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尔贝鲁特……!长得那么凶恶,竟然叫做劫尔贝鲁特!哇哈哈哈哈!」
「伊雷文,笑得太过火啰,噗……劫尔……噗哧,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不好意思呀?」
「哈哈哈!真假?所以大哥才这么不想来喔?因为劫尔贝鲁特?劫尔贝鲁特就这么害臊喔?啊哈哈哈哈!」
「别看他那个样子,那时候他可是难为情到了极点呢。厌恶跟难为情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咳咳。」
为时已晚,不过利瑟尔还是假咳了一声,不晓得是想掩饰笑意,还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伊雷文几乎笑到呛到,劫尔不悦地低头看着他们二人。
跟他想的一模一样。这二人听了一定会笑,不带一点嘲讽意味,只顾着笑,全力爆笑。当然,他也讨厌麻烦事,但最讨厌的莫过于他们为此捧腹大笑了。借用利瑟尔的说法,就是太难为情了。
「这么说来,先前找你们来欣赏画作的时候,劫尔也是一脸厌恶的表情呢!」
「那时候他也非常害羞哦。」
「闻名天下的一刀原来这么可爱!」
「吵死了……」
雷伊看准了时机帮忙补刀,听得劫尔忍不住咋舌一声。
「大哥好腼腆喔……!明明长那样!明明长那样!!」
「再不闭嘴我就把你那根马尾扯掉。」
感受到劫尔浑身散发的压迫感,伊雷文的笑声终于戛然而止,但那双肩膀还是憋笑憋到颤抖个不停。
雷伊的朋友不想被波及,已经早一步到舞会会场去了,这里只剩下雷伊和利瑟尔他们,还有那个骑士打扮的男人。笑声平息之后,大厅恢复寂静。刚才突如其来的大爆笑使得男人僵在原地,看来气势有点受挫。
「子爵阁下。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引见?」
总觉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利瑟尔边想边代替瞧也不瞧男人一眼的劫尔,开口这么问雷伊。
「哎呀,不好意思。这位是欧洛德阁下,出身于统领全国骑士的侯爵家,是下一任爵位继承人,现在则是担任师团长兼团长辅佐。」
「您好,请多指教。」
「……你好,也请多指教。」
利瑟尔朝着他微微一笑,对方虽然一脸诧异,仍然回以一句招呼,有点令他意想不到。
这人未来肯定能继承家业,态度却不够从容,这是利瑟尔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够沉着,却不晓得是没有自信,还是心中藏着什么焦虑。看得出他身为嫡长子的责任感,这种态度应该不是因为不愿继承爵位使然。
「欧洛德阁下,这几位是我自豪的冒险者,这次由我邀请他们参加宴会!」
「冒险者……?」
既然如此,原因显而易见。利瑟尔了然于心,独自点点头。一切说不上如他所料,反而有一些出乎意料的部分。
「劫尔,原来你是老么呀?看你这么会照顾人,我还满意外的。」
「我们几乎没扯上关系,也无所谓排行吧。」
「啊?啥?你们在讲什么啊?是说老么……噗……!」
跟不上话题的伊雷文边笑边问。他现在的笑点极低,动不动就发作,什么话都可以戳中他的笑穴。不过劫尔整把抓住了他像蛇一样摆动的长发,他立刻闭上嘴。劫尔说到真的会做到。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劫尔问。
「最近才开始确信,从你拒绝参加宴会的时候开始。」
不论是嫌麻烦还是其他原因,劫尔鲜少主动拒绝提议。平时,他总是把事情全部丢给利瑟尔决定,一种「想怎样随你高兴」的态度。这次劫尔却不愿出席,利瑟尔只想得到一个可能原因。
「我确实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受过满严谨的教育。」
「啊,所以你才会说大哥不用接受礼仪指导喔?这样讲也是啦,大哥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感觉确实不太粗鲁……嗯?」
伊雷文忽然偏了偏头。这男人知道劫尔的本名,利瑟尔说他是老么,还受过严谨的教育,这些讯息指出……
「意思是说,大哥是这家伙的……」
伊雷文满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劫尔和欧洛德。
听见伊雷文称自己为「这家伙」,欧洛德满脸不悦,劫尔则嫌恶地别开视线。这二人一点也不像,唯一的共通点只有身材高挑而已。
「劫尔贝鲁特原本是我的弟弟,不过这也是过去式了。」
「长得这么凶恶,竟然是贵族……靠痛痛痛痛抱歉啦大哥对不起啦我真的不会再笑了!再拉我头发要掉了!真的要掉了啦!」
伊雷文整个身体大幅向后仰,保护自己的秀发。柔软度真好,利瑟尔露出温煦的微笑看着这一幕。顺带一提,利瑟尔觉得他们兄弟俩有时候神韵有点相像,不过感觉劫尔听了会不高兴,所以他不会说出口。
「队长!你最喜欢的头发!要掉光啦!」
「别担心,劫尔很懂得控制力道的。」
「不是那个问题!!」
伊雷文实在是笑过头了,所以利瑟尔只在一旁替他加油。
他瞥了劫尔一眼。尽管不愿意参加宴会,劫尔面对这位从前的兄长,情绪却平静无波,漠不关心。看他的态度,只像是有个棘手的家伙跑来找碴而已,不带什么特别的感情,看来真的只是不希望他们得知本名和从前的贵族身份,因此嘲笑他罢了。
「(不过,并不代表这个人完全与他无关。)」
劫尔之所以停留在阶级B,没有再往上晋升,原因确实出在这里。
他是真的不想接受麻烦的礼仪指导,而且不论阶级高低都能够挑战头目,B阶没有什么不足之处——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但是,只要他升上S阶,遭到其他冒险者纠缠的麻烦事一定也会减少才对。对于没有见识过他实力的人而言,劫尔如同表面上的记号只是个阶级B,也有许多人因此瞧不起他。
「(也许他把这两件事放在天秤两端衡量过后,还是觉得这一边比较麻烦?)」
看起来劫尔已经完全与对方断绝了关系,但对方不一定也是如此,毕竟现在的局面正显示出这一点。
「……回到正题。我叫人准备一点喝的吧。」
欧洛德说话的同时,刚才负责会场警备的一名骑士朝这里走来,一手端着盛满高脚杯的托盘。抢在对方行动之前,伊雷文灵巧地端起其中一个杯子,仰头灌了一口。
「全都是香槟。」
听见这句话,利瑟尔打消了伸手拿杯子的念头,反正他不能喝酒。
伊雷文笑过头了,口好像很渴,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喝干了一杯,又伸手去拿下一杯酒。欧洛德瞄了他一眼,目光立刻又转回劫尔身上。
「劫尔贝鲁特,你为什么回来?」
听见他愠怒地这么啐道,劫尔蹙起眉头,终于看向欧洛德。冰冷的眼神,仿佛如实表达出他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那边那个贵族找我来的。」
「你从三年前就待在这个国家,有什么目的?你这次参加宴会,难道也只是应邀赴宴而已?」
「对,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冒险者转移据点又有哪里奇怪?」
欧洛德问得如此执拗,究竟在刺探什么?利瑟尔望向劫尔。
后者一脸不耐地回答完,察觉了利瑟尔那道视线的意思。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那也没有必要隐瞒,于是他干脆地开口,简单述说自己的身世。
「那侯爵远征的时候跟送来陪侍的女人上了床,女人一夜就怀孕了,怀上的小鬼就是我。常有的事。」
「啥?刚刚不是才说那家伙拘谨吗?」
「在某些时机和状况之下,拒绝接待反而有失礼数,这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是喔。」
大部分都是爵位较高的一方,招待较低爵位贵族的情况。话虽如此,侯爵家肩负统领骑士的大任,是保卫王都的关键。身为这个家族的当家,不太可能遇上难以拒绝的情况才对。
不过这点不太重要,利瑟尔也不以为意。
「我十岁的时候母亲死了,有陌生人过来接我,跟去之后才发现是王都的侯爵家。过了四、五年我离开家,当上冒险者赚钱,然后就到了现在。就这样。」
劫尔轻描淡写地作结。他对于这段身世没有特别的想法,既然对现状没什么不满,过去也不过是单纯的事实罢了。
顺带一提,他长得比较像母亲,难怪跟欧洛德不太相像。
「大哥,你为什么要离开贵族家啊?」
「他们叫我自己选,看要走还是要留下。」
「为啥?」
伊雷文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想必是好奇他们明明收养了劫尔,为什么还要他离开吧。
「谁知道。民女生下的孩子赢过嫡长子,他们觉得不妙吧。」
「喔,贵族大爷的面子问题?你是练多久打赢他的啊?」
「一个月左右吧,不太记得了。」
除了打斗实力以外,看起来还是欧洛德比较优秀才对呀,利瑟尔偏了偏头。
大概是因为这个家族负责统领骑士团的关系吧。考量双方的血统,劫尔不可能撼动爵位继承的顺位,实力高下也不是决定骑士价值的唯一因素,但说完全没有影响是骗人的。看来劫尔也没有成为骑士的打算,侯爵家的做法虽然自私,不过确实有其道理。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劫尔说得干脆,仿佛这些事情已经与自己无关,欧洛德却恶狠狠瞪着他。
自从劫尔出现,他的人生风云变色。劫尔展现了卓越的才华,二人之间日渐遥远的实力差距令他焦躁,还得承受旁人比较的目光。周遭的人们都死心了,他们说碰上这种程度的天才也没有办法。但他却相反,身为本家嫡长子的立场不许他放弃。
结果,这件事困住了他。被赶出家门之后,劫尔满不在乎地离开,「一刀劫尔」的传闻开始出现,他觉得这一切总是如影随形在他身后追赶。听说劫尔终于现身贵族社会的时候,他究竟怎么想?
「难道你想说,这次参加宴会真的只是应邀前来?至今不论什么人求你参加,你明明从来不曾答应。」
你有完没完——伊雷文正要开呛,利瑟尔却悄悄制止了他。
「嗯,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毕竟劫尔一开始也不愿意参加宴会啊。」
「……是吗。」
听见雷伊这么说,欧洛德才终于点头。
他应答的时候看也没看雷伊一眼,这本来是不可原谅的态度。论爵位虽然是侯爵家地位较高,但欧洛德尚未继承爵位。想必他已经没有心思顾虑这种事了。
「不过,我看你还是对骑士念念不忘啊。」
他一心只想将劫尔贬到比自己低下的位置。
「少说这种莫名其妙的废话。」
「你确定真的没有留恋?」
欧洛德问道,嘴角隐约带着笑意,劫尔见状略微蹙起眉头。
他确实受过骑士教育,也感谢侯爵家教导他剑术。然而,若想凭着自己的意志自由挥剑,贵族的地位只会碍手碍脚,离开侯爵家的时候,他没有任何不舍。当然,他也不曾以当上骑士为目标。
既然如此,欧洛德为什么这么说?原因他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随侍在一个贵族一样的冒险者身边,玩骑士的扮家家酒,真可笑。」
欧洛德忽然看向利瑟尔,论斤秤两般打量着他。那目光绝对称不上令人愉快,但利瑟尔早已习以为常。
「难道你当真以为,一介冒险者能够取代骑士效忠的君主?」
「你错得太离谱了,简直滑稽可笑。」
这时候,劫尔才第一次对欧洛德露出笑容。一反原先漠不关心的冰冷神情,那笑里带着嘲讽,他扬起下颚,牵制般眯起灰色的瞳眸。猛兽般凌厉的色彩在那双眼睛里若隐若现,欧洛德瞠大双眼。
劫尔不曾随侍于利瑟尔身侧,也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君主。但是——
「我不知道你说的君主是谁。但胆敢拿这家伙来取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的主人了。」
「——该死的家伙!竟敢侮蔑吾等的王!」
欧洛德高声骂道。利瑟尔露出苦笑,这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方可是发誓效忠国王的骑士,即使说者无意,难保对方不会认为自己的荣耀遭人践踏。尽管冲突起因于欧洛德的误解,但劫尔措辞不当也是事实。
「恕我打扰了。劫尔这种说法,您应该不太容易理解吧?」
感受到身边端着香槟的骑士也怒气腾腾,利瑟尔插嘴介入他们之间险恶的气氛。纵使二人已经断绝关系,打断兄弟之间的对话还是有点令人迟疑。
「他绝对不是为了侮蔑您的君王才这么说。只是,劫尔不可能怀抱诸位骑士引以为目标的那种忠诚心,这一点能不能请您理解呢?」
「你说什么……」
欧洛德看向利瑟尔,毫不掩饰脸上诧异的神情。
劫尔断言无人能及的这号人物,打从见面以来一贯维持着清静高贵的气质,高贵得令人怀疑他的冒险者身份。但不管再怎么有气质,这男人仍只是一介冒险者,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欧洛德狠狠瞪向他。
「誓言效忠君王、效忠国家,各位才是真正崇高的骑士。」
利瑟尔的国家也设有骑士团。骑士立下正义忠诚之誓,他们尊贵而崇高,在众人的景仰之中为国王效命,保卫国家。骑士发自内心的忠心,是照耀国家的炫目光辉。
「但劫尔不一样,他无法成为那种人。」
他的本质不同。他无法成为一国之光,只会成为某人的影子;他的心不会托付给绝对的君王,而是与近在眼前的人共享;他不会贯彻正义,只会尊重唯一一人的意志。
利瑟尔正是这么效命于自己的王,这方面二人简直如出一辙。正因为拥有相同的特质,他才能说得确信不疑。
「如果劫尔真能成为骑士,那绝不是在找到君王的时候,而是只有在他找到『唯一』的时候。」
「什么……」
欧洛德哑口无言,劫尔一瞬间瞠大眼睛。
「双方没有好坏之分,再说,众人理想中的骑士应该是各位才对。劫尔绝不会侵犯各位的领域……如果您能够理解这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劫尔深陷于思绪中沉默不语,欧洛德却感到难以言喻的情绪狂乱地在内心吹袭。无论谁是谁非,即使对方说他才是正确的,欧洛德也无法接受,绝对不可以。承认冒险者的这番训话有道理,等于是肯定了劫尔,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一介冒险者有什么资格谈论骑士!!」
必须显示出自己比他优秀才行,否则他的影子会永远折磨自己。
「就凭你……!」
「哎呀,到此为止啰。」
欧洛德展露情绪的瞬间,雷伊仿佛看准了时机般插嘴说道。「打断两位真不好意思。」他一直饶富兴味、沉着冷静地保持旁观,这时向利瑟尔道了歉,又重新转向欧洛德。
「他们是我的客人,太过无礼会让我很伤脑筋的。如果你想贬低他们,我也没办法忍气吞声哦。」
嗓音平静,却严肃而深沉。那双金色的眼瞳勾勒出笑意,眼中却闪着险峻的神色,牢牢盯着对方。欧洛德咬紧牙关。
「(如果他能保持理性就好了。)」
看着他低下头的身影,利瑟尔微微一笑。
欧洛德没有错。无论他说的话、采取的行动,还是这些情绪,全都没有错。他只是深陷无法控制的冲动当中,扰乱了思绪、产生了误解,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付出努力的人输给了天赋的才华,当然会感到憎恶。骑士当然会尊崇君王,听见冒险者自以为是地谈论骑士的荣光,当然也会感到愤怒。看见威胁自己地位的人物回到身边,自然也会感到焦躁,这全都是生而为人理所当然的反应。
若不是超然的圣人,实在无法叫他不要怪罪对方。如果他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自己的认同,那也没有办法。正因为理解这一点,利瑟尔绝不会否定他所说的话。
「——即使形式不同,要是还想模仿骑士,你就给我记好了。」
但是。
「骑士的价值由君主决定。如果你口中的唯一就是这个冒险者,那你的价值也不过这点程度!」
哗啦响起泼水声,紧接着是重物倒落地面的声音。
原本端着银托盘站在一边的骑士倒卧在地,一动也不动,香槟从他头发上滴落。但谁也没有看他一眼。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集中于一点——利瑟尔正拿着空玻璃杯,脸上那道微笑高洁得震慑四座。
「令人不快。」
短短一句话,劫尔和伊雷文的手瞬间动了起来。
听见利瑟尔表达不快,他们直觉的反射是「排除原因」。二人握上剑柄,正准备判断该将身周的杀气朝向什么人,这时一阵冷颤窜上背脊,他们于是克制了自己拿剑的手。
「利用自己效命的王谈论价值,是何等傲慢。」
他的存在感如此绝对,寂静却庄严,高压却包容,仿佛能够支配对方的一切。
「忠诚只应该存在于自己心中,你却试图分出它的优劣,是何等可耻。」
利瑟尔忽然放开了捏着高脚杯的手指。玻璃杯顺从重力掉落地面,发出尖锐声响碎了一地,碎片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辉闪闪发亮。
同时,伊雷文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这种感觉他有印象,畏惧的本能要他服从,他努力压下本能的声音。我已经服从了。他咽下一口唾沫。
「(我没有……惹队长生气……)」
不用怕,他说服自己。虽然刚才差点发动攻击,但那是为了保护队长,所以他应该会原谅我才对,不可能不原谅。他只能这么祈祷。
一只手伸来,轻轻抚过伊雷文的脸颊。熟悉的感受滑过鳞片,唤回了他的思绪,这才发现利瑟尔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他身边。看见那双甜美的紫晶色眼眸在微笑中漾开,他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最重要的是……」
指尖褒奖似地抚过脸颊,拭去了伊雷文心里所有的畏惧,只留下满溢而出的欢喜和优越感。唯有达成期待的时候,利瑟尔才会给予他这种足以震颤背脊的狂喜,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
「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以我为由贬低劫尔。」
欧洛德愕然瞪大眼睛,下意识退了半步。雷伊则往前跨了半步,他欣喜若狂,甚至忘了出面缓颊。这才是我所追求的——雷伊心里只有这个想法。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他一心一意将利瑟尔此刻的身影烙在眼底。
「为什么……」
欧洛德也一样移不开视线,但其中的涵义大不相同。他的嘴巴一张一阖,口中流泄出来的那句疑问,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表达什么。
「因为伊雷文特地告诉我那是香槟呀。」
利瑟尔正确理解了他的疑问,从容不迫地回答。
欧洛德不可能理解,他不知道利瑟尔不能喝酒,也不知道伊雷文随时都在窥伺让他喝酒的机会。既然伊雷文特地把这件事说出口,那就是警告利瑟尔别喝的意思。
「你这么做,并不是想让劫尔喝下毒酒吧?你想看见我们迷迷糊糊喝下去,好夸耀自己的同伴比较优秀?」
抚摸颊边鳞片的手指,慰劳似地掠过他的嘴唇,然后离开。伊雷文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那指尖,一边冲着欧洛德夸耀地吐出舌头。那红色艳得仿佛带有剧毒。
「你用的毒很便宜喔,难吃。」
他的舌头正微微发麻。这香槟一瞬间就能将人迷昏,可见含有相当强烈的麻痹毒。但蛇族兽人打从出生便与毒为伍,在伊雷文身上不可能见效。
伊雷文舔舐着嘴唇,唤回舌尖的感觉,然后瞥了劫尔一眼。看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利瑟尔,伊雷文不禁羡慕起他来——这也无可厚非。
「我希望您和平断绝与劫尔之间的所有关系。」
「什么……」
「他已经是冒险者了。贵族执着于他,会让我们很困扰的。」
「——我怎么可能、执着于劫尔贝鲁特!」
利瑟尔的嗓音虽然沉稳,却足以捆缚所有听者的意识。
「请保持肃静。」
这句简短的恳求,近似于绝对的命令。
欧洛德熟知这种感觉。那句话宛如父亲转达的君王圣言,是应该怀着荣耀拜领的旨意,他不由得遵从。对此他感到屈辱又愤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闭上嘴。
「劫尔的价值,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改变。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利瑟尔面带微笑,定睛凝视着欧洛德,而劫尔只能愕然望着那道侧脸。
他回想起过去,利瑟尔轻易反省过失的身影。只要他一否认,那人马上就接受了,但那该不会是——
『但是,如果跟我搭挡损伤了劫尔的声誉,那可就不好了。』
第一次在冒险者公会被人纠缠的时候,他曾经这么说。
『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导致你的战果遭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向商业国的冒险者公会申请更新地图,提供了隐藏房间的情报之后,他也这么说过。
『让远近驰名的一刀接下F阶级的任务也不太好。』
烦恼要不要接受某药士委托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腕力大赛的时候,他揭露了劫尔的身份。大侵袭的战场上,他让劫尔在众目睽睽之下讨伐了石巨人,后来也将他安插在有如领主侍卫的位置。
这些事确实是由劫尔自己完成,但它们之所以被视为一种功绩,背后的原因是谁?
「无论何时,我从来不曾允许任何人轻视你,对吧?」
利瑟尔看向这里,那双眼瞳甜美地化开。
劫尔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同时,一股热度充满全身,强劲得几乎撼动他的视线。他紧紧握拳,承受这股强烈的狂喜。
「就像你为我斩断一切忧虑一样,也让我消灭你所有的烦恼吧。」
脑中响起什么东西被破坏的声音,一点也不令人不快,他顺从自己的渴求接纳了这一切。
在冲动驱使之下,劫尔伸出手,抓住了利瑟尔垂下的手腕。那手掌从手腕滑到指尖,然后将那只手带向自己唇边。他灰色的眼瞳迎视着利瑟尔,眼中蕴藏着恳求,希望他不要拒绝。那只手在唇边若即若离的距离停下,接着,他稍微垂下眼帘,便放开了手。
插图p155
「什……」
欧洛德茫然看着这一幕。
大厅里空无一人,这一瞬间宛如骑士宣示忠诚的仪式,却不屈膝、也不行礼。然而,利瑟尔发自内心的诚意确实传达到劫尔心中,而劫尔也向利瑟尔明确表示了回应。那身影与自己的理想太过契合,他无法斥之为儿戏。
「好了,请你自己选择吧。」
但是,利瑟尔不允许他逃避。
「你要从此断绝与劫尔的所有关系……」
劫尔、伊雷文,还有雷伊的目光纷纷转向欧洛德。
他们的神色中没有愤怒,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愉悦,那几双眼瞳只是将他钉在原地,欧洛德感受到一道汗水流过自己颊边。
「……还是要我断绝你的家系?」
对于利瑟尔而言,参不参加这场宴会是真的无所谓。
他知道,有人可能成为劫尔冒险者路上的枷锁。假如一刀参加宴会能够吸引对方现身,那当然是最轻松、和平的接触方式,但即使不参加,他也有其他方法。
公会规章上禁止贵族成为冒险者,既然如此,事情非常简单。
「你说……什么……?」
「你已经明白了吧?」
只要与他有关的家族失去爵位就好。注意到这一点,欧洛德一下子脸色铁青。
斥之为无稽之谈当然很容易,但利瑟尔令他感受到的敬畏,却不允许他这么想。眼见那人偏着头催促他回应,欧洛德不由得看向劫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目光想追求什么。
「你选吧。」
引人坠入安宁的嗓音,此刻招手要他迎向破灭。
但下一瞬间,响起轻快的「啪」一声,同时雷伊的嗓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不好意思,容我再度插嘴。」
雷伊一只手摆在胸口,表情里快活的色彩沉潜下来,显得如此真挚。他就这么与利瑟尔对视了数秒。
「劳烦您动手,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
支配全场的高洁氛围就此消散,利瑟尔露出苦笑。
确认了这一点,雷伊才放下心来,静静呼出一口气。这侯爵家的影响力相当强大,不仅负责统领骑士,与王室关系亲近,同时也密切参与国内首屈一指的教育机构,也就是骑士学校的营运业务。一旦失去这个家系,损失将无法估计。
雷伊完全无意与利瑟尔为敌,但此事攸关国家的命运,他还是必须采取行动。
「欧洛德阁下的父亲是位顽固、拘谨的人。经过拍板定案的事情他绝不反悔,既然决定舍弃这个孩子,侯爵就不会主动涉入他的人生,这点我可以保证。」
「是吗,劫尔?」
「谁知道,我几乎没见过他。」
「当然是真的啰。我想想……就由我去向侯爵说一声吧,名义上是抗议侯爵家的继承人对贵宾做出无礼的举动。」
言下之意,是希望利瑟尔接受这个折衷方案。
那位严父不可能原谅儿子闹出丑事,他会彻底纠正欧洛德的错误。说到底,没有跟劫尔扯上关系的时候,欧洛德仍然是位优秀人才。雷伊笑着这么说道,瞧见那双金色眼瞳深处冀求的色彩,利瑟尔露出苦笑。
如果可以和平解决,那当然最好——他明明这么说过了。
「那就麻烦您了。」
「太好了!我应该早点出声才对,但没想到你的本质牢牢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欧洛德茫然站在一旁,雷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刚刚观赏完一场精彩公演般,感叹地叹了口气。接着,他交代欧洛德先离开这里,也叫人抬走了躺在地上的那名骑士。
「真是太美妙了!」
雷伊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在寂静的大厅里缓缓迈开步伐。
啪喀、啪喀,鞋底踏着玻璃碎片,他来到利瑟尔面前停下脚步。这一次,他以演员般夸张的动作将一只手摆在胸口,窥探似地微微躬身。
「真希望哪天能从那种状态的你口中,接下至高无上的命令。」
「您这么说太教我惶恐了。」
「哈哈!」雷伊闻言笑出声来,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
他看见那个状态下的利瑟尔,却立刻恢复了平常心,不愧是贵族,伊雷文佩服地想道。随他去吧,劫尔叹了口气。利瑟尔则听着王宫某处传来的华尔滋,一边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回程的马车上,劫尔忽然看着窗外,嘴角带着笑意开口。
「你们快跟上来吧。」
现在疑虑已经消失,劫尔的阶级可以立刻晋升。既然如此,他想表达的事情只有一件,也就是他不打算独自升阶吧。
另外二人面面相觑,接着利瑟尔打趣地笑了,伊雷文则扬起狡黠的笑容。
「想升上去的话我随时都升得上去啦。」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过劫尔一定会等他的,会一如往常等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不满。
后来,三人就像今天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展开闲聊,聊到阶级S有哪些感兴趣的委托,还有传闻公会收藏了一些只有高阶冒险者才能阅览的书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雷伊愉快地望着这一幕。对于利瑟尔他们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吧,只是行动起来少了些顾虑而已。
「不过,如果要升上高阶,那就更想取个队名了呢!」
雷伊有点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因此插了这么一句。闻言,利瑟尔他们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然后……
「劫尔贝鲁特与队长与我。」
「劫尔贝鲁特+其他。」
「……」
紧接着响起一声「大哥你都偏心」的惨叫,混着沉稳的加油声、快活的笑声从马车车厢里传了出去,小声回荡在入夜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