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面朝海洋、白石砌成的王宫,占地相当广阔。
从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望见王宫的白墙在阿斯塔尼亚的日照下闪烁美丽的光辉。石造的军港从王宫朝大海延伸出去,这同时也是巨大帆船络绎不绝的贸易港口。
位于其中心的王宫,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涉足的领域。王宫深处的一室当中,有一名男子待在那里。
「…………唔呵、呵……」
说不上高也说不上低,不可思议的嗓音笑出声来,笑得好像一个字一个字朗读剧本似的。
但声音本身却带有十足的磁性,充满诱惑,附在耳边低语足以让人双腿震颤,不分男女。拖曳布料的声音响起,与那道嗓音重叠。
「门……打开了吧。」
一点、又一点,那道声音落在没有窗子的室内,轻得宛如耳语。
整个空间只由魔力的灯火勉强照亮,昏暗的光线中杂乱摆放着各种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书柜,柜子里摆满了无数的书籍。
不只书柜里,柜子上方和地板也被数量庞大的书本淹没。
「既然如此……」
男人伫立于这个空间的中心。
这房间位于王宫当中戒备格外森严的场所,能够旁若无人地待在这里的,只有居住在王宫当中的阿斯塔尼亚王族而已。
男人兀自沉思。其中一位弟弟刚刚才来告诉他,有人带着铠王鲛回到港口了。拥有足以讨伐铠王鲛的实力,并不代表那些冒险者就能够开启迷宫最深层的门扉,他也没听到有人通关的消息。
但是,假如真的实现了……即使只有极度接近零的可能性,拥有国家首席学者之称的男人也不会放过。
「真想、跟他们聊聊……」
他持续思索。
那些冒险者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宣布通关的消息?就算再怎么无意炫耀,公会迟早会发现这件事,所以应该不是刻意隐瞒吧。没为什么,只是顺其自然?
通晓古代语言的人会有这种想法吗?从过去的情报,他们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了?如果想跟他搭上线,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的……不,也许铠王鲛已经是他们的行动了。
这是一种试探吗,测试他是否能从战胜铠王鲛推敲出迷宫通关的可能性?假如不觉得有此可能,那就代表他深信自己的知识不可能劣于区区的冒险者,只是个视野狭隘、自我陶醉的人;假如注意到了这个可能性,那就正好相反。
对方想要的是哪一种答案?
「但是,我是不会、如你们所愿,采取行动的、哟。」
接触对方最确实的方式,就是在铠王鲛解体完成的时候,到港口跟他们见面。
如此一来,就会形成王族居然配合冒险者的行程,亲自派人迎接他们见面的形式了。假如对方是刻意营造这种状况,那真是非常习于策动他人的人物呢。
「唔、呵呵……」
是他想太多了吧,但他又希望真是如此。
他不在乎谁占上风,不过很欢迎这种双方较劲的竞争关系。即使成天茧居在书库,他也同样继承了阿斯塔尼亚王族奔放不羁的血脉。
男人笑了。这道笑容之后,整个空间里只剩纸页摩擦的声响。
利瑟尔独自坐在冒险者公会的椅子上翻阅魔物图鉴。
看准午后公会人少的时段,他占据了其中一张供冒险者谈话用的桌子,因为公会保管的魔物图鉴不可携出,无法带回旅店慢慢阅读。
话虽如此,如果问他在这里是否就无法自在阅读,对于利瑟尔来说也完全没这回事。他在公会一角营造出宛如午后的咖啡厅般安稳舒适的空间,悠悠哉哉读着书。
看见他这副模样,周遭的冒险者和公会职员满脸困惑,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现在广受讨论的,那个成功讨伐铠王鲛的队伍的队长。
「这座迷宫的路很窄,队形就采取────」
假如向公会提供书本上没有的「人鱼公主洞窟」头目情报,不晓得会拿到多少报酬?正当利瑟尔优闲地这么想的时候,隔壁桌的对话刚好传入耳中,他抬起脸来。
在狭窄通道和宽广空间分别该如何应战,这种魔物该怎么应付,碰上那种魔物又该怎么办……正在讨论队伍阵形和战略的冒险者,正是暗恋着团长饰演的少女魔王的那个男人。
虽然他举止不太文雅。利瑟尔边想边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同时细读魔物图鉴的视线和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因此停止。这么说来,他们的队伍还没有讨论过这种事呢,利瑟尔在内心偏了偏头。
「(队形……劫尔有时候会说的,『反正往前就对了』算吗?)」
不算吧,利瑟尔独自点点头。
在原本的世界,他曾经在战争时做出必要的指示,倒是从来没有以冒险者的身分向队员下达过任何指令。迎战铠王鲛的时候,他也只粗略告诉另外两人「等它露出腹部就麻烦你们了」而已。
一方面也是因为劫尔他们的冒险者资历比利瑟尔还要丰富的关系,硬要说的话,利瑟尔反而较常听从他们的指示行动。
「(虽然我也想试着下达指令……)」
利瑟尔下意识拨弄着书页边角,在心里沉吟思索。
至今为止,他们都是在发现敌方之后各自应付附近的魔物,也一路打过来了。既然没有问题,维持同样战略应该也无所谓,但他现在就是无端想跟人讨论战略。
对付铠鲛的时候他们也成功合作迎敌了,可见不是办不到吧。但另外两人原本都独自作战,不曾思考过战斗模式的问题,利瑟尔对此也不太瞭解。
既然如此,向前辈请教是最快的方法。利瑟尔下了结论,站起身来。
「打扰各位谈话不好意思,请问可以让我加入吗?」
「啥?」
他喀啦喀啦拖着椅子过去,朝着在隔壁桌讨论的冒险者们微微一笑。
听谈话内容他们明天才会潜入迷宫,讨论的气氛也不算特别紧张严肃,应该只是在公会打发时间,顺便讨论一下战略而已。
因此利瑟尔毫不客气地打算加入谈话,半点犹豫也没有。
「等、等一下,你是怎样?」
「身为冒险者,我对于队伍的行动模式很有兴趣。我才刚成为冒险者不久,希望可以参考各位的讨论内容多加学习。」
「啥?!」
他们是五人一组的队伍。
五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利瑟尔喀啦喀啦把椅子摆进空隙,两旁愣愣看着这一幕的冒险者也几乎在下意识中挪动椅子,为他空出位置。
利瑟尔就这么光明正大坐到椅子上,摆出准备好侧耳倾听的态势。坐在桌边的男人们就不用说了,周遭的其他冒险者也僵在原地看着他们。
「参考啥!你队伍里不是有一刀吗!」
「劫尔感觉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不太熟悉呀。」
「还有一个兽人咧!」
「伊雷文是距离协力合作最遥远的那种孩子。」
暗恋中的冒险者怒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语句,一边环顾周遭求救,结果所有人都马上别过脸,不知是不是他平日的人德使然。
「你这、啊,对了!想听免费的,你还真厚脸皮啊,喂!」
「饰演魔王的那个女生,爱喝浓烈的气泡饮料哦。」
胜负已定。
这段时间过得真充实,利瑟尔笑逐颜开地走出公会。
从周遭的反应,他一向觉得自家队伍的冒险者活动似乎有点不同于一般认知,看来是真的大相径庭。看来从书本获取的知识还是有限的,他不禁感慨地想道。
比方说,他从来不知道冒险者在迷宫里基本上不会吃饭,他们一直都理所当然地用餐。
不过这部分也是因为劫尔和伊雷文明明知道,却没告诉他。假如利瑟尔问了他们会回答,但反正这么做没什么问题,而且肚子会饿也是事实,所以就默许了。
「(还有,队长好像满忙碌的。)」
走在魔物出没场所时要提醒队员注意,战斗中必须做出指示,在迷宫里还得负责绘制地图、寻找休息地点。当然也必须提防陷阱,还有随时留意队伍成员的动向。
这么想来,自己没有队长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下达的指示不够的关系。虽然利瑟尔这么想,但劫尔和伊雷文在战斗中时常以他肉眼追不上的速度行动,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指令有可能跟得上他们的步调。
难得他们两人愿意尊自己为队长,但他距离一个像样的队长,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利瑟尔一边体会着冒险者的博大精深,一边朝着对上眼神的糖渍花瓣店主微微一笑。
「喂。」
「啊,劫尔。」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利瑟尔回过头,脚步停顿了一瞬,劫尔便走到身侧与他并肩。
接着两人一起迈开脚步。既然目的地相同,也不必特地分头前往,他们本来就约在利瑟尔正要前往的港口见面。
「怎么穿着装备?你没出城吧。」
「我刚才去了公会,想说穿着便服去好像太醒目了。」
不穿便服还是一样醒目,劫尔这么想,不过没说出口,毕竟穿装备确实是比平时的便服好一点。
「劫尔,你也穿着装备呢。是到迷宫去了吗?」
「没,到丛林里晃晃。」
「啊,魔力点慢慢接近了呢。」
居住在魔力聚积地的魔物,比一般的魔物更加棘手。
劫尔并不会进入魔力聚积地,应该是跟聚积地附近跑到外头活动的魔物交手吧。
「大概再过多久会来?」
「一周左右吧。」
从公会的警告标示板上也看得出来,魔力聚积地正在缓缓往这个国家接近。
魔力点并不会进到国内,因此阿斯塔尼亚的居民对此没有危机感。魔力量较多的人会为魔力中毒的症状所苦,但这个国家有这类困扰的人好像很少。幸亏如此,魔力点接近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话虽如此,外国来的冒险者还是会受到影响,尤其对于魔法师来说相当难受。那名暗恋冒险者队伍当中的一位魔法师刚刚才在抱怨,「魔力点接近的时候我都会头痛,真讨厌……」
「对了,我刚刚在听大家讨论队伍的作战方式呢。」
「听谁讨论?」
「那个找团长小姐麻烦的冒险者,你记得吗?」
选择暗恋那位团长,走上修罗之道的那个男人,劫尔也记得很清楚。
「他还没发现?」
「幸好还没发现,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贿赂他?」
「啊,被你发现了?」
利瑟尔有趣地笑了,劫尔低头看着他,也哼笑一声。
利瑟尔懂得选择要被卷入哪些麻烦事,肯定是认为没有问题才会闯入其他队伍的谈话。他本来就异常善于估算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在不让对方反感的情况下达成自己愿望的手腕自不待言。
「然后呢,作战方式怎么了?」
「我想说,我们好像没有讨论过这方面的战略。」
「没必要吧。」
劫尔说得斩钉截铁,利瑟尔露骨地投以抗议的眼神。
说起来是这样没错,但他就是想讨论,有什么办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劫尔看了一会儿,劫尔便放弃似地瞥了他一眼。
「……你想讨论什么?」
利瑟尔高兴地眯起眼笑了,接着思考该谈些什么。
讨论战斗模式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职责分配。利瑟尔他们总是各自随心所欲行动,但刚才那些冒险者都对于自己在队伍当中扮演的角色瞭若指掌。守备、先锋、佯攻等等,听得利瑟尔不禁佩服,同时老实说,也有点惭愧。
「我的魔铳在队伍定位上属于哪个位置呀?」
「啊?」
「比起魔法师,是不是更接近弓箭手的定位?性质上接近魔法师,但考虑站位好像是弓箭手比较符合。」
毕竟没有其他人用魔铳,他没有任何前例可以参考。
「被封住魔力你就失去攻击手段了吧,应该算魔法师?」
「那也要看封住的方式而定……不过你想想看,在战斗阵形里的定位……」
「啊,你是这个意思。」
魔法师在构筑魔力时几乎无法移动。
假如能在移动的同时不扰乱注意力,那当然有可能,但这实在太困难了。而且构筑威力越强大的魔法就越容易无暇分心行动,魔法师没有多余心力顾及周遭情况,因此在战斗中几乎都由其他队员守护。
「假如队伍中有足以成为主力攻击手的魔法师,发动魔法就是整个队伍的第一要务,对吧?」
「因为靠魔法就能打赢了。」
打出一击就能左右战况,这就是魔法师的特征。
话虽如此,魔法师在冒险者当中所占的绝对数量相当稀少,纯粹以魔法决胜负的冒险者,包含刚才那位说魔力聚积地接近时会头痛的男人在内,利瑟尔在阿斯塔尼亚也才见过两位而已。
「队友会把魔法师保护得很好呢。」
「你想被保护?」
「有必要的时候。」
这家伙就是这种地方不像冒险者,劫尔颤动喉头笑出声来。
利瑟尔受到别人保卫不会不好意思,也从不犹豫让人保护他。当然,劫尔知道他这么说并不是出于贵族的傲慢,只是从冒险者观点出发的,半开玩笑的同意,毕竟队伍成员本来就该互相帮助。
但这家伙实在太有贵族架式了,导致他还是觉得这么说很适合利瑟尔。
「可是,我的魔铳不太适合这种作战方式。」
「我想也是。」
「感觉会打到你们的背。」
「喂。」
就算躲得过,劫尔还是会被吓到的。
「说到底,以你们的战斗方式,彼此配合感觉反而会有反效果……」
「所以我才说没必要啊。」
「但我说我想讨论嘛。」
这样在必要的时候才能合作迎击,利瑟尔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归根究柢,他们平常为什么各自随心所欲战斗?就是因为没有他们非得多人合作才能打倒的魔物。讨论的必要性开始逐渐消失了。
而且劫尔他们自然会采取最佳站位,比起预先决定好战斗模式,肯定是临机应变行动的效果比较好。现在讨论的必要性完全消失了。
「不,如果派出斥候……」
一辆载货的手推车从前方接近,利瑟尔边沉思边往旁边避开一步。像在说距离不够一样,劫尔又拉着手臂把他往旁边拉了一步。
「你干嘛那么讲究阵形?」
「一方面是因为很有冒险者的风格,感觉很棒呀。还有……」
手推车从他们身边通过,劫尔也随之放开手。
「我想说说看『不要打乱阵形!』之类的话。」
「你放弃吧。」
不是很有队长架式吗?利瑟尔一脸不满,劫尔轻拍了他额头一下,加快脚步打算快点前往港口。
他们来到港口的约定地点,在巨大的船锚前方与伊雷文会合。
「队长,这边!」
「你已经先到了呀。」
伊雷文正随便坐在栅栏上,他随手拍了拍衣服拨掉脏污,一边站起身来。
他踏着轻盈的脚步走近,手上拿着轻食的容器,应该是附近买来的。伊雷文一口接一口轻松把里面的食物解决,然后忽然把最后一块马铃薯递给利瑟尔。
「队长要吃吗?」
「谢谢你。」
「你们两个都穿装备喔,是跑到哪座迷宫了吗?」
「这家伙去的是公会。」
利瑟尔伸手想接过伊雷文捏着的那块马铃薯,对方却躲过他的手,就这么把东西递到他唇边。利瑟尔苦笑着张开嘴巴,直接吃下。
表面已经冷了,不过里头还有余温。他望着另外两人谈论森林中的情形如何、没有特别棘手的魔物,一边动着嘴巴咀嚼,然后不经意看向脚边。
几个男人倒在那里,有的挂在栅栏上,有的趴倒在地,全都动也不动地被弃置在那里,大概是冒险者吧。
「这些人是?」
「喔,他们来找我碴啦。」
地上那些人明明打一开始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利瑟尔他们却若无其事地跟同伴会合,这情景看得周遭众人不知所措,直到现在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原来你们有注意到喔。
民众对于冒险者之间发生冲突这件事本身似乎不太讶异,毕竟冒险者之间打架司空见惯,而且也是找碴的一方自作自受。
「他们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啊,什么就是你们打倒铠鲛喔,骗人的吧,把铠鲛给我交出来之类的,吵死人啦。我只是让他们睡一下而已喔,这种时候做得太过火队长会生气嘛。」
「我不会生气呀。」
不过确实,伊雷文的「太过火」对于港口的群众来说可能太刺激了。利瑟尔褒奖似地替他拨好海风吹乱的浏海,伊雷文满足地眯细双眼。
「那我们走吧。」
「希望肉好吃!」
「看那些渔夫那么兴奋,不可能难吃到哪去吧。」劫尔说。
没错,他们今天的目的正是领取解体完毕的铠王鲛。
昨晚一位渔夫兴高采烈地到旅店拜访,亲自告诉他们解体已经完成,所以肯定不会错。那位渔夫已经喝醉了,还说要接着喝下一场作为事前庆祝,边唱着歌边回码头去了,醉得教人有点担心他们今天是否能好好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没想到花这么久。」劫尔说。
「毕竟它的体型那么大,应该很费工吧。」
「是说魔物的肉很不容易腐烂欸。」
「应该是魔物所拥有的魔力造成的,这是目前最有力的说法。」
扛着渔网的渔夫,以及一边热闹聊天,一边剥着贝肉的女人们。利瑟尔一行人走过这些群众身边,悠哉地在码头上前进。
「实际上好像在体内魔力完全消失之前,魔物的肉都不会腐烂。听说有些匠人会一边调整魔力残滓一边解体……」
「是喔。」
伊雷文点点头。经验上他知道魔物肉不会马上腐败,但没有特别想过背后的道理。
铠王鲛也算是相当高阶的魔物,拥有相应的魔力量,但解体工程仍然是与时间的赛跑。面对那尾庞然大物,渔夫们一定非常努力吧。
「哦!冒险者先生,这边啊!」
前方忽然有人喊他们,几位渔夫正朝着这个方向挥手。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解体过程中前来参观的民众也络绎不绝,不过今天更热闹了。这不仅是解体完成的日子,而且打倒了铠王鲛的队伍也会现身,有些人也因此想见识一次看看。
其中也有冒险者的身影,不过他们的目的似乎不只是看热闹而已。
「渔夫大哥,辛苦了。」
「这点程度就喊辛苦,怎么对得起阿斯塔尼亚渔夫的名声!」
渔夫年事已高,但声音仍然中气十足,身强体壮,说起这话确实很有说服力,也完全看不出宿醉的样子。真是太羡慕了,利瑟尔边想边看向巨大的工作台。
台子上摆着一块块盖着布的鱼肉,看不见内部,但尺寸与铠鲛原本庞大的体型相较之下小了许多。虽然这么说,肉块仍然大得连成年人都无法独力抱起,已经够大了。
在肉块前方,还排列着剥取下来的鳞片和牙齿。
「骨头之类的咧?」
「不是素材的部位全都消失啦。我是不太清楚啦,但迷宫的魔物被打倒不是都会不见吗?」
「在迷宫外面看到这种现象,感觉超奇怪的啦。」
「大侵袭的时候,魔物的尸骸也都自然消失啰。」
是喔?伊雷文在记忆中回想,他完全没印象。
「沙德伯爵还自言自语说,这样善后起来很轻松呢。」
「他也发过牢骚说无法回收素材。」劫尔说。
不愧是商人之城的领主,马上就开始考虑怎么填补损失了。
确实如此,大侵袭出现了大量的魔物,当中也不乏高阶魔物,假如有办法收集所有素材,应该能补充一大笔复兴资金吧。话虽如此,在那种状况之下,实在难以在尸体消失之前回收素材。
这时候,利瑟尔忽然不动声色地瞥向伊雷文,说悄悄话似地压低声音说:
「没有必要怀疑他吧。」
「是喔?」
伊雷文恶作剧似地吊起唇角,回以灿烂的笑。
简言之,他这么问是在套那位渔夫的话。铠王鲛的素材能换到大笔巨款,要是那些渔夫嘴上说得煞有介事,其实在背地里偷藏素材那还得了。
当然,既然利瑟尔愿意把这条鱼交给他们处理,伊雷文也相信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利瑟尔再怎么浑身乏力还是会看人的。他只是姑且确认一下。
「先把素材交给你们吧?」
「好的,那么,嗯……到这边为止是伊雷文的份,从这边开始是劫尔的份。」
不只是委托报酬,他们基本上连素材都尽可能以三等分的方式分配。
假如没办法分成三等分,就由想要的人取走,或是猜拳决定,有时候利瑟尔也会代表整个队伍负责保管。反正之后万一有需要,他们也会互相分享或收下那些素材。
但是,这些素材只要有几公分之差就会出现金币单位的价值差距,利瑟尔却凭着目测随手分成三份,其他冒险者看了好像无法置信,纷纷毫不保留地盯着他看。
「地底龙的时候我也想过,原来并不是全身的鳞片都是素材呀。」
「本来就是这样吧。」
排列在台子上的鳞片,怎么看都不像是铠王鲛全身上下的所有鳞片。
劫尔说得理所当然,利瑟尔却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也是因为「迷宫就是这样」的法则吗?
「这能不能做成小刀啊?」
「需要帮你介绍锻冶屋吗,小哥。」
「喔,好啊好啊!」
鳞片和牙齿边缘相当锐利,因此利瑟尔他们各自戴上装备手套,从尺寸较小的素材开始收进腰包。
「头部那片像铠甲一样的鳞片也不见了呢。」
「那个一剥下来就碎掉啦,比起鳞片比较像石块啊。」
原来如此,那个部位并不归类为鳞片吧。
利瑟尔翻过巨大的鳞片一看,背面像贝壳内侧一样散发着浅浅的七彩光辉。一反它质朴粗犷的表面,背面相当美丽,周遭旁观的群众看了纷纷赞叹出声。
拿去打造装备一定能制成高性能的武器防具,不过加工成装饰品感觉也会有不错的价值。
「队长,你要拿这个去做什么啊?」
「不知道耶。伊雷文,你想拿去做小刀对吧?」
「嗯啊,想要一把好刀。」
「小刀你现在不就有一堆了?」劫尔说。
「没有薄的啊,我要可以藏在鞋底的那种。」
这把武器的假想敌显然不是魔物。
不过看伊雷文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利瑟尔也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多加追究。劫尔满脸无奈,他应该也和利瑟尔一样,暂时只会把素材留置身边而已。
劫尔没有缺钱到需要出售那些素材,也没特别想把它们用在什么地方。多亏了他这种思考方式,利瑟尔和伊雷文在制作装备的时候都非常受到劫尔照顾。
「这些就是全部了吧?」
利瑟尔正准备拿起比脸还大的鳞片,劫尔就从旁伸出手,替他把那枚鱼鳞塞进腰包了。利瑟尔朝他道了声谢,重新转向渔夫。
看见对方脸上迫不及待的笑容,利瑟尔敦促似地缓缓点了头。
「那么,麻烦各位了。」
「好!你们看好啦!」
随着眼前那位渔夫的号令,两位年轻渔夫伸手拉住布幔,然后一口气将它揭开。
不晓得是不是布料特殊的关系,那条布幔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辉,曳着光迹在港口的蓝天底下翻飞。
「这就是传说中的铠王鲛!!」
出现在布幔底下的肉块看起来不太像鱼肉,反而令人联想到美丽野兽的肉质。
色泽鲜艳的红肉上分布着霜降般的脂肪,红白分明的色彩在阳光下闪耀。不同于赏心悦目的宝石,这是另一种刺激食欲的美,令人不禁倒抽一口气。
周遭群众不由得爆出欢声,渔夫们挺起胸膛以自己的工作成果为傲,利瑟尔他们则是望着那些肉心想:看起来好好吃。
「这个该怎么吃比较好呢?」
「当然是直……这种肉油脂比较多啦,用网架烤过,去一下油脂会很好吃喔!」
「当然是直接……没啦我是说用锅子稍微汆烫过再吃那真是香甜美味啊!」
「两个蠢小子!」
年轻渔夫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利瑟尔才正纳闷为什么,便听见年老的那位渔夫开口怒骂。
他们可能是父子或祖孙关系吧?打从一开始他就隐约这么觉得了,三个人的气质很相近,利瑟尔不合时宜地想道。
那两个小伙子不知怎地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年老渔夫又骂了他们一句,接着自信满满地开了口,边说边猛地回头转向利瑟尔:
「这么好的肉当然就是要直接生……还、还是你要弄成那个什么卡尔帕乔之类的冷盘比较好啊?」
「啊,原来原因出在我身上呀。」
看来让他们多所顾虑了。
明明生肉切过直接拿来吃,他也不会介意的。利瑟尔边想边望向一旁,看见劫尔他们别过脸忍着笑。至少比直接喷笑出来好吧。
「呃,请……请用。」
「谢谢你。」
事不宜迟,渔夫们从完整鱼肉上切出小块,盛在盘子上递给他们。
利瑟尔接过盘子,吃了一块,劫尔他们也从旁边伸手各取了一块。三人默默咀嚼,全场注目。
「……嗯。」
利瑟尔点了个头,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同时伊雷文把盘子里剩下的生鱼片全部扫光,一口吃下肚,众人的视线因此接着转移到他身上。怎么这样一口气吃掉!年轻渔夫一副感到很可惜的样子,伊雷文就在他们面前不断动着嘴巴咀嚼,双眼似乎闪闪发光。
接着他把鱼肉吞下,从利瑟尔手中接过盘子,毫不客气地往眼前的渔夫塞过去。
「我还要!」
「你……这是传说中的铠鲛欸,你怎么这样吃啊!」
「快──点──啦──!」
在他的催促之下,年轻的渔夫们开始拼命切下铠王鲛肉。
刚切好一点,伊雷文马上会在几口以内吃光,渔夫们一边哀号,手上的动作还是从没停过。直到他吃到满足为止,这光景还要持续一会儿吧。
「来,队长。」
总之伊雷文先端了一盘给他,利瑟尔接过盘子又吃了一块。劫尔也把生鱼片一块接着一块放入口中。
「真厉害,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很好吃。」劫尔说。
「因为是魔物肉才这么好吃吗?」
「普通的魔物不可能好吃到这种地步吧。」
利瑟尔好歹也是个贵族,自觉已经尝遍了山珍海味。
在原本的世界,他也吃过公认高级的魔物肉;当时他没有在意过魔物的种类,但想必也是很好的肉品不会错。
然而,铠王鲛肉更是完全超越了那些魔物肉的档次。岂止味觉,这是全身都会为之欢喜的滋味,甚至让人觉得它简直是无价之宝。
「非常美味呢。」
「嗯。」
「我还要──」
话虽如此,利瑟尔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根本不像受到了那么深的感动,乍看之下只是不为所动地一口接一口吃下肚而已,有点可惜。
利瑟尔吃到手上的盘子空了之后,缓缓吐了一口气,喊了年老的渔夫一声。
「渔夫大哥,解体这条鱼辛苦你们了。」
「嗯,咱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做到这么棒的工作啊。」
伊雷文还在吃个不停,劫尔来到他们身边会合,接过了利瑟尔手上的盘子。老渔夫感慨万千地这么说,在他背后,被催得更急的年轻渔夫正在勤快地切分鱼肉。
「关于报酬的事……」
「那已经谈好了吧,冒险者先生啊。让咱们获得解体铠鲛这种贵重的经验,该感谢的反而是咱们啊。」
将铠王鲛带上码头的时候,利瑟尔他们实在全身乏力,而渔夫们又乐昏头了,因此当时并没有谈到报酬;但之后利瑟尔到港口参观解体过程的同时,也好好跟渔夫们谈过了。
讨论的结果就如渔夫所说,顽固的渔夫认为他们收取报酬反而不合情理,完全不肯退让,当时利瑟尔也就放弃了。但报酬是不可或缺的,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尤其尝过了铠鲛肉的滋味,现在他更是这么想。既然金钱他们不愿收下,那么用其他方式支付报酬就可以了。
「我要把一半的铠鲛肉送给你们作为报酬。」
「什……!」
渔夫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从来不曾期待获得这样的回报,铠鲛肉就是这么珍贵稀有的东西。
好几代以前的渔夫只是尝过一口,就愿意将解体技术留下来传承数代之久。这种鱼在渔夫之间已经成为传说,继承这种解体技术也是他们的荣耀;小小一块,就足以大幅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种鱼,这些冒险者竟然要分给他们?渔夫抬起头,茫然望着那一大块鱼肉。
但没多久,他立刻开口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很高兴!太棒啦!话是这么说,但你们想想看!这对你们来说半点好处都没有啊!」
「之所以提出这种报酬,是因为我认为处理铠鲛的技术确实拥有这种价值。给予最适合的东西作为报酬,也是当然的吧?」
利瑟尔喊了劫尔一声,从他手中接过盛着生鱼片的盘子,然后递给渔夫。
渔夫带着严峻的表情,低头看着那个盘子,这是叫他吃吃看就明白了的意思吧。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不过最后还是顺利拿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
下一秒,渔夫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他一手遮着眼睛低下头去。原来他们这些渔夫一直磨练技术至今,为的就是这个滋味、这一瞬间。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年轻的时候,他也质疑过凭什么自己非得继承这种技术不可。随着岁月增长,他也明白了传承的重要性,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痛切体认到把自己的技术传给后人的真正意义。
多想让后世的子子孙孙也品尝到这种美味──传承的背后,有个单纯而幸福的心愿。
「过去某个人曾经怀抱的愿望,如今也会成为你的心愿。」
像涟漪一般能够安定心神的嗓音柔声说道。
「我认为这就是传承。」
这群讨海维生的男人明明比谁都还要自由不羁,但是感受到这人清静高洁的气质、明白了他口中那句话的涵义,不知怎地却几乎要屈膝下跪。渔夫带着茫然的表情抬起脸,眼前那道沉稳的微笑却忽然染上恶作剧色彩。
「毕竟,我也还想再吃到这种鱼嘛。」
利瑟尔一边说,一边张嘴又吃了一块,渔夫看了放声大笑。
得快点把这些肉分配下去才行,首先分给一起参与解体工程的人,再来是所有的渔夫。接着笑着大声狂啸,说竟然被冒险者激起热情,阿斯塔尼亚的渔夫也真是堕落啦。
然后告诉他们,应该要以此为傲。
「你要吃到什么时候?」劫尔问。
「不趁新鲜的时候吃多可惜啊!」
「一直在这边吃也不太好……啊,带回去请旅店主人烹调吧。」
握着菜刀快哭出来的年轻渔夫们听了大喜过望,他们终于可以解脱了。不过他们没高兴多久,吃到老渔夫塞进他们嘴里的生鱼片马上又大哭出来。
接着,巨大的解体用刀将铠王鲛肉切成了两半。肉已经不能再保存更久了,看来必须在今、明两天内全部食用完毕。
与此同时,四周参观的人群两眼发直地盯着大块鱼肉看。渔夫一吃到铠鲛肉就流眼泪,那到底是多惊人的人间美味?
「来,冒险者先生,你们的份。」
「好大块哦。」
「就这样直接塞进腰包好像也怪怪的欸。」
「那这块布给你们包吧,是冷却用的。」
这块布使用织入魔力的丝线绣上了花样。
这是阿斯塔尼亚的特产之一,布料根据灌注的魔力与绣花不同,拥有各式各样的效果。劫尔拿着用布包好的鱼肉,整块往伊雷文的腰包里塞,伊雷文喃喃说「我感觉到背后有肉的触感」,没人理他。
「啊,对了。」
一切就绪,一行人准备回旅店的时候。
利瑟尔装作想起什么似地这么说道,他环顾周遭,稍微抬高音量说:
「当然,我想那些鱼肉一定会分配给渔夫们,不过如果还有剩余,分配给其他人也没关系哦。但条件是,必须要以合理的价钱出售。」
「呃,这是没问题啦,但为啥……啊!你这小子,我不是说过不收钱了吗!喂,给我等……」
下一秒,人群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渔夫冲过去。
喊着要买铠王鲛肉、质问价钱怎么算的声音盖过了老渔夫的怒吼,这个时候,利瑟尔已经带着有趣的笑容悠然离开了现场。
另外两人也来到他身边并肩同行,劫尔一副无奈到极点的表情,伊雷文则是哈哈大笑。打从一开始,利瑟尔就不打算只给渔夫铠鲛肉做为报酬吧。面对利瑟尔这个人,无论是恩情还是要求,要不接受都是难如登天。
「铠鲛肉真的很好吃呢,快点回去请旅店主人烹调吧。」
「顺道买点酒。」
「我赞成!趁着最好吃的时候赶快把它吃光!」
不只是伊雷文,三人的食欲都蓄势待发。
那一大块肉大概今天就会吃完,旅店主人恐怕会为了烹调它忙得团团转吧。虽然对他有点抱歉,只能把鱼肉分给他表示歉意了。
利瑟尔一行人无视于等在一旁的冒险者们「拜托卖我素材」的喊叫声,边说着好期待、好期待,就这么回旅店去了。
利瑟尔忽然回过头,朝港口看去。
「(本来以为快的话就是今天了……)」
那只是个稍纵即逝的念头。怎么了?劫尔他们见状喊了他一声,利瑟尔于是朝他们摇摇头,转而想像起诱人的晚餐来。
闲谈他不在的王都
那是利瑟尔初次拜访商业国时的事情。
或许是由于「有个像贵族一样的冒险者」的传言开始在冒险者之间流传开来的关系,利瑟尔看见了冒充自己的人。虽说是冒充他,但对方也没见过利瑟尔本人,只是利用了这个传闻,假扮贵族为所欲为的冒险者而已。
传闻在不断口耳相传之下遭到夸张渲染也是世间常情,到了最后甚至有人说,有个真正的贵族仗着自己的身分,带着凶狠的流氓在当冒险者。
要说这是无凭无据的传闻,实际上见过「酷似贵族的冒险者」的人又太多了。实际见过的人亲口说了,「那种人不是贵族还比较吓人咧。」这些证言提升了传闻的可信度,至少到了冒牌货想恣意妄为都能够得逞的地步。
至于目击了那些冒牌货的利瑟尔有什么反应,他只是笑着旁观而已。只要对自己没有实际危害,这种事他时常置之不理。
出乎意料的是,很少有人看出利瑟尔就是那个传闻的主角。为什么?因为他看起来根本是真正的贵族,完全无法把他跟冒险者联想在一起。直到他穿着装备,在公会浏览委托单的时候,周遭人们才会半信半疑地想起那个传闻。
正因如此,那些冒牌货至今为止才能够成功得逞。他们凭藉虚假的权势,威吓一无所知的民众,受到贵族般的对待而沾沾自喜。
他们食髓知味,准备踏进下一个目的地──但他们并不知道,至今他们之所以如此幸运,是因为他们碰上的全是没见过利瑟尔,或是不知道利瑟尔是个冒险者的人。
这时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即将前往的王都,将会颠覆「一般人对于冒险者几乎一无所知」的这项常识。
贾吉打扫着店铺,有点出神。
自从利瑟尔离开王都,不晓得已经过了几天?不,他想忘也忘不掉,确切的天数他记得一清二楚。这种落寞和常客不再光顾的那种惋惜并不相同,贾吉垂下肩膀,平时就弯驼的背脊弓得更低了。
他好想听到那个人喊他名字时沉稳甜美的声音,希望他静静推开店门,在对上自己的视线时悠然眯起眼微笑,想要咀嚼那个人抬头望过来,朝他伸出手时的那种幸福感。
他没有叫利瑟尔不要走。尽管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但贾吉时不时还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开口求他别走就好了。他握着扫帚,将下巴搁在上头,吐出那个人离开之后不知道第几次的叹息。
「打扰了。」
「啊,您好!」
忽然有客人上门,贾吉连忙把扫帚靠在墙上。
来客是没见过的三人组,从打扮看起来应该是冒险者,但站在最前头的男人打扮特别奇特。
基本上冒险者装备重视的是实用性,冒险者希望尽可能在其中融入自己偏好的设计,而匠人会要求他们带来相应的素材,在双方的攻防之下,每个人穿戴的装备也会表现出独特的个性。
但眼前这男人却穿着华丽高贵的衣服,好像刻意打扮,放弃了装备性能似的。真是奇怪的人,贾吉偏了偏头,一旁靠在墙上的扫帚彷佛与壁面同化似地消失在墙壁里。
「听说这里有卖中心街也买不到的空间魔法包包?」
「是的,现在有的是这边这三个……」
「该不会是假货吧?像你这么年轻的店主,怎么可能进得到那种稀有商品?」
「不是的……都是真品。」
态度好傲慢哦。贾吉心想,将那三个包包排列在作业台上展示给客人看。
现在店里有的是一个手提箱型,以及两个腰包型。考量到空间魔法包包的整体流通量,一间店里竟然有三个简直是异常地多,不过价格当然也不便宜。
「(皮箱应该也很适合利瑟尔大哥吧,但那时候以为他是贵族,所以觉得他手上不会拿行李……不过后来他不知为何当上了冒险者,还是腰包最方便就是了。)」
贾吉想着,差点露出软绵绵的笑容。不行,现在在工作,他绷起脸颊,瞥了那些客人一眼。他们带着兴奋的眼神低头看着那些包包,露出笑容相视点头。
总觉得他们的笑容不怀好意,贾吉稍微有点不安,不过还是静候对方的反应。这时打扮华贵的男人假咳了一声,贾吉重新看向他,发现那人是个年轻男子,头发梳得服服贴贴,实在不太像冒险者。
「那这全部我都要了。」
「啊,好的,感谢您的购买。那个,结帐金额一共是金币……」
「结帐?」
看见对方不悦的眼神,贾吉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对方生气了吗?怎么办……他战战兢兢观望着对方的脸色。
「你这小子,对贵族也敢这样说话吗!」
「那个,贵族大人的话,通常是由我们把订购的商品送过去,然后当场收取费用……」
「呃、哦……原来这间店有贵族会来……」
「咦?没有,只是偶尔会有中心街的店家问我能不能帮忙进某些商品……倒是没有看过贵族大人直接光临……」
对方嘴角抽搐,贾吉则是偏着头想,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到「贵族」这个词呢?听他的语气,好像在说自己是贵族一样。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先前利瑟尔提过的事。印象中在他们从商业国回到王都的途中,利瑟尔曾经顺口提起:
『话说回来,好像有传闻说有个很像贵族的冒险者呢。』
『啊,我听说过……说的就是利瑟尔大哥吧?』
『我只是很平常地在当冒险者而已,所以被人说成这样有点非我所愿……对了,有冒险者利用了这个传闻,在外面为所欲为呢。』
这样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在外面为所欲为呢」真的没问题吗?贾吉还记得自己听得都快哭出来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因为那些冒险者的行为,会伤害到这个传闻的主角,也就是利瑟尔本人的名誉。即使利瑟尔完全不介意,贾吉也不乐见这种事发生。
他不想见到任何贬损利瑟尔存在的人,即使只有一丁点也不行;即使只是个不晓得谁先起头的流言,他也不希望利瑟尔的存在遭人利用;即使只是对方一厢情愿的想像,他也不想看到那点程度的小人自以为获得了与利瑟尔对等的地位。
当时他们背对背坐在马车上,利瑟尔注意到他蹙着眉头,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如果这些人就是当时说的冒牌货……)」
怎么办?贾吉稍微退后半步。
但也不确定真的就是他们。虽然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拥有足以购买空间魔法包包的财力,但人不可貌相,傲慢的态度可能是天生的,从他口中说出贵族这个词也可能只是偶然。
顺带一提,贾吉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说不定他真的是贵族」的选项。至于他为什么把这个可能性排除在外……
「喂,无礼的家伙,你从刚刚开始对我讲话就很没分寸啊!你没听说过有个贵族身分的冒险者是不是?」
男子露出鄙视的笑容那一瞬间,贾吉眼中浮现绝望的神色,同时泪水盈满了眼眶。
「呜哇──!假如是更沉稳,气质更高贵又有幽默感,虽然有时候会做出奇怪的事情但又很适合让人觉得真拿他没有办法,懂得体贴别人,虽然有点不敢亲近他但又情不自禁想靠近,一举手一投足都俐落优雅,说话声音让人脑袋轻飘飘的,会对着我露出温柔的微笑用眼神称赞我,穿戴起昂贵的高级品自然又适合,气质高洁又清静的人,就算是冒牌货我可能也勉强可以原谅的说!」
那身乍看之下高级的衣物用的全是便宜布料,身上穿戴的华丽饰品全是假货。
贾吉原本还事不关己地觉得对方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但如果假冒的是利瑟尔,他真想毫不客气地叫他外在与内在都提升过品质再来。这真是太过分了。
门口明明没人,店门却在那一瞬间猛地打开。那三名男子被贾吉带着哭腔的呐喊吓得哑口无言,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直接被弹出店外。
店门立刻猛力关上。店里只留下贾吉一个人,久违地挺直了背脊擦着眼泪。
「……啊,不过,那套衣服如果穿在利瑟尔大哥身上,看起来应该会很像真货吧。」
虽然他是不可能让利瑟尔大哥穿那种东西的。贾吉对自己补充道,露出软绵绵的幸福笑容。
梅狄一边低声沉吟,一边坐在桌前死命振笔疾书。
摊在桌上的纸张上写着计算式,用来计算魔石磨出来的粉末量,每一瓶回复药都必须计算一次,没有偷懒的空间。
那张桌子一角,摆着一副她根本用不着的眼镜。梅狄瞥了那副眼镜一眼,生着强势五官的美女忧郁地叹了口气。
「唉……要是戴着眼镜的知性小哥坐在我面前,效率一定会突飞猛进的说……」
「这样啊,那么小生来戴给你看好了。」
「你要是男人的话还满对我胃口的啦。」
听见梅狄断然这么说,坐在梅狄面前帮忙计算的魔物研究家有趣地笑着,轻抚她刚才打趣戴上的那副无镜片眼镜。
她的体型修长纤细,长相中性,鸟族兽人特有的、羽毛般的头发覆盖着她的右半边脸。她不愧为研究家,尽管钻研的是专门领域,知识量仍然相当丰富,因此梅狄时常找她帮忙计算。做为交换,研究家也会叫她帮忙做杂事。
二人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回想起那位现在不在这个国家的冒险者。先前她们相隔一段时间见到面的时候正好聊到那位冒险者,当时二人都很惊讶原来利瑟尔也接过对方的委托。
「那个清静的气质我摄取不足啊!那种让人想要亲手弄脏他的气质真是太棒了,吸了直接延寿三年。」
「你真的没救了。」
「知性小哥哭起来绝对很诱人,明明自己没有意识,但看起来绝对很像刻意引诱,超想把他弄哭的啦。」
梅狄极力主张道,研究家听了于是心血来潮思考了一下。
哭泣的利瑟尔。就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利瑟尔除非忍耐到极限,否则绝不会哭,而且他也不像是会放声哭泣的人。
既然如此,他应该会到了实在无法忍耐、泪水溢出眼眶之后,慢了几拍才终于露出悲伤的表情,泪光闪动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像是在表达自己有多么难过。该怎么说呢,那种哭法会让目击者产生罪恶感,而且让人忍不住觉得「自己非得为他做点什么才行」。
「……嗯,确实很像刻意引诱。」
「对吧!」
要是利瑟尔本人在场,他应该会严正否认吧,不过他不在也就没办法了。
一人拼命动脑运算,另一人则以寻常的步调动脑,两人边计算边聊开了,利瑟尔一行人已经成了她们绝佳的谈资。
「真要说的话,小生比较偏好跟他同行的黑色冒险者,感觉不论是什么样的魔物他都有办法捕捉。」
「你真的三句不离本行欸。」
「比你这种只想着夺得肉体的人好多了。」
二人在伏案计算中霍然抬起脸瞪向彼此,视线擦出火花。
「肉体才是最重要的啊傻子!」
「世界上哪有什么东西比魔物更重要!」
「你们就不能闭嘴做事吗小丫头!!」
二人砰地拍响桌子站起身互呛,一声撼动空气的浑厚怒吼从工房深处传来,她们听了闭上嘴重新坐下。
好像差不多该提出磨碎魔石的委托了,话说回来最近听说市场上出现某某魔物的素材……二人换了话题,还算和气地努力工作。
就在这时,工房的大门忽然无预警被人打开。梅狄正好坐在面对门板的方向,她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朝着预料之外的访客开口:
「是冒险者吗?我们这边没卖回复药喔。」
那名打扮得特别造作的冒险者,以特别造作的动作耸了耸肩膀。
瞧见对方蔑视的眼神,梅狄哼笑一声,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研究家看着那枝笔「喀啦」一声在桌面上弹了一下,兴味索然地瞥了访客一眼,然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继续她的计算工作。
「听说这间工房的回复药评价不错,能被我选上,你应该要引以为荣。」
「就说没在卖啦,你这王八蛋是没长耳朵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语气好像在警告对方最好不要跟自己作对,打扮与举止好像在大肆夸示自己的地位,这种态度使得梅狄皱起脸来。该不会是贵族还是什么有权势的家伙吧,她啧了一声。
假如真是如此,把他赶出去也很麻烦,但她也完全不打算把回复药卖给没跟工房签约的人。真没办法,去叫老头来处理吧。但梅狄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方就开口了:
「知道厉害就好,你也听过贵族冒险者的传闻吧?」
「啊?」
谁听过啊?
不,姑且算是听过啦,她知道那个传闻:有个酷似贵族的冒险者,但他其实不是贵族;倒不如说,她根本认识那个传闻中的主角,看到就认得了。
这跟现在讲的事情有啥关系?梅狄脑袋的运转速度绝不算快,她抹了抹沾着煤污的脸颊,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原本在努力计算的研究家停下了笔。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啦。」
「我是说你背后的那些人。」
「我是不太懂啦,反正意思就是说他是贵族,所以想要特别待遇吧?」
她说得露骨,访客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但梅狄不是刻意这么说的,她根本没注意到有何不妥;而研究家的结论是没必要提醒她,因此也不介意。
研究家转着手上的笔,把另一只手插进白袍口袋,身体靠上椅背,椅子随之发出吱嘎一声。
「你想得单纯一点就好,这只是无趣的证明题,就连重复假设与验证的过程都没有必要。」
明明没有风,她羽毛般的头发却轻晃了一下。
「那个人举止那么高贵都不是贵族了,你觉得眼前这些无礼的不速之客真的有可能是贵族?」
「所以你想说什么啦?」
「……他们是假冒那个人的冒牌货。」
说得太清楚难保他们不会恼羞成怒,所以她一开始才语带保留的,研究家耸耸肩。听见她口中道出的真相,梅狄使劲皱起她那张确实会被归类为美女的脸蛋。
她紧抓住挂在腰间的工具,高举过头大吼:
「要是你们真的是那种皮肤很好又打理得乾乾净净,体型纤细但又不柔弱,有知性但不腹黑,讲话又用敬语,长得不是特别美型但整个人沉稳又端正,明明穿着零暴露却让人觉得很煽情的男人,就算必须拿回复药来交换我也要把他带到床上×××然后×××,再把他×××到情不自禁忘记用敬语的地步!先进入老娘的好球带再来啦废物!!」
「你在店门口叫屁叫啊臭丫头!!」
梅狄才刚把那些男子踢出工房,还来不及辩解就吃了一记铁拳,然后就被绑在椅子上强制继续她不擅长的计算工作了。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们顶着苦瓜脸嘀咕。
看来传闻中那名「贵族冒险者」曾经到过这个国家,最初的两次尝试已经让他们痛切体认到这点了。既然如此,那只要找冒险者不会上门的店家下手就行了。
冒险者以外的族群不太清楚冒险者的内情。许多人听过A阶冒险者的名号,到了S阶则是连长相都有不少人认得,但如果对冒险者没兴趣,两者都不知道的人也很多。
尽管如此,那些听过传闻的人却完全不理会这些男子。就连没听过传闻的人,一听他们提到贵族冒险者也会想起什么似地「啊」一声,然后打量着男人们狐疑地说:「咦……」
为什么区区的冒险者会知名到这种地步?
「贵族大人真的很温柔喔!」
偶然间传来一道声音,男子们朝那边一看。
三个小朋友正在某间旅店门口,兴高采烈地不知道聊着什么。不可能是真正的贵族,他们说的应该是传闻中的那个冒险者吧?男子们躲到附近的巷子里竖起耳朵。
其中一个小女孩一脸陶醉,做梦般继续说下去。
「之前有一次啊,功课时间之前我不是去叫贵族大人来吗?」
「就是你被抱回来那次吧?」
「嗯。」
小女孩说出事情始末。
那一次,他们和利瑟尔约在两点钟响的时候。住在同一间旅店的小女孩等不及了,她担心利瑟尔是不是忘了跟他们有约,于是走出旅店的餐厅去找利瑟尔。
能让利瑟尔指导功课的机会并不多。听旅店的女主人说利瑟尔出去了,因此女孩想说至少在门外等他回来。但她一走出旅店──
『就说了我们会付钱,你是听不懂啊!』
『我也说过了,那对我们来说并不构成脱手贵重素材的条件呀。』
撼动鼓膜的怒骂,紧绷的威压感,小女孩不自觉跌坐在地。
眼前有几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冒险者,正与她熟悉的人,也就是利瑟尔他们的队伍对峙。周遭人群在一旁远观,困扰地望着那些怒吼的冒险者,对于利瑟尔他们不知为何则是以担心居多。
『?』
小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跌坐在原地颤抖。
利瑟尔原本面对着那些冒险者,这时忽然转向这里,脸上转而露出柔和的笑容,女孩看了下意识放松了肩膀。
劫尔与伊雷文也跟着看过来,女孩虽然有点害怕他们的目光,仍然抬起头看着利瑟尔缓缓朝这里走近,在她眼前跪了下来。
『怎么了?距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下子吧?』
『那个……但是、但是,贵族大人平常都会稍微早一点来……』
『原来是担心我呀,谢谢你。』
利瑟尔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温柔地拍抚小女孩的肩膀,好让她身体的颤抖平静下来。
身体在他的引导之下不再颤抖,小女孩轻轻呼了一口气。看见利瑟尔朝她伸出手,小女孩高兴地握住他的手,一边拍落屁股上的尘土一边站起身。就在这时……
『大人在讲话你跑来搅什么局!不懂礼貌的死小鬼!』
『咿……!』
听见冒险者的怒吼,女孩缩起肩膀。
她不自觉握紧手心,手指不住地颤抖。利瑟尔温柔地回握她的手以示安抚,又朝她笑了笑,才无奈地站起身回头看向那些冒险者。
女孩忍不住紧紧贴在他身边,利瑟尔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我一开始就说过我有事情要办了,我跟这些孩子有约在先,来搅局的是你们才对。』
『你是瞧不起我们是不是……!』
男人们一副就要掏出武器的样子,周遭群众纷纷发出惨叫与责难的声音。
『他们怎么会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啊?』
『这些家伙真吵。』
伊雷文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劫尔则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当小女孩不安地望着这一幕的时候,一只手掌忽地摆到她头上。她努力抬头往上看,看见利瑟尔带着一如往常沉稳的表情低头看着这里。
『我会在约定的时间之前过去,你先进去吧。』
『不、不要……!』
『嗯?』
利瑟尔笑着说很少看到她耍任性,又说这里太危险了,但女孩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把利瑟尔留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令她不安,小女孩不想丢下他一个人进到室内,而且他们明明约好接下来要讨论功课,这样却好像利瑟尔心目中有其他更优先的事情,她不甘心。还有,即使这里距离朋友们等待的餐厅只有几步远,她也不想一个人走这段路。
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对自己怒吼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好可怕,贵族大人……!』
小女孩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拼命抬头望着他。利瑟尔见状,伸手抹去了她不知不觉间盈满眼眶的泪水。
然后,他再次跪了下来。女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脸,接着感受到轻微的飘浮感,还有温暖的体温,她这才发现自己被抱起来了。
她下意识抓紧利瑟尔,隔着那道肩膀,她看见劫尔他们不知为何一脸无奈地看着这里,还有哑口无言的冒险者们。
『对不起,把你卷进来是我的过失。』
柔和的声音在女孩耳边轻声这么说,盖过了仍然教她心脏震颤的怒吼。
小女孩摇摇头,听见利瑟尔吐息般的笑声。她不禁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把脸埋进他的肩膀。
『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这句话应该是对着劫尔他们说的吧。
利瑟尔就这么迈开步伐,推开半掩的旅店门板。看他不以为意地打算就这么进入室内,小女孩错愕地眨了眨眼睛。把大家摆在外面不管真的没关系吗?
情急之下她抬眼望去,无意间看见男人们张大嘴巴又要怒骂,于是她绷紧身体紧紧闭上眼睛。
『你想去──』
『让他们闭嘴。』
但那声怒吼不自然地中断了。
小女孩缓缓睁开眼睛,但一只大手遮住了她的视野,什么也看不见。
『不要把事情闹大,请他们回去吧,要是对方打过来的话别做得太过火了。』
『嗯。』
『好喔!』
『别做得太过火哦,伊雷文。这里是路中间。』
『我不是回答了吗!』
利瑟尔打趣的笑声在女孩耳边响起,然后是关上门扉的声音。
手掌从她眼前移开,熟悉的旅店门板随之映入视野。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不过现在隔着一层门板,又受到温暖的体温包裹,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不晓得后来怎么样了?虽然她有点在意,但想到利瑟尔正要前往餐厅,接下来要陪他们一起念书,就觉得好像也无所谓了,小女孩于是笑了。抵达目的地之后,利瑟尔恭敬有礼地在椅子上将她放下,女孩忘记了恐惧,露出幸福的笑容。
「事情就是这样,那时候贵族大人好帅哦!」
看见女孩陶醉的神情,小男孩们孩子气地想着,她应该是喜欢利瑟尔吧?
在他们看来,小女孩很亲近利瑟尔,无论功课还是礼仪都认真跟他请教。男孩们单纯地觉得小女孩应该是恋爱了,会这么想也没办法。
但是听他们这么说,没想到小女孩却偏了偏头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否认了。骗人、骗人,小男孩们瞎起哄,小女孩生气地扠着腰说:
「我喜欢贵族大人,可是不是想当他的新娘子,是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没想到她的目标这么远大,小男孩们闭嘴不再闹她,只能感到佩服。
在孩子们旁边,他们的母亲正在闲聊八卦。
今天哪里的蔬菜便宜划算,最近搬到隔壁的某某人怎么样……妈妈们的话题在听见孩子们的对话之后,也跟着转移到利瑟尔他们身上。
利瑟尔时不时会指导孩子们功课,甚至还教会了他们礼仪,要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还透过孩子们转交了知名高级巧克力店「Bouquet.Chocolat」的巧克力礼盒,请她们一起享用……这样的人要忘掉还比较困难呢。
「贵族大人去了阿斯塔尼亚,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位知名人物,让人有点落寞呢。」
「我本来还担心这些孩子们的成绩会退步,但也没有。」
「因为贵族大人很会教呀,他不是告诉小朋友答案,而是教他们怎么学习。」
「明明是个冒险者呢。」
这些母亲一开始也不知道利瑟尔是冒险者。
他只是在旅店偶然为孩子们指导了功课的大哥哥。妈妈们听了孩子们的描述如此判断,而实际见到他的时候虽然怀疑他是贵族,但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因此她们也放下心来。听说他是冒险者的时候,她们惊讶得忍不住要再确认一次。
家长们也曾经想过,既然知道他是冒险者,是不是不要让小孩子接近他比较好?冒险者当中以粗暴凶狠的人居多,这群人对民众造成的危害甚至被称作「冒险者灾情」。
「但是,孩子们被他教过都变乖了呢,也懂得好好念书了。」
「我家小孩拿汤匙的姿势不管我教了多少次都改不过来,结果他一教就改正了,而且用刀叉的姿势还比爸爸端正呢!」
「之前去买东西的时候,我家小朋友还主动说『妈妈提好多袋子,我帮忙拿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绅士了!」
「我家妹妹也是,我老公的客户到旅店拜访的时候,她还表演了完美的淑女礼呢!对方都惊呆了,不过他们看了好像很高兴,所以成交得也比想像中还要顺利。」
没错,他没有带来任何一点负面影响。
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特地让孩子们离开他;即使要求孩子们不要与他往来,父母也无法回答孩子们单纯的「为什么」。但是,再怎么说他还是个冒险者……就在家长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孩子们把一个在附近知名的名门魔法学校念书的学生,拉到了利瑟尔的面前。在附近谈笑的妈妈们,亲眼见到了那份写满了连大人都看不懂的计算式和理论的报告,被交到正要走出旅店的利瑟尔手中。
『这是……?』
『那、那那那那个,是这些小朋友突、突、突然把我……』
『这个大哥哥最近很吵,一直在说数字对不上!』
『咦?!对、对、对不……』
『希望贵族大人让他闭上嘴巴!』
这种说法。
真丢脸,那个小男孩的妈妈扶着脸颊。而利瑟尔眨了眨眼睛,交互望着突然交到他手上的那份报告,还有睁着一双睡眠不足的死鱼眼,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的那个青年。
他不明就里地盯着那份报告看了几分钟,然后……
『……啊,这边弄错啰,所以最后的结果才会对不上。』
『咦,哪、哪哪哪哪里,哪里弄错了?』
『你看这边,这里想求的是魔力吸收和放出量之间的差对吧?那就不应该先算魔石的体积比,而是魔力含有量的────……』
除了交谈的两人以外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青年边听边专注地嗯嗯点头,最后他那双死鱼眼闪闪发亮,乐得手舞足蹈地回去了,可见利瑟尔的指摘确实切中了要害。
从这个瞬间开始,利瑟尔是冒险者的事实在家长们心目中再也无关紧要。会念书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很受父母欢迎。
「刚才那孩子说的那件事也是呀。」
小女孩的母亲露出为难的笑容开口。
「后来贵族大人亲自来说明事情经过,说很抱歉把小朋友卷进去,还低头跟我们道歉呢。」
「咦?!」
「最后怎么样了?」
「当然,我跟老公都慌了,小朋友什么也没说,我们听了吓一大跳。」
小女孩完全忘了可怕的经历,回来只兴高采烈地说「今天贵族大人教我们功课」而已,妈妈也回她「那太好了」。结果那天晚上,利瑟尔就来登门致歉了。
看见利瑟尔郑重道歉,女孩的父母反而不断向他道谢,几乎要平伏在地。毕竟从状况看来,这件事错在跑来纠缠的冒险者,他们不可能因此对利瑟尔产生什么负面印象。
「但是啊,他们整个队伍待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点难靠近呢。」
「那种存在感不一样嘛。该说他们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呢,还是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不过在他指导孩子们功课的时候,我去谢谢他平时的关照,他会微笑着跟我说『不会』呢。看见那道微笑朝向自己,有一种特别感哦。」
「啊,我懂。」
同一个话题在孩子们和家长之间分别获得热烈讨论,就这样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暂时没有结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冒充贵族的冒险者们一手拿酒,一边发着牢骚。
传闻中那个冒险者的知名度也高得莫名其妙,而且尽管他不是贵族,从周遭听来的评语反而让人觉得他是贵族也不奇怪。
虽说他们也只听过传闻,但世上还有比他更难以捉摸的人物吗?他们坐在一间气氛像是酒吧的酒馆里,高声叫老板拿酒来。老板马上端来酒和下酒菜,他们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一点。
他们终于找到一间酒馆的老板,在他们搬出贵族身分的时候完全没有显露出怀疑的态度。看见他默默按照指示准备酒菜的模样,男子们感到相当满足,他们等的就是这个啊。
冒险者们的目光受到端上桌的料理吸引,谁也没注意到后门小声开阖的声音。
大吃大喝一顿之后,老板拿着帐单请他们结帐,他们以惯用的技俩摆出高压态度,大言不惭地说:你没听过贵族冒险者的传闻吗?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还敢叫我们付钱?
下一秒,酒馆的大门「砰」一声猛地打开。
映入男人们视野当中的,是帕鲁特达尔的宪兵制服。虽说制裁冒险者是冒险者公会的权责,但在帕鲁特达尔只要是现行犯,宪兵也有权可以逮捕送办。这下糟了,赶快摆出贵族架子拖延时间闯过这一关吧。但他们才正要开口──
「我真是看错你们了!」
宪兵却喊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打开门冲进店里的是个看起来就正经八百的宪兵,从臂章可以看出他的位阶是宪兵长。
「还以为你们出国了,结果一跑回来就做这种坏事……你们的作风总是很出乎意料,但我一直相信你们不会对别人做出蛮横无礼的事情才对!你们要知道这种行为是对子爵大人的背叛…………怎么是别人?」
「……我想我们说的确实是『假扮贵族的冒险者』才对?」
老板瞥了与厨房连通的层架缝隙一眼。
看见厨房里那双手挥了挥表示不知道,老板领会到这完全是宪兵长误会了。这种说法确实容易产生误解,不过一听就率先想到利瑟尔他们,也算是证明了他们留下的印象有多强烈吧。
面对老板沉默的视线,宪兵长假咳了一声。
「总而言之,你们该不会打算白吃白喝吧?」
宪兵长说着投以凌厉的目光,男人们顿时无言以对。
区区的宪兵,他们忿忿地把钱币砸上柜台,然后走出了店门。目送那些冒险者离去之后,宪兵长派了同行的一名宪兵去向冒险者公会通报。
接着他看向酒馆老板,对方已经擦起了玻璃杯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感谢你的通报,幸好你没上当,才没有让他们占了便宜。」
「因为我见过啊……」
「你指的是那三个人?」
「是传闻真正的主角。我偶尔会想,要是没把魔鸟骑兵团的事告诉他就好了。」
不过即使自己不说,那个人也会获知这个消息吧。老板微微露出笑容,喃喃说完之后就不再出声,默默擦拭玻璃杯。
「如果还有什么事,请再向我们通报。」
「好,谢谢。」
听见老板道谢,宪兵长点点头回应,然后便出了酒馆。
这次虽然扯上了利瑟尔的关系人,不过幸好没有增加他的创伤。利瑟尔一行人确实让他劳心费神,他们离开了虽然不至于教人寂寞,但宪兵长的确感到少了点什么。
雷伊的无理要求减少了,这点倒是让他偷偷松了一口气,因此利瑟尔他们不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高兴。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男人们正在寻找落脚的旅店。
旅店相关人士与冒险者关系密切,恐怕也听过贵族冒险者的传闻,甚至有可能连本人的脸都认得,大概不太容易得手。尽管这么想,这个手段在来到王都之前无往不利,放弃这招实在太可惜了。
就算听过传闻,只要不认得本人的脸就没问题了。他们如此判断,于是选了一间离冒险者公会稍微有段距离的旅店。
「不好意思啦,我们只剩下两间个人房,是先前某个冒险者住过的房间……知道这件事的冒险者都说不太好意思住,所以现在也空着。要是你们愿意住,我们是非常欢迎……」
旅店门口这段对话听得男人们心里一股不祥的预感,脸颊抽搐。
不用听下去他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简单说就是那个冒险者住过的房间吧。他们正想烦躁地大吼「够了!」然后直接离开,这时候……
「啊,不过商人倒是觉得很吉利,所以喜欢住那两间房哦!怎么样,你们要住的话也可以帮你们加到两张床……哎呀,你是……」
女主人的住宿说明讲解到一半,忽然将视线转向一旁。
「好久不见。」
下一秒,男人们领悟到刚才那股不祥的预感只不过是前兆而已。
他们感觉到绝对零度般冰冷的杀气,彷佛连脊髓都要冻结,冷淡平板的声音逐渐接近,听不到半点脚步声这点更是恐怖骇人。
光是控制住下意识颤抖的身体就用尽了全力,他们一步也动不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来跟利瑟尔先生一起留宿过的职员吗,怎么了呀?」
「我找那边的冒险者有点事情,请你忘了他们先进到旅店内吧。」
那双冰冷的眼瞳里映不出任何情绪,女主人耸耸肩说了声「哎呀哎呀」,便消失在旅店门扇的另一头。
公会职员鲜少到公会之外办事,考量到这一点,对于冒险者还算熟悉的女主人一听就理解了一切。
男人们真想叫她别走,希望她立刻让他们进到旅店里。异常的寒气、不听使唤的双腿,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恐惧。
「公会接获宪兵的报告,听说你们假冒贵族身分四处横行霸道,没有错吧?」
他们想否认,却办不到。
耳边彷佛听见冰块碎裂的啪喀声,或许是强烈杀气下产生的幻听吧。但是又听见啪喀啪喀什么东西结冰似的声音,他们勉强转动视线瞥向脚边,看见地面上结出了美丽剔透的冰柱,正缓缓往他们腿上攀爬。
喉咙深处漏出惨叫,却没能回响在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回答呢?」
「我、我们……!」
「除了『是』或『不是』以外都闭嘴,否则我会想杀人。」
这些冒险者最大的不幸,是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位职员的存在。
假如知道,他们在王都会安分一点,也许根本不会接近王都吧。比起传闻中的贵族冒险者本人曾经在这个国家活动,这名职员的存在更能成为遏止他们暴虐行径的理由。
其他国家深受「冒险者灾情」所困扰,在王都却少有类似情形发生。直到现在,这些男人们终于痛彻领悟到背后的缘由。
「行径本身就令人不快,偏偏还冒名顶替那个人,这比什么都还令人发指。」
名为绝对零度的秩序。
「以消失来偿还你们的罪过吧。」
眼前是刺来的无数冰刃,以及那双没有感情的瞳眸,男人们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无数的冰刃刺在地面,男人们被拘束在冰牢之中失去了意识,史塔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他踏上归途准备回到公会。躲在一旁的其他职员脸颊抽搐,赶紧出来手脚俐落地将那些人带走。明天,他们会在公会接受应有的惩罚吧。
威吓违反规范的冒险者也是公会不成文的规矩,毕竟职员们最清楚,以暴制暴的方式对冒险者才是最有用的。
「…………」
史塔德独自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下脚步。
他凝神望向自己的掌心。强烈的怒意使得他想要夺去对方性命,但他仍然没有给予致命一击……总是会对此给予褒奖的那只手掌却不在了。直到现在,他才确切体认到这一点。
「…………、……」
他微启双唇,却什么也没说,又再次闭上。
假如利瑟尔就在眼前,那么要他说出多少自己的寂寞都可以。可是现在,与他相关的任何一点感情碎片掉出来都嫌可惜,他于是咽下了刚到嘴边的话语。
接着他重新迈开脚步心想,真想在梦里见到那双甜美醉人的紫晶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