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性喜欢享受刺激。
生来就是如此吧。他几乎靠着无师自通,练就了一套战斗方法,此后便独自去找魔物单挑。有时候受了徘徊生死边缘的伤,这孩子仍然笑着说「可惜只差一点」。
他并不是想寻死,只是兴趣嗜好太过极端而已。双亲接纳了儿子的本性,只跟他约好「不许丢了性命」,便让他自由闯荡,对于父母的宽容,他尊敬有加。
到了独自住进旅店也不会遭到老板拒绝的年纪,他离开了双亲身边。在丛林里感受到的刺激少了,他便在双亲的目送下离开森林。平时,即使儿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父母也从来不曾阻止他狩猎魔物,这时候却让他带上五花八门的送行饯礼,正是出于他们对儿子的爱吧。
他对父母的厚爱心怀感谢,依然踏上离家的旅途。
后来,他听说了冒险者这个职业,由于可以兼顾兴趣与收益,他也到公会登记了。
光论他的实力,肯定足以在冒险者这一行获致成功。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成为盗贼?这只能说是情势使然。
他为了寻找委托需要的魔物,穿梭在森林中的时候,遇上了盗贼袭击。他反过来讨伐了那群盗贼,杀死了应是首领的人物,结果在残存盗贼的簇拥之下,不知为何成了他们新任的头目。
听当时认识到现在的盗贼说,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来报仇的,他们都以为是其他势力的盗贼派了斥候过来。真是太遗憾了。
他尽管能辨善恶,却苦于缺乏刺激,因此顺水推舟过起了盗贼生活。也许他还算机灵,原本的小型盗贼团逐渐发展出堪称组织的规模。
同时兼任冒险者与盗贼首领的奇妙生活,每一天都充满刺激,感觉还不坏。
一次在酒席间,有人开玩笑提议帮盗贼团取个名字。他随口回应,结果这称呼不晓得为什么就定了下来,而且还因为听错误传,导致盗贼团的名声以一个蠢名字传开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自从耳闻某位冒险者的传言,他的生活出现转机。
那是个像贵族一样的冒险者。一刀随侍在侧,有一定的声望,身姿高贵,怎么看都是个贵族。他听说那男子因为护卫委托离开了王都,正好他也好奇一刀的实力高下。不晓得这一趟能捞多少?他打算出手袭击,顺便试探一番。
那时,他看见一辆马车,一名男子只身在火堆边看书。那人读书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冒险者,不如看看能不能扭曲那张廉洁的脸庞好了。于是他搭弓射箭。
箭矢被弹开的同时,一道黑影现身。他看了亢奋难耐,已经许久没有面临自己绝对无法匹敌的对手了。他无意自杀,只想交锋一次就好,他抛开弓弦,抚上剑柄。
下一秒,爆裂声响起,他是第四个人,所以才躲得开。假如是第一个,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啊?」
无意间发出的那声低喃,极接近他最自然的嗓音,如此低沉。
他转向爆裂音传来的方向,沉稳清静的面孔诧异地朝这个方向望过来。那人脸上的表情没有动摇,也没有敌意,带着与陌生人擦肩而过般的态度,面带微笑地与一刀交谈。
「哈、哈哈……!」
背脊窜过一阵冷颤,寒毛直竖,他分不清那是恐惧还是狂喜,伸手捂住胸口狂跳的心脏。
然后他将带来的喽啰抛在原地,就这么撤退了。他们肯定会被杀得一个不留,但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人数放着不管也会变多。
他疾奔过夜幕低垂的森林,脸上浮现由衷愉悦的笑。
「能不能让我加入队伍呀!」
事不宜迟,他向那二人搭了话,只要能跟他们交谈几句都是赚到。
毕竟他再怎么挖掘,都打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情报,太奇怪了。既然如此,就算免不了引起怀疑,还是直接跟他们接触比较快。
向他投来的微笑,与那天夜晚看见的并无二致。不晓得是对自己有所戒备,还是兴趣缺缺,或者是已经察觉了些什么?不过他早已明白攀谈的风险,依然露出亲切讨喜的笑容。
「优点和加入动机矛盾了,请再接再厉。」
谎言被识破了,他压抑住唇边的笑意。原来如此,这人的确拥有与一刀共组队伍的价值。他明白过来,故意不再纠缠,就这么走出公会。
能稍微勾起他们的疑心最好。他注意到了,那双紫晶般的眼瞳对自己不抱一丝关心,不论盗贼袭击还是加入队伍的请求,对他来说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谎言被拆穿之后,就连他身边那二人都对自己起了疑心,那人脸上却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他回想起那道身影。
「烦死了。」
他啐道,嘴角却勾起讥嘲的笑。
看来暂时不会无聊了,正好最近盗贼事业也缺乏新意。他顺道跑到王都帕鲁特达的其中一个据点,随便找了个家伙来,让他带上弓箭。
这次权充问候的袭击失败了,一如他的预测。他理应藏好了自己的身影,却有道杀气牵制似地向他投来,不愧是一刀。他愉悦地走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离开了现场。
那张脸庞果然还是没有浮现任何一丝动摇。有没有办法搅乱那人沉稳的表情呢,他心想。
「能不能让我加入队伍呀!」
隔天才是重头戏。
考虑到自己上前攀谈与遇袭的时机,任谁都会提高戒心吧。他眯起眼睛笑了开来,但那人的反应却不符合他的期待。
照理来说,那人不是那种对谁都不抱疑心、纯洁天真的笨蛋才对。但脸上那道不为所动的微笑,却不是见到危害自己性命的嫌疑犯该有的表情。
「冒险者介绍失败,请再接再厉。」
不带谎言的自我介绍,果然还是被拒绝了。
他望着走出公会的二人,意识到自己昨天的「问候」没有意义。他们行走的姿态对周遭毫无戒备,看来摧折他们精神的希望渺茫,这二人真是我行我素。他想着,大口咬下路边摊买的串烧。
结果,那天他也试着拿弓袭击解完委托踏上归途的二人,不过箭矢被一刀一把抓住,马上就结束了。不愧是高手。
他忽然想到,那人泰然自若的态度,该不会是因为有一刀随侍在身边的关系吧?
就在这时候,有个绝佳的机会上门了。虽然他也在内心全力吐槽「是怎样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目标离开一刀身边,出现在舞台上了。那人裹着陌生的戏服,要不是他刻意监视,想必不会注意到吧。
那人演奏的音乐声传来,听得他有点莫名其妙,这家伙肯定不是冒险者。他侧耳倾听那音色,思量该哪时候放箭。既然这是场戏,那就挑个戏剧化的时机最好。
接着,他在逐渐白热化的打斗场景中算准时机,打了暗号。他不是想杀死那人,所以不会瞄准要害。这下能看见他痛得皱起脸的样子了吧,他带着看戏的心情,等待好戏上场。
「啊?」
下一秒,黑暗笼罩舞台,同时他看见一柄小刀贯穿了持弓盗贼的脑门。眼见手下身体一晃,他随即失去了兴趣,定睛望向黑暗散去的舞台。
继续响起的乐声流畅而悠扬,这次也失败啦,他耸耸肩离开现场。宪兵会把遗体清扫干净吧。
指定范围的暗属性魔法,这人魔法用得还真灵巧。
拥有贵族人脉的优秀魔法师,这可是贵重的人才,要是真能跟那个人组队也不赖。他一边这么想,今天也来到冒险者公会跟那人搭话。
「拜托让我加入队伍!」
「那么按照惯例,请说。」
「我是独行C的伊雷文,优点是双剑技术高超,还有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缺点是不太懂礼貌又容易大意。我听了那天的演奏好感动喔,跟这种人一起接委托一定很有趣,这就是我的加入动机!」
「嗯……」
不同于往常,这次没有立刻遭到拒绝,他吊起嘴角。以一个冒险者来说,这次的介绍内容相当优秀吧,接下来就看眼前这若有所思的男子要怎么拒绝他了。
一旦拒绝,就证明了那人对自己抱有疑心,证明表面上即使装作漠不关心,他的情绪仍然产生了某些变化。
反过来说,假如他同意让自己加入队伍,目的大概就是监视了。这下不论拒绝与否,对方都得将自己放在眼里。采取露骨的行动总算有了回报,不管事态如何发展,获胜的都是自己,他感觉到瞳孔期待得眯成了一条线。
「嗯。」
一道柔和的嗓音落下,看见那人脸上浮现浅浅的笑,他忽然感到疑惑。
那和平常的微笑不一样。看见那期待已久的表情,涌上他胸口的情绪却不是喜悦。这种寒毛直竖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至今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明白。
「你大意了吧?」
纤薄的唇瓣勾起弧线,那双眼眸里高贵的色泽更加深沉,他移不开目光。
那天早上,利瑟尔和劫尔一同在旅店享用早餐。说好一起造访公会的日子大抵如此,平时则是因为二人开始活动的时间不同,没什么机会碰头。
完成剧团的委托后几天,利瑟尔和劫尔都没有到冒险者公会露面。他们本来就没有热中到每天往公会跑,也不缺钱,最重要的是利瑟尔的读书欲好久没有如此高涨了。劫尔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压力使然,不过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今天大概又会有箭飞过来了。」
「瞄准你脑门,还被你说得这么轻松。」
「反正射不中的话都一样吧?」
一个每次踏出屋外都会受到性命威胁的人,说话竟然是这种态度,劫尔一手端着装了水的玻璃杯望着他。换作一般人,早就吓得足不出户了。
「就算是用过就丢的喽啰,这也太没完没了了。」劫尔说。
「如果只是当作消耗品,要找多少就有多少吧。」
差不多也嫌麻烦了,劫尔心想。他的个性不是特别冲动火爆,但也不算特别有耐心。假如遭到狙击的是自己,他会随便应付过去,现在倒是稍微有种「你以为你在对谁出手」的不悦。
「最近吵着要加入队伍的小鬼是盗贼吧。」
「是的。」
「把那家伙抓起来,逼问出元凶不就解决了?」
「说是逼问,倒不如说……」
利瑟尔说到一半,忽然眨了眨眼睛。这还是劫尔第一次主动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先前每次遇袭,他都是用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帮忙挡下。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利瑟尔点点头,毕竟最近每次外出,劫尔都必须与他同行。劫尔不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总是直言不讳,所以利瑟尔也疏忽了,也许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太拘束了。
习惯有人随时陪侍身侧,总是难以注意到这一点,利瑟尔深自反省。
「你别乱想。」
劫尔看着他的眼光带点诧异。
「还想玩的话随你高兴,我也是自己高兴才这么做。」
「真的?」
「嗯。」
利瑟尔眼角多了几分笑意,往口中放入最后一口面包。
劫尔话里没有丝毫顾虑,唯有事实而已。道了谢他一定不想听,客气推辞的话他一定会不高兴吧。即使如此,他口中自称随兴的举动,依然是利瑟尔应该感谢的行为,而利瑟尔也相当珍惜。
「不过,我想想……」
他将剩下一块面包的盘子递给劫尔,表达这份心意。
「今天他大概也会认真自我介绍了,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结束了?」
「这就要看他怎么做了。」
劫尔没特别说什么,拿起面包大口咬下。他三口吃光那块面包,咕嘟咽下喉咙,听见利瑟尔那句别有深意的话,略微蹙起眉头。
「要是他不耐烦了,对其他人出手,那也很令人头疼。」
「也是,你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正派廉洁,想刺激你的话确实会来这招吧。」
「『表面上』是什么意思啊。要是他对贾吉他们下手,我也会生气的。」
「哦?那还真想看看。」
劫尔勾起坏心眼的笑。这人真是口无遮拦,利瑟尔面露苦笑。
但是劫尔深信不疑,毕竟利瑟尔都已经指明对象了。在这里没有利瑟尔应该守护的国民,所以不管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发生什么事,他的情绪应该都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与其说他冷酷,还不如说是合乎逻辑,这男人的优先顺序排得一清二楚。
「话说回来,他不是盗贼的手下哦。」
「啊?」
利瑟尔终于吃完早餐,稍微喘了口气,忽然开口说道。
冒险者要多吃一点,女主人出于这份好意准备的早餐,对利瑟尔来说分量有点多。他缓缓喝了口水,双唇微启。
「是首领。」
伊雷文兴味盎然地环视对方准备好的房间。
刚才那股感觉已经沉淀下来,他还搞不清楚它的真面目。虽然觉得奇怪,他还是决定不去在乎这件事,因为现在还有他更应该介意的男人在场。
「我们谈谈吧。」
公会内部的会客室,与冒险者来来去去的大厅气氛截然不同。经过打磨后光亮的地板、面对面摆设的豪华沙发椅、高度及膝的厚重茶几。利瑟尔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人打点这间会客室,他一瞬间怀疑这人是不是公会的要人。
话虽如此,但准备会客室的是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便立刻采取反应的史塔德就是了。
「是说要谈什么啊?」
「难得有位子坐,我们坐下来谈吧。」
利瑟尔面露微笑,伊雷文见状愉快地坐到沙发上。他一屁股使劲坐下去,这沙发果然如外表一般高级,柔和地承接住他的体重。
利瑟尔在伊雷文对面悠然坐下,劫尔也坐到他隔壁。至于史塔德,他也没有离开会客室,而是在利瑟尔背后站定。看见他宛如侍从一般的站姿,利瑟尔露出苦笑,但没有赶他出去。
「该不会要录用我了吧?」
伊雷文探出身子,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该怎么办呢,利瑟尔想道,悠然偏了偏头。
「从以前开始,你就抛出不少线索了吧?」
「啊?」
「不过,今天给的毕竟是决定性的线索。」
「啥?」
「和我们正面相对的感想如何?」
眼见利瑟尔面露微笑,伊雷文微微瞠大眼睛。他敛起讨喜的笑容,接着极度愉快地吊起嘴角。
「完全被你发现啦?真假?套话什么的三流手段不需要哟?」
「也没有套话的必要吧?」
「哈哈!」
利瑟尔答得干脆,伊雷文蜷起身体夸张地放声大笑。
他亲切讨喜的表情消失不见,换上异样的笑容。此刻的他气质陡变,确实拥有盗贼首领的风范。劫尔不悦地咋舌,史塔德身周淡然地酝酿起一股寒意。
「怎么会露出马脚呀?」
伊雷文双腿打开,手肘撑在腿上托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利瑟尔瞧。
尽管利瑟尔问他感想如何,这时他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狂喜,因为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不仅欲望没获得满足,反而还觉得饥渴,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得这么露骨,我原以为是故意的,原来是真的大意了?」
「啊?」
「你的加入动机。」
伊雷文伸出舌头舔舐略显干燥的嘴唇,一面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我听了那天的演奏好感动喔,跟这种人一起……」,想到这里,他叹了声「哎呀」,垂下肩膀。
「知道那天的乐手是我的,就只有冒险者和剧团团员,再来就是——」
「袭击者?」伊雷文接口。
团员求助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利瑟尔也经过变装才登上舞台。假如聚精会神盯着他看,也许能猜到乐手是谁,不过确信到足以射箭狙杀的程度,那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你都不觉得我只是刚好去看戏,然后发现乐手是你哦?」
「你醒目得都足以当成缺点了,假如你坐在台下,难道我从舞台上还看不见?」
戏服虽然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某些姿势下观众席仍然一览无遗。乐手也有暂停演奏的时候,为了确认反应如何,利瑟尔也必须观望周遭。假如伊雷文真的以观众身份到场看戏,从视野良好的舞台上一定能清楚望见那鲜艳的红色。
「所以就被你发现啦?」
伊雷文讥嘲似地眯起眼睛,视线瞟向劫尔。
「但是啊,你都知道我是盗贼了,还马上找我进来哦?就算身边有护卫,也未免从容过头了吧?」
「他不是护卫,是队友……」
劫尔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利瑟尔瞥向他,面露苦笑。
「而且,也不算是『马上』了。」
「哦?那是哪时候?」
伊雷文有一部分是刻意挑起对方疑心找乐子,因此他听了并不特别惊讶,仍不为所动地向利瑟尔抛出疑问。
没错,这原本只是场游戏才对啊?这疑问浮现于他的意识一角。但这场游戏却激起他的欲望,甚至逼得他近乎饥渴。他原本无意挑衅一刀,只是拿这件事情打发时间而已。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了。」
然而这微小的疑问,立刻被利瑟尔平稳的嗓音抹去。
「不是觉得可疑而已?」
「不,几乎是确信了。」
伊雷文直起撑在手肘上的上半身,靠到椅背上,手臂搁上沙发。接着他眯起眼睛,紧盯着眼前沉稳的男子。
想必他不是瞎猜的。伊雷文早觉得这人看起来脑袋相当灵光,没想到竟然超乎他的想象。还真想偷窥他的思路一次,他边想边摇摇头,甩开落到眼睛上的刘海。
「为啥?」
「要是当时来的不是你,也许还不会知道呢。」
利瑟尔回以一抹忍俊不禁的笑。什么意思?伊雷文眨了下眼睛,那柔和的嗓音向他道出答案。
「毕竟是首领亲自来见我们呀?」
听见他带着确信说中实情,伊雷文那双比常人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潮,放声大笑。
「哈哈,连这都被你猜到啦!」
「你都强调到这种地步了,当然会注意到呀。是你帮盗贼团取了『Forked Tongue2』这个名字吧?」
「太厉害啦!你未免太多疑了吧?」
伊雷文止不住笑意,就这么张大嘴巴,露出舌头。那舌头比利瑟尔他们唯人3更细一些,纤薄的舌头上有道浅短的裂口,尖端分出双叉,是蛇族兽人的特征。
「因为不太可能再出现第二位蛇族兽人了。」
「我在这一带也是没见过其他蛇族啦。」
他缩起双脚,毫不犹豫踩上昂贵的沙发。史塔德脸色当然不怎么好看,不过他现在似乎决定不插嘴,因此没多说什么。
「然后咧,你想怎样?把我抓去送办?」
「说要把你抓去送办的话,你会逃跑吗?」
「不会,应该是说不可能逃得了啦,对手是那家伙欸。」
伊雷文随时都在追求刺激,但也清楚自己的实力在哪。毕竟死了就没戏唱了,他懂得什么时候该抽身,敌不过对方的时候,他也会干脆放弃。
对他来说,劫尔是不论如何都无法匹敌的对手,史塔德也不是能轻易制伏的对象。假如将不择手段、成功率极低的状况也列入考量,倒不是完全不可能就是了。
这人究竟会怎么做呢,伊雷文向他投以愉快的目光,利瑟尔忽然烦恼地偏了偏头。
「老实说,这些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
「啊?」
「你是盗贼,是盗贼团的首领,你说谎,举止又没规矩,这些事情都不太重要。」
他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笑里甚至感受得到慈爱,吐露的却是冷言冷语。伊雷文随时挂在脸上那种有如讥嘲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不见。
「只不过,你差不多要对我身边的人出手了吧?」
不许对其他人出手。利瑟尔说他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提这件事。
面对面谈话的是他们两个人才对。即使如此,利瑟尔的心思却没有放在伊雷文身上,而是为了别的谁才这么做。一开始,这只是场游戏。他以为这能充作消遣,只是想把那张泰然自若的脸庞糟蹋得七零八落而已。他乐在其中,本来应该只是这样的。
但这种烦躁感是怎么回事?没乐趣的话扔掉就好。寻找下个玩具就好。尽管注意到自己无法保持平静,伊雷文仍然放任这股类似焦躁的冲动,驱使他伸手探向剑柄。
咻一声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还有喀啦喀啦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传入利瑟尔耳中。同时,他感受到某种温暖的东西覆上一边脸颊。
他伸手碰触那温度,发现那是谁的手掌。正要转头看向那边,近在眼前的刀刃尖端却映入眼帘。那刀尖停在原地,仍微微颤动,持续瞄准近在数公分之外的利瑟尔。劫尔的手臂横过他眼前伸来,拧碎了那只手腕,压制着那只握着短剑的手。
插图p151
「谢谢你。」
利瑟尔露出微笑,目送刀尖慢慢远离,又回过头去。
「还有史塔德也是。」
他握住那只贴在脸颊上保护他的手,眼中流露出甜美的笑意。利瑟尔轻轻移开他的手,澄澈透明的苍色眼瞳俯视过来,仿佛忘了要眨眼。
「呜,烦欸……!手腕都碎了啦,放手,很痛欸!」
「一个手腕被捏碎还不放松力气的家伙,我怎么可能放手?」
此刻依然震颤的刀尖,是伊雷文全力抵抗劫尔的证据。正如劫尔所言,假如他现在放开手,那利刃会毫不犹豫刺向利瑟尔吧。
这么说来,这人应该是双剑士才对。利瑟尔看向他的另一只手,大概是撑上桌面的时候被盯上了吧,那只手被仍然坐在原位的劫尔一脚踩住了。
「在劫尔眼前还有办法接近到相差几公分的距离,不愧是盗贼团首领。跟史塔德比起来,不知道是谁比较快?」
「我的身手退步很多了但也不会轻易输给这种人。」
「真厉害,速度太快我就不太能看到了。」
「要练习能够看到啊。」劫尔说。
伊雷文使劲咬紧牙关,这是他发动袭击时见过好几次的光景。
即使性命受到威胁,仍旧若无其事、好整以暇地交谈,面带微笑。一开始,他还觉得这反应很有趣;此时此刻,看了却让人恨不得杀了他。
然而被踩烂的手掌骨骼早已碎裂,另一只疼痛难耐的手腕虽还堪用,但任凭他再怎么使力,劫尔紧抓不放的手臂也文风不动。
「唉呀……哈哈……」
伊雷文放弃似地忽然放松了力气,沉声笑道。
「你要我挑哪一个下手?」
他是被绑上刑架、肢体扭曲的罪人,那眼神宛如看见渴望的事物就悬吊在眼前,伊雷文那句呢喃中饱含愉悦。
「我就满足你的期待吧。喂,你以为我办不到?」
利瑟尔的视线转了过来,他见状咧开嘴唇,露出利牙。
他舍弃了撤退的后路,那种小事早已无关紧要。打从这么想的时候开始,伊雷文已经迷失了自己「形势不利时不下赌注」的本质,眼中只看得见唯一一人。
「你还不成熟。」
听见那唯一一人吐露的嗓音,伊雷文停下了所有动作。
朝向利瑟尔的短剑悬在半空,他瞠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甚至连原本开玩笑时放松下来的身体,都反过来绷紧了浑身的力气,动弹不得。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但僵在原地的不只伊雷文一人。不论仍然封着他行动的劫尔,还是反手握着冰刃的史塔德,都一样无法动弹地看着利瑟尔。
「你能将些微的恐惧转变为快乐,一定不曾感受到恐惧吧?」
「……!」
「刚才朝气蓬勃的回答到哪里去了?」
伊雷文依旧从茶几边探出身体,利瑟尔的指尖悄然抚过他脸颊,从冰凉的鳞片抚至下颚,就这么滑到下颚底下,缓缓抬起他的下巴。
那脸庞不费多少力气便暴露在他眼前,上头没有笑容,苍白不带血色。利瑟尔悠然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恐惧等同于自制。这是你缺乏的东西,所以尽管能分辨善恶,你仍然无法理解遵从它的意义。」
伊雷文突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劫尔肯与他同行?为什么史塔德仰慕他?不是因为优秀的知识或魔法,也不是因为受到他疼爱。答案铭刻在他脑海,比思考更深刻、比感情更激烈,诉诸本能,使他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所以……」
同时,他回想起被带到这里之前感受到的,那种背脊寒毛直竖的感觉。伊雷文总算明白,原来那就是所谓的恐惧。
看见那双因为加重了高贵色彩,而显得更加深邃浓艳的眼瞳,他体内深处涌上一阵颤栗。
「要是轻举妄动,我会生气哦。」
但是为什么呢,纵使恐惧到这种地步,哀求、倚赖的对象却也都是利瑟尔。现在支撑伊雷文的,不是跪在茶几上的双膝,也不是被劫尔制住的双手,唯有利瑟尔托在他下颚的指尖而已。
颤动的喉头咽下一口唾沫,他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与颤抖没有区别。利瑟尔见状也移开了指尖,短剑从他脱力的手中落下,从茶几弹落地面。同时劫尔也放开了箝制,伊雷文整个身体崩落到茶几上,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触碰他的头发。
「现在,你知道不能出手的范围了吧?」
沉稳的声音如此柔和,温柔的手掌一次、两次梳过发丝,便离开了。支配思绪的氛围就此消散,劫尔和史塔德也呼出无意间屏住的气息。
「呜……呜……」
伊雷文紧紧趴在桌上,蜷着身子,微小的呜咽声忽然从他喉间流泄出来。那双肩膀时不时抽动,相当难受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不习惯哭泣。
要把他抓起来吗?史塔德正要伸手,利瑟尔却朝他摇了摇头。他从沙发上起身,毫不犹豫地跪到地上,这一次没有强迫伊雷文抬起伏在桌上的脸庞。
「……呜……」
「是不是把你吓哭了?」
「……!」
伊雷文那只折断的手腕颤抖着环抱肩膀,摇着头不晓得想否定什么。这也是理所当然,劫尔叹了口气。史塔德虽然不情愿,却也明白了伊雷文的心情。
不仅遭受那种状态的利瑟尔正面牵制,这还是他生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简直引人同情。要是自己遭遇相同状况,肯定也无法保持平常心,二人不禁这么想。
「别怕,我还没生气呢。来,别憋住气,很难受吧?」
利瑟尔缓缓梳理他散在茶几上的红发,伊雷文颤抖的手叠上他的,那只被踏碎的手掌肿胀发热,但利瑟尔任由他碰触,没有制止。
感受到那只手掌倚赖似地绷紧了些许力道,利瑟尔轻抚过他没有受伤的指尖。呜咽声似乎大了一些,但他不以为意,仍然继续抚摸。
「看来暂时是动不了了。」
利瑟尔说道,回头望向劫尔他们,露出为难的笑容。
「今天这间会客室没有其他安排,我先回工作岗位,这里就请你们自由使用。」
「你喔,看到别人掉眼泪就没抵抗力。」
明明是你自己把他弄哭的,劫尔说完又补上一句。这次不是我的问题吧,利瑟尔心里虽然纳闷,不过直到伊雷文抬起头之前,仍然一直跪在他身边。
2. Forked Tongue :双叉蛇信。
3. 唯人:指称一般人类的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