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瑟尔决定把出国一事告诉贾吉和史塔德,是在与西翠谈好交换条件之后不久。交涉成立,代表他们的出发日期就订在骑士公开演练那一天,利瑟尔也不可能再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转而决定去撒路思。
撒路思相关的不便对于利瑟尔来说就是这么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他有可能因为一时兴起而改变目的地。他们与骑兵团顺利搭上线,对于某部分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幸运吧。
「贾吉。」
「是、是的!」
今天,利瑟尔来到了贾吉的商店。
一如往常,他带着需要鉴定的物品来光顾。决定出发前往阿斯塔尼亚之后,他们还是照常潜入迷宫,虽然利瑟尔获得的迷宫品又是莫名其妙的东西:会随着包裹的东西改变花样的布。
来到道具店的只有利瑟尔和劫尔两人,伊雷文一听利瑟尔说今天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便说他突然有些想要的东西要张罗,奸巧地笑着不晓得跑到哪去了。
鉴定结束之后,利瑟尔一边接过东西一边唤了贾吉一声,贾吉听了露出软绵绵的笑容回应。劫尔低声说:
「……你还真敢在他这种状态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
「这也不是能够拖延的事情呀。」
利瑟尔笑着这么说,他也不是没有任何迟疑。
但正如他所说,这件事没有办法延后,而且既然要告诉他,无疑是越早开口越好。贾吉纳闷地看着他,利瑟尔也笔直望进他的眼睛。
「其实,我们决定要暂时离开这个国家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这么显著地从幸福被推落绝望的瞬间,劫尔回忆起来这么说。
贾吉维持着正要拿下鉴定手套的姿势僵在原地,利瑟尔一面将那块莫名其妙的布收进腰包,一面望着他。贾吉俯视着这里,睁大的眼睛甚至忘记眨动,尽管觉得对他相当残酷,利瑟尔还是温柔劝慰似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打算前往阿斯塔尼亚。未来预计会再回到王都,但还是会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
贾吉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微张的双唇颤抖,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双颤动的眼瞳逐渐溢满水气,利瑟尔仰望着这一幕,绝不出声催促,只是等待他开口。
他的嘴巴开阖几次之后紧紧抿起,尽管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要……、……」
贾吉整张脸皱了起来,泪水同时夺眶而出,硬是把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利瑟尔见状垂下眉头笑了,忍着呜咽低垂的脸庞、为了不说出心声紧紧咬住的嘴唇、忍不住扑簌簌掉着眼泪的双眼,以他高挑的身材都掩藏不住。
真不想让他流泪,利瑟尔边想边伸出手。
「贾吉。」
「……呜……」
手心包覆住他的一边脸颊,贾吉于是看了过来,眼神里绝没有一丝责备的色彩。他就是这样的人呀,利瑟尔苦笑,用指尖抹去他不停流下的泪水。
「别哭。」
「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呀。」
贾吉颤动的眼瞳看向利瑟尔,平时弯驼的背脊躬得更低了。
他抬起不听使唤的手,握住利瑟尔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掌。他说不出口的挽留都表现在这个动作上,一定是下意识的举动吧。贾吉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住颤抖的嗓音,静静放松了手掌。
「我会难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嗯。」
「舍不得也是……当然的……」
贾吉眨眨眼睛,一道泪水又随之流下。
利瑟尔拭去了那滴眼泪,仿佛在表达把他弄哭的歉意,以及自己不希望他流泪的心思。他温柔抚摸贾吉泛红的眼角,贾吉很舒服似地眯起了眼睛。
他知道利瑟尔对自己很温柔,也知道他并不会对每个人都投以这种慈爱的眼神。所以没问题的,贾吉露出笑容。
「但最让我高兴的还是,利瑟尔大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贾吉眼中仍然泛着泪光,露出了软绵绵的笑容。利瑟尔见状眯起眼甜美地笑了,拭去泪水的那只手夸奖似地梳理着他柔软的鬈发。劫尔站在利瑟尔身后,表情一脸无奈,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贾吉尽管害羞,还是任凭利瑟尔触碰,这时他忽然别开视线开口。
「我想问个很奇怪的问题,那个,利瑟尔大哥也……会觉得舍不得吗?」
「当然呀。」
利瑟尔有趣地答道,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贾吉听了高兴又感动得双眼闪闪发亮,看见那道笑容又愣愣地眨了眨残留水气的眼睛。
「你以为我会满不在乎地离开?」
「咦……啊,不是的!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贾吉边否认边倏地直起背脊,但目光又不舍地追随着利瑟尔离开的手掌。他红着脸一时哑口无言,又战战兢兢重新躬下身子,利瑟尔见状再次将手伸了过去。
「不是说你冷酷无情之类的,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
利瑟尔执起他的手,贾吉也顺从地把手交给他。该怎么说才好呢,他沉默不语。
利瑟尔脸上总是挂着沉稳的微笑,说穿了就是不会表现出太多样的情绪。对于自己人,利瑟尔并没有彻底隐瞒情绪,但确实无法想象他感到寂寞、舍不得离开的模样。
「那个……」
贾吉在脑中一片混乱之下,就这么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话。
「我想要……知道理由吧……」
完蛋了。下一秒,贾吉绝望得忍不住蹲坐在地。
这就像是在叫利瑟尔如果真的舍不得,就拿出证据一样,即使他没有这个意思,这本来也是必须靠自己寻找的答案——「利瑟尔把自己视为自家人」的理由,他明明不打算问,却不小心问出口了。
利瑟尔绝对不喜欢人家这样刺探,贾吉想到这一点,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原本泛着潮红的脸颊一下子刷白,看得出他原本消退的泪水又再次盈满眼眶。
「利瑟尔大哥……那个……这……我不是……」
没有什么事情比在憧憬的人面前出丑来得更教人痛苦,贾吉现在深有所感。
完蛋了,利瑟尔大哥绝对受不了我了……他泫然欲泣,却忽然有人牵过他的手。贾吉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见利瑟尔仍然握着他的手,为他褪去脱到一半的手套。
「别担心,我没有误会任何事情。」
抬头一看,利瑟尔的笑容映入眼帘。只见那人佩服地打量了一下手上那只大手套,接着低头看向贾吉。
「贾吉,你也变了呢。」
「咦……?」
利瑟尔注意到了。
最近的贾吉确实比较有自信了。刚才的失言就是个好例子,从前的贾吉一定会觉得这么想「太不要脸了」,即使是下意识当中也不可能浮现这种想法。贾吉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的店铺,而且经营得相当成功,却一直没有因而培养出自信心……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利瑟尔也明白,贾吉刚才说那句话并不是有意的,而且贾吉自己也明白那句话代表什么意思,因此才能够立刻反省。既然如此,给他一个他寻求的答案做为奖励也不为过吧?
「我只特别告诉好孩子哟。」
利瑟尔朝着蹲坐在地的贾吉伸出双手,触碰他柔软的头发,弯腰靠近茫然仰望着这里的那张脸庞,像说悄悄话一样将脸靠了过去。他微微一笑,缓缓张开双唇。
「你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最早交谈的对象,也是最早引起我兴趣的人。」
贾吉张着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目送利瑟尔的脸庞移开,脑中思绪正在高速翻腾。
「(这么说来一开始他身边还没有劫尔大哥在……这里,指的是哪里?王都?咦,所以一开始利瑟尔大哥身边还没有任何人,自己是最早……话说利瑟尔大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咦,最早也就是第一个的意思,那什么,那把剑,最早指的是那个时候……)」
也可以说他脑中一片混乱。
「你可以更有自信一点。」
利瑟尔说完,将手套放上他掌心,贾吉的泪腺随之溃堤。
舍不得的事情就是舍不得,贾吉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利瑟尔笑着尽情安慰了他一阵子。这家伙果然太宠年轻人了,劫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后来准备离开的时候,「王座」感知到贾吉过于强烈的情绪,店门一瞬间打不开,吓了二人一跳。店主该不会想动用强制手段吧,他们回过头去,只见贾吉一个劲地迭声道歉,看来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早上接取委托之际,利瑟尔约了史塔德一起用晚餐。
史塔德当然不可能拒绝。到了太阳完全下山,比约定时间稍早的时候,利瑟尔来到公会,迎接他的是行云流水般完成了所有工作,准备万全的史塔德。
一打开公会大门,史塔德便快步朝他走近,利瑟尔微微一笑,对他开口。
「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
「那我们走吧。」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淡然望着这里,利瑟尔仿佛看见他身上飞出小花;谁也看不出史塔德的情绪变化,利瑟尔却能轻易解读。太好了,看来他很高兴,利瑟尔边想边带着史塔德走出公会。
他们的目的地是那间熟悉的酒馆。见到利瑟尔造访,那里的老板只会以一贯不适合做服务业的表情,对他说句「欢迎光临」而已,而且那里的客人音量适中,整个空间不会太嘈杂也不会过于安静,很适合谈话。
再加上料理美味,吃都吃不腻,没有不光顾的理由。
「老板,你好。」
「……欢迎光临。」
「我们可以坐靠边的位子吗?」
老板点了头,于是利瑟尔和史塔德一起走向靠墙的座位。
店里还有几位客人,不过在安静空间里吵闹的那种人不太会造访这家酒馆,看见利瑟尔他们出现而汇集过来的视线也立刻转开了。这种氛围让人自在,二人边想边坐下。
「很荣幸接到你的邀约。」
「能和你一起吃饭,我也很开心哟。」
利瑟尔自然地这么说。史塔德依旧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但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不为所动,利瑟尔仿佛看见他背后不断飞出小花。
老板将水和擦手巾放在他们桌上,又离开了。等到老板走远,利瑟尔便开了口,毕竟要说这些还是在喝酒之前比较适合。
「我暂时没有办法跟你见面了。」
史塔德玻璃珠般的眼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利瑟尔,淡漠的表情不动声色,但心里绝没有这么镇定。
从史塔德放置手掌的部分开始,木制的桌子随着发出来的劈里声逐渐变色,颜色变深的部分已经完全冻结。到了表面开始结霜的时候,木桌终于喀一声从冻结部分的边缘破开。
「我们决定启程前往阿斯塔尼亚。之后打算再回到这里来,但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
但利瑟尔的目光从未移开史塔德的眼瞳,也丝毫不打算收回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我们预计在这一次骑士公开演练的日子出发。」
寒冰逐渐侵蚀桌面,史塔德那一侧已经几乎完全冻结。桌上的玻璃杯也从底部被冰霜覆盖,杯中倒满的水由外侧开始结冰。
最后,水终于从中心往外冻结。不负「绝对零度」之名的力量仍然在桌面持续扩展,即将碰触到利瑟尔的手,但他的手依旧动也不动。
「我不要。」
史塔德的眼睛像人偶般眨也不眨,牢牢凝视着利瑟尔,朝他伸出手。尽管上一秒触碰到这只手的所有东西都冻结成冰,利瑟尔还是没有避开,伸来的指尖碰触到利瑟尔的袖子,接着紧紧握住。
「我不要。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他的声调淡漠,态度任谁看来都是如此冷静沉着,却已经心乱如麻。
史塔德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他努力想理解利瑟尔说的话,大脑却拒绝理解。「为什么」一词支配了他脑中所有的想法,在这当中勉强道出的那句「不要」毫无疑问是他的真心话。
「史塔德。」
「是。」
史塔德抓着袖子的手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他绝对不能对利瑟尔说「我要跟你一起去」,因为史塔德确信,利瑟尔对自己产生兴趣的理由之一正是他身为「公会职员」的头衔。既然如此,他就不想消除双方之间的这个连系。
这并非出于危机感或焦躁,而是史塔德自己选择的。眼前这道微笑教会了他,人与人之间的连系并不是应该死命攀附的东西,而是应该疼爱珍惜。
「直率坦白是你的优点,请把你真正的想法告诉我吧。」
听见利瑟尔这么说,他眨了一下眼睛。
不用说,从刚刚开始史塔德说的都是真心话,平常他也只说真心话。他不想要利瑟尔对自己失望、不想被利瑟尔讨厌,但即使这么想还是忍不住把心声说出口,可见这是他如假包换的真心话。
忽然,史塔德紧抓不放的袖子轻轻从手中抽离,他伸出指尖反射性想挽留,下一秒却停止了动作。
「如果你开口说真的不希望我去阿斯塔尼亚,我就不去。」
玻璃珠般的眼瞳微微睁大,尽管是难以察觉的小动作,但在认识史塔德的人看来已经是剧烈的表情变化。
「…………」
史塔德垂下视线,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再度抓住利瑟尔的袖子,没有痛觉的布料任凭他再怎么使劲抓握都不吭一声,只是静静绉起。
利瑟尔这话无疑是认真的,假如史塔德叫他别去,他真的会取消前往阿斯塔尼亚的计划。
「……你好狡猾。」
「不好意思。」
换言之,他知道史塔德不会在此时此地说出这种话,所以才决定出发,然后现在像这样把这件事告诉他。
假如利瑟尔像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样高洁地下令,史塔德就能什么也不想,欣然送他启程,但利瑟尔绝不会为他指出轻松省力的道路。假如那个状态的利瑟尔叫他等,他就不会感觉到任何情绪起伏,能安然在这里等他回来……但利瑟尔不允许。
看见利瑟尔一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史塔德又说了一次「好狡猾」。无论何时,让利瑟尔摆出这种表情都不是他的本意。
「你真的愿意容许我的任性吗?」
「是呀。」
利瑟尔抚慰似地握住了他紧绷的手,史塔德一面为此感到高兴,一面凝神望进利瑟尔的眼睛。该说的话他已经决定了。
「我现在正在全力闹别扭,所以除非你今天陪我一起吃饭一起回去一起睡觉,不然我就没办法好好为你送行了。」
「那真伤脑筋,要是你不来送行我会很寂寞的。」
利瑟尔有趣地笑了,干脆地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
他们得换张桌子才能用餐,利瑟尔交代史塔德在这里稍候,便走向老板。背后一直有道淡然的目光投来,如果是从前的史塔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叫他不要走吧。利瑟尔边想边露出微笑。
不过,史塔德还是没有掩藏他发自内心的不满,很符合他直率的作风。
「老板,不好意思,我们把桌子弄坏了。这是赔偿,再麻烦你帮我们准备新的座位。」
看见他放在吧台上的金币,老板静静叹了口气。
理由很清楚,他想说的是:这金额赔偿桌子未免太多了。但给人添了麻烦必须多付一点致歉费用,这点利瑟尔不打算退让,老板也心知肚明。他放弃似地收下费用,走去收拾刚空下来的桌子。
目送老板离开之后,利瑟尔正准备回到座位,近处坐在吧台边的一位客人却忽然开口。从这位黑发男人的口中,流泄出他熟悉的声音。
「难得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他哭咧。」
听见这句自言自语般的话,利瑟尔苦笑着停下脚步。
看来只有他一个人被看见哭泣的样子让他非常不满,没想到他竟然煞有介事地变装跑来参观。
「偷窥太低级啰,伊雷文。」
「我想看看那张没表情的面具脸崩坏的样子嘛。」
卷翘的黑发,遮起双眼的眼镜,紧身的服装也截然不同于他平常的穿衣风格。伊雷文放下跷起的双腿,老奸巨猾地笑着拿下假发,绝对零度的视线朝这里刺来。
利瑟尔一叫出那个名字,史塔德便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冰刃喀啦喀啦在他手中逐渐成形。
「不准打架,会给店家造成困扰哦。」
他们已经破坏了一张桌子,不能再给酒馆添麻烦了。
二人从利瑟尔的语调听出平时台面下的拳脚相向也不被允许,于是乖乖放下手上的武器。但伊雷文不知为何跑来想跟他们一起坐到新的座位,结果又掀起一阵纷争。
然后到了现在,二人站在即将出发离开王都的利瑟尔一行人面前。
「总、总算赶上了……!」
贾吉卷起垂下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抬起脸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拉开高领的领口让凉风吹进来,平复自己的呼吸。
「因为你跑得太慢才会拖到差点来不及啊蠢材。」
「是你跑得太快了!」
贾吉说着摇摇头,甩开贴在肌肤上的头发,战战兢兢地看向利瑟尔。
一如往常的三人,他们身后陌生的阿斯塔尼亚骑兵,还有准备好的魔鸟车。这光景仿佛将利瑟尔真的要离开的事实再度无情地摊在他眼前,贾吉的脸又皱成一团。
「利、利瑟、大哥……我真的……好舍不得……!」
「看你哭成这样,实在不忍心走呀。」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自从告诉他离开王都的事,贾吉每一次见到利瑟尔都眼眶含泪。虽然对他不好意思,但贾吉的反应也在预料之中,利瑟尔于是伸出手想安慰他。身高明明高人一等,贾吉却以仰望的眼神看着这里,就在利瑟尔的手即将碰到他的时候——
「咦,呜哇——!」
有人从后面绊倒贾吉,他狠狠跌了一跤。站在近处的利瑟尔之所以没有遭到波及,都是多亏了劫尔从后面拉着他的领子让他退后,还有贾吉打死不肯卷入利瑟尔,因此凭着一股毅力阻止了自己反射性伸出去的手臂抓住他。
绊倒他的史塔德,当然也是预想到这些才会如此行动。贾吉双手撑在地上,泫然欲泣地哭诉着好过分、好过分,史塔德把他踢到一边去,站到利瑟尔正前方。
「我想了很久。」
虽然跌坐在地的贾吉令人在意,利瑟尔还是转向史塔德。
在他的视野一隅,伊雷文拍拍贾吉的肩膀,往某个方向一指,贾吉于是朝着那方向看去。他指的是魔鸟车,只见伊雷文朝着站在魔鸟车旁边的纳赫斯比了个「开门」的手势,纳赫斯看起来有点纳闷,但还是依言打开了车厢门。
「我总是单方面从你那里获得了很多,却从来没有给予你任何回馈。」
「不会,我总是承蒙你关照呀。」
「那是我为了自己高兴所做的事情,我一次也没有为了你选择做过任何事。」
一看见车厢内部,贾吉背后轰隆隆打下一道响雷。
「座椅竟然只铺着木板……!」他受到谜样的打击,倏地站起身来,双手猛地插进围裙口袋,掏出各式各样的木工道具、布料,还有不知名的东西。「好啦他恢复精神啦!」在伊雷文的爆笑声当中,贾吉就这么怯生生又态度强硬地钻进魔鸟车,毫不留情地开始改造内部装潢。纳赫斯大感混乱。
「我想要凭着自己的意思送给你一些什么。」
史塔德干脆地递出一个小盒子。简单的设计,优美的装饰,利瑟尔收下盒子,露出高兴的微笑。这不太像是饯别礼,而是更单纯的礼物吧。
「我从来没有挑选东西的经验,也没送过别人礼物,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该到哪一种商店选购,所以也借助了那个蠢材帮忙。」
首先等到赠送礼物的选项浮现脑海,接着思考该送什么才好。在此之前,史塔德从来不曾感受过一丁点苦恼,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绞尽脑汁苦思,一直苦思到时间差点赶不及。
「他、他正在用惊人的速度改造车厢,这该怎么办!魔鸟车很稀少啊!」
「绝对不会让你吃亏啦,你就在一边看着吧?」伊雷文说。
「那家伙作风其实很强势啊。」劫尔说。
好在意那边的情况,利瑟尔边想边低头看向手上的盒子。
看起来是可以立刻打开的构造,意识到史塔德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瞳似乎蕴藏着些微期待与不安,他于是当场揭开盒盖。
「啊,是书签呀。」
盒子里放着一片书签,像宝石一样浅浅嵌在底座当中。
它的外观足以匹配宝石般的珍藏,仿佛以水晶打造般熠熠生辉,换个角度便能看见它反射日光,闪耀出七彩的优美色泽。细致的造型、精密的雕金,纤薄平滑的皮革缎带穿过小孔系在上头。高雅清静的设计,完全表现出史塔德心目中利瑟尔的形象。
「你喜欢吗?」
「那当然,我很喜欢哟。」
利瑟尔以指甲前端轻轻从底座上勾起书签,它薄如蝉翼,轻如纸片,不可思议的是拿在手中并不担心它会轻易毁坏,或许是迷宫品也不一定。
「它好美。」
赏玩似地看过正反两面,利瑟尔又小心翼翼将书签放回盒中,收进腰包,朝着等待回应的史塔德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会好好珍惜的。」
「你愿意用它吗?」
「当然。」
史塔德平淡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里,利瑟尔有趣地加深了笑意。
他伸出手,指背抚过史塔德的脸颊。那双眼睛撒娇似地眯起,眷恋他手指的触感般轻蹭过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声吧。但史塔德没将它说出口,利瑟尔褒奖似地抚过他不曾被泪水濡湿的眼角。
「谢谢你,史塔德。」
听见他这么说,史塔德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不远处,贾吉一只手拿着工具,仿佛完成一件大事似地露出软绵绵的笑容,但那已经跟史塔德完全没有关系了。
魔鸟车必须尽可能减轻重量,因此内部也只有最低限度的设备,但现在已经大不相同。
「软绵绵的呢。」
「竟然能改良到这种地步……那个高挑的青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是道具商人。」利瑟尔回答。
「?!」
利瑟尔一行人坐在车厢内,座椅比起原先的木板已经舒适许多。毕竟还是车厢内部,说舒适也只是最低限度,但坐起来不会腰酸背痛就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贾吉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运用了各式各样的素材,在大幅改造的同时又不破坏魔鸟车重量轻便的优点。
回想起贾吉眼眶含泪目送他们离开的身影,利瑟尔露出微笑。顺带一提,贾吉才刚哭出来,史塔德就嫌烦揍了他。
「收到因萨伊爷爷的伴手礼,贾吉看起来心情很复杂呢。」
「不想被当成小鬼吧。」
「人家送来的东西干嘛想那么多,收下来不就好了。哭成那样还不想被当成小鬼喔,很好笑欸。」
「他可能希望爷爷把他当成独当一面的商人对待吧。」
利瑟尔隔壁坐着伊雷文,对面则是劫尔,魔鸟车缓缓驶过地面。
谈起魔鸟,大家首先注意到的往往是飞行能力,不过它们其实也能在陆地上奔跑。尽管无法长距离持续奔驰,慢速牵引货物还是没问题的。
现在牵引着魔鸟车的是纳赫斯和他的魔鸟,纳赫斯骑乘在自己的搭档背上,怜爱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话说回来,各位为什么会带着魔鸟车过来呢?」
利瑟尔从窗户探头朝纳赫斯问道。
「各位是在抵达这里之后,才从西翠先生口中听说我们的事情吧?」
「哦,魔鸟车是为了在有人受伤的时候派上用场啊,不过这次没有半个伤兵就是了。」
原来如此,利瑟尔环顾车内。车厢虽然是由数只魔鸟同时拉上空中,重量还是越轻越好,从这个角度想来这车厢算是颇为宽广,不过考量到它运送伤患的用途就说得通了。
真想快点体验空中飞行之旅,利瑟尔悠哉地看着车厢阴影处忽隐忽现的魔鸟尾巴。
「跟我们自己走的速度差不多啊。」
「因为拉车的只有一只?」
劫尔他们侧眼望着利瑟尔,随口闲聊。
明明是徒步可以抵达的距离,他们为什么要坐在魔鸟车上?只是因为利瑟尔觉得机会难得,想坐坐看而已。
搭乘魔鸟车的陆路之旅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一行人与骑兵团的其他成员会合。
骑兵团几乎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利瑟尔一行人受到他们亲切友善的接纳,准许他们同行的队长也表示欢迎。对于骑兵团而言,魔鸟车上有没有载人都没有太大差别。
「好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啰。」
纳赫斯喊了他们一声,三人于是坐上魔鸟车。往车厢外看去,随处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魔鸟载着自己搭档的身影。
老实说,利瑟尔他们本来还暗自担心,万一骑兵团里都是像纳赫斯这样爱魔鸟爱到丧心病狂的人该怎么办,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可以安心了。不过当然,这里没有骑兵不以自己的搭档为傲。
「我现在要把车厢连接到魔鸟身上,可能会稍微摇晃一下,不用担心喔。」
绳索连接到魔鸟车车顶的四个角落,绳索之间的中央部分再由绳索固定在一起。利瑟尔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看来并不只是单纯把车厢拉到半空而已,还用尽了巧思减低车厢摇晃。
这时,纳赫斯的魔鸟从利瑟尔眺望的窗前经过,利瑟尔的视线追着魔鸟望去,随口跟正在固定车轮的纳赫斯搭话。
「魔鸟也有各式各样的颜色呢,每一只都很美。」
「对吧!不过我的天使还是所有魔鸟里面最美的!」
他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热情。
「晚点我可以摸摸看吗?」
「当然可以!顺着羽毛的方向摸,它会很开心喔。怎么样,你现在从这边看也看得出来吧?我家搭档那滑顺的羽毛,这么美丽的魔鸟天下少有啊!」
利瑟尔看看纳赫斯的魔鸟,再看看其他魔鸟。虽然对讲得口沫横飞的纳赫斯不好意思,但他完全看不出差别。
「眼睛的光辉也不一样吧!你看看,我家搭档漆黑的眼睛是这么澄澈,仿佛闪烁着夜空里的星光!」
利瑟尔看不出差别。
「你看看它的嘴喙……那种令人屏息的艳丽光泽,甚至蕴藏着一股诱人的魅力……!」
利瑟尔看不出差别。
「确实很漂亮呢。」
「对吧!看来我们很聊得来!」
但利瑟尔是成熟的大人,所以还是笑着表示赞同。反正纳赫斯听了很开心,没问题。
「看他那样绝对不懂吧。」
「可是是队长欸,还是有一点机会……好吧好像不可能。」
幸好劫尔和伊雷文这段对话没有传到纳赫斯耳中。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魔鸟之间的差别他们也只看得出花色不同而已,内心全力赞同利瑟尔的看法。
不知不觉间,出发准备也结束了。关于魔鸟,利瑟尔虽然还有许多事想请教,但既然纳赫斯已经约好要让他摸摸看魔鸟,野营的时候想必还有机会询问。
「你们都不怕高吧?」纳赫斯问。
「我没问题的。」
「嗯。」
「我也是!」
「那就好,注意不要摇晃车体喔。」
纳赫斯留下这句话,便呼唤自己的搭档过来,将专用的钩环装在它的鞍座上,再将绳索的前端穿进去。其他绳索也分别系在别的魔鸟身上,魔鸟车也准备好随时出发了。
骑兵团队长的启程号令不知从哪里传来,利瑟尔侧过身往窗外看去,伊雷文也探出身子,从同一扇窗户看着底下的草原。一道澄澈的笛声响起,紧接着传入耳中的是众多魔鸟一齐振翅起飞的声响,还有彼此重叠的浑厚鸣叫。
下一秒,随着轻微的摇晃,利瑟尔他们确实看见魔鸟车离开了地面。
「哇好厉害,飞起来了!」
「很平顺的出发呢。」
魔鸟车从草原的花草上空往前滑翔,逐渐远离地面。劫尔也撑着手肘,从另一侧的窗子看着这一幕,陌生的飘浮感仿佛让人心也浮躁起来,有点静不下心。
「搭起来跟想象中一样凉爽。」利瑟尔说。
「反而有点冷欸。」
随着高度攀升,窗边呼啸的风也越来越冷。确认身边的伊雷文已经缩回身体,利瑟尔扶上窗板。在他关上窗户之前,王都逐渐远离的城墙偶然间映入眼帘。
城墙上,他仿佛看见了那四个人的身影。但他不会再次打开窗子确认,因为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都做了。
「飞起来比想象中还要稳欸。嗯?队长,你好像很开心喔?」
「有吗?」
不晓得那二人是怎么登上城墙的,是和他们打过照面的那位贵族开口准许他们上去吗?这还真是罕见的组合。
利瑟尔这么想道,听见伊雷文那句话露出了沉稳的微笑。
插图p291
闲谈某宪兵长正经八百的一天
自从我心怀感激地接受任命,登上宪兵长的地位,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跟其他宪兵长比起来我还年轻,欠缺经验,每天都必须努力精进。我是庶民出身,却能获得这个肩负责任的地位,都是多亏身在宪兵体制当中才有可能,骑士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当然,我并没有要否定骑士原则的意思。
但我确实以身为宪兵为傲,在这里不受出身左右,人人都可以往上爬。宪兵这方面的特性,和负责管理我们的那位大人有强烈关联,他出身贵族,受的也是贵族教育,却能够真正体现实力主义,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宪兵统帅是一位拥有子爵头衔的贵族,家族代代负责管理这个国家的宪兵。平民之间也盛传他是位相当优秀的人物,在女士之间尤其受到欢迎。
这种思维偶尔也会招致上层反感。话虽如此,那位大人再怎么说态度还是相当亲和,待人处世也巧妙圆融,听说是没有惹上什么大麻烦。个性简直和我完全相反,令人相当羡慕,虽然这样拿自己和贵人相比很不知分寸。
我见过那位大人几次,拜此所赐,子爵大人也认得我,实在不胜惶恐。
宪兵的体制以子爵大人为首,在商业国和魔矿国等大规模的城市会配置一位宪兵总长,都市各个地区再分别配置宪兵长,宪兵长底下则是为数众多的宪兵。
这座王都有子爵在所以例外,不过一般把宪兵总长想成最高长官就没错了。换句话说,别以为宪兵长听起来很风光,实际上就是被长官跟下属夹在中间的管理阶级。工作很有成就感,但也相当辛苦,现在就来介绍我身为宪兵长的一天吧。
每个地区各有一座宪兵值勤据点,一天的开始,我一定会先前往那里。
慰劳过彻夜驻守在此的宪兵们,进行过业务联络之后,我会目送他们满脸睡意地离开。虽然想叫他们挺直背脊,但毕竟才刚熬了一晚,又不是值勤时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朝会过后,宪兵们会解散到外面巡逻,毫不遗漏地巡视自己负责的地区。我身为宪兵长,平时都在值勤据点待命,但刚才听值夜宪兵说晚上发生过一场纠纷,我今天必须出外调查事件真相。
在驻守宪兵的目送之下,我确认过腰际的佩剑,走出值勤据点。
我喜欢早晨充满活力的街道,听着人们刚开始活动时的喧闹声,可以切身体会到一天已经揭开了序幕。
「哎呀这不是宪兵大哥吗,你也来听我说一下!」
「早安。」
走着走着,我就像平时一样被聚在街头巷尾聊八卦的主妇们拦住了。
她们说的「一下」从来不只是「一下」,不过有时会从她们口中探听到任何宪兵都不知道的传闻。这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但她们究竟是哪来的情报?
「那个啊,最近不是有点乱吗?我是说,有可疑的冒险者从其他地方流浪到王都来……」
「看起来真是喔逞凶斗狠,态度又恶劣,有时候还会恐吓勒索咧!」
「是我们宪兵力有未逮,实在非常抱歉。」
「哎呀,不用这么说啦,宪兵大哥,你们也没办法对冒险者出手嘛。而且也是多亏你们在那些冒险者附近巡来巡去,实际上也几乎没什么人受害呀。」
听见她们呵呵笑,我才抬起刚才低下的头。
正如她们所说,除非是现行犯,否则宪兵无法擅自拘禁冒险者。冒险者完全属于冒险者公会管辖,宪兵对他们出手是越权的行为。每个国家的相关规定各不相同,但王都这方面的规定算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种。
正因如此,宪兵和冒险者公会在其他地方时常发生各式各样的摩擦。幸好在王都,子爵大人和公会长的关系十分良好,我也不只一两次见过两位大人只是说声「我希望能让宪兵这边处罚他们。」「请便——」就协商完毕。由于冒险者公会位于我负责的地区,因此我常常陪伴子爵大人同行。
「话说那些冒险者呀,听说他们好像已经离开王都了!」
「我没有接获类似的报告啊……」
「好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嘛!」
所以说你们为什么会知道?
「他们老是那样为所欲为,走了正好清静!」
「对了、对了,关于这件事呀,好像跟那个贵族有关系哦,那个『旅店贵族』!」
听见少妇兴奋地说出那个名字,我忍不住竖起耳朵。
绰号「旅店贵族」的那位沉稳男子,是频繁出现在市井之间茶余饭后话题的一位冒险者,他投宿在某间旅店,行为举止充满贵族气质。虽然这绰号气派得好像会压过本人的气势,用在那个人身上却教人心服口服。
我也不晓得是出于偶然还是怎么回事,见过那名男子几次。他带着原本从不与任何人共同行动的一刀,最近还把一个难以捉摸的红发兽人纳为伙伴,可以说他才是真正摸不清底细的人物。
第一次见到他,是怀疑他冒充贵族的时候。听说有名男子伪装贵族身份,我冲进旅店一看,那里只有如假包换的贵族……呃,虽然他不是贵族。
他第一次到城外执行委托的时候,看见他出城的守卫还跑来执勤据点确认:「那个人不是贵族吗?」顺带一提,他们还怀疑一刀是绑架犯。
当我担任子爵马车的随行护卫,在路上和剧团起了纠纷的时候,那个贵族一样的男人竟然从剧团成员里面走出来跟我搭话,这件事还记忆犹新。看见他已经理所当然地跟子爵大人彼此认识,我惊讶到愣在原地。还记得子爵大人似乎聊得很高兴,一副将对方视为对等地位的态度,让我相当错愕——错愕的不是子爵大人与冒险者这么交谈,而是自己竟然不觉得双方这种态度有任何不对劲。
到了不久前,我还被他当作联络子爵的传令人员使唤。
『执事长,我明天的行程呢!』
『早上进城开例行会议,宪兵的预算案也必须在明天之前提出。中午参加男爵主办的午餐会,下午与某位大人聚会,接下来……』
『那就从下午开始吧!哎呀,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为了利瑟尔阁下,我看预算案在今天之内就可以完成了!』
『那真是太好了,看您一个字都还没动笔,在下原本还非常担心呢。』
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敢吐槽子爵大人直接舍弃了那场聚会。
子爵慷慨地展现他快活的笑容,执事长在一旁笑眯眯地旁观,将我带到子爵面前的宪兵总长也是同样反应。回程,总长喃喃对我说:「感觉我们可以顺利争取到预算……」看他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真是辛苦他了。
「那位旅店贵族做了什么吗?」
回想结束,我开口问她们怎么会提到那名男子。
或许是我平常不曾主动加入对话,女士们一脸意外,不过随后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们恐怕也知道我曾经误以为那名男子是冒牌贵族,还闯入旅店盘问的事情。
我不太希望别人提起这件事,但她们一脸「曾经有点牵连总是难免会在意嘛!」的表情看着这里,我实在难以开口。
「听说啊,那些冒险者好像跑去纠缠旅店贵族哦……」
少妇像在吐露什么秘密似地起了个头,主妇们「呀」地欢呼,仿佛接下来要讲的是英雄史诗。
他们是现在王都最受讨论的人物,这又是最新消息,故事恐怕会从这里野火燎原般传开来吧。
「我家老公不是在酒馆当厨师吗?昨天呀,听说旅店贵族到他工作的酒馆来光顾哦。」
「你先生工作的地方不是有点高级吗,不愧是贵族!」
「但我之前还看到他在普通的路边摊吃串烧呢。他不知道该从哪边开始咬,还是伊雷文那孩子教他的,有点可爱对吧!」
「如果我再年轻个二十岁就好了!哎呀,不过旅店贵族对我来说还是太难高攀了啦!」
立刻爆出一阵笑声,她们以惊人的速度偏离主题,我试图请她们别笑,努力将话题导回正轨。
他们在旁人口中的形象,和我所知道的简直天差地远。先前确实有一次,他托我带口信给子爵大人,我到旅店去转达子爵的回复时,看见他高贵的眼神因睡意而显得有点柔和。那副模样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但他清静的气质依然没变。
看见那名男子居然觉得「可爱」,这些女士们真是太强大了。
「(今天他一定也还在睡吧。)」
真受不了,冒险者就是太没纪律了。
「没错、没错,贵族他们正在喝酒的时候,那些家伙就跑来了!」
听见她们回到正题,我赶紧拉回注意力免得漏听了重点。
「那些家伙沾到酒哦,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没错,那些野蛮的家伙喝醉了就会大闹对吧?听说他们越闹越大声,还跑去骚扰店员,根本为所欲为!你们想,旅店贵族吃东西那么优雅,那些家伙当然就盯上他了。他们一只手拿着啤酒杯走过去,打算把酒泼到他身上呢!」
那位女士比手画脚地讲得口沫横飞,主妇们一听立刻群起咒骂,对那些冒险者的厌恶、对沉稳男子带点好奇的好感使得她们骂得更加起劲,那种骇人的气势让我差点忍不住倒退。今后还是尽可能不要与女性为敌吧。
「就在下一秒!」
少妇看见周遭的反应满足地笑了,她的故事也迎来最高潮。
「伊雷文那孩子就把他刚才正在喝的那瓶酒,整支砸到对方脸上!」
女士们瞬间爆出一阵欢声,但我只觉得不敢置信,拼命压抑住即将抽筋的表情。
我记得她们一开始不是说那个酷似贵族的男人是被人纠缠的一方吗?呃,听起来是这样没有错,但在还没有人出手的状况下,把对方砸得满脸是血,这样还可以断定他们是受害者吗?
「伊雷文那孩子也真调皮呢!」
「这不是一句调皮就能带过的问题吧……」
「哎呀,你看他本来就有点痞痞的嘛,这也没有办法呀。」
「这也不是一句没办法就能带过的问题吧……」
「不过伊雷文是很亲人又讨喜的小朋友呢,嘴巴又甜,我老是忍不住多送一点东西给他。」
太太你说的是谁?
我认识的那名兽人,看人的眼神可是带着发自内心的嘲讽。那男人脱口就是挑衅,蜿蜒爬过地面一般的杀气深不可测。笑容更是嗜虐,看不出半点亲切讨喜。
看来他是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的那种人。也许是平时的所作所为使然,连着瓶子被打烂整张脸的冒险者被骂成自作自受,出手砸瓶子的犯人却只被说是调皮的孩子。表现得亲切讨喜实在很吃香。
「后来呀,事情差点演变成乱斗,幸好贵族跟他们说『这样会给店家造成困扰』,所以伊雷文就和那些家伙去外面解决,结果听说伊雷文那孩子马上就一个人回来了。」
「伊雷文的实力好强哦!」
「后来呢?那些冒险者怎么了?」
「嗯……贵族他们就照样喝酒用餐,结账的时候好像还多付了银币,说是造成酒馆困扰的赔礼,然后就回去了。也不知道那些冒险者后来怎么了。」
「讨厌,旅店贵族真的好绅士哦!造成困扰的明明就是那些冒险者!」
我是觉得绅士应该不会在发生纠纷(甚至有点像是他们「引发」了纠纷)的酒馆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啦。
不过,我点点头。八卦闲谈果然是各路情报的宝库,我今早从值夜宪兵那边接获的报告,内容正是有几名冒险者满身疮痍地被人弃置在路边。
宪兵巡逻的时候把他们捡回去,清晨就将那些人送到冒险者公会了。还不知道他们是跟谁起了争执,公会那边也说弄清事情原委之后会通知我们,没想到这么快就厘清真相了。
「感谢各位提供珍贵的情报,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要是有什么事情再麻烦你啰。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才要讨老婆呀?」
「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出人头地的优良对象,竟然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太可惜了啦。」
我发自内心想说这真是多管闲事,而且她们为什么连我没有交往对象都知道?
「对了,你也学学旅店贵族呀!先前啊,我绊了一跤,苹果滚到旁边去了,他还帮我捡耶!」
只是几个苹果,我也是会帮忙捡的。
「而且还执起我的手问我:『你没事吧?』然后对我露出那个微笑!实在是!我瞬间都理解了公主爱上王子的心情!」
不,这我无法。光是执起手就能让对方内心的公主觉醒,这世界上究竟有几个人办得到?至少我是没有办法。
「慢着,你把你家老公放到哪去啦!」
「哎哟,装帅哥的是另外一个胃啦!」
我转身背对她们毫无结束迹象的八卦闲谈,朝着下个目的地迈开脚步。
「啊,宪兵长先生。」
「是道具商人啊。」
半路上,我遇到了正在准备开店的某位道具店店主。
他身材高挑,从远处也容易看见,脸上挂着内敛的笑容。这一带距离中心街不远,我常常亲自过来,因此跟这位店主也见过几次面。
尤其是最近,为了调查商业公会职员的丑闻事件,我时常找他问话。
「最近你店里好像比较少看到莫名其妙的客人了?」
「是的,那个,平时受你们关照了。」
长得这么高,店主的态度却显得畏畏缩缩,不过我知道他并不是怕我,只是个性使然。以前因为他这种性格和商店评价之间的落差,常有恶质的客人上门骚扰,当时我还满替他担心的。
但他畏畏缩缩地跑到执勤据点来,畏畏缩缩地带我们到他店里,然后畏畏缩缩地把动弹不得的强盗和恐吓犯交给我们的次数,已经用一只手也数不完了。我夸他能干,道具商人却说厉害的是他的商店,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利瑟尔大哥和劫尔大哥常常在这里出入的关系,莫名其妙的客人也减少了,生意做得很顺利。」
道具商人高兴地这么说。又是那个名字,我抬头看他。
侦讯的时候他总是脸色铁青,迭声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这时候却露出了陶醉的笑容,笑得软绵绵的。
「你跟他很要好?」
「咦,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过,那个,他确实是对我很温柔……还会摸我的头……」
道具商人害羞地红着脸颊、遮着嘴巴,他做起这种动作却一点也不别扭,还真不简单。
我无法想象那位沉稳男子随便摸别人头的模样,他和道具商人应该算是相当熟稔吧。不过,这年纪的男人被摸头还觉得开心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既然跟他很要好,应该会知道沉稳男子今天的行程安排才对。
「如果你跟他很熟的话,我有件事想要请教。我晚点打算去找他,但不确定他在不在旅店。」
「咦,去找利瑟尔大哥吗……为什么呢?」
「稍微有点事情需要问他。」
关于昨晚的事件,其实只要从蛇族兽人口中问出口供就可以了,但我不知道兽人的所在地。既然如此,还是先拜访知道住宿地点的那一方比较快——我只是单纯这么想而已,道具商人却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我。
他看起来有点诧异,口中发出沉吟,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吧。难道是怀疑我想加害于那位沉稳男子?被这么直率的青年提防,我有点受到打击。
「昨晚,好像有几个不太规矩的冒险者去纠缠他。他是被纠缠的那一方,这点我们已经掌握清楚了,只是想找他确认一下。」
「啊,原来是这样呀……!」
到处提起这件事也不太恰当,所以我一开始才会隐瞒,但现在看起来直接告诉他比较快,我就坦白说了。道具商人听了显然安下心来,看来他真的很亲近那位沉稳男子。
「那个,利瑟尔大哥吗……昨天,他拿了几个迷宫品过来鉴定……」
迷宫品啊。除非对那些东西特别有兴趣,否则冒险者以外的人没什么机会接触到,我不太熟悉。
「昨天和前天他好像都接了委托,我想今天应该不会去,他大概还在旅店吧……」
简单说,他大概还在睡?那正好,万一他出门就有点麻烦了,趁现在过去比较好。
我向道具商人道了谢,转过身准备离开。「咦!」背后传来不知所措的声音,道具商人慌忙挡住了我的去路。
「那个,我想他应该还在睡……」
「?是啊,趁着还知道他人在哪里的时候——」
「但是,他应该还在睡……!」
这是要我别叫醒他?
蛇族兽人也好,道具商人也罢,为什么这样惯着他?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他睡觉,但必要的时候也只能请他起床啊。
「我只是稍微问他几句话而已。」
「但是,还是要把他叫起来吧?」
「……你这样太宠他了吧?」
「他也非常宠我,没关系……!」
道具商人一直坚持说着「不行」,眼眶含泪,旁人看来一定觉得我是加害者。害他流眼泪的确实是我,但我绝对不是加害者……应该不是吧,真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受害者才对。个性直率看起来又懦弱真是吃香,刚才我好像也有类似的想法。
「你、你能不能不要去?」
「不,这……」
「你不愿意答应我不要去吗……?」
含着泪水的眼眶逐渐干涸,甚至失去光彩。人一旦陷入绝望就是这种表情吧,我忍不住面部抽搐。
「我都这样拜托你……不要去了……」
再这样下去不妙。
「我知道了,等到他醒来我再去拜访吧,绝对不会把他叫醒的。」
「真的吗……!太好了!」
道具商人立刻露出笑容,眼角浮现安心的泪水。这些举动如果是故意的还真吓人,我强自压下加速的心跳。虽然在他即将绝望之前避免了最坏的结果,但一个人绝望的瞬间真是太可怕了……倒不如说,因为他这些反应都不是刻意的,所以才恐怖啊。
我准备离开,道具商人对我说了声「辛苦了」,还目送我走远,无疑是位好青年……虽然是位好青年,但短时间内我对他大概会有点阴影,下次见面感觉会很尴尬。这么想是不是太不够格当宪兵了?
我再次改变目的地,硬是挺直差点弯腰驼背的背脊,踏出脚步。
早上的冒险者公会人挤人,就连宪兵都知道。
「想也知道公会不可能一一管理所有的冒险者吧,我现在很忙。」
「真是非常抱歉。我是想问一下,昨天晚上宪兵交给公会的那些冒险者怎么样了。」
在这种时候占用职员的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这也是职务所需,没有办法。我说明来意之后,职员那张完全看不出情绪波动、不带表情的脸淡淡转了过来。
「现在应该不晓得跑到哪去了吧我没兴趣知道。」
「嗯?!」
「公会勒令禁止他们在王都活动,并且流放出城。」
不愧是冒险者公会,处分毫不留情,判决又迅速。即使那些冒险者以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被运到公会,如果是咎由自取就算他们活该,公会立刻给予处分。没想到他们离开王都竟然是公会宣告的处罚。
但对我们宪兵来说,闹事元凶离开王都,并不等同于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根据值夜宪兵的说法,跟那些冒险者打斗的人下手非常过火,也必须从他口中问出事情经过才行。公会已经习惯冒险者之间暴力相向,他们不可能告诫冒险者「不要打得太过火」。
「我可以警告一下跟他们斗殴的冒险者吗?」
「请自便。」
老实说在王都,宪兵的「不干涉冒险者公会」就是这点程度而已。
职员跟我交谈的同时,手边仍然一个接一个为冒险者办理接取委托的手续,看来必须等一会儿才能继续谈下去了,于是我稍微退到旁边。既然那些闹事的冒险者已经离开了,也没有必要赶时间。
「欸史塔德,这家伙一直对委托费用有意见啦。」
「断了他的性命。」
「啊,你终于决定接受了吗?刚刚明明意见那么多的说,谢啦。」
我懂了为什么王都的冒险者灾情相对比其他地方来得少。
来到第一线看看果然还是相当重要,我心领神会地点头。这时,算准了冒险者队伍中断的时机,面无表情的公会职员把手边的文件全部推给他隔壁的职员,然后朝这里看了过来。看来他愿意听我说了,我再次走近。
被塞了一堆文件的那位职员发出惨叫,真是非常抱歉。
「关于送到公会的那些冒险者,听说他们今天早上确实离开了王都。」
「这样啊。」
正如他刚才所说,职员看起来对他们的下落半点兴趣也没有。
「关于那些家伙,其实之前宪兵这边也收到过受害申诉,所以希望能跟公会拿个处分相关文件的副本。」
「我立刻帮你准备。」
职员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是去准备文件吧。
在其他地方,冒险者公会和宪兵之间常发生摩擦,听说连这种文件往来都常遭到拒绝。相较之下,我们这边实在太顺利了,甚至有点顺利过头,不过这也是这位职员的个性使然吧。
职员马上就拿着文件回来了。
「至于劳烦到宪兵一事,我今天就会叫公会长过去拜访。」
「好,我知道了。」
叫公会长过去……?
「那我先失陪了。」
「啊,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职员一副事情都处理完了的样子立刻准备离开,我连忙叫住他。
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把「麻烦死了」的情绪露骨地传递过来,到底是什么原理?他淡漠的目光非常冰冷,但如果能在这里打听到兽人的所在地,我就不用大费周章跑到沉稳男子的旅店了。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某位冒险者的所在地。」
「不可能,公会没有确认冒险者所在地的义务。不过如果是相当高阶的冒险者,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他们的队伍阶级啊。
不过,他们一定是高阶冒险者不会错,毕竟有一刀在,还有跟兽人对峙时感受到的实力也不简单。最重要的是,那个高贵的男人怎么可能位居低阶,开什么玩笑。
当然,他一定也曾经是低阶的冒险者吧,完全无法想象。
「是一位名叫伊雷文的兽人,他好像跟昨天晚上的骚乱有所关联。」
「那个白痴做了什么?」
周遭的温度好像忽然降低了。
怎么回事?我环顾周遭,看见冒险者和公会职员都速速退开,坐在旁边的职员甚至抛下文件,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溜烟逃跑了。
「我在问你,那个白痴又给那个人添了什么麻烦?」
那个人,我一听就明白了。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对上职员降到冰点的视线,觉得头好痛。
「……昨晚那些冒险者好像跑去找他们队伍麻烦,他差点遭到危害,兽人为了保护他挺身出来迎击。」
「这方面那个白痴值得夸奖吧。」
「但是,这个嘛,我刚才也说过,他下手太过火了。我打算找他确认事发经过,顺便劝导他一下。」
「我知道了我们会吊销那些冒险者的公会证明,顺带一提我不知道那个白痴人在哪里也不想知道。」
「等一下。」
他知道了什么?那些冒险者确实造成了旁人困扰,但吊销公会证明太过分了吧。我对于冒险者不太熟悉,但仍然知道这是相当严厉的处分。
「公会职员不要凭着私情决定处分啊!」
「要是一开始知道他们对那个人出手我就会自己把他们处理掉了。」
「不要在宪兵面前公然放话说要动用私刑!」
「只是吊销公会证明而已还留着他们一条小命就该感激我了。」
「不要让人家在吊销和丧命当中二选一啊!」
他的双眼好清澈。不,清澈过头了,里面只有一如往常的「空无」。
「就算你说不行我也要动手我已经决定了。」
「不要明知不对还这么理直气壮!」
周遭不知为何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宪兵的评价因为这种事情提升实在教人心情复杂。表示眼前这位职员就是这么受人畏惧的人物吗?
他本人大概觉得周遭怎么看他都无所谓,只要唯一一人不要讨厌他就好——他的一举一动强烈传达出这种想法。
能够理直气壮忠于自我的人还真是吃香。不晓得今天第几次,我怀着这种绝对不是羡慕的想法,和其他公会职员一起拼命阻止立刻就要动手吊销他们公会证明的那位职员。
今天第四次是他本人。
「昨天晚上的事情吗?王都的宪兵工作真有效率。」
是我疏忽大意了,这句简单明了的称赞渗透进疲惫至极的心里,我受到了疗愈。
追根究底,今天我会累成这样都是因为眼前这男人的影子到处出没,但罪魁祸首是那些现在已经离开这座王都的冒险者,我不会对他有所不满。
我们在旅店的餐厅,与沉稳男子和一刀相对而坐。女主人端来了茶水,我以现在在执勤中为由婉拒,女主人却举起托盘说「我泡的茶不能喝是不是!」所以我就心怀感激地接受了。
「但是,我想我应该也没有什么新的情报可以提供了。」
「不,毕竟宪兵只发现了被丢弃在路边的冒险者,也没有机会问他们话,总不能完全靠着听来的传闻断定事情经过。」
「这么说也是。」
总不能在文件上写说这起事件靠着主妇们的八卦闲聊顺利解决,当事人的口供是很重要的,即使只是一句「事情就是这样没错」也好。
「那么,宪兵的工作到这边就结束了吧。」
「不,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什么事?」
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我亲眼看见了早上主妇们口中「非常优雅」的用餐动作,忍不住不晓得第几次怀疑:这人真的不是贵族吗?会这么想也没有办法。
「冒险者之间的纠纷我们尽量不插手,但这实在做得太过火了吧?」
「你是说伊雷文?」
「是的。」
昨天晚上宪兵发现的那些冒险者,听说搬运到冒险者公会的路上,他们一直都没有恢复意识。一看就知道他们满身疮痍,趴倒在路边的模样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
「已经确认过先来找碴的是对方,但未来万一再发生类似的事件,宪兵就不能当作没看见了。我想你身为队长,应该要谴责他这次的行为才对。」
这时,忽然响起轻微的吐气声,原来是一旁无趣地听着这段话的一刀叹了口气。
漆黑的服装、锐利的眼光,一刀浑身散发的气势不论见过几次都令人畏缩,但身为宪兵,我必须要维持刚毅的态度才行。话说回来,一刀坐在沉稳男子身边看起来真不搭调,老实说我可以理解守卫为什么把他当成绑架犯。
「这也不是什么应该责备的事情吧?他还年轻,多少有点调皮,表示他精力旺盛呀。」
沉稳男子说出了跟聊八卦的那群主妇一样的话。
「只要你开口纠正,他会稍微收敛一点吧,跟他讲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一刀不知为何替我说话,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调皮也是伊雷文的个人特色呀。」
「如果砸烂对方的脸也算个人特色的话。」
「以伊雷文的作风来说已经很收敛了。」
「你不要把那家伙当成判断标准。」
听起来一刀讲话还比较有良知,是我的错觉吗?我不禁一手端着茶呆在原地。
「而且伊雷文打架打赢了,胜利的一方还遭到责备很不合理吧。」
这是哪来的支配者理论?那张轮廓柔和的脸说出这种话有够突兀。
「现在就是叫他获胜就好不要打过头啊。」
「赢了就是赢了。而且劫尔,你还不是每一次被人纠缠都会还手打倒对方。」
「我打到他们还可以自己走回去的程度就停手了。」
「伊雷文还在学习怎么拿捏这种分寸呀。」
「那家伙才不会学。说到底他就是懂得拿捏,所以对方才没死啊。」
为什么我会旁听这种像是教育方针发生歧见的父母的对话?宠孩子的母亲和管教严厉的父亲吗……不过一刀方面与其说是严厉,倒比较接近「不要把我扯进麻烦事」的态度。
「伊雷文那方面的管教一向是交给你负责。我认为他可以随心所欲行动,真的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再出手帮忙就可以了。」
「哪时候交给我了?再说就是因为我讲了他也不会听,所以才叫你出面跟他讲啊。在真的出事前先想点办法吧。」
反了吗,原来是放任不管的父亲和希望父亲帮忙管教的母亲啊……
我该怎么办,虽然现场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但这么听下去真的好吗?谁来帮帮我啊,我看向从刚才开始就在偷看这里的旅店女主人,她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看来无法期待她伸出援手。
「总之,我们家伊雷文没做错什么事,获胜的一方就是正义。」
「也是,这是冒险者的潜规则。」
冲突突然就化解了,这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是这样吗……」
常常见到冒险者之间发生冲突,纠纷可能波及周遭的时候宪兵也会出手介入,但只要不连累周遭,几乎都是放任当事人自己解决,也有不少人会开心地在一旁看好戏。
一旦演变成宪兵介入的事态,争执总会以胜败不明的状态收场,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冒险者的规矩是这么回事啊。不对,昨晚那场根本算不上冲突,说是蹂躏还比较贴切,错是错在蹂躏别人的那一方吧。但是一开始骚扰人家的又是被蹂躏那一方……
「话说回来,这些说法你从哪听来的?」
「艾恩说的呀。」
我一面听着正前方的对话一面默默思考,这时忽然有道活泼的声音闯了进来。
「早安——!听说昨天的事情好像有一些争议喔,但反正我都把他们抹消了,队长你们就不用再争……哇靠,怎么有宪兵在这啊。」
「等一下,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擅自偷听啦杂鱼,我才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咧。」
奸诈狡猾,瞧不起人的笑容。这哪里亲切讨喜了?
我想质问出真相,但得不到正经的答案。我看着他拖来椅子,在沉稳男子身边坐下,仰头灌了一口茶掩饰我的烦躁。真受不了,让这种男人加入队伍到底有什么好处?就算有实力,这也是令人敬而远之的类型才对。
「他很亲近我呀,昨天那么做也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
「要不是他反应过当,我对此并不会有任何意见……」
「这表示他很担心我呀。而且,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说这男的可爱。
「例如,在外人面前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会撒娇,但是在房间里却会全力撒娇这点。」
「队长……!」
你说这家伙?
兽人颜面抽搐,沉稳男子则恶作剧般对我微微一笑。这是他的训斥吗?或许是对兽人昨晚行径的处罚吧,总之实在罚得太轻了。
但是,现在既然知道冒险者之间有这种潜规则,队长又已经处罚过他,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唯一能够处罚这个兽人的是他,他说这件事这么发落,那也只能这样了。
「……打扰你们了。」
「已经没事了吗?」
「我的目的本来就只有确认事发经过而已。关于兽人别有深意的发言,我倒是很想现在立刻把他带回去侦讯。」
「只是开个玩笑嘛,干嘛当真,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伊雷文。」
兽人遭到责备闭上嘴。原来兽人真的会听他的话啊,我看了不禁佩服。真希望沉稳男子就这样好好教育他一番,除了这个兽人以外,冷淡的公会职员和怯懦的道具商人也教育一下吧。
我边想边走出旅店。今天早晨被这些人耍得晕头转向,比平常更焦头烂额,折腾下来仿佛用光了接下来一整天的力气,但这一天还很长。
「听说你今天见到了利瑟尔阁下,我忍不住就把你叫来了!好了,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
自从沉稳男子来到王都,我的日子常常充满波折,差不多该把和平的一天还给我了吧。值勤结束后我被叫去问话,在豪华的房间里面对着子爵大人,我开始认真担心自己的胃。
闲谈十二岁时间接的「那件事」
那个佣兵团的名号广为人知。
他们的人数并不是特别多,和各国的正规军队比起来只是小型集团,战场上碰上他们的所有敌军却都胆战心惊。
他们的破坏力有如疾风怒涛般席卷战场,亲眼见证他们的斗争心教人身体深处发颤,不论多么优秀的战略,面对这个佣兵团压倒性的力量都只能无力地溃散。就连友军都不寒而栗,可以说是暴虐的聚合体。
也有许多国家想尽办法要驯养他们,但他们从来不隶属于任何势力。哪个国家出的钱多,他们在战场上就跟谁合作,这个佣兵团一次也不曾违背过这个原则。
正因如此,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优先帮助自己中意的人——当然,该付的钱还是得付。
「…………」
一个男人伫立在平原上,举目所及没有任何障碍物遮蔽视野。
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没有生气,惨白毫无血色。混浊的双眼仰望阴霾的天空,腥暖的风吹动他的头发。
「队长,这一带已经扫荡完毕啦,敌兵全歼。」
「……我看也知道。」
「也是喔。」
没有任何东西遮蔽视野,是因为敌兵都被他斩杀了。吹来的风腥暖黏腻,是因为他们正处于战火当中。男人踩在数量骇人的尸体上,一手握着鲜血濡湿的剑伫立原地。
插图p317
他瞥了前来报告的下属一眼,以掺杂叹息般乏力的声音回答,然后接过下属递来的布,擦拭剑上黏稠的血糊,白色的布转眼间染上鲜红。
「不愧是咱们佣兵团的最强战力,第四兵团的『死神』队长,经过这场混战竟然还毫发无伤!」
佣兵团由数个部队构成,人数不多却都是精锐战士,担任队长的更是其中万中选一的佼佼者。即使在那些队长当中,这男人仍然是大放异彩的人物。
他是这个佣兵团史上最年轻的队长,在这整个大陆首屈一指的佣兵团当中,坐拥「最强战力」的名誉,不过从他死者一般的脸色,难以想象他压倒性的实力。
「那些称号烦死人了……团长呢?」
「正在最前线突击。咱们要去支援吗?」
「…………」
每次有人要他判断战况的时候,有张脸孔一定会浮现在这男人的脑海。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拥有最优秀的头脑,无论面临什么状况都能做出最好的判断,一方面顾及战场上的尊严,同时又能以不拘泥常识的点子打破僵局。
「那样的人……却突然……!」
他混浊到极点的双眼忽然燃起光芒,下属见状脸颊抽搐,倒退一步。
「突然消失不见!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队、队长,你冷静……」
「就连闯进那个国王的地盘他也说他不知道还反过来恼羞成怒!我才什么都不知道咧他懂个屁有什么资格生气,那个天杀的家伙开什么玩笑!!」
被男人一脚踢开的尸骸在地面翻滚。纵然那是敌军也不该如此,冒渎亡者的行为会招致不必要的反感,平时上头老是这么耳提面命。「唉呀……」身为下属的男人边想边望着自己完全丧失理性的队长。
据说自从遇见某人之后,队长这种行为已经大幅减少了,但大家都听说过这个平时像幽鬼一样有气没力的男人,以前在面对敌兵的时候常常像这样性格丕变。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愿意跟随这位队长,除了因为他拥有所有习剑之人都不禁向往的强大实力之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虽然这副德行,平常其实还满照顾下属的。
「那家伙还说,下次等我们到附近要一起吃饭!明明是那家伙自己说的为什么……,…………唉……」
而且没发作多久就会冷静下来了,所以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男人的恸哭戛然而止,活力又立刻从他脸上消退,佣兵团里面已经没有看见他这种急遽的变化还会感到惊讶的人了。
「……采游击战击溃伏兵,事后再会合就好。」
「好。」
下属开始熟练地将四散的佣兵聚集起来,男人望着这一幕,呼出好长好长的一口气,仿佛把命都吐了出来。他将剑刃明显毁损的武器收回鞘中,喃喃说着该换了。
回想那个人的身影果然非常有效,只要假想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男人就能想出好策略。按照过去经验,他大致猜得到伏兵躲藏的地点;而且没有人从旁介入战局,在最前线享受的团长也会很高兴吧。
「……哈哈。」
了无生气的脸上浮现笑容。在他看来这是最佳战略,但那个人一定可以轻易想出更好的妙策吧。男人垂下眼睑眯细双眼,对着不在眼前的某人笑了。
「队长,准备好啦。」
下属转着肩膀走近。
「啊,队长在笑欸,真难得,你是想到宰相大人的事情吗?你们感情真的很好欸,虽然宰相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人。」
「你太多话……好吵……」
「因为队长都不说话啊,我多讲一点刚好啦。话说回来,宰相大人真的很让人担心欸。」
虽然挂念,但男人并不担心。以那个人的能耐,不论到了哪里都能找到方法自保,他懂得用人,会为人们引领前路,让人寄望于他。
他知道那个人用不着操心,只是自己擅自担忧罢了。
「…………你到底,在哪里?」
那个除了佣兵团团长以外,初次让他怀抱敬意的友人,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拥有最强战力之称的男人一反他浑身散发的氛围,以稳健的脚步离开脚下堆积成山的尸体。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拿下战果大赚一票,否则要被团长臭骂了。
必须指示佣兵们从现在开始小心不要暴露动向,前往伏兵躲藏的地点才行。虽然只是猜测,但大概八九不离十,他在战场上的经验已经丰富到足以如此确信。
「利瑟尔……」
仰头一望,混浊的双眼看见一片灰蒙的天空,他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们佣兵团的名号才刚开始传开。
在佣兵的圈子盛传他们是一支猛将云集的兵团,但是对雇主而言,也不过是众多佣兵团当中的一个而已。他们和现在并无不同,满足于奔赴战场赚取酬金的日子。
当时,未来的第四兵团队长才十二岁,已经隶属于这个佣兵团了。他以令人屏息的剑术天分,毫不留情地斩杀那些看轻他只是个小孩的敌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大家开始拿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开玩笑,称他为「死神」。
「喂小家伙,过来!」
「……」
那一天,佣兵团也和平常一样在战场上大闹一番,到了晚上就拿这天赚的钱包下整间酒馆。
团长握着酒瓶,悠然坐在沙发上叫他,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他乖乖走近。团长收留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他,还把在世上生存的能力教给他,是他由衷尊敬的人。
少年依着团长的招呼,在他身边坐下。团长是个肌肉结实的彪形大汉,一坐在他旁边,整个佣兵团当中最矮小的少年看起来显得更娇小了。少年的身高符合这个年龄该有的水准,只是比较对象不太恰当。
「听说你今天一个人击溃了对方一整个小队啊?」
「这点成绩又没什么好炫耀的……」
「现在讲话越来越嚣张啦!」
大手使劲揉乱他的头发,少年看起来有点困扰,但并未反抗。
团长的笑声符合他狮子般的外表,听起来像野兽的咆哮,周遭其他佣兵听了也跟着笑。「好啦,喝酒。」少年接过酒瓶,直接仰头一灌。要是跑去找酒杯,佣兵们会笑他装模作样吧。
喉间一股灼热感,他注意到这是烈酒,但还是回应周遭的欢声一饮而尽。这对他来说没什么。
「你要是表现出一点示弱的样子还比较可爱咧,结果脸色完全没变!能喝酒的男人能成大器!」
「……我是不觉得好喝啦。」
看来你还是个小朋友,团长大笑道,少年皱着眉头把空酒瓶扔到一边。周遭的酒一瓶接着一瓶开,以前他常常纳闷,明天还要接着上战场,喝酒没问题吗?不只没问题,这些人喝了酒反而还打得更起劲。
「不过,对方还没有拿出实力啊。」
团长一口气灌下盛在大啤酒杯里送来的麦酒,愉快地说道。
对方——不是现在雇用他们的国家,而是敌方。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佣兵可以帮助任何一方,根本无所谓敌我,不过也没有更好的说法了。
「是在观望吧。」
「但明天我们就离大本营很近啰。」
「男人嘛,有人邀请就勇敢赴约才够有骨气!」
速度还算不上快速进攻,不过形势确实是我方较为有利,大本营已经近在眼前也是事实。今天,他们已经看见了进攻目标,也就是敌国主要都市的城墙。
但是他们没心情为此欢腾喧闹,疑点实在太多了。这是值得期待的对手,因此每位佣兵脸上都带着乐在其中的笑容,同时不疏于警戒。
「对方是大陆首屈一指的大国。享受可以,但别掉以轻心啊。而且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咱们金主瞄准的猎物有啥传闻。」
敌国是这座大陆上最古老、最强盛的国家,位于它领土最边陲的繁荣都市,在其他国家眼中是绝佳的猎物。
一旦将这个都市纳入手中,等于将势力伸进了原本无人能敌的大国当中。该都市本身相当繁荣,所拥有的丰富资源,令小国也可能借此一跃成为大国。
「对那个『逆鳞都市』出手的国家,没有一个全身而退。」
团长露出狰狞的笑容这么说。少年听了,混浊的双眼转向他。
从前,他们曾经到那个都市补给物资。城墙环绕之下的街区和平无争,看不出军事方面特别强大的迹象。
或许是传闻中那个沉稳领主的影响,都市里的居民全都温和开朗。虽然佣兵里面以粗莽的汉子居多,居民还是亲切相待,在少年印象中,那是个待起来很自在的地方。
「……『逆鳞都市』?」
印象中的都市,和这个骇人听闻的别名完全连结不起来,少年忍不住喃喃重复了一次。团长一听毫不客气地笑了,周遭的佣兵也纷纷露出「原来你不知道」的意外眼神,看来这在佣兵之间是常识。
「在我们佣兵的圈子,『不要跟那个都市敌对』是大家的默契。」
「……」
现在不就敌对了?但少年没有这么吐槽。
正因为有所警戒,他们才会在酒场一边欢快喝酒,一边讨论明天以后的行动方针。假如对方只是杂兵,他们哪会讨论什么方针,只会用一句「反正杀进去就对了」带过。
「那座都市看起来好像和平日子过太久,疏于防备,其实一有人对他们动手,他们可是很不客气的。」
「大概两年前吧?忘了哪个小国想了个馊主意要动他们,结果派去的间谍一个晚上就全灭啦!那次还真是精彩!」
「还不是因为他们用了那种愚蠢的战略,竟然想拿居民当人质。只要没有实际出手,逆鳞都市也不会有所动作……表面上。」
团长扬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换言之,台面下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
不晓得那座都市是哪个贵族的领地?印象中居民相当尊敬领主,应该不是冷血残酷的人才对。
「……领主是什么样的人?」
「是率领那个大国的要人之一,公爵大爷。老子见过他一次,只看外表就是个温文儒雅的小白脸。」
由那个小白脸所统治的,和平的「逆鳞都市」……听起来实在不像棘手的强敌。
所有人都这么想,因此明知这个都市骇人的别名还是照样出手侵犯,却在每一次吃亏之后领略到这个别名真正的涵义。既然团长这么说,这肯定是事实不会错。少年接受了这个说法,不情愿地喝光旁人接二连三塞过来的酒。
「……干嘛跟那个都市作对……」
「付钱不手软的好客户难得啊!」
没错、没错,其他佣兵纷纷大笑。听着他们的笑声,少年仍旧维持着了无生气的表情,深深呼出一口气。笑得这么轻松也是当然的,一旦情势对我方不利,他们早就决定二话不说开溜。
「这样不是会赤字吗……」
「每次都是这样啦!领日薪的好处就是亏钱之前天天都能享乐啊!」
雇用佣兵,每日支薪是常识。佣兵并非国家的正规士兵,就连付钱雇用的国家本身都不信任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佣兵会视情势轻易倒戈。
即便如此,佣兵实战能力优秀,愿意为钱积极立下战功,因此还是有许多国家经常雇用他们。
「你们都给我准备好了,苗头不对咱们马上撤退!但是能打下的战果也不要客气!」
众人以气势雄壮的呐喊回应,团长放声大笑,砰地靠到沙发上,撞得体积庞大的沙发摇摇晃晃,少年不悦地站起身。
「……?」
这时,他忽然察觉酒馆门板的另一侧有人的气息。
似乎不是埋伏,也不是来刺探什么,那个人完全没有藏身的打算,只是站在门口,就像附近的小孩子出于好奇,跑来看看佣兵团长什么样子而已。
放着不管他就会自己离开吧。但是周遭大声喧闹的其他佣兵好像没注意到,还是跟大家说一声好了,少年低头看向正仰头灌酒的团长。
「……门口有人。」
「啊?谁啊?」
「大概是小鬼吧……」
「你自己也是小鬼啊,小家伙!」
团长笑着这么说,正打算叫少年放着别管,但他刚说出口的话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天底下还有这么带种的小鬼啊。」
团长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这么说道。他该不会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吧,少年听了将那双混浊的眼瞳转向他。酒馆里的男人们开始起哄着猜测来人是谁,兴致高昂得简直要开始下注。
团长抬了抬下颚要他去开门,少年于是走向门口。如果是嚣张的小顽童,稍微吓唬一下就好;如果是有事找酒馆老板,那就赶快让他把事情办完,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来人看见眼前这群莽汉,自然就会吓得逃跑了。
把幼小的孩童吓到大哭这种事,自己也不只遇过两三次了,少年边想边扶上门把,往外侧推开。不出所料,门前的人影是个孩子。
「晚上来打扰你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能不能擅自进去……」
但那孩子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对方的年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不过身高比他矮。那人影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神情柔和的脸,一眼就看得出是在和平的环境长大。
正因如此,见到人多势众的佣兵团,他的态度还如此自然反而更显得奇怪。少年死气沉沉的双眼闪过一丝警戒。
「……这酒馆我们包下了,你放弃吧。」
「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这间酒馆而来的。」
对方原本笔直望着这里,这时忽然兴味盎然地将店内情景也映入眼中。这群粗鲁的男人长得实在不算平易近人,不但在里头大声欢闹,还朝着门口这里揶揄取笑,但那孩子眼中却没有浮现半点怯色。
反正立刻就要关上门了,少年的手一直扶在门边没有放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对方。
「我有事情想要拜托各位。能不能让我见团长一面?」
「…………」
少年放出了足以摇撼夜晚树影的威压。
其他佣兵到了这时候也发现状况不太寻常,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门口对峙的二人身上。「喂,这样太过火了吧?」看着站在门口的伙伴,他们纷纷劝阻。
「…………滚。」
少年用饱含气音,没残存半点稚气的声音说道。
「果然应该先派人来打个招呼吗?」
少年的双眼更混浊了几分,但那孩子面不改色,细软的发丝轻轻飘动,只见他苦恼地偏着头,沉吟着说出有点脱线的想法。
足以把成年人吓得逃之夭夭的威吓,这孩子却一点也不介意。态度感觉也不像是小看了佣兵团的小朋友在胡说八道,反而像是理解了一切才到这里造访一样。
「喂,小家伙,让他进来。」
听见团长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看见团长脸上兴味盎然的笑容,少年随即收敛了威压,退后一步示意对方进门。
那孩子大概也听见了团长那句话,安心的表情好像在说太好了,从容不迫地走过他身边,踏进酒馆。
「……」
少年关上门,目送孩子的背影往内走去。年纪看起来差不多,但两人的体格完全不同,那孩子看起来很弱小。
「有事找我啊,小鬼?」
「是的。我可以坐下吗?」
「坐、坐!来,要不要喝酒啊?」
团长大声笑着说,那孩子朝他微微一笑,道了谢后,轻轻坐到团长正前方的沙发上。他在这个场合看起来实在太过突兀,完全无法融入这片光景。
但那孩子丝毫不介意,他沐浴在周遭好奇的视线当中,婉拒了团长递来的酒。
「团长基本上很喜欢小朋友喔。」
「虽然小朋友都怕他。」
「你们吵死啦!」
佣兵们露骨地交头接耳,团长笑着朝他们怒吼,一边打量坐在面前的孩子。他冷静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小孩,但环视周遭、对佣兵团感到新奇的模样确实是这年纪该有的举止。当然,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早就吓得发抖了,眼前这孩子要不是异常迟钝,就是胆子特别大。
无论如何,看就知道这孩子不寻常。
「小鬼,你是贵族吧。」
「是的。」
那孩子直截了当地肯定道,周遭的佣兵听了都哑口无言。
「陪小鬼玩耍不是咱们的专长啊。」
「我看了各位今天作战的模样,想说这件事一定要拜托你们。」
「喔,要喝果汁吗?」
「谢谢。」
大手递来一个装着果实水的玻璃杯,那孩子毫不犹豫接了过去,就这么喝了一口。一点也不像贵族,在场所有人都这么想。佣兵们想象中的贵族,应该会觉得这种东西不能喝而拒绝,要不然就是笑着接过杯子却不就口才对。
也许这孩子是在百般放任的环境下长大的?但如果真是如此,该怎么解释他冷静稳重的态度?
「(无法捉摸的家伙……)」
少年绕到团长身后,望着那个小孩。
只要以敌人的身份对峙,他就能看清对方的实力,也能轻易察觉对方的敌意,但他却摸不清眼前这孩子的底细。团长一脸游刃有余地摸着自己的胡渣,肯定也想着同一件事吧。
「你今天好厉害哦。」
那孩子忽然对上少年的视线,微微一笑。这话什么意思?少年皱起眉头。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吧?」
「十二岁。」
「啊,那我们同年耶。」
那孩子听了兴高采烈地继续说下去。
「明明跟我同样年纪,却能使出那种夺取魂魄一样的剑术,难怪拥有『死神』的名号,我忍不住看得入迷呢。」
「……你从哪看见的?」
「从很远的地方,用望远镜。」
即使使用望远镜,普通的孩童根本不可能来到能俯瞰战场的地方。
而且这孩子还是贵族,家人不可能允许他到战场上闲晃,看样子他应该也不是这间酒馆所在村庄的领主之子。那他究竟是打哪来的?
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少年俯视着边说好甜边喝着果实水的孩子想道。
「然后呢,你说要拜托的是啥事啊?」
团长咚地将两条手臂搁到沙发椅背上这么问。这彪形大汉光是坐在原处就足以形成压迫感,那孩子却低头看着玻璃杯里喀啦喀啦转动的冰块。
他偏着头,好像在想该怎么开口比较好,接着立刻点了一下头,抬起脸来。
「我想拜托你们杀一个人。」
周遭不约而同把酒喷了出来,团长则露出牙齿笑了。
「喂小家伙,别乱来。」
唯有少年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着那孩子的脸。
「这家伙……在耍我们吧……」
「住手,小家伙。」
「跑来找佣兵却叫我们做刺客的工作……明明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鬼,还敢这样瞧不起人!看不顺眼就想杀人,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任性要求耍着我们玩!你不要太瞧不起人了死小鬼!!」
「叫你住手你是没听见啊!!」
团长咆哮般的怒吼伴着拳头挥下,少年勉强耐住这一击,差点没弄掉指着那孩子的剑。经过数秒的沉默,少年缓缓收回剑。
「…………我冷静下来了。」
「真是的,要是真觉得这小鬼只是在玩,你就不要发飙啊。」
嘴上这么说,但团长看向那孩子的目光却十分锋利。
「没想到你的情绪这么丰富,好意外哦。」
「哪里意外……」
听见少年这么说,旁观的佣兵们纷纷在心里吐槽:这小子顶着一张死人一样的脸说什么呢。
那孩子佩服地说,态度一点也不像几秒前才被人拿剑指着鼻尖的样子。刚才他毫不动摇,笔直望着对方,仿佛眼前那把剑根本不存在,在场所有人见过那一幕都对这孩子刮目相看。
这一定不是在和平当中成长,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孩子,少年也凝神俯视他。
「你为什么选择找咱们办这件事?」
「啊,团长愿意听我说?」
「老子喜欢有胆量的家伙。」
团长也已经不觉得这是儿戏,开始展现出正视对方要求的态度。
「因为我今天第一次看到战场,觉得你们是全场最厉害的。」
「这还真教人高兴,要是你能喝酒我就请客啦!」
没有人注意到,孩子听了这句话一瞬间瞄了果实水一眼,心想:该不会这饮料不是免费请客的?
「就算是小鬼,你好歹也是贵族吧?有的是人手,哪用得着特地跑来拜托我们?」
「因为对方的身份有点棘手,可以的话让他自然战死是最好的。」
「喂,这小少爷好可怕啊!」
想请这个佣兵团在战争中杀死对方,表示他的目标隶属于现在与佣兵团敌对的大国那一方。既然如此,眼前的孩子想必跟佣兵团属于同一势力——这是当然的,他人都在这个地方了。
「我愿意支付你们现在受雇报酬两倍的价码。」
孩子从斗篷中拿出一个布袋,动作看起来有点吃重。他在整个酒馆的注视之下将布袋放上桌,袋中随之响起钱币的摩擦声。
「事前我会先付同样价码,事后再加上成功报酬,加起来一共两倍。」
「这应该不是小朋友拿零用钱付得出来的金额才对啊。」
「我拜托过父亲大人了。」
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么说。他笑起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孩,但从刚才开始逐渐增强的气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起他们想象中的贵族更加绝对,就连见过世面的佣兵一不小心都会被他的气势压过。这是与上位者对峙的感觉,教人下意识认同他是真正的高贵之人。
到了这时候,在场已经没有人斥之为儿戏而感到不快,所有人都静静旁观这场交易。
「咱们没有权力拒绝?」
「不是的,各位当然有权拒绝。」
那孩子有点惊讶似地摇摇头。
「如果你们听了委托内容不感兴趣,那就拒绝也没有关系。拒绝的话,我会给你们跟事前同样的金额当作封口费。」
孩子悠然微笑说道,团长听了开始思考。
踏遍无数战场的直觉告诉他,这的确不是陷阱,就算听完直接拒绝也稳赚不赔。只不过他有股强烈的预感:应该跟眼前这孩子打好关系。
这预感已经近似于确信。
「目标是什么人?」
「副指挥官,他负责率领国家派遣的正规军队,就在明天跟你们对峙的军队当中。」
团长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胡渣。
「不是指挥官,而是副指挥官啊……他对你来说很碍事?」
「比起对我来说,比较像是……啊,不对。这个嘛,确实没有错,是我个人很讨厌他。」
孩子说着有趣地笑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团长看了也露出极为愉快的笑容,总觉得自从这孩子踏进这间酒馆以来,这是第一次窥见他真正的想法。
好了,被这么稳重的孩子讨厌的男人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团长晃着壮硕的肩膀大笑,少年则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身影。团长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尊敬的人物,而这孩子竟然能以对等的身份跟团长交易。他到底是什么人?
「既然是讨厌的人,那也没办法啊!」
「是呀,没办法。」
孩子点点头,团长意味深长地笑着探出身子。
「所以呢,你为什么讨厌他啊,小少爷?」
「因为……」
孩子握紧了玻璃杯,缓缓低下头。
下一秒,一股气势支配全场,所有人不禁屏住气息。那跟少年释放的威压完全不同,和战场上再怎么强大的战士对峙的感觉都不一样。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们确实窥见了令万物俯首称臣的威光。
「因为他想杀死我重要的人。」
响起的嗓音里压抑着错综复杂的感情。
少年睁大了那双混浊的眼睛。这种感情和眼前这孩子真不相称,他下意识这么想。在一片静默的酒馆当中,少年喃喃开口。
「…………那该杀。」
「对吧?」
感受到气场倏然消散,所有人都垂下肩膀松了一口气。看见两个小朋友仿佛有了什么共识似地相视点头,佣兵们也放松心情,甚至还有余力去想:从刚才开始,这两个小鬼好像就满合得来的嘛。
「这理由合理!」
团长一笑置之,那孩子则说这一点也不好笑,看起来有点不满。
「怎么啦,事情听起来非同小可啊。」
「他是绝对的传统主义者,坚持只有长子可以继承王位,否则等于扰乱国家的秩序,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改变意见。」
「爱讲就让他去讲啊,不行吗?」
「只是嘴上谈论的话当然没有关系,反正目前殿下也无意继承王位。」
他们突然觉得某些地方不对劲,这话听起来非常突兀。既然这孩子要他们杀的人隶属于敌军,眼前的小孩当然就属于我军了——在场所有人原本都这么以为。
「但是,即使殿下的魔术实力太过强大,他也不应该主张叛乱的种子应该尽早铲除,还拟定暗杀计划,做到这种地步我也会生气的。」
为什么?因为他们想也没想过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会跑到交战中的敌国,不会在今天才刚杀死自己国家无数士兵的佣兵团当中神态自若地喝着果实水,不会像这样没有半点戒心,即使剑尖指着自己也毫无惧色,还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不可能。
「把这种没办法罗织罪名、找不到破绽的自己人丢给你们处理,有点抱歉就是了。」
他们一心这么以为。
「…………你——」
「小家伙,别这样。」
少年伸手探向剑柄,却被团长制止了。
「现在是我和小少爷在谈话。」
少年别开视线,仰头望向天花板,藏起自己忍不住扭曲的表情。
团长果然没把对方当成区区的小孩子,虽然带着点玩心,这仍然是对等的正式交易。同年的自己对于团长只能在远处憧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凭什么跟团长并肩?那孩子确实出身高贵,但他本身又没什么能力。
少年虚无的双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手背抵在嘴边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少爷这个称呼,听起来好难为情哦。」
「你不就是贵族的小少爷吗,都一样啦。」
孩子一瞬间瞥了少年一眼,但少年没有注意到。
「我记得你们那国的王子有两个是吧,所以你属于第二王子派啰。」
「如果殿下不愿意继承王位,我也不会干涉,但目前还不知道。」
那孩子干脆地这么说道。
他接受、也理解了贵族的黑暗面,但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运用那些计谋,他的这些知识只为了唯一一人而存在。团长吊起一边嘴角。
「你这么做就是为了那家伙啊。」
「不,不是的。」
「啊?」
团长是佩服他的忠诚心才这么夸奖,没想到那孩子立刻否认。
「为了某人这么做,也就代表这是那个人的错,对吧?我并不打算让殿下为了这么卑鄙的行为负责。」
孩子露出了沉稳幸福的微笑。
「所以这只是我的任性,想杀他只是因为我讨厌他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
团长忍不住迸出发自丹田的浑厚笑声,周遭的佣兵们也不例外。
笑声吵闹得令人受不了,全场没跟着笑的就只有眨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孩子,还有睁着混浊的双眼凝视着他的少年而已。
「这实在没办法啦!虽然对金主不好意思,咱们这场仗是打不赢啦!」
所有人听了纷纷表示赞同,有这种小孩在的国家,他们怎么可能打赢?
相较之下,他们的雇主为了短视近利的欲望而动辄侵犯的行为,显得如此滑稽可笑。金主付钱雇用他们确实教人感激,但既然对方展现出格调上的差距,除了钱以外,他们就再也没有理由支持原本的金主了。虽说佣兵本来就是为钱行动,但现在这种感受又分外强烈。
「我说小少爷啊,你爸妈应该是很高层的家伙吧?」
站在近处的一名佣兵,把手肘撑在那孩子坐的沙发上问道。肯定是一国的要人,能够左右国家动向的那种,佣兵在心里猜测。这种大国的高官显要,个个都是光凭武力无法对抗的怪物。
那位佣兵递出瓶子帮他倒果实水,那孩子捧着玻璃杯,露出轻飘飘的笑容。
「是各位正在前往的那座都市的领主。」
佣兵听了,手臂僵在原地,那孩子看见果实水倒得快满出来了,连忙抓着瓶子往上转正,然后低头看着装得满满的饮料。喝到肚子快要发胀了,他漫不经心地想道,一边继续说下去。
「顺带一提,明天战争的指挥官是我。」
「小少爷居然是指挥官啊,你还真敢一个人闯进来!」
「因为我只是来挂名的,他们派我当指挥官只是为了让我多一个经历抬高身价,顺便领个军衔而已。」
意想不到的自白听得在场大多数佣兵又喷出酒来。
「你不觉得咱们会把你交给金主?」
「各位不喜欢损失利益吧?」
「哈哈哈!你说得没错,我只是说万一啦。」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也只是表示我没有看人的眼光而已。」
那孩子说到这里露出苦笑。
「要是能坦然这么说确实很帅气,但其实我还是准备了预防措施。」
少年听了忽地探测周遭的气息。
团长大笑着说这孩子真是不可爱,佣兵们露骨地交头接耳说,团长看起来相当中意这小家伙喔。确实有几道气息隐藏在这些热闹的对话之下,或许是刻意让人察觉的,意思是牵制他们不许出手。
「所以,明天的战略我全部都知道。」
那孩子把玻璃杯放在金币旁边,好像在表示他再也喝不下了。
「如果愿意接受我的委托,我会提供手上所有的情报,帮助你们安全击杀目标。当然,也会避免我方军队受到不必要的损伤。」
团长对上那孩子的视线,扬起狰狞的笑容。他的笑法给人一种即将被猛兽吞噬的错觉,但那孩子一刻也不曾移开目光。
接着,团长深吸一口气大喊。
「咱们要接受这委托,有意见的家伙现在说!!」
下一秒,佣兵之间爆出一阵欢声。
不仅可以赚到大笔金钱,还能击杀敌军的副指挥官这种大人物。打下如此辉煌的战果,雇主想必也会致赠不少酬金以示感谢。
那孩子一次也没叫他们倒戈,他这项提议考量得相当周全,维护了佣兵团的名誉,这种双赢的交易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想得出来的。
「交易成立了,对吧?」
「好久没碰上这么愉快的交易啦!」
平常佣兵团和雇主之间的交涉过程相当悲惨,为了压低价码,雇主总是拼命挑他们的毛病,要是挑不到就硬是自己编造。所以佣兵必须拿出不容置喙的实力,为自己争一口气。
但这次不一样,对方肯定他们的实力,以达成目的为前提,提出相应的酬劳。受到信任而战——在场谁也没想过,身为佣兵竟然有缔结这种契约的一天。
「而且双方还是敌对关系,太好笑啦。」
「咦?」
「没事。喂,开作战会议啦!把桌子给我清空!」
「小少爷,你还要不要喝果汁啊?要换别的口味吗?」
「不用了,谢谢。话说回来,那个『小少爷』的称呼实在是……」
他平常不会接触到这种态度的人,这群壮汉却把他团团包围,逗着他玩,那孩子面对这种距离感有点不知所措,看起来很困扰的样子。少年在一旁不发一语凝视着他。
到了接近深夜的时间,谈话终于结束。
「喂小家伙,你送他回去吧,你去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
「……」
听见团长的话,少年俯视着那孩子一边拨好乱掉的头发,一边小步朝他走近。
谈话过程少年也在一旁聆听,他自己也密切参与这次的作战计划。眼前这孩子带来的情报与提案,并不只是把听到的讯息重述一次而已,从话题的铺展方式听得出他深入的理解。
「马车在郊区等我,我可以一个人回去。」
「没差……」
少年别开死气沉沉的脸迈开脚步,那孩子也跟了上去。
踏出喧闹的酒馆一步,便是夜晚刺痛耳膜般的寂静。与前一秒身处的酒场隔绝,感觉仿佛闯入了另一个世界。有别于原本充满酒味的空间,外头的空气好像特别澄净透明,那孩子的脚步声紧紧跟在后头。
「……要怎么做才能到达那里?」
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个正在重新披好斗篷的孩子,正以看透一切的双眼望着他。撇除那双眼睛,他就和寻常孩子没两样,却能和自己只能在远处向往的团长登上对等的地位。纵然态度上把他当小孩对待,但是在那场交易的瞬间,他们二人确实是对等的。
「你明明这么弱小……!」
少年揪着领口将他扯过来,那孩子的身体好轻。
无论再怎么成为佣兵团的战力,再怎么磨练剑术,自己还是无法和那位伟大的团长并肩。被他扯到近处的脸庞没有惊愕,也没有焦躁,只是凝神看着他,这表情反而更加激怒少年。
「你凭什么跟他平起平坐?!你根本不懂我有多想站在那个人身边!为什么你今天就能爬上跟那个人对等的地位?!为什么——」
孩子的兜帽掉了下来,同时少年的嘴唇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孩子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孩子紫色的双眸紧盯着少年那双亡者般的眼睛,不论是谁只要看了一眼仿佛都要被扯进深渊一样的眼睛。
「因为你不打算跟他站上对等的地位吧。」
少年瞠大双眼,他无法反驳。
「太大声我会很伤脑筋的。」
少年忽地放松了抓着他领口的手,茫然看着那孩子拍着斗篷整理衣着。
「………抱歉,拿你迁怒。」
「不会。」
少年迈开脚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那孩子也毫不介意地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孩子没有跟在他身后,而是并肩走在他身边。少年俯视他一眼,深深吁了一口长气,抬起头仰望夜空。云雾遮掩之下,月光也昏沉幽微。
团长收留了他,把生存所需的技术教给了他,而他想成为跟团长对等的人——这种想法分明没有任何虚假,为什么他一个字也无法回嘴?少年目送那孩子搭上在村外森林中等候的马车,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利瑟尔大人,您准备好了吗?」
隔天早上,利瑟尔忍住一个呵欠,回头望向呼唤自己的男人,露出安心的笑容,仿佛从不安当中获得了解脱。
「有你担任副指挥官真是太可靠了。」
「您这么说,在下深感荣幸。」
那男人将手放在胸前,跪着这么说,利瑟尔低头看着他。
男人对他行礼如仪,是因为利瑟尔出身于自古支撑这个王国的公爵世家,又是正当的嫡子。假如他是无法继承爵位的孩子,这人的态度一定天差地远——就像他对待利瑟尔主君的那种态度。
这人没什么足以拿来打击地位的弊端,也不会轻易泄漏心怀不轨的计划,就是因为他优秀所以才棘手。利瑟尔之所以知道他台面下的企图,正是因为假装赞同他的想法才得以获知。
「现在我方略居劣势,期待你们快速进攻扳回一城。」
「是,请您放心交给在下。」
到了这男人将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深得王族信赖的公爵家嫡子将会扮演相当关键的角色。或许是出于志同道合的同志之间的信任,男人最后给了利瑟尔一个坚定的眼神便离开了。
「真讨厌……」
「利瑟尔大人?」
利瑟尔忍不住喃喃说道,这时后面忽然有人叫他。
他悠然回头看去,一身全白的军服映入眼帘,证明这位军人效忠的对象并非国家,而是公爵家。他们是「逆鳞都市」真正的守护者,不过现在在前线作战的是国家的正规军队,身为私兵的他们则在正规军队的后方待命。
「没什么。」
「这样啊。」
虽然这么说,但他从利瑟尔还更小的时候就一直陪在他身侧,一定已经看穿了一切。看见那道守护自己的柔和笑脸,利瑟尔的脸上也恢复了笑容。
「对了,先前您说很好吃的那家面包工坊的老婆婆,说要把这个送给您。是刚出炉的哦。」
「哇,我好高兴!」
军人递出一个篮子,闻到篮中飘出的面包香,利瑟尔绽开笑容伸手去拿。
面包多得利瑟尔一个人吃不完,反正周遭只有自己人,身穿白军服的青年也拿起面包放进自己嘴里。
「流程你们都知道了吧?」
听见利瑟尔忽然这么说,青年也点点头。
「当然,我们会全力守护利瑟尔大人。」
「谢谢你,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啊,您是说昨晚的……」
前往佣兵团据点的时候,这位青年也是与利瑟尔同行的其中一人。事态发展他全都知情,也知道利瑟尔做出了这种可说是背叛母国的决定。包括他打算利用受雇于敌方的佣兵团,排除我方军队其中一位高层的事情,青年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可以尽早消除您的忧患就太好了。」
但是身穿白军服的他们对公爵家宣示效忠,绝不会反对这项决定。看见青年露出高兴的笑容,利瑟尔也粲然一笑。
「『死神』出现了!」
「……我不喜欢那个绰号。」
自己也变有名了嘛,少年边将剑刃刺进敌人的心脏边想,鲜血缠在他抽出的剑上。也不晓得是谁先起的头,说他剑尖引出血液的模样,仿佛从体内抽出了魂魄。
「集中单点突破,别走散啦!」
团长一声吆喝,所有人高声呼应,佣兵团冲进敌兵之间。
他们的行动果断迅速,爆发性的破坏力完全不将敌方的守备放在眼里,一路突破敌阵冲向目的地。他们的目标是副指挥官,是在士兵的队列正中央,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左边有敌军打算绕进来!往右边脱身!」
「哎呀,话说敌军的动向还真的跟那个小少爷说的一样啊!」
在状况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佣兵团却完全按照原先的计划行动。
『他喜欢按照战略行动,动向都有迹可循,容易预测,但不容易突破。』
『不过以你们的破坏力,可以抵达阵型中心没有问题。』
指挥军队行动的时间点、下达的指令,全部都和那孩子说的一模一样。目标已经逃不过这一劫了,打从与那孩子为敌的瞬间开始,他的人生已是一盘死棋。
少年偶然抬头仰望逐渐接近的城墙,在成排架着弓箭的士兵当中,他找到那个娇小的人影,在耀眼的日光下眯起眼仔细一看。
「他在吃什么啊……」
那孩子正嚼着圆面包。
「敌方的防御阵线崩溃啦!咱们跟着金主的士兵冲进去,混在里面击杀目标!」
少年听着团长的怒吼,将挡在眼前的士兵斩倒在地之后,他终于看见了目标。那男人一脸无法置信地向周遭大吼着下令,少年看了微微眯起混浊的双眼。
那也算是贵族,真可笑。或许是因为见过了真正的贵族,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小家伙,冲进去!」
随着团长一声令下,少年登时停下脚步。
见他在战场中央像幽鬼一样伫立原地,一双混浊虚无的眼睛仰望天空,所有敌兵都在一时困惑之下停止了攻击。这一瞬间已经足够,少年的身体虚晃一下,紧接着消失不见。
「什……!」
连一句「什么」都来不及说完,站在近处的士兵已经丧命。
那名士兵后方又一人倒下,接着又是另一人——突然丧命的人一个接一个往深处增加,谁也看不清是什么人引发了这一连串的死亡,战场顿时陷入恐慌。
他们说,「死神」出现了。
「小家伙的剑术,我已经比不上啦!」
少年听见远处传来团长大笑的声音。他希望团长不要说这种话,自己还没有追上团长,一旦受到他肯定,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追上他了。
「让他做做看副团长啊!」
少年听见其中一个佣兵打趣的笑声,在心里低喃了一句「别说了」。如果自己当上了副团长还是无法并肩站在团长身边,那就一辈子追不上他了。
『因为你不打算跟他站上对等的地位吧。』
「…………说得没错。」
其实少年早就注意到了。
嘴上说想要并肩站在他身边,但同时也想要继续尊敬他、憧憬他,害怕一旦站在同等的位置就会失去这些权利。只是因为现在的距离对于憧憬来说恰到好处,所以他才停在原地裹足不前。
他害怕追上自己尊敬的团长,担心站在他身边就再也不能依靠他。自己终归是个只会撒娇的小家伙。
「但那家伙……不一样。」
即使没有武力,那孩子还是用上自己拥有的一切迎接挑战。
少年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反手挥剑,越过对手之后才刺出的剑刃快得目光追不上,又有一名士兵的心脏从后方遭到贯穿,倒落地面。
这时通往目标的障碍终于全数消失,男人的全貌暴露在他眼前,少年和目标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遮挡。看见男人忿忿地望着这里,少年毫不犹豫地举剑奔跑。
「小家伙——!」
那一瞬间,团长险峻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少年滑行般停下脚步,一股恶寒窜上背脊,他回过头,看见巨大的光弹正朝这里逼近。那是他们雇主那一国准备的超级魔术,打算将敌军连同友军一并葬送。
自己所在之处会遭到直击,躲不掉了。幸好团长他们不会有事,这么一炸目标想必也难逃一死,少年深深呼了一口气,垂下手中的剑。这时,他却听见一道嗓音。
「覆盖到敌军也没有关系,展开吧。」
战场上充满人们临死前的恸哭,那道声音却清楚传入他耳中,清澈得不可思议。
下一秒,魔力墙覆盖了周遭一带,仿佛守护着战场上的一切。撼动地面的爆炸声紧接着响起,少年不禁皱起脸,尽管在震耳欲聋的爆音中失去方向感,他仍然四下张望,寻找那道带点稚气的声音的主人。
在魔术的光芒已然消失无踪的天空底下,他找到了俯瞰着这里的一对紫水晶眼瞳。
那孩子可以靠着刚才那道魔术杀死目标,而且死因还比佣兵动手来得自然太多了。当然,他这么做想必也是为了防止自己国家的士兵大量伤亡,但是……
「没事吧?」
那句话确实是朝着少年说的。
仿佛为朋友打气一样寻常的微笑。少年忘记了当下的状况,露出一点也不适合他的笑容跨出步伐,那双混浊的眼中点起了光芒,牢牢锁定目标。
「没有大碍!全军,重整态势!」
目标以为那是对自己说的话,朝着城墙上方高声喊道,接着向周遭的士兵发下指令。少年走在乱了队形的士兵之间,咚地朝地面一蹬。
「向那种不懂传统为何物的小国,宣示吾等的权威!」
「……你惹到的不是小国吧。」
他举剑朝着骑在马背上高声呐喊的男人刺去,连着铠甲贯穿了他的心脏。
佣兵们绕过森林,发现了企图从背后进攻的伏兵,于是拔剑砍杀那些行进中的敌军。
「话说回来,像队长你们这些在佣兵团待很久的人啊,不是都叫宰相大人『小少爷』吗,这样跟他讲话没问题喔?」
「没问题啦…………」
「还有啊,队长,你跟宰相大人讲话为什么有时候会用敬语啊?」
「……因为我心情好,你吵死了。」
假装忽然想起这件事似地用敬语跟他讲话的时候,利瑟尔那种有点不满的表情真是一绝,但男人可不打算告诉他。伏兵很快就解决了,男人把依旧说个没完的下属扔在一边。
刚才回想到哪里了?对了,那之后在利瑟尔的安排下,佣兵团迅速撤出了早已深入过头的前线。后来他们也一如往常在战场上大闹了一番,拿了雇主和利瑟尔双方的酬金就离开了战线。
雇主虽然颇有微词,但他们并没有违背契约,对方也知道佣兵的作风就是如此,并未多加刁难。考量到当时的战况,也可能只是雇主根本无暇顾及他们而已。
「…………跟团长会合。」
「知道啦。」
之后又经过几次邂逅,他和利瑟尔渐渐熟稔起来。好像被那个人的冷静感染一样,男人丧失理性的激动也沉潜了不少。不过到了最近,这种情形又稍微增加了。
所以,你快点回来啊。男人勉强维持住差点又要再次消散的理性。
「团长他们也在找你啊…………」
曾经被叫做小家伙的男人睁着一双混浊的眼睛喃喃说道,挥去缠裹在剑上的魂魄渣滓。
「那时候还年轻,也做了不少离谱的事情呢。」
「很难想象你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我的运气不错。」
利瑟尔笑着说道。听起来是个不太可爱的小孩,劫尔叹了口气这么想,没考虑到自己有没有资格批评。利瑟尔偶尔随口提及的往事即使与他敬爱的国王无关,也常常出现有点危险的内容。尤其是要求某佣兵团协助的事更是如此,劫尔听了都忍不住佩服地想,那些粗暴鲁莽的家伙竟然愿意答应眼前这位沉稳男子的提议。
主要原因还是报酬等等利益上的考量,但想必不仅如此。关于这一点,劫尔自己也是如此,没有资格说他们。
「希望他们现在也精神抖擞地在打仗。」
「这种期许没问题?」
眼前的男子温煦地笑了,劫尔不禁同情起佣兵团当中,利瑟尔最常提起的那位「死神」。不过先撇开这些不提,还真想跟他交手一次看看,劫尔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