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心灵焕然一新。
尽管许了这种愿望,元旦早晨醒来时,我却感受不到半点平稳或清爽。
洗澡让二年参拜而冻僵的身体暖起来之后,我钻进被窝,一瞬间就滑落睡眠的深渊,连什么时候闭上眼睛都不记得。虽然睡得很沉,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却是肌肉酸痛。小腿一带的疲惫感特别重。
在留心地面避免滑倒的状态下往返两公里的夜间山路,任谁都会这样。大家都这样,我也这样,脚痛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小悠,吃饭了~!」
纸门随着声响拉开,是拓海。一大早就充满活力,不愧是小学生。
拓海冲过来,用力掀开我的被子。
「吃饭~!」
「呜喔!好冷!」
「再不吃就没得吃喽!」
「知道了知道了。帮我告诉他们这就去。」
「好~!」
然后他就跑走了,纸门也没拉上。
天真无邪的小鬼头,我心想。幸好是我的被子,如果是绫濑同学的被子问题可就大了。
我顿时惊觉,回头一看。这么说来,绫濑同学呢?
于是我发现,房间里只剩我一个,其他棉被已经折好放在房间角落。
绫濑同学明明那么累,居然还早起。不愧是半年来只让我看见一次刚睡醒模样的人,毫无破绽。
换好衣服后,我前往大广间。
「早安。」
说着,我环顾室内。这里是昨晚举行宴会的房间,房间里有三张矮桌,上面摆着早餐。
祖父坐在上座,至于下座,也就是接近入口的位置,则是拓海他们。老爸坐在两者之间。空着的位子在……老爸的旁边和对面,我想老爸旁边应该是亚季子小姐,于是坐到他对面──啊。
我突然注意到没看见亚季子小姐等人,于是提起原本已经要坐下的屁股。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纸门拉开,祖母走了进来,女性们跟在后面,端着早餐的主角──放在浅盘上的年糕汤。之所以将年糕汤放到最后,大概是因为煮太久会化掉吧。
「坐着就行了,那么大一个晃来晃去会碍事。」
结果被祖母念了──
绫濑同学把装了年糕汤的碗放到我面前。
「坐着就好,哥哥。来,年糕汤。」
「啊,好。」
人家用眼神要我闭嘴,我只好乖乖坐到坐垫上。
睡得太过头了……反省。
「不够再烤,如果想直接吃刚烤好的我就拿过来。」
大家点头回应祖母,然后吃起早餐。
年糕汤里年糕的形状,全国各地都有所不同,在老爸的老家是单纯的薄片状。
我以碗就口,让碗倾斜并且用筷子将年糕和香菇从嘴边拨开。山芹菜的香气钻入鼻腔,温热的液体从体内将暖意散布到全身,二年参拜强行军带来的疲惫似乎舒缓了点。
吃饭时,有件事一直令我很在意。
在我旁边吃的绫濑同学,筷子好像没怎么动。
说「开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不过仔细一瞧,却发现她始终看着下方,偶尔还会叹息似的吐气。
吃饱饭且收拾完毕之后,我对坐在缘侧的她搭话。
「可以坐旁边吗?」
「行啊。」
我在绫濑同学身旁坐下,和她一样,伸出脚对着庭院晃啊晃。
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我试探性地开口。
你早饭时很没精神喔。
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在意绫濑同学的状况,也觉得自己该在意,因为这里并不是只有亚季子小姐,对于绫濑同学来说,应该也算是客场。
绫濑同学说:「没这回事。」一如所料,于是我盯着她看。
她垂下头,似乎是认了。
「我在想,怎么新年才刚开始就不太吉利?只有一点点就是了。」
「咦,该不会是抽签的事?」
她点头。我吃了一惊。我原本以为她是不会被迷信左右的人,这个答案令我很意外。
「不是相信。我才不承认区区一张纸会具备左右人生的力量。」
「也就是说,你在意到非得用这么强烈的语气不可。」
绫濑同学「啊」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也对……」
「唉,心情可能会受影响吧。这也是占卜留存到现代的理由。」
「或许不止这样。浅村同……哥哥你──」
「怎样?」
「有没有设想过『占卜结果不可能实现』这种状况?」
「绝对不会实现?」
008
「像是明天醒来变成女生之类的。」
「虽然很有趣,但要我对这种事有危机感……应该办不到。」
「对吧?反过来说,之所以会在意,也就表示感觉到有实现的可能性。我排斥的部分,大概就是这点。」
也就是说,一想到我们──绫濑同学和我的关系,就觉得那种用「大凶」形容也不为过的未来并非不可能。
要将她的话一笑置之很简单。
像是「不过是区区抽签嘛」、「已经把签绑上去了所以不算」之类的。
不过,这么做能让她变得开朗吗?
抽签的吉凶,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占卜结果显示的,其实是自己的心。将暧昧的神谕当成正确答案解释、把枯掉的芒草看成幽灵──都是因为自己的心。
好啦,那该怎么办呢。
「要不要去散步?」
我对抬起头的绫濑同学这么说。
「我有想推荐的景点。」
「你推荐的……有点想看。」
我们披上厚外套,走出家门。
我们没走很远。
虽说有积雪,但是踩一踩就会压实,路面也很平坦。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勉强她,因此沿途一再强调「觉得累就说一声」。
询问时我会看着她的脸,确认她有没有逞强。
我们登上左右都是树林的缓坡。这条是车道所以路够宽,走起来很轻松。走到左方变成山崖时,便绕个大圈向右走。
前方是树林的尽头,眼前一片开阔。
「哇……湖。」
绫濑同学轻轻倒抽一口气。
树林的彼端,能看见一座湖。
「可以再靠近一点喔。走这边。」
我们走下数道铲过雪的石阶,前方有间小屋。虽然不晓得用途,但这间破旧的屋子打从我小时候就已存在。
下阶梯处正好是树林边缘。再过去约十步路的范围是还没有任何人踩过的白色雪地,更往前便是湛蓝的湖泊。
「继续往前的话,要是滑倒会很危险。」
「嗯……好棒,就像镜子一样映出对面的景色。」
头上的元旦天空,扣掉宛如贴在远方森林顶端的白云边缘之后,是一片会让眼睛看到发痛的蔚蓝。没有风,湖面不见半点涟漪,所以蓝天、白云,甚至是底下的黑森林,全都倒映在宛如明镜的湖面上。
「不错吧?」
「是啊……」
「我来这里多半是冬天,夏天来过两次,秋天红叶时只有一次。不过,这片景色看不腻。映在湖面的景色,会随着季节逐渐改变。」
「像是红叶?」
「秋天是这样。还有夏天的积雨云、秋天的卷积云,若是夜晚则会映出月亮和星辰。有风的日子,涟漪还会让倒映的景色看起来像是在毛玻璃另一边。」
「这样啊……真棒,你推荐的地方好美。这里很有名吗?」
「啊,不,这里不是什么观光景点……」
「所以,你是自己找到的。」
「偶然啦。小时候,附近真的什么都没有,小孩总是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对吧?幸助哥能陪我玩的时候还好,但他也没办法一直陪我──」
对,真的只是偶然。
大人们聚在一起时,我不想看见生母和大人们待在一起的模样,于是一个人在外面晃来晃去,找到了这里。那个人应对祖父母及亲戚时虽然挂着笑脸,但是我很清楚,妈妈的态度只是装出来的,因为和在家看到的妈妈相差太多,音调差很多、表情也差很多。
「不过嘛,也因为这样,才找到适合打发时间的地方,算不上都是坏事吧。该说是因祸得福吗?」
「浅村同学……」
「所谓的『大凶』啊──」
我不知道这种话能不能安慰她,但是没办法不说出口。
「绫濑同学,你现在……开心吗?」
「现在……呃,不是指今天或昨天?」
「没那么近。呃,的确是问最近啦。」
隔了一段足以窥探自己内心的时间后,绫濑同学回答。
「嗯,开心……应该吧。」
「我也是。」
她一脸惊讶。
「显示现在状态的占卜结果是『大凶』,这就表示,觉得『开心』的现况是最糟状况吧?」
「咦、咦……?是这样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所以啊,如果现在这种开心的时刻是最糟状况,代表不需要担心,因为事情不会比现在更糟,表示未来会比现在更幸福。」
「咦。呃……」
绫濑同学当下似乎没听懂我说的话(这也是难免的。就连我自己也心知肚明是在狡辩),一时之间愣在原地。接着她缓缓回神──
然后笑了出来。
「噗……呵呵。这、这也太牵强了吧?」
「唉呀,我觉得这解释很合理耶。」
「啊哈哈,『合理』用在这种时候好吗?」
「不过,如果从这种角度来想,感到不安就显得很蠢,对吧?换句话说,关键在于怎么看待,占卜结果要怎么正面解释都行。」
「是这样吗……哈哈。」
绫濑同学用手指轻拭眼角。呃,其实我也没想过会让她笑到流泪就是了。
「嗯,谢谢。让你担心了。」
「当然喽……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嘛。」
喜欢的人。
「浅村同学……」
「就我的角度来说,实在不想看见来到这里的你逞强忍耐。」
就像那个人一样。
「嗯,我也觉得来到这里真好,毕竟看到了你和年纪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拓海和美香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我?」
「嗯,真是个好哥哥。反倒是我完全不行,没办法像你那样与他们相处,因为我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希望父母怎么对待我。」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对喔,记得她说过,以前他们家几乎没和亲戚来往。
此时我想到的,则是和绫濑同学一起去她朋友──奈良坂同学家里的事。
『真是个幸福的家庭,大家感情好好。』
当时绫濑同学是这么说的。「大家」这个词的分量,比我所感受到的还要重。
我有幸助哥和拓海、美香。回头一想,虽然我的朋友不多,但是我有很多要好的亲戚。
但是绫濑同学除了亚季子小姐之外,没有任何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两个孩子相处。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所以有点害怕。」
于是我对她说:
「既然如此,不用急也没关系。慢慢来,这种事时间自然会解决。」
「慢慢来……」
「我想,应该不需要那么焦急,现在不完美也无妨,虽然会担心这样下去我们没办法成为合格的大人就是了。所以,一起成长吧。」
「一起……」
「对。」
我点点头,绫濑同学把手放在胸前,轻轻颔首。她轻抚着手腕上那个我没见过的手镯。
「好漂亮的手镯。」
「嗯……漂亮吧。」
看得出她十分珍惜。
此时隐约听到的低语是──
不该说什么「想不起来」吧……
一时之间,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看着像镜子一样的湖。
起风之后有点冷,于是我们转身离开。
背后,原先清楚映在湖面上的风景,已经被关到毛玻璃的另一边。然而我们没看见这一幕就已回到家里。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
我和绫濑同学陪拓海和美香玩与昨天不一样的游戏(比赛所需技巧包含妨碍其他车辆在内,是一款相当刺激的赛车游戏)。
这款游戏似乎比昨天的适合绫濑同学,她赢了我好几次。不过拓海看起来玩得很熟,没人能赢他。即使美香玩到快哭出来,拓海也不肯手下留情,这种时候不得已,只好让拓海休息,由我和绫濑同学陪美香玩。如果对手是我们两个,美香也有机会赢。
白热化的战局持续约两小时,两个小学生玩到一半就开始打瞌睡了。
小学生的体力看似无限,玩的时候却会连预备的部分也用光。能量耗完之后,两人倒头就睡。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
「唉呀呀,睡觉也不回自己的棉被里,真让人头痛呢。」
佳奈惠姑姑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和悠太送他们过去。」
拓海由幸助哥背,美香由我背。绫濑同学虽然也说要帮忙,不过我告诉她这种费力的事交给我们之后,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让了。
她表示要先回房间,随即走向浅村家(虽然现在这栋房子里都是浅村家的人,换句话说是浅村太一一家)四人睡的房间。幸助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她是个好孩子。」
「对,她是我引以为傲的家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
帮两个小孩盖被子的事交给姑姑,幸助哥直接前往大人们所在的大广间,我则是走向厨房,打算填一下空出来的肚子。
虽然去大广间也有得吃,但是被逮到就得一直听他们讲话。
往厨房移动的途中,我听到祖父母与老爸的声音,于是停下脚步。
声音来自祖父母的寝室。
「和她之间怎么样?」
祖父担心的声音响起,接着提到我的生母。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明明和亚季子小姐处得很好──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提起那个人?
生母是个很会做表面工夫的人,她从来不会明着与祖父母起冲突,面对两人时总是挂着笑容。所以决定离婚时,祖父母相当吃惊。
老爸没有对周围的人多谈,而是用自己也有错为她缓颊,但我实在没办法对生母有好感,毕竟人家离婚半年就和外遇对象再婚了。此后毫无音讯。
祖父说,他虽然容许老爸再婚,却还没有完全放心。亚季子小姐外表比我的生母来得漂亮,似乎也是让祖父难以安心的理由。
道理我能明白。老爸为我介绍亚季子小姐时,我也曾担心他是不是被骗了。
生母表面上老实又没和祖父母起过冲突,老爸与她的婚姻破裂在祖父眼里毫无前兆。相较之下,亚季子小姐外表抢眼,工作内容虽然正经却也是某种「晚上的工作」。对于和都会种种灿烂景象无缘的祖父来说,怎么看都觉得她比前妻更不适合儿子太一。
尽管祖母在旁边打圆场,祖父依旧用质疑的口吻逼问老爸。然后他还说,女儿沙季的外表也和亚季子小姐一样抢眼,而且态度冷淡,所以他才担心。
说到这个地步,老爸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没问题,亚季子和沙季都不是爸爸您担心的那种人。」
讲得斩钉截铁。
尽管老爸态度坚定,但是祖父依旧没有退让。
「话是这么说啦。你觉得很好,但是悠太呢?就读高中的儿子,突然有了妈妈和妹妹,难道不会被她们耍着玩吗?」
「没这回──」
「太一,你能保证吗?」
「…………」
老爸之所以没说话,大概是因为他没虚伪到会擅自代表儿子发言。可能就是这种老实的个性,使得他和我的生母合不来,却也因此和亚季子小姐在一起吧。现在的我会这么想。
方才老爸坚定的态度掠过脑海。
我隔着纸门出声。
房间内的争论停了下来。
我报上名字并拉开纸门,走到祖父面前。
「我对于老爸和亚季子小姐结婚没有任何不满。」
祖父瞪大眼睛。
「悠太……」
「对于沙季也一样。」
现在不能称呼她绫濑同学。
无论如何,现在都需要使用一个能够确定是她本人的称呼──最重要的是,我要强调,自己已经接纳她成为一家人。
「她并不是爷爷所想的那种人,虽然她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就是了。而这点……我也一样。沙季她温柔、诚恳──而且很努力。」
「悠太……」
老爸眼里似乎泛起了泪光。
祖母在旁插嘴。
「源太郎,那个啊,拓海他有告诉我喔。他说他教沙季玩什么什么游戏,虽然技术烂到看不下去,但是沙季非常认真地学,所以教起来很有成就感。」
要在内心苦笑的同时维持脸上的严肃表情,实在很难。
「也就是说,她在面对拓海时非常认真,对不对?」
「唔,嗯。」
「更何况源太郎你在沙季面前,也是板着一张脸吧?」
「呃,可是她把头发染成那种闪亮亮的──」
「那种程度,现在很普通啦,普通。佳奈惠以前明明也染得红通通啊。」
祖母以责备的口气这么说完后,祖父紧抿着嘴一语不发,也不知道是认为自己讲不赢,还是姑且接受了这个说法。
祖母眯起眼睛看向我。
该怎么讲,有点尴尬。
「嗯。这样啊……嗯,唉,我知道啦。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应该就是这样了吧,悠太。不过没想到悠太这么成熟啊。」
「那就没问题了吧,源太郎?」
「是啊,知道了,我暂时不会再多说什么……悠太,你生日已经过了吧,现在几岁啦?」
「十七。」
「这样啊,明年就要成年……已经到能娶妻的年纪了呢,而且这么可靠。」
「娶妻……还早啦。」
「不过,幸助也是突然就结婚的喔。」
祖母大概是看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很可怜,帮忙岔开话题。
「好啦好啦,就是这样。已经够了吧,源太郎?」
「是啊。太一,喝吧。咱们继续。」
「咦……我没办法喝那么多啊。何况明天还要开车。」
老爸嘴里嘀嘀咕咕。两人回到大广间,同时我也走回房间。
我躺进被窝里,回想刚刚发生的事。
就算──就算,我和绫濑同学的事穿帮了。
而且亲戚们并不是完全乐见这段关系,那也无所谓,只要像老爸那样坚决贯彻自己的态度就好。
加油吧。加油喔──沙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