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被刘海遮盖的男人兀自思索。
假如那时候,他冲出去挡在那个人面前,事态会有所改变吗?不用想也知道,结果不会改变。那人终究是被夺走了。
即使想拖住对方的脚步,对方也对他不屑一顾,只会无视他直接离开;面对这样的对手,能拖住几秒钟就已经不错了,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最后就算自己浑身是血、跪倒在地,那个沉稳又高洁的人一定也不会担心吧。
那个人一定会带着同样的微笑,说出同一句台词。
这也无所谓。要是那人担心他,他反倒会扫兴地想「你以为是谁害的」;要是那人对此耿耿于怀,他反而会不快地想「好啦好啦多管闲事真是抱歉」,从此不再跟他扯上关系。
既然如此,还是袖手旁观、搜集必要情报,迅速告知无比珍惜利瑟尔的那两个人来得有意义多了。这件事还是丢给拥有压倒性实力、根本不必烦恼是否敌得过对方的人物去处理最妥当。
「(啊,不过……)」
暴露在刘海下方的嘴角差点因笑意而扭曲,他抬起手掌遮住嘴巴。
即使弄得浑身是血、跪倒在地也没有意义,不过假如那么做,说不定能看见那双甜美柔和的眼睛绽出笑意夸奖他的样子。唯有这点让人觉得有点可惜。
「……事情就是这样,途中我被对方甩掉了,所以不清楚贵族小哥实际上被带到哪去。」
这居然是唯一的遗憾,实在让人笑不出来。被利瑟尔称做精锐的男子嘴角抽搐。
这里是劫尔的房间。房间主人坐在床铺上,剑保养到一半,手边的动作停着。他本来就凶神恶煞的相貌由于陷于沉思当中更凶恶了几分,或许是下意识使力的关系,手中握着的砥石崩下一角,碎块掉落在地。
精锐盗贼绷紧了踩在窗框上的脚板,以便随时逃跑。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全身探进房里,有什么万一才能立刻撤退。但劫尔要是认真想杀他,他的警戒根本毫无意义,对于精锐盗贼来说这也只是做个心安而已。
正因如此,精锐盗贼说出了能成为他救命绳索的那句话。
「他留了话。——请手下留情。」
要是他猜错了,这会让他丢掉小命。
听见这句话,劫尔才首度瞥了他一眼,精锐盗贼由此确信他没有猜错。利瑟尔在那名危险男子面前说的那句话,其实是给劫尔他们的秘密口信:请不要过度责备那些带回情报的人。
真是个体贴的人,精锐盗贼心怀感谢。话虽如此,这说不定也只是为了防止注定一死的精锐盗贼逃亡,而且也只保证会留他一条命而已。最好的证明就是,隔壁的隔壁房间传来了破坏人体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悲鸣。幸好自己猜拳猜赢了。
「在哪?」
「刚出城的地方。」
这应该是问他在哪里被甩开的意思,精锐盗贼于是这么答道。
「哎呀,对方设了陷阱啦。我们自称是咒术师的人说,那是『阴狠到值得称赞,井然有序到让人不忍卒睹,就连握笔方式都要按照范例模仿到分毫不差那么神经质的魔法』。」
出城之后,追踪目标逃进了森林里,像一阵雾一样消失无踪。
想必那是预先设下的魔法。精锐盗贼想追,却受到浓雾阻挡,甚至失去方向感。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完全跟丢了,不过比起立刻通知劫尔他们,还是多搜集一些情报为上,因此他找来了精锐盗贼当中特别擅长魔法的成员进行调查。
那名明明是魔法师却不爱被人称作魔法师的男人对那魔法所做出的结论,就是这段不知是夸奖还是批评的叙述。
「据点可能也隐藏起来了,只凭我们感觉很难找到,所以搜查到一个段落就来报告。」
利瑟尔以自保为上,想必他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留下什么记号。
精锐盗贼蒙混什么似地想道。冷汗滑落他侧颈,他仰起头试图风干汗水,但即使仰望黑暗的天空也难以分散注意力。
他感受不到杀气或怒气,倒不如说劫尔比想象中更冷静地思索着;但面对这样的劫尔,精锐盗贼却亟欲立刻离开现场,就算理解利瑟尔给他的免死保障不会遭到侵犯也一样。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生存本能吧。
「那就先这样了。」
精锐盗贼从窗边站起身来。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是迅速离开为上。
「如果找到什么线索我会再过来的。」
打从刚才那一瞥之后,对方没再看他一眼。精锐盗贼对此没什么感觉,只是兀自起身踏上屋顶。在这个空中有监视耳目的国家,他们行动起来不太方便,不过一旦天色暗下来,要甩开夜视能力不佳的魔鸟是轻而易举。
隐约传来的悲鸣已经终止,不过那家伙应该还活着。话说回来,至今没听见伊雷文发出半点声音实在太可怕了。
「该从哪里找起啊……要是贵族小哥在的话,就会给我们下达精确指示了说。」
精锐盗贼喃喃说着这种本末倒置的话,身影消融在阿斯塔尼亚月黑风高的夜晚当中。
『不论事态再怎么恶化,没有情报还是无法拟定对策。不要着急,先等一下吧。』
说得没错。劫尔回想起曾几何时利瑟尔说过的话,蹙起眉头将头发往上拨。然而一旦自己成了当事人,这句话实践起来却相当困难,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躁动。
控制自己的情绪对利瑟尔来说轻而易举,即使他敬爱的国王遭人绑架,要做到这点对他来说一定也很简单吧。当然,那只是因为他切换了思考模式,至于是否对此没有任何感觉,那想必完全是另一回事。
「全都是些没用的杂鱼,烦死了……」
伊雷文一面咋舌,一面来到劫尔房间。
这家伙倒是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伊雷文浑身散发出任谁都看得出不愉快的氛围,眯细双眼凝视着坐在床上的劫尔,看不顺眼似地说:
「你看起来倒是一派轻松嘛。」
「如果看起来是那样,你眼力还真差。」
劫尔一边把玩着那块缺角的大马士革砥石一边看向他。伊雷文撇撇嘴表示他明白,接着身体往关上的门板一靠,抚着腰际的双剑,漫无目的地看向虚空。
他没有思虑不周到直接冲出门的地步,但遭人夺走的东西太过重大,他也无法在原地茫然等待。
劫尔取出香烟,叼在嘴边。伊雷文慵懒地看着他点火,然后开口:
「队长之前没说什么喔?」
「没,那家伙应该也没料到这件事吧,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这种时候,利瑟尔总会事先拟定对策。
即使安分被对方带走比较符合我方利益,利瑟尔也知道劫尔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基本上利瑟尔不会擅作主张,即使真的擅作主张,也会在事前做好交代。
从精锐盗贼的报告听来,利瑟尔被带走的时候完全没有反抗,那就表示他至少认为没有立刻遭到对方杀害的危险。即使战力上无法与对方匹敌,一旦遇上生命危险,利瑟尔也会赌赌运气。
「躲到森林里很麻烦欸……动用所有人去找感觉也要花上三、四天。」
「逃进森林,也不代表人就在森林里吧。」
「森林里我负责找。不过那些坏家伙容易躲藏的地方,我几乎都知道了啊……」
喀沙,伊雷文的指甲抠进背后的门板。
被刮下的一些木片掉到地板上,同时也刺进指甲缝,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尽管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但他怎么可能冷静,那双带着讽刺笑意的眼睛空洞无物,只蕴藏着幽深的黑暗。
劫尔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伊雷文假惺惺地对他粲然一笑,看来这是个无论如何都想隐藏真心的男人,简直到了令人无奈的地步。
「跟我妈说一声的话森族应该也会协助。」
「别吧。动作太大被对方察觉也麻烦。」
「我想也是喔。」
伊雷文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说到底,他们拥有利瑟尔构筑的人脉,假如想大阵仗搜索利瑟尔,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毕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他们可不想轻举妄动刺激对方,导致利瑟尔遭到危害。
这种事情是利瑟尔比较在行啊,他们两人像某精锐一样这么想道,同时做出同样的结论:除非找到对方的据点、或者对方有所动作,否则他们无法做出关键行动。
「要是三天之后还没有动作,我们就改变方针。这样可以吧。」
「…………嗯,也只能这样吧。」
「动作」,指的不只是发现绑架犯的据点而已。
这是利瑟尔采取某些对策,驱策对方行动、或是呼唤劫尔他们的期间。劫尔他们从不觉得自己跟从的是个一旦落单就束手无策的家伙,假如利瑟尔身处于某种程度上能够行动的环境,他们猜测他会在三天内自力采取对策。
假如被关在周遭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的地方,那利瑟尔确实无从采取行动,不过这种状况不太可能发生吧。都绑走了利瑟尔,总不可能用那么糟蹋的方式使用这个人,劫尔和伊雷文如此确信。
「他没事吧……」
伊雷文忽然喃喃开口。
看似慵懒的赤红眼瞳映照着劫尔的房间,却空洞失焦。
「不会饿吧,不会冷吧,不会被关在奇怪的地方吧……」
他的表情当中没有任何情绪。
但指尖仍然不断抠进门板,仿佛只有加深的爪痕表现了他的情绪。空气一瞬间紧绷。
「不会有人弄痛他吧……」
霎时间,攀爬过肌肤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以伊雷文为中心扩散开来。
被他握住的门板吱嘎作响,牢牢钉在门上的固定木发出吓人的啪喀一声,被捏烂了。
听见那声音,伊雷文忽地松开手。不晓得刚才那是不是下意识的举动,不过当他挥挥手甩开碎木片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态。
「哎呀糟糕,要被队长骂了。」
他看了看门板,事不关己地喃喃说道,然后就这么走出房间。
劫尔呼出一口烟雾,看向关上的门板。劫尔和伊雷文对于彼此如何行动都不感兴趣,也没有讨论绑架犯真实身份的必要。
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不是会让利瑟尔身陷险境的笨蛋,而且无论幕后主使者是谁,他们都不会宽恕,该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发什么脾气啊。)」
劫尔在内心低语,指尖夹着衔在口中的烟,站起身来。
他走到稍微有段距离的桌边,将手中的烟往桌上的烟灰缸里按。一股细细的烟雾随之升起,他低头一看,被咬烂的滤嘴不经意映入眼帘。
看来他也没资格说别人。劫尔烦躁地咋舌一声,也跟着走出房间。
利瑟尔在黑暗无光的视野当中兀自思索。
他被人蒙住眼睛,挟在腋下移动了一阵子,现在似乎抵达了某个目的地,但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从移动时间看来,感觉并不算太远才对。
最后他们好像爬下了一道长长的梯子,所以这里应该位于地下。总觉得赤脚踩在地面的声响听起来也略带回音,不晓得带他来的人是不是不爱穿鞋子。紧紧陷进腹部的手臂让人很不舒服,利瑟尔虽然这么想,不过还是没有反抗,任凭对方摆布。
然后,抱着利瑟尔的男子停下了脚步。
「人带过来了?」
从利瑟尔他们的行进方向,传来多人的脚步声,以及一道陌生的男性嗓音。
「不过,要是你连这点程度的事情也做不到,我会很困扰的。」
声音听起来相当傲慢,他就是主谋吗?
利瑟尔注意到抱着他的手臂放松了,他于是慎重地踏上地面,小心不被摔下来。尽管站直了身体,他仍然被蒙着眼睛,因此只能概略推测出声音主人的方向,将脸转向那里。
一人份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在他眼前停下。
「一个这么轻易就能掳走的男人,居然……」
对方的声音饱含憎恶。自己曾经做过招惹这种深仇大恨的事情吗?利瑟尔追溯自己的记忆。好像确实是做过几次。
「拿下他的蒙眼布。」
听见这道指示,把利瑟尔带来的男子有了动作。
双手并未遭到拘束,他可以自己解开……就在利瑟尔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感受到绑在后脑的结被撕扯开来,布条松开,滑过他鼻尖落下。
利瑟尔缓缓抬起由于些许目眩感而垂下的眼帘。
「……原来如此,怪不得在冒险者里头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空间看上去就像个仔细整备过的洞窟。
上下左右都整齐铺上了石板,地面也打理得相当平整。没有任何窗户,看来这里果然位于地下没错,等间隔设置的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确认过环境,利瑟尔才将视线转向眼前的男人。如同他的声音一样,男人的眼神里也满是傲慢,正以打量实验品般的眼光观察着利瑟尔。
「也不枉费我去哄骗那个愚蠢的复仇者了。」
利瑟尔眨了一下眼睛,悠然露出微笑。
「告诉他佛克烫盗贼团首领所在地的,原来就是各位呀。」
「看来你还算有点头脑嘛。」
男人满意地哼笑一声,就像在说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计策。
没有惹他不高兴真是太好了,利瑟尔维持着笑容,在心里点头。无论如何,遭人绑架时应该以自身安全为优先,可以的话还是尽可能讨好对方为上。
不过……,他暗自思索。伊雷文盗贼时代的情报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走漏才对。
「居然说我们队伍里的伊雷文是盗贼,还真亏那个人会相信呢。」
「他就是个傻子,明明只是因为他满口说着要找什么红发男,啰嗦得要命,所以我们才稍微利用他一下而已。」
果然如此,利瑟尔恍然想道。
也就是说,先前那名复仇者之所以找到真正的佛克烫首领,只是因为奇迹般的巧合。说到底,一旦有人想刺探利瑟尔一行人的情报,精锐盗贼们一定会有所警觉。如今对方不仅逃过了精锐的耳目,还成功绑走利瑟尔,看来那名复仇者成了相当优秀的代罪羔羊。
这个场所也好、利用复仇者搜集情报也罢,看来对方拟定了相当缜密的计划。虽然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为何,不过光凭这点,也足以将对方的真实身份限缩到一定范围了。正当利瑟尔这么想的时候,男人忽然朝他伸手。
「哼,我看你很优闲嘛?」
那只手一把抓起利瑟尔的刘海。这动作伴随着痛楚,但利瑟尔的表情并未因此出现半点波动,只是露出苦笑。
「怎么会,我非常慌乱呢。」
「真好笑。」
假如对方要他露出惧色,利瑟尔会二话不说照做,满足对方的征服欲。
假如对方要他乞求原谅,利瑟尔会把对方奉为主人般乞求,让对方称心如意。
只不过,眼前这男人要的想必不是这些。男人表现得游刃有余,姿态散发出知性气息,从他露出牙齿的笑容就看得出他想追求什么。
「陷害了吾等师尊的男人,要是因为这点程度的小事惊慌失措,那可就伤脑筋了。」
听见这句话,利瑟尔导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利瑟尔加深了笑意,那只抓着他头发的手便松开了。他缓缓抚着疼痛的发际,思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说是复仇,但他从眼前这些人身上尽管感受到憎恶,却感受不到杀意。既然如此,就表示自己还有某些利用价值吧,不晓得是知识,或是充当吸引劫尔他们过来的诱饵;不过总而言之,看来他暂时只会被限制自由而已。
「喂,把那个拿来。」
男人从站在身后的同伙手中接过了某样东西。
一看就知道那是副手铐,但和普通的手铐似乎有所不同:扣在手腕上的部分刻着某种魔法式,还镶嵌着魔石。两个金属扣中间以一条短炼相连,链子上看来没有特殊机关。
从现在的状况看来,那应该是封锁魔力之类的机关吧。有办法准备这种东西,真不愧是他们,利瑟尔在内心点头。
「铐起来之前,先把他的外套给我脱了。」
「脱外套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
「我看起来像是会给你机会动手脚的傻子吗?」
对方讥嘲道。看来还是老实听话比较好,利瑟尔顺从地放下手。
伊雷文的装备底下确实藏有各式各样的攻击手段,作势脱下装备、重新把武器藏好对他来说应该也轻而易举。不对,就算面临对方动手脱他装备的状况,感觉伊雷文也能游刃有余地重新藏好武器。
「(真羡慕那种技术……)」
究竟怎么样才能学会呢?
在利瑟尔感慨万千地这么想的时候,采取行动的果然还是那名绑架他的男子。男子从刚才开始一句话也没说,利瑟尔看向他,只见他刃灰色的眼睛缓缓朝利瑟尔的衣服看去。
利瑟尔把身体转向男子,方便对方动作,有那么一瞬间对上了男子的视线。但那视线立刻又回到利瑟尔的外套上,那双手朝他伸来,握住利瑟尔的领口。
「这是最上级的装备,我想应该扯不破哦。」
「…………」
「对吧?」
男子试图撕开胸口的皮带,把它扯得吱嘎作响。
但这是使用最上级素材、以相应手法打造的装备,没有半点被他撕裂或拉长的迹象。利瑟尔于是向对方解释,要先解开这里,然后这样脱……
「动作快点!交代你一件事情都做不好吗?这个『奴隶』就是这样不中用……!」
听见这句怒吼,男子双手抖了一下,继续笨拙地脱下利瑟尔的衣服。
利瑟尔看着男子毫不反驳、默默动手脱着他的外套,略微偏了偏头。
「(奴隶……奴隶?)」
男子看上去确实像个奴隶没错。
刃灰色的头发、刃灰色的眼睛,融入阿斯塔尼亚人群当中的褐色肌肤,野兽般柔韧而经过锻炼的肢体,浑身只穿着下半身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长裤。打着赤膊的上半身纹着刺青,墨色是与他头发和眼瞳同样的刃灰色,唯有这点装饰不太符合奴隶给人的印象。
没错,只是「印象」。奴隶是不太可能亲眼见到的。
「(在我原本的世界,也有极少数地区还残存着仪礼上的奴隶文化,在这边也一样吗……?但这些人绝对不属于那些文化圈,那应该连持有奴隶的想法也不可能出现才对……)」
奴隶已经是仅存于故事当中的存在了。
对于熟知历史的人们来说,那是曾经存在于遥远过去的制度;无论如何,奴隶在这里应该就像利瑟尔原本的世界一样,是不可能出现的。
那么,眼前的男子为什么被人称作奴隶、任意使唤?
「没错,接着脱下袖子……」
真令人好奇。利瑟尔边想边抽出手臂,帮助对方脱下自己的外套。
虽然肌肤并未因为脱下外套而暴露在外,单薄的衣着仍然使他感觉到凉意。再怎么薄也是最上级素材打造的装备,多少有点保暖效果才对,不愧是地下的温度,利瑟尔露出苦笑。
「腰间的东西也全部没收。」
这是理所当然的警戒吧,利瑟尔看着自己被没收的腰包。
接下来究竟会被关在什么样的环境呢?视状况而定,他只希望对方让他把书留下,但对方实在不太可能答应这种要求,所以他没说出口。
接着,那个傲慢的男人终于为他铐上手铐,利瑟尔的双手被并拢起来,拘束在身前。多亏了魔石等等的机关,他并不觉得痛,不过手铐戴起来有点重。
「这么一来你就无法使用魔法了,真是狼狈。」
「非常像是各位会说的话呢。」
「这是事实吧?」
男人理所当然地笑着说道,瞠大的双眼中没有半点阴霾。
他心知肚明,也深信不疑,唯有自己敬爱的师尊所说的箴言才是真实,师尊的思想才是世界的真理,师尊是行为的指南,常识乃是师尊所传播的知识,对师尊怀抱的感情除了尊敬以外不被容忍。他坚定不移地如此确信。
「吾等师尊,吾等之父,吾等之世界。如此崇高伟大,使人心生忌讳不敢直呼其名,而人们给予师尊的异名正是『Variant=Ruler(异形支配者)』。」
男人道出那个名讳,态度像引以为傲,又像奉上虔诚的祈祷。
然后,那双眼睛转向利瑟尔。他瞠大的双眼映不出利瑟尔的身影,只是一味描绘着唯一一位敬爱师尊的样貌。狂信者,是最适合他的名号。
「你无法使用魔法,沦落成一个与师尊完全相反、不被容忍的存在。这除了狼狈以外还能如何形容……」
听见男人饱含怜悯的语调,利瑟尔垂下眉眼,看着手上的镣铐。锁链发出细小的鸣响。
「(没想到牢房还满整洁的。)」
然后到了现在,利瑟尔身在牢房当中,稀奇地打量着周遭。
牢房里铺着石板,一点尘土都没有。牢里只放了一张床,果然没有窗户;既然这里位居地下,应该有通风孔才对,不过在牢房当中当然找不到任何类似的孔隙。
牢房结构坚固,并非一朝一夕得以建成,怎么想都不像是那些狂信者自行打造的。假如这里位于森林当中,或许是森族弃置的居所;假如并非如此,那或许是类似商业国地下通道的那种设施吧。
目前也推论不出更多情报了,利瑟尔试着躺到床上。床板好硬。
「(手铐……凭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解开,也无法使用传送魔术。)」
利瑟尔维持横躺的姿势,凝视着眼前的那副手铐。
他转动双手、变换着各种角度窥视过手铐内侧,它的功用恐怕是让人无法将魔力释放出体外。换言之就是陷入劫尔状态了,他只有放弃一途。
利瑟尔正打算起身,其中一手便感受到手铐的拉扯。看来得再花点时间才能习惯了,他改以双手撑着床板,重新坐起身。
「(他们应该很担心吧……)」
可是他无法运用魔力,周遭又都是石造建筑,他难以脱身。
而且,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
『我们还有事要忙,把他给我丢进牢房里关好。』
这是狂信者们把利瑟尔关进牢房时所说的话。
虽然不知道他们抓走自己想做什么,但人一抓来就立刻把他丢在一边,应该有相应的理由吧。为了完全隐蔽这个据点,他们恐怕正在施行什么魔法,利瑟尔被带到这里的途中,也感受到了某种魔力。
既然如此,从外侧要搜索到这里想必是难如登天。劫尔和伊雷文都不算是特别有耐性的人,真的没问题吗?利瑟尔边想边离开床铺,站起身来。
「(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内贼帮助是很难自行脱身的。)」
没有的话,自己培养一个就行了。他会继续思考其他脱身手段,不过方法越多越好。
「(而且这人各方面都很令人好奇。)」
于是,利瑟尔朝着那名背向栏杆、盘腿坐在牢房外的男子走近。
狂信者交代这名被唤作奴隶的男子监视利瑟尔,男子却看也没看他,视线茫然投向一旁。利瑟尔走近,隔着一小段距离,也同样在石板地上坐了下来。
男子刃灰色的眼睛转向这里。
「你不无聊吗?」
「……」
一小段沉默之后,男子摇摇头。
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利瑟尔稍微审视了一下对方的眼神,判断男子并未感到不快,于是露出沉稳的微笑。
「但我有一点无聊。你可以陪我说话吗?」
利瑟尔缓缓说道。又是几秒的沉默,接着男人撑起了身体。
然后,他就这么将身体转向侧面,尽管并未完全正对着利瑟尔,不过已经不妨碍谈话了。利瑟尔判断这是肯定的答复,也跟着稍微坐近了些。
「这里有点冷呢,你穿这样还好吗?」
男子微微点头。真令人称羡,利瑟尔看着男子裸露的上半身。
他身上的刺青呈现出相当美丽的图腾,完全不像随便刺上去的。比起艺术上的美,这更接近野性之美,非常适合他。
这类刺青大多都是所属民族的证明,男子身上的刺青也一样吗?假如在他的民族当中,古代的奴隶制度保留着仪礼上的意义流传至今,那好像就说得通了。
「你身上的刺青,非常漂亮呢。」
闻言,男子眨了眨眼睛。
他张开嘴,然后又闭上。同样动作重复了几次,利瑟尔看出男子并不是哑巴,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他发话。
然后,那双嘴唇终于发出声音。嗓音静悄,仿佛刻意压抑着音量。
「野蛮,适合。」
男子的嗓音当中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声响。正因这里是安静无声的牢房,利瑟尔才得以察觉这微小的异样感。
那声响像金属之间彼此摩擦,又像玉石在铃铛当中缓缓滚动,仿佛经过反复磨砺一样明澈,并不刺耳,略微掺杂在他断断续续吐露的单词里。
利瑟尔偏了偏头,温柔地要他继续说下去。男子终于表露出些许情绪,微微蹙起眉头,接着再度张开双唇:
「刺青,野蛮,他们说。因为,奴隶。」
他们说这野蛮的刺青正适合奴隶,是这个意思吗?
既然狂信者们这么说,表示不是他们特地替男子刺上去的。说到底,在王都和撒路思、阿斯塔尼亚,纹身的习惯都相当少见。
这么一来,表示这刺青是在男子被称为奴隶之前就纹在他身上了,虽然确切的时间点无从得知。
「只要它对你来说很重要,我想那就足够了。」
「?」
「我在看刺青的时候,你也完全不打算遮掩,对吧?」
即使平时再怎么遭人嘲弄为野蛮的印记,他也绝不会羞于让人看见这刺青,也不会加以隐藏。
既然如此,表示这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事物,或是引以为傲的印记吧。男子听了睁大双眼,小心翼翼地点了头,利瑟尔见状也粲然露出微笑。
拥有自豪的事物是好事。虽然想拉拢眼前的男子,但利瑟尔并未刻意讨好,这是他的真心话。
「在你出生的地方,所有人身上都有这种刺青吗?」
「……出生……」
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他摇了摇头。
男子至今仍保留着远古习俗的故乡令利瑟尔深感兴趣,因此他才这么问,但看来男子并不记得,代表那对他来说是相当久远的记忆了吧。但是,把男子当作奴隶使唤的是那些狂信者,无论是他们还是位居其上的人物,感觉都不可能对养育小孩有半点兴趣。
「他们称你为奴隶,对吧?」
从刚才的说法,这对男子而言应该不是什么特别忌讳的话题才对。
利瑟尔拿捏着距离这么问。一如他的猜测,男子毫不介意地点了头,看来被人称作奴隶、粗暴对待,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事到如今并没有什么感触。
「他们一直都这样称呼你吗?」
利瑟尔实在不认为男子真的是作为奴隶身份被买卖的人,这太脱离现实了。
那些狂信者也一样对「奴隶」这种制度完全陌生才对,他们这么称呼男子一定存在某些理由。男子缓缓开口,回答了他的疑问:
「他们,总是说,我,奴隶。除了战斗,没有用,『战斗奴隶』。」
利瑟尔微微瞠大双眼,接着寻思似地将手抵在嘴边。
男子目不转睛地打量他的神色,就在男子面前,利瑟尔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利瑟尔恍然大悟似地凝神回望他,说:
「原来如此……看来你的主人非常厌恶文字游戏呢。」
蕴含笑意的嗓音确实传入了眼前的狱卒耳中,但男子只是眨着眼睛,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