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勉强吃,剩下也没关系」
太一继父对我说着,我心里一惊。手里拿着的筷子上夹着一片金黄焦黑的『目刺』(译注:原文:めざし,日本的一种小鱼干),有三分之一已经烤成了炭,而插在里面的签子甚至都已经完全烤得焦黑了。
「哎呀,一不留神就这样了呢」
「没关系,烤焦的部分也不是很多」
我说着,然后把它放进嘴里。
好苦。
不过,我还是强忍着咀嚼起来。
还不太习惯做饭的义父,在早晨这么忙碌下腾出时间给我烤的鱼,怎么可以不吃呢。
「没想到烤过火候了。上次我还烤得挺好的呢」
听到太一继父的话,我想了一下,问道「最近吃过目刺吗?」
不太记得。
「难道说,是上次吃的多春鱼吗?」
「对对」
「虽然挺像的,但因为目刺是干物,水分本来就很少,所以烤的时间也要变短吧」
「这么说的话……是这样啊」
「不过,味道也很不错」
这样说着,我又拿起了盘子里摆在旁边的下一片目刺吃了起来。顺便说一句,所谓的『目刺』并不是某种鱼的名字,而是指小鱼的干货。是用一些诸如沙丁鱼或脂眼鲱这种的小鱼类串在签上风干而制成。
今天早上的早餐是目刺配纳豆、少许羊栖菜煮物。味噌汤是用热水冲冻干味噌做出来的,虽然没有用鲜汤底熬制,但最近我发现用这种方法制作出的味道也不错。现在的便利食品还真不容小觑。
「今天起得真早呢」
太一继父已经吃过早饭了,他自己那份的餐具也洗好了。
「不早点去上班工作的话,今晚就得加班了。对了,晚饭是沙季负责吧,今天下了班去跟同事们喝酒,我就不吃了」
「啊,好的」
有点不寻常呢。除了周末,太一继父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而晚回家。
太一继父似乎看出了我的表情,又补充道。
「需要和下属谈谈话。我也到了要多照顾小字辈的各种麻烦事的立场和年纪了。悠太也不在,晚饭只有沙季一个人了」
「没关系的,以前一直是这样啦」
太一继父听了我的话,目光不由得黯淡了下去,随后说了句「抱歉不能帮忙收拾了」,就去上班了。
从前——一直都是一个人吃晚饭。
生父离家出走,母亲要上夜班,所以放学回到家,我总是一个人准备自己的饭菜,独自一个人吃晚饭。这曾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浅村君不在呢」
不经意间从唇边流露出的一句话,我方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令人沮丧的是,接下来的打工时间又要和小园一起。
我不擅长应对的后辈。
但是,如果是遇到浅村君之前的我,跟本就不会想去有那样的人的地方吧,估计早就辞职了吧。因为比起维系一段关系,切断来得更容易些。所以,对我来说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真绫。
与其这样充满压力面对着不擅长的后辈继续工作,还不如去说要专心备考,辞掉打工。反正再过几个月到了秋天,也肯定要专心准备考试了。
突然,我意识到。
也就是说,好不容易交到的后辈,也就只剩几个月的关系了。
如果几个月后真的就此告别,之后心中充满着烦躁的内疚。
这样真的好吗,绫濑沙季。
毕竟,小园从始至终都没有做什么坏事。
白日野营的时候她也很努力,打工也没见过她偷懒摸鱼。结果,自己只是因为不擅长应对而躲避她。我不认为这是对的。
在浅村君的引导下,我从去年夏天去泳池玩的那天开始,开始和外面的人们有了接触。结识了读卖前辈,然后又有了小园这个后辈。回想起来,她还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后辈。
——我也到了要多照顾小字辈的各种麻烦事的立场和年纪了。
太一继父的话在我心中反复回荡着。
我也得好好面对小园。我不愿日后抱有遗憾。
『当』的一声,筷子碰到了碗底。不知何时,饭已经吃完了。
盛鱼的蓝色盘子里只剩下一片烤焦了的鱼干。事情想着想着,菜就吃完了。没办法,我无奈地用筷子夹起最后一片目刺。
吃完这个,就去打工吧。要上了。
我狠狠地咬下鱼肉。即使很苦,可还是嚼碎后咽了下去。
今天书店人还不少。
也就是说,店员之间连说点闲聊一会的机会都没有。
偏偏在我下定决心的这天,却怎么也得不到和小园说话的机会。
傍晚,终于到了休息时间,我在休息室的供茶机旁泡茶时,小园恰好进来了。
她打开门刚往里一瞧,口型就变成了『啊』的样子,大概是预料到了和我独处的尴尬吧。但因为已经探头进来了,又不想出门右转那样明显地摆出敬而远之的态度,于是畏畏缩缩地走进了房间。
是个普普通通的后辈呢。在这一点上。
「茶,要喝吗?」
「啊……好的。谢谢」
我准备好了另一个纸杯,为小园倒了茶。
坐在离她一个座位稍远的地方,用双手捧着纸杯。虽然并不烫,但我还是吹了吹,以减轻尴尬的气氛。好了,要怎么开口呢。
看准时机的时候,小园却先开口了。
「那个,可以问前辈件事吗?」
「嗯,可以。什么事?」
我把纸杯放在桌子上,向她侧过脸来。
「绫濑前辈,是,在和浅村前辈交往吗?」
她抬起眼睛偷看着我,问道。
唔。我心里顿时一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好直球的问题。
怎么回答呢?关于我和浅村君的关系。我们是由于父母再婚而成为的义兄妹,同时也是恋人……这么私密的事,到底要说到什么程度才好呢。
重新思考起来,我还是不知道。
例如,如果普遍认为隐瞒私事是正确的话,那结婚戒指啊、情侣装啊,这些东西也就不会存在。也就是说,世界上存在着一些人,他们希望在视觉上来向外界宣示,我正在和他交往着的事实。
而另一方面,也有像我这样坚持穿自己喜欢的衣服的人。
我的武装是只属于我自己的。我不会让浅村君来配合我,也不会因为他穿什么而改变自己的服装。
嘛啊……偶尔配合也是可以的。而且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别的女生主动接近浅村君──他身边再怎么围满女生,我也不会被那种莫名的不安和烦闷情绪侵袭。为了精神稳定,就算戴着相同的发卡,在梦幻国度里游荡也无所谓。
思绪跑偏了。所以,关于这个──
「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话,那为什么还要主动接近浅村君示好呢?」
首先,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一个问题,这本身就不是一种好的交流方式。其次,这样的表达方式也太失礼了,弄得我简直就像那种仗着自己是前辈就随便欺负人的家伙一样。真对自己感到厌恶,可我心里也清楚,我真正在意的就是这件事情。
「诶……我看起来像是在主动接近他吗?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我点了点头。
「之前一直都是?」
我点了点头。从很早之前……从她开始打工的时候就是这样。
「不不不……真的吗?」
「是,看起来是这样的」
「难道前辈是这样认为吗……诶,等一下。难道我,被绫濑前辈讨厌了吗?咦?难道绫濑前辈,是对浅村前辈单相思吗?」
「为什么会想到那儿去啊?」
我吓了一跳。什么样的思路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啊。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么沉重的想法呢?」
沉重!?
「好麻烦,但算啦」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能问一下吗?」
「啊——……就说说了这种话再被问的话会有点麻烦啊,不过,嘛啊,也是呢」
小园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嗯——绫濑前辈,打工结束后有空吗?」
「诶?」
「可以陪我一会儿吗?感觉会聊好长时间」
换句话说——这话题很复杂,所以请给我点时间。
怎么办。幸好今天我不用为太一继父准备晚饭,母亲也马上就要出去工作了,而且浅村君也不在。也就是说,晚上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备考了。
当然,学习固然重要……
「我知道了」
「因为很讨厌这种麻烦的事情,所以一直都是在观察形势而行动的呢——不过嘛,也没办法耶」
她自顾自地嘟囔着,好像并不是为了让别人听见。
……怎么感觉她的人设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应该是错觉吧。
打工结束后,我们去了涩谷Sky观景台。
我们特地花钱买了票,登上了可以看夜景的观景台。
从位于涩谷Scramble Square的14楼入口进去,一直上到最高层,就是涩谷Sky观景台。
高达230米的与天空相连的顶层,可以360度俯瞰四周,眺望远处关东的尽头。朝东北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都心的摩天大楼,朝北则可以看到池袋、新宿等副都心的高楼大厦。据说,如果在白天天气好的话,西边还可以看到富士山。以上,都是从宣传册上照搬来的。
我们来时正是白天和夜晚的交界处,有点尴尬的时间段。
东边的天空已经降下了夜幕,都心的霓虹灯光开始闪烁起来,西边天空的尽头,夕阳在地平线上最后一缕光芒即将燃烧殆尽。
「哇——好美啊——」
小园贴在玻璃墙面上,凝视着下面的景色。
「那里,快看,可以看到涩谷十字路口!人好多啊!」
我瞥了一眼,确实可以看到我们每天都要经过的涩谷站前十字路口。
熙熙攘攘的人们比豆粒还小,更不用提在普通的比喻中的蚂蚁了。宛如一群更小的黑点,在夕阳逐渐消逝的黄昏风景中,很快变得看不见。
看着小园兴高采烈地欣赏着绝美的景色,虽然并没有打算和她一起愉快地度过,但心里却有了一种被放松了警惕的感觉。
小园边绕着观景台转,边向我汇报着看到各种景物。我虽然随意应付着,但还是不禁偶尔发表着一两句评论。怎么回事,现在这种状况。
刚好转完一圈,回到了一开始能看到十字路口的位置。
「我啊,真的好想像这样,和绫濑同学(译注:此处小园用了『绫濑さん』称呼女主角,也就是常说的绫濑桑)关系好起来哦」
她没有用『前辈』,而是用了『同学』。
离开工作场所后,就不再是前辈与后辈,而只是普通的熟人吗?还是说──
「是做朋友的意思吗?可是,小园同学看起来有很多朋友,似乎也不太需要在工作场所特意交朋友吧」
也许,这样说有点刻薄了。
不过,小园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语气,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是指什么呢?
「我不是想要朋友,只是想要关系好的人」
「?有什么区别吗?」
「我想要的是一种可以毫无压力地相处的关系。我觉得通过这样,可以给自己创造一个容身之所,这对人生是有利的」
「容身之所……?」
「啊——不太明白吗。也是呢」
小园背靠着展望台的玻璃墙壁说着。
她的身后,是涩谷西北方向的天空,燃烧着的晚霞徐徐染上了一片深蓝。小园转过身,她的右手向左移动着,仿佛誓要触摸到一样,张开手伸向那片广阔的天空。
「毕竟,绫濑同学很强大啊——」
「强大……?」
「因为,前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绝对无法赢过谁吧?」
「那种事情──」
——怎么可能啊。我刚要这么说,却停了下来,冷静地反思自己的内心。
确实,如果是拼力气,我作为一个女生,没有受过特别训练,肯定赢不了男生。虽然握力应该还算可以,但在掰手腕中我没有稳赢的自信。估计即使是面对女性,我也有一半以上的几率会输。
可是,这种事是否会让我产生挫败感呢?我觉得并不会。
当我扪心自问,我发现我讨厌在战斗之前就放弃。努力学习、注重服饰,都是出于这颗不愿服输的心。
「——或许是吧。」
我说完后,小园回过头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然啊……」
「小园同学不是这样吗?」
我这么一问,小园露出了仿佛嚼碎了只苦虫——或者说是,把米饭吃进嘴里才发现糊了,这样更好懂一点——的表情。
「我,身高,就只有这样哦」
只有这样。她说着,用右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
「小学六年级女生的平均身高是148厘米,男生是146厘米。小学阶段女生的身高通常会比男生高。但到了初中一年级,男生普遍身高就会超过女生。也就是说,在小学期间,有着身高平均的女生可以很骄傲地俯视一半以上的男生。」
「唔,嗯」
很骄傲。会这样吗?……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
「在这个阶段的我,也像绫濑同学一样,每天都觉得无往不胜」
「我可没这么想啊?」
好厉害。真是好战。我虽然把自己的服装称为『武装』,但并没有把身边的男生当做敌人。但我的吐槽被小园无视了。
「嘛啊,但是进入中学后,就被超越了──」
小园略微移开视线,凝望着染成深蓝的天空。
「──我觉得,大部分女生都会有这种感觉。这种,人生第一次的挫折。过了第二性征期,经历了被根本不擅长运动的男生在身高上超过、在掰手腕时也赢不了了、揍着他们变得厚实了的前胸自己的手反倒很疼,啊啊,感觉今后的人生中在体力上无法赢过一半的人类了,一边懊悔地咬紧嘴唇,真是可恶啊,什么的」
「……那个嘛,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也没什么办法啊。」
即便如此,只要加以锻炼,也有能战胜男性的格斗女子。
「就凭我这样的身高?」
「唔」
「唉……我不是只被男生超过了身高,其他女生也把我远远甩开。我的身高就止步于此了。无论走到哪里,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已经成了日常。坐电车抓不到吊环,视线被挡住,满员电车让我喘不过气来。即便是和女生一起走,步幅也太小,很容易就被甩下来,光凭自己连超市商品架上的东西都够不到」
「啊——……这样啊。这……真辛苦」
「是啊。是啊。真的好辛苦。」
「是啊。是啊。真的好辛苦。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好像怪物一样。我可能只是小精灵或是半身人,而对方就好像是兽人或巨魔,甚至可能是巨人。一旦陷入战斗,就注定会输的!」
「抱歉,最后一句我没太明白」
大概是某种专业术语吧。
「总之就是很强大的敌人。不战斗就会被干掉」
「啊啊,好」
把周围的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吗。
「啊,刚才,你没觉得我们是在吵架吗?」
「没有吧」
「嘛啊,算了。真的,其实我的性格并不好。我自己也有自觉。前一阵,被读卖前辈说成是被爱着的领域的天才,可完全不是那样……」
谈话间,夜幕降临,小园背后涩谷西北的天空上已是一片漆黑。
周围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建筑物,看起来如同她背负着黑暗。
「只是因为存在就会被爱,我从未这样想过,为了被爱,我可是一直拼了命地在努力着啊。」
她自嘲地说道。
「努力……」
「嗯,努力。因为如果以真实的自己出现在别人面前,我绝对会被讨厌的。由于性格不好,我很有这个自信。对我来说,被讨厌就等于被杀死。周围都是敌人,战斗的话明显是无法获胜的。」
小园说,她有自信会被别人讨厌。
所以为了得到周围的人的喜爱而努力着。
对我来说,这是从未考虑过的行为动机。
小园说道。
即使不是我的兴趣爱好,但如果对方喜欢书,我就会表现得也像喜欢读书一样。即使其实更喜欢酸的东西,可在朋友面前我会说自己超爱甜食。怕幽灵。喜欢猫。爱吃可丽饼和马卡龙,讨厌做作业和被说教。我就是这样表现的。
因为,大家喜欢这样的小园绘里奈。
就这样迎合着对方的喜好,只做对方喜欢的事情,就不会被讨厌,所以总是这样做。被讨厌,就意味着被杀害。
为了不被杀害,就要表现得像是被爱着一样。
为了在所属的团体中不感到窒息,能够舒适地度过,被喜爱是最好不过的了。丝毫不流露出自己本身的兴趣爱好。将真实的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外表上只展现出对方期待的可爱的小园绘里奈。如此,贯彻到底。
通过表演把一切行为定型。百分之百地,只为了自己被爱着。
「呐?不觉得我性格不好吗?」
我陷入了沉思。
就像刚才我想的那样,怎么看都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想法。
「就是说,总是迎合对方,表现得好像自己就是这样……是吗?」
「差不多」
「但是,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小园的表情第一次阴沉了下来。
「才不是不可能」
「比如,嗯,你说的那个自己所属的团体。如果那里有喜欢猫的人,也有讨厌猫的人,怎么办?」
有喜欢猫的人,也有喜欢狗的人。这没什么问题。因为这不是互斥。只要坚持说自己两者都喜欢就可以了。但是,喜欢猫和讨厌猫是互斥的,无法共存。
小园的脸上露出了受挫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坚称这不是问题。
「这种情况下,要迎合在这个团体中立场上比较强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
因为我觉得,也只能这样做了吧。
「所以才是浅村君啊」
「……是的。竟然一下就明白了啊,绫濑同学」
立场上的强弱,这个有点微妙。因为并不一定指的是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说是『对团体影响更大的人』更为贴切。
浅村君只是兼职的学生而已,并不是正式员工。在书店里,地位最高的是店长,然后是正式员工的前辈和后辈,再然后是兼职打工的前辈和后辈……就是这样。从这个角度来看,浅村君的立场比较弱。
但是,虽然只是兼职,也有像读卖前辈那样被委以管理进货的重任的人。
店长也曾经邀请她成为正式员工。
也许,读卖小姐是店长最信任的员工之一,所以她的立场实际上相当强。即使只是兼职打工,也会有这样的人。
而在我看来,浅村君是在兼职打工中受到店长信任程度仅次于读卖前辈的人。
因为小园刚开始打工的时候我就对她敬而远之,所以她只能选择在兼职打工的团体中与读卖前辈或浅村君结交。面对互斥性的矛盾,被迫做出选择。
但是,读卖小姐应该快要大学毕业了,减少了来书店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一旦她离开了,小园能讨好的人也只有浅村君了。
「积极地与浅村前辈来往也是其中的一环。和主动接近、投怀送抱什么的有点不一样吧。因为好像被绫濑同学讨厌了,所以只能更加努力地确保绝对不被浅村前辈讨厌」
「这也算是『努力』吗?」
「诶?」
小园露出了一副『在说什么?』的表情。
「呃,可能我的提问方式不对……努力是指具体做什么?」
「……就是在很多事情上努力啊」
「在努力吗?」
小园变得一脸不悦。
「啊——别生气,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认真和努力有着微妙的不同。
「我啊,从小时候起在吃饭的时候父母都不在」
小园的脸上露出了一副『说些什么呢』、同时又感到有些意外的奇妙表情。
「我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做饭了。在外面吃饭或者叫外卖都很贵,而且现成的下酒菜又吃不饱。所以大概,与其他人相比,我做饭的次数本来就比别人多。」
从小学的时候起就在家里厨房做饭。当然,在那时是禁止用燃气灶煎炸食物的,但是自从家政课的烹饪实习结束后,我就经常站在厨房里做饭了。
「所以才那么擅长啊」
「也有因为我不讨厌做饭的原因吧。但更多的是因为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做。因为如果做不出能吃的东西真的会饿肚子,所以只能做出能吃的东西。」
「真出乎意料」
「然后,嗯,最近呢。有人偶尔会特别称赞我做的料理……说着『好厉害』、『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之类的」
呃,说的是『这么好吃的味噌汤』来着吗?嘛啊,这些细节无所谓。
「诶,是在宣扬自己会是个贤妻良母吗?」
「不、不是啦。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想到会被夸奖,挺意外的。然后,实际被夸奖时感觉到的是,我在那方面确实很认真,但并没有特别努力,这样」
做饭的时候当然会有时刻留意的意思。确实是很认真。但比如说,一有空就从网上或杂志上搜罗菜谱,这已经成为固定的日常了,所以我并不觉得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就是这样。
对于备考我确实有努力的自觉,但是对于做饭这件事并没有努力的感觉。毕竟我没有成为厨师的打算,也没有成为料理高手的打算。只是因为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才去做。并没有朝着更高的目标努力。
我觉得,小园的『迎合他人』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只是迫于需要、别无选择,不得已而为之的人,能说是性格不好吗?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从中获得了利益啊」
「只是觉得自己从中获得了利益,就感到心里内疚吗?」
「咕」
就像我自己,如果被过分地夸奖自己做的料理,也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一样的感觉吧。
「我觉得通过靠认真做饭赚钱的人,大概从我这个年纪开始就付出过很多很多努力了吧,所以『自己在做饭方面很努力』的话,有点难以说出口。」
「那倒也是」
「还有……小园同学是进高中的时候染的头发吧?」
「……嗯」
「这个嘛,不会很奇怪吗?如果被人要求头发必须是黑色的话怎么办?」
「唔」小园第一次无言以对。
如果她要将原则贯彻到底,那么就会变成这种情况。而读卖先辈一直保持着黑色长发和和风美人的形象,是因为她意识到这样的容貌是周围最希望的,所以也有要一直坚持这种形象的自觉。
对,读卖前辈就是这样一个自然而然地做着这些事情的人。
我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喜欢这种和风美人的风格。成为美人,和装作美人是不同的。她可能像工藤副教授一样,有着甚至不介意衣服上沾着叶子的性格。我觉得沉浸在书籍世界的人,往往都有这种倾向。、
所以,读卖前辈竟然没有察觉到小园为了被爱而采取的行动,有点让我感到困惑……哎,现在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吗。
「也许是没有明显的自觉吧。但是,小园同学的内心深处也许察觉到了」
「什么?」
「对于对方喜欢的东西表现得自己也喜欢一样。用这种行为贯彻一切。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小园同学染发,也不是为了被别人喜爱吧?」
当我指出这一点时,小园陷入了沉思。然后,她像已经认命了一样说道。
「好像之前有人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呢」
看来读卖前辈也对她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小园当时回答的动机和我当时的回答一样,这样的话看上去很灵性,充满着活力。
──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像自己时,就染了发。
尽管即将面试兼职打工,尽管有可能过于显眼而格格不入。
「就算面试不通过,换个地方再试试就好了,这样想的吗」
「……是的」
「这么说来,小园同学也是被迫才这么做的吗?如果真的要贯彻到底,那么头发的颜色也应该是根据周围情况而决定的吧?」
但是,她不愿这样。小园虽然说她是在迎合别人,但实际上只是在适度这样做而已。并不是百分之百只为了自己被爱着的行动。
比如,如果将来以当演员为目标,就把染发当作塑造角色的练习。但演员是根据角色来决定改变成什么样貌的吧。
「小园同学热衷于学习打工工作,露营的时候,也很热衷于学习怎么用刀。这些,也是因为为了受人喜爱而采取的行动吗?」
「是的哦」
「是吗?可我倒觉得,这两件事都能看得出小园同学真实的一面」
小园突然移开了视线。
「就是绫濑同学的,这种地方!还是我失算了」
哈啊,她叹了口气。
「就是这种地方?」
「所以说……这个嘛。我呢,上次去野外营的时候,对浅村前辈,是稍微有点好感。挺认真的」
『为什么这里会提到浅村君呢』,我这样想着,但不想打断小园的话,姑且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不是为了营造适合自己的环境……之类的吗」
「是的。毕竟嘛,我差点摔倒的时候,他不是那么关注我、帮助我来着嘛」
「浅村君,真的很温柔呢」
「如果有那么帅气的男生保护着我,就不需要勉强自己去迎合周围的人了,我就这么想着」
「那么帅气的男生……?」
「所以说,为什么是疑问句啦」
「抱歉。嗯,他是很温柔很可靠呢」
我承认,事实就是事实,我也觉得拼命为好友应援的浅村君确实很帅。可不知为何,听到别人这样称赞浅村君时,我总是感到疑惑。
为什么呢?
「但是,这么说的话,就意味着你也意识到在勉强自己了」
「这点现在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如果我真的想认真追求浅村前辈的话,就会在意起竞争对手的存在」
「啊啊……」
终于解开了休息时候的言语谜团。
「所以才会有『在和浅村前辈交往吗?』啊」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是在和浅村前辈交往的话,绫濑同学一定会想把那些飞在他旁边的可恶苍蝇拍个粉碎的吧?」
所以说为什么她这么好斗呢?
「也就是说,如果和浅村前辈关系变好的话,肯定被绫濑同学讨厌吧」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不可能一边和我搞好关系,另一边还得到浅村君。
「老实说,直到最近我都觉得绫濑同学是讨厌我的。所以,感觉和浅村前辈总待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吧」
「被我讨厌,并不意味着浅村君就会喜欢上小园同学哦」
「呜哇——是真理呢。话是这么说啦。但是你看,我已经得到了可爱后辈的位置了,不是吗?」
「是的吧」
「……看来一点也没接受呢,这个前辈。好可恶哦」
「嘛啊,如果只是主动接近表达意愿的话,是个人的自由呢」
「就不要来这种光是说说的插嘴了好不好?嘛啊,所以我一直在寻找接近绫濑同学的机会。可是发现这位前辈,根本对我特别温柔,不光白日露营的时候,刚才也是。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夸奖我呢?这就是我的失算」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失算了啊。但对我来说──
「我只是坦率地表扬了我认为你很棒的地方而已」
我终于觉得自己开始看清了小园这个人的轮廓。
这孩子绝对是与真绫完全相反的存在。
真绫总是很留心周围的人,并不是为了自己。大概是因为她有很多弟弟,一直照顾他们,所以才有了这种体贴入微的能力。
相比之下,小园更靠近我一些。但与我试图远离人群不同,她只是试图在人群中生存下去。虽然最基本的性格相同,但决定一个人活下去的我和明白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她的立场不同,这种立场上的差异造成了我们如今的差距。
我和小园都将自己的环境优先放在第一位。
「针对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并不是我和浅村君商量后决定的。没有磨合过。我在这里自作主张说出来或许并不太好。
可即便如此──
「我和浅村君正在交往。我们是恋人。」
小园倏地把脸转向我。
她抬起那双小小的眼眸,望着我。
「没什么……没什么关系啦。其实也有点察觉到了,我也没有打算强取豪夺什么的。不过自己随便想一想总是没关系的吧?嘛啊,从法律上来说,直到结婚之前,夺取过来也是在规则范围内的,我是这么想的哦」
「就是说,你想要亲近他?」
小园从墙边挪开了身子。
然后像只小动物一样从我身边溜了过去。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我呢,是个超利己主义者。如果对手是那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人,我大概是不会输的哦」
她说着,朝出口走去。
「明明是句自信满满的台词,却用了『大概』呢。」
小园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和她直直地对上了眼睛。
我感觉这是今天第一次和她正眼对视。
「我啊,对绫濑前辈这种地方,最——讨厌啦!」
她「略——」地吐着舌头,向我喊道。
之后她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真伤脑筋啊」
看来我不得不开始考虑浅村君的事情了。
小园离开的出口对面,远处东京都心的摩天大楼的灯光,从漫天繁星下方照耀起整片夜空。
那天晚上也和浅村君在LINE上交流了。
但是,交流简短地结束了。
本想和他说说话,但他说他明天也要早起……考虑到浅村君现在应该是想集中精力学习的时期,让他花时间来听我个人的问题可能不太好,所以我退缩了。
但我觉得这件事本身是正确的。
尽管集训才的第二天——才两天没见到浅村君,但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个洞一样空虚。
好想见你。好想听到你的声音。好想能触摸到你。
为什么现在你不在我这里?真的好想要你在这里。
我差点就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无法入睡。我旁边的数字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每当我睁开眼睛都会向前推进几分钟。
啊啊不行,我得快点睡,不然明天早上该起不来了。
恍恍惚惚中,我想起了和小园的对话。
她说『我是个利己主义者,所以在恋爱方面不会有顾虑』。虽然她表达出了这个意思,但说到底,我也表现出过自私。
我记得去为露营购物时,我们讨论了如何向小园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时我们决定稍后两个人慢慢考虑。
尽管如此,可我没有和浅村君商量,就向小园坦白了。
尝试分析一下那时的心理,大概是因为有了一种浅村君正被人主动亲近着的危机感。即便还没有过于深刻意识到。
所以才坦白地说出我们是恋人。
我也是个相当自私的人。
只是,面对浅村君时我无法拿出这份自私。
当有了一个与自己有着深刻关系的人,而且是我无法割舍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可以提出要求的吗?但当这些要求无法被满足时,要怎么办呢?
我害怕关系不和谐而破裂
但是……似乎恋爱就是有这样的一面……
想要去要求,也想要你也来要求──这样的感觉。
基于各自的要求先发生,再达成双方的共识.恋爱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的。
如果这只是某个夏日的一场恋情,那么一次性地开始和结束也无妨。
但我们是兄妹,同时也是恋人。恋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这就意味着,这不仅仅是个一次性事件,一切都会持续下去。
可以说,我们在经历着恋爱般的生活。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烦恼着烦恼着,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了,不久我就落入了沉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