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宫女子大学在山手线内侧。
从涩谷站搭山手线往北(用山手线的说法就是外圈),在池袋站下车。接着转乘民营铁路两站,然后徒步。
在最近的车站下车之后,沿着街道走就能抵达正门。
「好大……」
最先令我惊叹之处,就是校地的广大。
不知道墙内究竟有多少建筑?这间学校明明位于都心,究竟是怎么确保如此广阔的土地?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国立大学。
从正门笔直延伸出去的道路,左右两侧种有高大的树木,方形建筑则像是要和树木竞争似的盖了一栋又一栋。根据手机萤幕显示的导览图,两侧建筑似乎是附设的小学与高中,稍远处好像还有中学。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同一道围墙之内,居然从小学到大学都有。
我跟着涌向正门的人潮移动,踏入大学校地。
话又说回来,今天是周六,学校应该没有上课。代表这么多人都是来参加校园开放日的……吗?
一进门,就有个身穿原色T恤的大姊姊递来时间表,似乎是工作人员。对喔,会来大学的不止学生嘛。
仔细一看,路人之中也有些明显年纪比我大的女性,甚至还有更年长的。我这才想到,她们应该是大学生或职员。
远处,疑似运动社团的宏亮声音乘风传来,还能看见校舍窗户另一边有人影。大学没有假日吗?大家都这么认真,假日也来学校?虽然我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沿着石板路往校内走。
目的地──人文学院安排的课,似乎是在比较靠内侧的建筑进行,必须绕过正面那栋很大的建筑。
我绕到方形建筑的另一侧,右手边是个有点热闹的中庭。
草地很漂亮。
……有人在睡觉。
难以置信,居然有个穿白袍的女性躺在草地上。不不不,骗人的吧?啊,有人来了……她挨骂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阳光再怎么暖和、气候再怎么舒适,也不该这么做。
恐怕只是认真上课还不够,也需要适度放松一下。
不过嘛,刚刚那人应该是放松过头了。
大学里有好多种人呢。
我确认一下立于建筑入口处的看板。嗯,就是这里。
就在准备进去时,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不,怎么可能?何况我也不觉得会在这种地方碰到熟人。
「沙季!咦~!你来我们学校参观?」
咦?
「读卖小姐?」
结果是打工地方的前辈,读卖栞小姐。而且,她还坐在看似接待处的椅子上。
换句话说,难不成──
「你读的是这所大学?」
「嗯,或许就是这样喽~」
都坐在关系者席了,没什么「或许」吧。
仔细一看,每个学院的接待地点不同。她坐的位置,看来属于偏人文的学院。
「要是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就会好好招待你了。」
「因为是突然决定的。」
真要说起来,我根本不晓得这位前辈是哪间大学的学生,也无从说起吧?
「这样啊~呃,所以说,你是来参加这里的体验课程对吧。」
「……对,大致上没错。」
为了避免妨碍其他来参观的学生,我在回答的同时把路让开。
其实我没有以特定学院为目标,只是想挑个感觉还不错的地方听听人家讲课,这点应该不用特地说出来吧。
况且既然是聪慧的读卖小姐所就读的学院,听听看理应也没什么损失。
「那么,反正还有时间,我带你到处参观吧。」
「这……可以吗?」
我回头看向接待席。
已经有其他人坐到读卖小姐原先坐的位置,将看似传单的东西递给访客。她发现我没领到,于是拿了一张给我。我一看,上面好像是今天课程的概要。
「小栞~你在那边很碍眼,不做事就闪边啦、闪边。」
「嘿!感谢。好啦,我来当你的向导。」
「可是……」
「喔,读卖同学。熟人啊?」
听到另一个声音,我转过头去。
看见一位显然不是学生的女性。
可能是这所大学的老师吧。年纪应该在三十前后。如果是老师,实际年龄或许还要更大一点,不过至少外表看来只有这样。这人身穿淡藤色套装,散发成熟的气息,不过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有浅浅的黑眼圈,让难得的美貌打了折扣。怪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人。
我试着在脑中为那身套装加上一件白袍。
「啊。」
(插图012)
就是躺在草地上结果挨骂的人。
「嗯?」
「喔?沙季,你认识我们家老师?」
「不、不是啦。那个……刚刚草地上……」
那个躺着的人对吧──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不过,读卖小姐好像已经从我的只字片语猜到真相了。
「工藤老师……你又来啦?今天有外面的访客,所以你特地穿了名牌套装对吧?套装会哭喔……」
「我有在外面披件白袍。」
「问题不在这里……」
「将什么东西定义为问题,这点因人而异。至于随便对待一件只是标价高了点的衣服是对是错,人生苦短,我认为讨论这种话题只是在浪费时间。话说回来,读卖同学,我想认识一下这位美丽的女性。」
读卖小姐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露出认命的表情,将我介绍给对方。
「……她是绫濑沙季。打工地方的后辈。」
「我是绫濑。那个……幸会。」
我点头致意,那位穿着藤色套装的女性随即嘀咕了句:「嗯,正好。」正好?
「幸会,沙季。我是工藤英叶,在这所大学以副教授的身分进行伦理学领域的研究。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好像是高中生?」
「是的……不过还是高二。」
「嗯,正好。真是太棒了,你来得正是时候。老实说,我有些事想请教。」
她讲话十分流畅。
光是这样,就能让人明白她很聪明。不愧是在大学任教的老师。
「好的,要问什么?」
「截至目前为止,你和多少人做过?」
「啊?」
我当下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做过、「做」过……咦,该不会,是那个意思?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虽然明白,但是我不想明白。
「老师!怎么能问初次见面的未成年少女这种事啊?」
读卖前辈就像要护着我一样,挡在我前面向工藤副教授抗议。
「咦?」
「不该在这种地方问啦。」
「嗯?不,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特地用隐喻啊。嗯,不过仔细一想,这或许也没有隐讳到哪里去。毕竟这对人类来说是很普遍的现象嘛。我经常在想……『隐瞒』这种行为,搞不好比坦白更容易强调事物的存在感、更容易让人对事物留下印象呢……喔,换句话说呢,就是问你到目前为止曾经和多少男人性交过──啊不,当然女人也可以算在内──有吗?」
「老师。」
「嗯?为什么露出那种恐怖的表情啊?读卖同学,人家不会把你和我这种万年睡眠不足的吸血鬼混为一谈,所以你可要好好维持自己的美丽喔。听好,对我来说呢,这是个能够直接聆听现役高中生说法的宝贵机会,是研究的一环。」
「找人家当实验对象需要先征求同意,这点应该不用我特地向您这位做学问的人解释吧?」
工藤副教授瞬间瞪大眼睛,然后露出奸笑。
「喔,你的脑袋今天很灵光嘛,读卖同学。吐槽得好。」
「多谢夸奖。」
「有道理。呃,沙季。啊,是不是称呼你绫濑同学比较好?」
「啊,两种都……」
「那么,沙季。就这么决定了。这样比较可爱。」
她说这句话时一脸认真,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在大学任教的老师,每个人都这么怪吗?
「我呢,主要进行男女关系与家庭关系方面的伦理研究。」
「家庭关系……」
「嗯。所谓伦理,以辞典上的意思来讲,是指道德以及人类生活的秩序……换言之相当于社会规范。然后呢,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也能研究吗?」
「当然可以。听好喔,『社会』这种东西里,订出了各式各样的伦理对吧?像是『希望人们做这种事』,以及『不可以做这种事』──也就是所谓的禁忌。不过,说穿了这些东西并非亘古不变。举例来说……对了,像是『兄妹之类的近亲不能相爱』等。」
尽管根本不该对这种话有所反应,我却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
「所谓的伦理并非科学。至少,它不是以科学为基础而建立的。」
「建立的理由或许是这样,但是研究需要科学。」
「这个嘛,这部分不是主题,所以我们之后再讨论吧,读卖同学。这里的重点在于,尽管伦理源自需求,需求却随时都在变化。但从社会的角度来看,需求的变化和认知的变化之间有所差异,因此我们的社会……」
说到这里,工藤副教授环顾四周,似乎终于发现自己是在哪里高谈阔论了。
「嗯。我说你……沙季。既然还有时间,要不要来我的研究室一趟?」
「又~在搭讪了。」
读卖前辈轻声嘀咕。
工藤副教授假装没听到这句讽刺,继续说道。
「沙季。你现在很烦恼对吧?」
我顿时全身紧绷。
「说不定,我可以为你的烦恼提供解答喔?」
「咦,这……」
老实说,我对于和这个人的问答很感兴趣。既然头脑好到能担任知名大学的副教授,或许她能提供我某种答案。
「如果不会太久就可以。」
「好,那就说定了。跟我来。」
「工藤老师想要带坏未成年少女!」
读卖小姐嚷嚷着想跟过来,工藤副教授则是一句「喂喂喂,校园开放日不能擅离岗位喔」要把她赶回去。
「原本是我要为沙季介绍学校的。而且我已经得到大家的许──」
「研讨会报告交期延长三天。」
「呜!」
「你还没写好对吧?」
「呜呜……」
「放心,会准时归还的。那么,我就把她借走啦。这里,沙季,跟我来。你也想见识一下大学的研究室是怎样的地方吧?」
说完,伦理学副教授──工藤英叶便迈开步伐,我则是紧跟在后。
「咖啡和红茶,你喜欢哪个?」
「啊,请给我红茶。」
我在回答的同时环顾四周,打量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
虽说应该有个四坪左右,不过体感上恐怕只比两坪多一点。因为,这里的书多到别说一面墙,根本到处都摆满了书。不止墙边铁架,桌上也有不少书平放,就连地板上也堆着书。如果不钻缝隙,根本无法抵达房间深处的桌子。
只有最深处的大桌子周围空出来。
大桌前方,有一组隔着小茶几相对的沙发。换句话说,那里应该就是给访客坐的地方了。
工藤老师要我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快煮壶的电源,又从柜子里拿出茶壶与两个茶杯。接着打开茶叶罐。
「尼尔吉里行吗?」
「啊,好的。都可──尼尔吉里吗?居然用这么高级的茶叶。」
「喔,你知道啊?」
「……知道一点。」
「试着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口气完全就是学校的老师,我心想。不过,到高中为止的老师,好像都不会用这种方式问呢。
我所认识的老师,几乎都希望人家回答「正解」。
此刻工藤副教授要问的,并不是正解。她要问的,是我能不能用自己的话语把自己的知识表达出来。
「这是南印度一带所采茶叶的通称对吧。俗称『蓝山红茶』。」
「喔,真是博学。」
「只要在网路上搜寻一下就会知道了。」
「喝过吗?」
「没有。」
正如蓝山咖啡是高级品一样,蓝山红茶也是高价商品。
和妈妈两个人生活时,就算是五十袋五百圆(换言之一杯十圆)的茶包我也喝得很开心,所以对于这种茶仅止于有知识,没有实际喝过。
「那么,这就是『初体验』了。」
说到特定词语时,她特地加重语气。
喀叽一声响起,快煮壶的开关跳了。工藤副教授倒了少许煮开的沸水,将茶壶烫一下。
接着再度按下开关,让水沸腾。
她将壶里的热水全部倒进杯里,然后在茶壶放茶叶,倒入沸水并盖上。最后将桌上的沙漏翻过来。
「根据书上讲的,为了不让沸水冷却,将水倒进茶壶里时,最好别让水壶离开炉火。不过很遗憾,这个房间还没到连瓦斯炉都有的地步。水温或许多少会降一点,你就包涵一下吧。」
「不要紧。」
话又说回来,如果房间里有瓦斯炉,难道这人连开水壶都要拿进来?
「这些红茶,是某位去过印度的友人送的。」
「旅行吗?」
「田野调查。」
「工作吗?」
「不,研究。那位友人是研究员。」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既然职业是研究员,那么研究不就是工作吗?
「喔,原来如此。嗯,原来在世人眼里是这样啊?我也和他一样,不太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工作。」
「是这样吗?呃,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
「活着。」
啊?
「至少能确定我活着。毕竟研究员也是生物嘛。」
「……不懂。」
「我想也是。听得懂的人不多,说明起来相当累。」
茶蒸好之后,工藤副教授倒掉茶杯里的水,注入红茶。
香气从白茶杯中冒出,飘至鼻尖。
「很遗憾,今天没有茶点。平常我会准备些东西,不过都吃完──」
「没关系。谢谢您的招待。」
「算啦,反正离体验课程开始也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们在沙发上相对而坐,静静地喝着红茶。
我捧着茶杯,让红色液体流入咽喉深处,一股暖意渗进在冷气吹拂下有些失温的身躯。我感受着胃部的温暖,吁了一口气。
「其实,我听读卖同学讲过你的事。」
「我的事?」
「正确说来,应该是你们。呃……他叫什么名字啊?」
「浅村同学吗?」
「喔,是叫浅村啊。」
「……你原本不知道是吧?」
「你猜对了。」
她这句话讲得脸不红气不喘。
换句话说,刚刚那种遗忘口吻是装出来的,目的是问出浅村同学的名字。
完全上了她的当。
「名字我不知道。以前我就听她说过,打工的地方有个很有趣的孩子。大概是夏天的时候吧,她告诉我增加成两个了。但是她不肯把名字说出来。别看读卖同学那样,她对于个资保护可是很啰唆的。」
「别看她那样……我觉得读卖前辈是个品行端正的人耶。」
「喔,自认是她后辈啦。居然已经认定能考进我们大学,真是不简单。」
「……读卖小姐。」
我不太高兴地改口。她明明知道我是在讲打工,还故意这么说。
「哈哈,不用勉强啦,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唉呀,你们比我预期的还要有趣呢。」
「你见过浅村同学了?」
「当然没有。不过,一来有读卖同学做保证,二来你这个搭档又这么有意思,另外一个自然不可能不有趣了吧?真想和那位浅村同学也聊聊呢。」
我嘟起嘴,尝试做些几乎看不出来的抵抗。不知为何,我不太想让这个人接近浅村同学。
「那么切入正题吧。」
「正题……?」
工藤副教授装出惊讶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我讲了说不定可以为你的烦恼提供解答吧?」
「对喔。」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回事。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喜欢上那位浅村同学了对吧?而且,按照世间一般的伦理观念,他是你不能喜欢上的对象。」
「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会这么问,代表我果然没猜错。」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你这个人。」
「哈哈哈,我喜欢诚实的孩子。」
工藤副教授笑了笑,接着说道。
「唉呀,你们在打工地点的模样引人遐想呢。明显在意彼此却试图保持距离,为什么?这么一来,就会想到是因为抵触禁忌。举例来说,像是没有血缘的兄妹之类的。」
她说话真的很直,球速太快让人很难接。
「连没有血缘都能肯定啊。」
「在我看来,要是有血缘就不用烦恼了……所以,你喜欢那位浅村同学对吧?」
「……这个嘛,我觉得他是个好哥哥。」
「不是那种喜欢。是包含恋爱感情那种。」
「……他是我哥哥喔?」
「但是你们没有血缘。」
「就算没血缘,一样是我哥哥。」
「他是三个月前才成为你哥哥的。」
连时间都抓出来了。居然只拿少少情报拼凑一下就能得出正解,这人真难缠。
「然而,我们是家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愿意依赖妈妈,让妈妈好开心。因为妈妈深爱继父。而他是继父的宝贝儿子。」
「其他人不重要。沙季,你怎么想?」
「我……」
我迷惘了。这位教授如此可疑,我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吗?更何况,这人是读卖小姐的老师。如果说溜嘴,说不定会让读卖小姐知道──
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回过神时,我已经谈起自己这三个月来的变化。
大致说完以后,我喝了口剩下的尼尔吉里。冷掉的红茶似乎多了些苦涩。
「这样子,算是爱情吗……」
「嗯,原来如此。」
工藤副教授背靠沙发,闭着眼睛,略微抬起头。
她抱胸沉思。只有右手食指不停敲着左臂。
「嗯。」
她睁开眼睛,望向窗外。
「可能是错觉。」
然后冒出这么一句。
……咦?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不是什么爱情呢?」
「这……」
──这种事,有可能吗?内心的煎熬,都是我的错觉?
「唉呀,别急。试着一步步厘清吧。」
工藤副教授说着,在我眼前竖起右手食指。
然后,她开始针对我分析。
工藤副教授首先提到我的外表与内在。
「你今天是穿制服过来。」
「因为学校交代我们这么做。」
水星的校风以宽松闻名,但是参加校园开放日、就业相关活动时,学校会要求我们遵守服仪规定。
简单来说,就是穿正式的套装或制服,套装基本上没什么人有,所以都是穿制服参加。
「我听读卖同学讲过你平常的穿着打扮。该怎么说呢……你好像都是穿战斗力比较高的衣服对吧?」
「嗯,对。」
这个人听得懂「时尚=战斗力」这种说法啊。我对真绫说这些,她始终没办法理解耶。
她似乎比较喜欢帮弟弟们换装。
「虽然不晓得能不能二连击或全体攻击。」
「这个笑话很流行吗?」
浅村同学好像也讲过类似的。
「唉呀,别那么凶嘛。我想,多数人只会觉得你在赶流行吧。」
工藤副教授这番话,让我想起昨天佐藤老师说的那些。她说她很担心我打扮得太招摇。确实,周围的人好像都以为我在涩谷玩很大。
我嫌麻烦所以没有一一反驳就是了。
「不过,你这身打扮是种表演对吧?」
「表演……」
「『你是在向周围的人强调自己跟得上流行吧?』的意思。」
「喔……」
听她这么一说,或许真是这样。至少我没有隐瞒的意思。
只顾念书而不会打扮──
虽然漂亮却毫无内涵──
不想让人家拿这些来批评我。两边我都不想认输。
之前我也对浅村同学讲过这些。我尊敬养育我的妈妈,但是很多人只看妈妈的外表和学历就贴她标签,认为她不值得尊敬。
我想让这种人闭嘴。
「你的外表,是刻意打造的。」
「的确。」
「至于你的内在……明明才二年级,却来参加前段国立大学的校园开放日,就能看出你相当认真。」
「三方面谈时人家建议的。」
「不不不,我要讲的不是这个。如果你是那种与外在形象相符的人,就算学校的老师给了建议,你也不会来到这里喔。」
是这样吗?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
「那就错了。」
我一反驳,工藤副教授便「喔?」了一声,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
「试着反驳我吧。」
「我并不想扮演『会玩的女生』,也没有要强调自己很会玩。我只是要告诉周遭的人,我能够做到适合自己的『可爱』或『漂亮』。」
就像妈妈一样。
「喔,然后呢?」
「之所以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认真,而是展现自身『聪明』的一环。」
「意思是,你会将自己来参加校园开放日这件事昭告天下?」
「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然而,我认为来到这里,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更美好。我要对我自己证明这一点。偷溜去玩或许没人会发现,但是就算别人没注意,我的行为我自己也会看在眼里。」
我以坚定的口气说完,工藤副教授盯着我的眼睛。
总觉得别开目光就输了,所以我瞪回去。
对瞪了一段时间后,双方不约而同地转头。工藤副教授喝光剩下的红茶,接着站起身来。
「原来如此,你想表达的意思是,看似矛盾的外表与内在,其实都是你基于自身意志建立的。不过,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喔?」
「什么说法?」
「你是『坚决不对他人示弱的那种人』。」
我吃了一惊。
「听好喽。你刚刚讲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对外界的宣示、对内在的行动,都是基于相同原理。关键字则是『不想输』。」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等她说下去。
「你随时随地都在战斗,而且是孤军奋战。外出是战斗、待在家里也是战斗。不示弱、不言败。然而,这种人最容易渴望爱情与认同,只要得到一点支持就会被驯化。」
「你说驯化……」
我的脑袋里,反覆播放小狗摇着尾巴扑向饲主的影片。
我是小狗啊?
至于饲主长得和浅村同学一样这点,就先不管吧。
「我做这些研究时,见过这种案例。」
「怎样的案例?」
「『没有血缘的兄妹或父女』这类突然必须和陌生人同居的案例。一直渴望得到异性认同的人,一旦与异性接触的机会增加,容易产生近似于恋爱的感情。」
……意思是,我就是这种案例?
当下我的脑袋差点沸腾,我赶紧深呼吸要自己平静下来。
「我要反驳。」
「请。」
「按照这个理论,来自异性的认同在成长途中不可或缺,一旦有所欠缺,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对异性抱有超出自然欲求之上的特殊感情──你刚刚的说法,听起来是这样。」
「有什么问题吗?」
我将这句话解读为「试着继续说下去」。
「追根究柢,这个前提正确吗?如果尚未证实,那么我认为这个论点不适用于现代,因为这等于否定了同性婚姻与单亲家庭的存在。另外,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人类成长途中身边也不见得必定有异性。」
「举例来说?」
「有句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嗯,的确有。虽然我觉得这句话已经过时了。」
「不过,古人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有某些机关存在,像是全住宿制的女子高中……还有女子大学等。」
「唉呀。」
应该成功反击了吧。
「按照你方才提出的理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人,只要与异性接触的机会稍微增加,就会对该异性抱持恋爱感情,对不对?」
「嗯,然后呢然后呢?」
她好像很开心。
「方才已经说过了,请提出能够佐证这论述的研究结果。要不然恐怕连思考这个问题都没意义。真要说起来,这种论点等于否定了我的成长环境。」
被单亲妈妈带大所以成了好骗的女人──听到这种话,我不可能默不作声。
「生物的本能不见得会遵循理性行动呀?」
「我反倒认为理性就是为了让本能服从社会而存在。」
「原来如此,也可以这么看呢。然后呢?」
「『成长中没有得到适当的异性认同就会导致恋爱感情失控』,这个说法如果没有论据,也就只是一种主张。这种主张,说穿了就是把『孩子需要父母』这种过时的社会规范换个说法而已。我无法赞同。」
「你认为这和现代的社会规范不一样?」
「我相信两者不同。」
「只靠相信解决不了问题喔。」
「不过,即使生物所需的环境有什么万一,一旦只重视顺从本能的结果,就等于理性与智慧的败北。为了达成目标,应该重新建立社会规范,如果直接沿用已经成为习惯的道德伦理,等于……呃,换句话说就是──没先想清楚就讲出『你的孩子需要个父亲』这种话,实在很愚蠢。」
我挑衅似的讲完之后,站在沙发后方双手撑在椅背上的工藤副教授大大点头,开口说道:
「简单来说,伦理学就是在思考这些事。」
──!
我顿时泄了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证据、论据。要引用多少都做得到。只要引用生物学和心理学的论文,支持方才那个假说的研究要多少有多少──不过,终究只是一种广范围的……对,只是倾向,而且没有提出能够让你接受的答案。毕竟你内心的问题,只适用于你的情况。」
「……我有种被耍着玩的感觉。」
我就像水母和海参那样瘫在沙发上。然后我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
「读卖前辈每天都在做这种事吗……」
工藤副教授走回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名牌套装都要弄皱了,令人在意──然后她说「倒也不是」。
「顶多每周两三次吧。」
「……已经够多了。」
我累了。真的好累。我想让脑袋放空一星期。
「老师你不累吗……」
「累不累?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不擅长『不思考』。我一直在想这些事,除了睡觉时间以外……嗯,偶尔在梦中也会就是了。」
「你不休息吗?」
「没办法休息。我试过很多次,但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要我停止思考,大概要等到我死吧。」
就像不游泳就会死的鱼一样。
原来如此,「只是以伦理学者的身分活着」这句话,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嘛,基于前述的讨论,我还是有句老人言要给你就是了。」
「这样啊。」
「你说你喜欢那个浅村某某,但是追根究柢,你也没有试过去深入了解其他男生对吧?」
「唔……嗯。」
除了浅村同学以外我对男性的认识,顶多就是小时候对生父的模糊记忆,还有这三个月和继父的相处吧。
「因为偶然地只有一个距离较近的异性,才会喜欢上他──你能肯定不是这样吗?抱歉啦,这句话问得有点坏心眼。」
方才一连串互动下来,让我对于这人居然会道歉感到十分意外。
「要问能不能肯定……当然没办法肯定就是了。」
「既然如此,趁着你还年轻,试着多和各式各样的人交流吧。这么一来,或许会发现其他有吸引力的男生,让你可以不用这么烦恼,对吧?」
「其他人吗?」
「我没有要你另外交男朋友喔。我是说『交流』对吧?不管从哪个层面来看,视野狭隘都是理性与智慧的敌人。」
「这倒是没错……我同意。」
「你也可以听过就算了。这句话我不是以伦理学老师的身分说的,而是以人生前辈的立场给你个建议。」
紧接着她又补充。
「只不过,如果和其他有吸引力的男生交流之后,自己的感情还是没变,到时候你就要好好珍惜这份真正的感情。」
说着,工藤副教授站起身,向已经瘫成水母的我伸出手。我瞄向墙上的时钟,体验课程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抓住那只手,站起身来。
「没错没错。就像这样,表现得坦诚一点也很重要喔,沙季。」
「……可以请你还是称呼我绫濑就好吗?」
她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
可能我的疲倦都写在脸上了吧,迎接我的读卖小姐显得非常担心,之后一直对我很温柔,没像平常那样玩弄后辈。
校园开放日的伦理课很有趣。
因为主题是兄妹恋爱。
讲师劈头就告诉大家,伦理会随时代改变。
她斩钉截铁地表示,人们之所以没办法接受无血缘兄妹之间的恋情,不过是因为碰巧目前整个社会的伦理如此,与个人价值观没有关系。
她还说,社会伦理总是会在个人自由意志打破伦理之后,才随之更新。
就是这样的内容。
讲课的人当然就是工藤副教授。
站在教室前方的她左右来回,在白板上写下一个个关键字,讲得口沫横飞。
最后十分钟是问答时间,但是没人举手。
工藤副教授带着遗憾的神情离开。
其实如果还有力气,我会想问几个问题,但实在是太累了。
总有一天──我要在不远的将来问她。
我觉得有这个机会。
先好好观察浅村同学以外的人吧。
视野狭隘是理性与智慧的敌人──回家路上,我细细品味工藤副教授说的话。
我走向车站,清风则在背后推上一把。
这是一阵能感受到凉意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