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像夏季最后的挣扎一样。
太阳出来之后气温不断攀升,当我抵达补习班时,差不多已经要三十度了。
我逃进补习班所在的建筑。
入口的自动门关上后,外界热浪遭到隔绝,呼吸轻松不少。我叹息似的喘了口气,迈开步伐向前进。
然后打开「自习室」那块牌子下方的门。
抵达的时间和昨天几乎一样,房间里却有不少人。
我东张西望,看见藤波同学坐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幸好她旁边的座位空着,于是我在那里坐下。她早已摊开教科书和笔记本念自己的书。
我没出声搭话,默默拿出笔记本和问题集,决定专心对付期末考分数最差的物理问题。
物理期末考,我拿到70分。
所以,并不是没搞懂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内容──至少我这么认为。因为分数代表「假如考试题目设计上没什么差错,我大约能够理解七成」。
只不过,我真的不擅长实际列式计算。
高中所教的物理现象大多能在书中读到,所以上课讲到之前,我的脑袋里已经先有个底。
只有计算,如果不自己动手处理数字,就无法增进解题速度。
那么……嗯,回答「置于光滑斜面上的物体所受的加速度大小」吗?
首先要看清楚题目。不止物理,可以说解答任何考题都适用这条原则。
好比说,这个看起来没有深意的「光滑斜面」。
这个词意味着「可以不需要考虑摩擦的斜面」。
现实世界中摆在坡道上的纸箱之所以不会经常滑动,是因为纸箱与地面会产生摩擦。不过高中的物理问题很少处理这种现实状况。
我突然有个念头──换成大学会怎么样?昨天和绫濑同学的对话闪过脑海。
『不是听人家讲了才去想,而是从自己找到要思考的事物开始,大概是这种感觉。』
换句话说,一旦进了大学,就要自己设计问题让自己解答?
像是「如果斜面有摩擦会怎么样」、「如果斜面所在的场所不是地球会怎么样」之类的。这么一想,总觉得好像很有意思。
这么说来,有在科幻小说里看过呢。像是「因为在月面所以重力较小,导致滑落肌肤的水滴比地球来得慢」。若是这样,动画要描绘月面的淋浴场景感觉会很麻烦耶。
………加速度吗?加速度啊。呃──
铅笔在笔记本上奔走,发出喀哩喀哩的声响。隔壁也隐约传来翻页声。我这边每解完一页题目将问题集翻页,隔壁便也像较劲一样跟着翻页。让人有种奇妙的连带感,难以言喻。
我就在藤波同学旁边不断解题。
喀哒一声传来,我抬起头,发现藤波同学站起身看着我。
她没有说话,拿起包包指向通往走廊的门。
咦,中午了?
我连忙看手机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似乎是我将心思都放在解题上头,没注意到已经是午休时间。
到了走廊上,藤波同学对我说:
「今天就别去便利商店,到家庭餐厅如何?」
「家庭餐厅?」
「我知道一家对钱包很友善的店,怎么样?」
「原来如此。」
偶尔外食或许也不错。
「那就这样吧。」
一踏出建筑,热浪再度来袭。
「好热啊。」
「这个嘛,毕竟秋天即将到来。残暑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我们就在聊着天气时抵达了家庭餐厅。确实就和藤波同学讲的一样,是一间连学生也常来的连锁义大利餐厅,价格合理,对钱包很友善。
我们进了有冷气的店里,被带到能看见街道的窗边座位,面对面而坐。
时间不算充裕,我们很快就点了餐。
我点了奶油培根面,她点了蒜香辣椒面。
「我喜欢在辣的东西上面淋很多橄榄油。」
「我虽然也喜欢吃辣……不过今天有点用脑过度,肚子很饿。」
「毕竟你刚刚都没发现呢。」
「咦?」
「我刚刚在旁边看了一阵子……一直在等你注意到喔。」
原来是这样啊。
本来以为是因为听到椅子声响才注意到的,说不定是我感觉到她在看。
「明明叫我一下就行了。」
「不能给其他人添麻烦嘛。」
「这么说来,为什么今天选择家庭餐厅?」
「我看着看着突然有点在意,或者该说想和你好好谈一下。毕竟在谈话室会有很多人看见嘛。啊,我去倒水。这里是自助式。」
「我去吧。」
「不,你坐着就好。」
「自己的份该自己来。」
差点变成你争我抢,最后是两个人一起去。
我们拿了水和湿纸巾后回到座位。
不久后,面端上来了。
藤波同学拿来店内提供的橄榄油,倒了很多在面上;接着拿起外型是小号研磨器的胡椒瓶,边磨边撒。然后用叉子卷面,就这么吸了起来。
感觉很熟练。她常来这家店吗?
话又说回来,藤波同学在我身上看见什么令她在意的地方?我做了什么奇妙的举动吗?
啊,对喔。我也得努力做点新的交流才行。
「话说,藤波同学你平常会看书吗?」
「课外书吗?这个嘛,不排斥。」
微妙的回答。
「这是……不会主动去看的意思?」
「嗯。不,不是那个意思。算是喜欢的那方喔。在众多娱乐里,课外书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之前应该也有提过,我没什么钱,不太能选择昂贵的娱乐。」
「原来如此……」
「那个高尔夫球场,如果是平日夜晚去,花上两本文库本的钱就能尽情练习,我觉得很划算。」
如果把球练好,还能让家人高兴。
「浅村同学都看些怎样的书啊?」
「呃……嗯,我应该算是什么都看的人吧。从大众文学到海外作品都看,不会特别挑食。科幻小说和轻小说也会看。」
「轻小说?那不是特定类型吧?」
我不禁笑了。她居然明白这点。
「这个嘛,的确。毕竟里面有科幻、有推理、有青春校园、也有战争,运动题材也有……确实不算特定类型呢。据说在我们出生以前,人家称呼这种作品为Juvenile小说。」
「是这样吗?」
「Juvenile似乎是『以少年少女为对象』的意思。」
换句话说,只要是以年轻人为对象,什么都能归类为Juvenile。而轻小说呢,听说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容易阅读、负担比较轻的小说」的意思。虽然好像有很多种说法。
「既然喜欢科幻,代表你物理很好?」
「应该算不上好……倒不如说是分数比较低的那一边。」
「是这样吗?你上午解的问题集是物理对吧?能够用那种速度解题,我还以为你很擅长物理。」
我很惊讶。她居然观察得这么清楚。
「这个嘛,算是喜欢吧。」
「最近有读什么有趣的小说吗?」
稍微想了一下之后,我谈起最近迷上的科幻小说。某部全球畅销作品的翻译版,据说美国前总统也读过。不过嘛,谁读过和自己觉得有不有趣是两回事。作中对于外星文明的描写既奇妙又刺激……让人很期待后续发展。
「我在书店见过。不过,那是硬皮书,实在买不下手……」
「的确。这么说也对。」
我是在读卖前辈的建议下看的。要不是这样,对于高中生来说,就算有打工收入负担还是太重。
「没有轻松一点的吗?」
「最近有电影上映的如何?那个有出文库本,讲一只寻找夏天的猫。」
「啊,有。那个我读了,记得本来是海外的科幻经典作品对吧?如果是那种的话,我也看得懂。猫好可爱。电影我只有看过预告片,猫好可爱。」
说了两次。她是不是喜欢猫啊?
「说到猫,也有关于猫失踪的故事呢。」
「的确有呢……」
一时之间,我们都在聊些有提到猫的书。
这么说来,印象中读卖前辈喜欢推理作品,还推荐过一部由猫当侦探的小说。我试着提起这部作品。藤波同学问:「有趣吗?」我回答:「试读过,很有趣喔。」
一只比人类还聪明的猫,彷佛要开导无法解决案子而迷惘的人类一样,快刀斩乱麻般地解决了案子,不可能不有趣。我这么告诉藤波同学之后,似乎有引起她的兴趣。
阅读方面的兴趣投合,对事物的观点也很类似,和她聊天就像和绫濑同学谈话一样惬意。
新交流也不坏呢──这么想的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绫濑同学就在外面。
她似乎在躲阳光,站在便利商店前和一个男生聊得很开心。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有,旁边那个男生。那个人──是谁?
我忍不住别开目光。尽管站在远处难以辨识,不过我好像见过那个男的。
记得绫濑同学说过,她今天要参加读书会。她在做什么?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其他同学呢?
「唉……」
我注意到叹气声,抬起头来。
「啊……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不,我刚刚什么也没说喔。」
唔……这下子尴尬了。
我又不能告诉人家,自己的注意力是被窗外的绫濑同学吸走。
「这样啊。啊,呃……」
「不用勉强找话题没关系。毕竟我所在意的,也就是这点。在高尔夫球场提到自习室的确实是我,但是你昨天来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犹豫神情。
「──一脸像是在逃避什么的表情。」
像是在逃避……
听到藤波同学这句话,我的心脏顿时揪紧。
「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嗯。」
藤波同学看我的眼神似乎变了。
那双带了点茶色的黑眸,彷佛看进我的心底。有种照X光或核磁共振的感觉。
「你当时的表情,对我来说十分熟悉,因此有点在意。你有好好念书,看得出你个性认真,所以不是搭讪。这么一来,大概是在找个逃避的对象吧。」
「是……这样吗?」
我原本没有要逃避的意思。但是她这一说,我就有了无法否认的自觉。
(插图014)
向前迈进寻求新交流──照理说我已经这么做了,实际上却是边跑边回头看。
若是这样,对她而言或许相当冒犯。
因为我将藤波同学当成逃避的方向。
「对不起。」
「不用道歉。一来你还没做出什么坏事,二来我明白你的心情。」
明白我的心情,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有为了逃避现实而向他人索求的经验……啊,不好意思,最后可以让我加点个布丁吗?这里的布丁非常好吃。」
说着,她操作起点餐用的平板。
「这是我唯一的享受。微薄收入所能选择的少数奢侈行为。其实我午餐也想带便当的,不过考虑到工作的疲惫,确保充足睡眠也很重要。坚持在外面吃比较不会造成负担。」
我原本要问「是指谁的负担」,但是我想起来了。
就是昨天讲的。
问藤波同学为什么练习高尔夫时,印象中她回答「想和家人一起打球」。当时她用「那些人」称呼应该是自己双亲的人。我当时觉得不太对劲,所以还记得。
「那些人」这种有点疏远的称呼,会让人感受到藤波同学与双亲之间的距离。然而,那绝对不是排斥。该怎么说呢……顾虑?有点像是这样……
想到这里,就让我觉得这跟我对亚季子小姐的感受很像。
她口中的「那些人」,是不是只要说一声,即使勉强自己也会为她做便当的人?就像亚季子小姐不辞辛劳也要出席我和绫濑同学的三方面谈一样。然后,藤波同学不希望让她的家人那样,自己却又没空做便当。
于是她告诉家人,自己会在外面吃,不用做没关系。所以才会如此熟悉这间常有学生光顾的连锁餐厅。
藤波同学挖了一匙端上来的布丁放进嘴里,像猫一样眯起眼睛。
高大的她,唯有这时看起来像只小猫。
「嗯~幸福的味道。只要半个铜板就能吃到喔。」
坚持性价比似乎是藤波同学的风格。
吃完之后,藤波同学重新坐好。
「好,回归正题,你的烦恼该不会和恋爱有关?」
她问话时盯着我看,没办法蒙混过关。
「为什么──」
「会这么想,是吗?逃避对象是女生,所以我猜是这样。想想看,这种情况不是很常见吗?为了逃避痛苦的恋情,于是寻找下一段恋情──诸如此类的。」
「这不就和搭讪没两样吗?」
「对,如果有自觉就是搭讪了。不过有自觉是在逃避的人,其实很少喔。因为发现自己是在逃避,会让人更沮丧。不过嘛,让人家这样谆谆教诲之后,再怎么样都该有自觉就是了。」
见到她露出微笑,我内心产生的激荡比遭受责备引起的愧疚更为强烈。
「因为,我并不温柔。」
绫濑同学和他人相处时,总是显得十分冷静,但是藤波同学在这方面则是更上一层楼。
绫濑同学的平淡,我觉得和自己有共通之处。
源自不期待他人──讲得更清楚一点,是不期待异性。排斥将自己的主张强加在对方身上,而且不迎合对方。
初次见面时,绫濑同学讲了一些像在刺探我人格特质的话,我则是全盘否认。当时她没生气而是轻笑带过,所以我能理解是怎么回事。啊,她和我是同类。
不过,眼前藤波同学的微笑不一样。
她是在谴责我。
「……说穿了,我喜欢上的对象,是我不该喜欢上的人。」
「这是惯例了呢。」
「你还真是不客气。」
「因为你看起来不希望我太客气。」
我不禁捏捏自己的脸颊。真的假的?
啊,不过果然是这样。藤波同学在谴责我。她在呵斥我。
她的表情,就像外科医生对患者下刀时一样。你的错误在这里,所以要把这里切除──宛如这种感觉吧。
……呃,虽然医生动手术时的表情我只在戏剧里见过,但我总觉得那些绝对不会失手的外科医生就是这种表情。
「如果我贯彻自己的任性,多半会让家人不幸。其实我非得忘记不可。但是,看样子我想忘也忘不了……」
人家明明连问都没问,我却连这些都说了。
「病得不轻呢。」
我只能苦笑。
确实病得不轻。
藤波同学抱胸盯着我看,「嗯~」地沉吟了一会儿。
「今天补习班下课之后,有空吗?」
「我排了打工。」
「那么,打工结束后碰个面吧。」
「可以是可以……能问为什么吗?」
「和我去夜游吧。陪我一下。」
老实说,我才和读卖前辈出去玩过,冒出「连续夜游也不太好耶」的念头也是难免。
然而就在我想拒绝时,脑中却浮现方才绫濑同学和疑似班上同学的男生对话那一幕。胸口产生的郁闷攀上咽喉,堵住我的嘴。
「如果需要借口……这样吧。就当成拿我逃避现实的补偿,怎么样?」
「……你这么一说,让我没办法拒绝呢。」
「那就说定啦。」
我们交换LINE的ID,回到补习班。
打工结束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即使如此,涩谷街头还是处处热闹。路灯闪亮、人影舞动。
我和藤波同学约的地方──不是知名景点八公前,而是交叉路口对面,我打工那间书店的出口。
「久等了。」
我们中间一边传LINE一边商量地点和时间,所以应该没让她等太久才对。
「我也是刚到。」
「所以,究竟要去哪里?」
「喔,别急。夜晚很长。」
「我可没打算熬夜喔。」
我担心地说道。看见藤波同学噗嗤一笑,才知道她在调侃我。
「话说回来,原来浅村同学你打工的地方,就是这里的书店啊?」
「啊,嗯。其实就是这样。藤波同学常来光顾对吧?」
「是啊是啊。什么嘛,早点说不就好了?」
我虽然没打算隐瞒,不过那时候距离还没有近到能坦诚自己的状况。
「我常在上工前过来。换句话说,就是刚开店的时候。」
「啊,难怪明明应该是常客,我却没见过你。」
不可能碰到。那个时段,我还在学校。
「总之先在街上转一转吧?唉呀,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不用那么提防没关系喔。」
「感激不尽。我也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自信。」
「诚实是好事。」
说着,藤波同学便迈开步伐领着我前行。
从中央街走回涩谷站。
藤波夏帆带来的夜涩谷导览,就此开始。
「对于浅村同学这种健全的高中男生来说,卡拉OK应该是例行节目吧。」
去卡拉OK算是健全吗?
那么,世上那些不健全的高中男生又是去哪里呢?
「嗯~我很少去卡拉OK耶……」
顶多就是每三个月陪丸去一趟吧。至于为什么是三个月,则是因为丸说他想复习当季动画的主题曲。
那些歌他都已经会唱,去卡拉OK是为了向我确认自己有没有记熟。实际上,丸意外地唱得很好,而且中气十足。不愧是棒球社的捕手,很习惯出声。
「是个好学生呢。要不然,那种地方怎么样?去过吗?」
铁路另一边。
藤波同学仰望着贯穿黑夜耸立的光之大楼,这么问道。
「保龄球馆?」
「不止。应该说是综合娱乐设施吧。保龄球、撞球、卡拉OK,连桌球和电玩游乐场都有。」
到了那边一看,发现是一栋不断有人进出的大楼,充满活力。
就算有路过也没有进去玩过。我重新仰望这栋大楼,不禁有个念头。
「好大啊……」
「很健全就是了。顺带一提,保龄球和撞球以前好像是成人娱乐喔。保龄球好像是70年代的流行,撞球则是80年代。」
「慢着,呃……」
我在脑中整理年代。
「距今已经半个世纪了耶?那些在流行时玩过的人,年纪已经比我老爸还要大了吧?」
「我想也是。在二十一世纪才出生的我们看来,已经是祖父母的时代了。这里到隔天早上首班车的时间都还开着,错过末班车的时候也可以来。」
也就是说,她曾经因为错过末班车而待在这里玩吧?
「我会记住的。」
虽然我从涩谷回家不是徒步就是骑自行车,和末班车无关。
我们回过头再次往车站移动,绕着涩谷HIKARIE走。
时间是九点二十七分。
回转寿司店和咖喱店都还精力充沛地开着,客人络绎不绝。
老爸再婚、家里有亚季子小姐和绫濑同学等待之前,我也会在这一带吃过晚饭才回去。
就这点来说眼前景色算得上熟悉,但是藤波同学总会在这片眼熟风景里指出一些我从来没进去过的店。
「虽然浅村同学还是高中生,不能进酒吧或俱乐部,只能从外面看……」
「藤波同学年纪和我差不多吧?」
「就算年纪一样,经验值也不见得一样喔,浅村同学。」
没想到,会在现实中听到这种像是经历过好几次人生的故事主角台词。
「差不多的意思。」
绕着车站走了一段(大概是从涩谷站东口出发经过南口的感觉),藤波同学没有走向比较大的玉川街,而是朝小路走去。
「住在涩谷容易忘记夜晚的寂静,对吧。去了比较偏远的地方,到晚上七点连闹区都暗下来的城镇也不少。」
「你去过?」
「有些时候,会突然想去些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你不曾有过这种念头吗?」
这种心理,我倒也不是不懂。
说到采取行动的话,我顶多只有在深夜的公园踢过空罐。而且,我还是那种发泄完毕就会把空罐丢进贩卖机旁垃圾桶的小市民。
「这样不是什么坏事,我觉得你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单纯是没胆量吧?」
「就算有违反善良风俗的胆量,对人生也没什么帮助。啊,就是这里。既然你喜欢书,认识这样的店应该不坏喔。」
藤波同学指着一栋平凡大厦的三楼。
「这里是什么地方?」
「图书室。」
「啊?」
「名义上是这样,说穿了就是喝酒的地方。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喝酒,提供爱书也爱酒的人一个休息场所。等成年之后再来看看吧。」
「……我再问一次,藤波同学你也还没成年对吧?」
「当然。我也只是知道有这种地方喔?」
就算是这样,对于夜游地点也未免太清楚了吧?我不禁这么想。
只不过,藤波同学也没有真的走进任何一间她带我认识的店。这点当然是让我松了口气(真要说起来,她告诉我的这些店看起来都很贵,我实在不觉得我这个高中生付得起),然而,我猜不透她一直在闹街穿梭的意图是什么。
我们漫步在夜晚的涩谷街头。
她说夜游,所以我原以为是要去哪里玩,结果只是走过一个又一个地点,没有在任一处停留。
只不过,尽管什么也没做,但是光在涩谷街头走,就能观察到各式各样的人,这点相当有意思。像是「居然还有这样的店啊」之类的。
我们就像鱼儿,在五光十色的海洋中洄游。
虽然走过的范围都是闹区,却不代表每个地方的治安都很好。
光是走路,就会让人神经紧绷。
藤波同学气定神闲、脚步飞快。不过一旦走进暗巷,就可能碰上令人心跳加速的状况。
大街上也看得到那种景象。
不管怎么看年纪都和我差不多的女生,勾着年纪与老爸相当的男子手臂。她显然还没成年,却因为酒意而脸颊通红,还口齿不清地撒娇。
松开领带的上班族豪爽地在路边躺成大字形,还看得见成年女性蹲在地上吐。
「是不是觉得糟糕透顶?然而就算是这些人,披上另一张皮后一样很正经。」
「嗯,我想也是。我老爸也曾经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
她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老爸也说过,他和亚季子小姐相识,就是因为被上司带去喝酒后醉倒。
藤波同学轻声说道:
「走进涩谷的暗巷,眼前所见都是一些不同世界的人。不过,我有时候会想,所谓的对错,到底是什么?」
「嗯,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爸爸活(注:指年轻女性透过与男性一起用餐等活动,借此获得金钱或物质利益)不能恭维。」
当然,并不是妈妈活就可以的意思。
「不过,也有些人只能用这种方式活下去。我自己中学时──」
她瞄向一条小巷,有个女生悄悄走了进去。
「──就待在那些烂人的正中间。 虽然我现在这么正经,白天会去一般公司上班,晚上则到定时制高中上课。」
「呃……」
世界突然倾斜了。
换句话说,她想让我看的,并不是晚上的观光景点,而是那些漫无目的、选择在五彩缤纷夜涩谷洄游的人。
「他们知道自己不在『一般』、『普通』的范围之内,可是说穿了,无论是怎样的人、从哪一面来看,差异都只在于『当时身处怎样的环境』,根本没有所谓绝对的正确……」
我能够理解她想讲什么。
不懂的是──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看见你,就像看见以前的自己,让我有点不爽。」
「我像以前的藤波同学?」
「就像那些人喔。」
说着她就指向某些人,我试着仔细观察。
满脸通红、脚步蹒跚的成年人。身穿原色法被宣传店家的青年。露肩挺胸发传单的女子。
「你是在对他人──应该说,对女性不抱期待的状态下成长,对吧?」
我吓了一跳。
「公正地看待事物。这或许是你的长处,但考量到让你变成这样的理由之后,应该也会是你的弱点。」
「弱点……」
「我问过你了吧。定时制、女生、深夜在电玩游乐场出没,听到这些字眼会怎么想?」
「我记得。」
「当时,你只是老实地照字面上解读。这可以看成优点,表示你看待事物不会有偏见。不过,若要推测为什么会具备这种观点──」
说到这里,藤波同学吸了口气,就像要思考该怎么说似的暂且停顿。她看着前方的路,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看我,迳自开口。
「则是因为你在对女性不抱期待的状态下成长。」
这句话,让好久以前的儿时记忆闪过脑海。如今已不再打开的相本,里头不管怎么找都看不见面带笑容的母亲。
藤波同学说,我之所以有公正的感性,想必是因为看着差劲的人长大。而且,那人多半是个差劲的女性。
她也有过那样的时期,所以能够明白。
「以我的情况来说,没分什么男女,真要说起来每个人都很差劲。」
接着,藤波同学轻描淡写地谈起她的过去。
刚进中学时。
双亲同时意外身亡。
照理说,那该是一桩令人同情的案件。然而落在她身上的,却是周遭的冰冷目光和话语。
她父母的婚姻似乎遭到所有亲戚反对,就连在葬礼上,她也没听到一句惋惜,都是些「自作自受」之类的怨言。
而且双亲去世之后,抚养她的叔母对她没有半点关爱,每天都在取笑藤波同学的双亲。当然不是直接讲,而是拐弯抹角、意有所指。
「真过分……」
「嗯,碰到这种事,你不觉得学坏很正常吗?」
除了默默点头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所以喽,我学坏了。只不过,当时我对叔母的感想并不是『愤怒』,而是认命地觉得『这也没办法』。」
这就是对他人失去一切期待的开端──她说道。
从此以后,她就像要反抗叔母一样,不断离家出走、夜游,过着荒唐生活。
可能出于精神方面的理由吧,她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还经常跷课。
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尽管没她那么夸张,但是,母亲也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
我走在她身旁,一点一点地讲起自己的事。虽然接在她的独白之后,我这些话可能相形失色。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绕了涩谷一圈,回到道玄坂。
差不多要换日的时间了。
藤波同学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天空。
个子比我还高的她伫立原地,路上行人一个又一个回头看向她,接着又叹口气走自己的路。其中也有些人,明确地对我感到惊讶。虽然并不是我在深夜带人家乱晃,我才是被带着到处跑的那个人。
「啊~好可惜。」
「可惜?」
「今天好像是中秋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跟着看向天空。薄薄云层彼端,一轮光明隐约可见。原来如此,满月在那里啊。
和绫濑同学从涩谷走回自家公寓的那个夜晚,月亮也高挂空中。
「接下来月亮会愈爬愈高呢。」
「是这样吗?」
「夏季的太阳会升到高处,月亮会划出较为低矮的轨迹──虽然是指满月的情况下。冬天则刚好相反。冬天的月亮会攀上高处。以这个时期来说,正巧是位于低处的月亮开始以冬季为目标往上爬的时候。」
「真不愧是喜欢物理的人呢。」
「硬要说的话,这应该算是天文知识吧。不过我的确喜欢就是了。」
原先仰望天空的藤波同学,直直盯着我看。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关心我。
「浅村同学说自己对女性没有期待,不过那多半是假的。」
「我说的都是──」
「都是真的,对吧?我原本也这么想。」
藤波同学打断我,继续说下去。
「在阿姨告诉我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都是假的。那是在自欺欺人。」
「你说阿姨………」
「就是我现在的家人。不是叔母──我被人家领养了。」
据说是一再夜游的她,引起某位疑似非法风俗店当家的女性注意。对方非常会照顾人,一直致力于保护脱离社会框架的少女,避免她们身陷犯罪漩涡。大概是听到藤波同学的复杂家庭环境,觉得放不下她吧。
和包含叔母在内的藤波家亲戚、专家再三商量后,那位女性收养了藤波同学。
然后,开始共同生活的那一天,那位女性似乎这么说了。
「她说,『你啊,还是跟自己的心沟通一下比较好喔』。」
「沟通?」
「该说是妥协呢,还是磨合呢?就是要我正视自己的心情吧。对叔母没有任何期待、自己并没有生气、会这样也是难免……这些想法,是真的吗?」
之所以背靠着路灯说这些,会不会是因为,她如果背后没有东西支撑就站不起来呢……这种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其实你很想期待他们吧?你觉得遭到背叛,感到愤怒吧──听到她这么讲,我当场顶回去,说没这回事。」
「……然后呢?」
「她毫不留情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当不良少女?』就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印象中,我好像哭了一整晚。」
路灯闪了几下后熄灭,或许是寿命已到。话说回来,大概是巧合吧,此时云层正好散去,月亮高挂空中。
一轮美丽的秋月。
「浅村同学,你是不是也在压抑自己的心情,想强行抹煞它呢?」
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
涩谷的光亮都是人工产生、是人类点的灯火,因此照亮藤波同学脸庞的光线,无疑是来自对街橱窗,我却觉得是头上的月亮照耀着她。
「因为……我的心意不能坦白啊……没错吧?」
「心意这种东西啊,如果压下去会自己消失就好了。双亲去世之后……五年吧。直到那一晚我才发现,原以为消逝的『心意』,到头来一直都在推着我走。」
「五年……」
「这种东西,不会消失的。从那一晚起,我离开叔母家里,和现在抚养我的阿姨同住,身体状况就此稳定下来,彷佛先前那些异状都是假的,这时候我才有所自觉。啊,我根本没有原谅叔母和亲戚。我非常介意那些事。」
云层再次遮蔽月亮,只剩街上灯光照耀藤波同学的脸。
「『不用有色眼光看人』这项优点,我觉得难能可贵喔。但是,公正地看待他人和对他人不抱期待是两回事。因为,我们是人类,无论如何都会有所期待。」
即使嘴上说没事,一旦得不到发自心底渴望的东西,依旧会在心中留下伤痕的意思吗?
因为是人类啊。
我脑中闪过第一次遇上绫濑同学那晚的对话。
印象中,那时她是趁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时说的。
『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所以希望你也别对我有任何期待。』
我想起她脸上那种试探的表情。绫濑同学对即将同住的我说出那些话。而我则在听了之后感到安心。
因为我觉得她和我是同类。
那些话以初次见面来说极为失礼,很有可能激怒对方,但是她依旧试探性地说出来,当时她真正的意图……
会不会,我根本没看出来呢?
她真的没有任何期待吗?
然后,再拿这些话回头看自己。
在我看来,就只是老爸结婚而已。我希望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我真的没有半分期待吗?
「听好,浅村同学。如果真的公正,内心根本不会冒出『对女性没有期待』这样的声音喔。真要说起来,会强调这点就已经不公正了。刚好相反,这证明有意识到这点、有因此动摇。」
对于藤波同学这番话。
我完全无法回嘴。
「抱歉愈讲愈沉重。不过,这是我看见你之后的感想。你是会自己忍耐去配合别人的那种类型对不对?是会被常识、伦理牵着走的那种人,没错吧?」
「真要说起来,我觉得身为一个人没有常识也不可取就是了。」
「就是这点喽。」
真拿你没办法呢──藤波同学叹口气,同时笑了出来。
她就这么继续说下去。
对他人毫无期待。这是当然的、这样很普通──这种话不管对自己说多少次、不管欺骗自己的内心多少次,依旧会有所期待,没达到时会愤怒,自己也会在无意间遭受打击。
「换句话说,就是『都要怪你让我这么期待』。」
「但是,自顾自地因为人家没符合自己的期待就生气,这样未免太任性了。」
「人心啊,就是这么任性。」
所以,诚实面对那种感情比较好喔。
毕竟谎言无法永远持续下去。
藤波同学最后这么说完,挥了挥手向我道别。
我站在熄灭的路灯下,默默地目送她离去。
──完全无法回嘴呢。
沉默就是答案。
涩谷的喧嚣与热闹,即使过了午夜也没有消失……
我伫立原地,无法动弹。
空中的月亮彷佛在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