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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2 岩永琴子的纯真 第五话 斩杀雪女

十一月初,岩永琴子意外与高中时代认识的秋场莲取得联络,而且不得已下接受了对方的委托。

岩永身为怪异存在们的智慧之神,假如是妖魔鬼怪们来找她商量问题,她都不会拒绝。然而这次是高中时代虽然同届又同社团,但毕业之后几乎没有交集,甚至连联络方式都互不晓得的男生,岩永本来并没有义务答应对方的请求。

不过连委托内容都不听就置之不理也让岩永感到有些踌躇。岩永的父母与莲的双亲互相认识,而这次是对方表示自己儿子在高中时代受过琴子大小姐关照,基于这缘分有事情想要找大小姐商量,方便的话能不能联络一下,若不方便也不勉强──就这样,把莲的手机号码透过父母交到了岩永手上。

岩永家经营的是一间颇有规模的公司,与莲家相关的企业也有往来。而莲既然会特地透过这个管道设法与岩永取得联络,代表应该不是什么芝麻小事吧。

在这类企业或财团的社交界中似乎流传着关于岩永的传闻,说如果遇上常识难以说明,甚至可能需要驱邪或求神之类的麻烦问题时只要来找她商量,就能顺利解决的样子。

岩永接到的那些商量委托之中,虽然有时候真的与怪异存在有关系,让她身为智慧之神必须出面解决才行;但其实多半状况都是人为的无聊问题,而岩永也很想置之不理。可是她又必须顾到父母的面子,所以经常不得不接受商量并动身解决问题。然后无论是哪种状况的问题,岩永总会以『现实中并没有妖魔鬼怪或灵异现象之类充满幻想的东西,一切都是能够合理解释的乏味问题』的结论收场。但不管怎么说,关于她的那项传闻一直以来都没有消退过。

岩永虽然感到麻烦,还是拨给了父母转交给她的电话号码。内心本来还期待对方想商量的事情可能和妖魔鬼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是想要岩永介绍女孩子给他之类的内容,这样就能拒绝得心安理得。然而那一丝希望终究落空了。

莲首先反覆感谢岩永联络之后,稍微压低声量说道:

「其实是这样,我大学认识的一位朋友说他家祖先中似乎有个在江户时代以斩杀雪女闻名的剑客。而关于这件事他遇上了一些烦恼,所以想问问看岩永同学能否抽个空跟他谈谈。」

为了江户时代的事情有什么好烦恼的?岩永本来想如此挂断电话,但这听起来似乎牵扯到妖怪的雪女。那么岩永就比较难以劈头拒绝,而不得不有所行动了。

江户时代,将军德川家齐在位期间。时年二十二岁的白仓半兵卫因感受到自身剑术的极限而绝望了。

「要那样悲叹还太早了,半兵卫。你年仅二十岁时便获得无偏流剑术的真传,实力也早已超越老夫。现在还不是论自身极限的时候。」

半兵卫的师父中川嘉十郎虽然如此安慰他,但就是从获得真传的二十岁之后,半兵卫便有剑术停滞不前的自觉了。何况即使获得了真传,也不表示已经将无偏流剑术学到极致。这点嘉十郎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或许是看出半兵卫内心这样的想法,嘉十郎又对他说道:

「说到底,就连无偏流的开宗始祖井上又右卫门大人毕生也未能将其剑术修练至极致。光是能够把剑使得如你这般境地,就已让老夫称羡不已啦。」

嘉十郎虽然缩着身体如此表示,不过他其实也已年过五十,身为无偏流道场的师父教导了许许多多的门徒。他过去曾是藩(注3)的专任剑术指导,但由于脚受伤而辞去了那项职位。现在虽只是街上一间道场的师父,然而并不表示他的实力就弱。

或许半兵卫在剑技与强度上的确已经超越师父,但那也是因为师父很优秀,才让他年纪轻轻便达到这般境界的。

「如果老师年幼时便遇上如您这般的师父,肯定会变得更强吧。」

听到半兵卫这么回应,嘉十郎笑着摇摇头。

「无偏流本就是术理明瞭而易于传授的剑术,只要学个十年便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指导者。也因为如此,常被人揶揄是无才之箭、凡夫的剑术。虽然说,会那样讲的人并不理解,将剑术传授得谁都容易明白且能变强的又右卫门大人是多么可畏,以及正由于如此而能够达至的无偏流之奥义。」

嘉十郎接着语气锐利地说道:

「半兵卫,你已逼近于那项奥义的境界。别着急,只要你好好练剑,肯定有一天能够修得那招传说中的秘剑。」

无偏流剑术是在德川家治任将军位时,由井上又右卫门正胜所开创的流派。其特征正如嘉十郎所言,将应当如何挥剑、如何锻炼体魄、如何移动脚步等等的术理说明得极为清楚明瞭。

剑术是一门借由肉体动作达至结果的学问,本来就不容易透过言语传授。即便实际示范动作,也并非看过就能马上办到同样的事情。

每个人的体格不同,力气与感觉也不一样。要将形体或感觉相异的东西正确传达给人明白本身就很困难。只是模仿动作也会出现勉强的部分。因此传授剑术时使用的表现方式自然会变得难解而模糊,学剑的人只能够在不明瞭的状况中日复一日地锻炼,若欠缺才华甚至无法朝正确的方向进步,虚耗光阴。

然而井上又右卫门却将剑术发展为能够透过明瞭的言语进行说明的形式,因此获得了众多门生。毕竟就算生于武士之家也不代表每个人都有使剑的才华,剑术迟迟无法进步的人不在少数。那种人学起无偏流却能在转眼间变得擅于使剑,而这样的评价又使得流派更加广为人知了。

然而与此同时,偶尔会有其他流派批评无偏流虽然只要学习就能进步,但终究是由于内容单纯所以容易学习的新手剑术,是仅止于学徒水准的剑法,到最后也只能修练到普通的强度而已。

当然,若只是内容单纯的剑术应该很快就会遭到淘汰,不过无偏流并非如此。无偏流之中也有正因为透过单纯的锻炼打好基础才可能学习的招式。而这些招式同样几乎都被解说得清楚明瞭,容易理解。但理解了并不代表就能按照解说的内容施展剑术,必须更进一步地锻炼自己才行。

另外,身体若没充分锻炼,即便有才能也无法按照术理挥剑。拥有剑术的才华顶多只是脑袋比较容易理解而已,身体并不会立刻跟上。越是仗恃自己的才华而懈于锻炼的人,到最后就会越明显地难以学得无偏流的本质招式。

无偏流正由于其术理明瞭,更能清楚突显出挥剑者的不足之处,因此也是一门让人痛切体认到自身不成熟的残酷剑术。

「在无偏流中特别定为秘剑的招式有三,而只要能够修得其中两招便算是练得真传。实际上光是能学得其中之一,就已经不输给其他剑客了。」

嘉十郎彷佛在安抚钻牛角尖的半兵卫般说着。

「三招之中的两招都有详细说明是什么样的剑技,只要努力不懈地修练,且多少拥有剑术的才华,便能修得。然而最后的一招不但说明得不明瞭,就连其剑技的本质也不明确。」

在无偏流之中也非常稀奇地唯有这一招难以清楚说明,只有模糊的表现流传下来。

「即便是又右卫门大人也唯独关于此招无法说明该如何才能修成,据说就连他本人都没能达到自在施展的境界。」

「是,我知道。」

「也因为如此,又右卫门大人虽开创流派,收了许许多多的门徒,到五十五岁却留下书信表示自己为了完成最后的秘剑决定前往修行,而消失了踪影。」

「之后三十五年来,没有人再见过又右卫门大人。至今也依然无人能够施展最终的秘剑。」

假如又右卫门还在世,也已年过九十。若已完成剑技应当就会现身,而如果到了那个年纪还未完成,想必也无望了。半兵卫并不相信又右卫门还活着,而在这点上嘉十郎似乎也是一样。

「见过又右卫门大人施展最终秘剑的人虽然尚有几名在世,但无人能够清楚说明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剑技。老夫虽有机会受又右卫门大人亲自传授剑术,但无缘见识到那招。只记得又右卫门大人难受地表示,他即便尝试五十遍也未必能够正确施展一次。」

嘉十郎继续安抚似地说道:

「半兵卫,别太心急。脚踏实地继续锻炼吧。」

然而半兵卫到二十三岁那年,终究离开了家乡。无论自己如何持续以往的锻炼,都只让他在在体认到自身进步的极限所在。这使得他不禁认为如果出去周游各地修行或许还有一丝希望,于是难以压抑冲动之下选择了离乡。

半兵卫内心也有在逃避的自觉。无偏流并没有禁止与其他流派比赛交流,而且只要是出名的道场自然会有人来挑战,因此其实并不缺与外人切磋剑技的机会。在道场身为代授师父的半兵卫,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击败那些对实力有自信的挑战者们,甚至还会指导对方有什么部分不足,该怎么修练可以变得更强等等。

如今在道场近邻已无人能够敌过半兵卫,就算多少换个地方,透过周游各地修行试图得到什么突破,其实就跟等待奇迹发生没有两样。说到底,当年又右卫门便是基于同样的想法离开家乡,结果一去不回。要对此怀抱希望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

实际上,半兵卫周游各地持续修行了两年,终究徒劳无功。虽然旅途上的确有遇到比自己更强的剑客,获得学习的机会,但内容都不出想像的范围。反倒是对方从无偏流清楚明瞭的教导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半兵卫甚至没有让剑技开拓出全新境界的预感,唯有更加确信自己的力量不足。

就在那样的冬季即将到来之际,半兵卫在某处山脚的村落听闻到一件奇事。

「您说在山顶处有雪女出没,杀害通过的旅人?」

半兵卫虽然并不相信真的有那样的妖怪,然而村民的语气中充满了受害受苦之人的迫切感受。

「是的,大约三个月前开始,无论昼夜,只要有人配刀想要翻越山岭,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白雾包围,随后遭到袭击。据见过之人形容,那似乎是身着白衣、一头黑发,样貌极为美丽的雪女。」

「只有持刀的人才会遇袭吗?」

听到半兵卫如此回问,村民露出难掩对雪女感到恐惧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那雪女或许对武士有所仇恨。若是没有配刀的人就能平安越过山岭,而且就算有持刀,只要弃刀逃跑,她也不会继续追赶。」

虽然如此一来可以平安越过山岭,但身为武士也不可能因为害怕雪女就丢弃腰际的长短配刀。就算舍弃,回国后恐怕也难逃切腹示责的下场。据说因为这样,至今已有几十名武士丧命于山中。

由于只有配刀的人才会遇袭,因此有不少人即便随行也没受到任何伤害。另外也有并非武士而只是带刀护身的人选择弃刀逃跑,结果获救的案例。

半兵卫也从内容中听出这些话不是什么诳语或玩笑怪谭。而那条山道是行商并经之路,藩府也无法坐视那样的暴行持续下去,因而派遣了剑术高明的剑客们前往山岭,试图抓出雪女的真相,但却一个个都遭到反击丧命。

据说就连藩中最强的一刀流高手,也被人发现右手依然握着刀却身首异处的尸体。

根据见过雪女但平安脱身的人所描述,雪女似乎是手握寒冰制成的刀袭击剑客的样子。假若不是被雪女的妖术夺命,而是被堪称武士灵魂所在的刀剑袭击丧命,剑客也只能怨恨自己的实力不足。正因为如此,更加让雪女对武士怀恨在心的谣言广为流传了。

听到这样的传闻,半兵卫不禁感到欢欣鼓舞。

「这是个好机会。无偏流乃追求术理之剑术。正由于那个术理,让我痛切感受到自身剑技的极限。既然如此,如果能与超越人间之理的妖怪对峙,或许能够让我领悟出不同的剑术之理。只要能成功斩杀妖魔,我也许就能突破自身的极限。」

至今正因为都是与人对峙,才感受不到任何变化。若能获得超越世理的经验,让自身处于超越世理的状况之中,或许就能看见全新的境界。不,非看见不行。

半兵卫于是决定持刀前往那座山岭了。

「我劝您作罢吧。或许您对剑术很有自信,但至今已有许多像您这样的人被雪女打倒了。即便是五名武士大人一同前往山岭之时,隔天也被人发现五人的尸体排列在山脚下。而且据说都是一刀毙命的。」

村人们虽然如此制止,但半兵卫并不听从。钻牛角尖的他心中认为假如错过这样的良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半吊子的剑客。那样与化为死尸根本没有两样。

若最终丧命于雪女之手,那也代表自己与剑术之路无缘,能够干脆死心。抱着这样的想法,半兵卫于黄昏前登上了山腰。

就这样,他遭遇到雪女了。

「岩永同学,谢谢你这次接受我们的商量。我还想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的记忆力可没差到会把两年前还在同一个社团的人给忘记呀。」

见到秋场莲讲得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岩永本来想抱怨对方究竟把自己想成一个多没情义的老同学。不过她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没有义务要接受对方商量,所以莲的这个说法或许也讲对了几分。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五下午两点多,岩永来到位于闹区的一间KTV。不过并不是为了唱歌,而是因为如果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私密性又能坐下来慢慢谈话,这种地方是最合适的选择。这里不但不用怕没东西喝,价钱又便宜,很适合给学生族群聚会。

岩永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场所,过去只有透过电视剧或新闻知道内部构造与利用方式,因此难免感到有些生疏。不过这里隔音设备良好,感觉的确比较方便安静谈话。

包厢里有排列成ㄈ字形的红色沙发以及中央一张桌子,麦克风就放在桌上。正面墙上有一台大型的液晶萤幕,另外还有铃鼓和砂槌等东西。

「今天非常谢谢你抽空前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仓静也。」

大家点的饮料都到齐后,身为莲的朋友同时也是今天要商量问题的青年,坐在岩永对面的位子上如此端正鞠躬。他的身高并不算太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上下。整体线条细瘦,容貌上有些女性化,肤色也白得引人注意。体格看似纤细不过姿势端整,有种即使遇到多多少少的强风或地震彷佛也不为所动的稳定感。感觉就像一把刀工精湛的日本刀。

要形容他是个美青年或许也不为过。目光锐利洒脱,又隐约带有几分忧愁。毕竟据说是出名剑客的后代,搞不好这位静也同样会使剑。假如在时代剧中扮演俊美剑客,无论当主角或反派应该都会爆红吧。

静也接着说道:

「关于岩永同学的传闻,我从以前就有耳闻。我一直认为恐怕也只有这个人能够为我心中的烦恼给出一个答案,但无奈我并没有能够找到你商量问题的人脉,所以本来已经死心放弃。然而最近我才知道秋场原来在高中时代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都和岩永同学参加同一个社团,也听他描述了你在社团中活跃的表现,让我觉得还是希望可以请你至少听听看我的问题,所以就拜托他勉强帮我介绍了。」

岩永这时看向坐在静也旁边喝着可乐的莲。

「你究竟是怎么形容我的?」

「也没什么,就是纯粹的事实而已。」

莲别开视线如此表示。

「再讲得详细一点。」

「就是你一如传闻,是个无论对于多么奇特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用合理解释否定灵异存在的人。另外还有那个解决问题的方式,看起来彷佛使用了什么灵异或怪异力量的事情。」

「使用灵异力量否定灵异存在,你不觉得这种说明很矛盾吗?」

「可是当时的天知社长跟风间同学也都这么说啊。」

莲试图把责任分散给其他的社员。高中时代,岩永因为某些理由参加了一个名叫推理研究社的社团,也多多少少解决过一些神秘的事件或问题。然后正如莲所说,她在私底下也有透过灵异力量处理那些谜团,因此可以说社员们的观察是很正确的。

话说回来,明明听了那样矛盾的说明竟然还是希望找岩永商量问题,看来这位叫静也的青年内心的烦恼应该非常棘手的样子。莲从高中时代开始就因为个性较软弱的缘故,好几次都难以拒绝别人的拜托而把商量委托带到社团来。这次大概也是在静也的万般恳求下提心吊胆地拜托岩永联络的吧。

「我不晓得传闻中怎么形容的啦,但我是个不相信什么幽灵、妖怪或外星人而重视科学的现实主义者喔。」

岩永带着几分谎言对静也如此露出苦笑。虽然她与外星人是真的无缘,不过跟妖怪其实很亲近,在这间KTV中也有见到幽灵,刚刚还对进店的岩永恭敬问好过。

她接着咬住漂浮汽水的吸管,催促话题继续讲下去:

「然后呢?你要商量的问题是?反正难得有这个缘分,要我听听看你的烦恼也无妨。」

对岩永来说,毕竟这次的内容似乎与妖怪有扯上关系,因此也没有要马虎带过的意思。

静也露出做好觉悟的表情后,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家从江户时代以来代代传授一种叫无偏流的剑术流派,这和我想问的事情有非常深的关系。虽然一般讲到剑术大家比较熟悉的是柳生新阴流、天然理心流、一刀流或示现流等等的流派,不过无偏流由于术理明瞭且实力强悍,据说江户当时非常有名气,甚至有一时全国门生超过三千人。然而进入明治后一方面也由于废刀令的缘故,剑术变得并非绝对需要学习,因此流派已经没有过去那样强大了。不过其理论内容也有延续到现代的剑道,至今依然有道场继续传授着流派与剑术。」

他一口气讲到这边,顿时不安地放低声量。

「对女生讲什么剑术流派恐怕也没什么概念吧?」

或许他对剑术的情感强烈,谈论起来就会不小心热血过度,曾经有过让女性听到困惑不解的经验吧。

要是他因此变得客气畏缩也很难继续讲下去,于是岩永微微一笑:

「我最起码知道圆月杀法喔。」

「那是虚构人物的招式啦。」

莲一副很傻眼地吐槽,不过那毫无疑问是很出名的剑技才对。

静也表情认真地指责莲:

「这样至少比完全不懂剑术的人要来得好讲话啦。」

「可是一般来讲,应该会先提起自己知道的出名剑客吧?」

于是岩永只好试着列举自己知道的剑豪:

「我是知道新免无二斋或柳生宗冬啦。」

「你根本是故意避开名人对不对?其实你很懂剑道吧?」

莲当场露出四肢无力的表情,但岩永觉得好歹也该懂得这点程度的玩笑话才对。顺道一提,无二斋是宫本武藏父亲,而宗冬则是柳生十兵卫的弟弟。

似乎已经感到疲惫的莲接着对静也表示:

「岩永同学虽然基本上有点坏心眼,但如果是她没意思要处理的事情,她也不会像这样动身。你就照你平常的调子谈论剑术没关系,和雪女有关的部分她也会理解啦。」

静也大概是将岩永的幽默诙谐好意解读,透白的肌肤稍微变得气色较佳,再度开口:

「无偏流的开宗始祖叫井上又右卫门正胜,其剑术在当时来说是非常合理的内容,从挥剑、运脚乃至锻炼的方法都说明得钜细靡遗,甚至会配合具体的数字与标准进行传授。无偏流基本上就如其名,在锻炼时不会偏重什么部分,无关乎惯用手、惯用脚是哪一边,认为应该全身均衡锻炼,以期能够随心所欲地活动身体。」

这样的剑术岩永还是第一次听说。以江户时代来讲,这样的内容可以说相当贴近现代,感觉比较类似西洋的思想。日本的传统技艺不仅限于武术,基本上都为了强调精神层面的东西以及神秘性,具有刻意避免让本质显得清楚明瞭的倾向。虽然其中的确也有较难明瞭化的部分没错。

「也因为这样,无偏流传授的剑术非常清楚易懂,据说就算是不具备特殊才华的人,只要认真修行还是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剑客。对于生在武士世家却不擅用剑的人来说,这是再适合不过的剑术。而且也因为容易进步变强,所以相当有名气的样子。」

「不过这点听起来应该也容易成为负面的评价。外人搞不好会认为学习无偏流的都是没有才华的人,因而看不起这门剑术,甚至也会有人因此不愿入门吧。」

认为清楚易懂的学问是因为它没有深度,觉得带有神秘性而复杂难解的东西才比较高等。这同样是一般人常有的倾向。

静也彷佛正期望岩永提出这点似地点头回应。

「没错,听说当时还有人故意宣扬那样的评价。不过开宗始祖又右卫门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能够从那样清楚明瞭的基础中发展剑术,进一步创立更高等的剑技与理论。无偏流的剑术虽然简明易懂,但越是接近其奥义,就越需要勤于锻炼才能实践招式。若能够修练到那样的境界,实力就会强到连其他流派的师父都不是对手。」

反过来讲,那剑术大概出名到其他流派都会忍不住想扩散负面评价的程度,而且实际上也有得出成绩吧。

岩永用汤匙挖起浮在汽水上的冰淇淋。

「原来如此。就算实践上有其难度,只要理论清楚明瞭就比较容易修练。即使没有才华,也会觉得只要努力不懈,总有一天就能达到高手的境界。虽然说实际上时间是有限的,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体力也会衰弱,变得难以修行,因此光靠努力能够达到的境界还是有限。到头来缺乏天赋的人还是难以成为高手,不过只要有一定程度的才华,就能很有效率地成为一流剑客是吧。」

静也似乎因为岩永的理解能力实在过于准确而有点傻住的样子。虽然在传闻中已经有所听闻,不过实际上岩永的外观看起来年幼得像个中学生,所以他或许刚开始多多少少有点怀疑岩永的能力。像刚才岩永戴着贝雷帽,披着红色的大衣又拄着拐杖现身于包厢的时候,他也偷偷向莲确认过是不是这个人没错。

静也接着重新端正坐姿。

「虽然和现代的运动科学与人体知识相对照,还是会发现又右卫门的剑术中有几项错误,不过跟当时的其他流派比起来已经算大幅理论化,我认为以传授他人的剑术来讲可说是最高水准的流派。」

看来他果然也有修练自家传承下来的剑术,搞不好在剑道上也拥有高等的段位。他不但举止上找不出缺点,目光又锐利,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静也从柔软的沙发上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支麦克风当成刀,动起身体展示。

「然后在无偏流之中特别有三招被当成奥义的秘剑。一招是『落花』,简单来讲就是用单手横向挥刀,可以从比平常更远的距离砍到对手的招式。关于这招的姿势到运脚的方式,又右卫门都有详尽记载并传授给弟子。虽然只要按照其内容摆出动作就能重现招式,但是想练成必要的肌力、体干、呼吸与距离判断能力等等也不容易。不过修练这招的步骤方法都传授得非常清楚。」

他说着,大幅往前踏出右脚,让左脚留在身体后面的同时,把右手中的麦克风横向一挥。这大概就是『落花』基本的形式吧。

至于招式名称或许取自能够像切落花朵般砍下对手脑袋的意思。由于姿势上非常勉强,就算刀锋真的能碰到对手,要斩断身体应该还是需要相当程度的力气与技巧。

「第二招叫『张弓之月』。这是从下段姿势如描绘半月一样把刀尖往上挥起的同时用单手突刺的招式。从对手的角度来看就彷佛在远距离处往下放的刀突然消失,紧接着自己身体就已经被贯穿了。这样形容起来虽然好像很简单,而且实践理论也很清楚明瞭,然而要真的重现这招,所需的锻炼过程可一点都不容易。」

静也同样展示了一下『张弓之月』的型。所谓张弓之月就是半月的别称,应该是取自从下段动作往前突刺时刀尖画出的轨迹吧。这招就跟刚才的落花一样,无论姿势也好、脚步也好,感觉都必须在一瞬间做出很勉强的动作。单手握着刀柄末端往前刺的动作,多多少少让人会联想到西洋的击剑。

静也把脚缩回来,转朝岩永后,将麦克风放回桌面并坐到沙发上。

「然而问题就在于最后一招秘剑──『垂雪』。唯有这招,又右卫门无法明白地讲解其术理,就连他自身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施展,据说光是要示范给弟子们看都很困难。为此感到羞耻的又右卫门在五十五岁时,留下字条表示自己要远出修行以完成『垂雪』,然后就这么失踪了。由于他早年丧妻而举目无亲,而且对自己的弟子们非常信赖,才能办到这种事情的吧。」

讲到这边,静也喝了一口乌龙茶,喘了一下气后,继续说道:

「无偏流在又右卫门消失之后,也依然透过高徒之手发扬光大了。由于出色的弟子众多,修行方法又清楚明瞭,所以就算开宗祖师不在也不会对宣扬流派造成影响。另外有点讽刺的是,正由于在各种明瞭的内容之中唯有一招不明确的剑技存在,反而提升了流派中的向心力。因为若没学得『垂雪』就不算是精通无偏流,所以大家不会转学其他流派,而都留下来继续努力锻炼了。」

这确实是一种讽刺。开宗祖师失踪后音讯全无,也是个充满谜团的部分,或许这点也成为了一种魅力。

「换言之,神秘而难以理解的东西比较能够吸引人的这项真理,终究获胜了是吧。」

对于岩永这样的感想,静也同样态度凛然地说道:

「不过就在又右卫门失踪三十八年后,德川家齐担任幕府将军时,出现一个人物学得了传说中的剑技『垂雪』,甚至把其中的术理都解析出来了。那人物名叫白仓半兵卫英昭,当时二十五岁。由于他的存在,让无偏流的剑技最终完成了。」

岩永感到有点奇怪。因为流派完成应该是好事,但静也的表情却隐约流露忧愁。

「然后相传白仓半兵卫是在某处的山岭遭遇到妖怪雪女,并透过斩杀雪女而悟出了『垂雪』的术理。」

以清楚明瞭为象征的剑术流派中,忽然出现了雪女这种可疑的存在。而且还是在『促成流派完成』这样重要的部分。

「因为这样,让无偏流与雪女之间有了无法切割的关系。」

如雪女般肌肤白皙的青年不带丝毫笑意地如此断言了。

岩永稍微搅拌一下绿宝石色的汽水,尽可能语气温和地问道:

「那位斩杀了雪女的白仓半兵卫就是你的祖先吗?」

静也点点头。

「是的,不过半兵卫终生未娶,是由养子继承家名,因此和我应该没有血缘关系才对。但就祖谱来看是我的祖先没错。」

虽然这讲法让人有点在意,然而岩永没有多问,而是针对雪女的部分稍微深入讨论:

「就算同样是雪女,在不同地区也被称作雪女郎或雪女童。传承故事中有的形容是年轻女性,有的又说是老妪。危害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会袭击男性夺取精力,有的则是会掳走小孩。他斩杀的是什么样的雪女?」

「那雪女据说年轻貌美,穿着一身和服,不分昼夜都会现身山岭,用寒冰做成的刀斩杀持刀路过的人类。假如是没有持刀或弃刀逃跑的人,她似乎就不会攻击的样子。不过在准备越过山岭的集团中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持刀,就会立刻被白雾般的东西笼罩四周,然后遭到雪女袭击。」

静也用情绪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岩永接着稍微沉思。听起来这并不是完全虚构的故事。

「既然有人就算被袭击也能平安脱身,代表目击过雪女的人应该不少吧?」

「是的,所以藩府也有派遣实力高超的人到那座山岭讨伐雪女,却好几人都反过来遭到杀害了。甚至连牺牲者的名字都有记录下来。在山脚的村落也流传那个雪女对武士有特别的仇恨。」

「在山路上遭受武士粗暴对待甚至最后还被斩杀的年轻女子,幻化为雪女现身──感觉也有可能是类似这样的背景呢。」

总是主张妖魔鬼怪不可能存在的岩永,却有这种彷佛承认雪女存在似的发言,应该会让人产生感到奇怪的反应才对,不过静也和莲都很识相地没有多讲什么。

「雪女现身的原因虽然不明,但那条山路实际上发生过许多受害案例也是事实。而据说当时周游各地修行中的半兵卫得知这件事后,便不顾其他人劝阻,独自前往山中了。」

听到静也的说明,岩永抓了一下头。

「该说是好事之徒嘛,那位白仓半兵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就算是江户时代,到了德川家齐担任将军的时期也已经是十八世纪末或十九世纪初,应该是妖魔鬼怪们的存在感开始变得稀薄的时代才对。在那种时代中竟然轻易相信妖怪出没的传闻并前往山中,可见是个相当奇怪的男人吧。

虽然岩永这种讲法,换个角度搞不好会被解读为在骂对方祖先是疯子,不过静也看起来并不以为意地说明起状况:

「传说半兵卫当时愁于自身的剑术不成熟而感到焦急的样子。然而他其实自幼学习无偏流,被周围的人称作天才,是个才二十岁就习得秘剑『落花』与『张弓之月』的剑客。就连他的师父中川嘉十郎都说,他总有一天肯定能够悟出『垂雪』的奥秘。」

原来是个自我评价很低的男人。虽然总比自我意识过剩的人来得好,不过明明拥有卓越的才华却哀叹自己不成熟,他周围其他无才的人想必很尴尬吧。

就在岩永含着吸管喝汽水的时候,静也继续说道:

「然而正由于半兵卫具备非凡的才华,让他清楚看出了自身的极限,明白自己实在难以学得『垂雪』。据传半兵卫本来是个不适于学剑的男子。他身材不高大,比起一般男性更纤细。肤色白皙而五官端整,甚至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女性。不过换个讲法也代表他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很受到周围女性的欢迎。虽然说他本人对于不适合当剑客的纤细体格与手臂抱有自卑感,因此即使被女性爱慕也只会感到厌烦就是了。」

岩永重新观察起静也。他虽然刚才说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半兵卫的外观搞不好就跟静也很相似。

「后来半兵卫为了寻找突破自身瓶颈的方法,二十三岁时离乡周游各地修行剑术。然而过了两年始终没有收获,正当他快要陷入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关于雪女的传闻。」

「原来如此。他觉得如果与常理之外的妖怪交手,或许就能领会超越常理的道理是吧。」

岩永认为自己应该非常准确地解析出当时半兵卫的心境。更进一步说,她甚至认为那青年当初需要接受心理辅导才对,不过她并没有把话讲得那么白。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由于无偏流的术理而看出自身极限的半兵卫认为,就是要找妖怪当对手才有可能找出一线希望。」

静也对于不需要全部说明就能理解的岩永露出敬佩的眼神。

「然后他真的遇到雪女,并斩杀了对方?」

「是的,黄昏之前从村落出发前往山中的半兵卫,到了半夜再度回到村中,并告诉村民自己斩杀了雪女。他的衣服到处被刀划破,被鲜血渗染,而且他本身与出发前相比也看起来精疲力竭,因此村民们都猜想他应该经历了一场非比寻常的苦战。」

假如真的与雪女持刀对峙、斩杀了对方,半兵卫可说是踏入了超越常理的境界。但岩永认为这种事情实在不可能办得到。

毕竟雪女能够飞天,也拥有各种从刀剑的攻击范围之外打败人类的方法。可以操纵冰雪或寒气,轻易冻死剑客。就算坚持一定要用冰刀砍人,只要雪女别轻忽大意到太夸张的程度,应该不可能会被人斩杀才对。

「半兵卫很简洁地向村民描述自己与雪女之间的死战,也提到自己在那样的生死之际悟出了秘剑『垂雪』的奥秘,才好不容易靠一刀斜砍斩杀了雪女。但他又表示自己的『垂雪』还不完整,没有清楚掌握其中的术理。必须趁自己还记得砍杀雪女时的感觉,赶紧修练才行。于是他拜托村民帮忙准备进山修行所需的物品,到隔天傍晚又再度出发了。」

由于领会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剑技奥秘,希望在遗忘之前赶紧掌握为自己的东西。就行动上来讲并没有不自然的部分。

岩永不禁推想,这故事中究竟含有几分真实?

然而静也却有如要阻止那样的臆测般说道:

「雪女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山中,即便有人腰际配刀越过山岭,也不会再遭遇任何怪异存在了。这些都是在村落与藩府有留下纪录的事实。」

「呃不,我没有要否定到那种程度的意思。」

岩永把右手食指放到自己额头上。静也对于抱持怀疑态度的岩永并没有特别指责,继续讲述起自己祖先的伟业:

「半兵卫过了大约两个月后又回到村落,并前往向师父嘉十郎报告自己成功学得『垂雪』的事情。更在嘉十郎面前与道场的高徒交手,表演施展『垂雪』的剑技。结果每个对手都连挥动竹刀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半兵卫抢先击败了。」

「『垂雪』应该是传说中的剑技,要怎么知道半兵卫示范的招式和开宗祖师又右卫门的剑技是一样的?」

岩永试着提出半兵卫用自己独创的招式替换掉包的可能性,但静也立刻否定那样的说法:

「虽然是传说的剑技,不过又右卫门有留下概要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招式。而那个概要的内容与半兵卫示范的招式是一致的。而且当时亲眼见证过又右卫门施展『垂雪』的弟子们还有几位依然健在。半兵卫同样在那些人面前施展剑技,结果他们都当场落泪,跪到地板对半兵卫垂下头,庆祝无偏流总算完成了。」

既然是失踪了三十年以上的开宗始祖所施展的传说招式,当年有幸亲眼见证的弟子们应该都已经超过五十岁才对。岩永想像着那样的一群人对一个肌肤白皙的俊美剑客伏首赞叹的情景,不禁感受到剑术世界之深奥。

「半兵卫不但能够随心所欲地施展『垂雪』,更能用明瞭的话语详细解释其术理。无偏流于是完成了。将这些无偏流的奥义记载下来的书籍在我家代代相传,据说从当时就是即便隶属其他流派,只要有实力的人都能阅览,绝不私藏的样子。」

岩永疑惑歪头。

「流派的秘剑或奥义通常不是应该保密吗?要是被其他流派的人知道了底牌,交手起来肯定会很麻烦吧?」

在多半状况下,要是底牌被人知道就会变得对自己不利才对。岩永听说有些流派中就算是称为秘剑的招式,其实只要原理被揭穿就容易遭到破解,在某种意义上是比较类似于奇袭或暗算的招式。

「无偏流的想法认为,假如底牌被人知道就会输的剑技终究也只有那点程度。又右卫门表示,即便被对手知道内容也照样能获胜,才叫货真价实的剑术。」

那样的透明性确实令人佩服,不过看来那位开宗始祖又右卫门彻头彻尾地想要把剑术的神秘性完全剥除的样子。

静也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反过来也表示,流派所传授的剑技与奥义绝非知道内容就能轻易模仿或破解的东西。由于不管要施展什么招式都需要经过日复一日的锻炼,所以就算被对手知道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吧。像『垂雪』也是一样,虽然原理清楚明白,但如果要重现招式也难以想像究竟需要多少的天赋与努力。」

莲这时插嘴表示:

「所谓『理论上可能』这种讲法,通常都是代表『不可能』的意思啊。」

关于这点岩永虽然也感到同意,但未免讲得太直接了。

「那么那招『垂雪』只有半兵卫有办法施展吗?」

静也态度从容地摇摇头。

「半兵卫逝世之后,有两个人也成功学会了那招剑技。这也证明半兵卫的理论是正确的。至于那两人之后之所以没有再出现能够施展的人物,很大的因素在于社会上已经变得没有那样磨练剑术的动机了。毕竟从半兵卫算起,过了三代之后就进入二十世纪啦。」

刚才静也提过的废刀令是于一八七六年颁布。到了十九世纪末,日本刀已经变成了非日常的道具。

岩永对于无论先人如何凭借执着、赌上生命奠定基础也终究轻易没落的技艺不禁感到些许同情,而脱口说出自己的感想:

「在十九世纪中期爆发的戊辰战争中,以心形刀流的天才而闻名的伊庭八郎据说也是持刀奋战,但最后依然因为近代武器而战死了。由于剑术高超而受人尊敬的机会逐渐消失,到了明治之后想必也难有人会想要挑战难于学得的秘剑吧。」

结果静也顿时睁大眼睛。

「真亏你竟然知道心形刀流啊。」

「所以我就说岩永同学很恐怖嘛。」

莲虽然从旁多嘴,但可别小看了资讯化的社会。搞不好在不知不觉间就会大量出现对刀剑或剑术知道得很详细的女生们呀。

静也小声咳了一下。

「言归正传。半兵卫后来继承了师父的道场,让无偏流又更加发扬光大了。而据说他嘴上总会说自己是因为和雪女交手才领会出『垂雪』的奥义,一切都是雪女的功劳。就连在藩主面前表演比武,被问及『垂雪』的奥义时,他也不断赞扬雪女的存在。」

「因斩杀妖怪而领悟剑技的故事虽然有趣,但稍有一步走错,也可能被人嘲笑那是可疑的剑术吧?」

岩永提出这项令人在意的问题,而静也点点头后,仔细回答:

「虽然我无法正确得知当时的风气如何,但比起现代,应该还是个会相信妖怪存在的时代,而且听说也有人接受他那样的讲法。另外,假如半兵卫只是个普通的剑客,或许还会遭人嘲笑。然而他总不吝于施展被称为传说的秘剑,因此有不少人解读那是因为某种唯有高手才能理解的理由,所以他才会这么表现的。」

「也就是说,他刻意对外宣扬雪女的存在吗?不,或者是他的剑技看起来实在高超到假如没有那样超越常理的存在,就难以说明的程度吧。」

另外也可想成是故意强调妖怪的存在,能够使他学得秘剑的过程带有神秘性,反而能够增加说服力。虽然这样与祖师又右卫门所提倡的剑术透明性完全背道而驰,但就战略来说并不坏。话虽如此,不过岩永本身还没得出一个结论。

静也继续平淡说明:

「雪女与无偏流的关系逐渐变得出名,而弟子中也开始有人进言认为在标榜明瞭的无偏流中混入那样可疑的存在是否不妥。然而半兵卫并不听劝,据说依然继续向人讲述雪女的存在。」

「毕竟他是多亏雪女才学得奥义。即便对方是在山中大量杀人的妖怪,或许他心中依然感到有恩吧。所以会不会一方面也为了当成供养,才那样宣扬雪女的存在?」

「是的,在白仓家也是那样相传下来。而且听说半兵卫也不忘每年供养祭拜那些在山上被雪女杀掉的人。」

由于静也承认了这点,于是岩永试着提出稍微带有怀疑的见解:

「反过来想,半兵卫搞不好是害怕雪女报复呢。他或许想要借由赞扬雪女的存在以化解当年斩杀对方造成的仇恨,希望对方别化为怨鬼来找自己。」

只要表示一切都要归功对方,表达感谢之意,被斩杀的一方或许也会稍微消除怨气。这想法应该也很符合重视礼节的武术。

结果莲感到可疑似地说道:

「说妖怪化为怨鬼会不会有点奇怪啊?而且岩永同学,你不是不相信什么妖怪或幽灵的吗?」

「我只是说当时的人可能会这么想而已。」

妖怪虽然不会化为怨鬼,不过妖怪的同伴或亲人就有可能来报复。到时候岩永身为妖魔鬼怪的智慧之神,必须出面表示双方都有错而制止报复行为的可能性就很高。然而就现阶段来讲,还无法断定雪女是否真的在山上大量杀人,也不知道半兵卫是否真的跟雪女交手过。

静也对于岩永这样有如嘲弄的解读非但没有感到生气,反而睁大眼睛愣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半兵卫虽然终身未娶,不过他回到家乡五年后收了一名养子,将其培育为自己的继承人。然而又过了十年后,半兵卫死于一场神秘事件了。」

岩永把漂浮汽水的冰淇淋放进口中,举起汤匙。

「死于一场神秘事件?」

本来岩永还渐渐开始疑惑这一大段的剑术奇谈中,究竟有什么值得苦恼的问题,不过这下总算出现或许是主题的部分了。看来刚才提到雪女的报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是发生在半兵卫四十岁那年的十一月左右。半兵卫的道场与自家是在同一个地方,而正当大白天,门下弟子在道场勤奋练习的时候,半兵卫被人发现穿着练习用的服装,浑身是血地倒在自家庭院中。有一把太刀与刀鞘掉落在旁边地上,而他本身则是被砍伤了颈动脉。」

静也沉下纤长的睫毛,表情悲痛地描述:

「据说他是在道场指导剑术的途中表示自己要上个厕所而离开,但几名门生见他迟迟不回,感到奇怪而去找人,才发现了半兵卫。被发现时,半兵卫还勉强留有一口气。就在门生围绕着他惊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是什么人下手,现场一片混乱之中,他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

岩永听着双眼直视她的静也说道:

「雪女。」

莲或许事前已经听过这段内容,所以没表现出惊讶的反应,但可能是朋友现在描述时的态度比他原本想像的还要沉重,让他的表情有点困惑。

静也则是语气依旧地继续说着:

「半兵卫接着就这么断气了。死因似乎是失血过多。而弟子们都表示半兵卫临死之际讲的那句话,听起来就像在告知是谁砍杀了自己。」

雪女──岩永越听越觉得这次的问题很棘手了。

静也又进一步强调雪女的存在:

「当时的人说,那简直就像是半兵卫十五年前斩杀的那个雪女的亲人,跑来为雪女报仇的。」

看来人们并没有夸张到认为是斩杀的雪女本身化为怨鬼来寻仇的样子。

「半兵卫颈部的伤看起来是从正面的刀伤,也找不到其他伤口。因此判断他应该是被对手从正面挥刀砍死的。」

「掉在地上的刀是半兵卫的东西吗?」

「不晓得。由于没有人正确知道屋中究竟有几把刀,因此可能是其中一把,也可能是凶手自己带来杀掉半兵卫后丢弃在现场的东西。」

若非相当出名的名刀,或许也不会有人知道究竟是谁的东西。而十九世纪别说是指纹采检了,连个像样的科学搜查手法都没有,要调查应该很困难吧。

岩永姑且试着将事件化小。

「那么调查凶手的行动如何了?其实不用把妖怪充当凶手,这不就是一桩单纯的杀人事件吗?毕竟是在藩主面前进行过比武表演的出名剑客丧命,奉行所肯定也不敢随便敷衍吧。从状况来看,或许是有小偷溜进来偷东西,却被正在指导剑术中途离席的半兵卫撞见,所以杀人灭口。这样说明应该也没问题才对。掉在地上的刀也可能是小偷从屋里偷出来而直接当成凶器了。」

「当时半兵卫虽然已经四十岁,然而在剑术上依旧实力无双,据说还经常与其他流派较技,而且从无败绩。因此实在难以想像有人能够拿刀从正面将他砍死。就算半兵卫是赤手空拳,如果有人从背后袭击也只会被反击而已。区区一个不小心被撞见的小偷,怎么想都不可能杀得死半兵卫。」

静也不出所料地如此反驳。或许在江户时代早有过这段问答了。

「那么会不会是半兵卫自杀呢?」

这虽然是最有可能性的解释,但同样立刻遭到否定:

「他没有那样的动机。半兵卫的道场出名到他甚至苦恼于如何限制入门人数的程度,也有人推举他担任藩府的剑术指导。更由于他获得领主青睐,甚至会到城府中指导剑术,就经济上来讲完全没有困难。虽然据说当时也有考虑到自杀的可能性,然而半兵卫的生活可说极为清廉,一辈子只为剑而生,没有任何异性关系上的谣言,也找不出做过任何亏心事的迹象。」

「那会不会是因为到了四十岁,感叹自己的剑术开始不如从前而选择离世的?」

「据传半兵卫的秘剑『垂雪』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厉害,甚至有人认为他迟早会创出新的无偏流秘剑,很快能够创立独自的流派,而深受世人期待。就连以前拜师于又右卫门的弟子们都表示,半兵卫已经可以自称为白仓无偏流,觉得那样又右卫门大人肯定也会高兴的程度。所以不可能是因为感叹自己实力衰退而自杀的。」

莲这时露出难以理解岩永意图的表情从旁帮朋友讲话:

「岩永同学,就算要自杀,在指导弟子们的途中离席到自家庭院自杀,也未免太唐突了,说不过去啊。」

「假如是原本真的要去小解,但途中忽然产生动机而在冲动之下自杀的可能性呢?」

岩永虽然抱着不无可能的想法试着提出这项假说,可是莲却一副怀疑她缺乏常识似地垂下肩膀。

「什么状况会那样啦?」

「例如突然有客人来访,向他告知了什么令人绝望的消息之类的呀。」

或许这样的可能性已经早就被讨论过了,静也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据说当时没有任何来客。半兵卫的宅邸虽然没有建大门,不过包含道场在内四周都有围墙,外人无法随便进入里面。而且也没有留下半兵卫外出过的痕迹。」

「照那样讲,应该也没有被小偷入侵过的痕迹吧。」

「是的,但无法排除是什么妖怪或怪物从天上飞进来的可能性就是了。」

假如是妖怪,或许就有可能入侵宅邸不被人发现,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迹。那样讲起来的话,说半兵卫是被雪女的亲人杀掉就会比自杀的说法来得单纯了。

莲这时提出稍微比较现实的否定理由:

「另外,既然半兵卫是一名武士,若要自杀应该会选择切腹而不是自刎吧?」

或许从前对武士来说,切腹是比较被推崇的做法,但关于这点岩永也有异议。

「以自杀方法来说,切腹是很不实际的。人类只是肚子被切开其实不太容易丧命。就算会死,受苦的时间也很长,而且尽快抢救还有活命的可能。所以武士在切腹的时候才会另外安排一位称为『介错』的人在旁边负责砍头。实际的切腹案例中甚至有些只是模仿切腹的样子,由介错人一刀送命的。」

从前似乎还有一种做法,是用扇子代替短刀做个切腹的动作而已,然后就由介错人把脑袋砍下来了。

「没有介错人的切腹自杀方式反而还比较不可能。如果想避免万一获救的状况,希望死得确实又迅速,切断颈动脉是很适切的选择。」

虽然岩永同样用比较现实的根据进行了反驳,莲却好像有点吓傻的样子。

「你怎么讲得好像认识什么切腹过的人一样。」

「放心吧,那个人没死。」

以前岩永的男友樱川九郎提到自己被切开肚子的经验时,说过那种程度的伤在丧命之前就会先愈合了。虽然说九郎是个不会感到疼痛的不死之身,所以当成参考案例或许不太适切就是了。

总觉得莲好像吓得更傻眼的样子,不过静也则是深深叹一口气后,对于岩永的反驳做出回应:

「就算那样,没有动机这点依然不变。自杀的说法在当时很快就被否定了。然而没有人能够杀死半兵卫的事实也同样不变。他为何在临死前会说出『雪女』也依然不明。」

假如说是因为当年斩杀雪女而遭到报复被杀,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妖怪只要发挥出真本事,就算对手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也照样能够封锁动作并切断颈动脉。而凶手若是十五年前被杀的雪女的母亲或姊妹之类,半兵卫也可能是想讲『雪女是凶手』但说到一半断气的。

「事件到最后终究没能找出凶手,半兵卫的死就这么成为了一个谜。白仓家由养子勇士郎继承,道场也依旧靠着许许多多的门下弟子守护下来。勇士郎二十岁的时候学会了『垂雪』,后来成为藩府的剑术指导。而他的小孩真太郎也在二十四岁时练得了『垂雪』。不过自从半兵卫死后,无偏流的相关人士们就变得再也不会公开提及雪女了。」

关于无偏流和雪女之间的关系,静也终于要进入总结。岩永杯子里的漂浮汽水也几乎要喝完了。

岩永接着点点头。

「毕竟在半兵卫可能是遭到雪女杀害的状况中,大家也不太好提起雪女的事情吧。」

「然而由于半兵卫本人在生前极力宣扬过雪女的存在,所以后来也很难再隐瞒或否定就是了。据说即使到了明治时期,依然还是有人听到无偏流便会联想到斩杀雪女的传闻。」

凡事比起真正的本质,有趣或脱离常轨的部分总是比较容易被人流传。斩杀雪女的传说,想必也比流派的指导内容更容易使人留下印象吧。就像宫本武藏虽然是位出名的剑豪,关于他在严流岛上的决斗以及当时故意迟到等等的逸闻可说是家喻户晓,但武藏所创立的流派『二天一流』的知名度就没那么高了。

岩永对把乌龙茶的杯子端到嘴前的静也问道:

「这的确是很耐人寻味的故事,不过你找我究竟是想商量什么问题呢?」

结果静也有如一刀挥落般锐利回应:

「雪女真的存在吗?」

当然存在。短短几个月前,岩永才接受过一名雪女商量,为解决一桩杀人事件以及撮合一段良缘提供过协助。不知那位雪女现在是否过得幸福?

然而岩永毕竟不能这么回答,于是露出微笑。

「我虽然不相信妖怪,但也没坏心眼到要否定你去相信。对于无偏流剑术来说,雪女是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对吧?而且正由于有雪女这个妖怪包含其中,使无偏流给人的印象较深刻。说不定借此会让流派的名字再继续流传个几百年呢。因为那可以成为很好的故事题材或引人兴趣的逸闻。」

虽然就算要让名字继续流传,也不会希望是污名或提供娱乐的材料吧。但只要名字继续传下去,总是比较容易出现想要探究其理论或精髓的人。对流派来说,应该也不完全是坏事才对。

静也用凛然的眼神笔直凝视着岩永。

「那么关于白仓半兵卫完成无偏流的经过以及他的死亡之谜,在雪女不存在的假设下有办法做出解释吗?」

「具体来讲呢?」

「为什么半兵卫在领会『垂雪』的事情上,需要虚构一段斩杀雪女的故事?另外,是谁杀了半兵卫?而半兵卫在死前又为何要说出『雪女』这个词?」

岩永试探着静也的真意并问道:

「只要假设雪女真的存在就能说明这一切了,又何必执着于现实性的解释呢?难道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静也有如回答预设问题似地立刻回应:

「就算假设雪女真的存在,半兵卫在斩杀了雪女之后的言行上,依然有几项难以解释的疑点。」

他接着又举出具体的例子。

「半兵卫是个俊美男子,又是出色的剑客,从离乡修行之前就有许多足以让他当官的亲事上门,而修行回来之后又更多了。然而他却毫不考虑、全数拒绝,据说即便是师父为他介绍的对象也当场婉拒了。」

岩永笑着提出对于这个问题最合理的解释:

「也许单纯只是因为他喜好男色,或者在修行时被木刀或真刀毁了生殖器吧?」

「岩永同学,别若无其事地讲出那种话好吗?」

「这在剑客之中不是什么稀奇事喔。」

明明岩永从高中时代就是这个样子了,莲却好像还感到在意的样子。

静也则是大概知道剑客之中的确有那样的案例,对于这点没有多加反驳而继续说道:

「半兵卫虽然收了个养子,但这小孩却来路不明。有一天在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间,半兵卫就带了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到自己宅邸,并告诉大家要将他收为养子。那小孩便是勇士郎。而勇士郎本人长大后也表示不记得自己被带到白仓家的过程,更没有在那之前的记忆。虽然收为养子的时候说是五岁,但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年龄。」

的确,不可否认那位养子勇士郎充满疑点。

「而且勇士郎与半兵卫长得非常相像,眉清目秀又肌肤白皙,剑术才华在道场中也出类拔萃。十岁就掌握了秘剑的要领,到十五岁便学得了『落花』与『张弓之月』两招秘剑。因此传言都说他会不会是半兵卫在周游各地修行时发生关系的女性所生的孩子。师父嘉十郎曾经直接向半兵卫问过这点,但半兵卫坚决否认了。然而他又完全像对待亲生儿子般关照勇士郎,也非常用心地传授剑术,让周围的人都不禁觉得奇怪。」

岩永这下总算明白刚才静也的讲法令人在意的理由了。

「明明说那是自己修行中生下的小孩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认作亲生儿子也比较能圆融收场的,半兵卫却始终否认这点。然后那位勇士郎就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祖先吗?」

假如那小孩可能和半兵卫有血缘关系,那么静也同样就是遗传有半兵卫基因的子孙了。

「无论雪女究竟存不存在,半兵卫都隐瞒了什么事情。而且那绝对和他的死亡之谜也有关系。我对这点实在感到很在意啊。」

静也的言外之意听起来彷佛在提出另外的问题。感受得出他无论如何都要从岩永口中问出一个答案的激动情绪。

「岩永同学,请问你能看出这事情的真相吗?」

静也从一开始就对岩永抱有特别的期待,硬是透过莲的介绍试图与岩永见面。正常来想,对于将近两百年前祖先的谜团,应该没有必要如此认真才对。

岩永举起右手安抚静也的情绪,态度温和却有如介入一场对决并命令把刀收回鞘中似地说道:

「即便对一切疑问都得出令人可以接受的解释,而且那就是真相,也未必是充满魅力的内容喔。搞不好当时无偏流的相关人士们其实知道真相,但由于实在太过绝望,才会故意用雪女的谎言掩蔽一切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

静也没有退缩。莲则是大概没料到自己朋友会对于找岩永商量的问题如此执着,而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岩永深深叹气后,一度闭上眼睛。

「我明白了。虽然今天没办法马上给你答案,但我会尽力帮你解决问题。」

即使内心不太甘愿,然而岩永身为妖怪们的智慧之神,就必须为源自江户时代的这段雪女恩仇做出一定程度的解决才行。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无偏流,或者说白仓半兵卫毫无疑问有跟雪女扯上关系。

「另外我想问个问题。『垂雪』究竟是怎么样的招式?」

虽然就算不问应该也能解决问题,但岩永还是基于半点好奇心如此询问了。

『垂雪』并非无偏流剑术自创的词汇,而是在辞典《广辞苑》中也有记载的用语。意思是形容树枝上的积雪落下的景象,或单指那落下的积雪。

积在树枝上的雪会因为本身的重量以及气温上升造成融化而变形,最终掉落下来发出声响。这是由于倾斜角度、重量与摩擦力等等因素间失去平衡才发生的现象,一般难以预测、看穿落下的瞬间。而且会积雪的树枝不是只有一根,光是同一棵树就会有好几处积雪。要判断那些积雪中究竟哪一处会首先掉落同样是很困难的事情。

无偏流的秘剑『垂雪』就取名自那样的现象,是一种让对手完全无法预测何时会从何处砍来的剑技。似有形而无形,借由一瞬间的步伐移动与浑身解数的一刀使对手错估攻击距离与挥刀轨迹,无从反应之中遭到斩杀。

在无偏流的指导中将这招所需的力气、呼吸、每一瞬间适切的姿势,以及连续移动身体重心的方法都说明得钜细靡遗,据说只要学习剑术到某种程度就不难理解其中所表达的东西。

然而在理解的同时也能明白,正常人光是要僵硬地按照其内容做出动作都不太可能。似乎只能感叹要办到完全不僵硬,能根据自己与对手的距离、动作或剑术实力适切做出变化,究竟需要多么优秀的才能。

不过那项术理的正确性也毫无疑问,假如对自身的剑术才能有自信,并做好一辈子为剑付出的觉悟,感觉依然有可能将这招练到炉火纯青。白仓半兵卫就是将秘剑『垂雪』解析得如此清楚明瞭,不但化为言语传授,也能随心所欲地重现招式。将开宗祖师又右卫门都无法办到的这项伟业达成的半兵卫,在无偏流中被誉为超越又右卫门以上的天才。

「以上就是关于秘剑『垂雪』与白仓半兵卫的故事。老实说,在剑术上虽然有令人难以理解的部分,不过我认为那应该是非常了不起的剑技吧。」

岩永坐在一间家庭餐厅的椅子上一边享用着汉堡排套餐,一边如此总结。这样应该就把自己白天在KTV听过的内容,全部都转述给对面座位上的男人了。

听完这段话的男子面前则是只有一杯热咖啡,似乎不太高兴地回应:

「为什么我必须听你讲这段江户时代剑客的故事啊?」

「毕竟这故事牵扯到雪女,跟你应该也不算毫无关系吧?」

见到岩永挥着叉子如此回答,室井昌幸原本就长相吓人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恐怖的表情。

几个月前,数度遭人背叛而感到厌世,有如茧居族般过着隐居生活的昌幸居然还被当成杀人事件的嫌疑人,面临人生困境。不过后来受到岩永帮助,也和妖怪的雪女交往了。因此他虽然是个普通人却和妖怪或怪异存在有很深的缘,对于年龄整整小自己一轮的岩永也处于抬不起头的立场。

「既然同是雪女,我想说你家那位雪女或许知道些什么,所以本来打算明天到你家拜访一下的。不过我听说你现在在这个跟自家相隔了好几个县的地方工作,就决定事先来跟你做个说明。」

时间是晚上八点多。岩永由于原本就有向怪物们打听出昌幸目前任职的地方,于是在KTV与莲和静也道别后,便直接前往那间公司。等昌幸下班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上前搭话,将他带到这里说明事情顺便吃晚餐了。

餐厅中客人零零星星,岩永与昌幸坐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最深处座位,安静谈话。

昌幸端起杯子,一脸苦涩地把咖啡含进口中。

「毕竟我们有欠公主大人一份人情,是不会拒绝啦。但我家的雪女会知道江户时代的事情吗?」

「妖怪的寿命与人类不同,活上几百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他们偶尔会进入休眠,并非一直都在活动就是了。而且即使没有活在那个时代,或许也有听闻过关于自己同族的传闻。」

那么事情的真相很快就能弄清楚了。

「嗯,她身为妖怪应该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苦处吧。」

昌幸露出由于自己对那方面的知识不足,而担心是不是对自己家的雪女表现过什么失礼态度的表情。但既然他立刻能够有那样的想法,岩永也不需要多操心了。

「上次那件事情之后,你应该和雪女过着很甜蜜的生活吧。」

「我们可没像你想的那样成天腻在一起。她就是喜欢吃,只要有东西吃就很幸福了。最近甚至体重明显增加啦。原来妖怪也是会变胖的。」

「既然有亲密接触到能够感受出对方体重变化的程度,就算是非常甜蜜了。之前我也讲过,请务必要注意避孕。」

除非经常抱起对方身体或让对方压在自己身上,否则应该不会有那种感想才对。

听到岩永这样婉转地指出语病,昌幸顿时露出更嫌弃的表情撇开话题:

「现在我平常工作都会留在这边,只有周末会回去那边的自家跟雪女生活。今天我本来也准备要开车回去那边的。」

这么说来今天刚好是礼拜五。如果搭昌幸的便车,岩永应该就能马上见到雪女。然而他们相隔一周的约会却从一开始就去打扰人家,那才真的叫没礼貌吧。

「看起来你回归职场也很顺利的样子。」

昌幸听到这句话又垂下了嘴角。难道他在这点上并不感到高兴吗?

「要说回归职场,其实也只是以前公司的家伙们苦苦哀求我回去,所以用临时聘雇的形式去帮个忙而已。那群家伙虽然当初把我赶走,却似乎太过小看我本来进行的业务内容与工作调整了。虽然勉强敷衍了几个月,但是到之前那桩杀人事件发生的时期据说已经濒临危险边缘。」

「然后公司中的能干人才又因为那起事件遭到逮捕,让公司更加难以正常运作了是吧?」

当时昌幸原本的部下就是事件的真凶,而昌幸可说是命中注定被卷入了杀人事件之中。

「因为那家伙最瞭解我原本做的工作啊。当公司面临危险边缘时,主力人物又因为杀人遭到逮捕。站在公司的立场当然需要给客户一个交代,而且延期交货也无可避免。若不来哀求我回去,他们也难逃困境。毕竟当初形式上是被大公司收购,要是没搞好,原本公司那些成员很可能会被当成蜥蜴尾巴遭到切割放逐啦。」

「如果不向以前背叛过的人低头就只有等着自灭是吗?站在你的立场来看,想必非常痛快吧。是不是提了一大堆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接下工作的?」

「我又不像你。我也很尴尬好吗?只是想说刚好可以当成一种复健,我才答应接手的。虽然我也有打算等告一段落后,挖走几个人另创事业就是了。」

姑且不论内情如何,既然昌幸能过得正面积极,岩永当初帮忙也值得了。

接着,昌幸虽然带着嫌麻烦的表情但还是主动切入正题:

「话说那个叫白仓静也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烦恼到那种地步?管他流派跟雪女有扯上关系或是祖先隐瞒了什么事情离开人世,都跟活在现代的自己几乎无关吧?而且听起来他跟那个白仓半兵卫也没血缘关系啊。」

「并非无关喔。毕竟他体内可是有流着雪女的血脉。」

昌幸听到岩永的回应,当场眨了三下眼皮后,说出毫无创意的一句话:

「你说什么?」

这对于昌幸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而岩永表情严肃地再度强调:

「白仓静也毫无疑问有继承到雪女的血统。但就算说是妖怪的血统,只要跟人类结合就会代代变得稀薄,到了最近的世代想必已经没有显现什么特征了吧。然而可能是隔代遗传的缘故,在白仓静也身上却出现相当明显的特征。」

正因为岩永是妖怪们的智慧之神,所以能够清楚看出静也的异质之处。静也提出那句『请问你能看出这事情的真相吗』的询问,可以说完全戳到了本质的部分。

「他对于这点应该还没有怀抱确信,但已经有感到不对劲了。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容易察觉到难以言喻的怪异气息,在运动能力或感官上莫名优于其他常人,或者相反地抱有什么原因不明的健康问题等等。」

虽然正常状况下,光是那样就怀疑自己有继承到妖怪血统根本是妄想过度,但白仓家跟雪女之间有着很深的关系。

「据秋场同学说,白仓静也在自家的道场也有学习剑道,但天生容易发生身体不适,尤其夏天甚至会昏倒的样子。他在学校没有参加剑道社,也几乎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的经验。然而他运动能力高得异常,剑术方面也优秀到大家认为只要出场正式比赛,优胜者应该就会换人做的程度。事实上他曾经唯有一次出场的时候,就轻轻松松获得了优胜。」

对静也来说,自己表现越是突出,不对劲的感觉就会越强烈吧。

「他在高中时期就学得了『落花』与『张弓之月』两招秘剑,家里的人也说他可能迟早会重现许久以来无人能使的『垂雪』。可见他的剑术才华非比寻常,体能也极为优秀。」

肤白貌美虽然是白仓半兵卫的特色,但同时也是雪女的特征。就像与昌幸交往的那位雪女也是呈现那样的外观。静也的容貌同样符合这点。

昌幸看起来在脑中拼命整理着自己刚刚才听说的无偏流、白仓家与雪女之间的相关性,并且依然感到难以置信似地问道:

「但雪女的血统是什么时候流入白仓家的?」

「他们家世中不就有一位来路不明的小孩吗?白仓勇士郎。也就是半兵卫收为养子,死后继承家业,与静也同学有血缘关系的祖先。」

「难道你想说他是雪女和半兵卫之间生下的孩子?」

「只要这样想,很多事情就能讲得通了。至少静也同学应该是这么怀疑,而担心着自己体内是否流着非人存在的血脉。所以他才会听到关于我的传闻后,认为只有我能够判断这件事的真伪,而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拜托我的。」

在人类社交界流传关于岩永的谣言,真的都只会带来各种麻烦事。而这次的问题的确是身为智慧之神应该要出面处理的事情,岩永也只能安慰自己总比问题复杂化之后才找上她来得好。

昌幸从岩永刚才的转述中应该知道勇士郎的存在,也听说那孩子肤色白皙而眉清目秀了,不过现在看起来脑袋似乎还没跟上的样子。

「但为什么说勇士郎是半兵卫和雪女的孩子?半兵卫不是斩杀了雪女吗?怎么可能会跟她生小孩?」

这就是跟静也所谓秘密相关的部分。

「说到底,若非极为特殊的状况下,人类要斩杀雪女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雪女的妖力有多厉害吧?如果传说所言为真,在山上用冰刀大量杀害剑客的存在就是雪女没错。面对那样好战且感觉不会松懈大意的对手,实在难以想像人类有办法打倒她。就算真的偶然领会出传说中的秘剑,用那种招式也不足以砍死雪女吧。」

「那么实际上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读过小泉八云写的《雪女》吧。在那故事中男子虽然差点要遭到雪女杀害,却因为长相俊美而得救。后来甚至和雪女在一起,也生了小孩。」

归化日本籍的英国人所撰写的书籍,竟然成为了堪称日本最出名的雪女故事,虽然令人感到有趣,不过关于故事内容也没有值得非议之处。

昌幸这下似乎总算看出了其中的关联性。

「也就是说半兵卫虽然与雪女交手落败,但由于容貌俊美而没有遭到杀害,甚至还被雪女喜欢上了吗?」

「或许即便是对武士抱有怨恨而在山中大肆杀虐的雪女,也输给半兵卫的美貌吧。搞不好她对于在山中杀虐的行为也开始感到腻了。而且很多雪女似乎个性上都容易动情,像你也是受惠于此的人不是吗?虽然说你长相并不俊美,所以算是相当特殊的例子啦。」

要说昌幸相貌凶恶或许是有点讲过头,不过要说他容貌吓人也是真的。

应该也有自觉的昌幸顿时垂下嘴角。

「要你管。但半兵卫后来不是现身在山脚的村落说自己讨伐了雪女吗?而且就是因为他打倒雪女才掌握了『垂雪』的奥秘对吧?这样果然还是讲不通啊。」

「那应该是对貌美的半兵卫心生情愫的雪女为了提升他的评价,故意当作是自己被他打倒了吧,而且还决定帮助半兵卫学得他梦寐以求的秘剑。对喜欢上的男人会倾心付出同样也是雪女的特性。然后不惜借助妖怪的力量也想要学得剑术精髓的半兵卫,就利用了那样的雪女。」

虽然感觉越来越像什么阴谋论,不过静也想必也是如此怀疑的。

「半兵卫是在报告讨伐雪女之后过了两个月才再度回到乡里。那段期间他便是在山中与雪女一同生活,并努力修行剑术。而且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雪女肚子里播种。」

「你就不能用稍微有气质一点的讲法吗?那么半兵卫是在那段修行期间学会了『垂雪』吗?」

昌幸一脸难耐地提醒,不过还是让话题继续讲下去。然而岩永却摇摇头。

「那也很难讲。假如那样修行就能学会,他根本用不着去讨伐雪女应该就能开窍了。我猜搞不好是雪女将自己的妖力分给他,让他的运动神经与动态视力都上升了。有些妖怪的确具备那样的能力。」

「意思说半兵卫是多亏那个力量才有办法施展『垂雪』的。反过来讲,难道『垂雪』是没有那种妖力就无法施展的招式吗?」

昌幸的感想听起来似乎比较能够接受这样的讲法。

窗外的黑夜中是一片人工灯光闪烁的街景,道路上有许多车辆来来去去,也能看到拿着手机走在路上的年轻人。岩永望着那样的景象,在家庭餐厅中继续描述江户时代的雪女故事。

「凭借妖力学得『垂雪』的半兵卫回到乡里,获得完成无偏流剑术的荣誉。毕竟是自己中意的男人打响名声,雪女应该也很乐意让他那么做吧。而半兵卫离开时表示自己如果带着来路不明的女性回乡,可能会遭受周围人不必要的质疑。所以说服雪女先躲藏在舞台下,说等他构筑起稳固的地位,成为不会受人说三道四的立场后,会再来迎接雪女。」

「对半兵卫来说,他也不想被人怀疑是靠着雪女给他的力量领会秘剑的吧。就算不担心这点,应该也不会想让自己身边公开出现一名身分可疑的女性。后来雪女生下个小孩,又是因为什么样的背景让那小孩勇士郎进到白仓家的?」

「雪女本身是个妖怪,由于寿命很长,对时间的感受也跟人类不同。但小孩可就不是那样了。或许雪女认为让孩子继续跟着自己远离人世对他不好,所以将小孩交给半兵卫抚养了吧。也可能反过来是因为半兵卫需要有人能够继承自己的家与剑术,于是说服雪女,把小孩接过来自己养了。」

对于岩永的说明,昌幸也暂且表示接受。

「毕竟有雪女在的话,半兵卫也没办法娶其他女性生小孩吧。既然当初约好会去迎接雪女,要是他敢那么做可不晓得会遭到雪女如何报复。而且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小孩应该也能期待剑术上的才华,自然会想及早培育。」

「半兵卫是回乡五年后收勇士郎为养子的。据说当时勇士郎看起来像五、六岁的小孩。如果小孩成长快一点,就算四岁也会看起来比较大。那么假设勇士郎是在山中那段事情之后出生,也能符合计算。」

如此一来计算上就没问题了。

「那半兵卫不愿认勇士郎为亲生儿子的理由又是什么?」

「那要看半兵卫是不是真的有意愿把雪女接到自己家了。毕竟对方是妖怪,就算一开始有那打算,也可能后来冷静思考才觉得恐怖起来而想要避开对方。那么他自然也会跟那小孩保持距离。如果承认是亲生小孩,周围的人想必会追问他究竟是在哪里生的。因此否认还比较能够推托敷衍。然而相对地,那小孩毕竟有血缘关系,又有剑术上的才华,所以半兵卫还是会很照顾他。」

如此一来静也的疑问就能解决了。也就是半兵卫可能因为小孩继承有妖怪的血脉而感到恐惧,所以不想承认为亲生儿子的解释。

昌幸对这样的解读没有表示异议,接着提出最后一项疑问:

「那么半兵卫死亡的真相呢?凶手果然是雪女吗?」

「过了十五年,或许雪女开始要求他差不多该把自己迎娶回家了。但半兵卫却对于继续和妖怪扯上关系感到害怕,而想要找机会把雪女杀掉。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雪女是握有重大把柄的存在,假如能够消除当然会想消除掉。于是哄骗雪女说会迎娶她回家,认为只要借此让对方松懈大意并且从近处出手应该就能杀死她了。」

「果然是这样啊。」

昌幸似乎也已经想像到这样的展开了。毕竟他身处的状况,必须考虑万一和妖怪之间的关系发生问题时会有什么下场,其中最坏的可能性肯定也曾经闪过他的脑海吧。

岩永用温暖的眼神看向那样的昌幸,并且把最糟糕的范例描述到最后:

「要是挑在宅邸中空无一人的时候把雪女叫来,有可能让对方感到警戒。因此半兵卫故意选在白天弟子们在道场的时候,途中制造与雪女交谈的机会,搂着对方的腰并抓起预先藏在庭院的刀,从背后砍向雪女。」

「结果却反过来被对方取了性命是吧。」

昌幸脑中这时或许浮现出有如时代剧的景象。将声望、剑技与家名都得手的肤白剑客为了自私的想法,企图从背后偷袭同样肤色白皙且有着艳丽的黑发,身穿纯白和服的女性。然而女性可能早有预感,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凶刀,用冰冷的眼神望向男子。

「雪女可能跟以前在山上时一样是用冰刀砍伤半兵卫,也或许是夺走他的刀进行反击。无论再怎么厉害的剑客,一旦第一手攻击被闪开,想必也难以招架雪女发挥妖力的反击。从正面轻易被砍断颈动脉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那么他在临死之际被问到是谁下手的时候,也只能回答是『雪女』了吧。」

「没错,毕竟那就是事实。而且如果是雪女就能从空中飞过围墙,偷偷进入宅邸不被任何人发现,行凶后也能悄悄离开不留下痕迹。她对于和背叛自己的男人之间生下的小孩也没有留恋,所以就这么丢下孩子没再现身也不是什么不自然的事情。」

虽然由于关键的女主角是妖怪所以成为了一桩怪谭,不过男人为了出人头地而利用女性,感到碍事后又想舍弃对方结果遭受到报应,这种故事其实就算没有扯到妖怪也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情。

「静也同学应该就是在想白仓半兵卫可能隐瞒了这样的真相吧。」

岩永如此总结后,昌幸一时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有没有什么提出反论的余地。但他最后叹了一口气。

「既然白仓静也继承了雪女的血统,就能判断半兵卫表示自己讨伐了雪女的主张中存在谎言。而关于养子勇士郎以及半兵卫本身言行上的疑点,照你这段说明都能讲得通。」

「学得秘剑『垂雪』的人物除了半兵卫之外,就只有勇士郎以及他的小孩真太郎。这可能是因为到真太郎这一代为止,雪女的血统还算浓,所以具备施展秘剑所需的感官与体能吧。」

这下也有状况证据。若相信雪女存在,这段堆测就充分能够成立。

昌幸这时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故事还真是让人听得很不愉快啊。但毕竟已经是江户时代的事情了,就算自己祖先之中受到尊敬的人物其实是个坏蛋,也没必要感到那么介意吧。不对喔,照这样讲的话,他和半兵卫就有血缘关系了。」

「然后静也同学恐怕认为自己的血统继承了那样一段糟糕的恩怨。再加上体内如果流着妖怪的血,肯定无法感到平静吧。毕竟就这状况来讲,雪女的血统进入白仓家并不是一件受到祝福的事情。」

人常说血浓于水,假如是不属于人类的血,感受更是难以想像。

昌幸露出对静也感到忧心的表情。

「就某种意义上来讲,那感觉像是受到诅咒的血脉啊。而且既然说那血统在他身上出现的影响很明显,他恐怕会更加认为自己不是个人类吧。想得糟一点,搞不好还会选择自杀。就算要把雪女的血统想成是自己的个性,那段过去也太沉重了。即使不到自杀的程度,他将来的人生也可能一片黑暗啊。」

懂得为他人担心的人总容易让自己背负辛劳,而昌幸这个人一反凶恶的长相,内心也是个老好人。

岩永不禁叹了一口气。

「虽然对我而言,就算他一个人抛弃自己的人生,也不会对世界的秩序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我大可以放着不管啦。然而他体内具备妖怪的力量,万一他自暴自弃让那力量失控,对我来说是最伤脑筋的事情。」

「他有那么危险吗?」

昌幸的态度似乎觉得那只是杞人忧天,但岩永却无法想得太乐观。

「他是个非常不安定的存在。不但对于自己身为人类的事情感到不对劲,又能感受到周围的怪异现象,那么他恐怕也会被吸引踏入妖魔的世界。而且他可能由于自己受到诅咒的血统而怨恨妖怪,变得对怪异存在表现出过度的对抗心。或者有邪魔利用他这样的心灵破绽,怂恿他做出犯罪行为的可能性也很高。到时候就会扰乱到世界的秩序,因此我也无法放着不管。」

「假如事情变成那样,你就有必要将他排除吗?」

昌幸表现出有点害怕的态度,因为理解岩永所扮演的工作而如此确认。

「如果没有其他解决方法的话啦。但那样一来,所有体内混有妖怪血统的人类都会被妖魔鬼怪们视为危险存在,搞不好就会出现必须将那些人尽可能排除之类的麻烦意见。届时光是白仓家就不晓得要消除或监管多少人,那样大量处分的行为再怎么说造成的影响都太大了。」

岩永想像起那样的事态就不禁叹气。虽然不是不可能办到,但为了收拾局面将会非常耗时耗力。

「虽然我认为到了静也同学的下一代,妖怪的血应该会变得更稀薄,然而也无法否定将来再次出现突变的可能性。实在是很令人头大的问题。像这样,跟妖怪之间生小孩会让后代出现各种麻烦,所以你千千万万不要忘记避孕了。」

岩永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眼前这男人把这项警告铭记在心,才会把这次的案例详细说明给他听的。结果昌幸当场把头压低到几乎贴在桌面上。

「我有好好注意啦,拜托你饶了我吧。这里有其他人啊。」

一个大人竟然被一个像岩永这样的女孩子再三叮咛要注意避孕,的确可能引起别人不必要的误会。岩永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昌幸接着抬起头,提议解决方法:

「那位青年还没有完全相信雪女的存在对吧?所以他才会想要从公主大人口中得到确证。那么只要你撒个谎否定雪女存在,他在精神上就能安定下来,不用担心会失控了。然后对于周围的怪异存在们也只要你下令别靠近他,就不会引起麻烦啦。」

「就算我命令怪异存在们不要靠近,如果静也同学本身做出接近妖魔鬼怪们的行动就没有意义了。而且我从见面开始就不断否定雪女的存在,但他一点也没听进去。在静也同学心中,雪女存在似乎已经是相当确定的事情了。若要否定那想法,唯有对白仓半兵卫言行上的疑点与死亡之谜,做出以雪女不存在为条件的合理说明。但既然真正的雪女与白仓家有关系是一件事实,那样解释终究算撒谎就是了。」

到头来,如果想让静也自我克制,岩永就必须绞尽脑汁扭曲事实才行。虽然状况与意义上不同,但昌幸或许回想起岩永以前也对自己做过类似的事情,而对岩永怀抱期待似地说道:

「没有人会想要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悲观,如果可以,我想他肯定也希望有谁为他否定雪女的存在,让他能够相信自己的血统并没有受到诅咒吧。所以他才会那么强烈期待你给出一个现实性的解释。那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怀抱期待倒是轻松,但那段构筑假说的过程可是非常辛苦的。

「谎言必须比事实更讲求整合性,是相当麻烦的事情。而且就这次的状况来说,万一将来谎言被戳破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因此内容不能过于随便。只不过静也同学这段推测也不一定就是事实,所以你家的雪女如果知道什么完全不同的真相,可就万万岁啦。」

岩永由衷如此期望。遗憾的是就现况看起来,实在无法推想出那么如意圆满的真相,但老天爷偶尔安排一个让大家都能幸福的真相应该也不为过吧。

昌幸耸耸肩膀。

「我明白了。那我今晚回去后会先帮你把事情转述给雪女听。虽然说,最坏的状况下,搞不好会得知什么更糟糕的真相就是了。」

他最后这句话或许是想稍微报复一下岩永吧。

「说得也是。例如说你家的雪女其实和杀死半兵卫的雪女是同一个人物之类的。毕竟在刚才的假说中那位雪女最后并没有死,所以可能性并不低喔。」

「我家那个才不会喜欢什么美男子。」

「搞不好是因为以前有过被美男子背叛的经验,让她变得比较喜欢像你这种类型啰?」

「要是有过那种经验,应该会憎恨所有人类的男性,根本不会在山上出手救我。」

昌幸即使眼神有点着急,但还是如此尝试反驳。而岩永也乖乖退让了。

「这么说也对。那么我明天大约下午两点到府上打扰方便吗?请不用担心,只要谈完话我就会马上离开的。或者要不要我带个十二打的避孕用品去给你们当伴手礼呢?」

昌幸立刻抓起桌上的结帐单,对岩永趴下磕头。

「今天我请客,拜托你真的别再讲了。」

岩永只是认为这点很重要才会再三提醒而已。享用完汉堡排套餐后,岩永便戴上贝雷帽,拿起拐杖,从座位起身了。

隔天,十七日礼拜六。岩永按照约定在下午两点过后,独自来到距离了好几个县的室井昌幸自宅。虽然只要乘坐飞天怪物就能避开人们的目光高速移动,但毕竟现在是冬季。要是坐在怪物背上一路吹风,搞不好会当场冻死。因此岩永是利用铁路来到距离昌幸家最近的车站,再转乘计程车抵达目的地。

毕竟昌幸已经回归职场,想必也有和附近邻居或地区居民们尝试积极交流,因此岩永判断就算外观容易引人注目的自己光明正大来访,应该也不会让周围产生不好的评价才对。哪知道,昌幸竟然明显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

「公主大人,拜托你至少跟男朋友一起过来啊。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独自搭计程车到我家来,绝对会引起奇怪的谣言。我解释起来很头痛的。」

「我没有和男友一起来是为了不要让雪女害怕呀。毕竟他在妖怪们眼中看起来是个恐怖的存在,这样没办法好好谈话吧?至于你对周围邻居只要说是熟识公司家中的千金,顺路过来打声招呼而已就好啦。」

「谁是千金啦?」

「就是我呀。」

「确实有间实力雄厚的企业,是由一个叫『岩永』的古老家族在经营没错,但假冒人家的名字不太好吧?」

「我就是那个岩永家的千金呀。」

听到岩永这么说,昌幸真的吓了一大跳。

明明初次见面时岩永就有报上自己的名字,对方也应该知道岩永是义眼义肢的事情。讲到岩永家的单眼单足千金,在社交界应该是很出名的存在才对,但看起来昌幸并不晓得那个特征的样子。

总之岩永还是在昌幸的招待下进到客厅,结果一坐到沙发上,在屋内等待的雪女就立刻跑来跪到地毯上,对岩永磕头。

「公主大人,让您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实在万分抱歉。只要您吩咐一声,我随时都会过去见您的呀。」

雪女似乎对于岩永只是为了谈话专程跑这一趟感到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知是因为昌幸的兴趣还是雪女的坚持,她即使在家中也是穿着一身纯白和服,连和服腰带都束得整整齐齐。这样在屋内跪下问好的模样,看起来活像是高级日式旅馆的年轻女主人。

「我才感到不好意思,你们难得周末聚会却跑来打扰。你放轻松吧。」

岩永示意要雪女起身坐到沙发上。于是雪女再度表情愧疚地行了一礼后,坐到岩永对面的座位上。这时原本走到深处房间的昌幸用端盘端来三杯绿茶回到客厅,将茶摆到各自面前。

「昌幸,公主大人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中远道来访,应该端更好的茶出来招待呀。」

雪女说着,慌慌张张想起身,却被昌幸制止了。

「这公主大人上次不是喝宝特瓶装的茶也喝得很正常吗?那样过度客气反而会让人家觉得不自在。就算她是妖怪们的神明大人,平常也是过得像个普通人啊。」

「公主大人在人类社会中听说也是个名门千金呀。」

「讲是名门千金,但她在家中绝对是个家人不知如何对待才好的存在啦。」

「真是的,而且你连茶点都没准备,未免太失礼了。对啦,你上次不是买了一条里面包有好几颗大栗子的高级羊羹回来吗?快去把那端出来。」

「那不是你说很喜欢,连自己都不太舍得吃吗?而且那可是限量商品,我可没办法再买新的回来啰。」

「是、是那样没错啦,但现在也只能忍痛了呀。」

这两人光为了如何招待客人就争个没完,不过那模样看起来根本感情好得要命。对于这次不得不单独行动的岩永来说,比起有没有茶点招待,反而是眼前这景象更令人感到不悦。

岩永把茶杯端到口边,并介入那对情侣间的斗嘴:

「我今天不是来吃羊羹的,你们就别继续吵啦。早点进入主题我反而会比较高兴。」

昌幸与雪女立刻畏缩地在沙发上重新坐好,接着雪女便开口说道:

「关于公主大人今日要谈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虽然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但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吧,我和无偏流剑术的人们实际上有着不浅的关系。」

岩永本来要把茶杯放回桌上却在途中停住。或许这反应让人感到很严重吧,雪女赶紧补充说明:

「当然我并不是故事中提到的那位雪女。我从以前就不是很喜欢看起来娇柔纤弱的美男子。不过那故事中的雪女其实就是我的姊姊。我和那个叫半兵卫的男人也见过几次面。」

「那的确关系不浅呀,但这样可省事多了。意思是说,你也知道很多白仓静也所描述的内容中没有包含的事实吗?」

看来这下可以乐得轻松,让岩永的内心轻盈起来,而且应该也能怀抱一点希望。

然而雪女却表现出害怕会惹智慧之神不开心似的态度继续说道:

「虽然有些事情之间的关联性不是很明瞭,不过我的确知道当年的状况。真相与公主大人所描述的内容其实相差甚远。」

毕竟那段假说只是在推测静也脑中的想像而已,因此就算遭到否定,岩永也觉得不痛不痒。而且岩永认为事实与假说相违反倒比较好,不过雪女接着又说出了教人意外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受姊姊之托曾经一度拜访半兵卫的宅邸。结果就在我离去后,那男人就立刻自尽了。」

「什么?」

岩永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声音。没想到竟然可以获得最后与白仓半兵卫见面的存在提供证词,远远超出了岩永原本的期待。

也许事前已经听过详细内容的昌幸这时补充:

「公主大人也有考虑过自杀的可能性吧?那假说其实已经相当接近真相了。当时将足以让半兵卫起轻生之念的消息带来告诉他的存在,就是我家这位雪女。」

岩永之前对静也提过半兵卫是在指导弟子的途中离席时,意外产生了自杀动机的可能性,并举例或许是外人带来什么消息令半兵卫感到绝望而冲动自杀。虽然当时静也以没有外来访客等理由否定这项假说,但如果来传达消息的是这位雪女,就能悄悄进出宅邸不被人发现,岩永提出的可能性也就趋近真相了。

这下事实变得如何?岩永在脑中将已知的情报重新组合。现在既然这点已经得到确定,那么其他各种疑点与难解行动又能想出什么样的可能真相?有没有遗漏什么要素?

「原来如此。到头来,半兵卫终究没能靠自己的能力学会『垂雪』呀。」

停顿几拍之后,岩永得出的这项结论,让昌幸与雪女都睁大了眼睛。看来这句话有直捣核心部分。

虽然在昨天提出的假说中,也认为半兵卫没能自己学得『垂雪』,但其实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他没能靠自己的力量练成最后的秘剑。

岩永为了进行确认与整理细节,望向眼前的雪女。

「那么请你详细告诉我吧。在江户时代,白仓半兵卫与雪女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周末结束,来到十九日礼拜一。这天从上午就开始飘雪。虽然只是落到地面就马上融化的程度,并没有激烈到会遮蔽视线,不过迟迟没有要停息的迹象。据气象预报说会一直下到明天,也有积雪的可能性。

在那样的日子中,岩永下午一点多来到某间饭店高楼层的咖啡厅,独自与白仓静也隔桌对坐。大衣、贝雷帽与拐杖都放在旁边的空位,手机则是萤幕朝下盖在桌面上。

上周在KTV见面时,岩永就向静也问过电话号码,以便于直接相约见面而不需要莲帮忙联络。然后就在昨天,岩永打电话给静也表示自己已经得出答案,而约到这个地方谈话。由于内容可能牵涉到静也个人的隐私问题,所以并没有把莲叫来。

两人的座位靠在窗边,可以眺望到底下的街景。由于这地方也会被拿来当成谈生意的地点,因此座位之间都安排了足够的距离,各处也摆设有观叶植物遮蔽视线。

即使是下雪天也依然保持透明的窗玻璃外面,可以看见被乌云笼罩天空,下面则有各种大楼与商业设施林立。道路上车辆来来往往,还有撑伞避雪的行人们。

「你已经得出答案了吗?」

表情紧张的静也首先如此开口。他内心最期望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希望岩永告诉他体内流有雪女的血统吗?还是想要得到雪女并不存在的证据?在静也面前的桌上,还没被动过的白色茶杯中装着冒出热气的洋甘菊茶。等到谈话结束的时候,那杯茶是依然保持原状彻底凉掉,还是会稍微少掉一些呢?

岩永将没有添加任何东西的大吉岭红茶含入口中,结果还是决定加入砂糖与牛奶,并语气温和地开始说明。

「这世界上不可能会有所谓妖怪或怪物之类愉快的东西,因此雪女也不可能存在。所以说,在江户时代白仓半兵卫讨伐了雪女的事情完全是一场骗局。」

「可是根据当时的纪录,山上确实出现了许多牺牲者啊。」

「那是有人假扮成雪女,袭击持刀路过的人。就只是这样,并没有妖怪存在的必要。」

假如要否定雪女存在,就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了。静也在桌上十指交握,感到奇怪地表示:

「但也有证词指出遭到雪女袭击的时候,会有像白雾的东西包围四周。这难道不是妖力造成的吗?」

「那应该只是有集团刚好在山中起雾时遭遇袭击,而他们的事情被夸大传播,结果让其他受害者也被加油添醋地形容成是在同样的状况下遇害。与其说是妖怪介入,这样的解释还比较合理。相传雪女使用的冰刀,搞不好也是凶手把普通的刀着色成那个样子而已吧。」

岩永彻底用现实角度进行解释。所谓的逻辑就应该如此,在说明事物时基本上禁止使用存在没有受到证明的东西。岩永虽然知道雪女确实存在,但一般状况下这点并没有受到证明。

静也即使感到有些不满,也依然点头回应。接着又提出另一项疑问: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假扮成雪女,在山中连续杀人?而且有好几名实力高超的剑客都遭到斩杀。难道你要说当时刚好有一名剑术如此非凡的女性吗?」

如果雪女存在,这点也不算什么谜团。但假如要主张雪女不存在,就必须准备相对应的凶手与动机。当然,岩永早有准备,只不过全都是谎言就是了。

「或许并没有那样的女性,但当时有个容易被误认为女性的剑客吧?而且那人物还拥有被称为天才的实力。」

静也感到傻眼似地瞪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白仓半兵卫本人扮成雪女做出了这档事?」

「没错,半兵卫当时正在周游各地进行修练。那么他居留在山中,扮成女性袭击路过山道的人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肤色白皙又身材纤细,穿上女性的和服想必也很适合吧。只要再戴上长长的假发,看起来就会更像女性了。」

或许由于岩永的语气彷佛在说『你连这么单纯的事情都不知道吗?』似的,讲得一副理直气壮模样,让静也一时以为难道是自己的脑袋比较奇怪而困惑了一阵子后,总算开口反驳:

「可是为什么半兵卫要做出那样疯狂的行径?」

「就是为了学得秘剑『垂雪』呀。」

岩永虽然也有种自己好像太滥用『垂雪』的感觉,不过她还是把这招传说中的秘剑融入自己的假说中。

「虽然在时代剧中经常出现使用真刀互砍的场面,但据说江户时代到中期以后,其实武士们几乎都没有什么拔出真刀的机会了。练习时使用竹刀或木刀,即便是在领主或将军面前表演比武也不一定会用真刀。假如在私斗时使用真刀,甚至可能遭受切腹处分。因此很难有机会用真刀交手,磨练剑技。」

虽然当时的武士有被赋予一种叫『斩舍御免』的特权,可以斩杀对自己失礼的人。然而也有实际做出那样的行为被抓到奉行所,结果遭自己隶属的藩府下令切腹的案例。即便拥有特权,但从统治的角度来看也不能放任武士在街上随便斩人。要是那么做只会使民心背离,累积人民对领主的不满。因此除非有什么重大理由,否则武士几乎无法使用真刀。

静也似乎也具备这个程度的知识。

「是的,当时拿真刀互砍的机会想必很少。虽然在维护治安时可能砍杀一些像是盗贼、无赖或失控浪人等存在,但少有堂堂正正地一对一交手的状况,与具备实力的对手用真刀比试的机会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剑术原本是用来砍人的技术,若不使用真刀也难以理解其本质吧?如果不是在生死关头之中挥刀,或许也无法领会剑技的真理。感受到自己的才能已达瓶颈的半兵卫会不会为了进一步将自己逼向极限,而开始寻求使用真刀交锋的机会呢?」

岩永说着,露出微笑。

百练的收获不如一战,实战经验是很重要的东西。在现代的运动竞技中也有类似的讲法。虽然要在实战中获得成果,必须先在风险较低的环境中充分练习,关于这点不能搞错。但想必也有突破紧张感强烈而必须背负重大风险的实战才能达到的境界。

静也难受地表示认同。

「关于这点,传承中也说明半兵卫是由于历经和雪女的拼死一战,才学得『垂雪』的奥义。」

「所以当时半兵卫为了追求不寻常的生死交锋局面,决定在山上用真刀交手。然而攻击无力抵抗的对象也累积不了什么经验。他为了与实力更高强、更能够把自身逼到极限以上的剑客交手,才会只攻击持刀的人物,透过血祭引来更加强大的剑客。」

对于岩永这套理论,静也尝试寻找破绽。

「但他为何要扮成雪女做那种事?」

「万一身分曝光,剑术修行就结束了,因此他自然会想办法隐瞒自己的真面目。如果只遮住脸部,也可能因为身材体格被人认出来。毕竟半兵卫不只是剑术实力,不像个剑客的外观同样也很出名吧。那么干脆假扮成女性,反而还不容易被发现身分。而他之所以扮成妖怪的雪女,可能是认为那种可疑的存在比较能够让谣言传播得很广,吸引更多对实力有自信的人来到山上。」

「的确,说有妖怪雪女在山上袭击剑客,感觉较容易被人们流传。」

「另外,穿着女性的和服会比较不方便活动,进而将自己逼入困境。当时半兵卫应该知道很少有剑客能够和自己势均力敌,所以故意让自己背负不利的条件,挑战真刀的性命交锋。」

岩永毫不间断地把假说中可能出现的疑点一一清除后,喝着加了糖变甜的红茶,对紧闭双唇不语的静也继续说明:

「就这样,半兵卫砍出好几十具的死尸,终于学得『垂雪』,掌握了其中的奥义。在短期间内与大量剑客拼上性命交手,即便是一般人肯定也会有所改变吧。更不用说是具备天赋且抱有觉悟的半兵卫,要达成夙愿也是可能的事情。如此一来,山中雪女的角色便功成身退。为了拉下帷幕,半兵卫来到山脚的村落,假装是听闻雪女的传闻而来的剑客之一,接着又回到山上一趟,再下山告诉村民们自己讨伐了雪女。」

「毕竟雪女就是半兵卫自己假扮的,所以只要把那身服装丢弃,雪女就会消失了是吗?而且他还故意在自己的衣服与身体上砍出伤口,装成精疲力竭的模样出现在村民面前。」

静也虽然应该还无法信任这套假说,但似乎还是认同在逻辑上可以讲得通。

岩永感到心情爽快地竖起一根手指。

「另外,半兵卫迟早也会需要向其他人说明自己究竟是如何学得『垂雪』。内行人应该就能看出他的剑术是从非比寻常的经验中修练出来的,假如只是普普通通地周游各地修行,实在不可能办到这点。他若没能向其他人说明自己特殊的经验,就可能招致怀疑。毕竟他做过的是万一曝光就要被判死刑的行为,当然也不希望被人探究。因此必须设法搪塞敷衍过去才行。」

这下又有一项疑问能够获得解释。静也似乎也察觉了。

「所以半兵卫才捏造出『自己斩杀了雪女』的故事吗?他三不五时就会向人提起雪女的事情,其实是为了隐瞒自己干过的坏事,引开他人的注意焦点是吧?」

岩永点点头。

「对于相信雪女存在的人,这招就管用了。虽然不相信的人可能会认为这是半兵卫为了隐瞒真相而捏造的故事,但如此一来,也会认为包含在山上发生的惨事在内全都是虚构的内容,而不会去追求其中的真相。再说,关于领会秘剑的过程本来就没有详细告诉别人的必要性。就算内容荒诞不经,就能满足别人一定程度的好奇心。而且大部分的人比起无聊的事实更喜欢听有趣的谎言,只要好奇心得到满足,就不会再进一步探究了。」

岩永认为就算是江户时代的人,应该也不会随便相信灵异或妖怪的存在,但也不会贸然否定才对。

「对于半兵卫来说,不论其他人会对他做何感想,将雪女这面挡箭牌积极搬出来主张总是好事。这样不但能宣扬无偏流的名声,也能提升半兵卫的知名度。而且全部看似明瞭的流派之中,存在有这样一部分神秘的成分也比较容易受一般人喜欢。既然他的实力货真价实,只要秀出剑技水准,也就不用担心被人嘲笑他胡说八道。他每年不忘供养那些自己假扮成雪女斩杀过的人或许同样是演戏的一环,但搞不好他其实是内心恐惧那些人含恨化为怨鬼来找自己报复呢。」

静也似乎感到火大地变换坐姿。

「那么半兵卫为何坚持终身不娶?既然获得名声,应该会为了保留家名而娶妻生子才对。然而他却始终拒绝了其他人为他介绍的亲事。」

「在山中游走于生死边缘的那段日子中,半兵卫真的都毫发无伤吗?他应该也有遇过必须同时对付好几名剑客的状况。在反覆那样生死交锋的过程中,就算他伤到生殖器导致性无能也不值得奇怪。上次也讲过了,这在剑客之中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即便使用木刀都会毁掉命根子了,拿真刀就更不用说,因此半兵卫才没有娶妻。而且那种伤毕竟不方面公开宣扬,就算亲近的人知道这点也会为他保密,所以才没有流传给后代知道吧。」

「那么他对待养子勇士郎令人不解的态度呢?」

「半兵卫靠剑术出了名,也完成了无偏流,想必会希望让自己的小孩继承家业吧。然而他现在没办法生小孩了。但半兵卫好歹也是个男人,而且又是个俊美男子。上次你也提过了,就算他在周游各地修行的旅途中,与哪座村落或小镇的姑娘发生关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而且在发生关系之后又不负责任地丢下那名女性,继续自己的修行之旅同样不值得奇怪。而就在那样的女性之中,有人怀孕并生下了半兵卫的孩子。」

静也看起来彷佛在忍耐不发出呻吟。而岩永继续对他说道:

「假如是半兵卫进山展开凶行之前在周游各地途中生的小孩,进入白仓家时就刚好五、六岁。计算上也没问题。」

勇士郎是在半兵卫回乡五年后进入白仓家。而半兵卫的修行之旅持续两年,算起来刚刚好。

「那他大可以认勇士郎为亲生儿子迎入家中吧?何必坚持否认是亲生小孩,刻意当成养子?」

「对一个自己以前只建立肉体上的关系就始乱终弃的女性,过了几年后忽然说想要带走小孩,你觉得有可能圆满收场吗?虽然也要看对方地位立场如何,但人家搞不好已经跟其他忠厚老实的男人结婚养育小孩了。这样对方肯定不会想要把孩子交给半兵卫吧。那么半兵卫如果想要得到孩子,就只能透过相当强硬的手段了。」

岩永毫不客气地让半兵卫干尽坏事。反正在静也的推想中,半兵卫已经是个欺骗雪女而遭到报复的男人,就印象上来说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异。

「那手段就是假扮成闯入家中抢劫的强盗,把勇士郎的家人全数杀光,再把唯一生存下来的小孩据为己有。勇士郎当时也五、六岁了,如果直接掳走带回白仓家,再怎么说应该都会明白状况异常吧。因此半兵卫首先让勇士郎变得举目无亲,当周围的人都苦恼于无人能够收养他的时候,再巧妙诱导到自己的地方来。只要肯花钱就能雇人去领养小孩,再带到白仓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虽然岩永也不确定江户时代是否有办法做到这种地步,但只要描述得煞有其事就可以了。

由于静也依然保持沉默,于是岩永继续处理剩下的疑点。

「如果是这样的经过,半兵卫当然不能跟人说勇士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要是他那么说,别人肯定会要求他说明是在哪里跟谁生的小孩。若讲真话,搞不好就会被查出那孩子的母亲一家死于非命,小孩又很凑巧被半兵卫收养的事情,连带地可能使自己做过的坏事曝光。因此就算受人怀疑,半兵卫也只能隐瞒自己和勇士郎的血缘关系。但同时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有遗传到剑术才华,当然就会很疼爱他了。」

岩永说明到这边停顿一下后,歪头表示:

「这样一来你的疑问就获得解决了。半兵卫是为了一再掩饰自己的恶行,才会做出乍看之下令人不解的行动。」

虽然没有证据,但合情合理。比起把事情认定为雪女所行要来得现实多了。

静也或许放弃否定这些内容而稍微把身体往前挺出后,露出彷佛随时要拔刀似的眼神问道:

「那么半兵卫又是被谁杀害的?当时有谁能够杀掉像他那样高强的剑客?」

这可说是最大的谜团,但岩永早已完成解答问题的布局准备了。于是她举起右手掌,将静也逼人的魄力推回去。

「你还没明白?不是正好有个人物抱有杀害半兵卫的动机,又具备优秀的剑术实力吗?」

静也霎时做出无法理解而准备抗议不满的动作,但途中又忽然僵住,愣着表情说道:

「难道说,是白仓勇士郎!」

「没错,自己出生成长到五岁左右的家庭,有可能那么轻易就忘记吗?他肯定记得当时有个人杀害自己家族的事情,而等到长大后察觉出那个凶手就是半兵卫。或者他可能很早就注意到这件事,只是一直在等待机会到来,最后成功为家人报仇了。」

这可说是一段因果报应的故事。岩永接着用挑战的态度问道:

「你觉得这不可能吗?」

静也彷佛对自己的动摇感到羞耻而让白皙的脸颊泛红起来,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后喝了一口洋甘菊茶,又不太甘愿地表示:

「这个嘛,也没错,就算是半兵卫应该也没料到会被自己疼爱的勇士郎袭击,结果或许就在大意之下从正面被砍伤了。勇士郎当时十五岁,据说已经会使用秘剑之中的『落花』与『张弓之月』。但就算这样──」

他讲到后半把手放到嘴前,看起来依然难以接受的样子。就岩永的立场来说虽然觉得不需要强迫他接受也没关系,但还是稍微补强自己的假说。

「勇士郎也很清楚自己父亲有多强,若还特地准备一个场合或机会,也难以使对方松懈大意。因此他挑在白天半兵卫指导弟子途中回到宅邸时,这样一个日常生活情景中,对父亲说好像有猫溜进来并走进庭院,然后等半兵卫也跟着探头一瞧的瞬间,拿出预先拿掉刀鞘藏在树后的刀一口气砍向父亲。」

这毫无疑问是一桩计画性杀人。在兵法之中不只有在双方握剑交锋的状况下获胜的方法,也存在一种不让对手拔剑,甚至连准备都没做好的状况下取胜的想法。趁对手拿出本事之前就封锁对方的实力。认为在赌上性命的交手中还讲究什么公平,根本是笑话的思考方式。

「很难想像半兵卫会没有察觉勇士郎发出的杀气。不过假如勇士郎从平常就费尽心思进行准备,也许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吧。」

静也虽然感到火大也依然如此保留判断后,向岩永提出最后一道谜题:

「但你还没解释半兵卫临死前的那句话。他为何要告诉弟子们凶手是『雪女』?雪女不是半兵卫自己捏造出来的虚构存在吗?」

这是关于被害人最后的留言,也就是所谓死亡讯息该如何解读的问题。然而由于那种东西要怎么解释都可以,堪称是最为无法信赖的线索。

岩永有如诈骗犯笼络一名朴质青年似的,试图让那样一句话失去效用。

「那是在失血过多而濒死的状态下冒出的话语,不但声音沙哑,肯定咬字也不清楚吧。假如是发音相近的话语,其他人也可能听错。其实半兵卫当时真的要指出真凶,准备说出『勇士郎是凶手』,但讲到『勇士郎是(Yuushirou ga)』就断气了。由于声音沙哑又断断续续,听起来也像是『Yushirouga』。你听,这和『雪女(Yukionna)』的母音只有一个差异呢。」

虽然这几乎可说是放烟雾弹的三段论式,但基本上应该每个人都有把话听错过的经验。假如发话者的声音又不太清楚,就会听成完全不同的话语了。

面对当场傻住的静也,岩永毫不感到羞耻地继续说道:

「无偏流的弟子们万万不会想到勇士郎是凶手。反倒是半兵卫斩杀雪女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若提到以『Yu』开头而且可能仇恨半兵卫的存在,肯定首先会想到雪女吧。因此就把母音几乎一样的『Yushirouga』给听成『Yukionna(雪女)』了。」

静也一副难以理解岩永真意似地呻吟说道:

「那根本是诡辩了吧?」

「说得对。那么其实弟子们有清楚听到『勇士郎是(Yuushirou ga)』但由于实在无法相信,结果在脑中自动变换成『雪女(Yukionna)』了。这样的解释如何?」

岩永即使承认自己在诡辩,却又继续出招。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其实当时在场的人很快就知道凶手是勇士郎了,而勇士郎也告诉了他们自己杀人的动机。然而要是勇士郎遭到逮捕,让真相公诸于世,无偏流就完蛋了。使无偏流剑术完成的半兵卫不但干尽各种坏事,最后还惨死于自己儿子手中。这可是天大的丑闻呀。就算隐瞒真相,让勇士郎在流派中保密下切腹负责,也会使无偏流失去优秀的继承人。而且勇士郎真要讲起来是为母报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判断为无罪。因此当时在场的人统一口径,隐瞒真相,并让勇士郎继承了家业。勇士郎本身也声称自己忘记了进入白仓家以前的过去,将一切真相都葬送了。」

就这样,岩永向静也主张从最后的遗言中寻求什么重大意义,只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由于半兵卫的惨死事件难以完全隐蔽,只能对外公开。但弟子们让雪女又再度扯上关系,企图借此提升无偏流的知名度。斩杀雪女而声名大噪的剑客,最后却有如被雪女杀死般神秘丧命──这样充满故事性的魅力,想必容易成为话题。在这样的假说中,就算半兵卫其实什么话也没讲就丧命,也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不出岩永所料,静也一脸不甘地皱着眉头。如果无论怎么反驳都会被对方提出合理现实的解释,或许感觉就像刀还没拔出鞘之前就被对手按住了握柄末段吧。

可能是风吹的缘故,不时会有雪粒打在窗玻璃上。岩永把茶杯端到嘴前,尽可能语气开朗地说道:

「如你所愿,我对全部疑问都做出了合理的解释。虽然没有证据,但毕竟那是发生在江户时代的事情嘛。只不过就算没有什么雪女存在,关于半兵卫的所有疑问还是可以全部解决的。」

静也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好一段时间动也不动。最后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

「秋场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个可怕的人。竟然能够把白仓半兵卫讲成那样的恶徒。」

只透过间接证据就对江户时代的谜团与事件给予合理性的解释却被嫌可怕,让岩永觉得有点奇怪。没有任何证据就断定妖怪或怪物存在的人反而应该更可怕才对。虽然说就算没有证据,妖怪与怪物也确实存在,所以那些人其实讲得没错就是了。

岩永耸耸肩膀表示:

「我上次就说过了,可能是因为真相过于残酷,所以才会被隐瞒的呀。」

「你确实说过。」

静也应该也有做好觉悟才对,但毕竟人即便看到眼前铁证如山,还是会难以接受自己不愿意相信的说明。对于岩永这段合理性的解释,静也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接纳的感觉。毕竟就根本上来讲,这解释全部都是建立于谎言之上,因此他不愿相信的感受或许反而可以说比较健全。实在是很复杂的状况。

岩永对于那样的静也并没有要出言安慰的意思,而是开口说道:

「那么假设真相其实是半兵卫和真的雪女之间生了小孩,后来又想杀掉那个雪女却反被对方夺走了性命。你认为哪一种状况会比较好呢?」

霎时,静也把手撑在桌面上,彷佛要从椅子跳起来似地将身体往前倾。大概因为他原本几乎相信的假说被岩永若无其事地讲出口,让他忍不住做出了反应吧。

「为什么你会那样假设!果然那才是真相吗!」

「别急着下结论。无论现在还是从前,雪女都不存在。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相嘛。」

岩永举起左手掌要静也冷静下来。人总会选择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静也自己也有对从前的事情进行过推想,再加上他对自身有种异质的感觉。如果想要让他相信跟那些内容不相符的假说,光靠逻辑可通是不够的。

静也看起来有一堆想问的事情,但由于岩永表现得从容不迫,使他反而感到犹豫了吧。

岩永接着用依旧悠哉轻松的态度开口表示:

「反正机会难得,我就以雪女存在为前提,也来讲讲看一套能够解释所有疑问的假说,当作是一种余兴吧。白仓半兵卫是如何与雪女邂逅,十五年后又是怎么死的?」

虽然嘴上讲是余兴,但岩永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无偏流剑术与雪女之间的真相。

身穿配合修行之旅而准备的羽织袴和服,头戴薹草斗笠的白仓半兵卫来到据传有雪女出没的山路半途时,四周忽然弥漫起既似烟又像雾的现象。即便时刻已近黄昏也还有阳光,而且到刚才明明都没感受到空气潮湿,这样的变化简直有如突然闯入了什么另一个场所。

半兵卫停下脚步,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丢到地面上。

「来了吗,雪女。」

他如此呢喃后,就在前方出现了一名发色乌黑的女性,身上穿着有如殓衣般全白的和服。右手握有一把像是冰雕制品似的刀,没有刀鞘而刀身外露。就外观上看起来,那把冰刀的护手与握柄部分都与一般的太刀呈现同样形状。

女性肌肤白皙,散发的气息与眼神都充满冰冷的感觉。就连吐出的气息也彷佛会冻结,看起来彷佛能够理所当然地操纵风雪,将人冻死。

然而她的容貌极为美丽。半兵卫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片刻都难以将视线从女性身上移开的感受。

女子把握在右手的冰刀一挥,妖艳地对半兵卫说道:

「好一个身材细瘦又容貌出众的男人。你插在腰际的刀可是装饰?若你要舍刀离去,我也可以放你一马。」

半兵卫估算着双方距离,并握住腰际的太刀握柄。

「虽不成熟,但我自认这双细瘦的手臂还是有点本事。你就是在这山中斩杀了无数剑客的雪女吗?」

「正是,就让我瞧瞧你的剑术有何等程度吧。」

雪女点头后,有如呼吸般自然地把冰刀举到中段的架势。半兵卫也拔刀出鞘,同样摆出中段动作。

两人之间还相隔很远,只靠一步砍不到对手。中间有十步以上的距离。

在半兵卫的观察中,雪女摆出的动作非常出色。刀尖静止,架势不乱,然而看不出有任何一处紧绷。彷佛全身都在使力,又好像全身放松。换言之,那是准备好进行任何变化,无论从任何角度受到攻击都能够以相同速度对应的状态。

(简直没有破绽。这妖怪好厉害!)

半兵卫虽然完全不害怕对手是妖魔鬼怪,但见到那架势却顿时不寒而栗。并非由于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什么古怪力量,而是因为感受到的力量合乎道理才觉得恐怖。

相对于那样的半兵卫,雪女则是让刀尖朝着对手毫不僵硬地说道:

「这把用冰制的刀,长二尺四寸,与你手中那把相差无几。论硬度与形状都和常见的太刀相同。在交手过程中也不会突然改变长度,你放心吧。这是一场堂堂正正,只靠剑术的较劲。」

「妖怪为何要坚持用剑术杀死武士?只要用上你的妖力,不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攻击人吗?难道你那么痛恨武士?」

若非抱着用象征武士的刀击败武士以伤害对方自尊的想法,妖怪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而且这雪女还斩杀过几十人的武士。

然而雪女却一脸无趣地回应:

「我根本不怀任何怨恨。好了,剩下的疑问就用刀对话吧。」

她说罢,便快速缩短与半兵卫之间的距离。那同样不是靠什么妖力移动,也非什么幻觉之术,而是借由挥刀时极为合理的脚步移动逼近半兵卫。明明她身上穿着称不上便于活动的女性和服,但她的动作毫无多余之处,非常合乎理想。

(这动作、好犀利!)

半兵卫高举的刀与雪女挥落的冰刀相碰,一瞬间敲出声响。双方接着顺势刀锋相抵较力。半兵卫明明感到片刻不得松懈而额头冒汗,但雪女却从容不迫地说道:

「你挺有本事的,竟能清楚看见我的刀路。」

双方较力中是雪女占有优势。这不是因为她的臂力较强,而是她巧妙保持着易于施力的角度、姿势与位置,让半兵卫处于被动的状态。

半兵卫稍吐一口气后,故意放松力气,结果刀锋一闪,把雪女的冰刀往旁边架开,同时从侧面砍向对手的身躯。然而雪女彷佛早有预料似地往后退开,闪过攻击后重新摆出中段的架势。

雪女闪开攻击虽然也在半兵卫的预料之中,但半兵卫对于雪女怀抱的恐惧又变得更深了。

(我本来做好与怪异妖力交手的觉悟,也期待那样的状况。可是这妖怪的剑术中非但不存在任何古怪之处,反而可说非常正统而完美。而且这剑术根本就是……!)

半兵卫同样摆回中段架势,忍不住对退到远处的雪女问道:

「妖怪,你的剑术是哪里学来的?那该不会是无偏流剑术吧?」

即便难以置信,但半兵卫从雪女身上感受到的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套剑术。刀路完全符合。

雪女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果然学过无偏流。那么你可有办法接下这招?」

眨眼间,雪女的身影消失。不,半兵卫凭着长年来的修行与剑术天赋,勉强捕捉到了雪女的动作与刀路。对手从十步之远的距离转瞬间逼近,冰刀从左方朝着半兵卫的颈部横向挥来。

(不会错,这正是无偏流秘剑之一──『落花』!)

没有往后闪躲的余地。这一刀早已把对手稍微往后退开的距离也计算在内。半兵卫立刻用微妙的角度举起自己的刀,惊险之中把毫不留情挥来的冰刀朝外偏移轨迹。对付练至炉火纯青的『落花』,假如光是把刀架在前方阻挡,只会让自己的身体连同刀身一起被斩断。要是没有精准卸开对手的力道,只有死路一条。

即使冰刀被架开,雪女也依然保持着身体平衡,没有出现任何让对手反击的破绽,但也没有做出进一步挥刀的动作。半兵卫立刻重新拉开与雪女之间的距离,摆出架势。刚才反倒是架开对手攻击的半兵卫失去平衡,若没远离对手就太危险了。

雪女呈现只用左手握住冰刀握柄末端的状态。那正是单手挥刀施展过『落花』的证明。

她同样重新用双手握刀后,更加开心地对半兵卫表示:

「漂亮!看来你有学得『落花』对吧?那么这招如何?」

雪女说罢,便让冰刀摆出下段的架势。这让半兵卫又不禁战栗。

(这妖怪,竟然连另一招秘剑『张弓之月』都会吗!)

那肯定不是虚张声势。对手既然能够完美施展『落花』,而且在用招之后也不露出任何破绽,那么应该判断她也学得了第二招秘剑才对。

半兵卫忍不住感到自愧。

(我原本在内心某个角落还瞧不起对方,觉得妖怪用的剑术怎么可能高明到哪里去。但这雪女以无偏流的剑客来讲,实力搞不好在我之上啊。)

这不是人类与妖怪之间的能力差异,而纯粹是剑术实力上的差距。这就是至今斩杀过几十名剑客所累积的经验差距吗?既然如此,半兵卫也做好觉悟了。心中的迷惘或恐惧都在呼吸三口气内全部消散。无论对手是什么存在,既然要使用无偏流剑术,那么自己同样身为无偏流的修练者就绝不能输。只要将斩杀过几十名剑客的对手击败,就等同于自己也吸收那些经验了。

半兵卫有如镜像般,和雪女一样摆出下段的架势。

雪女顿时动了一下眉梢。

「唔。」

如此发出声音的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大概是看出了半兵卫的企图吧。

半兵卫接着提高自己的注意力。

(面对像这雪女般高超的剑客所施展的『张弓之月』,想要后发制人极为困难。那么就只能由我方抢先施展『张弓之月』了。)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抢先往前踏就可以。对手的呼吸、气的流向、自身的专注力,只要有任何一点没抓准,招式施展出来就不完整。雪女同样保持着下段的架势,没有贸然移动脚步。

现场弥漫着紧绷的气氛。四周虽然被白雾围绕,却完全没有影响到半兵卫与雪女之间的视野。简直就像被带到什么与世隔绝的异界进行决斗。

(看招!)

半兵卫的脚往前飞出。原本指向下方的刀尖画出半月轨迹朝上弹起,如箭矢般直指雪女而去。姿势在这时已经改为右臂单手握刀,右肩往前伸出,使得攻击距离远比双手持刀时更长。秘剑『张弓之月』顺利施展。

雪女也比半兵卫稍迟一拍使出了『张弓之月』,同样是右臂单手持刀。冰与铁,不同材质的两把刀沿着与地面平行的轨迹在空中交错。半兵卫与雪女同样互相擦身而过。

眨眼间,两人不偏不倚地互换了位置。虽然变成彼此背对的状态,不过双方又再度相隔十步左右的距离。

半兵卫没有倒下,还活着。于是重新双手握刀,转身面朝雪女。对方也用同样的动作转过来朝向半兵卫。

雪女只用嘴角露出笑容。

「你刚才这招『张弓之月』,在这世上能够闪避的人肯定不到五名。我的剑技也是一样。」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在夸奖,但半兵卫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说闪避,然而半兵卫身上那件羽织的右肩部分还是被砍出一道裂缝。即便深度不及身体,毫发无伤,但也不算是完全闪过对方的刀。相对地,半兵卫刚才那一刀倒是没有传来任何手感,雪女身上的纯白和服一处裂缝都没有。

(明明是我先出招,刀速却是对方较快!这不是由于臂力差异,而是那家伙的动作更加合理,才会比我快的!)

无偏流的剑技清楚说明了让人体以最快速度做出动作的术理。然而要随时随地都精准按照术理做出动作是很困难的事情,现实中只能尽可能让动作接近理想。半兵卫透过不断修练办到了这点,而雪女的动作同样没有完全符合术理,只是比半兵卫更加接近理想。

雪女摆出中段架势,眯起眼睛。

「在至今交手过的剑客中,你是前途最有望的。」

面对丝毫也看不出疲惫神色的雪女,半兵卫紧接着思考自己还有什么手法可行。虽然半兵卫还没施展过秘剑『落花』,但贸然使用肯定也没意义。现在应该先专注于防御,稍微再观察一下雪女的刀路吗?

一方面也为了拖延时间,半兵卫保持着架势向雪女问道:

「雪女,你为何要如此攻击剑客?你的目的是什么?」

然而对方似乎看出了半兵卫的意图,没有上钩。

「你若能接下这招,我就告诉你。」

雪女说着,从中段架势改为侧身持刀。左半身朝前,把刀握在腰际,刀尖指向右斜下方。刀柄末端朝着半兵卫的方向,刀身有一半都被雪女的脚遮掩。

半兵卫当场有种宛如怀中被人丢入一块冰的感觉。

(怎么可能!还有更强的招式吗?难道说,这家伙已经学得了?)

虽然只是直觉,但半兵卫身为剑客的第六感让他知道了这点。

雪女的黑发末梢摇曳,看起来彷佛轻微飞舞。

「这招你可有办法看清楚?秘剑──『垂雪』。」

半兵卫一次也没眨动眼皮。视线也好,注意力也好,都没有从雪女身上、从那把刀上移开。一步一刀的距离,在这段出招必杀的距离间就算只是一只蚂蚁经过,半兵卫也有自信能够做出反应。

然而却动不了。明明有看见雪女做出动作,自己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身体察觉到危险而准备做出对应,但脑袋却为了应付另一项危险而下达指示,两者相互冲突着。

雪女逼近的速度比起刚才那两招秘剑都慢得多。然而半兵卫却难以看出她究竟在做什么动作,无法做出反应。

(那动作简直像是准备同时施展各种不同的攻击。不,应该说有如大量的分身各自准备做出不一样的攻击!从侧身持刀的架势能够施展的刀路明明有限,但是她的剑气!她的脚步!却彷佛从前后左右甚至上下都会砍来!)

半兵卫面对逼近眼前的雪女,虽然身体保持握刀架势僵硬不动,脑袋却高速运转分析状况。这是由于他长年来为了穷尽无偏流的术理进行锻炼才能够办到的技巧。

面临着生死关头,半兵卫却感到无比欣喜。得以亲眼见识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让他内心充满喜悦。

(原来如此,这就是『垂雪』!由于那动作看起来彷佛从任何角度、任何瞬间都有可能砍过来,所以对剑术越是熟练的人,就越容易陷入混乱!因为无法判断该如何反应、如何接招,反而导致身体无法动弹了!)

半兵卫并没有掌握到奥义,并没有彻底理解其中的术理,更是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办到那样的动作。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出了一点影子。至今完全看不见的东西,此刻被他看出来了。只要具备如他这般等级的剑术才能与精神力,光是如此就打开了原本阻碍学习『垂雪』的那道门。即便后续还有难以想像的严峻之路要走,至少现在那道门打开了。

紧接喜悦之后,半兵卫手中的刀伴随尖锐的声响当场飞走。他本身则是倒在地面激烈滚动,最后仰天躺地。衣服从腹部到胸口被笔直切开,渗出鲜血。

然而他还活着。非但如此,那道从腹部直达胸口的伤也只有被刀尖划过皮肉而已,可谓轻伤。半兵卫刚才只凭借直觉就配合雪女的刀路做出防御动作,虽然刀被弹开,但他也赶紧扭转身体,倒地翻滚躲过了『垂雪』。

然而他依然彻底输了。仰天倒地的半兵卫上气不接下气地张着嘴,全身肌肉颤抖得难以立刻站起来。他只是逃过一刀,却没有余力再应付对手的追击。光是躲开『垂雪』就让他精疲力竭了。

雪女静静走到躺在地面的半兵卫旁边,将冰刀的刀尖抵在他颈部。

「竟然只受轻伤就躲开刚才这招,想必凭借的不只是直觉而已。但你的姿势可真难看呢。」

雪女愉快地在半兵卫头上这么说着。她似乎并没有要立刻补上最后一刀的打算,大概是因为看穿半兵卫已经无力抵抗了吧。

半兵卫仰望着雪女美丽的容貌,喘息回应:

「是我输了。这颗头,你想要就拿去吧。但假如你有那么一丝身为剑客的情理,可以给我两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你要杀要斩我都心甘情愿。」

「这求饶可真奇妙。你这一个月要做什么?」

雪女真心感到奇怪,然而半兵卫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要学得秘剑『垂雪』!我虽然尚未理解其中的奥义,也不晓得能否把这身体锻炼到能够施展的程度,但我已经听见了一直以来所追寻的那声刀响!如果没能学得就让这条命结束,我死也不会瞑目!」

半兵卫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后,并拢膝盖跪坐在地,对雪女伏首磕头。

「我求你!一个月就好。届时就算我没能学得『垂雪』,你要砍死我也不会有怨言。即便有幸学得,我也会乖乖把这条命给你。拜托了!」

身为一名武士,身为一名剑客竟然向对手求饶,而且对象还是个妖怪而非人类,肯定会遭人责备厚颜无耻吧。然而对半兵卫来说,没能学得『垂雪』,明明见到希望却无缘挑战的遗憾更胜于耻辱。

雪女深深叹气。半兵卫感觉到那似乎是仰望着天空,忍耐不让泪水落下似的一口气。紧接着,雪女把冰刀刺到地面,在半兵卫面前蹲下身子,将手放到他肩上。

「抬起头吧。要伏首拜托的人应该是我呀。」

雪女的声音严肃,听起来比半兵卫更充满恳求之意。抬起头的半兵卫对于雪女甚至看似温顺的态度不禁感到困惑,只能提出平凡无奇的问题:

「拜托我什么?」

「我已练就了秘剑『垂雪』的技术与理论,就让我把那一切都传授给你。然后靠你这双手,将完成的无偏流剑术发扬光大吧。」

这请求完全出乎半兵卫的预料。不过对于雪女来说,这似乎才是她一连串行动的真正理由。

「身为妖物的我,无法在人世发扬完成的无偏流。因此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找能够传授『垂雪』的人才。这剑技的术理明瞭,所有动作也都能透过言语详尽说明。然而具备足够的剑术才华与骨气能够理解并重现这招的人却少之又少。不过现在总算让我遇到了。凭你的才能与毅力,绝对能够办到。而且你又是无偏流的修练者,可谓无上的幸运呀。」

虽然半兵卫自己开口问过多次,但他还是对于妖怪的行动之中竟然带有如此合理的动机不禁感到惊讶。

「你是为了挑选出能够传授剑技的人,才会把剑客们引诱到这山中较量的吗!」

「没错,虽然比原本预期的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这下终于值得了。大部分的人就连『落花』都无法招架,对『垂雪』及时做出反应的更是只有你呀。」

修练剑术,将刀插在腰际的人便应当同时抱有被斩杀的觉悟。在这雪女面前拔刀的人们被杀害,也可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雪女并没有连弃刀逃跑的人都杀掉,身上没有持刀的人也是。在较量的时候想必也都堂堂正正,有时甚至必须同时对付多名剑客。

过去成名的剑豪们也多在沙场上、比武中斩杀过无数的对手。上泉信纲如是,冢原卜传如是,宫本武藏如是。

即便如此,半兵卫对于雪女堆出来的尸体数量以及她的执着还是不禁感到战栗。然而半兵卫没有选择拒绝的念头。重要的是达成足以匹配这些牺牲的成就,而且他同样也抱有对剑术的执着。

「反正我已死过一次。无论对方是什么存在,只要愿意传授『垂雪』,我都求之不得。」

雪女感到放心似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才求之不得呢。话说回来,你名叫什么?」

「半兵卫。敝人名叫白仓半兵卫。」

既然要传授秘剑,雪女就相当于师父的立场,因此半兵卫改正自己的态度。然而雪女却表现得有点为难。

「你不用那么拘束。将来要使无偏流发扬光大的男人竟然对一个妖怪卑躬屈膝,可难以示人呀。」

不知是客气还是基于自身的信条,雪女如此说着并站直身子扶起半兵卫。

「半兵卫,修行可是会很艰难的。你真的有办法在一个月内学会吗?」

既然是雪女主动说要传授剑技,其实大可不必把期限定在一个月内。但毕竟半兵卫刚才自己这么讲过,就必须努力办到才行。更何况现在不是要他自己摸索出术理,而是雪女会把已经明瞭的奥义传授给他,那么就必须抱着比当初预估的期间更快学得的骨气。

「当然,我会拼上性命把它学会。」

听到这回应,雪女当场破颜一笑,接着为了消除疲劳似地转动肩膀。

「不过也没必要急着马上修行。你也让身体休息休息,下山去准备闭关修练用的东西吧。同时,你可以跟山脚的人们说自己斩杀了雪女。我在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当作被讨伐掉也免得事后麻烦。而且想必在世上也找不到其他斩杀过雪女的人,你就借此提升无偏流的名声吧。」

半兵卫也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的确疲惫到无法立刻开始修行的程度。既然雪女会提议休息,可能代表这妖怪跟半兵卫比武也没感到轻松吧。这点让半兵卫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如此冷静下来后,半兵卫这才想到一项最大的疑点,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我是无所谓啦,但话说回来,身为妖怪的你到底是从哪里学到无偏流剑术的?而且竟然还练就了被称为传说的『垂雪』,简直让人无法理解啊。」

结果雪女一脸骄傲地表示: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就是无偏流开宗祖师──井上又右卫门的最后一名弟子呀。」

窗外飘着雪的咖啡厅中,静也听到岩永发表的真相,当场发出惊愕的声音:

「你说山中的雪女竟是又右卫门的弟子?这怎么可能!」

然而岩永从容不迫地回应:

「又右卫门为了完成秘剑『垂雪』,五十五岁时销声匿迹,从此行踪不明。假设他在那段时期与雪女邂逅,有了传授剑技的机会,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关于井上又右卫门这位开宗祖师的存在,岩永一开始也没有充分考虑到。其实只要将这人物加入思考,就能适切解释不明的疑点了。

由于静也没再提出反驳,于是岩永继续描述起从前的真相:

「就这样,半兵卫获得了身为又右卫门直传弟子的雪女亲自传授『垂雪』的机会。」

半兵卫回到山脚村落报告自己讨伐了雪女后,隔天就被雪女带到不知位于何处的深山中,开始修练『垂雪』。这处深山里有一间完善的小屋能够遮风蔽雨,寝具与日常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附近也有一条溪流,不用担心无水可用。

雪女似乎另有住处,每天日出时会来到小屋叫醒半兵卫,准备早饭一同用餐后,指导剑技直到日落,再准备晚饭又一同用完餐才离去。

修行过程一如雪女所言极为艰辛,有时候甚至到了日落后,半兵卫光是呼吸都感到疲惫。然而多亏雪女每天示范好几次『垂雪』给半兵卫看,又会循序渐进地详细说明其中的理论,这样想不理解都难,也易于修正动作。另外,半兵卫除了练剑以外完全不需要顾虑生活上的各种琐事。雪女不但会为他准备餐食,甚至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帮忙从溪流打水过来。

这样根本搞不清楚谁才是师父,谁才是弟子,不过雪女的想法大概认为将『垂雪』传授给半兵卫是优先于一切的目标吧。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她这样是逼得半兵卫只能一心一意磨练剑技了。

开始修行十天之后,半兵卫才总算习惯这样的生活,到了日落修行结束后还有余力思考事情,开口交谈。于是他这才终于向雪女问起成为又右卫门弟子的原因,以及事情至此的经过。

「也就是说,又右卫门大人失踪之后,就是在这地方跟我现在一样进行修练吗?」

这天日落后,半兵卫在小屋中端着雪女为他舀到碗中的猪肉锅,对雪女的回答感到惊讶。

雪女则是点点头,从挂在地炉上的锅中也为自己舀了一碗。

「是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发现有个人类的男性独自住在这样的深山中,还想说究竟在干什么,结果只见他握着刀又挥又转,甚至一下跳起一下翻滚,不时还会坐到地上念着『不对不对』或者『太慢太慢』,越瞧越是不懂他在做什么了。」

又右卫门在半兵卫出生以前就已经失踪,流派内传承下来的故事又莫名将他神格化,然而那位开宗祖师其实也是个会为剑术而苦恼的人。

「就算我现身在那人面前,他也完全不会惊讶,还说着『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来得正好,把这握着,保持这个姿势。』并递给我一把木刀,让我摆出奇怪的姿势后,彷佛要确认什么事情似地又自顾自地修行起来。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才终于搞清楚我是妖怪的雪女呢。」

如此描述过去的雪女虽然看起来有些火大,但并不感到憎恨。

「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为了自身剑术的不完整而感到苦恼,一心一意只想要完成那招叫做『垂雪』的秘剑。要是放着不管,他甚至连吃饭都会忘记,害我花了不少心思照料呀。」

看来她在这段修行中对半兵卫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从前对待又右卫门时学会的。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向又右卫门大人学习了无偏流剑术?那对妖怪来说应该没有必要吧?」

「因为那人对于自己的剑技实在太过钻牛角尖,所以我想说为了让他分散一下注意力,就提议要他教我那个所谓的无偏流,说我是妖怪或许能够发现什么人类注意不到的地方。又右卫门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意愿,但他自己的修行也明显没有进展,于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开始教我剑术了。」

雪女这么说着,但看起来还是有点火大的样子。

「可是那人竟然一下骂我记性不好,一下又大吼说无偏流的剑技理论明瞭,只要照做就行,为何我办不到什么的。妖怪就算学不好人类的剑术也没什么关系的说。」

虽然当初是自己提议,但看来雪女对于又右卫门在剑术上毫不妥协的性情似乎也有怨言。她接着停下从碗中拿起的筷子。

「不过,人类的寿命终究虚渺。那人在这里只生活了三年左右。明明也没生什么病,却有一天忽然倒下,不消一个时辰便断气了。或许是领悟到自己命不久矣吧,又右卫门由于自己终究没能解开『垂雪』的真谛,无法完成剑技的遗憾而含泪离世了。」

就算又右卫门从弟子们面前消失踪影后便立刻来到这座山中,应该也有五十八岁左右。因此算起来享年六十岁上下。

「原来又右卫门大人最终还是没能练就『垂雪』啊。」

「没错,因此我身为他最后的弟子,下定决心要学得『垂雪』的奥义。」

既然这位雪女直到又右卫门死前都陪伴在身边,而且接受过剑术指导,那么就算她是妖怪,也毫无疑问是又右卫门最后的弟子,也是比任何人都继承了其遗志的剑客。

「后来我不断挥刀三十年以上,终于在最近领会出『垂雪』的奥义,使又右卫门的无偏流总算完成了。」

雪女感慨无限地对半兵卫一笑。不只是对于她的执着,半兵卫更是对她所耗费岁月之沉重而感到震惊。

「你一路来都坚持不懈地修练剑技吗?」

「毕竟又右卫门的指导内容清楚明瞭。而且妖怪不像人类,即便不眠不休也能活下去。因此就算是缺乏剑术才能的我,只要一心不乱地持续挥刀,也能侥幸学会呢。」

能够持续三十年以上一心不乱地修练剑技,本身就是一种剑术才能,也是许多剑客难以具备的天赋了。

(她如此努力终于学得的剑技,这么轻易就传授给我真的好吗?)

雪女或许看出半兵卫心中这样的疑念,为了要他断却杂念似地摇摇头。

「我是个妖怪,无法在人世宣扬无偏流。会想要向妖怪学习剑术的人肯定也少之又少。更别说可能会被轻蔑是妖物创造出来的剑技。难得完成的『垂雪』,这样下去又会再度失传。因此我必须寻找一位能够继承又右卫门剑术的人,然后你就出现了。要是没有你,又右卫门的遗愿也难以实现呀。」

雪女接着用命令之中带有深切期望的语气说道:

「半兵卫,你一定要练就『垂雪』,让无偏流的名声与又右卫门所追求的剑技流传后世。」

「当然,我对自己的刀发誓。」

半兵卫学得『垂雪』已不只是满足他个人的欲求,同时也是又右卫门的遗志与这位雪女的心愿。无论如何都要实现才行。

接着,半兵卫虽然感到有些犹豫,还是决定问问看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情。

「话说,从前几天开始到了吃饭时就会出现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有个容貌与雪女酷似、但看起来好像比较年轻的女性,坐在雪女旁边默默吃着猪肉锅。她从刚才就不断自己舀菜,已经吃到三碗以上了。

应该是雪女同伴的这位女性,从大约五天前就一副理所当然样子地同席用餐,让半兵卫错过了发问的时机。

雪女一脸不耐烦地看向那位同伴。

「她是我妹妹,是个贪吃的家伙。以前又右卫门的时候也是,只要我煮饭她就会跑来一起吃。虽然说,她会帮忙准备野菜兽肉等食材,所以我也不会不让她来就是了。」

雪女妹妹一边动着筷子一边抗议:

「我以前不是还会陪姊姊大人修行剑术吗?有时候甚至拿木刀给你当练习对手呢。」

「但你一下子就腻了不是?」

原来妖怪也有兄弟姊妹──半兵卫如此感到意外的同时,问了一下对他而言比较重要的部分:

「令妹的剑术实力如何?」

「算不上什么。虽然我教过她基础,但她八成已经忘了。」

看来雪女就算对亲人也评价毫不客气的样子。妹妹雪女倒是不以为意。

「我们妖怪就算不会剑术,也多得是打倒对手的方法呀。」

结果雪女一副懒得再跟她计较似地说道:

「你不明白又右卫门的剑术精妙之处呀。」

虽然半兵卫自认也不算明白,不过这位雪女毫无疑问理解得非常清楚吧。

后来又过了几天,半兵卫在雪女的指示下用右手握着木刀,独自反覆练习着秘剑之一『落花』的动作。雪女严格命令他反覆一百遍后,接着换成左手再反覆一百遍。

在这段期间,雪女似乎有事外出,不过她妹妹倒是飘飘然地从空中现身,坐到近处的树梢上问道:

「剑术那么有趣吗?」

这问题不只是妖怪,半兵卫也被人问过好几次,但他自己也答不出一个明确的回应。结果他只能苦笑回答:

「这很难讲。如果要说无趣或许也没错,不过对我来说,我也无法想像没有剑术的人生。」

半兵卫并不期望对方能够理解,而妹妹雪女确实也表现出感到无趣的样子。然而她接着忽然讲出一件事:

「姊姊大人呀,其实跟又右卫门之间生了个孩子。」

半兵卫施展『落花』差点失手,不合理的施力方向让肌肉彷佛发出轧响,但幸好只是顺势乱踏几步就停住了。虽然半兵卫早有隐约察觉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没想到竟然还生了小孩。

「她和又右卫门大人果然是那种关系啊。」

「嗯,姊姊大人是在又右卫门去世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姊姊大人虽然把那孩子生下来,但为了不要妨碍自己修行剑术,就把孩子给了一对不孕的夫妇,自己则是专心领会那招叫什么『垂雪』的剑技。」

半兵卫又更加对那位雪女的执着心感到震惊了。结果他停下挥刀的手,专注听着树梢上的妹妹雪女讲话。

「所幸那孩子在人类双亲的养育下健康成长,虽然肤色异常白皙,不过如今已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汉了。姊姊大人偶尔也会从远处观望,但从不去跟他见面。」

妹妹雪女低头看向半兵卫。

「虽然说独自在深山中养育一个妖物与人类生下的小孩对那孩子也不是好事,但我实在感到奇怪,不惜抛弃自己的小孩也要练就的剑术究竟是什么?」

关于这点,半兵卫也不是完全没有感到奇怪的想法,然而同时能痛切理解做出那种选择的心情。

「假如是又右卫门大人,想必也会选择剑术而非孩子吧。令姊可能只是继承了那样的想法。而且如果身为妖怪对于养育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小孩抱有犹豫,那么她与又右卫门大人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剑术了。」

「只剩下剑术吗?这么说来,姊姊大人至今依然很宝贝地保留着又右卫门遗留下来的刀,偶尔还会拿在手中瞧上好一段时间呢。」

妹妹雪女或许对此感到忧心,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右卫门当年想必是带着刀进入山中闭关修行,因此会留下来成为遗物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雪女恐怕是透过那把刀,还看着又右卫门的身影,挂心着又右卫门的遗愿吧。

「既然如此,我要快点练就『垂雪』才行啊。」

对于雪女那样的过去,半兵卫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于是他重新握起木刀,准备再度开始修练。妹妹雪女则是表现出一副无论对半兵卫或对自己姊姊都无法理解似的态度。

「你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呢。所以我就说不应该跟什么人类亲近。」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便飞向空中消失了。半兵卫目送那样的妖怪离开后,架起木刀,但挥刀前还是忍不住呢喃:

「原来如此。那雪女不只是又右卫门大人最后的弟子,也是他最后的妻子啊。」

这算值得庆幸的事情吗?总觉得这种问题问起来也愚蠢。毕竟不管是什么答案,总会有人受伤的。

静也感到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说和雪女之间生了小孩的不是半兵卫,而是又右卫门吗?」

岩永拿起盖在桌面上的手机稍微确认时间,并轻轻点头。

「是的,这样考虑起来,之后的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静也大概听出她这句话的意思,眼神大为震惊。

「那么,被接到白仓家成为养子的勇士郎呢?」

岩永再度举手让静也冷静下来,按照先后顺序继续说明:

「就这样,半兵卫努力修练,好不容易用一个月的时间学得了『垂雪』。毕竟术理已经透过雪女之手解析明瞭,而且雪女的指导也适切而仔细。只要肯努力,就有充分练就的可能性。」

话虽如此,但想必也因为是半兵卫才能办到这点吧。

「半兵卫下山回乡后,遵守与雪女的约定,将学得『垂雪』而完成的无偏流发扬光大。而他之所以同时不忘宣扬『斩杀雪女』的轶事,恐怕是雪女指示他这么比较容易出名。不过我想半兵卫本身也希望这么做吧。」

又有一项疑问获得解决。这是由于雪女存在所以才合理的动机。

「无偏流完成的过程中,雪女功不可没。因此就算要描述为遭到斩杀的存在,半兵卫也希望将雪女形容成对于无偏流来说不可或缺的大恩人。」

「所以他就算被其他人再三劝说,也依然坚持提起雪女的事情吗?」

静也这句话虽然是疑问句,不过流露出对这样的动机感到理解的态度。

「半兵卫心中肯定很难受吧。毕竟他终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练就『垂雪』,却借由雪女让给他的功劳受尽赞赏。除非是什么大坏蛋,否则对于这样的状况肯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他一直主张功在雪女既非谦逊也非韬晦,而是把这么做当成最起码的赎罪吧。另外他之所以不忘供养那些在山中遭雪女杀害的人,应该也是认为那些人为了成就雪女与他自己的剑术而牺牲,所以自己必须祭拜才行。」

岩永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开始说明关于勇士郎的疑点。

「然后回乡五年后,无偏流处于声望隆盛之时,依然未婚的半兵卫为白仓家收了一名养子。」

半兵卫与雪女告别后过了五年,顺利提升、宣扬了无偏流的名声。不但在藩主面前表演过比武,还因为犀利的剑技受到赞扬而获赐名刀。半兵卫依旧心无旁骛地磨练自己的剑技,也有日益精进的自觉。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剑术远远比不过雪女,内心的空虚同样与日俱增。

就在有一天,当他深夜独自来到宅邸的缘廊仰望秋月时,有道影子从空中倏地降落到庭院,安静得让半兵卫迟了一拍才察觉那个气息。

飞来的影子在月光下看见缘廊上的半兵卫,发出感到安心的声音:

「哦,半兵卫。我刚好要找你。」

那影子正是雪女。自从修行结束下山后,这是两人初次重逢。半兵卫赶紧也来到庭院中,走近雪女。

「你这时间过来是怎么啦?阔别五年,你一点都没变啊。」

半兵卫忍不住语气开心,但同时反过来发现自己老了五年,改变许多。接着,他注意到雪女用双手抱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男孩,不知是在睡觉或者失去意识,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雪女抱着那小孩对半兵卫低头恳求。

「抱歉,半兵卫,可以请你收养这孩子吗?他是又右卫门的孙子。」

「又右卫门大人的孙子,那也是你的孙子了?」

半兵卫目不转睛地观察男孩。这么一说,这男孩的确和雪女一样眉清目秀、肤色白皙,可见继承了她的血脉。

雪女让男孩躺到缘廊上。

「这孩子居住的村落遭逢洪灾,当我发现时他的父母已经被洪水冲走丧命。只有这孩子被我好不容易救出来,但我除了你以外,想不出可以安心托付的人。」

「你说洪灾吗?那么你的儿子……」

「别说了。光是能救出这孩子就已算万幸呀。」

就算是生下来就交给人类,自己没有抚养过的儿子,但死了怎么可能不心疼?半兵卫对于这点比较感到在意,然而雪女却不愿多说。的确,与其去想已经失去的存在,更应该想想获救的小孩今后该如何养育吧。

雪女表情难受地对半兵卫低下头。

「虽然我想你也已经结婚生子了,但可以拜托你照顾这孩子吗?」

半兵卫听到这句话稍微愣了一下,但马上故作开朗地回答:

「放心吧,我现在依然是个逍遥的单身汉。周围的人总是劝我生个继承人,为我介绍了好几位姑娘,让我头痛得很呢。不过现在只要收养这孩子,刚好可以成为我的继承人啊。」

「你竟然还未婚?连孩子都没生,将来是打算如何发扬无偏流!」

雪女对于奇怪的部分莫名生气起来,不过很快又尴尬地垂下眉梢。

「不,抱歉。你的尽心尽力我也有所听闻了。无偏流如今声名大噪,连远方都能听到你的传闻呢。」

半兵卫笑了一下,轻轻抚摸男孩的头。

「过于重视血缘反而只会缩小流派的可能性。因此我本来认为让优秀的弟子继承流派比较有助于发展。不过既然这孩子继承了你和又右卫门大人的血脉,想必也有剑术才能。将来肯定会成为比我更出色的剑客吧。」

雪女惊讶屏息。

「真的好吗?希望让自己的亲生孩子继承才是人之常情吧?」

「你说什么呢,如今的无偏流是经由你的手完成的啊。我现在只不过是暂时接管而已,本来应该要交还给继承你血脉的孩子才合乎道理。」

半兵卫是真心如此认为。此刻有种几年来累积的郁闷与空虚,总算消解了一半的感觉。

雪女一瞬间差点面露喜色,但又马上变得表情严肃,握起半兵卫的手。

「对不起你了。假如这孩子真有天赋,就拜托你将又右卫门的剑术传授给他吧。他似乎名叫『Yuushirou』,但无奈我并不晓得是什么字。」

「Yuushirou吗,那就为他取个『勇(Yuu)』字吧。我会将你的剑技也传授给他。」

半兵卫反过来紧握雪女的手,然而雪女很快又松手,再度走近男孩身边轻抚他的脸颊后,飘浮到空中。

「那么,勇士郎和无偏流就拜托你了。」

半兵卫赶紧回应:

「这点你尽管放心吧。话说我一直都没机会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最起码应该让这孩子知道自己的亲人叫什么。」

雪女摇摇头。

「我的名字对那孩子只是累赘。你千万不可告诉他身上继承了雪女之血的事情。一个抛弃孩子的妖怪留下的名字与血统只会带来坏处,没有让他知道的意义。」

雪女如此表示后,便消失在月影之中。正似妖怪给人的印象,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半兵卫仰望着夜空中白色和服的残影,只能苦笑。

「久别重逢,多聊个几句也好啊。」

从雪女刚才的口气听起来,她对于这五年中无偏流剑术的风评虽有兴趣,但对于半兵卫的私生活倒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半兵卫接着走回缘廊坐到正在睡觉的勇士郎旁边,交抱起胳膊歪头思考。

「好啦,这下关于我要收他为养子的事情,该如何说服其他人才好?」

勇士郎的白皙肤色与端整容貌,很巧地和半兵卫也有几分神似。虽然可能被人猜想是什么私生子,但半兵卫已经不想再对周围说更多谎言了。

静也全身虚脱似地说道:

「也就是说,勇士郎其实是又右卫门和雪女的孙子?」

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其实是很大的变化。

岩永喝了一口大吉岭。

「由于半兵卫肤色白皙又容貌俊美,特征和雪女非常像,才会让人产生勇士郎是他亲生儿子的误解。然而对半兵卫来说因为真的不是他儿子,所以被人问起的时候当然会否定。毕竟他在关于『垂雪』的事情上已经撒谎,不愿意再增加更多谎言,因此才坚持主张事实。而且勇士郎是大恩人雪女托付给他的孙子,他当然会疼爱有加了。」

为了寻求肯定,岩永接着问道:

「如此一来,关于勇士郎的疑问都获得解决了吗?」

静也应该还没理解这个真相对于自己会有什么影响,还不晓得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只不过当人碰上事情超乎自己原本所支持的构图时,总难免无法立刻接受。

「那么关于半兵卫的死呢?他最后说出那句『雪女』是什么意思?假设事情如你所说,那雪女应该不会杀掉半兵卫才对吧?」

静也试图借由其他疑点否定岩永提出的真相,然而都是白费力气。即便是陈述谎言,大部分的漏洞也都有办法填补。更不用说如果讲的是真相,就连填补漏洞的力气都可以省了。

「半兵卫是自杀的。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动机了吧?」

岩永先提出结论后,开始进入详细说明。

雪女将勇士郎托付给半兵卫后过了十年,也就是传授『垂雪』后过了十五年。半兵卫年至四十,身为剑客的名声越来越响亮。虽然依旧未婚,但由于养子勇士郎的表现出类拔萃,如今已没有人再要求他娶妻生子了。或许大家都以为勇士郎就是半兵卫的亲生儿子吧。

(勇士郎虽然尚未学得『垂雪』,不过已经掌握要领。就算没有我为他示范,他迟早也能练就。今后我的指导对他来说顶多只会碍事,不会再带给他任何益处了。)

半兵卫在指导弟子剑术的途中离开道场如厕后,不经意来到宅邸的缘廊。

(无偏流的弟子们也遍布各地,还有许多人开设了自己的道场。甚至有其他流派将无偏流的指导内容纳入自己的剑术。如今可说已经别无所求了吧。)

这十年来,涌上半兵卫内心的空虚感不但没有消减,随着白仓半兵卫成为无偏流的代名词使得名声越响亮,他心中就感到越是沉重。

(我该做的事情应该全都做到,算得上达成了和那位雪女的约定吧。)

就在这时,虽然此刻还是白天,却有如从前那天的夜晚般,有个影子从天上翩翩降落到庭院。那人影左手提着一把刀,有着乌黑的长发与白皙的肌肤,身穿全白的和服。是雪女没错,却不是半兵卫心中期待的那位雪女。

「你出来得正好,半兵卫。」

「你是那雪女的妹妹。」

那正是被姊姊评为贪吃的妹妹雪女。不过即使不同人,还是让半兵卫怀念得不禁微笑。妹妹雪女接着用严肃的表情走向缘廊。

「很高兴看到你健康无恙。」

见到她那样一反过往的态度,半兵卫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走下庭院。

「令姊怎么了?」

「姊姊大人在不久前离世了。」

妹妹雪女用哀悼的眼神告知的这句话,让半兵卫哑口无言好一段时间,最后带着喘不过气的感觉问道:

「是被什么人讨伐了吗?」

妹妹雪女摇摇头。

「姊姊大人只是对人生感到满足了而已。当又右卫门过世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担心她会不会马上跟着走,没想到她又活了这么久。现在回想起来,姊姊大人想必是觉得自己必须达成又右卫门的遗愿,那时候才没死的。」

半兵卫好不容易才撑住身体没让自己跪下。对方是寿命与人类不同的妖怪,明明几十年前接受过又右卫门亲自指导却依然看起来很年轻,因此半兵卫丝毫都没想过那雪女会比自己先离开。

妹妹雪女走到半兵卫面前停下脚步。

「姊姊大人交代我务必要来向你传达谢意。感谢你让又右卫门的无偏流名扬远近,又将他们的孙子养育得如此出色。姊姊大人说她如今已了无遗憾,便化为白雾消失了。」

「妖怪的死都是这样吗?」

「各自不同。有的是遭人讨伐而消失,也有的是对自身的存在感到无常而擅自消失。姊姊大人的状况有一半类似自尽。虽然晚了几年,不过终究是随着丈夫离世的。」

半兵卫脑中回想起那位雪女的各种景象。无论何时,她眼中总是只有剑术与又右卫门。而剑术同样是又右卫门传授给她,因此可说又右卫门是那雪女的一切。那么当又右卫门的遗愿达成之后,那雪女自然会追随他离世了。

半兵卫简短回应:

「这样啊。」

妹妹雪女接着将带来的刀递到半兵卫眼前。

「另外,这把刀你拿去。这是又右卫门的遗物。虽然姊姊大人一直珍惜保存,但如今她也不在了。即使不忍心丢弃,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就任你处理吧。」

半兵卫茫然伸手收下刀,又茫然呢喃:

「最后至少来见我一面也好啊。」

妹妹雪女听到他这样吐露心声,忍不住惊讶。

「原来你心中迷恋着姊姊大人吗?」

半兵卫一时感到火大,不自觉大声回应:

「她挥舞的剑技是那么美丽,怎么可能不迷恋!我这辈子爱慕的对象就只有她一个。虽然我老早就知道这心意无法实现了。毕竟她连名字都不曾告诉过我啊。」

妹妹雪女表现出感到抱歉的样子。

「对不起,我姊姊不明白男人心。除非是极为交心的对象,否则我们雪女通常不会把名字告诉别人。我想姊姊大人应该也只有告诉过又右卫门吧。」

无论半兵卫对她发飙,或者她对半兵卫道歉都是不合理的事情。到最后半兵卫也道歉了。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我早猜想到可能是那样了。」

「嗯,我也没资格讲姊姊大人就是了。」

妹妹雪女似乎又感到抱歉起来。或许因为有种不管如何用言语掩饰,都只会伤害到半兵卫的自觉吧。

半兵卫吐一口气后,对妹妹雪女低下头。

「今天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

「你也别太沮丧了。多保重。」

妹妹雪女似乎还有点担心半兵卫,但可能认为自己不应该再介入过多,于是如风吹般飞向空中,消失了踪影。能够转眼间入侵到围墙环绕的宅邸中,又转眼间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妖怪这种存在真是难以捉摸。

半兵卫看向手中的太刀。既然是又右卫门的遗物,少说也有五十年的历史,但外观上一点岁月痕迹都没有。拿掉握柄也能看到里面的刀身毫无锈蚀,清楚映出半兵卫年过四十依然白皙的肌肤与端整的容貌,可见一直都有受到细心保养。

(既然那雪女感到满足离世,就代表我该做的事情果然已经达成了。这十五年来,宣扬着不属于自己的功绩,背负着虚名,总算是实现了承诺。)

半兵卫将没有丝毫污点的刀刃举到阳光下照耀。

(着实有些累了。那么我也追随离世应该无妨吧。)

握着刀柄的手心一点汗水也没流,毫不犹豫地将刀刃放到自己颈部。半兵卫虽然也想过切腹,但那样在死之前太花时间了。他巴不得能快点追随在雪女之后。

「我不会打扰你和又右卫门大人重逢的,但你能不能至少瞧我一眼呢?」

利刃一口气划破颈部。鲜血激烈喷出,刀与鞘都脱手落到地上,身体也随后倒在庭院中。

只要脖子的血管被切断,就没有得救的可能,应该很快就会断气才对。然而半兵卫的意识还是保持了一段时间。门下弟子们察觉异状,纷纷聚到周围不知在询问什么。但一心寻死的半兵卫眼中只有看到自己想要追随的身影,伸手呼唤。

「雪女。」

在众多弟子围绕中,白仓半兵卫就这么与世长辞了。这时从空中一片、两片地飘落下这年冬季第一场雪,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窗外的雪不断下着。岩永漫长的说明终于结束。关于白仓半兵卫这个为剑术而活,却没能靠自己的力量获得渴求的剑技,又不得爱慕的女性一顾的男人,其生涯的真相总算述说完了。

「因虚名而疲惫,认为已经达成使命的半兵卫会选择自杀,应该不算太奇怪的事情吧?再加上他得知自己爱慕却无法在一起的雪女早一步离世,手中又有一把刀。周围如果没有可以制止的人,会在冲动之下自刎也是难免。」

手机萤幕上显示时间过了下午两点半,一如预定。于是岩永把红茶一饮而尽。

「他最后那句话其实也只是呼唤思念的对象而已。假如他知道对方名字也许就会那么叫,但由于半兵卫没能得知雪女的名字,只能够那么称呼了。」

静也用冷静进行确认的口吻提出剩下的疑问与解答:

「他之所以终身未娶,是因为心中一直想念着那位雪女吗?」

「肯定是那样吧。虽然也不能排除他在哪一场比武中受伤而变得性无能,所以即使想结婚也无法结婚的可能性就是了。」

对于岩永的补充,静也笑也不笑,严肃地继续追问:

「有证据可以证明这假说是真的吗?」

结果岩永感到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刚才就说过了,这只是余兴,并非真相,所以不会有什么证据。就算它真的是事实好了,江户时代发生过的妖怪故事又要怎么找证据?相关人物们全都已经往生了呀。」

静也不甘心地颤动着嘴唇,紧接着想到一点又立刻表示:

「对了,有个人物可能还活着,就是那位雪女的妹妹啊。既然是妖怪,那位妹妹搞不好现在依然存在,而且知道所有事情。其实你就是向那位妹妹问出真相的吧?」

难道随着剑术精进,直觉也会变得敏锐吗?静也拔出的刀完全砍到了真相。

岩永用说服幼童般的口气回应:

「有件事非常重要,我再说一次。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雪女。我不可能向谁问出什么话的。」

静也有如真的要朝岩永拔刀似地看起来有一堆怨言要说,但就在这时,窗户传来彷佛被谁从外面轻敲玻璃的声响。是飞来的鸟不小心撞到嘴喙吗?或者随风吹来的什么东西敲到窗户了?静也感到奇怪地转头,看向窗户外面。岩永则是装作没注意到声音,并瞥眼观察。

静也当场瞪大眼睛,全身僵硬。或许是看到窗外正常来想不可能出现的存在吧。在下着雪的屋外,飘浮着一道黑头发、白皮肤,身穿纯白和服的年轻身影,正有如传说中的雪女。

雪女和静也对上视线后,有如为他祝福般露出微笑,紧接着就飞向远方,消失在雪景中。这间咖啡厅位于能够眺望街景的高楼层,窗外没有可以让人站立的空间,也没有能够悬挂的场所。

整整僵硬了三十秒的静也总算把头转回来看向岩永。

「刚才那个,你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外面下着雪,视野变得好差呢。」

岩永故意如此装傻。静也似乎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混乱地不断动着双手,额头渗出汗水。

岩永则是抓起放在一旁的大衣,进入总结。

「这是发生在江户时代的事情,就算想要问出真相肯定也得不到正确答案。我刚才提出两项假说,剩下就看你想要相信哪一边了。」

她说着,把手穿过大衣袖口。

「如果相信第一个假说,半兵卫就是个恶徒。然而去在意一个古早以前的老祖宗是很愚蠢的想法。你只要引以为戒,让自己活得正正当当就行。」

接着扣上大衣前方的扣子,将手机放进口袋,用手指勾起贝雷帽。

「假如相信第二个假说,那么你体内就继承了妖怪雪女的血脉。不过那并不是受到诅咒的血统。虽然半兵卫的死是一场悲剧,另外也死了许多人,但其中难道没有爱吗?即便有罪,他们各自也都已经偿还代价了吧?」

戴上贝雷帽后,岩永用眼神对静也轻轻行礼。

「不论是那种假说,你的血统中都没有什么不好的恩怨,没有必要感到厌世。雪女想必也不会想要让你跟怪异的世界扯上关系,希望你能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吧。」

岩永接着拿起拐杖,将末端放到地板上。

「你现在心中描绘出的雪女,看起来像在诅咒白仓家吗?」

静也刚才在窗外见到的那位雪女看起来很幸福,想必不会对静也的前途带来不好的预感。今后静也只要想到雪女,脑中应该首先会浮现那个身影才对。

他总算理解一切似地放松了力气。

「果然你刚才也有看到窗外对吧?」

岩永则是用空出来的手拿起结帐单,同样感到傻眼地回应:

「人基于立场上,有些话就算扯破嘴也不能讲出来呀。」

世事复杂,有时候表面话也是必要的。因此岩永才会提出另一个假设雪女不存在的假说。

岩永晃着手上的结帐单,往前走出。

「那么,你保重。也代我向秋场同学问个好。另外记得告诉他,不要认为我每次都会接受商量。」

虽然静也似乎从座位起身向岩永深深鞠躬,但岩永没有回头确认,直朝结帐台走去。

搭乘电梯下楼后,岩永穿过饭店的自动门撑伞来到下雪的屋外,走进一条无人小巷。结果室井昌幸家的雪女,也就是故事中的妹妹雪女从空中轻飘飘地降落到她身旁。

雪女恭敬地询问岩永:

「公主大人,请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感谢你的协助。我想这样一来,他应该也不会讨厌自己体内的雪女血统,今后能活得正正当当吧。」

岩永告诉雪女事情已经顺利收场了。她其实事先就和雪女讲好,指示对方等时间一到就出现在窗外吸引静也的注意,并对着静也微笑。

这是为了将静也心目中对雪女的想法更新为良好的形象,而演了一场视觉上印象强烈的目击戏码。

雪女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那人和我也有亲戚关系,希望他能活得幸福。」

「虽然已经很浅,不过你们之间的确有关系。」

即便如此,但雪女或许对于姊姊的遗愿站在稍微反对的立场,感觉心中还有些疙瘩的样子。

「我认为尽量别跟那个家的人扯上关系对他们比较好,所以一直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然而这次的状况算是不得已吧。」

「今后也要稍微注意一下那个家族,搞不好又会出现抱持相同烦恼的人了。不过难得我这次提出了另一个假设雪女不存在的假说,但愿今后白仓静也能够巧妙处理自己家族的问题呀。」

虽然对于白仓家的烦恼并没有完全结束,不过这次算是顺利收场了吧。江户时代离世的雪女、白仓半兵卫与井上又右卫门就算觉得有不满的地方,应该也没怨言才对。

岩永抬头看向雪女。

「你也同样比人活得久了。可别轻易追随室井先生离开呀。」

她姑且如此提出警告。虽然就算雪女想那么做也没理由制止,但总是会让人觉得不太舒畅。

然而雪女彷佛要岩永不用担心似地拨了一下头发。

「那样做昌幸也不会高兴的。像姊姊以前既然都已经尽到对又右卫门的道义,她大可以接着和半兵卫在一起的说。反正又右卫门去世后都已经过了好几十年呀。」

专情固然是好事,但适时看开与人的邂逅与离别同样也很重要。

岩永认为这个雪女应该用不着担心了,于是开口提议:

「室井先生的公司就在这附近,你要不要去露个脸?你们下次又要等到周末才能见面吧?我只要去一趟就能帮你们空出一些时间喔。」

岩永认为让他们稍微见个面应该也无妨,但雪女却干脆拒绝。

「那样会碍到他工作的。不可以那样公私不分,我会直接回去。」

身为妖怪没必要想法那么死板吧?岩永虽然想这么说,但对于两人之间的规矩插嘴也很不识趣。只不过身为智慧之神以及恋爱方面的前辈,岩永还是提出忠告:

「话说室井先生感叹过你最近变重了,你要多注意。虽然体型如何是个人的自由,但妖怪要是得了生活习惯病又是个问题呀。」

总觉得事后可能会被昌幸抱怨别多嘴告状,不过岩永才不管那么多。

然而雪女却忽然捧腹笑了起来。

「公主大人又在捏造那种坏心眼的谎话了。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不顺就那样撒谎喔?」

看来她非常信任昌幸的样子,或者说身在幸福之中的人听不见苦话吗?

「不,我讲的是真的。而且我的感情并没有不顺好吗?」

「可是像这次的事情,公主大人从头到尾都自己一个人行动不是?」

这句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戳到痛处,让岩永一时讲不出话,但还是姑且对雪女的错误认知提出订正:

「我就说那是因为你会害怕九郎学长,而且白仓静也同样有继承到雪女的血脉,不晓得见到学长会有什么反应,我才会刻意单独行动呀。」

岩永自己行动是有理由的。绝对不是因为拜托九郎帮忙却遭到拒绝或不理不睬。绝对不是。

雪女用温柔的表情听完岩永辩解后,对她一鞠躬并飘到空中。

「那么,下次如果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吧。」

在不断飘落的白雪中,雪女就像融入其中般朝天上飞去。

岩永对压在雨伞上的积雪重量不禁沉默,拄着拐杖走到大街上。

或许气温下降得比预期还要快,指尖冷到令人受不了。今天忘记把手套带出来了。岩永由于必须撑伞又要拄拐杖,连一只手都没办法伸进口袋取暖。必须快点移动到没风没雪的空间才行。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羽绒外套,撑着大伞的男人从正面快步走来,在岩永面前停下脚步。

「明明指定时间地点叫人来接,不要自己随便乱走到其他地方去啊。」

那人正是九郎。这次虽然在很多场面中岩永不得不单独行动,但事情结束后就没有关系了。毕竟今天下雪,所以岩永事先就有拜托九郎开车来接她。

「我没有随便乱走,现在正要过去指定地点呀。」

就算有事先拜托,岩永其实也多少担心过九郎可能临时不甩她,不过看来对方比指定的时间还早到了。然而就算这样,责备岩永来得慢也不太讲理吧?

九郎叹了一口气后,从口袋拿出手套递给岩永。

「拿去,你今天忘记带手套对吧?快点戴起来。」

总觉得莫名有种被指出自己失误的感觉,让岩永不太高兴,但无法伸进口袋的手已经冷得要命也是事实。于是岩永请九郎帮忙拿拐杖,乖乖把手套戴起来了。

九郎接着把拐杖还给岩永,并走在她旁边。

「看起来地面很快就会积雪了。我们马上回去,别再乱逛。也要注意脚下喔。」

「好啦好啦,九郎学长才应该多小心呢。」

比起岩永,九郎不小心跌倒的次数应该比较多才对。像两人初次邂逅的契机也是由于九郎跌倒的关系。

总之,既然事情已经办完,岩永决定今天别再烦恼什么问题,剩下的时间要和九郎一起度过了。

注3:日本江户时代对于将军直属领地以外的地方势力通称,略同于现代的县。

本书内容为月刊少年Magazine Comics连载作品《虚构推理》的原作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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