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76

办完委托结案手续,利瑟尔看着公会里那面画着地图的警告黑板。

「啊,魔力点往这里靠过来了。」

「真的欸。」

标示黄色的魔物异常增加区域已经缓缓往黑板外侧移动,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黑板一角的红色斜线区域。

阿斯塔尼亚受到海风保护,因此出现在丛林中的魔力聚积地并不会侵犯到这个国家。不过一旦它靠近仍然会造成不少影响,冒险者和猎人的活动范围也会大幅受限。

「你如果不舒服要说。」

「喔,魔力中毒?队长还好吗?」

「现在完全没有影响,谢谢你们。」

魔力量越多的人,越容易出现魔力中毒的症状。

但利瑟尔的魔力量只是偏多,并不到庞大的程度,除非距离很近,否则多半没什么影响。

紧要关头他们也还有之前的方巾可以使用,虽然设计上不太方便在城市里使用。

「呃、喂!」

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到魔力聚积地参观一下好了?三人若无其事地讨论着脱离常轨的话题,这时忽然有人叫住他们。

利瑟尔他们一回头,看见一位面熟的冒险者环抱双臂,叉开双腿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是先前幻象剧团的团长来公会提出委托的时候,冲着她叫嚣的那名男子。

这家伙想找碴?伊雷文舔着嘴唇正准备往前站,利瑟尔却抬手制止了他。那名冒险者叫住他们大概不是为了互瞪挑衅,利瑟尔边猜测边回答:

「有什么事吗?」

「……老子有事想问你们。」

男人仍然交叉着双臂,视线四处游移。

看起来非常难以启齿。但利瑟尔他们没有义务陪他耗,也不在乎他想说什么。眼见男人不发一语,他们不以为意地准备继续闲聊的时候,那名冒险者慌忙开了口。

「既然你们接了那个剧团的委托!一定知道那个演魔王的女生是谁吧!」

他一鼓作气说完,不过还是涨红了脸。利瑟尔见状带着慈悲的笑容点点头,劫尔怜悯地悄悄别开视线,伊雷文则是毫不客气地全力爆笑。

他一定是看到团长遭到冒险者纠缠仍然毫不畏惧,一时兴起想看看他们演的是什么戏吧,结果一看到那个散发强烈存在感的少女,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观众对魔王一角的赞赏,时不时也会传入利瑟尔他们耳中。

「那些从剧场出来的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看起来像她的……不是啦,我没有在等她喔?!只是对传闻中演魔王的女生有点好奇而已?!」

「这样呀。」

面对利瑟尔他们意料之外的反应,男人拼命为自己辩解。

伊雷文笑到狂咳,利瑟尔拍抚着他的背,稍微有点苦恼。这么快就破坏他的美梦真的好吗?

「嗯……」

「你要告诉他?」劫尔问。

「不,那也……」

最重要的是,「身分不明的神秘美少女」对于剧团来说相当有话题性,虽然不是刻意为之,但这个传闻肯定对票房有所贡献。

不方便直截了当地回答他,那改用听得懂的人才听得懂的说法如何?利瑟尔悠然偏了偏头。

「我只能给你一点线索。」

「好、好!」

「她对于剧中的气氛营造非常用心,所以不太喜欢对演员叫嚣、破坏气氛的那种人哦。」

利瑟尔粲然一笑,听得男人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在他身后,他的队友们领会了一切,睁着死鱼眼心想:「这下完了……」沉浸在恋爱中的男子完全没有察觉事实的迹象,因此他的恋情进退想必就托付在队友们手中了。

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呢?利瑟尔他们也无从得知,就这么在那位冒险者开朗的道谢声中走出了公会。

回到旅店,三人大多各自洗去活动一整天的汗水。

由于旅店主人本身的偏好,这间旅店罕见地设有浴池,是这里的一大卖点。不过阿斯塔尼亚人大都是冲澡了事,这方面的需求并不多。

单人用的淋浴间设有浴缸,大小不算宽敞,但已经足以供一个人入浴。

利瑟尔的老家也有浴池,因此每天都会悠哉泡个澡。劫尔视当天的心情而定,时常只是淋浴而已,至于伊雷文则是完全不泡。不习惯泡澡的人就是这样了。

洗过澡之后三人自由行动,也时常分头各自出门。

这种时候晚餐多半会在外面解决,如果他们偶然在外碰头,也会一起吃晚餐。

三人都独立活动,自由奔放,因此旅店主人老是觉得「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感情好还是不好但应该是非常好啦」。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因为不出门的时候,三人明明没有特别约好,却会在几乎同一时间不约而同来到餐厅。

准备餐点和收拾都比较轻松,旅店主人觉得这样不错。三人无从得知旅店主人怎么想,不过今天他们也一块在餐厅用晚餐。

「唔咕……不好意思,在用餐中打喷嚏。」

「你的喷嚏声还是一样怪。」

「这我没办法控制嘛。」

利瑟尔苦笑道。伊雷文问他是不是感冒,利瑟尔摇摇头。

身体没有发冷,食欲也正常,现在才刚像平常一样吃完一顿晚餐。冒险者的身体就是资本,利瑟尔也会注意做好最低限度的健康管理,因此刚刚那个应该只是普通的喷嚏吧。

但利瑟尔正要这么说,就忍不住打了第二个喷嚏,刚到嘴边的话没能说出口。这里气候温暖,但还是有可能在泡完澡的时候着凉,他边想边把玻璃杯中剩下的水喝完。

「保险起见,我今天还是提早休息好了。」

「去吧。」

「队长,要帮你准备什么吗?」

「不用哦,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利瑟尔说着站起身,摸了抬头望过来的伊雷文一下要他放心。

劫尔他们不发一语,目送利瑟尔的背影走出餐厅。不愧是绝不轻忽事前准备的男人,不需要别人提醒就针对身体出状况的前兆采取对策,背影看起来真是可靠。

「话说回来啊……」

等到完全看不见利瑟尔身影的时候,伊雷文喊了已经吃饱的劫尔一声。顺带一提伊雷文自己还在吃,他已经追加了三次餐点。

「大哥,你等下有空吗?」

「是没什么事。」

「那你陪我。」

伊雷文得意地笑着说道。劫尔深深靠上椅背,敦促般朝他扬起下颚,示意伊雷文想占用他的时间就得拿出相应的东西。这才像话嘛,伊雷文拿出一支酒瓶摆在桌上,劫尔的目光扫过瓶身标签。

「一个人这样倒一小杯一小杯喝实在不合我的兴趣啦。」

「那你就别买。」

「可是我想喝啊。」

劫尔没有起身离开,伊雷文确信他答应了,于是三两下把剩下的晚餐吞下肚。他愉快地站起身来,走向和餐厅相连的厨房。

往里头探头一看,旅店主人还是哼着古怪的小调在洗碗。看见伊雷文露脸,旅店主人摆出戒备态势,想说他是否又要追加第四次餐点了。

「给我两个喝烈酒用的小酒杯和下酒菜──」

不是追加餐点,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不不,喝烈酒都不稀释很容易醉啊,这边也有大一点的威士忌杯。」

「那种酒的六十年份欸,你还要我稀释?」

「咿……」

为了这一瓶酒得花上几枚金币啊,旅店主人听得颜面抽搐,伊雷文抛下他直接回座位去了。反正不要管他,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

伊雷文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却没发出半点吱嘎声,他拨开长长的头发,看着坐在对面的劫尔。劫尔正拿着酒瓶端详,那双眼睛无奈地看向他。

「你在哪找到这种东西的?」

「嗯?不就是大哥想像的那种地方吗。」

无论什么样的国家都存在不为人知的地下社会,对伊雷文来说,那是他最熟悉的一面。

有时候是过了半夜还悄悄营业的店铺或酒馆,没人介绍就不得其门而入,但伊雷文总是理所当然地踏进这些场所。

不晓得他是利用了什么人脉,还是威胁了什么人。劫尔没兴趣知道详情,反正他乐在其中就随他去玩,但是……

「别让他们对那家伙出手。」

「这用不着你特别讲吧,大哥。」

那就好。眼见伊雷文加深了笑意,劫尔垂下视线。

「好的久等了这是你们的下酒菜拼盘请用──」

旅店主人为他们送来了酒杯和下酒菜。

确认过摆在桌上的酒瓶,旅店主人远远绕了它一大圈,把两只玻璃杯和盛着下酒菜的盘子摆在桌上。盘子里装着烟熏乳酪和坚果,份量偏多,应该是顾虑到伊雷文的食量吧。

「这么高级的酒我根本不知道配什么下酒菜才好,不如说这酒看得我都惶恐啦。」

「喏。」

「嗯?」

旅店主人嘴里念念有词,正准备离开,伊雷文却朝他伸出手。

几枚银币落在他手中的托盘里。以下酒菜的价格来说,这金额太多了,不过旅店主人仍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乐呵呵地回厨房去了。旅店主人本来没打算额外跟他们收钱,但有人给他钱他当然不会拒绝,这是他的原则。

「有点新鲜欸。」

「是啊。」

假如换作王都旅店的女主人,她绝不会收,还会说「一点小事不要这样计较啦,真是的!」相较之下,旅店主人的反应满新奇的。二人没看向他,只是随口这么说着,将酒倒进旅店主人准备的小玻璃杯里。

劫尔喝了一口,再次瞥了酒瓶一眼。

「你说这是在哪间店买的?」

「你喜欢喔?通往港口的那条路啊,不是有酒馆吗?」

「那种地方到处都是酒馆吧。」

「招牌上挂着大根獠牙的那间。」

劫尔手肘撑在桌上,嘴唇靠着杯缘,寻思似地别过视线。

由于常有渔夫和船员来往,阿斯塔尼亚港口附近的酒馆特别多。造访过一次的酒馆倒还有可能记得,如果只是从门前经过就不太可能有印象了。

「嗯……」伊雷文把坚果一颗接一颗扔进嘴里,无意间边想边晃动端着玻璃杯的手指。

「呃……啊,对了!大哥,你记不记得那间鱼料理很好吃的店?我们跟队长一起去的,酒蒸贝肉很好吃的那间。」

「嗯,那家伙博取全场同情的那间嘛。」

「对、对!」

伊雷文哈哈笑着点头。

或许是因为阿斯塔尼亚的居民酒量大多很好的缘故,看见利瑟尔为了品尝美食走进店里,却一杯酒也不喝,周遭的反应要不是挖苦就是大笑。当时在场的客人都已经酒过三巡,因此热情地起哄叫他喝酒,骚动久久无法平息。

『我也很想喝呀。』

结束这场骚动的,该说不出所料吗,还是有点落寞的利瑟尔本人。

『但我还是一直没办法喝酒,这种日子都不晓得过了几年……』

『硬喝就对啦,多喝酒量就会练起来啦!』

『真的吗?』

利瑟尔听了立刻露出欣喜的微笑,接着说:

『前阵子我才喝了连小孩子都不会醉的薄酒,结果第一口就失去意识……』

『抱歉……!』

一听之下谁也不忍继续挖苦他了,还有人哀伤到眼眶含泪。

老板还叫他打起精神,免费送了他一杯果实水。利瑟尔带着乐在其中的笑容接过那杯饮品,看来应该只是在逗着那些人玩而已。劫尔和伊雷文都知道,利瑟尔是真的发自内心希望自己能喝酒,但也完全不介意自己没有酒量的事。

「哎呀,队长很爱玩嘛。」

「习惯把周遭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吧,职业病。」

「反正很有趣啊,我是没差啦。就是那家店正对面,再往右一间。」

「……哦,在那里啊。」

估计是掌握了位置,劫尔放下酒杯恍然说道。

「等到周围的店铺全部关门的时间,只有在门上的提灯点亮的时候才进得去。塞给门口的人一枚银币就可以进到地下,但是除了酒以外没啥好货。倒是有看到像是情报贩子的人啦。」

「有什么烦人的家伙吗?」

「目前没吧。」

情报贩子到处都是,只要你知道怎么找到他们。其中当然也有人为了取得情报不择手段。

利瑟尔他们认识贵族雷伊,又参加过王宫举办的宴会,这些事迹想必成了吸引情报贩子的最佳诱饵。在王都也有类似的人物盯上他们三人,不过一旦遭到跟踪,劫尔和伊雷文总会注意到;放着那些鼠辈不管,多半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伊雷文盗贼时代率领的那些精锐处理掉。

「不晓得队长有没有注意到……呃,他是一定没注意到有人跟踪啦。」

「就算没注意到,也猜得到有人跟踪吧。不过,反正他也没什么怕人刺探的情报。」

以利瑟尔的作风,确实很可能说声「请便」置之不理。

即使去追查他和雷伊搭上线的过程,也只找得到几只泰迪熊;至于沙德,利瑟尔也不过是顺着事态发展拗了他一顿晚餐罢了。

话虽如此,由于利瑟尔放任不管,精锐盗贼们推断那些是处理掉也没问题的人物,时不时会拿他们玩玩,因此这类情报贩子也越来越少了。直觉敏锐的人总察觉得到与利瑟尔有关的情报属于禁忌,时间久了想必也不会再去刺探。

「这么说来,最近没看到你的小弟啊。」

「喔,我交代他们要来就自己跟来,然后就丢着他们不管了,不知道欸。」

劫尔把手伸向迅速减少的下酒菜,拈起一块骰子状的烟熏乳酪抛进嘴里。风味浓郁,和这种酒相当搭配。

「他们会来?」

「会吧,他们也没其他事好做嘛。」

「哦?」

劫尔忽然微微眯细双眼,眼神带了几分揶揄。

看见他那副表情,伊雷文诧异地皱起眉头。他自觉没说什么值得挂怀的话,那些脑袋不正常的「前盗贼」每天按着惯性过活是事实。

除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以外,他们没有任何目标,只想找个还算能满足欲望,还算轻松,还算能蹂躏别人,还算不会死的方法过日子。他们之所以在伊雷文手下办事,也只是因为这是满足上述条件最省事的方法而已。

「所以你最近才老是黏着他?」

「啥?」

「那家伙也不是需要人家成天看着的男人吧。」

劫尔哼笑道,拿出香烟。

虽然也不是不明白伊雷文的心情,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劫尔点了烟叼在嘴边,没再说话,取而代之呼出了一团烟气。

伊雷文瘪着嘴嫌他讨厌,别开视线。看来他不能装傻了,可以是可以,但被劫尔看穿心思,还让他配合自己佯装不知,这样实在太难堪了。

「是没错啦……」

伊雷文撑在桌上那只手胡乱拨乱自己的浏海,定睛瞪着眼前那个男人。

「老是说我太宠他,你才是过度保护吧。」

「……不行喔?」

「没。」

在王都的时候,随时有一名精锐跟在利瑟尔身边。

但现在精锐盗贼并不在阿斯塔尼亚,这也就表示利瑟尔假如独自出外闲逛,出了什么事没人可以从旁帮他解围。

利瑟尔从不会全面仰仗精锐盗贼的力量,但确实会考量他们的存在决定自己该如何行动。若非如此,他不会在接到黑函之后还出门散步,也不会一个人跑到地下商店去玩。

精锐盗贼不在也没什么关系,但有他们跟着比较轻松,仅此而已;但不可否认,精锐是否在场的确可能影响到利瑟尔的行动。

「只要有我在,队长说不定就可以任意行动啊。」

伊雷文绝口不提「担心他」这个最主要的理由,赌气似地仰头灌了一口酒。

这男人基本上不会为了任何人行动,竟愿意为利瑟尔做到这样,还真值得嘉奖。劫尔手掩在嘴边扶着香烟,遮住自己因笑意勾起的嘴角。再说下去,劫尔自己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话说啊!」

伊雷文砰一声把玻璃杯砸在桌上反咬道:

「我还没加入队伍的时候,大哥你还不是一样老是黏着队长!」

「……要是有人一直往你同伴的脑门射箭,正常都会这样吧。」

「对欸。」

他乾脆地接受了。

伊雷文射出那些箭矢明明是以自己会出手挡下为前提,现在还说这什么话?劫尔想着,眼神满是无奈,但伊雷文毫不在乎他的视线,径自往喝乾的玻璃杯里倒入新酒。这酒相当美味,不负它高昂的价格,伊雷文看起来心满意足。

「地下酒馆的事啊,我可以告诉队长吗?」

「为什么?」

「感觉队长很喜欢这种东西啊,该怎么说,很有气氛?」

「也是……」

利瑟尔先前过的分明是人人称羡的上流阶级生活……不,该说正是因为他习惯了上流阶级生活吗,利瑟尔对于鲜少接触的「有气氛、有特色」的事物很感兴趣。

刚猎捕到手,随手处理过,简单放在营火旁烤熟的肉;冒险者公会凌乱的委托告示板;还有杀价和俗语等等,随口一说都列举不完。

因此,伊雷文造访的那间地下酒馆绝对会正中利瑟尔的好球带。隐密的酒馆,进门得交出银币,情报贩子之类的家伙聚集在里头……利瑟尔一定非常喜欢。

「话说回来啊,先前队长才超认真地在看人家怎么把鱼解体欸。」

「那家伙为什么老是对莫名其妙的东西感兴趣……」

利瑟尔感兴趣的事物,习惯之后还算容易预测,但他也常常对一些费解的东西产生兴趣。到了现在,他们两人也随利瑟尔高兴,有时旁观,有时也会和他一起乐在其中,但他感兴趣的对象应该感到相当混乱吧。

劫尔探出身子,伸手从隔壁桌拉过烟灰缸,把仍冒着烟雾的香烟搁在上头,然后握住玻璃杯。

「反正也没有那家伙最喜欢的书,没必要特地跑去让人盯上。」

「嗯?喔,你说酒馆喔。」

「要是他问了你就告诉他吧。」

换言之,在利瑟尔探问之前就别多嘴。

「喔。」伊雷文大致上也同意这个方针。他点点头,把剩下的坚果全放进嘴里,边嚼边用手指弹了空盘一下,接着往厨房喊了一声,催促旅店主人再拿一盘来。

「也是啦,队长跑去那也没啥好处。」

「以我们的头脑想不到。」

「哈哈,说得没错!」

劫尔他们想像所及的范围,「利瑟尔造访地下酒馆的好处」绝不会大过同时间可能发生的麻烦事。但以利瑟尔的头脑,他多得是让获益凌驾损失的手段。

「说是这么说,但事情要是太麻烦,感觉他还是会果断放弃。」

「队长怕麻烦嘛。」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正在休假的关系吧。

劫尔他们所知的利瑟尔,是个不会主动牵扯麻烦事的男人。不过,假如解决那件麻烦事可以让他获得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利瑟尔也会像大侵袭时那样刻意涉入其中,随兴行动。

伊雷文忽然愉悦地露齿一笑,那状似愉快犯的表情宛如嘲讽着一切,却又确切表达出他深深受到唯一一人吸引。

「对我来说啦,老是招惹麻烦事的家伙我会很想杀掉,但满足于日常生活那种无趣的家伙也很讨人厌。」

「你还真难搞。」

「大哥,你没资格说我啦。」

他们双方原本都没有服从于任何人的特质,此刻待在一起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

真是无可救药。二人相视冷笑,接着又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继续喝起酒来。

隔天早上,伊雷文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出自己房间。

劫尔酒量极好,千杯不醉,伊雷文跟着他的步调狂喝猛灌,昨天那酒度数又高,结果当然就是引发宿醉。要是没配下酒菜,那种喝法把胃弄坏也不奇怪,虽然他平常总是这样喝。

总之他想先找点水解渴,于是出了房门。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伊雷文在眩目的阳光中猛眨着眼睛来到走廊,正好看见利瑟尔刚从房间出来。伊雷文瞥了一眼确认利瑟尔的脸色,看来他身体没出什么状况……倒不如说,自己现在的状况绝对比利瑟尔更差。

「早啊队长,你还好吗?」

「还好,你看起来倒是很不舒服呢。」

利瑟尔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手掌覆上伊雷文的额头,评估他的身体状况。

沉稳的嗓音、掌心微凉的触感令人心旷神怡,今天就以自己不舒服为由,跟利瑟尔撒娇一整天好了。伊雷文正动着歪脑筋,想到一半忽然眨了眨眼睛。利瑟尔刚才走出来的那扇门,并不是他自己的房门。

「队长,你一大早就有事找大哥喔?」

「啊……」

对了,利瑟尔回望自己刚踏出的那扇房门,点了点头。

「看来他弄坏身体了。」

「嗄?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快点回床上……」

「不是我。」

伊雷文抓着他的手臂准备强行把他带走,利瑟尔苦笑着摇头。

利瑟尔指了指刚才走出来的那扇劫尔的房门。伊雷文一脸「房门怎么了」的表情,利瑟尔好言相劝般缓缓告诉他:

「是劫尔。」

「大哥?大哥怎了?」

「劫尔身体不舒服。」

「你说啥?」

「也烧得满严重的,我有点担心……」

「嗄?你说谁?」

「所以我说过了,是劫尔……伊雷文,我明白你的心情。」

伊雷文完全无法理解。

利瑟尔摸着脸颊上的鳞片安抚他,伊雷文下意识往那只手掌蹭过去,一边拼命驱动自己的脑袋思考。

利瑟尔刚才说了什么?对,他说身体不舒服,得叫他去休息才行。不对,不舒服的不是利瑟尔,那是谁?刚才他听到了名字,但完全无法与事实连结在一起,脑中一片混乱。

然后……

「…………」

「伊雷文?你还好吗,你的脸色……」

「…………队长我好想吐。」

伊雷文浸在酒精里又刚睡醒的大脑到达了极限。

他握住覆在脸颊上的那只手掌,把额头靠在眼前利瑟尔的肩膀上。打从一醒来开始持续不断的那种地面摇晃的感觉,好像一口气恶化了。

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背,伊雷文顺从那股暖意的诱惑缓缓闭上眼睛。

「啊,等一下,至少先到床上……」

利瑟尔呼唤他的声音,也只是徒增睡意而已。

「因为劫尔的关系,害得伊雷文也躺平了。」

「……跟我没关系。」

劫尔平时微哑的嗓音,现在听得出明显的嘶哑。

利瑟尔将椅子搬到枕边坐下,拿起敷在劫尔额上的毛巾。才没过多久,毛巾摸起来已经没半点凉意,这也难怪,利瑟尔在心里点头。

身体出点状况劫尔仍然能轻易行动,现在他却病得这么明显,可见程度之严重。当然,真的要起身活动他还是办得到,但利瑟尔不允许。

「有没有稍微退烧了?」

「好了,你别碰。」

劫尔不悦地想用手背推开他,利瑟尔却避开他的动作,毫不介意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伸进浏海底下,掌心覆上劫尔额头。刚才他额头上还摆着冰毛巾,现在却已经热得沁出汗水。

「都是因为你还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就开始攻略迷宫才会这样。」

是他不擅长应付的炎热天候,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压力吧。习惯之前明明该放慢步调才是,但劫尔面对这么多新的迷宫有点跃跃欲试,因此立刻直奔迷宫攻略去了。

利瑟尔把折好的毛巾夹在手掌之间,以魔法重新冷却。

「接第一个委托的时候,我还问过你要不要过几天再接呢。」

「那还真是抱歉。」

大概是嗓子哑了难以发声,他的语调听起来像在赌气。

劫尔咋舌一声,别开视线。利瑟尔见状露出微笑,重新将毛巾放上他额头。利瑟尔早上起床,从旅店主人口中听说劫尔还没起来时相当惊讶,毕竟劫尔平时总是比他早起。

保险起见,利瑟尔去敲了他的房门,结果门内传来一句「别进来」。利瑟尔一听察觉了一切,当然毫不介意地进了他房间。虽然不像伊雷文那么夸张,但利瑟尔知道他身体出状况的时候也倍感意外,尽管这么说对劫尔不太好意思。

「食欲还好吗?」

「……我可以自己处理,你别管。」

「你现在有食欲吗?」

听见他又问了一次,劫尔放弃似地微微蹙起眉头,叹了口气。

利瑟尔知道劫尔是不想传染给他,但他现在状况差得连挪动一只手臂都必须耗费体力,利瑟尔可不能装作没看见。

「你不用去顾那家伙?」

「安顿到床上的时候让他喝过水了,现在睡得正熟呢。」

想起当时的情景,利瑟尔有趣地笑了。

喂伊雷文喝水的时候,利瑟尔把他叫醒过一次,发现与劫尔现况相关的记忆完全从他脑海中消失得一乾二净。还有,伊雷文平时乍看之下已经尽情撒娇,但他其实是没有藉口就拉不下脸撒娇的人。这下他正好为所欲为,一下说喂我喝水、喂我吃东西,一下说摸摸我、等到我睡着才能走,极尽撒娇之能事,现在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不说这个了,你有食欲吗?」

「没。」

尽管身体不舒服,伊雷文还是完全没变,劫尔一面感到无奈,一面老实回答利瑟尔的问题。

没食欲还是得吃点东西,这他也非常清楚。看见利瑟尔准备万全地端出水果,正好口也渴了,劫尔于是坐起上半身。

劫尔睡觉时基本上是半裸,但考量到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他是穿着衣服睡的。

「如果你吃得下更接近正餐的东西就好了。」

「吃这个就好。」

「这样啊。」

大概也猜到他会这么说,利瑟尔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利瑟尔端着盘子,劫尔就从盘子里不发一语地将水果往自己嘴里送。也不知道他尝不尝得出味道,劫尔把那些水果接连往胃里塞,只是因为吃了身体好得比较快。

然后,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你照顾过病人?」

老实说,他根本没想过利瑟尔有办法照顾病人。这不是挖苦,只是单纯感到疑惑,利瑟尔应该没做过这种事情吧。

「陛下身体出状况的时候,我曾经照顾过他几次。」

利瑟尔乾脆地回道。劫尔听了瞭然点头,又把一块水果塞进嘴里。

话虽如此,王族身体不适的时候是由一流的宫廷医师诊疗,也有完整的侍者体系负责照料,本来轮不到不熟悉这些的利瑟尔上场。那为什么会由他负责照顾国王?对于劫尔来说,这根本无需多问。

「你一定拼命恶补过吧。」

「那当然。」

为了满足学生任性的要求,他拼命查找照顾病人的方法和各种疗法,现在想来也是不错的回忆。利瑟尔感慨地回想起那时的事:他翻遍所有资料,简直到了调查过头的地步,但最后派上用场的都是从人家口中听来的普通照护方式,实在教人哀伤。

劫尔把水果吃完了,利瑟尔从他手中接过叉子,将空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确认劫尔已经再次躺下,利瑟尔拿起掉在床单上的毛巾。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

「保险起见,中午我会再来探视一次。你好好睡吧。」

利瑟尔把毛巾敷在劫尔额头上,再把掌心放上去降温。虽然发着高烧,但睡一下流个汗想必就能痊愈。不是什么怪病真是太好了,利瑟尔边想边站起身。

水也准备好了,换洗衣物他会自己拿出来……利瑟尔将头发拨到耳后,一边确认是否漏了什么必需品。这时,他无意间察觉劫尔停下了扶正毛巾的手,正看着这里。

怎么了吗?利瑟尔微微偏了偏头。

「劫尔?」

那人忽然别开视线,似乎有点难为情。

「……为人效劳还真不适合你。」

难得听劫尔用这种像在掩饰什么的语气说话,利瑟尔忍不住笑了。

「那你就快点康复,再为我效劳吧。」

明明不方便发出声音,劫尔的话却比平时还多;平时的他一定会把水果整盘端过去,今天却让利瑟尔端着盘子;尽管他一脸不情愿,还是轻易放过了利瑟尔更换毛巾的手。回想起来只是些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却明瞭易懂。

这些对劫尔本人来说,恐怕……不,确实是下意识的行为吧。难得看见他稍微显露脆弱的一面,虽然对于生病不舒服的当事人有点抱歉,但得以看见这贵重的一幕也不错,利瑟尔不禁这么想。

「睡吧。」

利瑟尔为他调整好毛巾的位置,顺势轻抚了他的头发一下。而劫尔果然没有推拒他的手。

插图p171

「在晚上之前就康复了,真的很符合劫尔的风格呢。」

「啊?」

根本看不出他食欲匮乏时病恹恹的模样。

劫尔坐在旅店的餐桌旁,一如往常吃着晚餐。以他的病况,一般需要花上几天才能康复才对,利瑟尔看了苦笑。不过忍受病痛的期间自然是越短越好,早早痊愈真是太好了,利瑟尔对此感到安心也是事实。

「喔,大哥怎啦?被头目打到哪里喔?」

「你……没事,算了。」

伊雷文也一样状态绝佳,料理一盘接一盘下肚,嘴巴嚼个不停。大哥出这种事还真难得欸,他开朗地这么问。就连劫尔也忍不住想,这家伙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为什么自己只是生个病,就能对他造成失去记忆的重大冲击?

劫尔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伊雷文则是搞不懂劫尔为什么带着那种表情看他,但也不以为意。还是健健康康的最好了,利瑟尔望着他们俩点了个头。

话说回来,假如自己也感冒了,事情不晓得会变成怎样?三个人都卧病在床,旅店主人应该会忙到焦头烂额吧。这种想法要不得,不过感觉有点有趣呢,利瑟尔这么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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