后仍捡回一命。想杀掉一个人的话,就应该补上最后的致命一击才对。
‘是我运气好。那天,刚好有个学生把东西忘在管乐社的社团教室。他前往社团教室的途中,经过了那座阶梯。’
“那就是我的运气太差。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能确实杀掉你呢?”
‘别这么说嘛……人类这种生物,可不会轻易死去或是被杀死呢。’
守屋像是顿悟了什么似地轻声回应。正因为这样,遥川悠真才没有砸坏那台笔记型电脑吧──这或许是他的弦外之音。
‘我压根儿没想过你会做到这种地步。现在觉得你有点可怕。’
“你不是喜欢在孤岛上发生的悬疑杀人故事吗?”
‘那里又不是孤岛。’
“说得也是。”
即使不是在孤岛上,或是外头下着大雪的山庄里,杀意仍会显现锋芒。明明是跟杀人一词无缘的两人,却被命运安排以间接方式互相残杀。不过,两人都深深明白,这是他们唯一能选择的路。到最后,守屋学长会不会也被冠上某种病名呢——梓在脑中一角这么想。
“……不过,真的很对不起。我认为这是不能被原谅的事情。要是学长打算对我提出告诉,我也会好好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是我把你逼到自杀未遂的程度。这样我们算是扯平了。’
“这明明不是可以扯平的问题呀。”
‘更何况,我也觉得……’
“觉得什么?”
‘……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都不会有一丝后悔吧?’
听到守屋直言不讳的这句话,梓平静地回以肯定。就算时光倒转,她想必仍会做出同样的事。
“不过,大家果然都太小题大作了。那根本算不上是自杀未遂。并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
‘结果是过量摄取来着?’
“……我拿走老师原本在服用的安眠药,把整瓶药都吞下去。以前,在无法入睡的时候,我原本就会偷拿几颗吃。我以为老师应该没发现。”
正因如此,梓才会选择这样的做法。这算是她一种小小的报复,要说是孩子气的情绪表现也可以。自己偷吃安眠药一事没被发现,让她觉得不甘心,结果做出了这种难为情的行为。
“不过,那瓶安眠药其实是个陷阱。”
‘陷阱?’
“瓶子里头的药锭,有一半都被换成维他命锭,所以我才会得救。我以为老师没有发现,但他其实很清楚呢。不过他大概是判断,如果硬是阻止我服用安眠药,或是直接把药瓶藏起来,会引来我的强烈抗议,所以才会选择偷偷混入维他命锭。”
梓默默心想,到头来,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正直善良的成年人。说她会给他添麻烦的那个黄昏,她打算回家时后背式书包被他揪住的触感,这些全都是绕了一大圈的表现。那个老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瓶子里的安眠药替换一半呢?不是直接劝阻,而是刻意兜圈子以牙还牙。很像老师的作风呢──梓轻声呢喃。
‘……什么跟什么啊?’
“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或许是因为他在药瓶里混入维他命,我才会不知不觉成长得这么健康吧。”
梓轻声笑出来。
“也因为这样,我服下的剂量完全不足以致死,顶多陷入昏迷而已。因为这样,我确实存活下来了……老师明明已经死了啊。”
说出“死了”这两个字时,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稍微哽咽,最后却还是意外流畅地说出口。
“到头来,我们什么都没能做到。”
‘没这回事。’
“是这样吗?”
‘并非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局。’
不知为何,守屋这么说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想哭。尽管如此,在他的嗓音深处,仍存在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灰暗喜悦。
‘因为我希望遥川死去。我的目的达成了。’
“……这样啊。”
‘我看他很不顺眼。他死了真是太好了。’
守屋大剌剌地这么表示。因为他的态度实在太理直气壮,梓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回应。
“我会退出文艺社。”
‘你可是企图杀害社长的人。做为惩戒,当然要让你退社。’
“说得也是。”
‘对吧?’
说着,守屋笑出声。
“谢谢你之前邀我入社,我觉得很开心。”
‘不用道谢啦。嗳,你会再次写小说吗?’
“我也还不确定。”
语毕,梓结束了这段通话,然后直接删除对方的手机号码。
就算在哪里巧遇,他们也不会再次交谈了吧,甚至连点头打招呼都不会。要是能在更普通的情况下和这个人相遇就好了──梓这么想着。然而,这样的普通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自己或许会想试着写小说吧,或许也想去参加集训,或许也想在那间社团教室里跟别人聊聊小说的话题──事到如今,梓涌现了这样的想法。然而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
听着脚下的医院拖鞋行走时发出的啪哒啪哒声,她突然好想回去。她在病房里茫然而沉默地等着夜晚到来。
过了熄灯时间之后,梓悄悄从病房溜出来。为了不发出脚步声,她赤脚在走廊上前进,一股脑儿往上爬。尽管明白不能引起他人注意,她却止不住自己逐渐加快的脚步。气喘吁吁地来到顶楼后,梓像曾几何时那样抬头仰望夜空。
头上是跟那天看到的同样的星空。不,不对,现在的季节是夏天。不同于那天,现在应该可以看到夏季星座才对。
然而,她并不知道哪颗星星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一颗。夜空中不见可以连成三角形的星星。这片辽阔的星空,比小说中所描述的,或是那天两人所看到的,都要来得黯淡失色。
梓望着这片褪色的夜空,拚命伸长双手。
她好想念他。想回到那个家,也想回到从前。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
尽管只会给人带来困扰,不过,经过几年时间的现在,某个无人车站依旧异常热闹。这里似乎被称为遥川悠真的圣地景点之一,目前仍会有人静静造访这里。拜访过这个车站后,就能被文思之神眷顾又或是写作才华会被善妒的恶灵夺走等等,至今这种老掉牙的传闻仍在世上流传。即使早已死去,遥川悠真仍以负面名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车站一角供奉着鲜花,周围还有许多遥川悠真的作品一起被供奉。明明是为了让人阅读而印制出来的东西,现在却彷佛成了墓碑的代替品。看在梓的眼中,这样的光景让她有几分落寞。小说是为了让人阅读而存在。除了装订美观又精致以外,那些书中的世界更美。是为了拯救某个人而存在的故事。
不过除了梓以外,这里今天没有其他访客。毕竟,这里原本只是恬静乡间的一个小车站而已。这种非假日的正午时刻,基本上不会有人造访。
“老师。”
梓轻声呼唤。想当然耳,没有人回应她。
那个人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梓试着寻找他遗留下来的痕迹,但到处都没有这种东西。
不过,跟遥川悠真相关的传闻里,有个至今仍传得绘声绘影的说法。
选择跳轨轻生的遥川悠真,尽管尸体被列车辗压成惨不忍睹的肉块,但在这些四散的尸块中,据说唯独不见他的头颅。真是和小说家这个身分再相称不过的灵异现象,甚至可以说是加油添醋过头了。不知被弹飞到何处、面目清秀的小说家头颅,如今是否仍躺在这片山林的某处呢?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梓反射性地涌现这样的想法:那么,老师说不定还活着。
在悬疑作品中,尸体的头部会被砍掉,并不单纯是为了制造惊悚效果而已,还藏有能够让众人误判被害人真实身分的高超技巧。只要没找到头颅,想断言尸体的真实身分就有一定的难度,想怎么误导事实都没问题。
被回收的那具遗体,真的属于遥川悠真吗?就算DNA报告和现代鉴识技术高声这么主张,梓仍然抱持着些许怀疑,或许也可说是怀抱着期望吧。毕竟,她最后一次看到遥川悠真时,他仍是脸上带着高雅笑容的清秀男子。有谁能保证这样的他,现在不会怡然自得地生活在某处呢?
梓吐出一口气,又一次环顾周遭。使用这个车站的乘客大概很少吧,除了她以外月台上没有其他人影。这是一座很寂寥的车站,站内没有任何遮蔽物,上方洒落的阳光将这一带照得金黄闪耀。要是有个穿着粉丝见面会用的西装的人,出现在视野如此宽广辽阔的地方,想必会相当引人注目──梓独自想像着那样的身影。
她是明白的,这纯粹是自己个人的期盼而已,或许也可以说是祈愿吧。她仍无法完全放弃一个人寂寞地死去的他。这种情感,只是单纯的执着罢了。
梓在内心某处这么想着──因为一时的伤感而寻死,真是太愚蠢了。只是因为她死了就想抛下这一切,真是太愚蠢了。倘若这些都只是源自于单纯的罪恶感就好了。因为爱或喜欢,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才对吧?
梓无法相信杀死老师的人就是自己。
一直渴望神的断头台出现的她,不觉得最后是自己成为了断头台。
你是最重要的人、不管我会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不管我会变成怎样都没关系……这类蛊惑人心的字句,应该永远都只会是一种表面话。然而,遥川悠真却能让它们变成极为真挚的话语。
好希望老师也在这里──幕居梓真心这么想。好想听到他像那天那样,说自己会给他添麻烦。圣经中好像也有过这么一段故事。印象中,是恶魔企图诱惑一名圣人,于是教唆他从屋顶往下跳。恶魔表示“如果你的神爱你,他必定会设法拦住你吧”。这段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列车班次很少的这个车站,大部分的列车都不会停靠,是个一小时只有一班车、相当不方便的车站。就是因为这样,老师才会选择这里吧。
黄色列车模糊的车影出现在视野一角。点亮车头灯的这班列车,不会在这个车站停靠。列车以能够将一个人辗得四分五裂的高速朝这里驶来。
确认了这一点后,梓悄悄跨过那条黄色警示线。那同时是遥川悠真过去曾跨越的一条线。他究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跨过这条线呢?梓只能想像。这是幕居梓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她站在月台边缘,等待伴随着轰隆声驶来的列车进站。只要再踏出一步,想必就会迎来相同的结局。
没有任何拦阻她的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
梓轻轻吐出一口气,回想起曾几何时的那句话。在樱花纷落的毕业典礼那天,遥川悠真穿着不合适的西装朝她微笑。
‘我会──’
该怎么表现那个当下涌现的感情呢?现在,她或许就有办法说出口了。既非信仰亦非执着的第三种感情。或许真的曾经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
列车已经靠得相当近,再过几秒就会驶过这个月台。回忆中的他开口。愿意出手拦阻自己的人仍未出现,黄色车体接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
愿意出手拦阻自己的人仍未出现。
‘──一直看着你的。’
列车就要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