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过去3

皇喜欢的食物是火腿,培根她无法接受。她也说爱吃生火腿,似乎是水嫩的口感和难以言喻的咸味令她着迷。她讨厌的食物是茄子,虽然加热后勉强吃得下,不过腌渍品没办法。另外还有南瓜。听说她很怕杰克南瓜灯。

皇有个读国三的弟弟,两人相差三岁。弟弟正值叛逆期,个头不断成长,据说早已比姐姐要来得高。近来皇总是在哀叹身为姐姐的威严荡然无存。

国中时的管乐社是皇接触低音管的契机。其实她原本想吹单簧管,可是人数太多便作罢。如今她对低音管也产生了感情。顺带一提,她弟弟也隶属于管乐社,负责的乐器是小号。

皇拿手的科目是现代文,不擅长数学。尽管喜欢体育,可是运动神经不怎么样。绘画才能毁灭性地差劲。据本人表示,她的脑袋排斥数字和美术。她未来的目标放在国公立大学的文组。她的成绩不错,但脑子偶尔会转不太过来。虽然很会照顾人,不过当事人却飘飘然的,不太可靠。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非常了解皇。这也难怪,毕竟我们俩有那么多交谈的时间。我认为我们并不相像,却很合得来。我后知后觉地发现,直到暑假为止的那几个月,我和她所度过的时光有多么浓密。

今年夏天因为要上补习班的关系,没什么放假的感觉,可是季节确实染上了夏日的颜色,连日来都有纵长的积雨云矗立在蓝天中。吵嚷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柏油路上浮现着蜃景,走在外头身上便汗如雨下。即使我们像是为了逃避典型的夏天而努力用功,另一方面却也意图享受这个鲜明强烈的季节。于是,明明是考生的我们,三不五时在讨论出游计划。

「我们去看烟火吧。」

老样子,依然是由皇提议。

「这次我们一定要三个人一起去。」

皇狠瞪着藤二,而他只有从翻阅的单字本当中抬起了视线。

「哪里的烟火?」

「隅田川!」

「那不是东京吗?别闹了。」

「开玩笑的啦,找近一点的地方就好。你想去哪里?」

「附近的公园。我们来放手持烟火吧,像是线香烟火。」

藤二懒洋洋地说道。

「要去哪儿我都行。我会把藤二从家里拖出来。」

听我这么说,皇便露出奸笑。

「喔,好耶,神谷同学,交给你了。」

「阿宏,你不晓得我家在哪里吧?」

「前阵子我问过皇同学,所以大致知道了。」

「这是泄漏个资。」

藤二发出无力的抗议声,皇便皱起眉头说:

「嗳,你们怎么会开始用名字互相称呼啊?」

阿宏、藤二,在我们之间交错纷飞的专有名词,不知何时已不再是姓氏。

「之前就这样了吧。」

藤二翻着单字本,态度马虎地说道。

「不对啦,是最近开始的。」

「天晓得,我不记得了。」

「神谷同学!」

皇把脖子转向我这边。

「呃……是藤二先这么称呼的,我只是在配合他。」

「才没有咧。」

「你有。你就是这么叫了。」

「是这样吗?」

虽然藤二歪头表示不解,但他八成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在掩饰害羞罢了。最近我愈来愈了解他这种地方。

「咦!只有男生这样,感觉好诈喔。」

皇一副欣羡不已的模样嘟着嘴。

「嗳,我也可以用名字叫你吗?」

「你已经这么叫了不是吗?」

「不是你啦,我是说神谷同学。」

皇直直凝视着我。

被她浑圆偌大的双眼盯着看,令我心神不宁。感觉好像理应看不见的事物,都被她看透了一样。皇的眼睛很美。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不太能够直视她的眼眸。

「……是无所谓啦。」

我游移着视线喃喃回答,于是皇便高举双手,直呼万岁。

「那你也可以用名字称呼我喔,就叫奏音。」

——好吗,阿宏?

听她初次呼唤我的名字,我的心脏确实小小地跳动了一下。

进入暑假后,除了在自习室之外,我们在咖啡厅念书的情形也变多了。我们决定在藤二要打工的日子,到他的工作地点去读书。这是皇的提议,兼具骚扰和施压的目的。

暑假的咖啡厅内,四处零星可见学生的踪影,不晓得是来做作业,还是和我们一样用功准备应考,又或是单纯打发时间。冷气够强的室内相当凉爽,空气却凝重又郁闷,气氛跟自习室很像,唯有声音不同。店里播放的爵士乐、茶杯或玻璃杯碰到桌面的敲击声、人们谈话的声音,以及工作人员偶尔会喊出的「欢迎光临」。我下意识地听着附近座位的国中女生对话,不时猛然回神再把目光转回参考书的页面上,这才发现我从十分钟前开始就毫无进展。

我抬起脸,便在柜台见到藤二的身影。

剪了头发的藤二,工作起来要比从前更有模有样,依旧只有动作敏捷俐落。他出乎意料地融入了打工地点,和其他同事正常地交谈,无论对方的年龄或性别都不改自身态度,就某种意义来说很了不起。

「藤二的沟通能力还挺强的呢。」

皇略显无趣地说。的确,藤二看起来社交能力低落,因此像那样平淡无奇地构筑起人际关系,会让人突破佩服的境界,感到有点没意思。

「纵使有尊卑关系,藤二也不会改变态度,所以他似乎会立即和不介意这点的群体混熟。社团活动八成没办法,不过打工或许恰恰好吧?」

「真希望他在学校里也能发挥这种沟通能力。」

在教室里的藤二——也许是要扮演皇的「老虎」,才会刻意摆出带刺的态度——基本上强烈散发出「别和我说话」的气息,不让人靠近。顶多只有皇和我会向他搭话。

「一旦知道藤二工作时的模样,就会觉得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很奇妙。」

皇没规矩地叼着吸管上下甩动,同时低声喃喃说道。我们的视线前方是藤二和女同事交谈的身影。虽然看也看不腻,但因此在咖啡厅自习并没有什么效率,自是不言而喻。

「皇同学,你的沟通能力也很强,交际圈却不太广呢。」

「奏音。」

她略带怒意地纠正我。对喔,要用名字称呼她才是。

「……奏音,你的沟通能力也很强,交际圈却不太广呢。」

「很好。」

奏音把吸管放回杯子,再以双手支撑着下颔,嘟起嘴唇。

「我的沟通能力才不好呢。我只有在你们俩面前会展露这种个性。」

「藤二不也一样吗?」

「可是他在打工地点有确实建立起人际关系。」

奏音一脸气鼓鼓的模样,真是罕见。

「你是不是挺不服输的?」

「我对藤二没有竞争心态啦。」

「啊,是喔。」

那不然是怎样?我搞不太懂奏音不开心的理由。

「该怎么说,总觉得我看藤二的目光还挺高高在上的,但或许其实他才远比我高竿许多。类似这种感觉。」

「自卑感?」

「可能吧。」

「一般来讲,女生会对女生抱持自卑感不是吗?」

「我不会那样。我不太擅长跟女生相处,和男生比较聊得来。」

我想,说不定这是因为她有兄弟的关系。还有……曾被女生欺负铁定也有影响。

「阿宏,你不会有自卑情结吗?比方像是对藤二之类的。」

「……不会耶。虽然打架我八成赢不过他就是了。」

「对我呢?」

「对你?」

我直愣愣地看着奏音,而她也望向我,于是我俩四目相交了。我不自觉地瞬间别开目光,奏音便说:「啊,你逃避了。感觉有什么内情呢。」

「不对、不对,不是那样。」

若非如此,那是怎样?

「你害羞了吗?」

「啊?」

「被奏音妹妹盯着瞧,让你害羞了吗?」

我凭着不知是固执还是什么的情绪挪回视线。奏音仍看着我,并露出有些恶作剧般的微笑。

「阿宏,你知道吗?你几乎不会看我的眼睛呢。」

「……是这样吗?」

「对。先前怎么样我忘了,但最近你马上就会别开眼神。」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很大,被盯着瞧感觉会浑身不对劲。」

我自认相当老实地回复,心情上却觉得好像隐瞒了什么事。

「嗯哼,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奏音乖乖地退让后,嚷着「念书念书」回到了单字本上头。我原本也想继续读参考书,不过感受到视线回头一望,便发现藤二在看我们这边,于是我俩对上了眼。藤二随即撇过头,回到柜台里面。假如他看到我和奏音刚才的互动,会令我有点尴尬。

近来甫一回神,我便发现自己都在思考奏音的事。

我会回忆起和她之间的交谈,开始进行神秘的自我评分,像是「那边应该这样回比较好」,或是「那边或许再问得深入一点比较妥当」之类的。与藤二的对话不会发生这种事,只有和奏音会这样。跟她聊了很久的日子,评分也会很花时间。我是采扣分方式评鉴,大多情况是大量扣分,导致我自个儿消沉沮丧。

虽然我以分数的形式蒙混,不过那显然蕴含了某种情感。我对此事有所自觉。只要分数够好,我就会感到开心。至于要说为何会开心——就是那么一回事。没错,换言之就是「那么一回事」。然而,我却一直不断掩饰着这点。

我很清楚一旦承认就会变得痛苦,也肯定无法维持三人行了。我当作自己比较讨厌那样子而不愿承认,可是那份心情日益增大,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会按捺不住。届时,我究竟会怎么做?即使不惜放弃三人小组,我也会承认这份情感吗?

约好看烟火的日子愈来愈近。邻近地区举办了颇具规模的烟火大会,我们将搭电车出门。藤二仍在嚷嚷着不想去。尽管我认为他这次一定会来,但也怕有个万一。

我想事先叮咛他,因此在烟火大会前一天把藤二找出来。我们人正在自习室,于是我轻拍他的肩膀,指向外头。藤二的考古题才写到一半,所以露骨地摆出嫌麻烦的表情,不过还是慢吞吞地站起来,跟在我后头向外走。

「我有在算时间耶。」

一到外面,藤二就出言抱怨。

「我解题时会确实计时。」

「抱歉。」

我老实地道歉。补习班的讲师也有交代,写历届试题的时候要计算时间。我们不仅要掌握出题方向,也有必要事先体认一下正式考试时的时间分配。

「我是想提醒你明天的事。」

「居然是这种事喔?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等。你有前科,所以我有叮咛你的权利。」

毕竟到最后,我们从未三个人一块儿出去玩过。弥补用的篮球另当别论。一想到奏音总是开口邀约的心情,这次我无论如何都得让藤二同行。「我会把他拖出来」这句话,倒也不见得是说笑而已。

「首先,明天是什么日子?」

「海之日?」

「那已经过了啦,不要耍笨。」

「……烟火大会。」

藤二气鼓鼓地答道。很好很好,看来他果然记得。

「你明天应该没有排班打工吧?」

「因为是星期六啊。」

「也不能去支援喔。」

「没有啦。」

「除了打工之外,其他事情也统统不准喔。」

「你很烦耶,就说没有啦。」

藤二嗤之以鼻。尽管如此,依然大意不得。这是因为,就算没有事情要办,这小子也有可能会看心情不来。

我们离开补习班,沿着近在眼前的铁轨,稍微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澄澈的美丽蓝天,今天也有白色的积雨云高耸入天。藤二嘟哝着讨厌夏天,但不管是什么季节,这小子都会抱怨吧。我们躲进行道树的阴影底下。蝉鸣大合唱代替日光洒落,于是藤二一脸嫌吵似地仰望树木。

「你愈来愈像奏音了。」

藤二冷不防说道。

「之前你也这么讲过。」

「比先前更像了。」

「因为某人的关系,害得我们时常两人待在一块儿啊。」

倘若藤二明天也没出现,我们又要独处了。可是,那样子很不妙,非常糟糕。我之所以会拼老命地把藤二拉出门,当然也是为了奏音,不过有一半是为了自己。目前我不想和奏音单独相处。

「你们很合得来吗?」

藤二如此问道。

「和奏音?是啊。」

「她还挺无厘头的吧。」

「偶尔啦。」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个性是不是不太一样?」

「是吗?我不太清楚耶。」

「别看奏音那样,她其实挺害羞的,尤其是和男生独处的时候。」

是这样吗?我觉得她不怎么当一回事啊。

「藤二,你和奏音单独出门过吗?」

「嗯……可能有吧。」

「那时候的她给人怎么样的感觉?」

「什么怎么样……我觉得和你的情形并没有两样。」

藤二挂着「这家伙在讲什么」的神色望向我。我到底是在问什么呢?

「你丝毫不以为意吗?」

「针对什么?」

「那个……和奏音单独在一起。」

「你是想说我有没有把她视为异性看待吗?没有喔。」

藤二不但把我欲言又止的事情给轻易说出口,还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完全没有?」

藤二默不作声地点头。

「为什么?」

我忍不住问。

「这还需要理由喔?」

藤二苦笑着说。

「是说,你在期待些什么啊?」

「该说期待吗……你们打从一年级就同班,也往来很久了,而且感觉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我想说,你们会不会有超越友情的感情……」

话是我自己说出口的,却连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我问这些事情是想干嘛?藤二说得没错,我到底抱持着何种期待?

「没有啦,就连是否有友情都很让人怀疑。」

「不,应该有吧。」

最起码奏音应该有,不然,没有被人疯狂放鸽子还继续邀约的道理。

「我和奏音也不像朋友。就我看来,她给我的感觉比较像妹妹。」

妹妹。

还真是个微妙的比喻。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比友情还要深厚不是吗?广义来看,这是家人的意思。藤二是把奏音当成家人吗?

「那你又是如何?」

「咦?」

他忽然抛了个问题,令我仓皇失措。

「对你来说,奏音是什么样的定位?」

藤二很罕见地看着我的双眼问道。他不太会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话。那双眼睛和奏音截然不同,细长又锐利,还向上吊起。

「奏音她……是我的朋友。」

藤二像是看透了什么,眯细双眼望着如此回答的我好一阵子。

举办烟火大会的日子是个晴天。近来好天气接连不断,不过据说晚上会有雨云从西边飘来,搞不好放完烟火后会下雨。我身穿短袖上衣和五分工作裤这样的轻便打扮,姑且带了把折叠伞才从家里出发。

我们约好傍晚在车站前碰面。我有点担心藤二不会来,不过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会面地点,让我松了口气。藤二的装扮也和我差不多轻便,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打呵欠。目前还没有看到奏音的人影。

「你确实出现了呢。」

我开口说道,藤二便难得地露出奸笑。

「还不是因为某人纠缠不休啊。」

「我纠缠得也有价值了。」

「总之,偶尔出来赴约也好啦。」

「你可以每约必到啊。」

藤二摇了摇头,而后转头望向车站那边,像是在寻找奏音的样子。

「她会穿浴衣吗?」

「啊,对喔,她有可能那样穿吗?」

我的语气中忍不住掺杂了一些期待。

「天晓得。那很麻烦,搞不好她会很平常地穿便服来。」

「你看过吗?」

「奏音穿浴衣?没有喔。前两年我都没去看烟火。」

藤二骤然眯起眼睛,稍稍举起手。

「是奏音。我猜对了呢。」

我往藤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那确实是奏音无误,可是氛围截然不同。她身穿紫藤花纹浴衣配上蓝紫色腰带,长长的秀发扎起来,纤细的颈项一览无遗。平时不施脂粉的脸蛋,今天变得有些艳丽,感觉很成熟。或许因为我平常总是见到奏音稚气未脱的一面,如今她看起来判若两人。

「如何?」

来到我们身旁的奏音,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

「迟到的人还跩什么跩啊?」

藤二轻轻戳了她的头。奏音笑着道歉,之后转向我这边。

「如何?」

她问了第二次。

我今天真的完全无法看向她的双眼,不禁脱口说出「算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吧」这种过分的评语。

「别害臊、别害臊。」

奏音似乎看穿了,只见她笑着带过。感觉她的笑容也有别于平时,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正视奏音的脸庞。

「抱歉喔,我迟到了。我们走吧。」

我们要搭半小时左右的电车到目的地那一站。电车里四处可见做浴衣打扮的女生,而我坐在车上时,不自觉地就寡言起来;当藤二和奏音在聊天时,我也只是敷衍地答腔。明明我们经常三人在一块儿,之所以会异于平常,是由于奏音身穿浴衣的关系吗?可是她本身一如往常,所以不一样的人是我吗?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看向她,可是又很想看,于是不禁偷瞄。像是她绑着腰带的胸部那一带、从袖口隐约可见的纤细手臂、每当微笑便会浮现的小酒窝,以及平日被头发挡住的白皙后颈十分耀眼。

我曾有许多次觉得奏音很可爱,不过——尽管很没礼貌——从未认为她漂亮。脂粉未施又老是放下头发的奏音,便服也不讲究。很适合单纯装扮的她,鲜少精心妆点自己。正因如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奏音坦白说美极了,令我心头小鹿乱撞。

「你干嘛从刚刚开始就一声不吭啊?」

藤二戳戳我。

「咦?没有……我想说难得你在,就让你聊吧。」

我随口胡诌。感觉我好像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胡说八道。

「光靠我,场面哪撑得下去啦,你给我说话。」

「奇怪,藤二,你不擅长和我说话吗?我还是初次耳闻耶。」

奏音感到逗趣似地笑了。

「反正我就是不擅于跟任何人讲话啦。」

「话是这么说,但你明明在打工地点就很平常地跟人交谈。」

奏音鼓起了脸颊。

「不过,谢谢你喔,阿宏。藤二今天会来,都是托了你的福。」

奏音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我目光游移着。

「不,我并没有特别做什么……」

「明明就有。你不是那般喋喋不休地叮咛我吗?」

「我想说根本是马耳东风吧。」

「就算是马,被人这样死缠烂打地吹着风,也是会觉得刺耳啊。」

「是这样吗?那今后我也要缠着你死命吹风。」

当我说着笑话时,才好不容易能够稍微正常地开口。

我心想,有藤二在真是太好了。要是我在这种情形下和奏音两人独处,搞不好我会慌张失措到那个有点迟钝的当事人都感觉得出来,导致一句话都无法好好说。今天的我当真怪怪的。区区浴衣就让我动摇成这样,抵抗力也太差了吧。

我们在烟火大会那一站下了电车,便有为数众多的人群和我们一起走出月台。也许是想到即将到来的人山人海而感到厌烦,藤二毫不保留地露出一脸不悦又想回去的表情。于是我推着他的背,奏音则自然而然地从后方跟上来。这么说来,我们三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会变成这样的排列。

橘红色的天空由边边一点一滴地染上暮色,夜晚即将到来。我好久没看烟火了。假如不是和奏音及藤二在一起,照理说今年夏天我会为了准备考试而足不出户,可是,如今我却像这样走在人潮里。过去奏音曾说,这是最后的青春。我们的青春被定下了一个期限。高中最后的暑假,令人有点惆怅。我很意外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感伤。

这是一座面海的城镇,烟火将要从那儿发射。镇上呈阶梯状,标高愈远离海洋愈是提升,后面则是山脉。如果要看烟火,去海边或爬上山都行,考量到奏音的双脚,尽管可能会很拥挤,但应该选择海边吧——当我如是想的时候,有人拉扯我的T恤下摆。

回头一看,发现是奏音。

「抱歉,你走得有点太快了。」

见到奏音按着浴衣下摆,使我猛然一惊。

「喔……对不起。」

我忘记奏音那样不好走路了,于是刻意放缓步调。被她揪住的T恤触感格外鲜明,因此我拼命转动脑袋,避免注意力被带到那儿去。

「人还挺多的呢。」

奏音起了个话头,我松一口气,立即跟上话题。

「我原以为活动规模没那么大,不过还是有人来耶。」

「对吧?我们要在哪里看才好呢?」

「要去海边吗?」

「嗯……感觉会很多人耶。」

「可是上山你会很辛苦吧?毕竟那样很难走。」

「考虑到回程,我不太想跑到远处呢。」

本来想询问藤二的意见,结果发现他独自一人快步走在前头。真是个不机灵的家伙——我佯装对自身情况浑然未觉,开口呼唤藤二。他停下脚步,一脸无趣地等我们追上去。

「藤二,你觉得哪边好?」

「啊?」

「要去海边,还是稍微爬到山上?」

「山上吧,海边会很拥挤喔。」

「但是奏音走路很辛苦耶。」

藤二瞄了奏音一眼。

「喔,浴衣是吧……那去海边好了。」

奏音略显过意不去地挥了挥手。

「用不着那么顾虑我啦。只要步伐不快,我就跟得上。」

「如果你要讲这种话,一开始就穿便服来啦。别说了,选轻松的那边。」

尽管语气一如往常地粗鲁,但就藤二而言是罕见的温柔。奏音霎时杏眼圆睁,而后颔首同意。就此决定到海边的我们,再次迈出步伐。

「对了。」

「嗯?」奏音说。

「你要抓到什么时候啊?」

我是在说T恤。奏音猛然放开手。

「啊,抱歉,衣服可能松掉了。」

「不,没关系啦。」

好像希望她再多抓一会儿,又似乎觉得她放开手让我松一口气——我装作没有注意到这股复杂的情绪。有人在我脑中喃喃说,就算那么做也来不及了,但我没听见、没听见。

当我们朝海边的方向走去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人潮也愈来愈拥挤,我和身边的人撞到肩膀。我拼老命追赶着藤二的背影,并不时确认奏音有没有从后方跟上。我干嘛要走在正中间呢?早知道走最前面就好了——我事到如今才感到后悔。

「阿宏。」

后头传来奏音略显遥远的呼唤。

「等一下,阿宏。」

我猛然回头,发现别人挤进我俩之间,使奏音差点走散。奏音伸出的手,像是要被人群吞没似地,即将消失无踪。

我倏地把手伸出去。

可能因为是反射动作,并没有犹豫不决。

我们的手交叠在一块儿,自然而然地牵起来。

奏音的手很小且有点冰凉,可是确实带有她的温度,令我几近疯狂。我拉着奏音的手,稍微强硬地让她来到自己身边。

「抱歉,谢谢你。」

我无法正视她微笑的脸庞,于是把脸撇向前方,而后直接迈开脚步。

我牵着奏音的手走了出去。

当然,这并非错失了放开手的机会。

「阿宏?」

奏音感到不知所措的气息传过来,不过我们依然牵着手继续走。纵使走在前方的藤二回过头来,铁定也不会注意到我俩的手紧紧相系吧。尽管如此,我的心脏仍剧烈跳动,每一根血管内所流的血都躁动不已,令我呼吸困难。

已经束手无策了。

毫无蒙混的余地。

我喜欢奏音。我喜欢上了皇奏音。

我稍微用力,紧握住她的小手。

那份触感好似犹疑,又像困惑。

我没有办法回头。

脸颊好烫。

直到放开手为止,我都无法回过头去。

奏音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会是困窘吗?

会是害羞吗?

还是在笑呢?

不论她挂着何种神情,我都没有办法直视。

我甚至以为,自己无法再次直直望向她的脸庞。

不久后,潮水的气味扑鼻而来,第一颗烟火升上天空——

身为高中生的我,是个不知恋爱为何物的人。

我知道这个词汇,也理解它的意思,并清楚它是体验后才会有所领悟的现象。没错,我知晓「恋爱」却不了解它。我不是在哀叹自己没有办法谈恋爱,只是茫茫然地心想,对于人际关系淡薄的我来说,这辈子铁定和它无缘吧。

然而,在樱花飞舞飘落的四月,我遇见了你。

这会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我愈是想她,胸口便愈是苦闷,像是被紧紧揪住。然而见到她就会开心雀跃,自然涌现出笑容。无论有没有看到她,我都满脑子思索、挂念着她。这俨然是一种病。名为恋爱的病症。

我心想,若是这份心意能获得回报,将有多么幸福,但同时也害怕采取行动。这是因为,在得到某种非同小可的事物时,我必须放弃至今拥有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不期盼自己被她喜欢上,进而从她的角度帮自己评分。在此只有一个极度任性妄为且自我中心的欲望,丝毫没有顾虑到对方的感受。可是,我却忍不住盼望得知她的心意。现在的她,脑中在想什么?心中有何情感?又是怎么看待我这个人的呢?

身为高中生的我,变成知道恋爱为何物的人了。

我明白到,原来恋爱是如此棘手的情感。

一旦知晓就无法回头,往后我肯定不会想屡次体会这种心情吧。

海边既已人满为患,于是我们靠近沿岸步道旁,抬头仰望天空。陆续发射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火焰花朵,之后绚烂夺目地落入海中。开始施放烟火后,我们便不再交谈,而是各自发出赞叹声,入迷地看着天空。我和奏音的手已经放开了。我刻意选藤二右侧站,奏音则站在他左侧。人在中间的藤二静静地看着烟火。奏音的声音不时传来,而我则是发出欢呼声,借以掩盖过去。

大约两千发的烟火放完后,我的脑袋稍微清晰了点。刚才我那么做,只是为了让奏音方便走路罢了,并没有不良居心。实际上的确人满为患,而奏音穿着浴衣也很难走动。我觉得替她做这点事,还算是勉强维持在朋友的范畴里。感觉只要别刻意重提,就会变成那么一回事。

——只不过,那时我所承认的心情,并不会因此烟消云散。

我们逆着打道回府的人潮,在放完烟火后的海边稍微走了一阵子。沿岸有摆摊的店家,我们便逛了好一会儿。渴了就买弹珠汽水,饿了就买章鱼烧。

来到沙滩的角落,我们见到岸边摆放着消波块。每当夜晚的海洋高高打起浪过来,它便使波涛碎散,令其扬起白色水花。这附近人烟罕至,于是我们坐在防波堤上,一面眺望着钻过消波块缝隙的浪花,一面把章鱼烧送入口中。我们为带了点寒意的海风颤抖,同时从嘴里呼着热气。

「哎呀,还挺不错的呢。」

奏音满足地说道。

「今天不但藤二在,还吃到章鱼烧了,是个感觉不赖的暑假。」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玩耍的时候就是了。」

尽管藤二直言不讳,他的侧脸却似乎要比平时柔和。剪短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摇曳不止。

「若是没办法三个人齐聚出游,我就无法认真念书准备应考嘛。这下子总算能拿出真本事。」

没能和藤二一同出门,一直是奏音心中的一个遗憾吧。藤二似乎对此也有自觉,这次并未出言搅和,只是默默地动嘴咀嚼。

「阿宏,你从刚刚就很安静耶,不要紧吗?」

听见奏音的关心,发愣的我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好像有点累了。」

「毕竟那么多人嘛。」

「不过幸好能来这一趟。烟火施放的地点要比我想象中还近许多,吓了我一跳。」

「脖子很酸对吧。」

能够和奏音正常交谈,让我松一口气。明天起我们又会在自习室或补习班的课程中碰面,不要有什么一反常态的尴尬状况比较好。

我隐隐约约明白到,我们彼此都想将那件事当成没发生过,而我也觉得这样就好。纵然无法连心意都抹煞掉,不过还能悬崖勒马。尽管八成会备受煎熬,我也甘之如饴。这样就好,至少我不用摧毁任何事物。

之后我们懒懒散散地打发了一段时间,在电车应该稍微比较不挤的时候才踏上归途。

明月高挂在半空中。今晚是满月,可惜云朵颇多,只看得见半颗月亮。气象预报感觉会准的样子。

「搞不好会下雨,我们赶快回去吧。」

奏音说。

「我有带伞喔。」

「阿宏,你准备得真周到呢。」

「因为我有看气象预报。」

「如果下起雨,你愿意让我进去避一避吗?」

奏音应当是挂心浴衣才会这么说,可是听她那么说,我的脑袋差点往奇妙的方向发展出妄想。

「这把伞很小,没办法撑两个人,就借给你吧。」

「咦?可是那样你会淋湿耶。」

「我身上穿的衣服湿掉也无妨。再说,前提是真的有下雨的话啦。我们赶紧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我们留意着身穿浴衣的奏音,以不过快的脚步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连忙赶回去。带头的人是我,奏音跟在后面,藤二殿后。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会一直遇上红灯,我焦急地反复端详着天空和交通号志。

到车站之前,幸好都没下雨。回程的电车相当安静,坐在我隔壁的奏音正在打盹,藤二则是一脸茫然地凝望前方,搞不清楚是醒着还睡着了。我尽力不让自己意识到奏音的温度,同时数着剩下几站。还有五站……剩四站了。三……二……

回到我们会面的车站时,月亮已完全被云层掩盖住。夜晚的空气有雨水的气味,感觉差不多要下雨了,可是说不定能够勉强撑到我们各自回到家的时候。藤二要稍走一段路到其他车站去转车,而我和奏音已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因此要走回去。我们两个到半途都会走同一条路,所以之后会有点尴尬,不过如果是现在,还可以推说沉默是疲惫所导致的吧。

——明明事情有机会风平浪静地划下句点,但……

藤二出其不意地喊了句:「喂,阿宏。」

这声来得极其唐突。

毫无任何铺陈、脉络或伏笔,藤二忽然就这么说:

「你喜欢奏音对吧?」

我和奏音都停下脚步。藤二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脸对夏天的慵懒热带夜烦躁不已的表情,感觉压根儿不是要谈论恋爱情事的氛围,可是,他却直直望向我的双眼,重复一次。

「你喜欢奏音对吧?」

我的脑袋迸发出火花,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想回答「没错!」和「不对!」的两个自己,正在脑中浴血奋战。两柄长剑彼此碰撞,火星四溅。

似乎当作我默认的藤二,转向奏音开口:

「太好了耶,奏音。阿宏说他喜欢你。」

奏音并未回头望向我,因此我不知道她现在脸上挂着什么样的神情。从我的角度看去,唯有她白皙的后颈格外清晰可见。我看见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颈项上。

下雨了。

我猛然回神,气急败坏地说:

「喂,你别自说自话。」

「难道不是吗?」

「不是啦!」

我的脑内战争似乎尘埃落定了。我打开雨伞塞到奏音手上,再狠瞪着藤二。

「你别自作主张啦。这种事不能凭臆测来说吧。」

「臆测?我觉得是事实啊。」

藤二的表情很认真,而我感到愤慨。

「这是哪门子事实啦?你有根据吗?」

「你们两个牵手了吧。」

我的心脏猛烈一跳。

感觉奏音的肩膀也稍稍颤抖一下。

被他看到了?他有注意到?那时藤二并未回过头来,我还以为没被他瞧见。他是何时察觉的?

「……那是……」

「我并不是在逗你。这是好事。我只是想从你口中亲耳听到罢了。」

的确,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调侃我。只不过,这令我没来由地一肚子火。为什么净是在这种时候,他会露出这种正经到可怕的模样?

「那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奏音看起来不好走罢了。」

「假如只是扶她一下子,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一直牵着手走路,已经超越朋友的范畴了。」

「这并非由你来决定的事情。」

「是啊,那就由你来决定吧。」

「这不是决不决定的问题!」

在我的语气变得更加激动时,一道喊着「别吵了!」的尖叫声介入。

是奏音。她的神情掩盖在我递过去的雨伞底下,未能得见。唯一确切无疑的是她语带颤抖这件事。

「难得我们玩得那么开心,你们别这样。」

听闻奏音细若蚊蚋的嗓音,藤二似乎也猛然回神。

「……抱歉。」

藤二会乖乖道歉真是件稀奇的事。我也小小声地开口赔罪。这时雨势变强,我和藤二淋成了落汤鸡。

「回家吧?你们两个都会感冒的。」

语毕,奏音稍稍举高雨伞递向我这边。此时我吓了一跳。

她哭了。

奏音以手遮掩红红的鼻头,即使如此,依然无法完全掩藏起泪水及哭红的双眼。这些状况强烈述说着她受到伤害了。

会是谁呢?

是我或藤二其中一人伤到她了吧。

是我吗?

抑或是藤二呢?

……两者皆是吧。

「我要回去了。」

藤二说完便匆匆离开现场,在最后的最后,留下我和奏音两人独处。然而,如今是尴尬到极点的状况。

「我也……」

「阿宏。」

奏音以微弱的嗓音叫住我,我便像是触电似地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我们一起回去吧。不好意思借用你的伞。」

感觉在这里甩开她,会让她更受伤。身为一个男人,我也觉得不能在这种时间让身穿浴衣的她独自回家。

我从奏音手中接过伞。

「……我来撑吧。」

「嗯。」

奏音的头低低的,并未抬起来。

「那个……奏音。」

「嗯?」

「……不,没什么。」

「嗯。」

哪可能没什么?我该对她说的话有「谢谢你」和「对不起」,可是两者都不适合目前的气氛。

发生那种事之后,我究竟该说什么才好?应该怎么讲,才能奇迹般地颠覆此种绝望的状况?

我强烈地感受到身旁她的存在,同时竭尽全力寻找应当对她述说的话语,可是到最后都遍寻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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