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赫斯仰望万里无云的青空,快步走在训练场上。
这座训练场在王宫当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宽敞的,场地上没有任何障碍物,非常适合活动。听说以前还长着草皮,在魔鸟的脚爪反复翻动、踩踏之下已经看不见了,唯有角落处还残留点点绿意。
纳赫斯一如往常地踩过留有魔鸟醒目爪痕的地面,寻找自己搭档的身影。他把搭档从厩舍带到这里,原本是想让它自己在王宫上空自由飞一飞、透透气,但正要送搭档飞上天际的时候,他却被其他骑兵叫住了。
训练场上总是有其他骑兵在。放魔鸟独自在这里散步没有任何问题,不过飞行必须要有人监督,因此他总不能叫搭档自己先去兜风。
「嗯?」
每只魔鸟的色泽各不相同,旁人难以看出这种微妙的区别,但魔鸟骑兵们是不可能认错搭档的。纳赫斯也不例外,在还有其他魔鸟四处走动的训练场上,他远远就找到了心爱魔鸟的身影。
「肚子饿了吗……」
纳赫斯的魔鸟正喀沙喀沙地刨挖着地面。
训练场上还长着美丽草皮的时候,纳赫斯都还没出生。时至今日他不可能还感到不舍,在找蚯蚓吗?真是可爱的家伙,纳赫斯笑着走近。
魔鸟以它锐利坚固的爪子不停刨挖着同一处土壤,挖到爪痕深度足以轻易容纳成年人一只手掌的时候才停下动作。接着,它后退一步,把嘴喙猛地伸进洞里,又立刻拔出。
魔鸟偏着头往爪痕的缝隙间看去,然后再度把嘴喙伸进去捣弄了几下、拔出来,又偏了偏头。纳赫斯笑着看这动作重复了几次之后,喊了魔鸟一声:
「怎么啦,没找到猎物吗?」
「嘎。」
「改天我帮你买点食籽虫过来。你很喜欢吧?」
纳赫斯说着,手掌顺着羽毛抚过魔鸟颈边。
他将缰绳微调到不会勒住魔鸟的位置,然后来回抚摸它全身上下唯一柔软的胸毛。或许是被摸得很舒服的关系,魔鸟投桃报李似地咬着纳赫斯耳边的头发。「会痛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放任魔鸟为所欲为。
魔鸟这种玩闹的模样只在自己的搭档面前展现,这里没有任何人会加以拒绝。本来魔物绝不可能亲近人类,但即使魔鸟展现的亲昵态度是魔法作用下的结果,它们对搭档的好感仍然千真万确。
「好啦,抱歉让你等这么久。等一下还要巡逻,不过值勤之前你就自由地飞一飞吧。」
纳赫斯拍拍它的嘴喙这么说。魔鸟微微偏了偏头,接着猛地垂下头部,大大展开双翼,在振翅的同时把身体带离地面,飞向蓝天。
搭档翱翔的美丽姿态百看不厌,纳赫斯仰头看了一会儿,而后看向在训练场上练跑的骑兵们。虽然放魔鸟飞行必须尽监督责任,不过并不是一秒都不得移开视线。自己也不能怠忽训练,因此他决定加入其他骑兵一起锻炼。
搭档的鸣叫声响彻云霄,纳赫斯陶醉地听着这声音迈开脚步。
今天早上好慌乱啊,奴隶男子背靠着铁牢茫然想道。
准备已完成,各就定位,魔力怎样、骑兵团又怎样……信徒们口中这么说着,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还有几个人留在这里,没听说他们在做什么,不过看起来像在打包行李。
男子也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国家,但看样子好像差不多要离开了。他把双腿换了个方向盘起,蓦地回头往铁牢内部看去。
在他视线另一端,利瑟尔坐在床铺上读书,逐渐习惯了手铐的那双手正灵巧地将披在肩上的毛毯拉近。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
『肃清结束之后,吾等会招待你到撒路思一趟。』
从前有谁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离开这个地方也不代表必须和利瑟尔分别吧,回到撒路思之后说不定也能和他待在一起。这是值得高兴的事,男子点了个头。
遇见利瑟尔以来也只过了整整两天再多一点,不过两人不仅从早到晚待在一起,就连睡觉也在同一个空间,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也在交谈中度过,因此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这么说来,没有人用名字称呼你呢。』
『奴隶。』
『原来如此。假如没有其他同样身份的人,确实不会造成不便。』
『?』
比方说,利瑟尔是个会问他各种问题的人。
『那些信徒都是魔法师对吧,好像偏重于研究方面。』
『魔法师?』
『你说我吗?我是呀。』
『研究,也会?』
『不,魔法相关的研究太专精了,我做不来。听人家解释我还算能理解,所以顶多只能把理论稍微应用到其他方面而已。』
比方说,利瑟尔是个允许自己提出各种问题的人。
『面包给你吧。』
『?』
『我没有食欲,请你拿去吃吧,不过水果我会好好吃下去的。』
『我要吃。』
今天早上也把面包全部给了他,是个温柔的人。
对于男子来说,这就够了。至今为止他一直在辱骂、拳打脚踢当中度过,一下被当作魔法的肉靶、一下被逼着做杂务、一下被当作引诱魔物的诱饵,任由信徒们差遣使唤,但对男子而言,这没什么好悲观的。
因为即使被人拳打脚踢、当作施放魔法的靶子,那些攻击都对他无效,也不会痛。听见信徒们气势凌人地破口大骂确实令人畏缩,但他能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些辱骂内容,并不会因此感到受伤。既然如此,挨打挨骂的时间和呆站在原地没有差别,没接到命令的时候,他也只要发呆就好。有人交办杂事的时候,他会因为有机会活动身体而开心;被当作魔物诱饵的时候,内心也会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亢奋感。
换言之,看在旁人眼中可怜又凄惨的奴隶待遇,对男子来说不仅没有痛苦,还附赠三餐,这种日子他毫无不满。当然,过着这种生活并非他本人自愿,不过多亏利瑟尔所说的洗脑成果,他对此也没有疑问。
该说是这个原因吗?假如有人同情男子、说他可怜,他只会皱起眉头嫌对方失礼;假如有人说要放他自由,他也无法明白背后的理由,只会对对方感到厌恶。
所以,利瑟尔是个温柔的人。利瑟尔会跟他说话,把他原本只是茫然等待时间流逝的空档变得舒适惬意;利瑟尔知道各式各样的知识,还会把食物分给他吃,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很开心。
「(撒路思,一起……很好。)」
男子想着,点了一下头。
注意到他的动作,利瑟尔原先看着书本的视线朝他转了过来,微微一笑,像在问他怎么了。男子看着那双手将摊开的书本阖上。
「想事情,结束了?」
「是呀,大致上。」
「想,什么?」
「我在思考那些信徒们使用的魔法。」
听见「魔法」这个词,男子也只是一知半解。
不晓得是因为他没有任何魔力,还是完全不受魔力影响的关系。被人当作魔法箭靶的时候,他也不曾注意过魔法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对魔法的印象只有「会冒出火焰」这种程度而已。
「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也猜得到他们准备使用什么方法,所以我从异形支配者的研究书当中找出他们有可能使用的魔法,试着询问来巡逻的那些人……」
利瑟尔与信徒们谈论书本的时候,奴隶男子总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从他们的说法和理解深度,可以稍微缩小可能范围。可是,究竟会以什么样的组合、如何使用,就离不开臆测的范畴了……接下来在看到正确解答之前,我也很难妄下评论。」
「?」
「只是消磨时间的娱乐而已哟。」
看见利瑟尔露出微笑,男子点点头。他果然还是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利瑟尔想事情应该想到一个段落了吧。
那么,利瑟尔独自阅读的时间也结束了。昨天晚上,利瑟尔笑着说起他们先前的冒险故事:「在充满斜坡道的迷宫里,有颗足以堵住通道的巨大岩石往这边滚落下来,这时候其中一位伙伴轻易挡下了岩石,其他队友趁隙溜到后方,剩下挡着石头的那一个人无法放开手,岩石又无法破坏,搞得一行人手足无措……」男子很想知道这故事的后续。
今天能继续听下去吗?男子偏过身体,避开视野中隔开这一侧与那一侧的铁栏杆,打量利瑟尔的脸色。刃灰色的发丝落到脸颊上,男子嫌烦地甩了甩头。
「你的头发看起来很硬呢。」
刺到眼睛感觉很痛,利瑟尔有趣地笑着这么说。男子听了点点头,头发扎进眼睛的时候真的会刺痛。
「你,柔软?」
「我的吗?算普通吧。」
男子的目光追着利瑟尔的手指,沿着后颈梳过发丝,那匀称的指尖和男子听说的冒险者形象完全连结不起来。绕在他指头上的头发怎么看都非常柔软,男子漫不经心地想,好想摸摸看啊。
然后,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利瑟尔坐在铁栏杆附近的时候,总是隔着一段他伸出手也碰不到的距离。
「…………」
男子一只手抓住铁栏杆,试着往前、往后摇晃。
又推又拉了一阵,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铁牢仍然文风不动。男子定睛打量着栏杆。
「怎么了?会被信徒们骂哦。」
「!」
他不喜欢被骂,虽然信徒们说的话不会让他受伤,但这是两回事。
因为男子必须服从信徒们的命令。这是无须思考、理所当然的道理,而惹他们生气,就和没有好好服从命令是同样的意思。这是他绝对必须避免的事情。
男子了然放开手,然后不经意看见了利瑟尔。那双清澈的紫水晶在牢房中略微加深了色调,笔直望着这里,男子却感到一股无以名状的罪恶感,窥探对方脸色似地垂下头去。
不过利瑟尔立刻朝他微微一笑,男子见状蓦地抬起脸。
「生气,没有?」
「为什么我要生气呀?」
那就好。听见利瑟尔温柔的嗓音这么说,男子仍旧维持着盘腿的坐姿,挺直了背脊。
无论如何,既然利瑟尔没有生气,那他就能听到昨天那个故事的后续了吧。利瑟尔除了正在读书的时候以外,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他谈话的请求。
男子正要开口,却忽地停止了动作,闭上微微张开的双唇,视线转向从牢房向外延伸的阴暗通道深处。
「巡逻来得有点早呢。」
从他的动作,利瑟尔似乎也察觉信徒即将前来,男子闻言对他点点头。
看来没办法继续听故事了,男子背向牢房,将褐色肌肤与刺青裸露在外的后背靠上冰冷的铁牢。没有人看见他微微蹙着眉头,那是他下意识露出的表情。
由于舒适惬意的时光遭人打扰,这是第一次,他对于使唤自己的信徒们感到不满。这是连他本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细微到几不可见的裂痕。
傲慢的男人现身,站在牢房前。
「按照你的计策,明天……不,今天晚上会有人来救你是吧?可惜啊,吾等的使命在那之前就会达成了。」
果然传到信徒耳中了,利瑟尔面带微笑这么想。
利瑟尔和奴隶男子和和气气聊天的事情,从以前就已被信徒们知道了,信徒们当然也会问出对话内容吧。利瑟尔早就明白男子没有理由刻意隐瞒,一定会坦白回答。
假如能因此让信徒们在搜索规模扩大之前行动,多少提早他们实行计划的时间,那就很好了。这是利瑟尔得救最快、也是最确实的方法。
「归根究底,你的人根本不可能过来。没有人能够识破吾等多重施展的隐蔽魔法。」
信徒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利瑟尔。
他确实是个优秀的魔法师,其他信徒也一样。
正因为这些优秀的魔法师使出浑身解数隐藏起这个据点,才会连精锐盗贼都找不到利瑟尔的所在地。信徒如此自信满满也相当合理,利瑟尔这么想着,甚至感到佩服。对此他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感。
如此森严的隐蔽魔法,不可能在移动途中仍然保持运作。既然如此,就算信徒们以其他魔法隐藏行踪,伊雷文他们还是找得到他。那些孩子很擅长挑出别人的缺失嘛,利瑟尔边想边抚过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铐。
「铁栏杆上的魔法会解除吧?」
「虽然硬是把你拖出来,欣赏你在剧痛之下惨叫的嘴脸也是不错的娱乐……」
男人瞥了奴隶一眼,然后不悦地皱起脸,又将视线转回利瑟尔身上。言下之意是,假如不解除魔法,负责动手的就是奴隶男子了吧。这是当然,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通过这道铁牢。
即使听见他这么说,利瑟尔也并未露出半点惧色。这才是够资格献给师尊的贡品,信徒见状挑起嘴角,接着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惋惜:
「但可惜,为了完成使命,我必须离开这里。真无趣。」
自己无法亲眼见证就没有意义,还真是嗜虐。利瑟尔露出苦笑这么想,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的队友是否跟人家半斤八两。
「然后呢,离开牢房之后,我只要听话跟着你们走就行了吧?」
「你很懂事嘛。」
虽然知道信徒们最终要把他带到撒路思,但首先会以哪里为目的地呢?
就算他问了,对方想必也不会回答,于是利瑟尔面不改色地这么说,却换来信徒刺探般的眼神。
利瑟尔的服从并无他意,只是因为这是最有利于自保的做法而已。
假如信徒预期他别有用心,那肯定是因为他无畏地认为利瑟尔假如只有这点程度就太令人失望了吧。既然如此,就满足对方的期待吧。在寒意当中,利瑟尔将毛毯拉到胸前,回望对方:
「只要能离开这里,在寻找我下落的那两个人绝对会找到我的。」
「依靠别人的力量啊……这也太让人扫兴了。」
「你居然这么说吗?异形支配者尽管没有亲自下令,但他还是仰赖别人守护自己魔法的威信,一样是依靠外力呀。」
信徒挑起了一边眉毛。利瑟尔加深了笑意,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会说『这么做都是我们自愿的』,对吧。」
「……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我那两位队友也是同样的道理罢了。」
信徒的脸色显得更加险恶。
「你居然敢把自己与师尊相提并论!难道要说你们这些家伙的关系,足以比拟师尊与吾等……!」
「怎么会呢,我们完全不同。」
利瑟尔温柔地表示否定,安抚即将发怒的信徒。
这说法确实相当傲慢,这就代表支配者并没有要求他们这么做,信徒却擅自为了他四处行动;对于这些信徒而言,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但利瑟尔不一样。若说傲慢,他还比信徒们更加傲慢。
「我们三个人,都只是随自己的意思、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利瑟尔知道劫尔和伊雷文想救自己脱身,也知道这不是为了帮助自己,而是他们自身的愿望。
「我们从来不是为谁着想而行动。」
无论何时,劫尔他们永远凭着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凭着自己的意志行动。
他们凭着自己的意志,思考符合彼此利益的做法,也凭着自己的意志找寻利瑟尔。其中不存在信徒们的那种盲目信仰、牺牲奉献,只有强烈的自我罢了。
即使如此,他们采取的行动却总是如此温柔,利瑟尔对此总是心怀感谢。不过在他们俩心目中,这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不需要回报,所以听到利瑟尔道谢他们会很不高兴就是了。
「当然,我由衷感谢他们设法救我出去,不过老实说,我的意愿对劫尔他们来说也不太重要。」
「什么意思……」
利瑟尔面露苦笑,带着怜爱的语气说:
「也就是说,即使我到撒路思去比较好、即使我不去撒路思就会有危险,他们也一定会来把我抢回去。」
不过假如面临同样的状况,我也一样会这么做就是了,利瑟尔神态自若地说道。闻言,信徒露出扭曲的笑容。这是多么自我中心又丑恶的关系啊,相较之下,自己和师尊之间的关系显得如此神圣而尊贵。
这些人不懂得将自身奉献给他人的幸福,信徒不屑地嗤笑着想。抛弃一己之欲,将师尊的愿望视为自己唯一的愿望,实现这愿望的欲求才是真正崇高的渴望——对于自己的信念,他也不打算让步。
「真想早点看到你亲眼见证师尊真正的威光,慑服到五体投地的样子。」
「我想应该没有机会吧。」
「不必担心……到撒路思的路上还有时间,我会好好教导你为师尊效命的喜悦。」
为谁效命的喜悦,他早就体会过了。
利瑟尔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垂下眉眼。不知是将这动作视为理解还是反抗,信徒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接着冷不防低头看向手边。他手腕上戴着手表,不愧是在魔法大国拥有一定成就的魔法师,看来握有相当的资金。不过那些资金,几乎都用在他敬爱的师尊身上了吧。
「时间快到了。虽然无法让你亲眼见证师尊的魔法蹂躏其他使役魔法的情景,实在相当遗憾……」
他们完成使命的瞬间近了。
男人板起脸恢复严肃的神情,放下了观看表面时抬起的手臂。利瑟尔察觉自己也差不多该动身了,于是松开自己披在肩上的毛毯。信徒们总不可能同意让他裹着这条毛毯移动吧。
能不能至少把外套还给他呢……利瑟尔边想边抬起脸,这时,男性信徒忽然讶异地皱起眉头。
「那是……魔石?」
利瑟尔脸上的微笑没有半点动摇。
「你说耳环吗?是呀,两边都是。」
「以防万一,那东西也交出来吧。放到这家伙手上。」
「现在它也没有任何反应呢。」
「我说了,以防万一。」
信徒真的只是无意间注意到它而已。
信徒自己也知道,拜那副手铐所赐,现在魔石完全无法发挥功能,他对利瑟尔下达指令的语调也只是公事公办,并无他意。
利瑟尔维持着笑容,握着毛毯的手微微绷紧。他不能再反抗了,假如他说不想交出耳环,对方反倒会更加怀疑那副耳环藏有玄机,动用蛮力把它抢走。正解应该是暂且把耳环交出去,反正信徒们不太可能把它丢掉,事后得救的时候再取回就好。
奴隶男子站起身来,回头看向这里,将纹着刺青的褐色手臂伸进铁牢。
「万一把它弄坏了,这里有可能会变成魔力聚积地哦。」
「让这家伙握着就没问题了。动作快点,戴着手铐不方便吗?」
给了他这对耳环的国王,恐怕也会叫他乖乖交出去吧。
假如耳环会被破坏,那他无论如何都会拒绝;但事情并非如此,就连他犹豫是否要交出耳环的苦恼,他的王想必都会付之一笑。
利瑟尔抬起系着手铐的双手,缓缓将头发拨到耳后,耳环随之显露出来。但指尖一抚过耳环后方的耳扣,他的手指就再也动不了分毫。
「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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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瑟尔脸上困扰的笑容无比高洁,带有某种缥缈的气质,任谁看了都难以对他下手。信徒见状狂喜,他瞪大双眼,带着满脸嗜虐的笑容立刻大喊:
「给我抢过来!!」
信徒拿出身上那串钥匙,以其中一支大大打开了牢门。
听见命令,奴隶男子有了动作。初次见到利瑟尔露出这种表情,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如此狼狈,但仍然听令冲进牢房,宛如野兽发动袭击般朝着坐在床上的利瑟尔扑去。
「!」
男子双手按住利瑟尔肩膀,把他整个人牢牢压在床上。
利瑟尔仰望着覆在他身上、俯视着他的奴隶男子,情急之下伸出被拘束的双手往他胸口推,试图推开对方。锁链在两人之间晃得哐啷作响。
但姿势上的不利自然不必说,双方的力气也相差太远了。即使利瑟尔用指甲去抓也伤不到男子分毫,掐紧眼前的褐色脖颈想必也没有意义。他挪动双腿想脱身,却轻易被压回床上,动弹不得。
「那个,给我!」
「、不行——」
「给我……快点,给我!!」
奴隶男子曾经说过。
说他去绑架利瑟尔的时候,那些信徒指示过他,多少动用暴力、造成疼痛也没有关系。想必那个命令现在仍有效力,从正下方看去,男子的神情染满了焦躁。
利瑟尔按着男子胸口的双手感觉得到激烈的心跳,男子的呼吸短而浅,喘息的模样痛苦得反而教人怜悯。看来男子已经亲近他到不愿意伤害他的地步,若是男子真打算不由分说地抢走耳环,早就弄伤他的耳朵、直接抢走了。
「(时间不够……)」
利瑟尔细细喘着气这么想。
理想的情况是把奴隶男子完全拉拢到他这一边,让男子帮助他脱逃,但只有短短两、三天果然不可能办到。对男子下令的,毕竟是奴役了他几年、甚至十几年,训练他把无条件的服从视为义务的人啊。
现在说服男子收手是不可能的,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双手力道正在逐渐加大。
「、……!」
肩膀好痛。使劲绷紧的全身都好痛,仿佛受到奴隶男子牵动似的,利瑟尔的呼吸也跟着加快。
试图推开对方胸膛的手在颤抖,信徒蘸染愉悦的笑声在牢房里回响。思绪杂乱无章,头好痛。偏偏在这种时候……,利瑟尔不甘心地往手上使力。
男子的手朝耳朵伸来,利瑟尔只能微微偏过脸避开;褐色的手掌按住他嘴巴,固定住他的头部,就连这微不足道的反抗也不被允许。利瑟尔无力的双手从男子胸口滑落。
「嗯、唔……」
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利瑟尔还是伸手过去触碰男子的手。
那动作仿佛在祈求什么似的。那明明是他重要的东西,奴隶男子咬紧了牙关。奴隶男子一无所有,他自己视之为理所当然;不可思议的是,唯有身上的刺青遭人贬低的时候,他会感到不高兴。那应该是重要的东西,是他的自我唯一的证明,而利瑟尔露出微笑,肯定了这个证明——现在,他却要夺走利瑟尔同样重要的东西。
但是,除此之外奴隶男子没有其他办法。有人命令他,他就得听命照做,这是他世界里的全部。
「对、不起……」
男子从喉间挤出细小的声音说道,然后触碰利瑟尔的耳朵。
陌生的情绪把他脑中翻搅得支离破碎,但他仍然伸手去拆下耳环。按着嘴巴的那只手感受到利瑟尔指尖灼热的温度,感受到利瑟尔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当他透过掌心感受到利瑟尔蠕动嘴唇,似乎喃喃说了什么的瞬间——
『你以为你在对谁的人出手?』
男子看见了狰狞无畏的笑,蕴藏着难以抑遏的怒火。
足以摇撼整个国家的魔力奔流轰然炸开,劫尔和伊雷文身处于不同地方,却同时受到触发似地迈开脚步奔跑起来。
他们不清楚刚才究竟是真的发生了震动,或者只是错觉,只知道有股势不可挡的强大魔力,像冲击波一样撼动了空气。那种魔力超越了纯粹的恐惧,让人怀抱敬畏之意;那不是常人的魔力,也不如妖精的魔力那么异质。那是属于人类,却足以使人匍匐在地的魔力。
他们两人并未感受过同样的魔力,但知道谁有可能散发出这种魔力——他们确信这魔力属于那个国王,他们所追求的唯一一人宣誓了绝对忠诚的王者。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焦急地想,同时又在心里恳求他别把利瑟尔带走。现在必须快点见到那人才行,两人硬是压抑下紊乱的思绪,蹬向地面。
在庞大的魔力冲击之下,本应不受任何影响的奴隶男子触电般一跃而起,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刚才那一瞬间看见的,仿佛猛力掐住他心脏般的那道笑容已经无影无踪。
这是当然的,这里只有三个人才对,但铭刻在他脑中的畏惧,却不容许他视之为错觉。
「什、什么……刚才的魔力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怎么可能有、有那种魔力……!」
铁牢的另一侧,男性信徒大叫道。
那魔力是如此高压,足以支配万物,教人相信它能够凭着绝对的力量扫荡一切。信徒刚才也被那魔力弹开,猛力撞上墙壁,此刻正靠着墙站起身来。
他知道,不只是设置在铁栏杆上不可侵犯的魔法、以及隐藏这条地下通道入口的隐蔽魔法,所有魔法都已经在那股强大无比的魔力冲击之下灰飞烟灭。常人不可能办得到这种事。
平时的他会傲慢地笑着说自己的师尊厉害得多,此刻他却惊慌失措,甚至忘记了敬爱师尊的存在。
「啊……」
在牢房当中,信徒发疯般狂吼的声音听起来莫名遥远。
奴隶男子茫然俯视着身下的利瑟尔。男子浑身因恐惧而颤抖,浅浅喘着气,那双眼睛仿佛攀住浮木似地,持续映照出利瑟尔躺在床上的身影。
狭小的视野因内心动摇而游移不定,男子彷徨的视线从裸露的喉头,扫过散在床单上的细发,途经碰触的那一瞬间似乎发出了光芒的耳环,再看向利瑟尔紧闭的双眼,和镶在他眼周色素淡薄的睫毛。
「呜、呜……」
喉咙深处漏出痛苦的呻吟,男子将双手支在利瑟尔的脸庞两侧。
在他紧紧抓住床单的同时,阖上的紫晶色双瞳缓缓睁开。有那么一瞬间,那双眼睛仿佛在寻找什么似地凝望虚空,然后立刻看向他。男子带着泫然欲泣的神情垂下脸。
拴着手铐的双手伸了过来,触碰男子的脸。男子惊得肩膀一跳,那双手抚慰似地温柔裹住他的脸颊。
「即使你除此之外不知道其他方法,我也不会原谅你刚才的所作所为。」
利瑟尔笑了,那双勾勒出笑弧的嘴唇宣判了他的罪。
奴隶男子用力闭上眼睛,宛如承受着他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痛楚。不原谅他,这是当然的,利瑟尔都那么抗拒了,他还想用蛮力抢夺他的东西。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什么?乱成一团的情绪不由分说地被扫荡一空,现在的他已经什么也不明白。
但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男子缓缓垂下头,将额头按在利瑟尔胸口,轻蹭的动作像乞求、像祈祷又像恳愿,他将唯一的愿望说出口:
「原谅,不要。」
不要原谅我,不需要再对我这么温柔——他发自内心的想法仅此而已。
利瑟尔都说不原谅他了,他没必要特地再提;但男子还是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这是他被人称作奴隶之后,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所做出的选择。
吐露出这个愿望之后,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他无法恢复原样,留给他的只有在这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逐渐凋朽的命运。
「是吗?」
利瑟尔的嗓音只应了这么一句,语句冷酷无情,声音却如此温柔。
触碰男子脸颊的手掌缓缓梳过他的头发,慈爱地抚摸他的头,男子放任自己享受这种感觉,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利瑟尔的抚触仿佛为他除去了所有多余的东西,感觉就像陷入永久的安眠。
「喂,你在做什么,快把那家伙给我带过来!刚才的魔力是怎么回事!!」
信徒的命令已经无法传入男子耳中。
刚才那股庞大的魔力将绝对的王者刻印在他脑海,成为为他指明方向的指针,就连长年牢牢铭刻的惯性都烟消云散。现在的他已经认知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服从于支配者与那些信徒显得毫无意义。
「这个没用的战斗奴隶……!」
喀嚓喀嚓,信徒开始设法打开刚才关上的牢门。
信徒在混乱、焦躁与气愤之中慌了手脚,不仅无法从一大串钥匙里选出正确的那一把,手指还因为刚才魔力的冲击而颤抖。他鞭策着不听使唤的指头,一支接着一支把钥匙粗暴地插进钥匙孔,铁与铁相撞,响起令人不快的声音。
「你顺从的态度不像是因为奴隶身份,比较像你天生的个性吧。」
在那阵声响当中,利瑟尔的嗓音喃喃这么说,奴隶男子听了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眼。
不知为何,只有利瑟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那嗓音透过贴着利瑟尔的额头传来,听起来好舒服,他还想再听一会儿。男子往他身上挨近。
「我本来希望你自行选择站到我这一边的,但是时间不够。」
利瑟尔抚摸他头发的手滑到他耳边,像在敦促他抬起头来。
男子依从对方的引导,一面舍不得这种仿佛可以永远沉醉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感觉被打断,一面抬起头。他挺起身体,再度看向利瑟尔,身下那张脸庞依旧带着一贯的微笑。
嘈杂的喀嚓喀嚓声从背后传来。
「如果你已经一无所有,那现在这一刻就好,请你成为属于我的奴隶吧。」
既然你不想被原谅的话。听见利瑟尔在他耳边轻声这么说,男子求之不得似地点头。
从以往的经验,男子知道奴隶是被主人疏远的下人。成为奴隶,也就代表他不会获得利瑟尔的原谅。
他的愿望实现了。男子的背脊因喜悦而颤抖,手掌激动得抓紧了床单。他幸福得止不住笑,只得带着这副表情俯视利瑟尔,看见那人也悠然眯细双眼笑了。
「不过,我不想变得跟异形支配者一样。」
灼热的指尖抚过男子眼周。
那双眼睛和头发一样呈现刃灰色,宛如刀刃般犀利,就这么映照着利瑟尔紫水晶般的瞳眸。
「『该民族在战事中发挥其真正价值,据传各国君王争相求取,希求该民族十名战士更胜千军万马。』」
利瑟尔微启双唇所念出的这段文字,男子也有印象。
那是他记忆的起点,不知什么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朗读着不知名的书本,语带嘲讽,说这是每一次发生战争都遭人支配、使唤的奴隶一族。
男子摇头,表示他听过了,他不想听。但利瑟尔的嗓音并未因此停下,背后传来傲慢的声音,欢天喜地地说着就是这把、就是这把。
「『其乃最为强悍之民族,能吞噬袭来的魔法,挥动自身刀刃撕裂敌手之姿宛如旋舞,整个战场皆为其所奴役。吾怀抱敬畏之心,予其名为——』」
接在那一段文字之后的,是男子从未听闻的两小段记述。
男子瞠大眼睛,而利瑟尔耳语般的嗓音道出了命令。
「为我而舞吧,战奴(sword dancer)。」
门锁开了,牢门被推了开来。
下一秒,几道清澈的声音响起,那是被切断的铁栏杆掉落石板地面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撞击声响之中,带着凶恶脸色正准备踏进牢房的信徒停下了动作。
曾为奴隶的男子在床铺上回过头来,他的双脚上出现了优美锐利的刀刃,沉沉反射着刃灰色的光。
插图p287
闲谈:某徒弟志愿者如是说
大家好,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冒险者。
可能因为我是犬族兽人的关系,周遭的冒险者总是叫我「小狗」。我从来没有自称为小狗过,而且除了我以外明明也还有其他犬族兽人啊。换做是其他兽人,被这样叫有些人可是会生气的。
不过,不是冒险者的女生有时候也会叫我「小狗狗」。我都已经十八岁了,这种幼稚的昵称让人很不好意思,不过老实说,有漂亮女生这样叫我、逗我玩,感觉倒还不错。对不起。
我的一天,就从狭小的旅舍开始。
「!」
睁开眼睛之后我马上就清醒了,我也觉得自己算是很不贪睡的人。
我从下铺坐起身来,小心不撞到上铺的床板,然后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昨晚有同房的人喝醉酒才回来,而且整间房间住的都是男人,所以没什么好闻的味道,不过各种气味当中还是夹杂了一点点早晨清澈的空气,我很喜欢。
我一边感受着睡觉时折在头上的耳朵慢慢竖起来,一边打了个呵欠,然后把身体往前倾,顺便伸展一下。把双手全力往前伸,舒展身体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
周遭传来的鼾声和说梦话的声音我都习惯了,完全不在意。
我没有组队,所以同房的所有人也都是没有队伍的冒险者。这里并不是冒险者专用的旅舍,不过狭小的房间里挤了三张上下铺,通道窄到两个人没办法擦肩走过,很明显就是开给冒险者住的一般旅店,所以房客果然也全都是冒险者。
有组队的人就能整队一起租一个房间,有钱的高阶冒险者队伍也会分住几间两人房或三人房。我也好想快点变成那样喔。
「好,起床!」
我小声自言自语,跨过低矮的栏杆下床,开始做准备。其他人都还在睡,所以我尽量小心不发出声响。
我猛地拉出设置在床底下的置物篮。啊,是上铺那个人的东西,拉错格了。我默默把篮子推回去,拉开隔壁的置物篮,稍微检查一下自己的行李,确认物品没有缺失。
冒险者几乎不会去偷其他冒险者的东西,因为一旦事迹败露就会被周围所有人孤立。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所以我还是会姑且注意一下。我身上没什么贵重到值得偷的东西,反倒是消耗品最花钱,被偷拿也很难发现,不能大意……再来就是零钱之类的。
我是没被人偷过东西啦,而且小东西就算真的少了一、两个我也不会发现。
「嗯!」
全部都在,大概吧。
接下来就是换衣服了。我把向旅舍租借的睡衣脱下来丢在床上,之后只要把睡衣丢进房间门前的篮子,旅舍就会帮忙清洗。
我从内衬开始按顺序穿上衣服,不过这时候还不会穿戴武器和手脚上的防具。那些防具穿起来很不舒服,又重,戴久了会腰痛,所以我会等到真的要出门的时候再穿上去。
「防具多了很占空间啊……」
是最近买了新护手的关系吗?
我把快要弹出篮子的护手压回去,把置物篮推回床底,然后把手伸进床单底下,拿出装着钱的布袋。
我把布袋装进皮革制的腰包,再把腰包系在腰上,这样终于准备完成了。现在这时间,旅舍的餐厅应该还很空吧。
「呵啊……喔,小狗,你还是这么早起啊。」
「早安——」
我准备走出房间的时候,同房的其中一个室友从上铺坐了起来。
冒险者起得很早,接下来大家应该会一个接一个起床吧。室友边打呵欠边搔着肚皮,我也小声跟他道了早安,他随兴抬起一只手,目送我出房间。
空气里有烤面包的味道,今天一定也是面包配汤的惯常菜色吧。
等我顺便绕到洗手台洗了把脸、把睡翘的头发压平,然后来到餐厅的时候,餐厅里还只有五个人。餐厅里摆着六张四人座的桌子,在众多旅店当中算是宽敞了,但拥挤的时候还是完全找不到位子坐,没桌子可以吃饭是常有的事。这时候我们会从其他地方搬椅子来坐,或是直接坐在楼梯上吃。
先到的五个人果然也全都是冒险者,有的人睡眼惺忪,有的人吃得津津有味。
我跟他们也只有在眼神对上的时候会简单打个招呼而已。早上要去抢委托,一般来说大家都是迅速准备好、迅速到公会去。不过我没有固定的队伍,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跟谁搭档,所以还是会好好跟大家打声招呼。
「早安!」
「嗯,早安。」
这间餐厅隔着一道吧台就是厨房。
我探头往厨房里看,打了声招呼。老板看起来很忙,不过还是迅速看了我一眼回应。在餐厅超级拥挤的时候,老板的招呼声听起来就像怒吼,不过那种时候我也拼了命想拿到饭吃,所以不会介意。
我立刻就拿到装着早餐的托盘,兴匆匆地找了个空位坐下。在这里天天都是并桌吃饭,所以彼此之间都不会特别说什么。
今天的早餐跟我猜的一样,是配料丰盛的汤,还有有点硬的面包,再配上一颗带壳水煮蛋和椰奶,是阿斯塔尼亚的经典早餐菜色……虽然我们每天吃的都差不多啦。
汤里有很多大块芋薯,用汤匙舀起来一口吃下去,表面入口即化,内部绵密松软,好好吃。而且好烫喔。
其他还有洋葱和红萝卜之类的配料,都切得很大块,不过都很好吃。培根切得有点厚度,总是只放了一片,每次吃到的都是这样,而且别人碗里的怎么看也都是一片,应该是固定配额吧,可恶。
汤里只加了胡椒盐调味,但搭配食材熬出来的味道喝起来非常美味,我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和汤都吃个精光。蛋我剥得有点失败,不过也吃得一干二净。再添一碗要多付一枚铜币,所以还是先忍耐吧。
「我吃饱了——」
「好、好。」
等我吃完时,餐厅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我把托盘拿去厨房回收,老板应了一声,听起来很忙碌。顺带一提,要是把托盘丢在原位会被老板臭骂一顿,隔天早餐就没得吃了。
走出餐厅,认识的冒险者刚好从前面走过来,于是我跟他打了声招呼。
「嗨,小狗,你今天也要去公会?」
「对啊,缴住宿费的日子也快到了。」
「啊,对喔……你之前不是说你开到大奖?」
「我买了新的护手,钱就花光光啦。」
对方听了大爆笑,还一边用力拍我的背,差点没把我刚才吃下去的东西拍出来。
这点程度的事情在冒险者之间很常见啊,甚至有人说吝啬花钱的家伙算不上冒险者,也不用笑成这样嘛。
稍微多花了点钱买了高级护手,就得努力赚钱才行。
「所以说,你们今天需要帮忙吗?」
「不好意思啦,我们今天人手够了。」
对方说完,笑着走进餐厅。不缺人吗……我搔着耳根回到房间。
自我推销,是独行冒险者最重要的命脉。刚才那个人有固定的队伍,不过他们队上只有三个人,人手不够的时候曾经找过我几次。
队长在队伍里握有各种事情的决定权,还是难免牵扯到信赖关系之类的问题,所以人数少的小型队伍也满多的。接委托的时候,小队伍之间会一起联手,或是寻找像我这种独行的冒险者凑足人数。
因此我才想说今天能不能跟他们一起,结果不行。我也没有那么期待啦,所以也不觉得可惜,没机会就算了。
我回到房间,穿上所有装备,然后把装着紧急粮食的袋子挂在腰上,准备当作午餐。说到冒险者的紧急粮食,当然就是大家最爱用的树果了,一颗可以补充一餐份的营养。
树果跟大颗的糖果差不多大,壳里面包着果肉,口感像偏硬的奶油,反正不好吃。不过它可以连着壳直接咬着吃,在魔物数量多的迷宫里面是必备品。今天也不知道会接到什么委托,所以还是带着备用吧。
顺道一提,树果的价钱也不便宜。只带几颗在身上,一方面是一粒就有点重量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无法大量购买。
空间魔法包包真是梦幻逸品啊……虽然价格完全与我无缘,而且我连哪里有卖都不知道。
「喔,你总是来得很早啊。」
「早安——」
一抵达公会,我先把自己的阶级和再高一阶的委托先看了一遍。
听见职员大叔搭话,我举起一只手回应,然后往那边走近。这时间冒险者还很少,公会职员闲着没事做;我只有一个人也无计可施,要等别人开始募集队员。
也可以自己拿着委托单募集队员,可是在大厅还空荡荡的时候也征不到人。而且,召集人负责当队长是不成文的规矩,我的个性又不太适合当队长。
「怎么样,有没有看中什么委托啊?」
「看那上面的选择,刀蝙蝠或绯色蝶感觉很适合我!」
我现在使用的武器是短剑。
运用的是重视敏捷的战法,所以比较适合对付体型小、速度快的魔物。一开始我用的是小刀,接下来想练习单手剑之类的武器,希望最终可以学会挥舞大剑。
现在我还挥不动太重的剑,所以要努力锻炼身体。我每天都会练肌肉喔。
「刀蝙蝠……这么说来,一刀他们之前也接过啊。」
我忍不住翘起尾巴用力摇晃。
「……你还是这么喜欢一刀啊。」
「一刀不是很让人向往吗?」
没错,我之所以想用大剑,就是因为那是一刀的武器。
两年前我当上冒险者时,就已经听过一刀的传闻了,但真的开始仰慕这个人是最近的事。
那天,我跟一起接委托的同伴在森林里走散了,遇上我一个人打不过的魔物袭击。在我就要被杀掉的时候,有个漆黑的人影现身,一击打倒了魔物。剑光一闪而过,当时隐约看见的轨迹实在太过凶暴又俐落,美到让我向往。
顺带一提,后来同伴们听到魔物临死的惨叫声,顺利跟我会合了,我们还不忘把那头魔物身上的素材都捡起来分赃,我分得比其他人多一点。对不起。
「不过,一刀好像只是砍死他前进路径上冲过来攻击的魔物而已。」
「最近我慢慢了解他们了,感觉真的就是这样没错啊。」
一刀过来的方向和通过我面前离开的方向连成一直线,没有半点偏差,绝对不是为了救我才出手,但我一点也不在意。用力摇晃的尾巴一直打到我屁股,但反正要停也停不下来,我就不管它了。
就在我们聊天的期间,公会里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结束了跟职员大叔的对话,环顾周遭一圈,想着该怎么办。委托先抢先赢,有人在委托告示板前面起了点小争执,也有队长赶紧从告示板前方脱身,趁柜台还空着的时候去办手续。
我要找的是募集人手的声音。单纯的独行冒险者凑在一起,联手战斗或是分配报酬的时候常常起纠纷,所以最理想的应该是加入想要多找点攻击人手的队伍吧。
我把平时就竖着的耳朵竖得更直,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毕竟是一大清早,四下不时传来招募同伴的声音。
「『孤岛迷宫』的地图多少钱?」
「有办法打碎赤石巨人的家伙快来……欸,这样要怎么办啦……那再收两个人!」
「你的魔力量还算不错吧?有个需要用魔道具的委托……」
「绯色蝶鳞粉采集——擅长应付灵敏魔物的家伙来喔——」
啊,找到适合的了。
「我我我!擅长打绯色蝶!」
「好喔,那就决定啦。」
阶级也一样是C,马上就确定下来真是太好了。
我加入的是三人队伍,加上我一共四人。一般来说会希望再多找一个人,不过打的是绯色蝶这种小型魔物,人太多反而会有人闲着没事做,报酬分起来不划算,所以四个人刚好。
出入阿斯塔尼亚的冒险者很少,因此大多数的冒险者我都有印象。我是在大约半年前过来的,今天组队的这些人当时应该已经在阿斯塔尼亚活动了。虽然那时候的事我完全不记得。
「啊,那不是沉稳小哥吗?」
「真的欸。」
「咦?」
我们趁着那三位同伴的其中一人,也就是队长去办理接取委托手续的时候闲聊,聊着聊着,大家的目光突然转向门口。
这种事最近常常发生。有人进门的时候当然难免有人转头去看,但大多时候都不会多加理睬,只有在某一群人进来的时候,所有冒险者都会往那边看过去。
「他们今天是三个人一起来啊。」
「那应该会去阶级比较高的地方吧。」
今天跟我组队的另外两人,也看着那个方向这么说。
那三人之所以吸引这么多人注目,我觉得是因为他们很有存在感的关系。该说是气质吗?当然外表也是一个原因,但不只是这样……是气场吧?
年纪比他们三人大的冒险者比比皆是,他们看起来却特别成熟,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之前明明有女生说冒险者全都是长不大的小孩耶。再加上他们有种难以预测的特质,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个瞬间会做出什么事,应该是这种调皮多变的特性使他们格外引人注目吧。
那三个人在委托告示板前面交谈,内容听不太清楚,不过一定是很成熟的对话吧。
「你的尾巴摇得好大力喔。」
「什么,是看到谁啊?沉稳小哥?啊——是一刀喔。」
在我盯着他们看的时候,尾巴好像不知不觉摇了起来。
同伴循着我的视线看去,马上就发现我在看谁了。
「崇拜一刀的人很多喔。」
「相反吧?看他不爽的人感觉比较多。」
「也是啦。」
我听了有点生气,尾巴停了下来。但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反驳。
毕竟这些同伴好像也不讨厌一刀嘛。不过,在同行当中既优秀又显眼的人,果然还是有些人看他不顺眼。假如一刀是S阶或许还不至于,但他是B阶……冒险者最看重的是实力啊,阶级明明就没有关系。
「劫尔,这个委托如何?」
「那座迷宫远得要命。」
「那还是算了。」
话说回来,沉稳小哥(平常不讲名字也知道是在说谁,所以我没有固定用什么方式称呼他,现在就配合另外两人这样叫吧)总是会征询队伍成员的意见。
队长讲话太没分量好像很容易变成这样,但从旁看起来沉稳小哥一点也不像没分量的样子,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面对一刀能这样讲话太厉害了,站在一起一点突兀感也没有真的很让人佩服。
「我也想跟一刀搭话……!」
「真的假的,你太有挑战精神了吧,我完全无法。」
「我也是。啊,不过他跟沉稳小哥在一起的时候我说不定敢去搭话。」
一刀独自一人的时候确实很难亲近,但就是这样才帅啊。
并肩站在一刀身边,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我想应该很有优越感吧,虽然沉稳小哥从来不会给人那种感觉。
「只要变成碰面会打招呼的关系就很好了!希望我打招呼的时候他会回答!」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这个最低门槛有多高啊?」
「你干脆拜他为师好了,去当他的徒弟啦。」
拜他为师!
同伴只是敷衍似地这样讲,对我却是醍醐灌顶。不仅可以在最近距离观摩一刀的剑法,说不定自己也能学会,简直魅力无限。
不过应该很难吧,不只是我的实力够不够格当他徒弟的问题……但真的好想拜他为师喔。
「是说我们队长怎么搞那么久啊?」
「那边那个疯狂杀价鳞粉采集道具的好像是我们队长欸?」
「真的欸,快假装不认识。」
拜他为师啊……
在迷宫里前进了一会儿之后。
这次让我加入的伙伴们不愧是固定队伍,战斗起来非常安定,不过好像不太擅长应付陷阱。我提前发现几个陷阱,被大家夸奖了。
走了一阵子终于找到绯色蝶,它比一般的蝴蝶更大,但在魔物当中体型算小,翅膀张开大约五十公分左右。
「小狗,上面!」
「好!」
对付绯色蝶,首先必须把它的脚全部砍下来。那些脚的尖端就像锯齿状的刀刃一样,被它抓到会毫不留情刺进肉里,有够痛,还好我买了护手。
「同时对付两只很勉强耶!」我说。
「你就想赚到的钱也会变两倍啊。」
「我有干劲了!谢啦!」
它还会从嘴巴吐出奇怪的黏液,沾到身上就糟糕了。
这种黏液碰到绯色蝶的鳞粉就会爆炸。鳞粉是红色的,闪闪发亮,但肉眼几乎看不到,从上方洒下来会很难避开,所以总而言之躲开黏液就对了。没喷到人的黏液还是会沾在地上,碰到鳞粉一样会爆炸,所以战斗中也必须注意脚下才行。
再加上绯色蝶还会从上空发动攻击,不愧是C阶的魔物,很难应付。
「啊,那边好像有史莱姆之类的魔物。」
「真的假的,它听到声音可能会跑来这边……来我们换个地方,往这边!」
我不擅长对付史莱姆,得救了。
「脚全灭,触角和眼睛都破坏了!」
「好,我们赶快把它嘴巴绑起来。」
换了地方之后,负责另外一只的同伴们马上就准备好了。绯色蝶必须维持在活着的状态才能采到鳞粉,事前得尽可能削弱它的战斗力。
切掉触角它就飞不稳,再破坏掉眼睛它就无法感知到我们;这种状态下的绯色蝶会到处乱吐黏液,麻烦得很,所以普遍的做法是先把它的脚全部砍掉,以便在这时候立刻捉住它。
捉到它之后,立刻把它触感像铁丝的嘴巴紧紧绑好,这样它就吐不出黏液了。
「一个人就这样把它压制住喔,另一个过来这边支援!」
「好喔,久等啦——」
一位同伴过来帮忙了。
我们这只的脚也已经全灭了,不过不能大意,在魔物的拼死抵抗之中,我勉强砍下了它的触角。绯色蝶开始不规则乱飞,另外两人设法破坏了它的眼睛。
趁着同伴从上方压住它的身体和头部的时候,我努力把它坚硬的嘴巴绑好。其实我不太喜欢这工作,绯色蝶在手掌抽动,完全就是摸到虫的感觉,既担心沾到黏液,万一没戴手套也很担心皮肤被割破。
「好啦,那我们来采集鳞粉吧。一个人警戒,两个人各固定一只,剩下一个人负责刺针。」
「我想刺针!我没有试过!」我说。
「你看起来手很拙嘛。」
「怎么看都不像手巧的人。」
我唰地举起手自荐,结果被同伴嫌得一文不值。虽然他们说得没错啦。
「不过也没关系吧?反正目前没有魔物。」
「嗯。你不要失手就好。」
「谢谢!」
这也是我想找已经组队的人当同伴的原因之一。
独行冒险者也一样拥有各方面的丰富知识,不过谁负责了哪些事情必然会影响到报酬分配,所以他们很重视自己才有的技术,不会随便教给我。
有固定队伍的冒险者就不同了,只要情况许可,他们就愿意教我。当然,大多时候还是情势紧迫到没有那种空档,也有很多人不喜欢指导别人就是了。
「好啦,那先把皮革铺在地上。」
「是!」
为了采集鳞粉,必须在魔物下方铺上一层薄薄的皮革。
这皮革跟针具一组,是跟公会租来的,质地强韧又柔软。我把皮革一点一点塞到被同伴按住的魔物底下,尽可能调整到能接住最多鳞粉的位置。
「一只蝴蝶用三根针。首先是这边,从翅膀根部往它头部底下刺,整个插进肉里。」
「是!」
「周遭没有异常——」
「另外一只我来刺吧,针给我。」
我还要有人帮忙压着才有办法,看来习惯之后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
我按照指示把针刺进去,一边听着「再里面一点」、「再左边一点」的指令,一边把针插进绯色蝶头部与身体之间的交界。然后在左右对称的位置,再刺上另一根针。
原来如此,刺住身体的时候两根针在头部连接处交叉,能把头部和身体固定在一起,绯色蝶就不容易乱动了。我也看过别人刺针,不过自己实际动手比较能清楚体会到原理。
「然后就剩下屁股啦。刺太后面万一它身体裂开会乱动,所以刺在这个花纹正中间的位置差不多。」
「是这里吗?」
「对,就是那边。你的干劲不用表现在声音上,太大声啦。」
「抱歉!」
会不由自主表现出来,没办法嘛。
「远处有碧色蝶——没注意到我们所以没有异常——」
「然后就从那个位置正上方,直接把针一口气刺到底。」
「是!」
细针贯穿绯色蝶的身体和铺在地上的皮革,手上传来针尖刺进泥土地的触感。
我刚才就在想,其实绯色蝶的触感还满硬的,没想到这工作没力气还做不来。
「好了,接下来就丢着不管啦。」
「谢谢指导!」
我一边伸手抹掉汗水,一边站起身,低头看向被钉在地上的魔物。
绯色蝶从头到尾被固定成一直线,使劲挣扎也只能微微扭动身体,只有翅膀不停拍动,散落鳞粉。
但每次真的只掉下一点点,这东西不能一口气迅速采完吗?
「好啦,这边也结束了——」
「大家辛苦了——」
「边吃饭边等吧。」
「啊,那换我把风,反正我带的是紧急粮食。」
我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颗树果抛进口中,自愿轮班。
他们队伍好像一开始就打算接绯色蝶的委托,所以带了饭团过来。碰到有空闲时间的委托,也有很多冒险者会带这种扎实的午餐来吃。顺带一提,饭团容易散开又不方便吃,所以我不喜欢。
话虽如此,在迷宫里什么时候会遭到魔物袭击都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还是得轮流警戒、休息,一刻也不能松懈。组队的同伴们虽然坐着休息,但都采取随时能够起身的坐姿,武器也摆在手边。
「鳞粉就没有办法一口气快速采完吗?」我问。
「是有方法可以一下子采到很多啦……」
「咦?!」
有这么棒的方法怎么不用,是很困难吗?
「话是这样讲,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有人真的那样采。」
「简单说,就是让它狂拍翅膀就行啦。方法就是不要像我们这样破坏必要的部位,而是直接一把把它抓住。」
要是办得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绯色蝶会到处乱飞,不容易抓住,而且手一靠近就会被它的脚刺到千疮百孔,有时候一被黏液喷到还会马上沾到鳞粉、引发爆炸。就算运气好真的抓得到它,也不可能在一只魔物疯狂挣扎的时候成功绑住它的嘴巴啊。
可是如果办得到,应该可以采到很多鳞粉吧。这样要怎么收集呢?
「只有穿全身铠甲的家伙有办法这样搞吧。」
「绯色蝶到处飞,穿全身铠甲抓不到啦。」
「这还真矛盾……」
「话说这消息到底是哪来的啊?」
就在我们这么闲聊的时候,组队的同伴们也吃完了饭团。
其中一人说要跟我换班负责警戒,我就不客气了。我呼出一口气坐了下来,觉得脚好酸,在活动的时候明明没什么感觉。
这种身体状况会对战斗造成影响,所以能休息的时候我会尽量休息。
「感觉还要一段时间耶。」我说。
「希望不要有魔物靠近。」
「要是有魔物在近处撒野,蝴蝶会飞走嘛……」
鳞粉要收集到绯色蝶筋疲力尽为止,所以我们暂时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后来在等待期间,我们碰上一次魔物袭击,蝴蝶稍微飞走了一下,不过最后还算顺利地收集到了鳞粉。
垫在魔物底下的皮革正中间划有折痕,把两端往上折,就能把收集到的鳞粉集中在一起,装进瓶子里。
我们立刻出了迷宫,搭乘马车回到公会领取报酬,这样委托就完成了。
「来,辛苦啦。」
「能、能不能再多一点……!」
「采集鳞粉的学费我帮你扣掉啦,所以不——行——」
这种时候的金额交涉,我超级不擅长。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那天委托提早结束,我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走进公会大门,结果下一秒就立刻卷起尾巴,速度快到只能以本能形容。我没有察觉自己的尾巴已经缩到大腿之间,视线一直离不开正在跟某人谈话的沉稳小哥。
沉稳小哥的态度总是那么温和,面带微笑又温柔,但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乍看之下跟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但该说是恐怖吗……不对,也说不上恐怖,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不会说一刀配不上你……在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之后。」
我记得跟沉稳小哥谈话的那些人,是目前待在阿斯塔尼亚的其中一个A阶队伍。
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各方面都给我一种「诚实」的印象。我没有实际跟他说过话,但他的言行曾经让我觉得诚实并不总是好事。
不过他们确实拥有A阶的实力,队伍里个个都是实力坚强的高手,我还完全比不上。
「没错,果然是这样!你还搞不懂吗?只是你配不上一刀而已!」
是在找他麻烦?还是想要挖角?我也听过传闻说,有人只是因为沉稳小哥跟一刀同队伍,就跑去纠缠他。怎么办?
沉稳小哥什么也没说,只是面带微笑,我却完全被他的气场吞噬,一步也动不了。冒险者之间的争执是家常便饭,平常大家都会从旁起哄,现在却没有任何人吭声,说不定大家都跟我一样被震慑住了。
我只能保持着刚打开门的姿势,呆呆观望事态发展,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让开。」
这一次我害怕到连耳朵都塌了下来,完全是直觉反射。
我看也不看路就急忙从大门前面跳开,结果狠狠撞到了别人,不过对方也没有心思凶我。我的视线牢牢锁在刚进门的那道漆黑人影上,看他踏着不算缓慢、却充满强者气场的脚步,往这场纠纷的中心走过去。
「想也知道嘛,即使有你在……」
一刀拿出了某样东西,摆在那张桌子上。A阶冒险者的说话声因此中断,整间公会一瞬间鸦雀无声。
沉稳小哥高兴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一刀低头看着他的举动,同时碰触他的肩膀,让他远离桌面。下一秒,一刀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A阶冒险者的头就往桌上砸,吓得我全身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桌子完全裂成了两半,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头比木头还硬。
后来其他队友也攻向一刀,像要为他们队长报仇,但全都反过来被一刀制伏了。一刀太厉害了,可以把A阶瞬杀太厉害了。
就算用的是迷宫品,一般人也不可能把对方的剑直接砍断,但一刀就是办得到,太厉害了。和当时一样凶暴绝美的剑法、足以砍断剑刃的本领,凭着绝对的力量彻底慑服对手,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向往得不得了。
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攻防过程一下就结束了,我茫然傻在原地,怎么办,还想再看下去的心情压抑不住,让我心神不定。
「是说我重新体认到沉稳小哥……啊不对,应该叫他沉稳大人,为什么是他们的队长了。」
忽然听见这声音,我猛地抬起脸来,看见接绯色蝶委托的时候曾经合作过的那个队伍。他们低头看着陷在桌子残骸里的A阶冒险者,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但那时候支配了我整个脑袋的,是跟他们一起接委托那天,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
『你干脆拜他为师好了,去当他的徒弟啦。』
这么一想,源源不绝的冲动涌上胸口,再也停不下来。
这时候的我各方面都处于极限状态,先是被沉稳大人的气场吞噬,接下来一刀带来的恐惧又使我混乱。亲眼看见自己向往的强者让人心跳加剧,莫名涌上的亢奋情绪完全无法平复。我跌跌撞撞地冲到正要走出公会的一刀面前,直接把内心的激动大喊出来:
「刚才的打斗太厉害了!请让我当你的头号徒弟!拜托你了!」
我只感觉到整间公会的气氛顿时冻结。
「啊?我记得那家伙是……真的假的,他还真的去了喔。」
「冲劲真惊人啊……」
我竖直的耳朵微微颤抖,周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好像有人说我什么,但我每条神经都集中在眼前那两人身上,什么也听不进去。
沉稳大人眨了眨眼睛,露出笑容看向身边的一刀。但一刀只对他回以一道无奈的视线,就这么不发一语地走出了公会。
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沉稳大人稍微对我苦笑了一下。我目送他们两人离开,竖得直挺挺的耳朵和尾巴都失去干劲似地垂了下来。
后来,其他冒险者纷纷用力拍打我,跟我说:「你尽力啦!」我也不觉得一刀真的有可能收我当徒弟,只是无法压抑那种心情嘛,冲出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来到了公会。
昨天晚上,我跟一起接委托的成员彻夜喝了一整晚,早上实在没办法在平常的时间起床。本来想说今天不要去公会算了,不过最后还是抱着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轻松委托的心态过来了。
不过剩下的委托里面没有适合的,接那种可以独自解决的低阶委托又很丢脸。今天还是去采买好了,我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蹭着桌面,看着冒险者们来来去去。
就在这时,大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所有视线顿时都往那个方向集中过去。这是最近习以为常的景象,我也不禁坐起身来。
沉稳小哥一个人站在那里,四下环顾了公会一圈。
好像常常看到他呢。不过这么说起来,除了沉稳小哥以外,也还有很多冒险者每次到公会都会见到面,可能是因为沉稳小哥引人注目,所以容易留下印象吧。跟其他冒险者比起来,沉稳小哥还算是比较少来公会的了。
笔挺的站姿自然不做作,就连指尖的每个动作都优雅高贵,就算知道他是冒险者,老实说我现在还是难以置信。
「啊。」
「呃……」
正准备走向委托告示板的时候,沉稳小哥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露出笑容。
一个正在排队等着办理委托手续的冒险者,对此发出一声喉咙抽搐的「呃」。这个人是谁啊?我时不时会见到他,不过没有合作过,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沉稳小哥往那边走近,那个冒险者正在排队,无处可逃。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如何呀?」
「呃、喔,也没有如何啊,就普普通通。」
「幻象的公演也即将结束了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不要让我想起这件事啦,很难过欸!」
听见沉稳小哥面带微笑这么说,男性冒险者仿佛吃了悔恨的一击似地哀号。
幻象?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既然提到公演,应该是街头艺人或是剧团之类的吧。这些人要移动到下一个国家的时候通常会提出护卫委托,既然公演快结束了,近期会不会在委托告示板上看到这个名字呢?
我接过一次护卫委托,可是当时委托人跟我们提出任性的要求,而且旅行一整天害我身体好痛,所以不太想再接了。
「……那个啊,差不多在公演结束的时候,有个庆典……」
「这个国家的庆典很多呢。」沉稳小哥说。
「对啊,如果把小庆典也算进去的话……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啦。」
话说回来,还满常看到沉稳小哥跟周遭其他人交谈的。
冒险者之间的情报交换不可轻忽,培养人脉也很重要。一刀和兽人不会做这种事,不过他们三人的队伍明明不需要借助周遭的力量,却没有受到孤立,说不定都是托了沉稳小哥的福吧。
「在那个庆典上啊,男生要邀请女生跳舞啦,所以我也,呃……想说要不要邀请那个,演魔王的女生……」
「有那种一起跳舞就能成为恋人的传说吗?」
「有又怎样!!」
如果只看他的行动,沉稳小哥意外是个满有冒险者样子的人,虽然真的很让人意外。
所以我们也能够接纳他,不会觉得他瞧不起冒险者,也不会产生反感、看他不顺眼。我反而还听过传闻说,沉稳小哥本人很纳闷为什么都没有人把他当成冒险者看待……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啦。
「不过,这感觉是个不错的契机呢。」沉稳小哥说。
「对吧!所以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是?」
「那个啊,我没有邀请过女生跳舞啦,想问你该怎么邀请比较好……!」
公会里立刻响起「少女心冒险者!」的起哄声。
冒险者对此怒吼回去,我把下巴搁在桌子上侧眼看着这一幕,远远打量着沉稳小哥。沉稳小哥看起来确实很习惯跟女性互动,不是说他常常去找女人的意思,而是说这男人感觉可以成为完美的护花使者。
不晓得是不是也想邀请女生参加同一场庆典,有几个冒险者鬼鬼祟祟往那边靠近,打算偷听沉稳小哥的建言。至于我嘛……嗯……虽然我有一点点在意那个总是叫我「小狗狗」的女生,可是……邀、邀请她好像也不是不行喔……我忍不住全力竖起耳朵仔细听。
「这个嘛……用你自己的话语邀请对方,我想是最好的。」
「那个女生感觉那么细腻,要是像我这种人跑去邀请她,说不定会吓到人家啊!所以我才想说能不能想想办法,比如说用你这种家伙的方式去邀请她说不定就行得通了嘛!」
沉稳小哥的笑容显得更闪亮了。为何?
那个冒险者好像在找借口一样越讲越快,沉稳小哥边思考边把头发拨到耳后。耳环因此露了出来,我看了有点意外,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戴那种饰品的人。
「那么,果然还是用普通的方式邀请最好吧?」
「普通喔……像是,请跟我一起跳……」
「像是I kiss your hand, Lady(请给我你的手),之类的。」
公会里的时间顿时停止,普通的定义到底是?
「你、你、你这……」
「啊,你不知道吗?幻象剧团有一首曲子就叫这个名字,之前我听过剧团里的小提琴手演奏哦。」
「呃……咦?」
「饰演魔王的女生一定也知道这首曲子,我想她应该会喜欢这种充满戏剧感的情境吧,胜率或许会比平凡无奇的邀约更高。」
「……、…………咦?」
这说法莫名很有说服力,但这种话叫我讲我也讲不出口。不过如果是沉稳小哥这样邀请别人,感觉不仅不会被当成笑柄,反而还很适合呢,太厉害了。
那位当事冒险者听了愣在原地,这时候轮到他去办委托受理手续,他就蹒跚地走向柜台了。沉稳小哥面带微笑目送他过去,然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往委托告示板走去。
沉稳小哥平常一副温和的样子,却时不时会抛下刚才那种震撼弹,实在不能掉以轻心。我抬起手,揉了揉不知不觉间一直竖着而僵硬的耳根。
「呵啊……」
我打了个呵欠,仰起上半身伸了个懒腰。
今天果然还是去采买比较好。身体感觉还有点疲倦,趁着这机会也把剑拿去打磨一下吧。
「啊,果然你就是先前的那个男生吧?」
我呛到了。
「你没事吧?」
「没、咳咳、我没、咳咳、我没事!」
沉稳小哥轻轻触碰桌面,低头看着这里,我忍不住跳起来立正站好。
下一秒,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几秒之后才终于发现,这是因为整间公会的视线都聚集在我们身上的关系。在这么多人的瞩目之下,还真亏他们三人有办法照常行动。现在亲身体验这种感觉,我对他们实在太敬佩了。
沉稳小哥对我露出无声的微笑。我跟这种安静的笑法无缘,忍不住紧张地别开视线。周遭的大家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笑容,这些浑蛋!
「你今天不接委托吗?」
「是的!因为没有适合我实力的委托在募集战力!」
沉稳小哥露出了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何?
「那方便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麻烦你了!」
我反射性答道,结果沉稳小哥有趣地笑了出来。
刚才是因为脑中一团混乱,我才会凭着一股气势说出奇怪的回答。可是能当上一刀的队长真的很厉害,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跟沉稳小哥好好谈话,虽然周遭的目光看得我有点不自在。
沉稳小哥在我对面坐下,我也在他的敦促之下坐回刚才的椅子,背挺得笔直,尾巴也竖得直挺挺的。
「很可惜呢,劫尔没有收你当徒弟。」
「不会!那个,我也不觉得他真的会答应!」
「假如他真的收你为徒,伊雷文应该会想尽办法欺负你……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但这个结果或许对你比较好也不一定。」
我回想起那个赤红色头发给人深刻印象的蛇族兽人。
那个人个性好像很捉摸不定。独自来到公会的时候,他听到我们在聊沉稳小哥的话题,会一边问「什么什么」一边加入对话;原以为他听得正专注,又在我们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说「这我听过了」,然后自顾自跑掉。
他的态度也常随着当天的心情转变,但跟沉稳小哥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亲切讨喜。虽然只是我个人的观感,但总觉得蛇族的人有一种惹到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印象。
「我两年前当上冒险者的时候就听过一刀的传闻了,最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实在太兴奋,才会忍不住……!」
「不,请不用介意。劫尔也说偶尔会有人想拜他为师,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哦。」
「那太好了!」
果然不时有人想拜一刀为师啊,我恍然点点头。
就在这时,沉稳小哥看着我,忽然微微偏了偏头说:
「原来你的资历比我还深呀。不好意思,老实说先前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刚当上冒险者不久的新人。」
「没关系,很多人都这样讲!」
一刀和那个兽人都有种冒险者不该有的威严,在他们身边看习惯了当然难免这样觉得。
我不想被拿去跟那两个人比较啊。沉稳小哥一脸抱歉,我拼命跟他表示没关系。常常被当成新人也是实话,常有人动不动就以为我是菜鸟。
「很多人都说我不够稳重、不够从容,还会叫我C阶要有C阶的样子!」
「啊,原来我们同阶级呀。」
真的假的啊。
「所以我对一刀就更向往了!」
「是这个原因呀。」
沉稳小哥似乎感到不可思议。我越说越兴奋,尾巴用力摇来摇去。
虽然我非常向往一刀的剑法,但不只是这样而已,他那种身为冒险者的威压感、充满强者气场的举手投足,也一样让我非常仰慕。
我常常因为年纪轻被人瞧不起,假如能散发出强者的气势,就能减少这种情况发生吧。
「他那种危险的气质和成年人的从容真是太帅了!」
沉稳小哥高雅地喷笑了出来。为何?
后来只要聊到一刀让我憧憬的部分,沉稳小哥总是面带微笑倾听。总觉得他身体好像微微颤抖,自家人被夸奖可能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吧。
沉稳小哥很擅长倾听,就算我单方面讲个没完,他也完全不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不会跟我抢话,在我还有话想说的时候也会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聊了好多想聊的话题,我也满足得笑逐颜开。一直聊到公会里的冒险者越来越少的时间,沉稳小哥忽然对我开口:
「对你来说,劫尔就是理想的冒险者呢。」
「没错!」
沉稳小哥优雅地把搁在桌子上的双手交叠在一起,露出微笑说: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处在跟劫尔对等的位置上,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禁僵在原地。第一个想法是,他居然没有说一刀的地位在他之下啊。
沉稳小哥是队长,一刀是队员,一般而言说这是上下关系也完全不奇怪。这指的不是做为一个人的地位高低,但队员服从队长指令的状况还是比较常见嘛。
这个人比谁都更有资格说自己地位高于人家,现在却说他处在对等的位置,让我有点搞不懂了,耳朵也忍不住垂了下来。谁来救救我啊。
「这、这个……」
那双高洁的眼睛看着我,仿佛不允许任何谎言,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我流着冷汗看向周遭,跟我一样冒出冷汗的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别开脸。啊,这果然是沉稳小哥在测试我,我的尾巴已经完全缩到椅子底下去了。
「很……」
「很?」
我想,一般来说应该会看他不顺眼吧。
毕竟沉稳小哥看起来就不像冒险者,虽然他很有位高权重的气场,但不像是实力坚强的战士,也难怪有传闻说一刀是他花钱雇来的。我想,应该也有人无法原谅这样的人待在自己崇拜的对象身边吧。
我下定决心,踢开椅子一鼓作气站起来大喊:
「很适合!!」
但是沉稳小哥站在一刀身边非常适合,所以我觉得完全没有问题。
周遭的视线顿时聚集过来,仿佛在说「这答案太扯了吧」。我觉得自己搞砸了,怎么办?我战战兢兢看向沉稳小哥。看到我突然站起来,他好像有点惊讶,但并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对我露出柔和的笑容。
「这样呀。」
沉稳小哥有点开心地这么说道,然后一边说着「太好了、太好了」,一边站起身来。
他很有礼貌地谢谢我陪他聊天,接着就离开了公会,今天好像没有他特别想接的委托。
刚才到底是什么情况?正当我僵在原地的时候,站在附近的冒险者忽然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沉稳小哥一直在逗你玩啊。」
我也好希望自己游刃有余到跟人家谈话的时候还有办法逗对方玩。
从此以后,沉稳小哥就时不时会跟我搭话。
或许是拜此所赐,其他冒险者也记住我了,在募集成员的时候越来越常有人问我要不要加入,真是太棒了。
唯有一次发生了糗事,那是在沉稳小哥身边带着一刀,想要叫住我的时候。看到沉稳小哥想要叫我,却不太确定该怎么称呼,我才想到我没有报过自己的名字。那时我光明正大地对沉稳小哥说:
「请叫我小狗!」
我本来只是想报上名字,但看到一刀就在眼前,我一下子慌到不知道在讲什么。
「那么,小狗,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请问犬族兽人……」
沉稳小哥就这么不以为意地接受了,非常强大。
他就这么继续问下去,但是他身后的一刀和兽人都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们。我好想哭,回答问题的时候也越说越小声,都快听不见了。
「所以说,听说这里的回复药制程当中,嗅觉是个非常重要的……小狗?」
「是!我是小狗!!」
看到我这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沉稳小哥还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根本比一刀还要强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