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片多雨的土地。
蓊郁森林前绵延横亘的群山,将云留滞于山间,蓄积的云,随着山气注入这片土地。云气成雾、成雨,将整座山国染得湿漉。仲夏不绝的雨,孕育了草木,创造出一片丰美的自然景色。
翠绿得刺目的山林一角,被雨雾笼罩的山谷开阔处──朦胧耸立着一栋与山林毫不般配的奢华楼阁。
正门、外墙、屋顶,以至梁柱都雕镂得五彩缤纷,其豪华绚烂,足以让穿越山林来到这座楼前的人错觉,以为自己迷途误入了仙乡。
──八仙楼。
拥有此名的楼阁,是从何时起存在、又由谁所建造的,连当地的人都无法肯定。有一说是穷暮之战后,渴望逃离荒败俗世,隐居山中的厌世富豪所建造的。
如今居住在八仙楼里的,乃是一名跟当年富豪毫无关系的女主人,以及数十名男子。
──娈娘子。
这是那名女主人的惯称。
这名娈娘子究竟是何时入住八仙楼,也没人能确定。不知打何时起,她就住在这幢理应空无一人的八仙楼里了。
娈娘子平时虽隐居于八仙楼中,但每个月会乘着轿子下山一趟,前往镇上。见过她姿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
──她是东离第一美女。
无论是创世的女神、仙界的天女,甚至是帝王的宠姬,都不及八仙楼的娈娘子。
严谨持重的出家人、行将就木的老翁,抑或还在吃奶的婴孩,只要是男人,见了娈娘子一眼就会害相思,不惜抛弃妻小、恋人、财产甚至性命,慕名前往八仙楼。
这风评可说有些夸大。
但是比起美貌,娈娘子更着名的,乃是其极度贪色的性格。
娈娘子下山来到镇上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容貌俊美的男子。
娈娘子若看中了哪个美男子,就会将他带回山里,让他在八仙楼内服侍。
据说,在与世隔绝的山中楼阁里,娈娘子与她所聚集的美男子们过着极尽荒淫的颓废生活。
接下来所要讲述的,乃是这名美丽妖异的绝世毒妇娈娘子身上所发生的,魔幻离奇、怪力乱神的故事。
话说,这里是娈娘子所居的八仙楼前。
飘泼雨中,有几人正大声咆哮,呼喊娈娘子的名字。
“出来啊,娈娘子!”
“魅惑男人的荡妇!把你拐走的男人还回来!”
大声喊叫的,是两个结实精壮的男人。两人神色刚毅,手中握着悬挂铁环的杖,一身行走江湖的武者风范。
两人身后是一名纤弱的年轻女孩。有别于两人,她虽然没出声呼喊,但苍白的表情上透露坚强的决心,熠熠生辉的瞳眸牢牢盯着八仙楼。
男人们暂时停下呼喊,转头看向女孩。
“放心吧,我们会把你被抢走的未婚夫要回来。”
男人说道,爽朗地笑了。女孩吐出不安的声音。
“但是……我不希望惹事……”
“啊,别担心。要跟娈娘子那家伙谈判的是你,但不敢保证对方不会动粗,到时我们会保护你,也能稍微吓吓她们,这样一来交涉也会变得比较容易。”
“感谢二位,竟然为了非亲非故的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算什么,你对我们有着一宿一饭之恩。”
“再说,看到像你这样的姑娘有了困难,就忍不住想多管闲事了。”
两名好汉害臊地搔搔鼻头后,又转回八仙楼,再度大声喊叫起来。
“真的太感谢二位了……”
女孩眼角渗上泪水,深深低头道谢。
她是山脚下小村里一个地主的女儿。
有一位从小就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并决定了在初秋跟他结婚。
但数天前,女孩未婚夫那张端正的相貌,被下山的娈娘子看中,带去了八仙楼。
女孩虽然想夺回未婚夫,但在八仙楼里服侍的男人有几个身手相当了得。只靠村里的男人也无能为力,女孩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就在此时,来到女孩家的,就是现在正昂声大喊的两名男子。
游历各地的两名武者原本只是来借住一宿,因为同情女孩遭遇,提议要替她夺回未婚夫。
女孩还以为江湖人都是些无赖流氓,原来其中也有侠义心肠这么深厚的人,不禁感动肺腑。
不知喊了多久,八仙楼的大门终于从内侧被粗鲁地打开。
“喂!吵什么!来者何人!”
“竟敢跋扈地登门大骂娈娘子大人,无礼之徒!”
语气激动地从门内蜂涌而出的,是十几名以刀剑武装的男人。毫无例外,全都是容貌端正的美青年,脸上甚至涂着薄薄脂粉。
但他们并非一般的斯文男人,一身与长相毫不相衬的健壮体魄,持刀握剑的身法架势也很像样,看来武艺造诣不浅。
但答应帮助女孩的两名武者毫无惧色。
“不是要找你们!快叫娈娘子出来!”
“把拐走这姑娘未婚夫的恶妇交出来!”
两人勇武地吼回去,美男子们气红了脸。
“混帐!还敢侮辱娈娘子大人!”
“你们这种粗人,娈娘子大人怎么可能接见?滚!快滚!”
“再赖着不走,继续恶言侮辱娈娘子大人,就马上杀了你们!”
美男子们气势汹汹,随时要挥剑斩来。但两名武者只是嘲讽地大笑。
“哈哈哈!杀了我们?真有趣。你们这么柔弱,杀得了我们这种江湖人吗?在这姑娘面前我们虽然安份,但你们若是反抗,我们也不介意把那个娈娘子用力拖出来!”
“放肆!”
美男子与武者瞪视着彼此,场面一触即发。女孩只能提心吊胆地在一旁看着。
就在此时,双方霸气对峙的空间中,突然响起一道澄澈嗓音。
“──发生什么事了?”
是宛如神韵般的清澈嗓音。
登时,美男子们身上的杀气消散。取而代之拂上面容的是困惑,或者该说,是陶醉其中的神色。
看见方才还蛮横粗暴的美男子们神色骤变,两名武者与女孩面露讶异。
“娈、娈娘子大人……”
“您是特地出来的吗……?”
“此处很危险,还请您退下。”
美男子人群中,传来这样几句话。
人墙对侧有人,而美男子们正对着那人讲话。
(娈娘子!)
女孩直觉是她,为了一睹诱拐自己未婚夫的恶女,女孩从武者们身后探头窥视,看见一人从人群里轻踏莲步,文静走出。
(这人就是娈娘子……!?)
女孩大感意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让数十个男人服侍自己的妖妇、魅惑男人的大淫女──听过这些风评的女孩,还以为娈娘子必定是个高贵优雅、有点丰腴的半老徐娘。但是,如今现身眼前的娈娘子,与她的想像大相迳庭。
窈窕身躯穿着薄紫旗袍,眼睫细长如刷毛,瓷器般的白净面容惹人怜爱,甚至有些天真无邪。澄澈的苍蓝瞳眸俨如碧玉,双唇则是桃李般的薄桃色泽。
身段楚楚可人,宛如画卷中我见犹怜的纯情少女,就伫立在女孩面前。
八仙楼娈娘子的传闻,在女孩幼时就流传甚广。而如今出现在眼前的娈娘子,看起来只像个十几岁少女,甚至比女孩还要年轻。
──仍是好美。
这张美貌彷佛闪耀着光芒──甚至散发某种神圣。
同为女人的女孩,一时也看得出神了。
心里彷佛醉得迷迷糊糊,
──好想一直盯着她啊……
──好想一直、一直欣赏这份美丽啊……
脑海中甚至闪过这些念头。
但女孩随即想起,眼前的少女就是夺走自己未婚夫的可恶女人。
(不行!)
她在心中喝斥着受到迷惑的自己,从两名武者身后走出,冲口出声说道:
“你就是娈娘子吗?”
娈娘子唇畔浮出若有似无的笑,露出讶异的表情。
女孩只觉得她面目可憎,更抬高音量道:
“我是村里地主的女儿!你拐走了我的未婚夫,快把他还来!”
娈娘子微微歪头疑惑,如小鸟般可爱的模样,让女孩不禁怀疑起,眼前的少女真的夺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吗?
“被我拐走的……?你的未婚夫……?”
娈娘子轻吐出声,悦耳的嗓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抱歉,我完全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呢……”
“李青!”
女孩受不了她的装傻,放声大吼。
“李青!我被你抢走的未婚夫叫做李青!把李青还给我!”
相对于女孩的激动,娈娘子冷静得有点可憎。
“李青……李青……”彷佛努力回想着被遗忘的事,她重复念着这个名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李青确实在这里。他是你的未婚夫?是个很棒的人呢。可是好奇怪啊,你是不是有点误会了?”
娈娘子毫不拘谨的口吻,彷佛正与闺中密友对话。
“误会?”
“是啊。我并没有诱拐李公子,李公子是自己来到我身边的。原来他有个这么漂亮的未婚妻,我完全不知道。”
“胡说!李青才不会自己去找你!”
娈娘子皱起了可爱的眉。
“真是苦恼,该怎么说你才会懂呢……”
“把李青带出来!让我直接跟李青说!”
“嗯,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
娈娘子意外干脆的应允,反倒让女孩有些失望。
娈娘子吩咐身边的美男子,让他们将李青带出来,接到吩咐的美男子朝八仙楼里退下。
女孩盯着娈娘子,无声等待着心爱的未婚夫出来。
不一会儿,美男子带着一个人从楼阁里走出。
“李青!”
女孩欢喜地唤出声,表情却随即一僵。
“李青……?”
走出来的未婚夫──神情已经跟她认识的李青全然不同了。
原本端正的脸松弛无力,嘴角垂着口水,眼神空虚混浊,彷佛还在作梦,连步履都像酩酊大醉一般。
“李青!李青!你怎么了?李青!”
无论女孩怎么叫,李青都不屑一顾,混浊的眼神始终不离娈娘子,显然不是神智清醒的表情。
“李公子,这个姑娘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呢。”
娈娘子对着李青说道。
李青看了女孩一眼,视线又马上转回娈娘子身上。
“不认识。”
他答道。
女孩的脸一瞬苍白。
“李青!你在说什么?你醒醒啊,李青!”
女孩泫然欲泣地叫着,但心爱的男人彷佛坏掉了一般,不断重复着“不认识,不认识”。
娈娘子在李青耳畔低语。
“呐,李公子,你这样装作不认识,她也未免太可怜了吧。你在来到我这里时曾说过不是吗?除了娈娘子大人以外,其他谁也不爱,所以我才答应让你留在这里的。不过,你要是有个这么漂亮的未婚妻,还是回到村里比较好吧?”
李青一听,脸刷地扭曲。
他呜咽出声,随即趴在地上哭喊起来:
“不要,我不要!娈娘子大人,不要抛弃我!我只爱娈娘子大人一个!请让我留在这里!请好好疼爱我!要是被娈娘子大人抛弃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个大男人不畏众目睽睽,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怪异的情景让女孩颤栗退了几步。娈娘子一脸怜悯地看向女孩。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呢,李公子他好像已经不想回到你身边了。”
女孩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
比起曾衷心发誓会以爱守护自己一生一世的未婚夫突然变心的伤痛,过往精悍而有男子气概的李青竟剧变至此,女孩更感到恐惧。
她重新一瞥娈娘子的美貌。
灿烂生辉的美貌──光看就觉得脑髓要融化般的销魂丽容。
娈娘子身上所发散的美丽可见光,彷佛透过视网膜,直接到达下视丘。下意识想跪下赞颂娈娘子的诱惑驱策着自己。
麻药般、洗脑光线般──不属于这世间的美貌。
──魔性!娈娘子是个魔女!
能拥有这种无匹美貌的人,不可能是寻常人类。
她所爱的未婚夫,受到娈娘子魔性的美貌所魅惑而失了理智。要是继续让李青处在她美貌光线的范围内,他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女孩狼狈哭倒,揪着李青,恳求地呼喊:
“李青!李青!回去吧!就是因为在这种女人身边,你才会变得这么奇怪!不能待在这里!跟我一起回到村里吧!”
但李青抗拒地摇着头,拨开了女孩的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女孩只好回头向两位武者求助。
“两位,请帮帮我!帮我把李青从这里拖回去!”
然而,她愕然了。
两人的眼神早已牢牢盯着娈娘子,表情迟缓无力,完全没了方才与美男子们争论的霸气。
“喂,帮帮我吧!拜托了!”
听到女孩第二次求助,两名武者才回过神来。
“噢、噢……没错……”
“嗯、嗯……”
两人虽然回应,却一动也不动,飘忽不定的眼神来来回回看向了娈娘子又移开。
“拜托,快点!”
“哎呀,两位真是健壮。”
女孩的焦急声中,突然传来娈娘子的娇嗓。同时,一股馥郁的薰香飘来,香气窜入鼻腔,两名武者登时僵直起来。
“是旅人吗?”
被娈娘子这么一问,两人哆嗦地颤着身躯。
那张渗出涔涔黏汗的脸,是在心中天人交战的表情。两人正拚命抵抗娈娘子所散发的美貌魔力。
“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用个膳?我也想听听你们旅行的故事。”
听见娈娘子艳丽的笑声,两名武者的脸松垮下来。
“用、用膳啊……”
“怎、怎么办?只是用个膳的话……”
两人面面相觑,但身体已经逐步往娈娘子的方向走去。他们也被娈娘子美貌的妖术所诱惑了。
“不行!不能过去!”
女孩竭力一吼,两人总算停下了脚步。他们紧咬牙关,表情痛苦地将目光从娈娘子身上移开。
此时,娈娘子视线往下一瞥,微笑了。
“哎呀……变得那么大……”
脸颊朱红的娈娘子目光所向,正是两名武者的胯间。
只见那里有着勃然屹立、撑起了衣服的一物。
两人一直抵抗着娈娘子的诱惑,然而肉体却脱离了精神的掌控,朝着娈娘子而去,胯间之物也贲张起来。娈娘子的清澈目光抚过两人胯间,两名武者光想就心痒难耐。
但他们不愧是江湖好汉,涨红了脸,仍继续对抗着那份难耐。
不过这份忍耐,却被娈娘子接下来的话给轻易攻陷了。
“那么大的东西……让我帮你消下来吧?”
这句话崩坏了两人的理性。
他们彷佛被施了催眠术般,颠颠晃晃地走向娈娘子。侠义心肠的两名好汉,顿时也成为了娈娘子恶魔美貌下的俘虏。
“等、等等!求求你们!不要过去!”
女孩抓住武者的手,想阻止他们。
然而,武者们性情大变,以几乎判若两人的冷淡态度说了一句:
“吵死了!”
他们随即推开了女孩。
被推倒在雨水打湿的地上,一身泥泞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时,见两名武者已经跟在娈娘子身后,头也不回地与一众美男子鱼贯走入八仙楼。
女孩在那群人中看见了心爱的未婚夫身影,大声喊叫着:
“李青!李青!快回来!李青!”
但她的呐喊不过是徒然,曾经是她未婚夫的男人与两名武者以及美男子们,一起消失在八仙楼的门内。
不久,无情的声音响起,门被关上了。
冷雨哗哗下着,彷佛嘲笑着被独自留在门外的女孩。
二
夜晚,八仙楼里传出野兽般的长嚎。
两个男人的声音时而如悲鸣、时而如啜泣,从八仙楼的女主人娈娘子的兰闺之中传了出来。
白日被请入楼内的两名武者正与娈娘子互相挑逗。
来到八仙楼的武者们,接受了美酒美食的款待,醉得晕头转向。不,应该说,这两名武者在八仙楼门前第一眼见到娈娘子时,就沉醉在她无人能敌的美貌中了。
两人的思考已然麻痹,在方才的盛宴上,也只想着要一抱娈娘子的如花身躯。想当然耳,答应要帮地主女儿的忙,早就被抛诸脑后了。
宴席何时结束,三人的房事又是自何时开始的?两者的分界相当暧昧。在啜饮美酒、享用美食的同时,三人就开始互相挑逗,回过神来时,已经正往闺房移动了。
娈娘子的房事,是与她楚楚可怜的外表不相符地强烈与刺激的。
房中流露出的娇声,主要都是武者们发出的,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受到娈娘子灵巧且惊人的性技所征服,没出息地叫出了声。
叫声回荡在楼内,居住于此的数十名美男子们听得心情郁闷。
一想到他们敬爱的娈娘子,如今竟被一身汗臭的江湖人抱着,煎熬得心脏都要裂开了。
与这份煎熬相反的,是娈娘子喘息间发出的甜美娇声,混杂在武者们的欢爱声中,不断撩拨着美男子们的欲望。他们一面咬牙忍着濒临极限的嫉妒,一面套弄着胯间无法镇静的贲张之物。
夜阑更深时,闺房传出的恼人声响终于安静下来。
闺房的床榻上,被榨干了精液的两名武者不省人事地酣睡着。
一丝不挂的娈娘子抽着细长的烟管,眼神冷冷地看着二人。
突然,她察觉房内有动静,身子微微一震,看向室内的角落。
那里不知何时蟠踞着一团黑霭般的物体。
娈娘子毫无顾忌地一笑,朝那团黑霭出声:
“哎呀,刑亥姊姊,你来了呀?”
黑霭沉淀下来,缓缓形成旋涡。
与此同时,黑霭中传出了低沉的女人笑声。
──呵、呵、呵、呵、呵……
伴随着腾腾妖气,黑霭渐渐凝固,化作人形。
彷佛从泥泞中浮出般,一张苍白的女性脸孔率先成形,接着是黑发,最后,一身黑红衣装的躯体也出现了。
“……看你玩得正愉快,可让我久等了。”
现身眼前的女人开口了,是阴沉中却带着明显傲慢的嗓音。
苍白的肤色彷佛生长于不见天日的幽洞深处,隔着服装也看得出肉体的成熟丰满,长发透着乌黑光泽,是个与惹人怜爱的娈娘子对比鲜明的美艳女人。
她所拥有的美色,只要是男人都无法视若无睹,却没有任何人类男人敢搭讪这个女性。
细长的曈眸中闪烁着毒蛇般危险的颜色,尖细的长耳,以及头部一对水牛般的角都在在显示,这个女人不是人类。
──是妖魔。
是在穷暮之战时陆陆续续从魔界前来扰乱人世的家伙们。战火平息后,他们并未回归魔界,而是潜伏于人界,继续钻研着不属于人世的邪术妖术。
娈娘子口中所唤的刑亥,就是这样的妖魔之一。
然而即使面对拥有魔力的人,娈娘子依旧毫无惧色。
“你一直看着吗?真是害羞。”
娈娘子如纯真处子般红了脸颊。
但刑亥明白,这个妖异少女就算自己的房事被看到了,也不会有什么羞耻的念头,那是她调情的戏码,世间的男人都被这戏码给骗了。
刑亥以轻蔑的眼光看向一旁睡得不省人事的两名武者。
“今晚找了挺不怎样的家伙进来呢。”
娈娘子呵呵地笑了。
“一直吃山珍海味,偶尔也会想换换口味吧?我也想尝点奇特的东西。而且他们虽然其貌不扬,但身材不是不错吗?所以我本来以为多少能享受到的……没想到无趣至极。”
娈娘子冷酷的目光瞥向两名武者。
“没有留在这里的价值,明天就让他们走吧。”
她干脆说道。
但是这句话蕴含着比字面上更残酷的意义。
一旦受到娈娘子魅惑、尝过她肉体的滋味后,就没办法脱离娈娘子而活了。
被娈娘子舍弃的男人,会因为过于绝望而生出心病,更甚者还会自己了结性命。总之,这两个武者已经无法再行走江湖了。
“恐怖的女人。”
刑亥说道,随即讽刺一笑。
再怎么严肃高洁的男人,都逃不过娈娘子美貌的诱惑。
这名叫做娈娘子的女人──拥有蕴含这等魔力的美貌,却只是个凡人。
她并未用妖术、邪术之流来迷惑男人,纯粹藉着这张容貌就让男人痴狂,这点连身为妖魔的刑亥都感到相当战栗。
若是使用妖术或咒术,只要张开结界,或将护身符带在身上,终究有办法防御。
然而,防御美丽的方法却不存在。
就算为了不看到她的美貌而蒙住眼睛,娈娘子甜美的声音也会传入耳里;倘若塞住耳朵,她身上散发的香味也会侵入鼻子;即使眼、耳、鼻全堵住了,只要娈娘子柔软的纤手一摸,男人就会被魅惑。从娈娘子这个移动式催情兵器之下逃离的手段可说是不存在。
“像你这种女人,为何生作人类的小孩?我常常觉得疑惑。”
听到刑亥的话,娈娘子咯咯轻笑,回应道:
“这是天命。”
听到这么夸张的回答,刑亥微微颦起了柳眉。
“是上天赐与我这份美貌的。这是天命,要这世上所有的美男子都拜倒在我裙下,任我尽情享受,天上的神明是这么说的。所以世上所有的美男子,都是我的。”
“呵呵……所以别人的男人,你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掠夺过来?”
“掠夺?”
娈娘子瞠大碧眼,彷佛诉说着:“冤枉啊。”
“这世上的男人全部都是我的唷!就算现在是其他女人的丈夫或情人,也是在成为我的所有物之前先寄放着而已,我只是把寄放的东西拿回来罢了。”
这句极度高傲的台词,娈娘子却讲得相当认真,毫无玩笑意味。
“我必需维持这张美貌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继续品味男人,因为这是我的天命。所以,刑亥姊姊,你带来了吧?那个东西。”
娈娘子朝刑亥摊开手掌。
“当然。”
刑亥从怀中取出上盖的玻璃瓶,瓶中装满了红色液体。
娈娘子一接过瓶子,就将它捧在赤裸的胸前,陶醉地说道:
“用幼儿生肝煎成的长生不老灵药……有了这个,我就能永远美丽了……”
娈娘子打开瓶盖,正想将红色液体倒入口中,却让刑亥一句“慢着”给阻止了。
“想喝灵药,先谈好报酬再说。”
娈娘子微微皱眉,但仍马上恢复了微笑。
“说得也是。你要哪个呢?”
她问道。
“最近来的一个男人,是叫李青吧?把他给我,我喜欢他的右眼。”
听了刑亥的话,娈娘子露出了“嗯──”的苦恼模样。
“这个不行,我还很喜欢他,请你挑别人吧。”
“……嗯。那有个叫夏仲的,手臂很漂亮的男人吧,那个如何?”
“啊,夏仲!他的话可以哦。最近也差不多腻了。”
这两位──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李青诚如各位所知,是村里地主女儿的未婚夫,夏仲则是住在八仙楼里的一名美男子。这番怪异对话,宛如正将这两个人类当作物品一样交易着。
对话中所隐含的战栗意义,不久便会揭晓了。
“那么,就跟以往一样……”
“嗯,我明白了。”
说完,两位妖艳美人无声地笑了。
大约一个时辰(约两个小时)后,八仙楼内的美男子夏仲受娈娘子所托,前去镇上买胭脂。
(为何要在如此深夜?)
夏仲虽觉得有些讶异……
“人家就是马上想要嘛。要对大家保密唷!因为我只拜托了你。回来之后,请到我的房间,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但娈娘子在他耳边娇甜低语,心里的疑惑就消散在陶醉中了。
夏仲得意洋洋地拿着提灯与雨伞,沿着滂沱大雨的幽暗山路下山,脑海里全都是任务结束后,在闺房里与娈娘子的激烈房事。
住在八仙楼里的美男子们都曾抱过娈娘子,体验过那堪称快乐极致的男女交合。夏仲也不例外,刚来到八仙楼时,就曾跟其他几个美男子一起不分昼夜地征服娈娘子的如花身躯。
然而,他被招呼到闺房里的次数逐日减少,如今已经超过两个月没再抱过娈娘子。
这是近日来娈娘子难得的邀约,他没道理不踊跃表现。
但在山路中走着走着,那份雀跃高昂的心情就渐渐消失了。
(怪了?这是哪里?)
夏仲一度停下脚步,张望四周。
他站在一片被山白竹包围的地方,是毫无印象的景色。
(走错路了吗?不,怎么可能……)
为了拉行娈娘子所乘的轿子,有一条铺设得宽广的道路,从八仙楼一直通到山脚的村子。虽说在夜里视野不好,但只要沿着道路前行,不可能迷路。
(毕竟山路的景色都很相似,是错觉吧。)
夏仲改变念头,重新踏出脚步。
但走了又走,就是到不了山脚的村子。等他回过神来,路面已经变得狭窄,眼前看得见的景物,只有手中提灯照出的畸形林木,令人毛骨悚然。
(还是先回头比较好吧?)
他念头一转,打算走回原路,但不管走哪个方向,都无法脱离此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往山里越走越深。
脚下的路都已经不像路了,他越来越像是走在林木间长出的茂密杂草上。
前方弥漫着一阵雾霭。
这并不是一般雾霭。雾中夹带着腐烂的酸臭味,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根本是瘴气了。
夏仲想起在八仙楼里跟其他美男子们聊过的鬼故事。
这座山里,在某个人类到不了的深处,过去曾是一座山村。
这座村落之所以覆灭,是有个发狂的男人拿刀乱砍,将几十个村人全部砍得稀巴烂。从那以后,无人的山村就湮没了,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听说不知何时起,有个女妖将这片土地当作巢穴,使用邪恶的死灵术操纵村人们的残骸,为自己所役使。无法成佛,反而沦为邪术俘虏的村民亡魂,夜夜都发出悔恨的呜咽哭泣。
这是这座山所传出的怪谈──〈泣宵〉。
(难、难道,我误入了泣宵女妖的地盘?)
脑海里闪过这一念头,夏仲开始觉得有点阴寒。
“呀!?”
在他前方约十余丈的一片雾霭朦胧中,隐约可见亮光。一定是什么山中小屋透出的灯光,有人在。
“真是天助我也!去那里就能问到往山脚的路了吧!”
夏仲欣喜雀跃地拨开草丛前进。
须臾,他就到了那间小归小,却盖得相当坚固的房子。
还以为只是间山中小屋的夏仲,心里一面疑惑着这种深山野岭到底有谁会盖房子来住,一面敲了玄关的门。
“有人在吗?我是在山里迷路的!有人在吗──?”
他叫着,屋里却寂静得鸦雀无声,没有人要出来应门的迹象。
“有人吗?有人在吗──?”
即使他再次大喊出声,也无人回应。
夏仲犹豫了一会后,试着推开了门。
屋内很暗,看不大清楚。看来刚刚亮着灯的,应该是其他房间吧。
他走进屋子里。
未经屋里的人同意就擅闯民宅,夏仲却莫名地一点犹豫也没有。
彷佛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引诱着他进入房子。
沿着幽暗的走廊,他来到一个房间。
夏仲打开门,窥探室内。
幽暗的房间里有张椅子,上头坐了个人。夏仲跟那个人对上了眼。
“不好意思!”
夏仲慌乱地关上门,因为房间里是个全裸的男人。
是错觉吗?那人的体型看起来好像有点走样。
“我、我是在山中迷路的人。有在门前喊过了,因为没有人应门,所以明知很无礼,还是擅自进来了。请你告诉我往山下的路,我马上就会出去,还请你原谅。”
夏仲在门外解释道。
然而,隔着一扇门的房内,却没人应答,甚至连人的动静都没有。
夏仲觉得奇怪,再次将门开了一小缝,窥视着里面。
房间内的椅子上,果然有人坐着。
他在门外“喂”地叫了声,但椅子上的人毫无回应,一动也不动。
感觉不像是摆设。夏仲凝眸细看。
“人偶?”
苍白如瓷的肌肤不似活人所有。微睁的眼瞳眨也不眨,空洞的视线直直盯着半空中。两边肩膀以下没有胳臂。难怪初见时,他就觉得哪里走了样,原来是没有手臂。
这实在是制造得相当精巧的等身人偶。
夏仲战战兢兢地踏入房间,走近人偶。
(多么美丽的人偶啊……)
夏仲近看人偶,发出赞叹。
宝石般的冰凉瞳眸,上等丝绢般的滑顺黑发。一丝不挂的肉体上遍布优美的肌肉线条,雪白如瓷的肌肤艳丽动人。
(做得真好,简直就像真人一样。)
夏仲心想,试着触碰一下人偶。就在此时──
“这……!?”
他惊呼出声,缩回了手。
触感相当诡异。
感觉虽然冰冷,对无机物来说却异常鲜活如生。
一股令人发寒的恐惧,从指间扩散到夏仲全身。
“不、不是人偶!?是、是尸体!”
他浑身战栗僵直,吓得愣站在原地。
此时,尸体原先紧闭的嘴巴,啵地打开了。
“刑亥大人!刑亥大人!”
尸体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夏仲吓得当场跌坐在地。
“拜托!拜托!拜拜拜拜托!拜托您了!”
这尸体会说话!
夏仲目睹这副诡谲景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瞳孔惊愕地瞪大,嘴巴如鲤鱼般开开合合。此时室内突然朦胧地亮了起来。
空中浮现了灯火,却不是带着温热的寻常灯光,而是透着苍白幽冷的阴火,妖异地照亮了一片幽暗的室内。
墙边摆了一座架子,上头整齐排列着物品。
夏仲一看架上物品,终于发出了悲嚎。
人类的胳臂、脚、躯体、头,一样样如摆设般排列在架子上。密封在大玻璃瓶里的,是人的内脏。而装着不明液体的碗盆中,浸着脑髓、眼球、被削下来的耳鼻等等。
这房间里的架子,是无数人类尸体部位的陈列架。
“刑亥大人!拜托您了!手臂!请把手臂还给我!刑亥大人!为什么要切掉我的手臂呢!”
在毛骨悚然的夏仲眼前,尸体持续叫唤着。
“别这么大声……”
有人回应了尸体的吼叫。是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夏仲背后。
夏仲吓得一回头,他正后方站着一个妖艳的女人。
他有印象,此人是娈娘子唯一会邀请到八仙楼的女性,亦是娈娘子称为“好友”的女人──刑亥。这个女人每个月都会造访八仙楼,夏仲见过不少次。
不过,她有这么尖的耳朵吗?头上是长着这种水牛角吗?最诡异的是,她身上有这么浓厚的妖气吗?
夏仲直觉到了。
(妖魔!是泣宵的女妖魔!)
尸体东倒西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寻求依靠地走向刑亥。
“刑亥大人!请把手臂、把手臂还给我──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帮刑亥大人揉肩膀、倒茶水了──!请让我、让我来照顾刑亥大人──!”
对着大吼大叫的尸体,刑亥如疼爱忠犬般抚摸着他的头。
“哦哦,我亲爱的人偶啊,不用难过,切掉你的手臂,是为了替你装上更好的。很快就可以给你新的手臂了……”
“在哪里!?我的新手臂在哪里──?”
“手臂,就在那里。”
刑亥将目光投向夏仲。
夏仲感到战栗,心脏彷佛被冰凉的手一把抓住。
“我马上就切下来替你装上去。”
夏仲已经逼近崩溃,他慌乱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
然而才一冲出门,他就不知道被谁抓住了脚踝,毫无防备地狼狈摔倒。
夏仲看向自己的脚踝,知道是什么抓住了自己后,不由打了个冷颤。
是被切断的胳臂。
陈列在架上的一只手臂捉住了夏仲的脚踝。
刑亥优雅的脸上浮现冷酷笑容,睨着夏仲,缓缓说道:
“你跑不掉的……”
说完,架子喀哒喀哒地震动起来,陈列在架上的十数只手臂一齐动了。这些手臂彷佛拥有生命般,蹦蹦跳跳地从架子上跳下来。
手臂们如一群蜘蛛,以妖异的速度杀向倒地的夏仲。
恐惧至极的吼叫自夏仲喉咙深处奔腾而出。
视野中充满成群袭来的手臂,正前方的刑亥神色陶醉,握着一把闪着钝光的柴刀。
刑亥步履轻盈地走近他。
她举起握着柴刀的手。
这就是夏仲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光景。
三
滂沱大雨的山中,有一人正沉浸于悲伤。
穿林打叶的喧嚣雨声中,隐约传来袅袅的啜泣。
登山道路的一角,有间隐在树林里的小庙。
在荒废小庙的屋檐下,蹲着一条纤瘦人影。
是日前与两名武者前往八仙楼想找回未婚夫的地主女儿。
女孩不仅没带回李青,甚至目睹了武者们的剧变,却仍断不了对未婚夫的恋慕之情。但她已经没有再进去一次的勇气,只能每日来到这座距离八仙楼有段路的小庙思念恋人,以泪洗面至夕阳西沉。
“咦?”
女孩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
她抬起涕泪纵横的脸。
在数丈前方,一片烟雨朦胧中,不知何时走近了一个打伞的男人。
“见你独自一人在深山里哭泣,我还以为遇上了山中的雨精呢。”
他的口吻中,有着潇洒飘逸的气息。
女孩窥见男人伞下的容颜,不禁屏息。
女人般高高束起的银色长发、白净挺拔的鼻梁、清冷的细长眸眼、一袭蓝色衣袍看来虽有点过于华美,穿在男人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相衬。由倾盆大雨的山路走来,那身衣裳却不沾半点尘泥。
(究竟是哪来的贵公子?这种深山里,为何会有这么高贵的人?)
男人秀丽的容貌让女孩一时看得入迷,不禁心想。
但她登时就猜到男人身在此地的理由,立即别过脸去。
男人彷佛注意到了女孩的冷淡态度,悠然走近。
“看来姑娘遇上了困难。在下请教姑娘遇上的困难,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男人带着微笑问道。
女孩怒目而视,激动地回答:
“反正你也是要去见娈娘子的吧?男人各个都是这样!对于要去八仙楼的人,我无话可说!”
听见激烈的言辞,男人表情文风不动,唇畔仍旧带着凉淡笑意,“哦?”地一喃。
“八仙楼的娈娘子,我早有耳闻。东离第一美女,无论老少,甚至孩童,任何男人只要见上一眼,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虽然听过这些夸张的流言,但实际上真是这样吗?”
“才不是夸张!”
女孩不禁昂声一吼。
“见到她的男人全都被迷惑了!无论是我委托的武者,还是我的未婚夫!那种美貌根本不属于凡人!那是魔性!”
朝他大吼的女孩突然“哇”地崩溃大哭。
在哭喊的女孩面前,男人毫无难色,兀自低喃道:
“嗯,魔性的……美貌吗?”
随即,他唇畔一挑,露出纯然无害的笑容。
“娈娘子……看来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呢。”
男人留下哭泣的女孩,走出了小庙。
他的脚步甚至有些愉悦。
──“掠风窃尘”。
这是男人在人前的称号。
四
夏仲从八仙楼消失以来,已经过了半个月。
住在八仙楼里的一众美男子中并没有人起疑。
──他是被娈娘子舍弃了。
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夏仲已经被娈娘子疏远好一段时间了,不能满足娈娘子的,自然会被她舍弃,不为人知地被逐出八仙楼。至今也发生过好几次,不足以大惊小怪。
再说,对于数十名美男子来说,争夺娈娘子的竞争对手少了一个,他们反而觉得高兴,没有理由特别去调查。
因此,夏仲消失后的八仙楼,继续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
“那个,对你制作人偶有帮上忙吗?”
娈娘子往酒杯中斟酒,问着刑亥。
“那个”不消说也知道是夏仲。
娈娘子与刑亥隔着宽大的桌子,相对而坐。
桌上陈列的器皿中,盛装着琳琅满目的点心、水果,以及夹了羊肉的馒头、燕窝等等。这是一名原为厨师的美男子,为了款待久未造访八仙楼的“娈娘子好友”刑亥,使出浑身解数做出各样美食。
“算是吧。不过至今为止完全没有合适的,我想要稍微粗一点、肤色更漂亮的手臂。”
如斯回答的刑亥头上并没有角,耳朵外形也跟寻常人类一样。
今天因为会在娈娘子以外的人类面前出现,所以被她用幻术隐藏起来了。
“将近完成了。但我还想稍微调整一下,想找更好的人体部位。”
娈娘子咯咯地笑了。
“好执着呢,你真是个艺术家。”
看着娈娘子笑得天真无邪的可爱脸庞,刑亥不禁在心中想。
(这个女人……已经几岁了……?)
刑亥与娈娘子的初识,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是娈娘子前来造访隐居深山的刑亥的。
对于这个小姑娘竟敢只身一人、毫无惧色地出现自己这个妖魔的地盘上,刑亥还想着该如何对付她。
但娈娘子浑然未察刑亥的坏心眼,满腔热忱地问她。
──要怎样才能跟妖魔一样长生不老呢?
长生不老……人类会有这种愿望倒也不稀奇。
然而娈娘子追求长生的热情与理由却不同寻常。
我──娈娘子,拥有这世上最美丽无双的美貌。
凭藉这张美貌,我所遇见的男人全都会成为自己的囊中物,并靠着男人的贡献得到莫大财产。
不过,财产能有多少价值呢?
比起财物,男人更重要。她想品味更多、更多、更多的男人,想贪婪地尝尽世上所有美男子的肉体。
她的这番话并非出自世俗所谓的淫荡,猎取男人,是天降于己的宿命,也是她崇高的野心。如钻研学问之徒,渴望穷究学问真谛;如置身武林之人,为了领悟武学奥蕴而日夜锻炼。她也是在好色一道上毫不厌倦的求道者,渴望穷尽色道之精髓。
但要穷尽此道,无论是人的寿命还是女人的红颜,都太过短暂。
求求你、求求你、妖魔师父大人!能不能教我保有这份美貌十年、二十年、上百年,甚至永远的方法!拜托!拜托!
娈娘子热情如火,恳切地诉说完缘由后,朝她叩了个头。
想当然耳,刑亥愕然愣住,哑口无言。
娈娘子的诉求简直愚蠢至极。但想一笑置之,她清澈的眼神又太过纯真。
而她宣称天下无双的那张美貌所言不假,确实绝伦。
人类的男人,没有人不会为这个女孩的容貌神魂颠倒的吧,确实是倾国美色。
──有趣。
刑亥心想。
不同于其他大多妖魔,刑亥并未在穷暮之战后回归魔界,而是滞留人界,就是为了密谋颠覆在穷暮之战中攻克不下的人界。
然而,什么谋划都还没有,她就虚度了许多光阴。
刑亥看见娈娘子的过人美貌,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只要好好培养这个女孩,将她送到人界诸王的身边,不就可以惑乱人世了吗?
因着这个意图,刑亥答应了娈娘子的愿望。
本就长生不老的妖魔,以及身为人类的娈娘子,最大的差异就是身体构造。
身为人类的娈娘子若要长生不老,就必须离世而居,以流霞为食,长年毫无欲念地修行。但对这个稀世大淫妇来说,离世而居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既然如此,只能走旁门左道了。
擒捉幼儿并取出其生肝,煎成灵药,如此一来,幼儿年幼的魂魄就会寄宿在服药者身上,抑制老化,这是只有妖魔知道的死灵术奥秘。
但这道灵药若没有每半个月服用一次,效果就无法持续。也就是说每半个月,就必须以一个幼儿的生肝来调配不可。
刑亥问她:“这办得到吗?”娈娘子很爽快地回答:“没问题。”崇拜娈娘子的男人之中,有原本以盗贼为生的人,利用这些人,诱拐孩童易如反掌。
娈娘子为了维持自己的美貌,就算每半月要牺牲一个幼子也毫不犹豫。刑亥不禁感叹,这女人生作人类,实在太可惜了。
此外,刑亥提出了供给灵药的交换条件,就是每次要换取一个侍候娈娘子的美男子。
身为死灵术师的刑亥,有件事老早就想尝试了。
搜集拥有美丽肉体的男人尸体,将之肢解成块,挑出各自最优秀的部位缝合,再赋予一点生命,制作出理想的活人偶。
这是理智正常的人类所无法想像,唯有妖魔才能成就的魔界艺术创作。
但要搜集大量美男子的尸体并不容易,所以她一直没有付诸实行,未料结识了身边男侍要多少有多少的娈娘子,如此一来,刑亥也能得到自己属意的美男子肉体了。
两名恶女就这样彼此利用,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
“要说艺术家的话,你才是艺术家吧。”
刑亥看着娈娘子那张数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容颜,对她说道。
“我?”
“是啊,狩猎男人的艺术家。至今为止,你得手多少男人了?”
“这个呀,没有算过呢。”
“目标是千人斩,你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一千这个数字早就超过了,差不多要有两千了吧?”
刑亥笑了出来。
“得手了这么多男人,还没满足吗?”
“还差得远呢。”
娈娘子意外认真地摇了摇头。
“好色之道是很深奥的。就算尝过了堪称极品的美男子,到底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只要这世上仍有美男子的存在,我探究好色之道的日子就没有尽头。”
娈娘子的眼光,彷佛仰望着遥远仙山的山巅。
“果然是艺术家。”
刑亥笑着调侃道。
随着长年来交情渐渐深厚,刑亥注意到自己开始喜欢上娈娘子这个人。
起初,刑亥虽然企图利用娈娘子混乱人世,但那些身分地位足以动乱人世的人物,娈娘子一个也不曾引诱过,顶多是城镇官员的子弟罢了。
这也是因为王公贵族里没有娈娘子喜欢的俊俏男人。
虽然完全偏离了刑亥的预期,但她最近开始觉得这样也无妨。
与娈娘子的交易,可以让她取得活人偶创作的肢体部位。
而且,在遇上娈娘子前,别说人类,刑亥跟妖魔也几乎没有往来。
刑亥虽然觉得与庸俗的人类往来一点也不有趣,但娈娘子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的思维心性,倒比较接近妖魔,跟自己气味相投。
像现在这样接受娈娘子的邀请,与她闲话家常,也相当愉悦。
娈娘子虽然藉着灵药成为长生不老,但人类肉体毕竟难逃一死,灵药的效果最多维持数百年。而妖魔刑亥拥有永恒的生命,花个数百年享受跟这个奇妙女孩的交流,也没什么损失。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的同时,突然听到娈娘子尖锐的声音。
“猴爪!”
刑亥背后的门突然碰出声响,她听见了有人难为情地“噫”了一声。
“你又偷看了!快出来!”
娈娘子叱责道。门一打开,一个矮小的男人畏畏缩缩地进入室内。
是个丑男。
虽说是矮小的男人,但矮得像个小孩似的,是因为他严重驼背,看起来就如同爬在地上一样。与他的身高毫不协调的,是他的两只手臂异常地长,而且毛发浓密,鼻子塌扁如猪鼻,口中乱糟糟的牙齿发黄,只有眼睛骨碌碌地注视着娈娘子,目光猥亵。
猴爪──这名矮小男人像只癞虾蟆一样趴跪在地上,露出愚钝谄媚的笑容。
“娈、娈、娈娘子大人,请、请、请见谅……之、之前说的柬西,已经到手了,来、来、来跟您报告……”
他的混浊声嗓含糊不清,讲话时闭不太起来的嘴角滴出唾涎。
娈娘子露出不悦的表情。
“那敲门进来就好了吧!为什么要躲着偷看?”
“恕罪!”
被怒然一喝,猴爪将额头叩在地上请罪。娈娘子叹了口气。
“算了,你出去吧。那个东西,就跟以往一样放在山里那个地方吧。”
“遵、遵命!”
男人缓缓退下。直到门扉阖起前,猴爪都目光饥渴地注视着娈娘子。
“真是令人讨厌的男人,常常注意到他在偷窥我……”
娈娘子吐露道。刑亥问: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重视外貌的你,为何会把那种男人收进楼里?”
“因为他有很多用处唷。别看他那样,他可是对我最忠诚的一个。”
“原来如此……有用处啊……”
那个从自己身后偷窥房内的男人猴爪,能让刑亥完全没发觉自己受到窥视,敛去气息的隐形之术可谓了得。
猴爪所得手的“那个东西”,是关着从某处绑来的幼儿的箱子。装着幼儿的箱子被运到山中一处,再让刑亥所役使的亡者搬运至她的屋子里。
那个猴爪的功用,便是负责提供灵药原料的幼儿生肝。
这数年间,猴爪不曾失手,也完全不曾败露踪迹,总是顺从地完成这件肮脏的工作。
(原本是盗贼之类的吗?人不可貌相,这人不简单啊……)
刑亥心想。
“那,刑亥姊姊,差不多该给我那个了。”
娈娘子回到正题说道。那个指的就是长生不老的灵药。
“在那之前,先谈报酬。”
“好啊。这次要哪个呢?”
两人如常谈着交易内容。
“有个脚很漂亮,叫做沙伯正的男人吧。他……”
“他不行。”
娈娘子摇头。
“那个我还很喜欢的,挑别人吧。”
“嗯嗯,那手指很漂亮的金西……”
“他也不行。”
刑亥颦了眉。
“那郑忠和呢,那个男人的鼻子不错。”
“不行。”
“归培寿……”
“不行。”
之后,她又点了好几个男人,娈娘子却都一直摇头,刑亥脸上开始浮现不耐烦的神色。
就在她说出“桂志”这个其实不在她目标内的男人时。
“好哇。”
娈娘子终于点头答应。
(这家伙,是不是变得有点任性了?以前多少还肯让我自由挑选。)
刑亥心里虽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那,就跟以往一样。”
“好的。”
就在两人如常进行交易时,门从外面被敲响了。
“我来送上下一道菜了。”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捧着盛装蒸鸡的盘子走了进来。
是个银发高束的男人。这男人的姿容高贵秀丽,在全是美男子的八仙楼中说不定更胜众人一筹。
男人优雅地将蒸鸡放到桌上,看了刑亥一眼,亲切地莞尔一笑,随即退下。
门关上的同时,刑亥低声说:
“……没看过这个人呢。”
“他可不行唷,是这个月才来的。”
“我没说要。但他的气质有点奇妙吧?”
即使娈娘子与刑亥两人都在,但八仙楼的美男子们总是对刑亥不屑一顾,只会盯着娈娘子的美貌。然而方才那个男人不只看向了刑亥,更对她露出讨好的笑容。
“雪鸣。”
娈娘子说道。是男人的名字吧?
“很不错的男人吧?不过有点古怪。”
“古怪?”
“嗯,就算请他来到我的闺房,整晚也只是一直吟诗,连我一根手指也没碰。”
“有这种男人?”
刑亥有些讶异。
“偶尔会有哦。有些人太过崇拜我,所以对于抱我有点犹豫。再来就是故意不马上抱我,想引起我注意的人。不过,拢络那种男人,让他们随我摆布、为我痴狂,才是有趣之处嘛。”
娈娘子天真说着,咯咯笑了。
刑亥想起雪鸣的脸。
那张朝着自己微笑的伶俐面容。
(……讨人厌的家伙。)
刑亥在心中低喃。
当晚,刑亥所指名的男人“桂志”,照例受娈娘子所托,出了八仙楼。
桂志早让刑亥施了幻惑之术。当他徘徊在夜晚的山中,自然而然就会被引导到刑亥屋子所在的深山里。
屋内,刑亥在放置着活人偶的那个房间里等待着桂志到来。
然而刑亥却开心不起来。
(该取下桂志的哪个部位好呢……)
虽然指名了桂志,但她发现桂志身上没有任何部位,优秀到足以跟现在完成的活人偶交换。虽然他的手指是挺漂亮的,但跟目前人偶身上的手指比起来,仍旧差了几等。
(虽然想要沙伯正的脚……嗯,在娈娘子厌倦他之前,只能等了吗……没办法。桂志的话就直接杀了,让他成为听命于我的亡者之一吧……)
刑亥一面想着,一面等待桂志。
不知等了多久,刑亥开始疑惑。
“……真慢。”
过了许久,桂志仍旧没有出现。
屋外周围的树丛里藏有她所役使的亡者,看守周围情况。亡者们前一次传来意念,告诉刑亥有一人踏入她的地盘,已经是半个时辰(约一个小时)前的事,照理来说老早就该到了。
“刑亥大人!您又要切掉我的身体了吗?”
活人偶突然叫唤起来。
“请不要这样!这次是哪里呢?手臂吗?还是脚?这样就不能照顾刑亥大人了!”
“喂,吵死了!”
刑亥一喝。
“这次哪里都不切,今天来的家伙哪里都没用处。所以不要再叫了。”
刑亥哄骗着活人偶。
活人偶的灵魂虽然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但长久下来,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老老实实的虽然很好,却有点烦人。
(呿,是时候该重塑魂魄了。)
刑亥在心中咂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突然,房门外面传来飘逸声嗓。
刑亥惊然转向房门处。
门被缓缓打开。刑亥一见踏入室内的人,不由瞪大了眼。
“你是……!?”
一头银色长发高束的男人,是她白天在八仙楼见过的雪鸣。
雪鸣抽着一支装饰得相当华美的烟管,以令人厌恶的从容态度环视着室内。
“哎呀哎呀,真是有品味的房间啊。”
他望着陈列一块块尸体的棚架,毫无惧色地说道。
“你这家伙!为何是你来?桂志怎么了?”
尽管被刑亥这么一吼,雪鸣的飘然姿态却毫无动摇。
“桂志?哦,他啊,被打晕在山里啰!见他遮遮掩掩地出门,我就跟在他身后了。不过,哎呀呀……真是惊人,没想到娈娘子的好友刑亥,竟然就是传闻中的泣宵女妖魔……凡人还真看不出来呢。”
说完后,他目光凉淡地看向刑亥。
“不过,这样也就说得通了。八仙楼的男人数量渐渐减少,我就觉得奇怪。被娈娘子抛弃的人虽然多,但也有人突然就没了踪影,我还疑惑他们消失到哪里去了,难怪啊,原来是变成泣宵女妖魔身边的一具尸体,日夜为她辛劳了。”
“你是谁?虽自称雪鸣,但其实是假名吧?”
刑亥盯着雪鸣,声嗓凌厉地质问。站在妖魔面前,看着大量尸块,却面不改色的男人,不可能是简单人物。
“凛雪鸦,这样你认识了吗?”
雪鸣爽快地回答。刑亥脸上浮现惊色。
“凛雪鸦!?‘掠风窃尘’凛雪鸦!?”
她听过。
那是举世闻名的大怪盗。
传闻他能“沐于月光而不露影迹,踏于雪径而不留足痕,其奇计妙策,连天地之理都能欺瞒”,被这个男人盯上的财宝,再坚固的铁锁都保护不了。
“掠风窃尘!掠风窃尘为何来到这里?又为何混入八仙楼?”
“我说,你也不用这么兴奋吧?”
刑亥尖锐的声音,在凛雪鸦耳边彷佛连阵微风都不是。
“掠风窃尘既然现身,必然有所谋划,不是吗?”
凛雪鸦说道,优雅地呼出紫烟。
“想偷东西吗?我的屋子里可没能什么让你偷的。”
“不是在这里,是在八仙楼。”
“八仙楼?”
此时,刑亥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八仙楼中藏有男人贡献给娈娘子的庞大财产,你就是看上了这个吧。”
然而凛雪鸦“嗯──”地哼了声,露出思考的模样。
“财产啊,这也不错,不过并不是。若只是要偷取金钱,倒也用不着潜伏在八仙楼里,一晚就可以偷出来了,我掠风窃尘很久以前就厌倦偷这种无聊的东西。比起这些,你不觉得八仙楼里有着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吗?”
“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刑亥诧异。
“就是娈娘子呀。”
凛雪鸦如是回答。
“天下无双的美人,果真拥有不负传言的美貌。我想要那个,我想偷到她的心,我想要这个男人为之倾倒的美女爱上我。”
听见这回答,刑亥抿嘴一笑。那笑渐渐溢出唇齿,变成了高声的嘲笑。
“什么啊,掠风窃尘!讲得这么夸张,说到底你也只是贪图娈娘子美色、受她诱惑的其中一人罢了!”
“不行吗?”
“呵呵呵,不是不行,只是觉得惶恐。娈娘子的美貌,竟连天下怪盗掠风窃尘都能诱惑,实在是令人恐惧啊!”
一番放声大笑后,刑亥倏然止了笑,取而代之拂上她妖艳轮廓的,是毒蛇般的危险神情。
“不过,很可惜,在你看见这间屋子后,我就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了。若要恨,就恨自己好奇心太过旺盛吧……”
刑亥周身开始升起腾腾妖气。
棚架上陈列的尸块,宛如呼应这股妖气般喀哒喀哒地蠢动起来。成为死灵术俘虏的尸块们蓄势待发,只要刑亥一声令下、就会马上朝凛雪鸦袭击而去。
“等等等等。”
身处在浓厚妖气之中,凛雪鸦从容不迫地开口:
“别这么性急嘛,我是为了跟你交易而来的。”
“交易?”
“没错。”
“可笑。你以为我会答应与人类交易吗?”
“是这样吗?但你不也与娈娘子交易?说起来,我也不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君子,只要利害一致,跟妖魔联手也无妨。”
刑亥沉默。凛雪鸦接着说道:
“我要说的,对你没什么损失。若想杀我,听完我的话再杀也不迟吧。”
刑亥警戒注视着神色自若的凛雪鸦,沉思了会后开口:
“说说看吧。”
虽然这么说,但她操纵尸体的术法并未解开,仍维持着出击状态,要是察觉他有丝毫怪异的举止,就会马上命令尸体击杀凛雪鸦。
凛雪鸦调整心情般的抽了口烟管,随后开始说起:
“我想让娈娘子迷恋上我,这方才说过了吧。”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原本计划以甜言蜜语攻陷娈娘子,但八仙楼里住着从东离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数十名美男子,精于此道者也不在少数。简单来说,就是竞争对手太多了。”
刑亥忽然鄙视地嗤笑了声。
“大名鼎鼎的掠风窃尘,在色欲之道上也会胆怯吗?”
“胆怯……倒不至于,只是有几个可能阻碍计划的人,要是放任他们恣意行事可就麻烦了。虽然要是真遇到这种状况,倒也不是没有对策,但既然是终究要除掉的障碍,想先除掉也是人之常情吧?”
凛雪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呼出紫烟,话锋一转。
“再说,八仙楼中一直有新的美男子聚集进来,不可思议的却是不曾客满,你知道是为何吗?”
“那还不简单,因为娈娘子的恩宠淡了,所以有人就被抛弃了吧?”
“正是如此。然后,便被送到你这里来了。但不只如此,仍深受娈娘子宠爱却消失无踪的人也不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在刑亥回答前,凛雪鸦就道出了答案:
“因为被杀了。”
刑亥微微挑动了眉。凛雪鸦依旧笑意吟吟。
“这是因为为了吸引娈娘子的注意,男人们彼此嫉视反目、互相争夺。太过受宠者,便会成为怨恨的目标,被暗杀、毒杀等各种手段除去。以至于八仙楼中除了每个月会有一个人死去外,被暗中消灭的人或许更多。”
“这么有活力,不是很好吗?”
人类因为憎怨而彼此残杀,听在身为妖魔的刑亥耳中,简直是令人愉快的笑话。凛雪鸦回以一笑,继续说道:
“当然,娈娘子也知道美男子们暗中互相残杀,却无意阻止,反而乐在其中。她认为能从这场争夺中脱颖而出者,才是感情最强烈、最具性魅力的男人,就像被关在蛊术壶内的毒虫们彼此吞噬,最终产生毒性最强的一只。”
“很像那个女人的想法。”
“在竞争激烈的八仙楼里狡黠精明,足以挤下其他宿敌、击退他人忌妒的毒牙,容貌与房中技巧又能受到喜新厌旧的娈娘子长久宠爱的有三人,也就是在蛊壶中存活下来,毒性最强的三只毒虫。”
“我知道。就是那三人吧?”
听见刑亥的话,凛雪鸦同意地点点头。
“朱猗豹、梅叔明、兰玕宝。”
说出了三人的名字。
“八仙楼里住了数十个男人。虽说八仙楼占地广大,但要收容这么多男人,依旧太过狭窄。因此,他们只能十人挤一间房,以此生活起居。但有些人因深受娈娘子宠爱而获赐了个人房,就是方才所说的三人:朱猗豹、梅叔明、兰玕宝──他们被称为‘拥有个人房的三人’。”
刑亥当然知道。他们个个都享有绝世容貌,又工于心计,是相当难以应付的一群人。
“首先是朱猗豹。”
凛雪鸦竖起一根手指。
刑亥记起这个如骏马般拥有傲人肌肉的彪形大汉。
他是个全身腾腾散发着男性精气的人。
“这个男人过去曾是闻名江湖的镖客,身习芭山派武艺而长于剑技。他端正的姿容却引来了灾祸,接受他护卫的商家夫人,甚至与他敌对的盗贼团女寨主都迷恋上他──虽然听说是朱猗豹先诱惑、强行侵犯对方──他因此数度遭受追杀。但他身为一方豪杰,追杀者反而悉数为他所杀。八仙楼里几个美男子,也被他孔武有力的双臂暗中绞杀,弃置山中。他更自豪的是自己的精气绝伦,能与女人交合七天七夜而毫无精尽之态。”
说完了朱猗豹,凛雪鸦竖起第二根手指。
“再来是梅叔明。”
一个身躯瘦长,知性秀丽的男人形象,浮现在刑亥脑海中。
梅叔明拥有白蜡般的雪白肌肤、格外鲜艳的红唇,宛如知性中又带有妖艳魅力的一条白蛇。
“梅叔明乃是都城中屈指可数的商号少爷,长于谋略,一一击垮了竞争的商家而致富,在八仙楼里也使计离间众人,使他们相互猜忌斗争。此外,他又以性好渔色闻名,听说他住在都城时,曾经让十几个妾一起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尽了颓废的欢愉生活。其房事技巧高超,曾经有个女人,因跟他行房过于高潮,如字面意思一样升天──死了。四处皆盛传,东离无人能在性技上与他匹敌。”
凛雪鸦竖起第三根手指。
“最后是兰玕宝。”
他是个宛如少女直接穿上男装的如玉美少年。
杏圆的眼瞳、李子般红润的脸颊,外表堪称惹人怜爱的化身。但他的年龄听说早已超过二十岁了。
“他啊,传闻曾是性好男色的官人所豢养的男宠。但事实上是兰玕宝以他楚楚可怜的姿色,诱惑了严谨老实又疼爱妻子的官员,藉着高超的臀技、舌技,让官人对男色之道着魔。官人在兰玕宝身上体验到美少年的滋味后,找来了许多美童服侍自己,这些美童却陆陆续续因不明原因猝死。是兰玕宝为了独占官人宠爱,下毒杀了他们的。兰玕宝本就是药师家中的么子,擅于调配让人看不出死因的毒药,杀害娈童这点还能理解。但他连官人的夫人、女儿都下手毒杀,在来到八仙楼前甚至连官员都杀害了,是个与生俱来的毒杀魔,会在八仙楼中使出同样手段,也不难想像。”
讲述完三名怪异的美男子,凛雪鸦再吐了一口烟。
“就是这三人。在渔色之道上堪称东离三巨头的‘个人房三人组’是我眼下的障碍,深受娈娘子宠爱不说,将来我要诱惑娈娘子,也必然会前来妨碍。”
“然后呢?”
刑亥声嗓冷冷。
“我希望能将这三人从娈娘子争夺战中除去,所以想借你之力。”
“杀了不就好了?”
刑亥面上浮起冷笑,轻易说出令人恐惧的话。
凛雪鸦露出微微思考的模样。
“杀了确实简单……但那不太符合我的作风。我想借用你的死灵术,将他们赶出八仙楼,或让娈娘子抛弃他们。”
“为何要借用我的力量?身为掠风窃尘,你自己一人没办法除掉这三个男人吗?”
凛雪鸦“嗯”地发出了伤脑筋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啊……好像被谁提防了。”
“提防?被娈娘子吗?”
“不,是那个叫猴爪的男人。”
刑亥想起了白天在房内看见的那个丑陋矮男。谄媚娈娘子的同时,那双大眼深处又蓄着鬼火般的怪异光芒。
“那个男人……虽然不知道身分,但看起来不简单。不知为何,老是睁大眼睛盯着我每个行动。他给我一种危险的感觉,要是我贸然行动了,可能就会对我出手。所以我决定装作不知道,也不动作,因此才希望你能代替我出手。”
“哦?”
听完了凛雪鸦的话,刑亥扬起了嘴角。
“想说的话就这些吗?亡者们也开始焦躁了,你要是说完了,我想也差不多该把你大卸八块了……可以吗?”
刑亥身上一度减弱了的妖气,再度浓烈起来。
架上的尸体开始剧烈震动,呈现出马上就要飞奔出去的态势。
“等等。”
凛雪鸦出声想阻止她。
“不,等不了了。你说的话很有趣。但不管怎么听,好像都听不到半点对我的利处,再听下去只会觉得无聊。比起这样,我还比较想听你临死的悲鸣。”
“你真是急躁。我这不是正要开始说对你有利的部分吗?不能再稍稍忍耐一下吗?长生不死的妖魔想不到也这么性急。”
“对一个性急的妖魔长篇大论,你会后悔这份无知的。”
刑亥冷淡拒绝,抬起手,准备对亡者下达一齐出击的号令。然而──
“你对娈娘子应该有所不满吧?”
凛雪鸦说道。
刑亥抬起的手,就这么停在空中。
“什么?”
刑亥眉心一皱。凛雪鸦立刻接着说道:
“你用来制作那边那具活人偶的尸体部位,是从八仙楼的美男子身上取得的吧?但最近娈娘子都不肯给出你所要求的男人,你对此也开始有了不满。我说得没错吧?”
“为什么连这事……你这家伙!偷听了白天的对话吧?”
“这是盗贼的习性。”
凛雪鸦毫不羞愧地回答,又继续说道:
“我得到娈娘子的心,意味着见异思迁的娈娘子,心只会向着我一个人,眼中再也没有其他男人,只会受我摆布。这代表什么呢?你可以尽情挑选八仙楼里的美男子,可以随意挑选有你属意部位的男人,随意将他们带回来了。”
“那个淫荡的娈娘子会对你一心一意?怎么可能……”
“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才是掠风窃尘。”
如是断言的凛雪鸦,自信得令人恼火。
凛雪鸦满足地看着“唔”了一声、把话咽回喉里的刑亥,绽出一笑。
“我能不能偷得娈娘子的心,你不相信也无妨,万一真的偷到了,就是意外的收获,你只要先这样想就可以了。成功了当然好,失败的话,对你也没有损失,如何?”
“…………”
刑亥皱着脸,盯着凛雪鸦若无其事的容颜沉思起来。
凛雪鸦暂时不再出声,等着刑亥的回答。
须臾,刑亥一身充斥整个房间的浓烈妖气突然消失了,彷佛要撞坏架子般不断震动的尸体也平静下来,回复到原本冰冷的尸骸。
“好吧。”
刑亥低声说。
凛雪鸦雪白的面容上绽出放心的笑容,如戏里的动作般,对刑亥恭敬地拱手作揖。
“感谢你欣然允诺。”
“别误会了,我一点也不认为你能征服那个娈娘子,只是想看一脸自负的你哪天哭丧着脸罢了。”
刑亥说完后,怒目一吊,露出冷酷无情的妖魔表情。
“特地劳烦我,要是失败了,下场是什么你知道吗?到时,我可会将你的五脏六腑剁碎,喂给亡者当饲料。”
面对女妖凄厉的声嗓,要是常人大概吓得失禁了,凛雪鸦却始终泰然自若。
“真恐怖,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成功了。总之,就拜托你啰。”
他伸出手,想与她握个手。
刑亥却没与他握手。
凛雪鸦苦笑了声。
“接下来……”
他说着,目光转往门口的方向。
“差不多该把昏倒在外头的桂志弄醒了。再这样被雨淋下去,就要感冒了。”
“那个男人该怎么处理?就这样让他回到八仙楼会让人起疑的。”
“嗯,该怎么办呢?要拿来当你活人偶的部位吗?但你并不需要他吧?这样杀了他未免也太可怜了。不然把他带回故乡,告诉他‘你被娈娘子舍弃了’,然后诚恳地请他不要再回到八仙楼……”
他是明知被娈娘子抛弃的男人会有怎样的下场,才说出这番话的吗?若是的话,还真是残忍的作风。
(呵呵……这个男人也是同类人吗……)
刑亥想着,在心里暗自窃笑。
“那,万事拜托啰──刑亥。”
凛雪鸦最后毫不拘谨地亲昵唤了刑亥一声,走出房间。
就这样,泣宵的女妖以及扰乱江湖的大怪盗──两个恶人的奇妙共谋展开了。
这场共谋,在八仙楼刮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旋风。
第一个体验到这场怪异的是这人。
──梅叔明。
全东离房中技巧最高的男人。
五
梅叔明看着挂在自己房间窗棂上的紫阳花,红唇绽出微笑。
(今晚,娈娘子大人找我了……)
梅叔明伸手取下紫阳花,将它凑近鼻尖,嗅闻香气,彷佛花就是他所心爱的娈娘子。
这紫阳花,是娈娘子来放的。
‘今晚,请悄悄来我的闺房。’
这是紫阳花所代表的意义。
以紫阳花与娈娘子互传情意的只有梅叔明一个,其他美男子们并不用这种方式。
尽管同住在八仙楼的屋檐下,梅叔明仍会与娈娘子互送书信。
信中以殷切的诗句写着自己是如何思念对方,没有对方的夜又是如何寂寞等等,宛如互相扮演着被分隔两地的悲情恋人。
如此风雅的传情方式,就是始于梅叔明。
梅叔明在来到八仙楼前,就是城里的花花公子,相当擅长这种恋爱游戏。
足以让欢好的女子升天气绝的性技虽是梅叔明自豪所在,但意外的他房内技巧的精髓,不只用在闺房内,一路到房门前都管用。
然身为游乐女色的高手,他不只是对女人的肉体,连女人的精神面都相当熟稔。
若是男人,只凭房内的行为就能达到十二万分的享受了。但要让女人充分尝到性的欢愉,比起房内的行为,在那之前的过程更为重要。
被男人拥抱之前的期待感、悸动、对于对方的爱慕,必须充分撩拨这些情愫,在情感最强烈时进行交合,那瞬间才能让女人到达绝高的顶点。
这是天生的花花公子梅叔明所独创的,玩乐女色的秘诀。
所以才有私下传递的紫阳花,这也是两人往来的情书。
实际上,娈娘子也非常享受这场恋爱游戏,就是这份技巧,让他晋升为“个人房三人组”之一。
(兰玕宝的舌技?朱猗豹的精气绝伦?可笑。在房内挥落大把汗水,奋力扭动腰肢的性技,不过是连猿猴都办得到的幼稚技巧。)
梅叔明盯着手中的紫阳花,想起其他两人的脸,唇畔露出轻蔑的笑。但那双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微微挑动了一下。
(是叫做雪鸣吗……)
最近来到八仙楼的银发白净的新人。听说那个男人虽然被叫到娈娘子的闺房里,却完全没出手,整晚只是吟诗,讲些街巷笑谈。
(耍什么小聪明?不马上对娈娘子出手让她着急,好吸引她,这种手段早让人看透了。)
虽然这么想,娈娘子对雪鸣冷淡的态度却毫不厌烦,这点从他好几晚都被叫到娈娘子房内就可以看得出来。
(……看来这个雪鸣,多少也懂得恋爱的奥秘……倘若不趁早将之除掉的话,或许会成为威胁……)
梅叔明的脸因丑陋的忌妒而扭曲,他的脑内如风车般来回转着,思考该用什么手段煽动其他男人对雪鸣的嫉妒心。
但,一想到今晚与娈娘子的欢好,这份邪恶的想法马上就烟消雾散了。
梅叔明以甜言蜜语诱惑过无数女人,并品尝她们肉体的滋味,却没有任何一次比得上跟娈娘子欢爱的极致感受。他怀着荡人心魂的期待,心急地等着赴娈娘子约的时间。
时间终于到了,梅叔明离开自己的房间,朝着娈娘子的闺房而去。
满天乌云,不见月光的深夜回廊,宛如被抹上黑漆一般,被幽暗笼罩。
尽管如此,这条走廊他早走习惯了。此时视线不佳,他以手扶着墙壁,一面数着成列厢房的门扉,朝着娈娘子的闺房前进。
不久,梅叔明来到了她的闺房门前,“叩叩”地敲了敲门。
“……是谁?”
房门内侧传来娈娘子的声音。
“是我,梅叔明。”
他压低声音回应后,房内传出“请进来吧”的招呼声。
梅叔明推门入内。房内笼罩着一片比回廊上更深邃的黑暗。
黑暗深处的床榻上,隐约可见娈娘子的雪白身姿。
“等你好久了……快点,快点,到这里来……”
娈娘子以催促的嗓音呼唤着梅叔明。
没想到她这么期待,梅叔明虽然为此欣喜,但仍非常绅士地走近床榻,抱住娈娘子。
其后,两人展开了相当激烈的交欢。
梅叔明堪称名人绝技的性技,让娈娘子反常地如痴如醉,过程中,她不断迸出如绝叫般的娇喊声。
“啊啊……!要去了!升天了!要升天了!”
梅叔明正使出浑身解数刺激着娈娘子同时,却产生了一股微妙的不协调感。
(咦?娈娘子大人的身体,是长这样的吗?)
他已经抱过无数次娈娘子的肉体,对她每寸肌肤应该都瞭若指掌,但现在在黑暗中发出恍惚叫声的女体,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然而那声音,毫无疑问就是他耳熟能详的娈娘子的嗓音。
总之,两人的欢爱一直持续到五更,终于结束。
梅叔明留下仍沉睡在欢快美梦中的娈娘子,离开了她的闺房。
翌日。
梅叔明想起昨晚与娈娘子的交欢,压抑着唇畔不自觉浮起的笑,走在八仙楼的回廊上。随即,他看见娈娘子由前方徐徐走来。
梅叔明退到走廊的一侧,对娈娘子端庄文静的面容一展微笑,
“昨晚……”
他嗳昧地低声招呼。
然而娈娘子的表情却不太开心。
她“哼”地瞪着梅叔明的脸,说出了令他意外的话。
“昨晚你为何没来?”
梅叔明一愕。
“连你都想要欲擒故纵吗?这种事,有雪鸣一个人就够了。”
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的梅叔明,一时说不出话。
娈娘子瞪了梅叔明一会后,脸色马上缓和了下来。
“算了,你对我的邀请置之不理,这倒是头一回呢,反而让人更心痒难耐了。你啊,真的很擅长调情。但是,今夜请一定要再悄悄地过来唷。”
她如斯说道,妖艳一笑。
梅叔明哑口无言了一会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原、原来如此,娈娘子大人想玩这种戏码吗?被自己所喜欢的男人置之不顾,她想玩这种想像情境的恋爱游戏吗?)
梅叔明不禁这么理解起来。
既然如此,必须跟上她的戏才行,他收敛了表情,回应道:
“今夜,一定……”
“我会等着……”
娈娘子留下一抹柔婉的笑,缓步走离。
不消说,那日黄昏,梅叔明房间的窗棂上又挂上了紫阳花。
梅叔明等到更深人静,从幽暗的走廊前往娈娘子的闺房赴约,好好地征服了她的肉体一番。
“升天了!升天了!啊啊,要升天了!”
娈娘子的叫声,跟昨夜如出一辙。
然而一到隔日,梅叔明再度在走廊上遇见娈娘子时,她看起来比昨天还不高兴。
“连续两夜都让我空等,是什么意思?”
声嗓严厉的娈娘子,看起来彷佛真的生气了。
梅叔明一头雾水。
“不、不是,昨晚我明明……”
“花招耍得太过分,反而让人失去兴致,能请你适可而止吗?”
娈娘子别过头,打算离开。
“请、请等等!”
听见梅叔明想辩解,娈娘子又转回来面对他,
“今晚,我找别人。”
她抛下这句话,快步走离。
梅叔明傻傻愣站在原地。
(怎、怎么了?这也是演戏吗?但是……)
梅叔明完全不明白娈娘子生气的原因,一脸困惑。
虽然不明白理由,但惹娈娘子生气已是千真万确。
(晚上大概会被疏远好一阵子了吧……)
梅叔明失魂落魄,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他一回房,出乎他意料的,格子窗上插着的不正是紫阳花吗?
(噢噢!刚才果然是娈娘子大人在演戏啊!)
梅叔明喜出望外,当晚也蹑手蹑脚地前往娈娘子的闺房。
连续三日都被传唤,可是至今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兴高采烈的梅叔明在幽暗的寝室中,奋力使出无上性技,令娈娘子如痴如醉。
“要升天了──!这样一来终于可以升天了──!”
留下最后喊出这句话的娈娘子,梅叔明离开闺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对于这场连自己都赞叹的房事感到心满意足。
隔天早晨,再度于走廊上与娈娘子擦身而过时,梅叔明满脸得意地低声说:
“昨夜真是太美好了……”
娈娘子的态度却非常冷淡。
“昨夜?你在说什么?昨夜我让猗豹来了。”
抛下这句话后,她看都不看梅叔明一眼,毫不客气地走了。
(怎么了?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
梅叔明歪头疑惑,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凛然魁梧的大汉。那暗暗冷笑的精悍容颜,正是拥有个人房的三人之一,朱猗豹。
“唷,叔明,听说你连续两晚都放了娈娘子大人鸽子啊。”
被他这么调侃,梅叔明脸上浮现不快之色。但他马上就开口问道:
“猗豹,你昨晚被娈娘子大人叫去作陪了?”
“是啊,刚刚的事就是昨晚听来的,她可生气了。耍心计不是不行,但不懂适可而止,可是会被抛弃的。”
朱猗豹呵呵笑了。
梅叔明则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昨晚确实跟娈娘子大人……)
朱猗豹再度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话说回来,叔明,你昨晚是要去哪里?”
“什么?”
“我在前往娈娘子大人闺房的途中看到你了。你摇摇晃晃地往反方向走去了吧?那边除了酒库什么也没有,你过去做什么?”
“怎么可能!”
梅叔明惊喊出声:
“昨晚我可是去了娈娘子大人的房里!”
“啊?昨晚去的是我啊,你没睡傻吧?”
梅叔明语塞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踉踉跄跄地走开,身后传来朱猗豹“喂,你没事吧?”的关切声,但他也充耳不闻。
(酒库?我去了酒库吗?那我抱的又是谁呢?难道我在酒库里,抱了娈娘子大人以外的女人吗?不不不,八仙楼里不可能会有娈娘子大人以外的女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梅叔明疑惑重重地抱着头,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格子窗上,插着紫阳花。
当晚,梅叔明也沿着昏暗的回廊,走向娈娘子的闺房。
但他没有以往的雀跃心情。
(今晚,娈娘子大人真的找了我吗?我真的是朝着她的房间走吗?)
这些疑惑在他的脑海里挥不去。
梅叔明一路非常仔细地确认自己没有弄错方向,避免又走往酒库。
但眼前是恐怖的漆黑一片。不对,八仙楼的走廊原本就这么暗吗?猗豹都看得见在夜里行走的我了,不是应该有点光线的吗?现在这种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见的黑暗又是什么?这是正常的夜晚吗?
梅叔明终于来到闺房。
黑暗室内的深处,有人的动静,与女人的气味。
“等你好久了……”这声音无疑是娈娘子的。
梅叔明战战兢兢地走近床榻,没有对黑暗中的人影伸出手,而是开口问道:
“你、你……真的是娈娘子大人吗……?”
一时没有回应。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看不见身影的女人说道:
“娈娘子?”
一听见这个声音,梅叔明就浑身发冷。
那不是娈娘子的声音,她的音色突然变了。但不是完全没有印象的声音,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
(是、是谁?这人是谁?我好像知道这个人?)
梅叔明浑身寒毛直竖,绞尽脑汁思考着。
女人则吐比了一连串阴森的话。
“娈娘子是哪一位呢?您又纳了新的妾吗?您真是过分……究竟要占有多少女人才满意呢?我这么钦慕您……请您只爱我一人吧……还远远不够……请再多抱我一点吧……无论如何都无法升天……请像那一晚一样抱我,让我升天吧……”
不舒服的预感开始油然涌上梅叔明心头。
相反的是,他的思考却像是麻痹了一样。梅叔明精神上的防卫本能,让他拒绝去察觉这个女人的真实身分。
“呐……少爷。”
就在女人这么说着的时候……
飒──地,高处的窗口照入了一道光。
方才那瞬间,窗外的乌云偶然露出了缝隙。短短一刹,闪耀于黑夜中的满月,豁然照亮了室内。
这道光照亮了什么──梅叔明看清时,发出了悲鸣。
室内并非娈娘子的闺房,而是陈列着一个个大酒坛的酒库。
但他才不管不了酒库。眼前的女人,那张被月光照得分分明明的女人容貌!
──是骷髅。
是空洞处被黑暗所充填的森白骸骨。
骷髅的部分只有头,肉体部分是宛如尸蜡、附着着青白色皮肉的曼妙女人躯体。
拥有妖艳女体的骷髅头。
骷髅嘴里透出带着森冷鬼气的声音。
“大人,请让我升天吧~人家迷路了,找不到去冥府的路~”
梅叔明没听完这句话。
他迸出尖叫声,连滚带爬地冲出酒库。
梅叔明拚命逃回自己的房中,脑海里支离破碎的思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交错着。
(声、声音!那个声音!是那个女人!)
(是被我弄得过于高潮而死的那个女人!)
(死灵!僵尸!那个女人变成僵尸回来了!)
(我、我这三天,一直抱着一个死灵吗?)
他一冲回自己的房间就落了锁,抱着自己的身体哆嗦发抖。
这股强烈的嫌恶感不时引起恶心想吐的感觉,让他在房内角落的马桶又吐又泻。
他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回过神来天色已亮。
当那张浮出黑眼圈的脸看向朝阳照入的格子窗时,梅叔明再度感到了颤栗。
格子窗上不知是谁、在何时,又插上了新的紫阳花。
那日起,梅叔明就足不出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
一到夜晚,他就不禁胡思乱想,那张骷髅的脸会不会从格子窗偷窥自己,夜里也无法成眠。听到了夜风呼呼吹摇树木的声音,就会想成是那个女人的怨灵,呜咽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一到早上,格子窗上又会被插上新的紫阳花,日复一日。
那到底是娈娘子所插上的?还是死灵以她冰冷的手所插上的?他已经无法判别。
如今,紫阳花之于梅叔明,已经是灵界递来的可怕情书了。
若是娈娘子的邀请,他断不会拒绝。但就算他想前往娈娘子的闺房,也会被那股摩诃不可思议的黑暗力量引诱到那个女人死灵所等待的酒库里。然而,再这么对娈娘子置之不理,恩宠必定会渐渐淡薄,哪天会被抛弃也说不定。
梅叔明受到烦闷与恐惧所煎熬,只能一直将自己封闭在屋内。
插在格子窗上的紫阳花与日俱增。
窗边的紫阳花多得如山高,终于淹没了整座窗,朝屋内凋零、堆积。
在诡谲却盛放得缭乱美丽的紫阳花所淹没的房间中,梅叔明的精神渐渐、渐渐走向崩坏。
六
“干得真漂亮啊。”
凛雪鸦灿然一笑,如斯称赞。
这里是刑亥屋里的其中一间房间。
现在,刑亥与深夜来访的凛雪鸦隔桌对坐。
“不愧是妖魔的死灵术,唤出了当初被叔明高潮而死的女人魂魄,给了她肉体,让她伪装成娈娘子……哎呀呀,真是太令人折服了。”
被称赞的刑亥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冷淡地看向凛雪鸦的脸。
“轻而易举……所以呢,叔明后来怎么了?”
“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了。娈娘子的宠爱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被抛弃只是时间的问题。”
“哼,还以为这个叔明能多撑一下的,想不到是个胆小的男人啊……然后呢,你那边进度如何了?啊?”
“这边也非常顺利,被叫到闺房的次数渐渐增加了,多亏你替我摆脱了叔明啊。”
“你还没对娈娘子出手吗?”
“因为时机尚未成熟。恋爱中的角逐可是急不得的。”
“恋爱啊~”
刑亥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们人类的爱情真是难以理解,有情欲的话,直接办事解决不就好了?这么委婉地说什么恋啊爱的,自找麻烦也该有个限度。”
“是吗?我认为正是这样才有趣啊!有恋啊、爱啊的点缀,也能增加房事的快感,对于不懂个中滋味的妖魔情事,我觉得实在很可惜啊。”
刑亥听到这番话,不禁笑出声。
“最多只能活上几十岁的人类,说些什么大话?有感情房事会比较快活?在我们妖魔看来,人类跟畜生的房事不过就是‘办家家酒’罢了。靠着拙劣的技巧与幼稚的心机来产生欲望的人类才可怜啊!”
对于刑亥不以为然的高声大笑,凛雪鸦无动于衷,反而有点讶异。
“哦?在妖魔看来,人类的房中技巧就只是办家家酒?”
“噢噢,没错,人类的性技对妖魔来说,连搔痒的程度都不到。能在人类手上尝到快感的妖魔,找遍古今东西也没有任何一个。”
“哦哦,这真是有趣。”
凛雪鸦赞叹地直点头,竟毫不犹豫地对她说:
“那,要来试试吗?”
刑亥的笑轧然而止。
“什么?”
“我说,要不要试试看?我跟你。说不定你会觉得,人类这种动物的房事其实也不错。听你吹嘘到这种地步,妖魔的性技如何,我也很感兴趣。”
刑亥方才的笑容一变,以尖锐的目光盯着凛雪鸦。
凛雪鸦仍是笑嘻嘻的,那张毫无邪气的脸,让她读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短暂与他四目相交后,刑亥转过脸。
“哼,我才没有必要特地尝试人类的房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感兴趣。”
“是吗,真可惜啊。”
凛雪鸦也干脆地打消了提议。
刑亥一脸生气地将头转向旁边。
(这家伙……是在戏弄我吗?放肆的家伙。他应该不是认真的吧?跟身为妖魔的我交合,这种事,就算是玩笑话,敢这么说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刑亥发现自己竟然为了区区一个人类的话动摇。为了不让自己在意,她格外强硬地出声:
“再来,下一个人。”
凛雪鸦点点头。
“下一个挑谁好呢?”
“兰玕宝,那个长得像少女一样的男人。”
“哦?接下来要出什么花招呢?”
刑亥以蛇蝎般含毒的笑容勾了勾唇。
“这个,你等着看吧。”
她只说了这一句。
七
兰玕宝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让纤瘦的身子倒卧在床榻上。
少女般楚楚可怜的双颊染着淡淡桃色。
“啊啊……娈娘子大人的蜜壶……实在非常美味……”
他恍惚呢喃。
一直到方才为止,兰玕宝都在娈娘子的闺房里充分发挥着他的舌技。
尽情啜饮着崇拜的女主人秘处所溢出的甘美爱液,让他酩酊大醉。
娈娘子的爱液简直如蜜般甜美。
不只爱液,她的汗水、唾液、泪水,甚至排泄物,都如花酒般甘甜美味。在他来到八仙楼前,每夜饮下的官人精液,跟娈娘子的体液比起来简直就是泥水。
“啊啊……是毒啊,娈娘子大人是美丽的毒花……我就是深陷那蜜毒的中毒者……”
床榻上,兰玕宝扭动着身体。
毒──光是想像这个字眼,兰玕宝就觉得异常兴奋。
兰玕宝初次用毒杀生,是在他只有七岁的时候。
生于药师之家的兰玕宝,曾经偷来自家库存的毒药给附近的流浪狗吃。流浪狗翻出白眼,口吐白沫,像跳舞一样颠颠晃晃转了几圈后就死了。
年幼的兰玕宝目睹那个死状,竟感觉到异常的性欲。
此后,兰玕宝毒杀了猫、马、牛等各式各样的动物。而第一次杀害人类──一个旅行的流浪者,是他十五岁的时候。
每回毒杀生物后,便会感觉到强烈性欲的兰玕宝,变得益发美丽了。那张原本就宛如少女般惹人怜爱的面容上,被激发出一股异样的色欲气息,应该称为──淫气,从他的五体散发出来。
被这股淫气所魅惑的男人比女人还多。
男人们一见下过毒手的兰玕宝,就会热切渴望拥抱这个美少年如玉般的肉体,吸吮他的嘴。兰玕宝此时也处在异常兴奋的状态,来者不拒,奔放地接受了他们。
兰玕宝那堪称绝艺的舌技与臀技,就是这样学来的。
──众道之技与毒杀之技。
他开始产生野心,想运使这二刀流来得到荣华富贵,是十八岁的时候。
兰玕宝诱惑男性官人,让他耽溺,成了他的娈童。
为了独占官人的宠爱,兰玕宝毒杀了其他娈童,甚至是官人的夫人与女儿。
只凭兰玕宝一人,就破坏了温暖和睦的官人一家。当然,他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一直谋划着透过这个官人,混到身分更高的人身边。
但在那之前,他遇见了娈娘子。
一看见乘轿来到都城的娈娘子美貌,兰玕宝马上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他将自己的野心完全抛诸脑后,毒杀了纠缠不休的官人,追着娈娘子来到了八仙楼。
(噢,说到毒,必须趁着今夜先做才行。)
兰玕宝突然思及一事,从床榻上起身。
他将房间角落的篓子拿到桌上,篓子里有着各式各样的野草与昆虫。
那是山里野生的毒草和毒虫,是他白天到山里采来的。
他将它们在钵里捣碎,榨出汁液,以布过滤后混入酒中。
那是毒药的调制。
饮下此药者,将神经麻痹,心脏停止而死。
不留痕迹,看起来就像不明原因的猝死。
兰玕宝以陶醉的表情,默然进行着手中作业。
每回毒杀人后,兰玕宝就会觉得自己变得更美。下毒杀人,对他来说就等同于化妆的行为。
要毒杀的对象已经决定了。
(雪鸣……那个新人。)
一想到那张白皙的男人脸孔,兰玕宝咬起唇。
雪鸣以一个新人身分,已经受到娈娘子相当大的宠爱了。
方才在闺房内,娈娘子相当愉快地谈论着雪鸣。
不只这样。正当兰玕宝以舌头刺激着她时,娈娘子在喘不过气的瞬间,喊了一声雪鸣的名字。
听说雪鸣还没对娈娘子出手。对此开始心急的淫荡娈娘子,一面承受着兰玕宝的舌技,心里一面幻想着被雪鸣拥抱。
也就是说,今晚兰玕宝其实是帮了娈娘子的自慰行为一把。
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不用说,他心里充满强烈的嫉妒。
啜饮娈娘子爱液的喜悦虽然一时冲淡了那份嫉妒,但现在,几近疯狂的憎念又占据了他的身躯。
(哼哼哼!杀了他,杀了他!雪鸣,我要杀了他!)
捣着毒草的手更加用力。
彷佛要呼应兰玕宝的心情一般,屋外吹着激烈的风雨。
兰玕宝隐约听见,在呼呼大作的喧嚣狂风中,掺杂了彷佛女人呜咽、又彷佛低唱般的阴郁曲调,他停下了手。然而,他马上就觉得应该是自己幻听,重启手下作业。
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人敲了几下门。
“谁?”
兰玕宝并未转向门,只是应声。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为何而来,他大概猜得出来。
恐怕是众美男的其中之一,来向兰玕宝借用屁股或舌头吧。
八仙楼里住了几十个男人,有许多人已经不太受娈娘子宠爱,夜里也不被传唤,这些人只能孤单地耽溺于自慰行为中。
兰玕宝担任的就是安慰他们的角色。
八仙楼里常因嫉妒而发生杀人事件。透过处理男人们的性欲,能避免招来不必要的怨恨,还能施恩收买人心,也是在楼内生存的一种处世之道。
“不好意思,今晚有事,你能明晚再来吗?”
兰玕宝对着门口说。然而,门再度被敲响了。
(真烦啊……)
兰开宝毫不掩饰厌烦地扬声。
“我说过明晚再陪你吧,今天给我回去!”
他一说完,门被比方才更强劲数倍的力道,叩叩叩叩叩叩地敲响了。
“吵死了!到底是谁啊?”
他大声怒斥后,敲门声停下来了。但门外的人似乎没有离开的样子,就这么无声地站着。
一阵诡谲的寂静流过。
对于门外不发一语也不打算离去的人,兰玕宝开始觉得有点诡异。
“喂,是谁啊……”
兰玕宝走近门口。
此时,一股恶心臭味沾附上兰玕宝的鼻膜,酸腐且带着苦味的臭气,从门缝源源不绝地渗入。
(……什么味道?)
就在兰玕宝皴起眉心,用手捂住口鼻的时候──
“……玕宝……噢噢……我心爱的玕宝……”
门外的人发出了声音。
是个低沉含糊的男声,如气喘病患般沙哑,听不大清楚。
“……是谁?”
然而,声音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
“……玕宝……我忘不了你啊……玕宝……玕宝……玕宝唷……”
含糊不清的嗓音中夹杂着湿润水气。
兰玕宝后退了几步,身躯颤抖着。
“玕宝唷”这个叫法他有印象,兰玕宝记得有个人这么叫他。
但怎么可能,没道理啊!这么叫他的人应该已经不在世上了。
“……杨大人……?”
兰玕宝战战兢兢地说出这个名字。
杨道庆──曾经宠爱兰玕宝的官人,理应被他毒杀身亡的男人名字。
“……玕宝唷……玕宝唷……好冷好冷,帮我开门……咦,是开着的啊?”
门微微发出咿呀声。
“可以进去吗……?好久不见,好想看看你那张美丽的脸啊……可以进去吗……?可以进去吗……?你怎么不回答?可以进去吧……?要进去啰……?我要进去啰?”
因颤栗而僵硬的兰玕宝眼前,门发出钝声,被人推开。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彷佛要拧断鼻子的腐臭。
伴随着呸嗒呸嗒踩着湿布般的脚步声,一个异样生物侵入了房间。
──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皮肤腐蚀化脓、滴出汁液、颜面崩烂、鼻梁塌陷、眼球白浊,已经不是人类的样貌了。
头皮也剥落了大半,看得见头骨。所剩无几的头发更加强了其悲惨模样。缺了几颗牙齿的口腔里,有什么蠢蠢欲动。是数不清的蛆。
让人足以辨别他生前身分的,是他高大宽阔的身躯上所穿的上等衣袍。那件衣袍,确实是兰玕宝所伺候过的官人杨道庆所爱穿的。
腐烂尸体难以辨别焦点的混浊视线,转向了兰玕宝抽搐颤抖的脸。
“……噢噢……噢噢,好久不见了……玕宝……你还是这么美丽……”
从他发出声音的口中,蛆啪搭啪搭地掉下来。
“杨、杨大人……为、为什么你在这里……?”
兰玕宝颤抖着发出的疑问有点可笑。眼前如梦魇般的情景,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什么?这还用说嘛……我是来见你的啊……因为想念你,到处都找遍了……终于找到你……原来你在这里啊……”
腐烂的尸体说道,身体哆嗦发着抖。肮脏的腐肉散落成飞沫。
“……好冷……唔唔?被雨打得好冷啊……好想取暖……酒……没有酒吗?”
腐烂死尸转着头,他的眼神所停留的,是小桌上的酒壶。
“……噢噢,这不是酒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脚步湿漉漉地走近小桌,抓住酒壶。
“啊,那个是……!”
兰玕宝喊道。酒壶里的,是才调制到一半的毒酒。
腐烂死尸咕噜咕噜地喝完了酒壶里的东西。
“好喝!啊啊……真好喝!这个味道,我记得哦……这是你最后为老朽斟的酒啊……啊啊……真好喝!已经停止的心脏现在好像又开始跳了。”
喝下能停止心跳的毒药后说出的这番话,听来像是玩笑,兰玕宝却笑不出来。
腐烂死尸将头扭向兰玕宝。
“但、但是……还是好冷……没有了吗?没有酒了吗……?”
房内理应被火炕烘得相当暖和,腐烂死尸却仍这么说。
“对、对不起……酒只有这些……”
“那,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才可以温暖我冰冷的身体呢……?”
腐烂死尸一副想品尝兰玕宝身体的模样,腐烂且崩坏的脸上,彷佛浮现出好色的情绪。
兰玕宝一察觉那个表情的意义,背脊唰地寒毛直竖。
“果然……要温暖冰冷的身体就必须……”
“火!我、我现在就生火!”
兰玕宝慌乱地打断腐烂死尸的话。
他像是弹开一般,扑向房间内准备的火炉,疯狂打着火,手却因恐惧而颤抖,无法顺利生出火来。
“……还没吗……还没……点好火吗?好冷、好冷……比起火,要温暖冰冷的身体还是要……”
“点、点起来了!刚刚点起火了!”
兰玕宝将终于点燃的干草束插入炉子里的柴薪缝隙,等待火焰转移到柴薪上的时间感觉漫长得令人害怕。
“好冷……好冷……火好弱……火再大一点……光靠火的话无法取暖吧?用火以外的方法来暖和身子吧……”
“火、火就很够了!马、马上就会温暖起来的,请、请、请稍等!”
兰玕宝不断将柴火丢入炉子里。腐烂死尸不停说着“好冷好冷”,被逼急的兰玕宝,将火升得更大更旺。
必须温暖这尸体的冰冷躯体不可,否则腐烂死尸就会用别的方法来取暖了。而那个方法是?
兰玕宝已经猜到了。虽然猜到,却努力不让它占据自己的思绪。因为光是想像那个方法,就恶心得令他要吐了……
房间里已经被热气笼罩得彷佛盛夏。
尽管如此,腐烂死尸仍不断说着“好冷、好冷”。
此时,兰玕宝突然想到一个不吉的事实。
(死人的身体到底能不能用火来烘暖?万一生了再多火都没用呢……?)
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停下生火之后,等待着自己的情景,他就无法停止生火的手。兰玕宝别无选择,只能拚命将柴薪丢进火炉。
然而,绝望的一刻终于到来,柴薪用尽了。
“……好冷……好冷啊……怎么了……?已经没有柴火了吗?”
含糊不清的阴森嗓音从背后传来。
“我、我现在就去取柴薪!”
兰玕宝大叫,想从房内飞奔出去。打算就这么逃出去再也不回来。
然而,腐烂死尸的大块身躯挡住了他的去路,对着愣站在原地的兰玕宝如是说道:
“……火……已经不用了……”
“但、但是……您不是冷吗……”
“……我用别的方法取暖……”
“别、别的方法是……”
兰玕宝脸上湿漉渗出的汗,是与房内热气截然相反的冰冷。
腐烂死尸脸部大大歪斜,笑了。
“你知道的吧……?”
说着,腐烂死尸从腿间拉出了什么东西。
虽然糜烂腐化、爬满了蛆,但那是如擀面棒般相当长大的男性象征。
“请、请、请放过我……”
怪异男根滴着不像脓汁也不像精液的液体,逐步逼近后退的兰玕宝。
“……果然……要温暖身体,还是用你的身体最好了……我一直、一直想要你啊……想再抱你一次,才远道找来的……来吧,这么久不见,让我好好享受吧……好好温暖我吧……好好用你的舌头跟屁股……喏,玕宝唷……”
一说完,腐烂死尸展现不可思议的敏捷,扑向兰玕宝。
兰玕宝尖叫的嘴,被布满蛆的嘴塞住。
热气蒸腾的深夜房内,随后展开的,是一场堪称壮烈、凄绝、惨不忍睹、丑陋至极,宛如妖梦般的情景。
太过恶心,让兰玕宝数度呕吐;太过恐怖,让兰玕宝数度失禁。
吐泻物、尿、腐肉、蛆虫……与美少年兰玕宝的秀丽肉体浑然混杂成一体,宛如同时描绘了美丑两个极致的魔界春色!
被凌辱玩弄的时间过了不知多久。
被百般折磨、半丧心神的兰玕宝,耳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噢噢……噢噢……果然,只有你的身体温暖得了老朽啊……今晚好好暖了一番身子……记住了……我记住了……只要来这里就能取暖……我明天也会来的……后天也会来的……在这里等着我吧……”
等他回过神来,腐烂死尸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剩下闷闷的热气与腐臭,残留在兰玕宝的房里。
说过明天、后天都会再来的腐烂死尸,毫不食言,每夜每夜都在兰玕宝的房里出现。
他贪婪索求兰玕宝的肉体,直到天色将亮,才消失无踪。
将门上锁也没有用,杨道庆会以他生前根本没有的强劲臂力撬开门,入侵房内。
“求求你们了!今夜来住在我的房间里吧,屁股也好舌头也好都让你们用!不、不对,是让我住在你们的房间里吧!”
兰玕宝到处跟美男子们恳求着,但没有半个人点头答应。
因为被腐烂死尸抱了一整晚的兰玕宝,身体飘散着洗也洗不掉的冲天腐臭。
当然,娈娘子也对兰玕宝散发出来的恶臭退避三舍,不再邀请他进入自己的闺房。
孤立无援的兰玕宝求救无门,腐烂死尸一晚也不曾缺席地出现在他眼前。
“噢噢……噢唤……暖和了。明天也在这里吧……我记下这个地方了,只要来这里,冰冷的身体就能取暖……”
每次,他都会这么宣告,然后离开。
(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八仙楼……我就逃不开他……!)
但兰玕宝仍然无法离开有娈娘子的八仙楼,尽管浑身散发恶臭的他早已远离了娈娘子的宠爱。
然而,他对娈娘子钢铁般的执着之心,也被与腐烂死尸每夜上演的房事渐渐消耗殆尽。
(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这里……)
兰玕宝逃离八仙楼,是在腐烂死尸出现后一个多月的事。
八
“你这家伙,真的爱上娈娘子了吗?”
刑亥对着来到屋子找她的凛雪鸦问道。
“爱呀。”
凛雪鸦爽快回答。
“所以才会想尽奇计攻陷娈娘子不是吗?噢噢,说到奇计,役使被玕宝毒杀的官人腐尸,还真是个恶劣的奇计啊。就算玕宝不在后空出了一间房,弄得那么臭也没人想进去了。”
“别岔开话题。”
刑亥断然说道:
“你这家伙,其实没有爱上娈娘子吧?”
凛雪鸦止了笑,清澈目光转向刑亥。
“看起来是这样吗?”
“是啊,看起来是。八仙楼的美男子们各个赞美、崇拜娈娘子,耽溺于她的肉体,但你不同,被娈娘子找进闺房好几次,却还不打算抱她。再说,你也不像其他美男子一样,老是眼光痴傻地看着娈娘子。怎么想都很奇怪,你真的迷恋她吗?”
凛雪鸦“嗯”了一声,露出深思的模样后──
“我是迷恋她……但没有被她迷惑。”
如是说道。
“我是想让娈娘子爱上我,也就是说,不是想崇拜娈娘子,而是想征服她。被美色所惑,一味赞美她,也达不成目的,不是吗?”
“这,虽然是这么说……但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竟然有不受娈娘子迷惑的人类男人……”
刑亥的疑惑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连尝遍色道滋味的个人房三人组,甚至提议要帮助地主女儿的江湖好汉,都瞬间为娈娘子的美貌神魂颠倒。凛雪鸦连续被邀请到娈娘子的闺房,却还能保持理智,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啊,原来是这点啊。”
凛雪鸦坦然解释道:
“娈娘子的美貌确实藏着非比寻常的魔力。就算闭上了眼也会听见声音;不去听声音也会闻到香气;不去闻香气,她的爱抚仍会潜入男人心底,将之魅惑。光是封闭这些感官,是难以逃离娈娘子诱惑的,应该封闭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心。”
凛雪鸦将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不想被娈娘子迷惑,就将心封闭。用禅僧的话来说,就是‘不动心’吧,我对这种心法稍有领会。娈娘子魔性的美貌我早有耳闻,所以在面对她时以不动心来因应,是以我能够欣赏她的美丽,却不会被诱惑。就是这么一回事,懂了吗?”
刑亥哑然。凛雪鸦说得简单,但那可是禅中极意,不是常人能轻易到达的境界啊。
“不动心……?原来如此,但这不就说明你还是没有爱上娈娘子吗?”
“不不不,爱上了。我说过吧,即使封闭心房,还是能够欣赏她的美丽。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美丽财宝,我打从心底爱着呢。”
凛雪鸦淡淡一笑,点燃烟管,神情恍惚地抽起烟来。紫烟飘散在刑亥与凛雪鸦之间。
“所以说,你不是把娈娘子当成人类女子来爱,而是当成一件美丽的饰品或物品,是这样吗?”
凛雪鸦立即回应了刑亥的问题。
“不,是当作人。就是人才好,不是人的话我不会爱上的。”
这番话隐有深意。
(盗贼的想法还真是难懂。)
正当刑亥在心里讶异低喃时,凛雪鸦突然开口:
“不过,我最近开始觉得不是人类也不错。”
“不是人类?”
“是啊。”
“你指什么?”
“妖魔,也就是你。”
“啊!?”
刑亥扭曲了原本如花似玉的面容,彷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最近开始觉得来这里跟你说说话非常开心,虽然不是第一次遇上妖魔,但不曾有过这么深的交流。与人类避之唯恐不及的妖魔说起话来,意外觉得你们是群不错的家伙呢。”
刑亥细长的眼目往上吊起。
“哦……你是说妖魔不恐怖……?你觉得我不错……?”
被一介人类这么说,某种意义上对妖魔来说是个侮辱。
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刑亥问句里的威吓,凛雪鸦缓缓地“嗯──”了一声。
“不错……可能说得不太准确。你嘛……”
他接着说了这句。
“我开始觉得很可爱。”
“去死!”
突然,一条如赤蛇模样的东西从刑亥手中跳出,那是她所爱用的赤绳鞭“吊命棘”。
长鞭以强烈劲势破空扫来,打中之处响起碎裂声。但那里没有凛雪鸦的身影,他已经向后跳退了。
“失敬失敬,没想到惹得你这么生气。”
刑亥对着眼前这张若无其事的面容吼道:
“混帐!不准愚弄我!”
“居然说是愚弄,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可爱……”
“还要说吗!”
鞭风再度扫来。凛雪鸦面不改色,以甚是优雅的动作闪躲这一鞭。
“别生气、别生气,杀了我是攻陷娈娘子失败后的约定吧?如果惹你不开心那我道歉,以后我会注意发言的。”
“下次就杀了你!”
刑亥还没气消地瞪着凛雪鸦。
“真吓人,但我就是欣赏你这种性格。哎呀,说这种话又要被骂了吧?我们换个话题,来说说下次的对手吧?”
凛雪鸦从容不迫地回到椅子上,刑亥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也跟着坐下。
“最后是朱猗豹吧?”
刑亥的问句里仍残留着愠怒。
“没错。这家伙可不能用前两人的方法对付,毕竟是闻名江湖的豪杰,没软弱到会怕一、两个死灵,反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也说不定。”
刑亥以鼻哼了声。
“所以不只一、两个的话就可以了吧?”
凭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凛雪鸦就明白刑亥接下来的计画了。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表情却有些忧虑。
“这个计策没问题吧?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猗豹那个男人,你还是不要小看比较好……”
“别干涉我的作法。”
说完,刑亥别过头,沉默板着脸。
“还在生气吗?”
刑亥默不吭声,也不回答。凛雪鸦哎呀呀地叹了口气。
“看来我是彻底惹得你不开心了。算了,计划就交给你……我看我还是回去比较好。万事拜托啰!”
凛雪鸦说着站起身。直到他走出房间,刑亥都不屑一顾。
她心里正因愤懑而烦乱。
(讨厌!讨厌!讨厌!真是惹人厌的家伙!)
刑亥一踢桌脚。
(跟我见面很开心?我很可爱?开什么玩笑!前阵子也是这样!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想抱我!把他大卸八块才开心呢!我要让他知道愚弄妖魔有什么下场!)
刑亥又踢了两三次桌脚。
此时,房间角落的椅子上,至今不发一语的活人偶突然出声。
“刑亥大人!刑亥大人!您在生什么气呢?请息怒!帮您揉揉肩膀好吗?帮您倒茶好吗?”
“什么都不需要!”
她一喝,人偶沉默了。
“……真是废物。”
她轻啧。
仔细望着被她骂“废物”的那个活人偶。
这个活人偶本来已经几近完成了,如今重新一看,不知怎地,越看越像未完成的瑕疵品。
眼睛做得太大,嘴唇太厚没有美感,发色也不合心意……
越看越觉得充满缺陷,距离理想状态还很遥远。
“再去催催娈娘子吧。”
但就算催了,也拿不到属意的部位吧。
“啊啊,可恶!”
她一踢桌子。真是个什么都教她烦心的一晚。
九
朱猗豹在自己的房内,拔出惯用的佩刀,低喃道:
“接下来,轮到我了吗?”
打磨得有如镜面般的刀身上,映出他自己的笑容。
他一挥,将刀收回腰间的刀鞘。
“还不来吗?快点出现啊,妖魔鬼怪。”
梅叔明关在自己的房里不肯出来,兰玕宝从八仙楼里失踪了。
众人之间谣传着,两人在变成这样之前,都经历了奇怪的事。
──被死去的女人招到了酒库。
──腐烂死尸每夜造访。
个人房三人组其中两人遭遇如斯怪异,绝非偶然,定是有人策划陷害这三人。
那么,再来就轮到自己了,朱猗豹如此确信。
但他毫无畏惧,反而很期待,甚至等得心急。
(虽然不知道会是死灵还是腐烂死尸……但只要一出现就通通斩了他们。)
要说心怀怨恨而化作妖魔鬼怪来找他的人,数也数不清。
跟他偷情女人的丈夫、被骗而自杀的女人、被他所杀的盗贼们……
(谁来都好,就算是死去的娘都没关系。我朱猗豹可不是会害怕这种狐狸妖怪的人。)
击退妖怪对一个江湖汉子来说,没有不热血沸腾的。
但他有一个疑问。
究竟是谁在役使亡者,弄出这一波波怪异现象?
朱猗豹也曾耳闻,能运使死灵术的女妖魔栖息于这座深山里。但这种事不过是无聊的怪谈罢了。再说,泣宵女妖到底有什么意图要来招惹八仙楼?
(算了,就当作是他吧,就先当作是那家伙干的吧。)
朱猗豹懒得深思,早早就做出了结论。
(雪鸣……是他吧,碍眼的家伙,就是那家伙搞出了死灵这种怪事吧?〉
朱猗豹虽然一语中的,但其实没有任何根据,大概是出于这个拥有强烈兽性的男人野生的直觉。
“现在就先杀了他吧。”
他的口吻彷佛就像在说:尽早了结了这件事吧。
朱猗豹原本就打算早晚要除掉深受娈娘子宠爱的雪鸣。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就是这些怪异的元凶,但杀了他也没有损失。
朱猗豹是个一旦下决心就会马上行动的男人,如今也因着一点念头,就要去杀他看不顺眼的美男子了。
他拎起佩刀,出了自己房间。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外头依旧下着倾盆大雨,他朝着雪鸣所住的房间而去。
他打算随便找个藉口,将雪鸣骗到山中杀害。跟雪鸣同房的男人们应该会发现朱猗豹杀了雪鸣,但他不在乎,威胁他们闭嘴就可以了,也可以藉此牵制他们:敢得寸进尺、狂妄自大,你们也会有同样下场。
就在他一面想着一面走在八仙楼回廊上时……
“哦?”
隔着中庭的回廊正对侧,他看到了一袭蓝裳的男人身影。
在夜里仍华美夺目的那身衣裳,无疑是雪鸣。
雪鸣彷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走下回廊,不知想往哪里去。
(这么晚了,那家伙想去哪?)
朱猗豹疑惑地尾随在雪鸣身后。
雪鸣所走的方向是八仙楼正门。正巧,连骗都不用骗,他就往八仙楼外走去了。
雪鸣并未撑伞,走在滂沱大雨的山路上。朱猗豹保持着一定距离追在他身后。不久,雪鸣脱离山路,窜入幽暗的树林里。
(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过正好,就在这里杀了他吧。)
朱猗豹窃笑。就在他的手按上佩刀刀柄时──
雪鸣走在前方的身影,突然咻地消失在黑暗中。
“唔!?”
朱猗豹冲到雪鸣消失的地点。
毫无雪鸣的踪影,他不知道是飞天还是遁地,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怪了?跑去哪了?”
朱猗豹张望四周。
他察觉有股气息辛辣地刺激着他的肌肤。
周围的林木与树丛开始骚动地摇晃起来。
不是被风吹动的摇晃,而是一大群不知道什么东西躲在树荫、树丛里蠢蠢欲动。
令人窒息的浓厚妖气腾腾散发出来。
须臾,林木与树丛的摇晃变得剧烈。
──噢噢噢……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噢……
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出地鸣般的呻吟声。
“原来,被诱入圈套的是我吗?”
说出这话的朱猗豹,脸上却相反地浮出笑容。
呻吟声不久转变为怨嗟之声。
──噢噢噢……猗豹……猗豹……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杀了我……
──噢噢噢……噢噢噢……竟敢抢走我的妻子……
──我现在就要报仇雪恨……
──噢噢噢……我要报仇、要报仇……
终于,树丛间开始看得见蠢动之物。
是无数歪斜的人影。
是人骨。穿着破烂衣物的一群骸骨,在黑暗中躁动着。
有缺了一支手臂的、有没了头的、有少了半身的……
有人半边脸上贴着干瘪的皮,有人只剩下头顶蜷曲的毛发,有人干枯的眼球在眼窝里转着。共通的一点是,每副骸骨都拿着生了褐锈的剑、刀、棍、杖、长枪等兵器武装着。人数不下十几二十个。
被这么多亡者包围,朱猗豹脸上仍不露丝毫恐惧或动摇之色。
“嘿,是被我杀死的盗贼团的家伙吗?还是那个混帐商人派来的刺客变成的?还是两边都有?不管你们是谁──”
朱猗豹无畏说道,拔出佩刀。
“放马过来吧,我会把你们全都送回冥府。”
彷佛把这句话当成了信号,骸骨们一齐杀向朱猗豹。
朱猗豹健壮的体内勃然涨起熊熊内劲。
“吓啊!”
白刃伴着裂帛气势回旋,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银光,瞬间将周遭约十具骸骨砍成两半,滚落在大地上。
但就算身体被砍断,骸骨仍然爬起身子,朝着朱猗豹蜂拥而去。
朱猗豹一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马上就被笑容取代。
“有意思!不把你们砍成碎片就会继续动是吗?”
朱猗豹吼道,两具持枪的骸骨朝着他猛攻而来。
“不自量力!”
他一喝,横刀放出一斩。在贯注了强烈内劲的斩击下,两具骸骨如陶器般碎散。
朱猗豹蹬地一跳,纵身飞入骸骨群中。
烁烁挥舞的刀身一一斩伏蜂拥而来的亡者们。
挥刀自如的朱猗豹,宛如拥有意识的龙卷风。
被卷入的骸骨转眼间就变成了粉碎的骨片。
“怎么了、怎么了啊?明明就是骨头,却一点骨气也没有啊!没有点厉害的角色吗?”
彷佛要回应朱猗豹盛气凌人的吼叫,一尊巨大骸骨从草丛里猛然现身,此人生前想必是什么有名的豪杰吧。他如旋风般飕飕挥舞着手中的金碎棒挑战,却也被朱猗豹霸气满溢的一刀由头顶笔直砍成两半,陷入地里。
短短时间内,他脚边已经满是四散的碎骨,几乎连站的地方都要没有了。只剩手臂的骸骨微微颤动着,看来更加可怜。
尽管如此,骸骨仍源源不绝地由后方涌来。这个叫朱猗豹的男人,至今究竟杀了多少人啊。
但是,朱猗豹的动作不见衰退。尽管不断来回使出浑身解数,他身姿的灵敏却与战斗开始时相去无几。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朱猗豹这个男人的精力,可是能与女人交欢七天七夜而毫无精尽之态。就算这么持续战斗七天七夜,他体力也还有游刃有余吧。
(……话说回来,真是没完没了啊。)
朱猗豹又砍倒了两具骸骨,一面想着。
(没什么方法能一次了断吗……)
此时,朱猗豹耳里捕捉到了混杂在雨声中的细微音色。
虽然若有似无,但确实有个妖异悲伤、宛如女子歌唱般的声响。
(就是这家伙吗……!)
朱猗豹嘴角浮现凄绝的笑。
他敲碎了挡在眼前的骸骨头部,不再理会其他骸骨,直奔入树林深处。
他的目标,是那妖异歌声传来的方位。
山林深处豁然出现一片没什么树木的空旷之地。
那里有一名正妖艳跳舞、唱歌的女人。
女人周身窜起如焰妖气,将四周映照得通红。
袅袅哀泣的歌声甚至透着鬼界气息,她所吟唱的诗歌已分辨不出是属于哪个时代、又是哪一国的语言。连无言的木石彷佛都沉醉于她的音色,在手舞足蹈的女人所散发的阴光中,阴森地摇曳着影子。
表现出这幅美丽诡谲,宛如妖梦光景的人,不用说,自然是刑亥。
泣宵女妖魔刑亥所吟唱的歌,不可能是寻常歌曲。
──那是妖魔的死灵术。
这首曲子悲伤的音色,能唤醒死者悔恨的意念,并自如地役使他们。刑亥就是用这首歌将骸骨们当作魁儡操纵,袭击朱猗豹。
然而,载歌载舞的刑亥面上却浮现微微的焦躁之色。
(朱猗豹!这家伙比我想得还强……!)
刑亥的策略是这样。
以凛雪鸦的幻象将朱猗豹引诱过来,再引出无数亡者的满腔怨恨,让他们袭击他。朱猗豹再如何刚强,也是敌众我寡,就算能战上一会儿,终究会逃回八仙楼。
但是,骸骨们会整夜追击朱猗豹。接连几日跟亡者们战斗下来,朱猗豹的精神将渐渐疲弊,最后不是失去理智,就是从八仙楼逃走。
但,刑亥过于低估朱猗豹这个男人的能耐了。
面对这么多亡者仍毫无畏惧,甚至战得愉悦。那股气势,彷佛一夜就能歼灭掉刑亥所打造出来的骸骨军团。
更糟糕的是,朱猗豹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刑亥能感觉到朱猗豹那股猛暴的气息,正徐徐往自己所在之处接近。
(可恶,该怎么办!?)
袭击者与被袭击者,已是身分逆转。
现在山林里的骸骨们虽然倾巢而出阻挡朱猗豹的侵略,但被突破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要解除术法逃离吗?现在的话还逃得了。)
但刑亥此时想起的,是凛雪鸦日前在屋里所说的话。
──这个计策没问题吧?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猗豹那个男人,还是不要小看比较好……
(可恶!要是就这样撤退,不就让那个讨人厌的男人说中了吗?)
一想到他得意地耍着嘴皮子说“我就说吧”,她就没办法这么狼狈地卷起尾巴逃跑。
这一番迟疑,让刑亥也失了逃走的时机。
有个东西从前方树林内飞出,掉落在地。是个被砍成两半的头盖骨。
刑亥猛然停下吟唱,视线前方──森林的黑暗与刑亥散发出的阴光,光与暗的间距中,有一人如猫科野兽般小心翼翼地走出。
这个手执白刃、体格精壮的男人正是朱猗豹。他以手中的刀尽数斩杀了挡在前方的亡者们,终于来到了此处。
“你?刑亥?娈娘子大人的朋友……?”
朱猗豹虽然一时惊讶瞠目,但马上就意会过来。
“这对角、这身妖气……原来你是妖魔吗?击退妖魔,有意思。”
他精悍的脸上浮现残忍的笑容,强韧的肉体散发出滚滚热气般的攻击斗志。刑亥被震慑得后退数步。
刑亥停止了吟唱与舞蹈,役使亡者之术早已解开,就算想要继续术法,能当作傀儡来操纵的骸骨也没剩多少了。
吊命棘从刑亥衣袍内窜出。宛如飞蛇舞于空中的赤绳,威吓般的一击地面。
“禽兽,就用这鞭子调教调教你吧。”
刑亥扯紧鞭子,大胆放话,但这不过是她努力的虚张声势罢了。她虽维持一贯冷酷刻薄的表情,但心里早已乱了分寸。
(面对打倒了这么多亡者的男人,我的鞭子有用吗……?)
没有让她思考的时间了。
“吓!”
朱猗豹一喝声,蹬地而起。刀剑一字横摆,如孤翼飞燕疾驱而来。
朝着正面扑来的逼人气势,刑亥出鞭。伸缩自如的赤绳划出半圆,由侧面袭向朱猗豹,鞭子理应缠上他粗大的颈子,将他绞杀才是。
然而,朱猗豹的佩刀彷佛化作乱舞的银蛇,半瞬后──在空中翻腾得灵活如生的鞭子被砍成碎片,徒然地散落大地。
瞳孔瞪大的刑亥,已经没有防身之术。
朱猗豹已逼近至前方几丈。摆出突刺姿态的白刃,化做流星直取刑亥胸口。就在逃不了的冰冷绝望闪过刑亥脑海的刹那──
猝然,一片大红色在刑亥眼前窜起。
“这……!?”
刑亥、朱猗豹两人同时发出惊愕。
阻挡朱猗豹攻击的是一道燃烧起来的火焰障壁。
灼人的热气让朱猗豹跳退了两、三丈。他被炽亮的炎壁遮住视线,无法看见对侧的刑亥。
“可恶!是妖术吗?这个妖魔!”
朱猗豹咒骂道,但刑亥也惊愕于这道唐突出现的火焰障壁。
(我不知道这样的术法啊!?这种术法……是谁!?)
刑亥正困惑着,有人猛地一拉她的手。
回头一看,是一张银发白净的男人容颜。
“凛雪鸦!?”
“逃命了,往森林方向去。”
凛雪鸦悄声说完后就跑开。手被拉着的刑亥也跟着凛雪鸦跑入后方的森林里。火焰障壁另一侧,无法跨越的朱猗豹猛跺着脚,放声大喊刑亥的名字:
“刑亥!你这家伙,等着吧!你给我等着!刑亥!”
他们听着背后朱猗豹的呐喊,在黑暗的树林里跑着。
就在朱猗豹的声音离得很远后,凛雪鸦终于开了口:
“我就说吧。”
果然被这么说了,刑亥悔恨地咬牙。
“这次走了步坏棋啊,刑亥,你有点太小看朱猗豹这个男人了。”
凛雪鸦的口吻里没有责备之意,仍是平常淡然的口吻,这反而正让刑亥感到可恼。虽然可恼,但是事实,她也无法反驳。
为了排解这份气愤,她问道:
“你为何在这里?”
“担心你的计策啊。来看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那个火焰是你弄出来的?你做了什么?”
“是这个唷。”
凛雪鸦取出烟管给她看。
“魔法道具吗?”
“嗯,多亏有了这个,生起火来没费什么力。美中不足的是,火力有点太强了。”
凛雪鸦说完,停下脚步。
“我看逃到这里应该够了。你就先回屋子吧,接下来由我接手。”
“你来?你打算做什么?”
“用这个。”
他摇了摇方才的烟管。
“这个除了生火以外,可还有些其他功能,我想到了一个利用它的计策。因为是权宜之计,倒也不是毫无疑虑,但应该要比你的计策好。”
他的话让刑亥心头隐怒。
“别瞧不起我,凛雪鸦,我可不想让你替我善后。方才确实是失败了,但我刑亥可以马上就准备出第二、第三策略。”
“太危险了。”
凛雪鸦摇了摇头。
“你仍然小看那个朱猗豹,再交给你的话太危险了。”
刑亥勃然大怒。
“你才是,不要小看我……!你这家伙,给我看着!朱猗豹这种人……”
“刑亥。”
凛雪鸦意外强硬的声嗓,打断了刑亥激动的话。
他澄澈的眼神笔直凝视着刑亥。
“我是不希望你死。”
那是认真的嗓音。凛雪鸦白瓷般的容颜、银色的发映在幽暗中。
刑亥说不出话了,方才的气愤也烟消云散。
她不禁看着凛雪鸦凝视自己的脸,看得傻了。她曾认为柔弱又讨厌、那张衣冠禽兽的脸,现在不知道为何看起来凛然又可靠。
两人无言对视了好一会。终于──
“……我知道了。”
刑亥低喃,移开了目光。
“哼,仔细想想,这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只是不得已才帮你的,没必要出力到以身犯险的地步。”
“是啊,你说得对。”
凛雪鸦微微苦笑,离开了刑亥。
“我走了,在你的屋子里再见吧。”
凛雪鸦说着,背过刑亥,蓝色衣袍飘然一转,飒爽地离去了。
察觉自己又看着他的背影看得傻了,刑亥“啧”地一咂舌。
朱猗豹寻找逃脱的女妖魔,在山林里来回奔走着。
“在哪里?逃到哪里了?喂!给我出来!”
他挥刀砍着挡路的矮树丛,一面凶暴吼叫、一面奋勇前进的姿态,想必连山里的熊、虎都要吓得发抖。
方才挡在朱猗豹前面的火焰障壁,因为滂沱豪雨,不用多久就被浇熄了。
但是,错失了方才差一点就能杀掉的猎物,朱猗豹已经完全气血冲脑。
“畜生!耍什么小聪明的火遁术!在哪里?跑去哪里了?”
就在此时,他看见视线遥遥前方的树丛间,有东西窸窣一动。
一身黑红衣裳,无疑是刑亥。
刑亥回头看了朱猗豹一眼,随即转身逃了。
“找到你了。”
朱猗豹得意一笑,追着刑亥跑去。
在茂盛的山白竹与荆棘丛里,逃跑中不断回头的刑亥背影出现了又消失。
在树林内追逐了一会后,朱猗豹“咦?”一声地睁大了眼。
刑亥逃跑的方向──树林间逐渐出现一幢熟悉的建筑物。
(是八仙楼?)
那栋建筑物是八仙楼──的正后方,那里应该有一片紫阳花盛放的辽阔后苑。
看来刑亥是打着什么算盘,想逃入八仙楼。
“愚蠢,你这下是瓮中之鳖了!”
朱猗豹喊道,加快了追赶的脚步,不一会儿就奔入了八仙楼的后苑。
但他在这里又跟丢了刑亥,放目所及,只有紫阳花、石灯笼、鲤鱼悠游的人工池、座落池畔的红顶凉亭以及池内的奇岩。
“在哪里啊~?藏在哪里~?”
朱猗豹来回张望着。开阔的庭园跟森林里不一样,想藏身的话只有紫阳花荫这点大的地方,一下就会被发现。
朱猗豹的目光停在了某一点上。
他目光看着的,是红色屋顶的凉亭。
亭内坐着一个正眺望远方的女子。
“有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敢悠闲坐着,但那个头上长着深红长角的女人一定就是刑亥。
“你逃不掉了!”
朱猗豹一喊,挥刀朝刑亥坐着的亭子疾步而去。
愕然回头的刑亥脸上,双瞳惊恐地瞪大了。
娈娘子坐在八仙楼后苑的亭子里,正沉浸在性交后舒服的慵懒中。
在这种深夜来到庭园,是为了让方才与美男子们进行激烈房事而发热的身体凉快一下。
交欢完后,有时她会直接睡下,但有时则会因为冷静不下的兴奋而无法入睡。这种时候,她习惯来到这个后苑的凉亭里吹风。
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宛如野兽咆哮的声音。
她大吃一惊。有人握着银白刀刃,朝着这里冲来。
那个身躯魁梧、面容端正的男人,正是她所宠爱的朱猗豹。
“猗豹!?”
尽管她出了声,朱猗豹却未停下脚步。朱猗豹平时对她的崇拜双眼,此时熠熠闪耀着非同儿戏的鲜明杀意。
(他要杀了我!?)
娈娘子不敢置信眼前的朱猗豹举刀要杀了自己,怔然呆站原地。朱猗豹此时已逼近至娈娘子眼前了。
“危险!”
这一声让她回过神来,有人突然抱着她的身躯一倒。朱猗豹挥落的刀砍过娈娘子前一刻还站着的空间。
(是谁……?)
朱猗豹憎恨地叫出压在娈娘子身上那人的名字。
“雪鸣!你这混帐!”
不知何处冲出来的雪鸣,救了朱猗豹刀口下的娈娘子。
雪鸣悠然起身,庇护娈娘子般挡在朱猗豹面前。
“无礼凶贼。”
他凉凉说道。
“猗豹!怎么了?”
娈娘子从雪鸣背后叫着,但朱猗豹听不进去,“嘿”地露出残忍轻薄的笑容,重新架刀说道:
“来得正好,雪鸣,我把你跟这妖魔一起杀了。”
(妖魔……?)
娈娘子脑中产生疑惑。雪鸣彷佛要打断她的疑惑,马上说道:
“娈娘子大人,朱猗豹好像发狂了,请您逃吧。”
“你以为逃得了吗?”
红了眼的朱猗豹逐步逼近。
雪鸣将娈娘子护在身后后退,却马上抵到了凉亭的柱子。
两人已经落在朱猗豹的攻击范围内。雪鸣虽然飒爽现身,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娈娘子,但手无寸铁的他,理应没有办法再击退凶猛的剑鬼朱猗豹。
那他的脸上笑得游刃有余又是为何?
朱猗豹认为雪鸣的余裕是虚张声势,他凶暴地扭曲了嘴角。随即,握着太刀的双臂勃发出强力内劲,他激烈放声大吼:
“死吧!”
伴随着猛烈杀气,朱猗豹高举起刀。
红光一闪!被砍断的首级高高飞空,血花如虹奔腾喷出,不断敲响着凉亭屋顶的内侧。
刺鼻的腥味向四周飘散,理应优雅的庭园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不忍卒睹的景观。
但被断头的不是雪鸣,也不是娈娘子。
两人的头还好端端地在身上,吓得表情都僵住了。
两人眼前,没了头的朱猗豹身躯维持着举刀姿势,僵硬在地,血液如喷泉般从脖子的断面喷出。
斩首朱猗豹的是谁?
不可能是身无寸铁的雪鸣,他总是不失冷静的纤细眉眼正惊愕瞠着;更不可能是娈娘子了。
朱猗豹的身躯彷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缓缓倒地。倒卧的魁梧身躯背后有个短小人影。
那人姿势看起来像是蹲着,双手握着如新月般弯曲的短刀。砍断朱猗豹头的,正是这个人、这对凶器。
“嘿……嘿嘿嘿……嘿嘿……”
这个矮子露出愚钝的笑,抬起丑陋的脸。
“猴爪……”
娈娘子惊惧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娈、娈娘子大人……您、您没有受伤吧……?”
猴爪口齿不清地问道。
脸色惨白的娈娘子直点着头。猴爪以混浊散漫的目光打量了她后,满足地眯起眼说道:
“弄、弄脏这里了……我、我会收拾的……嘿嘿……”
猴爪捡起朱猗豹的头,扛起他的身体,然后颠颠晃晃歪着步子朝楼内走去。
猴爪一度回头,闪烁异样光芒的瞳孔看向的,是雪鸣。
令人颤栗的嫉妒与憎恶在瞳孔深处燃烧着。
猴爪的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
雪鸣看清,脸上微微掠过动摇之色。
──ㄌㄩㄝˋ ㄈㄥ ㄑㄧㄝˋ ㄔㄣˊ。
猴爪的唇,是这样动的。
露出蛤蟆般的窃笑后,猴爪的身影消失在了八仙楼内。
十
来到刑亥屋子拜访的凛雪鸦一脸不悦。
“还说你走了步坏棋,结果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看见那张反常的愁容,刑亥不禁讶异。
“怎么说?不是收拾了朱猗豹吗?话说你是怎么做的?”
“我用了这个。”
他拿出先前那支烟管。
“这烟管能让人把一个人看成另外一个人。我让朱猗豹把我看成是你,引诱到八仙楼,再让他把娈娘子看成你,而袭击了娈娘子。就在这时,我会飒爽登场,拯救娈娘子,娈娘子便会更加信赖我,反而把猗豹赶出八仙楼……这本来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画……愈说愈觉愚蠢得可耻……”
“哪里出了错吗?”
“途中猴爪插手,杀了猗豹。”
“杀了那个朱猗豹?”
刑亥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是啊。猴爪这个人──果然是个难以测度的强者。观他杀死朱猗豹的身手……这个男人,难不成是……”
凛雪鸦断了话,手抵着细长的下腭沉思起来。
对于凛雪鸦没完没了的思考,刑亥焦躁地开口:
“但朱猗豹死了吧?这不代表一切都很顺利吗?”
“本来没打算杀他的。”
“原来掠风窃尘是个不杀生的义贼吗?”
刑亥调侃道。
“不。若有必要还是得杀生,可我无法接受没有预计杀人的计画里却有人死了。因为没能按照计画来,所以这个策略失败了。”
“哈哈哈!听了真高兴。不过,这样不也很好吗?以结果来说,朱猗豹不在了,娈娘子对你的宠爱也更深了吧?”
“嗯……是吧。”
对比不大开心的凛雪鸦,刑亥心情相当好。
在对付朱猗豹时,两人分别之际凛雪鸦所说的“我走了,在你的屋子里再见吧”奇妙地留在她脑海里,让她不自觉萌生出对凛雪鸦来访的盼望。
“对了,说到杀生……”
凛雪鸦突然转了话锋。
“让娈娘子保持长生不老的灵药,不用幼儿的生肝就真的没办法做吗?”
“为何问这个?”
“觉得有点可怜啊……不能用老人或死人的肝吗?”
“不行。”
“为何?”
刑亥一时沉默。
“……这可是我们妖魔的奥秘哦?”
“所以不能告诉我吗?”
凛雪鸦投来哀求的眼神。
(这家伙,居然还有这种表情啊。)
刑亥觉得有点有趣,笑了出来。
“好吧,就特别告诉你。”
会答应他,大概是刑亥难得的好心情让她也多话起来了。她有些得意地开始解释。
“人类要长生不老,就得藉着寄宿在生肝里年轻有活力的魂魄,所以必须是幼儿的生肝,死者与老人的魂魄都是要被带往冥府的,用了反而有反效果。”
“哦哦……原来如此。”
凛雪鸦理解地点点头。
“但每半个月就要夺走一条幼儿的性命,代价不会太大吗?不能停止服药……或是延长成每个月、每年一次吗?”
“灵药的效果最多就半个月。这之间虽然不会变老,但药效一过,便会产生相应于服药期间的老化,这可不是娈娘子所乐见的。”
“嗯──所以不得不这样啊……对了,我可不只是因为觉得幼儿可怜才说的。而是想到我得到娈娘子后还要继续捕捉幼儿,有点太麻烦了。”
刑亥掩嘴发出清脆的高笑。
“哈哈哈!这等你攻陷了娈娘子再来操心吧。你没忘吧?失败的话,你会被我大卸八块哦?”
凛雪鸦愣望着刑亥的脸。
“你要把身为救命恩人的我大卸八块?”
刑亥一听,停止了笑。
“当、当然!顾念什么救命之恩,是人类自己的歪理吧?你可别以为人类无聊的道理可以用在妖魔身上。”
刑亥声色中,总感觉有点动摇。
“人类很无聊吗?”
凛雪鸦表情格外神妙地问道。
“……”
“很有趣吧?”
凛雪鸦在刑亥回答前说道:
“不有趣的话,你也不会跟娈娘子来往这么久,更不会出手帮我。你说不定开始喜欢人类了,没错吧?”
“我……!”
她正要反驳,就被凛雪鸦打断了。
“我可是很喜欢你。”
“啊……!?”
──又想戏弄我吗?
虽然这么想,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以前那种气愤情绪。
“如何,这件事了结之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到人世走走?”
“你说什么!?”
听见这意外提议,刑亥瞪大双眼。
“人类很有趣的,我想让你游览人类的世界。”
“开、开什么玩笑!”
刑亥虽然尽力地虚张声势,但心里却动摇着。
“听起来像玩笑吗?”
“不是玩笑是什么!普天之下有谁会想跟妖魔一起游历人世的!?再说,娈娘子要怎么办?”
凛雪鸦“嗯──”地将目光转向远处,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这确实是个问题呢。攻陷了娈娘子后,就不能自由自在四处流浪了。不过,是吗……原来这样听起来像玩笑吗……比起躲在这种深山里用尸体制作活人偶,我认为游历人世还比较健康呢……咦?”
凛雪鸦的视线突然停在刑亥背后。
是先前那个坐在椅子上的活人偶。
“一阵子没见,看起来好像变了很多啊?”
凛雪鸦走近活人偶。
活人偶的五官、体型,与先前凛雪鸦来访时所见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
“哼,有些不满意的地方,用现有的部位稍微调整了一下。”
“哦。就算这样,还是有很大的改变啊,跟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了。”
凛雪鸦目不转睛地盯着活人偶。
“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刑亥冷淡地说。
“怎么了?一定得走了吗?”
“我还有事要做。明天一定要把灵药拿给娈娘子,现在只做到一半,若不赶紧作业,就要来不及了。”
这虽然也是理由之一,但真正的原因是方才凛雪鸦的话──一同出游人世──扰乱了她的心。再跟凛雪鸦对话下去,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点头答应了。
“是吗,那我就回去了。”
凛雪鸦干脆地说道:
“我想到今天也必须早点睡才行。”
“明天有事吗?”
“明晚,娈娘子叫我去她的闺房。”
刑亥嗤笑。
“又要说一整晚的废话吗?”
“不。”
凛雪鸦摇头。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听到这句话,刑亥胸中生出了她无法理解的痛楚。
“你要抱娈娘子吗……?”
“这个呀……该怎么办呢……”
凛雪鸦暧昧说道,朝着门走去。
“总之,明天就会全部有个了结了吧……”
凛雪鸦只说了这句,就走出了房间。
十一
翌日,刑亥带着灵药来访八仙楼。
如往常般,楼里准备了酒食,盛情款待刑亥。
隔桌对坐,刑亥与娈娘子两人欢谈了一会后,娈娘子突然丢出一句话。
“呐,刑亥姊姊,你做了不少好事吧?”
娈娘子脸上笑着,眼眸却透出锐利精光。
“什么意思?”
“朱猗豹发狂袭击了我;梅叔明畏惧死灵,不肯走出房间;兰玕宝受到死尸袭击,离开了这里。”
娈娘子说着,从椅子上站起,兰步走到刑亥身侧,楚楚可怜的面容凑近刑亥耳畔。
“是刑亥姊姊吧?”
凝视着刑亥的侧脸,娈娘子碧玉般的双瞳益发刺痛起来。
(她发现了吗……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做得有点夸张。)
刑亥如斯心想,但玲珑的脸上并未露出半分动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装傻。
“刑亥姊姊……”
沉稳的声音搔过刑亥的耳。娈娘子伸手按住桌上刑亥的手。
“呐,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是因为我不把刑亥姊姊想要的男人给你吗?我啊……不想跟你吵架。”
“呵呵,因为这样就拿不到灵药了。”
“不是的!”
娈娘子摇头,声音意外认真。
“跟灵药无关。我就是不想跟刑亥姊姊吵架。因为……因为,你是我唯一能敞开心房的人!”
娈娘子真诚喊道。刑亥猛然看向她的脸。
“你胡说什么……?”
“没有骗你,是真的。人类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会嫉妒、憎恨我。男人也是,只会崇拜我……能跟我对等说话的只有刑亥姊姊……只有你了。”
娈娘子说着,湿了眼眶。
娈娘子这番话是真心诚意的。诱骗了许多男人、为了自身美貌不惜牺牲他人的大妖女,说出了令人意外的真心话。
娈娘子双手紧握着刑亥。
“至今为止真是抱歉,你想要的男人全部全部都给你。比起男人,刑亥姊姊更重要,所以都给你。请跟我和好吧。求求你!”
娈娘子说着,将脸贴在刑亥手上,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刑亥哑然望着掩面而泣的娈娘子。
(人类……有趣吗……)
刑亥想起了凛雪鸦说过的话。
(确实……或许是这样……人类……也不差嘛……)
她恍惚地想着。
十二
当天夜里。
不见歇止的雨开始增强,出现暴雨之势。
强风翻腾,猛烈撼动林木。响彻溪谷的嚣嚣风声,宛若数千怨灵齐声发出雄吼。闪电劈过天际,下一刻轰然落雷声响彻大地。偶尔可闻嘎啦嘎啦的崩落声,是豪雨压倒了缓坡上的树木、崩落砂土的声音。
相当不平静……且不吉的一夜。
雨声敲响八仙楼屋顶,也嘈嘈地响在娈娘子的兰闺之内。
闺房内点着一根红烛,将娈娘子坐在床榻上身披薄绢的纯白姿态照得艳丽。
叩叩!门被敲响了。
“请进吧。”
门打开,雪鸣进入室内。
“让您久等了吗?”
“是啊,可让人等好久呢。”
两人对彼此微笑说道。
雪鸣在娈娘子身边坐下。她马上就将身子靠上雪鸣胸膛。
娈娘子的胸口正高声噪动。
起初,为了攻陷始终不出手又态度冷淡的雪鸣,让他成为自己的性奴,娈娘子想方设法,在闺房里玩弄了许多花招。
试着用甜言蜜语诱惑、试着一丝不挂地挨近他、试着沉浸在自慰里、有时还让他看着自己被其他男人拥抱。
但这些攻势都让雪鸣一一闪躲过了。
这个男人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还是他不举?
这是她一时能想到的理由。但身为色欲之道探究者的尊严,让娈娘子热衷起来,她无论如何也要攻陷他。
不知何时起,娈娘子察觉自己满脑子都只想着雪鸣。
从那时起,娈娘子就不再诱惑雪鸣,只是怀着纯情的心,享受与雪鸣一整夜的恳谈。
──这个男人,不是只会崇拜我的傀儡。而是把我当成对等的人、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
白日里,娈娘子说她唯一能敞开心房的只有刑亥,这句话不完全是真的。雪鸣也是一个让她敞开心房的人。
而这份心思,从他在朱猗豹刀口下救了自己之后,就转变成细微的恋慕了。
这是向来只把男人当作性爱对象的娈娘子第一次恋爱。
“那,今晚我们聊些什么好呢?”
雪鸣说道。
“不。”
娈娘子在雪鸣怀里摇头。
“今晚……就今晚,求求你……让我变成你的人吧……”
她仰望雪鸣秀丽的容颜。染着薄桃色的脸颊,彷佛少女的羞涩表情。
──就在今夜,她要将身心都献给这个男人。
娈娘子如此下定决心。没想到这个绝世大妖女,有这么未经世故的纯情。
至今跟无数男人发生过的房事,对娈娘子来说就跟体操差不多,她从来都不认为是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如今在雪鸣面前交出全部的娈娘子,心理观点上还是个处女,是以会觉得羞耻,觉得胸口躁动,因此才说是她的一大决心。
“不是我成为你的人,而是你要成为我的人,是吗?”
雪鸣温柔问道。娈娘子稚气地点头。
雪鸣无言凝望着娈娘子。
“不行吗?”
娈娘子瞳中闪着悲伤。
“那,至少接吻……今晚至少跟我接吻……”
娈娘子哀求地说道,闭上眼,将脸凑近。
“不行。”
雪鸣抓住娈娘子的肩,将她抵开。娈娘子不禁悲从中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你讨厌我吗?”
“不,没有这回事哦。我很喜欢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留在八仙楼。”
“说谎!”
娈娘子激动摇头,泪珠飞散。
“说谎!你说谎!那你为何不抱我!连接吻都拒绝!要是喜欢我的话,为什么态度要这么冷淡!人家……人家这么喜欢你……”
娈娘子埋在他怀里哭泣。雪鸣温柔地抚着她的头。
“抱歉……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娈娘子猛然抬起低垂的头。
“请告诉我原因!求求你……求求你……!”
娈娘子恳切的渴望,让雪鸣露出些许苦恼的表情。
“你想知道吗?”
“是的,请告诉我!”
“真的想听?”
“是的,没错!”
“那……”
雪鸣静静闭上眼。
静默了一段时间,娈娘子神情认真,等着雪鸣开口。
须臾,雪鸣启唇,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觉得恶心。”
一瞬间,娈娘子无法理解雪鸣的话。
(恶心?刚刚这个男人说了恶心?什么东西恶心?难道是说我吗?)
望向雪鸣的面容,他如寒冰般面无表情。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恶心,你、很、恶、心。”
娈娘子身子细细颤抖起来。痉挛的唇齿勉强挤出声音。
“你、你刚刚才说喜、喜欢我的……”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作为一件美丽的宝物,我确实喜欢……”
娈娘子觉得莫名,目不转睛盯着雪鸣的脸。
“不懂吗?那我来举个例。假设有条七彩的美丽毒蛇,就算你因为喜欢那条美丽的蛇而愿意饲养它,但你愿意抱它、跟它接吻吗?办不到吧,因为既危险又恶心。”
雪鸣说话的口吻,甚至有种温柔。
“我、我哪里恶心了……”
“饮用幼儿生肝煎出的灵药,违逆自然天理来维持美貌的你,既邪恶又恶心,就算可以喜爱,拥抱什么的还是太不舒服了,我实在做不到。”
娈娘子脸色一片苍白。
“为、为何你知道我喝了幼儿生肝的灵药……”
整座八仙楼里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负责擒抓幼儿的猴爪而已。
“很简单,从你的朋友──刑亥那里听来的。”
“刑、刑亥……!?”
娈娘子瞪大了眼。但雪鸣没有让她追问的意思,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我虽然说喜欢你,但跟方才蛇的例子不同,我并非只是迷恋你的美丽。”
“不、不然是……?”
雪鸣脸上浮现妖狐般的残忍笑容。
“你问我迷恋你什么?那就是深信世上无人不为自己倾倒的这份信心。被奉为东离第一美人,认为没有男人不拜倒在自己的美貌之下,这份骄傲与绝对的自信,就是我所迷恋的。我想摧折一下你这份自信,让你知道就算你使尽手段,仍有男人能不为所动。”
“你为何这么残忍……!”
“残忍?呵呵,你说为什么呢?”
面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映在娈娘子眼里,就像一个无法捉摸的妖怪所化。
“见到被你夺走未婚夫的女孩终日以泪洗面,侠义心肠的我,决定替她报仇──这个理由如何?”
雪鸣玩笑地说。
“别、别开玩笑了!”
“抱歉,我说笑的。我凛雪鸦──已经厌倦盗取财宝了。”
“凛、凛雪鸦!?‘掠风窃尘’凛雪鸦!?”
突然听到这个响彻江湖的妖盗之名,娈娘子愕然。
“咦?我没说过吗?这才是我的真名。掠风窃尘所盗之物并非财物,而是人的傲心,稀世豪杰、妖人、怪人、策士、枭雄……这些寻常手段对付不了的家伙,用奇策挫败他们的傲心、信念与自信,我向来对这些事乐此不疲呢。所以才说,你是我绝佳的猎物──也就是财宝。”
“这、这、这、这、这……!”
娈娘子感到恐惧,退了几步。
就在她的背抵上了房间墙壁时。
──啪。
裂开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娈娘子感到脸上刺痛,掩着脸蹲下。
“哎呀,差不多该生效了吧。”
凛雪鸦声嗓一贯悠然。
“什、什么……?”
娈娘子的掌心摸到自己脸上肌肤龟裂开来的触感。
“今早刑亥带来让你服用的灵药里,掺入了死去朱猗豹的肝,是我事先混入煎灵药的窑里的。你知道吗?以幼儿生肝做成的长生不老药,如果用了死人的肝,听说会有反效果。”
“反、反效果?你、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咿呀!”
更剧烈的刺痛蔓延全身,娈娘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凛雪鸦冷冷睨着她说道:
“这也是刑亥告诉我的。”
“刑亥……?咿呀!咿呀呀!”
身受剧烈痛苦折磨,娈娘子心中错杂着各种念头。
(刑亥?刑亥?是刑亥告诉掠风窃尘的?那个女人背叛了我!?我那么相信她!她竟然背叛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黑压压的怨念猛地涌上娈娘子心头。
“这样一来,你就会回复到原本的面貌──顺应自然天理的面貌了。但是这样的你,我已经没有兴趣,我要离开八仙楼了。”
说完,凛雪鸦抛下受到痛苦折磨的娈娘子,悠然步出房门。
听见关门声,娈娘子抬起因憎恶而扭曲的脸。
“混、混帐……”
娈娘子的愤怒超越了痛苦,她蹒跚地站起来。
“混、混、混帐!可恶的凛雪鸦!可恶的刑亥!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叫出声。
“来人!来人啊!去追凛雪鸦……去追雪鸣!去杀了雪鸣跟刑亥!”
听见扰人清梦的尖叫,八仙楼里的美男子们都一齐从被窝跳了起来。
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他们就匆匆赶到崇拜的娈娘子闺房门前。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了吗?娈娘子大人!”
“娈娘子大人!娈娘子大人!您没事吧!”
在聚成一团的男人们面前,闺房的门咿地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脚步踉跄的人──看见这幕的男人,都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噫!噫噫!”
眼前出现一个只缠着一条薄绢、跟裸猿一样干瘪的人。
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枯枝般的手脚、满布皱纹的皮肤上有着茶色斑块,透过薄绢,可见乳房如干芋般摇摇晃晃垂挂着。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丑怪老婆婆,从娈娘子的闺房里走出。
老婆婆那张布袋般的嘴巴张合着。
“我要杀了雪鸣!杀了刑亥!”
她用沙哑的声音放声大叫。
“这、这个肮脏的婆子是什么人啊……!”
“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真是丑死了!”
“真碍眼!把她赶出去!”
又有谁知道,现在被美男子们一顿痛骂的丑陋妖婆,正是他们所崇拜的娈娘子本人。喝下了混有朱猗豹死肝灵药的娈娘子,身上产生了俗称的反效果──也就是急速的老化现象。
就在其中一名美男子正打算将年老色衰的娈娘子撵出去时──
“娈、娈、娈娘子大人……噢噢……娈娘子大人……”
同伴身后,传出了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众人一齐回头,一个矮小如蛤蟆的男人,抽着鼻子啜泣。正是猴爪。
猴爪啪嗒啪嗒地走到容貌大变的娈娘子身边跪倒。
“可、可怜的……娈、娈娘子大人……竟、竟然变成这样……我、我认得出来哦……不、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猴爪绝对……”
听到猴爪这番话,美男子们骚动起来。
“你说娈娘子大人?”
“她是娈娘子大人?”
“这么一说,长相确实……”
男人们终于发现眼前的妖婆就是娈娘子。
但他们心中并没有涌上以前那种赞美崇拜的念头,而是彷佛从一场妖梦中大梦初醒般恍恍惚惚。
“杀了雪鸣!杀了刑亥!是他们把我弄成这样的!去烧了刑亥的屋子!去杀死雪鸣!”
娈娘子心神错乱地呼喊着。
但没人动作,众人只是面面相觑,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娈娘子美貌的魔法,早在看见这副老丑之态后就解开了。
这时,一个美男子身上猛然喷出血花,然后倒下。
所有人吓得后退。
倒地的男人身边,是手里握着弯曲怪异短刀的猴爪。
那张丑陋的脸,因为激动的愤怒又更丑了几分。
“猴、猴爪……你、你做什么……”
“……快去。”
猴爪愤怒得咬牙切齿,打断了美男子们困惑的声音。
“……快、快去。这、这是娈娘子大人的命令。去、去烧了刑亥的屋子……”
“但、但是……刑亥的屋子在哪里……”
才一开口,此人的头就离身飞起。在场众人谁也没能看清,这神速的一刀乃是出自猴爪之手。
“不、不想死的话,就去。我、我知道刑亥的屋、屋子在哪……带、带上火、火跟所、所有的油……”
已经没人能回应他浑浊的嗓音,男人们都被恐惧所驱策,一齐冲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只剩娈娘子与猴爪。娈娘子仍反覆吼着方才那些话,早失去了理智。
猴爪心痛地看着眼前的娈娘子说道:
“不、不可原谅……雪、雪鸣──掠风窃尘,就、就由我来收拾……”
十三
此时,刑亥在屋里面对着活人偶。
她正在帮活人偶替换上新的手臂。
“痛!痛!刑亥大人,很痛──!”
这项以针线进行的作业,好像替活人偶带来了难受的疼痛,拥有暂时灵魂的活人偶发出了扰人的悲鸣。
“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骗、骗人,从刚刚开始就切了又缝、缝了又切好几次……痛、好痛!”
“吵死了!”
刑亥大声一喝,让活人偶默了声。但实际上,刑亥的作业迟迟没有进展,几度失手,让她只好不断重来。
她的思绪如今被强烈的茫然所占据,无法专注手上的作业。
(跟凛雪鸦一起游历人世……)
凛雪鸦昨晚说过的话,仍残留在刑亥心中。
穷暮之战后,自己究竟在这座山里隐居了多久?战后那股想颠覆人界的热情,最近也逐渐消淡了。更何况,跟娈娘子长时间来往、与凛雪鸦短暂交流,都让她开始觉得人类其实也不错。
妖魔拥有永恒的生命。一想到接下来的漫漫岁月要无止尽地待在孤独的山中别墅里,她也觉得有点没劲。
凛雪鸦的邀请,给了刑亥一个甜美的梦想。
(但是……)
考虑到必须继续替娈娘子制作灵药,她就无法离开此地。尤其回想起白天娈娘子意外表现出的亲爱之情,她又更走不开了。
无论服下多少灵药,人类仍不可能无限地活下去,顶多数百年。在那之前,她必须一直照看着娈娘子。而在那之后,凛雪鸦也早已寿终正寝了吧。
刑亥心乱如麻。
“好痛!”
活人偶又叫了一声。
“闭嘴!”
她有点歇斯底里地斥责。
(对了,还有这个人偶。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偶,也不能半途而废……)
她身为死灵术师的职人意识,让她无法丢下未完成的人偶离开。
(至少等完成了这家伙后……)
虽说如此,但这个人偶越看越觉得不完整。本来觉得将近完成了,但最近不知道有什么心境变化,反而让她觉得离自己的理想状态越来越远。
(可恶。眼睛也不行,轮廓也不满意。头发也不是这个颜色。眼睛应该更细长……脸更瘦长一点……发色,要白雪般的银色……)
这时,刑亥猛然一惊。
(我到底想做出什么……!?)
她脸色愕然,近似恐惧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我到底是想做出什么!?”
这回她说出口了。
她晕眩地按着额头,颠晃后退了数步。
细长的眼、细致的轮廓、银色的发……这就是刑亥想打造的,最理想的活人偶。
“这、这是我理想的样子!?这、这看起来根本就是……”
刑亥叫出声来。
──凛雪鸦。
“根本就是那个男人不是吗!?我、我居然把那个男人当理想的模样……来制作!?”
就在此时。
一股强烈意念天外飞来,如电流般击中刑亥脑髓。
“什么?”
刑亥愣住。
她突然收到的意念,是潜伏在屋子四周监视的亡者们所传递的。是一种诉说着危险与痛苦的意念。
刑亥闭眼诵念。
她施法,试图将亡者所见到的景色在脑海中映照出来。
──是一片火红光景。
“这……!?”
透过亡者眼睛所看到的景象,是被熊熊大火所包围的树林。
腾腾火焰烧毁了树龄数百年的巨木,黑压压的烟将夜天焚得焦黑。豪雨虽然下得毫无停歇之势,但火势更强更大,强风看起来反而助长了火焰蔓延。
她看见潜伏于屋子周边戒护的亡者们,就像火盆上的烤鱿鱼干,在大火里闷烧。接着,践踏炭化的亡者们,陆续朝着屋子走来的,是拎着佩刀、握着火把的一群男人。
“八仙楼的美男子们……!?是他们放的火?为、为什么?”
细微的焦臭味窜进刑亥鼻腔,火势逐渐逼近这间屋子。
刑亥抽出她惯用的鞭子吊命棘,赶到屋外去。
一出屋外,就有一物掠过刑亥身侧而来。
是火矢。
一看,有几个男人背对着熊熊燃烧的树林,将火矢瞄准屋子,拉紧了弓。一看见刑亥从门里出来,箭头就动摇了。
“出来了!是刑亥!”
“快看!她有角!”
“是妖魔!泣宵妖女原来就是刑亥!”
男人们吼着,慌张后退。
“你们这群混帐!为何践踏此地?”
刑亥满面怒容地吼着。面对来势汹汹的妖魔,男人们都吓得后退,其中有个比较勇敢的,叫了回去。
“这是娈娘子大人的命令!娈娘子大人叫我们烧光刑亥的屋子!”
“什么?娈娘子……?为何?”
娈娘子白天明明还表现出那种亲爱之情,怎么就突然变卦了?
(是为了报复我陷害个人房的三人吗?但是……)
一个眼尖男人看出刑亥的困惑表情,喊出了声。
“别怕!就算对手是妖魔,但我们人数众多!攻击、攻击!把妖魔的巢穴烧个精光!”
号令一下,火矢齐齐放出。
“可恶!”
刑亥挥鞭击落如雨点般飞来的火矢。
但就算她击落了飞向自己的火矢,却无法击落飞向屋子的。火矢穿破墙壁、屋顶、门窗射向屋内,火苗渐渐蔓延。
“混帐!”
刑亥的鞭子腾起。只见空中飞来的鞭缠住了一个美男子的颈,随后一股强烈力道抓起他的身体,抛飞。周围数人发出“呜哇”的悲鸣,他们脸上都被猛烈的鞭劲击中,转眼就昏倒了。
灌入妖力、伸缩自如的吊命棘,犹如翱翔天空的小龙,穿梭在男人们之间,不断来回又打、又缠、又抛。
但这番活跃只是暂时的。
到底是敌众我寡。勇猛的男人们拔剑杀到使鞭的刑亥面前,她只好马上转攻为守。
在她击退来袭的男人们时,火矢仍继续射入屋中。
刑亥一瞥背后的屋子,已经被火势完全包围,火舌从窗户窜出。
“我、我的屋子……!”
住了上百年的屋子正燃烧着,不只家财工具,她丰富的魔法藏书、搜集的魔法道具、长年累月来制作出的诸多仙药等宝贵物品,都被火焰吞噬,化作余烬。
刑亥一时发愣,火矢、白刃毫不留情朝她飞袭而来。
“呿!”
刑亥咂舌,挥鞭击退他们。她已经改变了心意。
(可恶!别管屋子了,保命重要,先逃离这里才是上策!)
刑亥目光锐利,盯着男人们的方向疾驱而去。
她鞭击神速,打倒挡路的男人们,渐渐击溃他们包围的防线。
面对刑亥直捣黄龙挥鞭猛攻,男人们都乱了阵脚。
一旦被她闯入阵中,就无法使用火矢攻击,挥刀也可能伤到同伴。
这群男人里对自己身手有信心的本就没几个。
如今,他们身上娈娘子美貌的魔法已经解开,更没有理由与胆量赌上性命跟刑亥一战。所以一旦被刑亥接近,他们自然就想逃跑了。
人群中,刑亥挥舞鞭子,向前突破。
突然,她听见了后方传来的微弱声音,混杂在男人们的悲鸣与怒号中。
──……刑亥大人……刑亥大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在吐出火舌的窗边看见了全身着火的活人偶,眼神看来有点寂寞。
──刑亥大人……您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呢?不要、不要……丢下我离开……刑亥大人……
刑亥断然将视线移开。
不久后,她听见屋子崩毁的声音传来。
凛雪鸦在滂沱大雨中赶下山。
他早已注意到,身后有股难以名状的杀气逼迫而来。
“果然不会轻易让我逃掉啊,再来该怎办好呢?”
他嘴上虽说得从容,但滴垂在白皙脸颊上的,却未必只有雨滴。
暗中的追踪者正以飞快的速度接近。他宛如受到猛虎追赶。对方在山里奔跑的速度,明显在他之上,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凛雪鸦停下脚步。认清自己甩不掉对方后,做出觉悟。
他凝然而立,注视着幽暗的雨中。须臾,两点鬼火般的灿灿目光浮现出来。
“掠……风……窃……尘……”
目光的主人万般怨念地出声,宛如野兽低吼。
一道矮小人影啪嗒啪嗒地踩出水声,由黑暗中走出。
双手握着怪异短剑,爬行般的前屈身姿。这男人正是猴爪。一股连滂沱大雨都足以蒸发的强烈内劲,正从他短小的体内腾腾涨起、溢出。
“妖贼‘耀暗赛凶星’。”
凛雪鸦说道:
“这是你的名号吧?我从你杀害朱猗豹的手法,还有那对奇怪的短剑看出来的。身习嵬岳派武术,精通剑术、暗器,却因为生性过于残忍而被逐出师门,之后沦落为盗贼,行事风格残虐无比。被你闯入的人家,不分男女老幼,都逃不过你的虐杀,葬身血海。所以见过你容貌的人,无一幸免……”
猴爪默然听着凛雪鸦的话。
“谣传你已经死了,没想到是受娈娘子美色所惑,来到了这里啊。”
“掠、掠风窃尘……我、我曾经见过你一次……”
猴爪的大眼骨碌一转。
“是那个时候吗?”
凛雪鸦回应道:
“是我打算欺骗、陷害某个富商的那次吧?用尽了各种手段,就在我以为手到擒来之际,前去商家拜访,却发现商人、他的家人以及仆人全都成了一具具凄惨的尸体。就是被你巧妙地从中篡夺了──原来,你就是那时从某处偷看着我啊……”
猴爪露出混杂着恚怒与后悔的表情。
“你、你出现在八仙楼时……就、就应该马上杀了你的……我、我不能原谅没有这么做的自己……要、要是杀了你,娈、娈娘子大人就不会变成那样……”
“哦,看到娈娘子那样,你没有变心吗?”
“别、别把我跟其他男人相提并论!”
猴爪激动。
“我、我才不是喜欢娈娘子大人的外表!是、是喜欢她的心!不、不管她变成怎样,我都不会变心!”
“嗯,穷凶极恶的盗贼被绝代恶女的心所吸引,也是挺有道理的吧?”
“你、你说恶女……”
听见自己所崇拜的娈娘子被侮辱,猴爪全身颤颤发起抖。
“废、废话少说……我、我绝对不能原谅你。我要斩下你的首级,送、送给娈娘子大人!”
猴爪身上所散发的浓厚内劲,突然膨胀起来。
小小的身体,看起来大了一倍。
凛雪鸦才摆出迎战姿态,就见猴爪脚边的水花一溅,以爬地般的奇怪动作,瞬间拉近到凛雪鸦身前数丈处。
从地面上飞跃起的刀风,直逼凛雪鸦的喉管。凛雪鸦身子迅速一仰,危险的斩刀掠过他的浏海。几根银发飘然散落空中,凛雪鸦朝后一跳,打算拉开距离。
然而,猴爪轻功惊人,那张丑陋的面容,紧贴在凛雪鸦面前。他在空中转身,彷佛化身凶刃,一刀袭向凛雪鸦。凛雪鸦蓝衣一翻,以毫厘之差躲过,接着一个发光物在夜风中发出声响,朝着他额心而来。
──是飞镖。
猴爪袖里射出飞镖,此乃嵬岳派暗器怪技。
一声“锵”的冰凉金属声响弹开飞来镖器。是凛雪鸦的烟管。
猴爪出镖飞速,连绵不绝。不知道这些暗器到底藏在他瘦小身体的哪里,大量飞镖纷纷朝凛雪鸦扫射而去,宛如一场流星雨。
凛雪鸦虽以一支烟管挡下了所有飞镖,但他的身子也逐渐后退,看得出他渐渐被逼到了绝路。
猴爪一扯嘴角。
“掠、掠风窃尘……!就只有逃跑属害!”
语毕,猴爪周身被浓厚剑气辉映出一片灼然的红。
耀暗赛凶星──闪耀于黑暗中的身影宛如凶星,猴爪化作一团火球,跟着射出的飞镖一起朝凛雪鸦疾驱而去。
只凭一支烟管防身的凛雪鸦,不可能躲得过猴爪接下来的这一击。确信能杀死凛雪鸦的猴爪,从参差不齐的齿间吼出即将屠杀这个可恨男人的招式。
“嵬岳剑抄·双星赫月!”
形如新月的一对短剑透着火红剑气,他咆啸一吼,酝酿出非比寻常的猛劲,攻向凛雪鸦。猴爪已经开始想像凛雪鸦血花四溅、身首异处的模样。这也无可厚非,手无寸铁的凛雪鸦,不可能守得下猴爪的必杀剑。然而……!
猴爪看见,凛雪鸦脸上闪过凉风般的微笑。
(什么……!?)
正疑惑,凛雪鸦的身影刹那化作一阵银风疾走,疾风闪过猴爪的刀锋,划过他的右腹。
下一刻,猴爪的腹侧血如泉涌。
倾盆血雨中,猴爪惊愕地瞪大瞳孔,转过头。
身后,是凛雪鸦横剑防御的姿态,剑光闪耀在夜色里。
“什……什么……?剑……剑……?哪里来的?”
猴爪从喉咙深处同时呕出鲜血与疑问。
“啊,这个啊。”
凛雪鸦甩落剑上鲜血。
眨眼间,剑身缩小,变回了拿在手上的烟管。
“这支烟管,还有这种用途喔。”
“混……混……混帐……掠风窃尘……!”
尽管侧腹不断喷出鲜红,猴爪仍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想走向凛雪鸦。但这也只是强弩之末。
“混……帐……”
一说完,他就“咚”地倒在泥泞地上。
汩汩血泊从猴爪短小的身躯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场迅速的决斗,从战斗开始至今没费多少时间,甚至短得不够尽兴。
但猴爪周身散发的强烈气劲,其余韵仍刺激着凛雪鸦纯白的肌肤。在短短一瞬的激斗中,凛雪鸦已经充分感受到猴爪这个男人恐怖的实力。
“真可惜啊,耀暗赛凶星……竟然让我拔出原本没打算使用的剑,让我违背意愿杀生……你若没有误入歧途,也是一个名号响亮的剑客了吧……”
凛雪鸦有些怜悯地说道,双手合掌。
“凛雪鸦!”
这时,背后传来声音。
他回头一看,是淋成了落汤鸡的刑亥。
“哎呀,刑亥。”
凛雪鸦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刑亥一跑到他身边,就赶时间般一个劲地说道:
“八仙楼的男人们放火烧了我的屋子,说是娈娘子的命令。真是莫名其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娈娘子做得这么绝啊。”
凛雪鸦口吻悠哉得让人心急。
“你这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哪有,我只是觉得用灵药永保青春的娈娘子违反了自然天理,所以在你的灵药里面掺了朱猗豹的肝而已。变回了相应年龄的娈娘子勃然大怒,所以我不小心说出你的名字了。看来娈娘子这女人恼羞成怒了吧。”
“你……!?你说什么!?”
刑亥愕然张大了嘴,盯着凛雪鸦。
不过,她随即露出释怀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
“算了。”
刑亥脸上竟有几分释然。
凛雪鸦讶异地问:
“怎么了,我以为你会生气呢?”
“我确实生气!你这家伙,我要你负起责任!”
“责任?”
“屋子被烧,我已经无处可去了。也没办法继续跟娈娘子交易。虽然可恨,但我接受你的邀请。”
“邀请……?是指什么呢?”
凛雪鸦歪了头。
“就是跟你一起前往人世。虽然不是我所愿,但眼下也别无他法了。”
刑亥虽然装得不情不愿,内心却相当兴奋。
她已经毫无后顾之忧了。一想到跟这个男人游历广大世界的日子,内心就不可思议地雀跃起来。
然而凛雪鸦的表情,却像是听不懂自己正在说些什么。
他作势思考了一会之后──
“啊啊──那个啊。”
说完,他又接着说了这句:
“那是开玩笑的。”
“啊?”
刑亥哑然。
“开……玩笑?”
“咦?真奇怪。”
凛雪鸦表情讶异。
“你自己不是也说我在开玩笑吗?”
“我、我是说过……”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是玩笑话。你也说过吧,普天之下有谁会想跟妖魔一起游历人世?这句话同样没错,我一点也没有想跟妖魔同行游历的意思。我的谎言竟然一下子就被你看穿了,我掠风窃尘还在反省自己的火候远远不足呢……难道,你当真了?”
刑亥神情愕然,哑口无言。
“不过,有句话是真的,就是我说我喜欢你这句。遇见你,可是得到了比戏弄娈娘子更有价值的猎物。要是能让满口说着人类无趣的冷酷妖魔爱上我,一定很痛快,不知道我的计策是否成功了呢……”
凛雪鸦微微一笑。
(谎言……?他……是在说谎?)
刑亥失神地盯着凛雪鸦半晌。
(他在戏弄我?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说想抱我的时候?从说我可爱的时候?)
麻痹的思考慢慢、慢慢地运转起来。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怕是初遇的那次起吧。
所以,跟这个男人共度的时间全都是假的?
他说是假的,那一切就都是假的;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与态度,也全都是假的。
若说全部都是假的,那自己因为这男人的话而在心中产生的动摇与雀跃,也会变成假的吗?只凭“玩笑”二字就能抹除吗?
刑亥心中最先感受到的,是失落感。而失落深处涌出了冷飕飕的悲伤,接着变成刺穿心扉的痛楚,痛楚又开始带有耻辱的塭热。从起初的微热,渐渐、渐渐增加热度,成了连铁都能熔化的灼热──最后变成怒不可遏的愤恨业火。
“……我要杀了你……”
刑亥吐出阴森中带着万般怨念的声音。
她狠狠瞪着凛雪鸦的憎恶目光,宛如窥探着焦热地狱的入口。刑亥瞳中闪耀着强烈愤怒,彷佛想用目光就瞪杀眼前男人。
“真吓人,别这样瞪我。”
凛雪鸦的淡然声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杀了你!”
闷在心中的强烈情绪,终于溃堤奔腾而出。承载了她愤怒的吊命棘猛然窜出。
此时,两人之间升起一道火焰障壁。
“什么?”
凛雪鸦使出了烟管上的魔法。过去曾经从朱猗豹的凶猛攻击中救出刑亥的火焰障壁,如今熊熊燃起,阻隔了刑亥与凛雪鸦。
“可恶!混帐!”
她愤怒地朝着火焰甩鞭,却只是打空。
“见你这么生气,看来我的计策是成功了。”
炎壁对面,悠悠传来凛雪鹃令人恼怒的嗓音。
刑亥接二连三挥鞭击向焰壁对侧。
但不管她怎么挥鞭,感觉都没打中凛雪鸦。
“我已经心满意足,没有留在此地的必要了。”
“可恶!可恶!”
仍不断挥着鞭子的刑亥,目的已经不是击中凛雪鸦了,只是歇斯底里地为了发泄心中源源不绝的怒气与杀意。
凛雪鸦可憎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以,我要走了。若我们都还活着,应该后会有期吧,届时要再请你贡献出死灵术为我所用了。那么,再会。”
“等等!别跑!”
她叫道,但凛雪鸦已经不再回应。
被火焰阻挡视线、看不见身影的凛雪鸦,感觉已经走远了,刑亥憎恨得咬牙切齿,下定决心。
(混帐……混帐……混帐……凛雪鸦……可恶的人类!我要杀了凛雪鸦。我要消灭这个禽兽。混帐、混帐、混帐、混帐、混帐……!)
无情的雨浇灌在伫立原地的刑亥头顶上。
但冰冷的雨也无法浇熄刑亥心中浓黑的怨念业火。
此后,失去了栖息地的刑亥,移居夜魔丛林,由于对人类的憎念,继续钻研复活魔神灭亡人类的大计,终得付诸实行,此乃后话……
烧尽了刑亥屋子的烈火,受到强风助长,扩散到整座山,火势逐渐逼近八仙楼。
八仙楼内,成了一个悲惨妖婆的娈娘子,走过一间间厢房。
“……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放声大喊,但阆静的楼内无人回应。
八仙楼的男人们出去火攻刑亥的房子后,就不再回来。
众人都害怕火势,开始下山了。连关在房里的梅叔明也都看见窗外的山林大火,早就逃了出去。
就算没有这场火,他们也不可能回到如今的娈娘子身边吧。
“……男人……男人们都去哪了?抱我……取悦我啊……”
叫唤着,蹒跚徘徊在楼内的娈娘子内心已经完全崩坏。
在镜中所见的老丑、对雪鸣与刑亥的强烈愤怒、男人们的无情唾骂,已经将娈娘子的理智打击得溃不成形。
唯一残留的,只有与生俱来的淫乱天性。她继续徒劳喊着,渴求男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朱猗豹──!兰玕宝──!梅叔明──!在哪?在哪?快来我的房间……取悦我……呐、呐,你们躲去哪里了……”
她的叫声都成了冷冷回音。
“喂!喂!你们出来啊──!”
“娈……娈娘子大人……”
突然有个声音叫她。
“哎呀,是谁?”
娈娘子的老脸上露出满满淫色,回头一看,表情登时转为失望。
一个蛤蟆般的丑陋男人蹲在那里。是猴爪。
猴爪以手按着自己的腹部,表情痛苦狰狞。裂开的侧腹血流如注、汩汩溢出,被切断的肠子脱落在外,如尾巴般拖曳在地。
奄奄一息的猴爪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回到此处。出于他异常强烈的执念,想在命终前再看深爱的娈娘子一眼。
“娈……娈娘子大人……请、请快点逃……火、火已经烧到这里了……”
“好丑!”
娈娘子激愤痛骂猴爪。
“谁?你是谁?为何这么丑陋的男人会在这里?好丑!好丑!好丑!就没有更好看的男人吗!?猗豹在哪!?玕宝呢!?叔明出来啊!”
猴爪的背细细颤抖起来。
他猛然抬头,瞳孔深处闪过不知是憎恶还是悲哀的不祥之光,随后他手中闪出一道光芒。
下一刻,娈娘子的头划出血色螺旋,高高飞起。
不久,熊熊烈火开始蹂躏辉煌华丽的八仙楼。过往荒淫背德的岁月、淫乐颓废的日常、一切的一切,全被灼烈业火吞噬,归于余烬。
一个正逃离山林大火的美男子,隐约远远看见崩塌的八仙楼内,有个紧紧抱着人头的矮小男人,一面恸哭、一面手舞足蹈……
十四
天色渐白。
炽烈的火势也渐渐平息,如今只剩下不断冒出的浓浓黑烟。
山脚小村中,有个楚楚可怜的身影,撑着伞,担忧地仰望着山上。
是被夺走未婚夫的地主女儿。
“李青……”
她哀伤低喃。
被泪水浸湿的目光,落在一步步走下山道的蓝衣男子身上。是她在山中小庙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银发贵公子。
男人朝女孩走来,经过女孩身边时低声说道:
“你的未婚夫──很快就会回来了。”
“咦?”
女孩回过头时,男人已经走远数丈了。
此时,光芒从云隙照入。
眩目天光下,男人眯起细长的眼,仰望天空。
“呀,雨终于停了。季节也要变了吧……”
初升的朝阳,照着男人说完后离去的背影。
乌云渐渐散开,露出苍穹。
大地吹起凉爽的风。
风中,是秋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