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塔格·斯宾特尔诞生于独立大陆亚利斯·辛柯鲁多的第七年。
那一天,他突然被赶出家里,同时被托付给〈荆冠叛教者〉。
当然,对斯宾特尔家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突发事件——打从七年前刚出生的史塔格接受神昂适应值的检查仪式以来,斯宾特尔家应该就已经计划好这么做了。身为高阶神官的父母和年龄相距甚大的兄弟姐妹,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史塔格,就是最好的证明。
史塔格总是躲在训练栋的角落哭泣。不情不愿地参加战斗训练的他,老是被以护法神官为目标、每日勤奋修练的年长训练生打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自己必须遭受这样的痛苦?
他一边用井水冰敷着满是伤痕的脸孔,一边哗啦哗啦地流泪。
他无数次想要逃跑。
然而,他从来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抛弃自己、且从未以温柔言语相待的冷酷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脸孔,在史塔格的脑海中闪过。他觉得自己若是逃跑,那他的人生就真的结束了。
事到如今,史塔格早已不再指望家里的关爱,尽管如此,
他很清楚一件事情。
除了与生倶来的姓氏以外,他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依据。就是因为放不下这个姓氏,害怕失去斯宾特尔之名,所以史塔格才一直留在这里。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史塔格将打上来的一大桶井水从头淋下。
『你怎么了?』
这时,史塔格的身后传来搭话声,他连忙转过头去。
他原以为是教官来找他,但他在身后并没有看到威风凛凛的法衣装束。
『你在哭吗?』
一个女孩站在那里,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问道。
那是个年纪明显尚幼的女孩,白色长袍和一头长发盖住了全身。教导会里居然有这么小的孩子——史塔格在惊讶的同时,也因为自己被那孩子看到哭脸而害羞得红了脸。
他立刻将脸别了过去,少女则踩着不稳的步伐,啪哒啪哒地绕到他面前。
『欸,你受伤好严重!想必是很严格的训练吧。』
那根本不叫训练,只是单方面的毒打——史塔格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少女窸窸窣窣地在长袍的袖子里找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广口玻璃瓶,用手指沾取里头的软膏,轻轻帮史塔格涂抹伤口。
『梅尔哥哥说我常常跌倒,所以要我把药带在身上。他真的很没礼貌呢。』
少女鼓起脸颊说道,同时手法利落地涂好了药。
『我听说护法神官是教导会里最勇敢的一群人。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请你随时跟我说喔。』
虽然口齿不太流利,但少女以真诚的笑容说道。史塔格忐忑不安地问道: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她立刻明确地回答道:
『因为教导会的大家都是家人嘛。』
少女嫣然一笑,将软膏的瓶子塞到愣住的史塔格手里,深深地鞠个躬后就离开了。只是她那随时可能踩住长袍下摆的步伐很令人担心。
……那女孩也是被托付给教导会的小孩吗?
除非有特别理由,否则未满十岁的小孩很少会被托付给教导会。尽管她的境遇可能没有史
塔格那样坎坷,但如果要在教导会底下过日子,就得遵守大大小小的严格戒律。
然而,那女孩却能直率地看着自己。她没有像史塔格那样畏畏缩缩或封闭自我,而是以阳光般的灿烂笑容给予史塔格勇气。
……我也能变得和她一样吗?
史塔格的心底涌起一股热意。一股难以抑制的昂扬情绪。
那是一种憧憬。既是想要报答她对自己的鼓励,同时也是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称作「家人」一事的感谢。
——护法神官是吗?——
史塔格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目标。
他还没有确定自己是否真要走上神官的道路,但他已经决定不再蹲在地上哭泣,因为这样一定会让那女孩感到失望。
就在史塔格挺直腰杆,握起拳头要朝少女的背影敬礼时——少女突然无故跌倒,并大哭了起来,史塔格连忙跑了过去。
这就是史塔格和哈露雪拉·奥罗拉·霍恩斯卡修的初次邂逅。
尽管在这之后没有多久,史塔格就了解到圣女哈露雪拉的处境要比自己更为严苛;还因为自己出身名门,却想要当上护法神官一事,遭到哈露雪拉口中的「梅尔哥哥」指责,但那时在他心中萌芽的觉悟和想法,在这十年之间都从未动摇。
就算是被埋入假心脏而沦为怪物之身的现在,这点也依然不会改变。
◆□□◆
「我们是不死的。」
尽管史塔格并没有傻到以为〈舞会〉会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但此时的他,还是忍不住一脸厌恶地看着。马西莫则站在他身旁,双臂交叠胸前,轻声说道:
「因为不死,所以【锁链】会感到倦怠。我们的意志会松懈,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依据都变得暧昧不明。正因如此,我们需要〈舞会〉这样的活动,透过游戏的方式来确认死亡。」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座类似古代竞技场的建筑,有着圆形的沙地和环形梯状观众席。但如果这真是竞技场,就不应该有个围住沙地的铁笼。
『请你参加〈舞会〉。』——
被如此拜托的史塔格,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被带到废弃圣堂的地下楼层。
『落胤』似乎不想让史塔格看到任何东西,因此将他朦上眼睛,领着他一路转来转去,最后抵达这个空间。此处的拱形穹顶奇高无比,连光线都照射不到。
而在这高高的穹顶之下,正回荡着一阵阵的笑声。
无数『落胤』聚集喧闹。骷髅、尸体、幽灵,以及像马西莫那样乍看与人类无异的怪物塞满了观众席,发出喧嚣和欢呼的声音。
史塔格他们站在观众席的最外围,俯视这副景象。
「『死亡』游戏是我们保持自我不可或缺的手段。」
「真是疯了。」
尽管觉得这是个非常荒谬的说法,史塔格还是将视线转向了沙地。
若是从低级趣味的角度来说,那里确实是在举办舞会。
场上既没有音乐,也没有华丽的服装,更没有花枝招展的美人。
金铁相击的声音响彻全场;异形怪物在场中翩翩起舞。
握着生锈短枪的骷髅们,正高声呐喊,并凄惨壮烈地——发出狂笑,和大声嘶鸣的马形怿物展开厮杀。
「这就是我们【锁链】的宿命。为了不让倦怠腐化心智,我们赌上自己的存在以作为消遣。」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参加这种厮杀,好让你们以此为乐吗?」
「我并不指望你能做到这种地步哟。」
一道声音突然从近旁响起。
坐在梅尔谢迪斯身上的芙洛莉卡,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身旁。芙洛莉卡身形娇小,原本勾个肩就足以将她整个人盖住,现在因为坐在熊猫背上的关系,视线的位置就变得更低了。
「我还没遇过表现足以取悦我的舞者。就算制造出新的披枷,他们最后也终归会把身体让渡给锁链。重走早已知道结果的棋局,没有半点意思。你迟早也会成为我手下的一条锁链吧。」
「在那之前我会先干掉你,臭『落胤』。」
芙洛莉卡露出既如孩童般天真无邪、又如恶魔般凄艳华丽的微笑。史塔格恶狠狠地瞪着她的笑容,芙洛莉卡则促狭地闭起一只眼睛说道:
「你还真是直率呢,小弟弟……还是说,这是你心急如焚的表现?你是那种不专心致志拼命前进,就不晓得该怎么做的类型吗?」
「……什么?」
「虽然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就是了。」
配合着芙洛莉卡的慵懒呢喃,熊猫慢吞吞地转身迈开脚步。
「你就好好和大家一起快乐地玩耍吧。表现好的话,我会赏你糖吃的。」
「你多少会来看一下舞会吧。」
「那你的表现,至少得要能弥补吵到我『打盹』的部分……办得到吧?」
芙洛莉卡蜷缩在离去的熊猫身上,竖起手指弯了两下。
光是这样,就让史塔格的心脏嘎嘎作响。
「嘎……!?」
一股足以扭断整个人的冲击穿过他的身体,并在瞬间烟消云散。
史塔格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按住左胸猛咳不止,在他身旁的马西莫也跪倒在地。密密麻麻的汗珠,布满两人苍白的脸孔。
「……哈哈——真是没辙呢。大小姐好像有点不高兴。」
「真的……有方法能够消灭这家伙吗……!?」
「嗯,放心吧,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而且还有实际的记录。」
马西莫很快就调整好呼吸起身,将手伸向还气喘吁吁的史塔格。史塔格瞪了那只手一眼,随即自行站了起来。
马西莫苦笑着将手收回,微微叹了口气。
「不过,打扰大小姐的『打盹』,确实是我们不好。」
「因为打瞌睡被吵醒就闹别扭,这跟小孩子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特别否认这一点,不过这问题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我说过消遣时间,是【锁链】的宿命对吧?」
一阵欢呼声响起。铁笼那一侧的马形『落胤』已经倒了下来。
「芙洛莉卡是【不眠之锁】的主人。她在永恒时间里所度过的时光,比『通宵童子』的任何人都来得久,不管是什么样的娱乐还是消遣,都已让她感到厌烦。加上她天生就是容易厌倦的个性。」
「…………」
「现在的她,只能凭借『打盹』来排遣无聊,就算是微乎其微的时间,她也只能靠着累积这种小家子气的欺骗行为度过。」
马西莫一面盯着怪物尸骸和四散骸骨的清理作业,一面喃喃说道。史塔格看了一眼他的侧脸——缓缓开口说: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
「我是说废弃圣堂沦为『落胤』的老巢,而圣都却没有半个人发现的事情……这是因为你们设法隐瞒了这件事情,对吧?」
史塔格清楚自己质问的语调变得严厉。
「她是会为了好玩而将人类变成不死者的家伙。如果她不是有意潜伏,应该老早就杀光圣都的人类,并把他们都变成怪物了。」
「嗯哼。」
「但是,那家伙并没有这么做。明明是会以卑鄙手段将神官变成怪物,午睡被打扰会大发脾气的家伙,但她却隐藏行踪,一直潜伏在圣都里。而她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下一个瞬间。
某样东西从旁飞来撞上史塔格的脑袋,将他的思考和话语一同截断。
那样东西就这样踢着史塔格的额角,一路占据了他的头顶。史塔格粗暴地一把抓住那样东西。他虽然没看到对方,但凭声音就知道是德克斯特。
「今天我们请来了特别嘉宾!新的兄弟,刚死没多久的热腾腾新人!他的名字是——嘿!兄弟,你需要一个艺名吗?」
应该是打算变身成妖精的死灵术师,以长翅膀小人(但脸孔仍旧是猫咪)的模样歪头问道。史塔格将它的头扭得更歪让它闭嘴,但这并未止住观众席铺天盖地的倒彩声。
史塔格随手扔下躺平的猫咪妖精,斜眼看着马西莫说道:
「……我如果能让观众满意,你就会告诉我消灭那家伙的方法吗?」
「我向锁链和其主发誓。」
「『落胤』的誓言能相信吗?」
史塔格一脸不悦地扔下这句话后,还是穿过了嘘声满天的观众席,走到设于铁笼一角的铁栅栏。铁栅栏在他进入后,随即被牢牢关上。
从最前列的观众席开始挖出的沙地,就像是真的竞技场一样。沙地的角落设有武器的陈列架,一把斧刃有崩口的粗重斧枪也赫然在列。
史塔格沉吟了一会儿后,取下了那把斧枪,这时,耳边传来一道他不想听到的声音。
「就是这样啦,兄弟,这里就是〈舞会〉的会场,有何感想?」
「耳边有只虫子很吵。」
「你不要这样夸我啦。」
德克斯特打从心底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以妖精的模样用力拍了下史塔格的肩膀。
史塔格不再理会啰嗦的虫子,径自抬起视线。在观众席后方最高的位置上,有个人影正俯视着这里。
一头乌黑长发和百无聊赖的一抹微笑。是芙洛莉卡。
「…………」
各种表情交叠在那张脸孔上。
昨晚在街上见到她时的表情;方才勒紧史塔格心脏时闹别扭的表情。史塔格总觉得自己对这些表情有印象。那几个表情简直就像是……
(……哭脸?)
自己所得出的这项结论,只能说是荒唐至极。
「嘿!兄弟,别发呆了!差不多是搭档的入场……」
「……噫噫噫呀哈————!」
伴随着一阵呐喊,位于史塔格对侧的栅栏猛地开启。史塔格还没搞清楚状况,便立即将斧枪架在身前。
兵刃交击的声响比预想中更小,史塔格见到一把宽刃猎刀抵在枪柄上头,同时也总算看清来袭者的身影。
「臭小子,居然让老子等了这么久!我马上就会收拾你,给我老实点!」
「等、等等,库库利洛,钟声!钟声还没响啊!?」
「那些屁话就免啦!老子可是全大陆第一没耐心的骷髅妖!」
那玩意儿朝慌乱的德克斯特怒吼一声,随即敏捷地向后飞退而去。
对手就如其所自称的,是一具骷髅——频繁出现在圣都的活动骸骨。骷髅妖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痕,像是由三角形组成的徽章一样;骨盆处则围着一条兽皮裙,皮裙上挂满了许多小小的麻袋。
「好啦,放马过来吧,臭小子!你不过来的话老子就自己过去!要上啰!现在就要上啰!喂,我要上啰!欸〜〜你太慢了啦,蠢蛋!」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他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他是骷髅妖库库利洛啦。」
史塔格忍不住呻吟道。德克斯特则语带叹息地答道。
「他是个急性子的人。为了让他等到现在还真是费了不少周『折』,例如『折』断他大腿骨之类的。」
「要接回去可是很麻烦的耶!晚点你就死定了,可笑的变身混蛋!」
「我看你也半斤八两吧。」
库库利洛无视史塔格的吐嘈,用猎刀嘎吱嘎吱地刮着头骨。
「本大爷就来好好教教你『通宵童子』的规矩,保证让你刻骨铭心!报上名来,臭小子!不,不用自报家门了!已经可以了,我要上啦!你别说话啦!」
「你是不是有病啊……」
库库利洛再次攻了过来。史塔格翻着白眼,看准来势沉腰应对。
骷髅妖的动作快得出奇,猎刀的刀锋划过了史塔格的脸颊,他瞬间感到一股痉挛的火热感。
「……唔!?」
他立即停手,并将库库利洛撞到一旁。
被轻易撞飞的骷髅妖,身手矫捷地着地后,开始咬着沾有可疑液体的猎刀。
「你最好小心点。曼达拉雅米苔的萃取液,可是会深深渗进有肉的家伙的身体里喔!」
「……巫医吗?」
—史塔格听说过,山区部落传承着使用高山植物的独门调药技术。大陆上有一支佣兵团,就是因为操持着连『落胤』都能腐蚀的猛毒,还能透过服用特殊的香木连续战斗数日而闻名。
「老子没打算陪你玩太久,现在就立刻放弃抵抗吧!」
「嗯,不会太久的。」
史塔格朝叫嚣的骷髅妖点点头,从背囊里取出回力镖并掷了出去。回力镖一路旋转,划破长空,击中了库库利洛的脖子。伴随着「碰」的一声,库库利洛和颈椎分家的头骨飞到了半空中。
「欸?」
史塔格不理会掉落在沙地上的头骨,以冲撞的要诀用肩膀朝库库利洛的身体撞了上去。骸骨就这样毫无抵抗之力地遭到撞飞,撞在铁笼上散落一地。
「……我需要把它挫骨扬灰吗?」
「呃,欸?啊、啊啊……欸,不、不用。」
德克斯特被史塔格这么一问,连忙看了看周围,整座竞技场惊讶得鸦雀无声。它随即飞到空中,扯开最大的嗓门喊道:
「胜负已分!这么离谱的事情可以发生吗!?新进披枷,史塔格·斯宾特尔!居然秒杀了我们的骷髅大哥大库库利洛——」
「秒杀。这词用得好,说得深入骨髓呢。」
「你满意了是吗?」
库库利洛的头骨感慨地咕哝道。史塔格姑且还是对他吐了个嘈后,场内突然一阵欢声雷动。
看着『落胤』们激动地以跺脚和口哨叫好,史塔格眉头紧蹙。德克斯特拍打着飞虫翅膀,降落到他身旁。
「哎呀〜兄弟,真是让人吃了一惊呢,德克斯特大爷都吓到了!握手!」
「噢,老子也要,握手!」
「你如果能握的话就来握吧。」
史塔格瞪了提出无理要求的头骨一眼。这时铁笼外传来一道声音。
「——那个〜德克斯特?」
史塔格望向声音的方向,看到有个女性从站着的观众之中探出头来。
「达令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临时参战。」
「嗯?真的?非常欢迎唷,大姐,请你们把场子炒得更热一点。嘿,兄弟,是紧急加分关卡。再比一场吧,fights!」
「吵死人啦。」
史塔格赶走从头到尾都在自说自话的德克斯特,举起斧枪。
他并没打算如德克斯特所说的帮忙炒热场子,但若能事先确认自己的战技对『落胤』能发挥多少作用,对以后一定会有帮助。
「大家请安静!虽然这是场令人震撼的出道战,但现在有临时参赛者出现,所以决定连续出战!」
德克斯特再次飞上空中,声嘶力竭地喊道。
「挑战者可是超级战将,想要下注的朋友请手脚加快!福克斯托洛特与娜娃斯洛兹两人,状态绝佳的乱入参战!」
「两个人?」
史塔格连忙转头一看,顿时理解德克斯特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走进铁笼的是一具威风凛凛的重铠甲,和捧在他手里的一颗女性头颅。
「嗨〜又见面了呢。达令说他也想跟你问声好。」
「呃,虽然我想应该也不用特别问了,你说的『达令』是指?」
「他喔。」
史塔格小小声地问道,而女性果然不出所料地抬眼看向旁边的铠甲。
将厚重铁板以铆钉和铁钩连接起来的重铠甲,原本是运用于骑马或战车的野战装备。一旦穿上后就无法靠自力脱下,也无法自由行动,因此早已式微沦为古董。但史塔格眼前的铠甲,却有着一身亮丽的钢铁肌肤,上头没有一丝锈痕。
「为了找回失去的头颅而四处游荡的亡灵——你听过这个怪谈吗?我是娜娃斯洛兹,他是福克斯托洛特,我们两个人合起来就是无头骑士,通称『心跳LOVELIN KNIGHTS』。」
「这通称是假的吧?」
「嗯。」
无头骑士似乎不执着于这点,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不对,是点了点娜娃斯洛兹。接着,福克斯托洛特嘎吱嘎吱地弯下腰,娜娃斯洛兹再次将视线转向他。
「『初次见面,斯宾特尔。我们同为「通宵童子」的一员,希望今后能融洽相处』——达令他是这么说的。」
「以他那副连熊都能一把勒死的体格来说,这样的说话方式未免太阳光了吧?」
「因为达令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嘛。嗯?——讨厌啦,达令也真是的!你要是老说这种话,会害人家愈来愈爱你的!」
「他们感情很好对吧?」
德克斯特摇摇晃晃地飞到史塔格身边,用眼神指指灵巧扭动着的头颅。
「他们生前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贫穷学者。在这场身份悬殊的悲恋最后,两人决定殉情。而自从他们被大小姐『连结』之后,每天都是像这样恩爱到不行的状态。」
「我愈来愈觉得一定要干掉那家伙了。」
史塔格呻吟道。德克斯特没说什么,就这样默默飞回了半空中。
史塔格叹了口气,将斧枪架起。无头骑士的两人(可以这样说吗?)见状,也将身体转向了他。重铠甲将貌似固定于腰间的武器高高举起。
那是一把给人不祥感觉的宽刃斩首斧。这把武器与乘着夜风、狩猎活人首级的亡灵骑士十分匹配,然而,整把斧头都镶满了粉红色的宝石,甚至还拼贴出「LOVE☆F&N」的马赛克文字,让人完全搞不懂、也不想搞懂这么做的理由。
史塔格无力地叹了口长气,这时一阵沙哑混浊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喂,史塔公。」
「……史塔、公?你是在叫我?」
史塔格很不确定地将视线转到下方,发现仍被扔在地上的头骨——库库利洛很不高兴似地瞪着自己——尽管他明明做不出表情。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啊?打架的基本啊,一是速度,二是速度,三四还是速度,数到五时就已经太慢啦。这时一定得把裁判抓起来痛扁一顿!」
「你在说——?」
就在史塔格要接着把「什么鬼话」说出口时。
他察觉到视野边缘闪过一道粉红色的光芒,立即整个人向旁边跳开。
下一个瞬间,斩首斧击中了史塔格刚才所站的位置。被波及到的库库利洛,尽管以剩下不到一半的头骨高声咒骂,但被扬起的沙尘盖过,惨遭众人无视。
重铠甲缓缓举起斩首斧,抱在他手中的头颅则得意地笑了起来。
「很可爱吧?粉红钻石的贴钻巨斧。」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浪费的事情了。」
「达令说,『这世上没有比我们两人的爱更牢固的东西!』就是这样没错,达令。我们上吧,心跳加速MELOLIN KNIGHTS,出击!」
「喂,这名字和刚才有点微妙的区别吧?」
就在史塔格翻白眼吐嘈的瞬间,重铠甲再次脚蹬沙地。
史塔格冷静地朝对方持斧手的相对方向移动,在与那足以撕裂空气的突进擦身而过后,他一个转身,将斧枪向后横扫而出。
斧枪传回一阵金属相击的声音和钝重的手感。
「达令说:『呵……刀刃对我这副身体是不管用的喔,斯宾特尔!』」
娜娃斯洛兹连语气也忠实再现的这番话,史塔格并没有听进耳里。
斧枪只在铠甲上造成了轻微的伤痕。
史塔格咂咂嘴向后飞退而去。福克斯托洛特没有追上前去,而是摇摇手指,将巨斧高举至头顶并晃了晃身体,最后弯腰行礼。
「达令说:『如果那把斧头是你最重量级的武器,那你是不可能贯穿这副铠甲的。你就死心地将生命献给我们的爱之斧刃吧!』啊啊,达令你真是勇猛!人家超级爱你!」
「既然最后全部都会由你说出来,那他根本就不用在那里比手画脚嘛。」
史塔格向眼冒爱心的娜娃斯洛兹吐了个嘈,重新将斧枪架在身前。这次他稍稍放松左手握持的力道,整个人的姿势也微微前倾。
(那副铠甲——我的确无法贯穿。)
在史塔格现有的装备里,并没有比这把斧枪更具破坏力的武装。
(贯穿不了的话,就改用别的手段。)
因此他很自然地转换了思考方式。
对史塔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正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强力的王牌,所以必须竭尽所能地搜集各种用得上的牌。刀、枪、飞镖、棍棒、格斗术、暗器……「吊车尾」的史塔格为了弥补自己的缺点,甚至掌握了某些会被称作卑鄙的手段。
而现在的他,手里握着斧枪。
和众多武装相比,尽管操作异常复杂,但斧枪是一种万能的复合武器。
(如果你认为我手上拿着的是「斧头」……)
——那么这将成为你的要害,史塔格心想。
史塔格挺起枪尖,率先展开攻势。他侧身避开直劈而来的巨斧,趁着这股回旋之势,用斧枪刺向不擅长细微动作的重铠甲,并将枪尖刺进了铠甲的颈部。他拉动枪柄并将枪头一扭,枪尖倒钩便挑掉了铠甲内侧的肩甲固定零件,铠甲的左手,立即哐啷一声垮了下来。
除非重新进行固定,否则重铠甲的手已无法正常抬起。
而从结构上来说,重铠甲并无法自行调整固定零件。
史塔格提起斧枪,朝动摇的福克斯托洛特脚下一绊,重铠甲手中抱着的娜娃斯洛兹,就这样顺势飞了出去。看着朝沙地坠落的娜娃斯洛兹,史塔格迅速伸脚,用长靴前端勉强接住了她的头颅。
「哎呀,真是绅士呢,谢谢你。」
面对娜娃斯洛兹的和煦笑容,史塔格尽管有些踌躇,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他就这样一脚将娜娃斯洛兹狠狠踢飞了出去。
「咦咦~………」
娜娃斯洛兹拖着一阵意外从容的惨叫声,高高飞入天空并越过铁笼,消失在观众席的彼端。等到再也看不到她的那头蜂蜜色秀发后,史塔格再次转身面向福克斯托洛特。
「无头骑士,你搞错了一件事情:斧刃并不是只能用于劈砍而已。」
史塔格这时才想起德克斯特说过,福克斯托洛特生前是学者而非骑士——但反正对方已经没有在听他说话了。重铠甲连看也不看史塔格一眼,径自嘎吱嘎吱地挤过窄门,从铁笼里飞奔了出去。目送他离去的史塔格放下武器叹了口气。
「嘿、嘿——!你真是太有慧眼了,兄弟!」
德克斯特吵吵嚷嚷地降落到史塔格肩上。
「一旦把福克斯托洛特和大姐分开,他就会以大姐那边为最优先……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啊?」
「没有啦,我本来是打算接下来要把他慢慢解体的。」
史塔格莫名难以释怀地嘀咕道。这时铁笼外头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不不,你真的打得很精彩,史塔格·斯宾特尔。」
马西莫不知何时已坐在观众席的最前列。史塔格恶狠狠地瞪着他说道:
「我这样算是满足条件了吗?」
「超乎我的预期。你能打得这么精彩,我想芙洛莉卡也会对你有兴趣吧。」
「……?这是什么意思?」
「芙洛莉卡要是对你没有兴趣,就很难实行我所说的那个『方法』。」
马西莫虽然巧妙岔开了问题,但感觉他并不是要故意让自己焦急。这种兜圈子的说话方式,应该只是他的性格所致。总归一句,他就是个超级讨人厌的家伙。
「总之,我会把该告诉你的事情全部告诉你。德克斯特,可以让他下场了吧?」
「当然没问题,他都把场子炒得这么热了,我没什么好要求的了。下次再拜托你啰,兄弟!」
「别说傻话了,你以为我还会参加吗?」
德克斯特满意地哼着鼻子。史塔格则用手指弹了下猫咪,翻起白眼说道。
就在这个瞬间——
「哎呀,这可不行哦。」
——史塔格感受到一股明确的寒意和空气的颤动。
他连忙屏息转过身去。竞技场上并没有半个人的踪影。但是……
「绝对不行哦,我可不允许你这么任性。」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呢喃,一道黑影缓缓降落到沙地上。
【不眠之锁】芙洛莉卡嫣然一笑。她那双看起来总是昏昏欲睡的眼睛,此刻似乎闪烁着几许光芒。
「能够耍任性的人永远只有我哦,你们说对吧?」
「……欸……欸?芙洛莉卡,你、你要……下场跳舞?」
面对马西莫语无伦次的问题,她一脸开心地点头说道:
「有问题吗?」
「什么有问题吗……你明明说过你对〈舞会〉已经腻了,所以一直都不参加的啊。」
「我是这么说过啊,因为人家一直没找到能跳得开心的舞伴嘛。」
芙洛莉卡优雅地呵呵笑道,将视线转到史塔格身上。
「——不过,这孩子看起来有点魅力哦。他那无惧生死的危险战技,彷佛独自奔驰于崇山峻岭的雄鹿。你不觉得他很像只勇敢的小鹿吗?」
「的确是呢……不对,可是你看,他才刚从〈舞会〉里胜出两场啊。」
「老师说得对,大小姐,您就改天再找他跳吧,好不好?」
马西莫的语气愈说愈激动;德克斯特则是惊慌失色地说个不停。芙洛莉卡朝两人各自瞥了一眼后,歪着头问道:
「难道……」
她以那张樱桃小嘴微微嘟囔道。
「你们是想叫我忍耐一下吗?」
「没这回事!」
「没错,你就跳个痛快吧!我不管啦!我没有办法啦!」
马西莫立刻陪笑;德克斯特则双手双脚一摊。芙洛莉卡一脸满足地确认两人的反应后,依序用手指指向史塔格和自己身后……也就是竞技场出入的铁栅栏,紧接着就响起了一阵锵啷声。
一道锁链缠绕在铁栅栏上。上面虽然没有锁头,但整根锁链头尾相连,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以铁箍的形式被铸造在那里。铁栅栏这下绝对打不开了。
「……史塔格·斯宾特尔,你的表现似乎超乎预期太多了。」
「别怨我喔,我已经尽力阻止过了。我只是只无力的小羊。」
马西莫闷哼道;德克斯特则如其所言,变身成手掌大小的绵羊,摇摇晃晃地从铁笼的缝隙逃了出去。史塔格横了两人一眼,吞了一大口口水问道:
「——你说的那个方法,能现在就告诉我吗?」
「我很抱歉,但没办法……再让芙洛莉卡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马西莫低声说道。他虽然表现得很沉着,但声音透出明显的紧迫感。
「虽然这样说很不负责任,但还请你拼尽全力,我从未见过芙洛莉卡这样兴致盎然。情绪太过高昂的她,很有可能会把你吞噬殆尽。」
「……还真是可靠的建议呐。」
「做好祈祷了吗,神官大人。我也来祈祷一下吧,希望你能给我带来一些乐趣。」
芙洛莉卡向史塔格伸出手臂,宛若寻求晚宴舞伴的大家闺秀。
「我们来跳支舞吧?」
史塔格仅以眼神响应这番邀请。
他架起闪着黯淡光芒的斧枪,以浑身之力猛蹬地面。
◆□□◆
芙洛莉卡最初只是因为心血来潮。
她对这名为了保护自己——这也太离谱了吧,居然想保护本小姐?——而死的愚蠢神官,产生了些许兴趣,就只是因为这样而跟他进行了『连结』。但等到天亮时,她已经不再关心这件事情了。
后来她感到一股微微的焦躁情绪。尽管她对被不识趣地打扰『打盹』一事有些生气,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对芙洛莉卡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和妈妈的约定。)
为此,芙洛莉卡需要寻求消遣。为了遵守约定,她必须不断找寻无关紧要的娱乐,好让自己不被无关紧要的焦躁情绪淹没。
所以这个神官是她重要的玩具。
迄今为止,芙洛莉卡已制造出几十名披枷,但其中从未有人能击败福克斯托洛特他们。她原本只是意兴阑珊地看着〈舞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
她看着那个竭尽全力、英勇无畏的矮小人类,心里慢慢萌生了一个念头——
我也想试试看,那个人类究竟能跳到什么地步呢?
因此她最后自己走上了舞台。
「我们来跳支舞吧?」
芙洛莉卡希望披伽——史塔格·斯宾特尔陪自己跳支舞。
史塔格沉默不语。他的响应比言语更加明确,也更具魅力。
他拼命抹去眼中藏不住的惧意,一脚蹬向地面。
芙洛莉卡看着斧枪——人类为了弥补自身的无力而打造出的复合武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她用手按住疾刺而来的枪尖,轻轻向旁边一拨。斧枪在这一拨之下,就像被浊流吞没一样地扭曲,连着史塔格一起摔飞到铁笼边。
「不可以这么心急哦,明明还没有宣誓呢。」
史塔格无声地倒了下来。芙洛莉卡横了他一眼,将手伸向半空中。
【不眠之锁】掌管的力量——原始恶魔的「不眠之力」。
这股力量,并不单纯只是代表着不死的身体。统驭串连生命、连接时间终始的「锁链」,才是这股力量的本质。
如果能掌握现象之间的联系,并以坐标的方式来重新理解宇宙的话,那世界就和自己的玩具箱没什么两样。对芙洛莉卡来说,掀开因果的破绽,将虚拟存在「连结」为真实的既有存在,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而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只能将此事理解为她从虚空晃荡的涟漪中,取出什么东西而已。
「向我献出你的死亡吧。」
芙洛莉卡优雅地行了个礼,手中出现一把细剑。
她抽出纤细的剑身,并以左手握住剑鞘。绯红色的锁链自剑鞘延展而出。锁链互相交缠,彷佛流淌在透明织布上的鲜血,最后织成一片深红的锁链布。
芙洛莉卡举起精巧地刻着草莓和藤蔓的剑柄,笑着说道:
「我很久没出动《糜烂之莓》了,如果表现得不好,还请你多多见谅啰。」
「你、你少在那儿开玩笑了!」
史塔格高声咆哮,并扔出了某样东西。是想攻我不备吧,想法真可爱呢——芙洛莉卡微笑着挥舞剑鞘。
被锁链防御布挡下的,是投掷用的飞刀——史塔格不可能天真到以为这种东西会管用。
芙洛莉卡将剑鞘放下后,发现史塔格果然正朝着自己疾奔而来。他能在防御布遮蔽视野的一瞬间,拉近这么长的距离,确实值得惊叹。但即使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他的动作也还是太慢。
「来吧,让我们好好地跳支舞——」
芙洛莉卡翩翩起舞,一面侧身闪避,一面将剑尖送进史塔格的左胸。
血沫横飞。史塔格按住被刺穿的心脏倒地。应该是当场死亡。
芙洛莉卡向欢声鼎沸的观众席举剑致意后,瞥了地面一眼。
「快给我站起来。你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
「应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毕竟你还对人家做了那么厉害的事呢。」
芙洛莉卡边说边甩动防御布,某样东西跟着掉到了沙地上。
那是一根两端附有倒钩的短金属棒,是施加过驱魔祝福的教导会钉刃。史塔格拨沙起身,吐掉嘴里的鲜血。
「……你这怪物,连偷袭也不管用吗?」
「哟,为了发动偷袭,把自己得死上一回这件事都纳入计算的你,难道就不是怪物吗?」
芙洛莉卡将落到沙地上的钉刃踢开,脸上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哎呀呀。)
——这孩子真的太有意思了。
他的眼神明明透露出对死亡的明显恐惧,却又能毫不犹豫地豁出性命。有某样东西支撑着眼前的人类,让他降服恐惧,并愈加奋起抵抗。
是神官的使命,还是人类的自尊?抑或是某种特殊的理由?
(虽然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没错,怎么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站在这里与自己兵刃相向。尽管深陷于无限的死亡和无穷的再生,但他仍旧做好赌上一切奉陪到底的觉悟。
芙洛莉卡觉得自己身体深处已完全锈蚀的某样东西,正在嗄嗄作响。
她感到心情激动。她曾经以为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再得到这种感觉。
那是治疗倦怠这种病的特效药。
她情绪昂扬——
「——来吧,尽情地跳吧!跳到你被我吞噬殆尽为止!」
「唔……该死的『落胤』!」
史塔格将手伸向背囊,但这次主动逼近对方的人是芙洛莉卡。
她的步伐优雅且没有激起一丝沙尘,切入的速度却比弓弩还要迅捷。她朝着愕然瞪大眼睛的神官甜甜一笑后,将细剑深深刺入对方的额头、喉咙及胸膛。
史塔格或许发出了惨叫声。芙洛莉卡在避开四溅的血花并挥舞防御布的同时,人已退向后方踏起旋转的舞步。
「身体很难受吗?我觉得你在习惯以前,最好别一直死掉会比较好哦。」
「唔……」
「喂喂,你不召唤奇迹吗?以前那些被『连结』的神官试过很多次哦。你们的那个魔术,是叫『神来』什么的吗?」
芙洛莉卡充满兴趣地问道,但史塔格没有答话。他用斧枪撑起鲜血淋漓的身体,从背囊出小小的钉子扔向芙洛莉卡。
以芙洛莉卡为中心,钉子分别落到她的正面和左右后方,并钉入地面形成一个正三角形。
芙洛莉卡认得这些钉子,这是神官用来张设结界的圣钉。
史塔格略微踌躇……不,是等了一定的时间后,高声咏唱圣句。
「——愿圣父拥抱,诚心所愿!」
接下来一定会出现什么有趣的东西——芙洛莉卡满心期待。
然而不管等了多久,钉子都没有出现任何反应。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耶。」
她心情复杂地看向一语不发的史塔格,用剑尖戳了戳其中一根钉子。被施加过祝福的银钉在这一戳之下,立马崩解溶入沙子之中。
「……?算了,没差。不擅祈祷的蹩脚神官也挺有趣的。」
「啧……你给我闭嘴!」
「没错,就是这股气魄!你根本就不需要奇迹那种东西。就是这样的觉悟,才让你能野蛮粗暴地挥舞铁刃,以一介微小的存在与我抗衡!」
芙洛莉卡笑声如歌,将剑鞘高高地扔到空中。
这是为了被信仰之神抛弃,却依旧坚韧不屈的玩具送上的表演。
「来吧、来吧!尽情地跳吧—鼓足勇气的小鹿,如你所愿地恣意战斗,吞噬死亡、溶解理智……更加愉悦地展现你的舞姿吧!」
「芙、芙洛莉卡,芙洛莉卡!?你冷静点!你这样做的话他会尸骨无……」
芙洛莉卡感觉自己听到马西莫还是谁在喊些什么,于是凭直觉想象具现出了「锁链」。她用分解的空间织成不变不破的铁锁,随意扫过了观众席的区块。史塔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芙洛莉卡微微露齿一笑。
「没事的,我不会用这么不解风情的方式对付你的——我还没跳够呢!」
「唔、咕——!?」
语音未落,芙洛莉卡已拔剑斩向对手。但令人吃惊的是,史塔格用斧枪挡下了这一剑。
「太棒了呢!真教人心荡神驰!」
史塔格拼命握住枪柄抵抗的模样,让芙洛莉卡心生怜爱地高声欢呼。
啊啊欢呼—芙洛莉卡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还有能发出欢呼的一天。
史塔格跌跌撞撞地后退,整个人撞上铁笼的门,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倒在那里。
是失血过多吗?芙洛莉卡心想。或许别一直用刀剑对付他会比较好。
「可、可恶……!」
史塔格自暴自弃地挥舞着斧枪。芙洛莉卡用剑鞘的防御布接下斧枪,同时将斧枪弹飞了出去。史塔格愤恨地咬牙切齿,芙洛莉卡则将锐利的细剑抵在他的喉咙上。
「——最真实的一瞬间呢。战栗吧,然后安眠吧,勇敢的小鹿。」
她露出爽朗的笑容,语气兴奋地说道。
「放心吧,第二幕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这次不会用剑,所以你也能一直跳下去。你说我这主意是不是很棒?」
「或许吧——」
史塔格低头看着入肉不深的剑尖,喘气呻吟。
下一个瞬间,他已将身体向下一沉,自己让剑刃刺穿了喉咙。
「——如果接下来,还有所谓的第二幕的话!」
芙洛莉卡本以为史塔格是选择自杀,但实情并非如此。他之所以将身体向下一沉,是为了把脚尖送进沙子里。史塔格埋在沙里的长靴,就这样将沙子踢向芙洛莉卡的脸。
……老实说,有点让人失望。
她原本认定史塔格还藏了某种杀手锏,能够更加戏剧性地扭转战况。
(算了,这也没什么关系。)
他那靠着平庸的小手段拼命挣扎的模样,无疑也是相当动人的。考虑到他至今为止的英勇奋战,原谅他这不解风情的行为,完全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嘉奖而已。
突然,芙洛莉卡失去了视野。
她愕然地在一片黑暗之中眨了眨眼——不是沙子的关系。她感觉呼出的空气吹回到了脸上,自己似乎被蒙上了面具之类的东西。
正当她要伸手取下那样东西时,这次换成某种像蛇一样的东西缠上了身体,阻止了她的动作。她摇晃身体,将脸上的面具甩落到地上——
「——太慢了,史塔公!这么晚才把我挖出来!臭小子,小心我用锁骨掐死你!」
一颗额头上刻有纹章的头骨,在沙地上喀嗒喀嗒地开阖着上下颚。
是骷髅妖——库库利洛。这么说来,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埋在沙子里。
(不会吧?)
史塔格不是动不了,而是为了诱导自己?
一条绳索缠绕在她的身上。
那是教导会的捕获绳,以祝福过的铝编织而成。芙洛莉卡虽然能轻易斩断,但无法像纸张那样随意扯碎。
这条绳子一路连接到史塔格的左袖,而他现在正拾起刚才被弹飞的斧枪。
「神啊……!」
即使刚才曾经遭到抛弃,史塔格依旧毫不动摇地向神送上祈祷,接着他拉动了绳索。
「啊……」
失去平衡的芙洛莉卡——她的左胸,就这样被猛刺而出的斧枪给贯穿。
◆□□◆
啪地一声。
芙洛莉卡以像是无机物般缺乏真实感的动作,倒卧在沙地上。既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临死前的哀号。而贯穿至她背部的枪尖上头,甚至没沾上半滴血。
史塔格从少女失去活力的娇小身躯旁退开,喘着大气环望四周。
(——成、成功了吗……?)
观众席的『落胤』变得鸦雀无声。他们保持着脚跺地板的姿势,像是时间停止般僵直在原地。所有人都动也不动。
他连忙看向身后。先前缠绕在那里的锁链已经消失,铁栅栏打开了。史塔格在确认这点的瞬间,立刻解下左手的捕获绳,从铁笼飞奔而出。
既然自己的伤势没有复原,应该就代表芙洛莉卡的力量暂时瘫痪了。所以锁链才会消失,而身为她眷属的『落胤』也跟着停止活动。可是……
(——她并没有被消灭。)
如果她遭到消灭,和她「连结」在一起的史塔格本身也应该会随之覆灭。
因此她马上就会复活,史塔格很清楚这一点。
史塔格之所以施展巧计反将一军,并不是为了消灭芙洛莉卡。
(我得趁现在逃出这里……向教导会报告这座圣堂的事情。)
唯有趁『落胤』停止活动的现在,才有逃跑的机会!
史塔格跑上观众席,自地下空间急奔而出。
但接下来的路程只能碰运气了,因为他是被朦上眼睛带到这里的。如今看来,这或许是『落胤』为了应对这种情形而做的预防措施。
史塔格祈求着自己的幸运,拐过转角,穿过回廊……他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因失血而头昏眼花的他靠到了墙壁上,这时,他隔着大衣感受到一股怪异的寒气。
觉得奇怪的史塔格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靠着的东西并非墙壁。
是一道门。那是一道黑铁材质的巨大门扉,和教导会中央圣堂的大门相比也毫不逊色。在门下方视线高度的位置,默默挂着一块附有雕刻装饰的金属铭牌。
「……〈楔之摇篮〉……?」
史塔格不晓得这名字究竟是指这扇门本身,抑或是门后头的某样东西,又或者只是镂金匠的商号名称,总之他完全搞不清楚这名字的涵义。
门扉微微开启,恰好(对,恰好!)留了一道人可以钻进去的缝隙。
——史塔格无言地吞了口口水。
不管怎么想,这里头都不会有通往地上的道路。
可是他的脚步却朝门扉的缝隙走了过去,彷佛有什么东西在引诱着他。
这并不是基于好奇心之类的天真情感,而是一种本能。
假设这里有个连接至地狱的深渊,有人能克制自己不去探头窥视吗?人类这种生物,一旦在伸手可及之处感知到破灭的气息,就无法无视其存在。
「……嗯?」
史塔格握住抖个不停的手指,整个人从缝隙钻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得连连眨眼。是一个巨大的房间。高耸的天花板,是三个史塔格加起来也构不着的高度。
而在这广大空间的中央,浮着一个黑铁材质的球体。
球体的直径应该有三公尺以上。四面的墙上各固定着一条比人腰还要粗的漆黑锁链,它们在中央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球体。
房间本身大致上也是球形,地板和天花板都以中央为中心呈阶梯状凹陷。房间外围环绕着雕像和甲胄,它们身上佩带的刀枪盔甲虽是仪式用的器具,不过在煤油灯的照耀之下,可以看出都是足堪实战使用的东西。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没看到外头的金属铭牌吗?」
史塔格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这里是摇篮喔。防止任性的小孩闹脾气,让他们乖乖入睡的摇篮。」
声音从史塔格刚刚钻进来的门扉那里传来。
他有一瞬间只能颤抖着干涸的喉咙说不出话来,最后好不容易转过身去。
「……你随随便便就追上我了呢。」
「你忘记和你『连结』在一起的人是谁了吗?」
芙洛莉卡戏谑地答道,轻轻摆弄着礼服的裙摆。
「只要你那颗心脏还保持跳动,你就随时和我连结在一起哦。」
她说完笑了起来,并向史塔格展示自己左胸上的的巨大空洞。
「——不过你看起来不怎么害怕的样子。」
「……因为我从昨晚开始就尽是看到怪物。事到如今,怎么还会对这种程度的事情感到害怕?」
「真嚣张呢,你应该更惊讶一点的。」
芙洛莉卡刚一嘟起嘴巴,她周围的空间就晃荡了起来。从涟漪里滑出的锁链朝着她胸部的空洞涌去……转眼之间就连同礼服一起,重新织好了她的身体。
「你对这房间有兴趣吗?也不是什么需要瞒着的事情,告诉你也没关系。」
史塔格不晓得自己是否应该点头,不过芙洛莉卡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等他反应,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开口说道:
「有我们【锁链】以外的支族进入这座城市了,你有发现这件事情吗?」
「……你说什么?」
「哎呀,你不晓得啊。我们『落胤』分成五个支族……」
「不、不是……这点我晓得,我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
被史塔格慌忙打断的芙洛莉卡,很不开心地鼓起脸颊。
史塔格没有一一列举支族名称,只是径自问道:
「你刚说有你们以外的支族进来了,是指【魔兽】吗?」
之前和古拉基亚·默里一起发现的,尸骸没有消失的那只『落胤』。
虽然那时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但如果混进城里的不是【不死者】,而是分布于大陆全境的【魔兽】的话,那事情就说得通了。
「我不晓得你们人类是怎么称呼的。不过,你昨晚杀掉的那只巨狼并不是我的眷属,而是【不崩之锚】。他们是一群野蛮的家伙,整块大陆都有他们的踪迹。」
「等……等、等一下!也就是说——」
「就只有无忧无虑的人类没发现这件事哦,小弟弟……从久远以前开始,就有许多『落胤』避开愚蠢教导会的监视,偷偷侵入这座城市。」
芙洛莉卡满不在乎地答道,啪地一声弹了下手指。
空间再次晃荡,锁链在涟漪和涟漪之间穿梭来回,架成了一张椅子。芙洛莉卡轻轻坐到上头,抬头看向锁球。
「他们的目的是这里。为了追寻被封印在这颗锁球里的东西,『落胤』们等待夜雾降临,侵入这座城市,朝『通宵童子』蜂拥而来。」
「这里——不对,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摇篮啊。王者沉睡的摇篮。」
「王者……?」
「你是神官吧?那你至少应该知道我们的王者是谁吧?」
不用芙洛莉卡提醒,史塔格当然已想起谁是『落胤』的王者。
但他不敢相信,这实在太过荒诞无稽了。那可是神话范畴的故事,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事情。没错,这么恐怖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
芙洛莉卡似乎很清楚史塔格的混乱。
即使如此,她还是铿锵有力地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与造物主艾斯佩蓝萨为敌的原始恶魔——『朔王』,就沉睡在这个摇篮里。」
——一片沉寂。
足足有三十秒的时间,史塔格舌头僵硬到说不出话来。
「这太荒谬了。」
「我不会试图证明这点,毕竟这太麻烦了。」
芙洛莉卡毫不在意,但史塔格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眼前锁球所散发出的压倒性气势,让他无法否定芙洛莉卡的话。
自己的本能正在尖叫。这个锁球里存在着恶魔。
侵入现实的恶梦、真实存在的绝望、不可触碰的王者就在那里头!
「这个……也就是说,『朔王』他……」
史塔格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会把朔王吵醒,于是从锁球前退后了好几步。
「……他还活着吗?」
「《创世记》第三十三节:『看啊,父亲以正义的光之铁锤,打倒了邪恶威胁的夜之恶魔。』——你好歹也读读圣典吧,神官。我为了消磨时间,可是读了个一百遍左右。」
「我有读过,而且你刚念的章节我也记得。」
史塔格不高兴地回嘴,芙洛莉卡脸上微微漾起笑意。
「创造神将『朔王』的力量打碎成五块,我们『落胤』的五个支族就是由此而生。这里封印的,只不过是力量的空壳,也就是朔王的肉体而已。」
「既然如此,那『落胤』为什么会想要这个东西?」
「我刚说过,这是力量的空壳对吧?那如果我们这些职掌失去力量的『落胤』,寄居到这个空壳里,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难道是……」
「没错。『落胤』如果将王的空壳化为自己的身体——
芙洛莉卡看着哑口无言的史塔格笑了。
「不过我们还没就此事取得共识就是了。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有资格成为原始恶魔,尽想着要抢先对方一步。」
「那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自己成为『王』?」
——这极度危险的问题,让提问的史塔格自己都感到背脊发凉。
力量的空壳能让『落胤』转化为『朔王』的事情,并不是假话。
姑且不论情感上能否接受的问题,自己也已理解『朔王』的肉体就存在于此的事实。
那么,眼前的『落胤』,为何还没成为『朔王』?
史塔格心中浮现一股异常的紧张感,他心急如焚地想知道芙洛莉卡的答案。芙洛莉卡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冷冷地咕哝了一句。
「因为我跟人约好了。」
「…………欸,什么?」
芙洛莉卡没理会史塔格的错愕反应,径自望着空中。
「不能让王的空壳离开摇篮。我和妈妈这样约好了。」
妈妈。当芙洛莉卡说出这个词汇时,史塔格觉得她的表情给人的印象变了。
(又来了。)
这种难以释怀的感觉。史塔格在〈舞会〉的竞技场上也曾感受到这样的既视感。这副表情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光是看到就觉得坐立难安,无法冷静下来。
这种感觉就这样萦绕在史塔格的心头,但他接下来的发问却几乎与此无关。
「你说妈妈?我听说【不眠之锁】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没这回事哦,毕竟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没看到吗?」
史塔格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四下张望。但房间里除了无数的雕像铠甲和锁球以外,就只有他和芙洛莉卡两人而已。就在他开始歪头苦思的瞬间……
史塔格终于想到了「那个」,连忙抬头看向上方。
「你说她就在这里……」
「没错。〈楔之摇篮〉——这个锁球就是我妈妈。」
芙洛莉卡缓缓低语,张开双臂比画。
「妈妈为了制造这座摇篮,将自己变成了锁链。」
「……是为了守护『朔王』吗?」
「不是,是为了封印他。」
史塔格本来没有发现这个干脆的回答有什么不对。
当他好不容易意识到其中的不协调后,连忙反问芙洛莉卡。
「你说什么?」
「妈妈为了封印『朔王』,将自己化为了封印的锁链。」
芙洛莉卡意兴阑珊地说道。
「理由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妈妈在这块土地上修建了封印的法阵。她在王的空壳上施加了好几重的因果断裂,并建造了用来保护这一切的圣堂。『通宵童子』是楔子哦。为了不让沉睡在摇篮里的空壳之王苏醒过来,而特别安插在这里的楔子。」
「…………」
「然后,妈妈她在将身体让渡给锁链之前,创造了封印的守护者。那是和她本人连结在一起的存在,也就是她的女儿——绝对不会入眠的锁链看守者。」
「那个看守者……就是你吗?」
史塔格沉声说道,芙洛莉卡没有答话。
她坐在锁链搭成的椅子上,双手抱膝,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
「喂,神官。所谓的『妈妈』……那个……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什么?」
史塔格有一瞬间以为,芙洛莉卡是在拐弯抹角地问些什么。
面对发出怪叫的史塔格,芙洛莉卡以莫名急促的语调补充道:
「我不记得有允许你提出问题。你赶快给我回答。」
「我哪知道啊……你干嘛问这种事情?」
「我为什么得告诉你啊?问问题的人明明是我耶。」
尽是说着任性话的芙洛莉卡,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史塔格看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再次开口说道: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太清楚我妈妈的事情。」
「…………」
「出生后的七年期间,我一直都被妈妈排斥疏远……最后像被撵出家里一样地扔给了教导会。我连跟妈妈最后一次交谈是什么时候都忘记了。」
史塔格面无表情地说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一股疑惑。
(……我为什么会跟这家伙说这些事情?)
自己应该没理由向『落胤』吐露身世啊。
不知何时,芙洛莉卡已转过头来盯着自己。
她就这样注视着史塔格的脸庞几秒后,微微歪头问道:
「——你很寂寞吗?」
这句话让史塔格惊讶得屏住呼吸。
芙洛莉卡叹了口气,用手抚着自己的脸颊。
「遭到疏远抛弃的你,为什么还会对妈妈抱着眷恋呢?人类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那个,说你觉得我很寂寞。」
「你都露出一副好像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了,当然一看就知道啦。」
「快哭出————?」
史塔格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到脸上。
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已决定斩断对斯宾特尔家的眷恋,难道在内心深处,还残存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一直在他心头徘徊不去的并不是这件事情。
而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那是眼前的芙洛莉卡也几度隐约露出的表情。也就是说,她也——
「——你也很寂寞是吗?」
「…………」
「你刚问我,所谓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难道是因为你也不太清楚你妈妈的事情吗?所以想要用想象来弥补——」
「——你想说什么?」
「你是小孩子吗?明明就只是个『落胤』而已……呜!?」
「吵死了,我还想说如果是神官,应该就能回答我的问题,结果期待落空了。」
感到傻眼的史塔格在吐嘈的瞬间,心脏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他脚步踉跄。
芙洛莉卡松开做出拧东西姿势的手指,不高兴地背过脸去。
「很遗憾,你猜错了。」
「……嗯……?」
「我从未和妈妈说过话,所以根本没办法觉得寂寞什么的。」
芙洛莉卡抬头看向锁球,兴味索然地耸了耸肩。
史塔格按着嘎吱作响的心脏,总算调整好呼吸,眉头紧蹙地说道:
「你没跟你妈妈说过话?」
「因为妈妈在创造我之后,立刻就把身体让渡给了锁链。她要我守护这座摇篮的约定,也只是她单方面强加给我的记忆。」
「……很符合『落胤』的无情做法呢。」
史塔格表情苦涩地摇了摇头。
「你说人类难以理解,可是我觉得你才更难以理解。就算她是你的生身父母,但是你有必要执着于这种别人强加给你的约定,和教导会及其他『落胤』缠斗几千年吗?」
「因为……」
芙洛莉卡以非常细微的声音咕哝着,并将下巴搁到自己的膝盖上。史塔格听着都觉得自己问得有点过了。
接着她抬头看向锁球,就这样嘟起嘴巴。
「——我只知道这么做嘛。」
不死的怪物芙洛莉卡,像闹别扭的孩子一样用鼻音撒着娇。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接触摇篮。不管是神之子抑或王的支族,都不许让他们打开摇篮。芙洛莉卡,我送给你这个名字,希望你能遵守我和你的约定。』……这个约定和锁链,就是全部了。我所知道的妈妈就只有这些。」
「我只知道要这么做。我只知道这就是维系我存在的方法。能证明我就是我的东西,就只有这项约定……所以,我才会待在圣堂这里。」
史塔格凝视着仰望锁球絮絮低语的芙洛莉卡。
(——原来是这样。)
他感觉心中徘徊不去的疑惑,宛如锁链一样串了起来,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形状。
为何自己会在她的脸上,看到好几次似曾相识的表情?
『我只知道这么做嘛。』——
说着这句话的人……
(就是我。)
即使被家里撵了出来,仍旧只能依靠家里的姓氏,一个人暗自哭泣——那就是软弱而可怜,过去的史塔格·斯宾特尔的哭脸。
「你……」
史塔格不晓得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芙洛莉卡。
困惑、惊愕,又或者是怜悯?总不至于是同情吧?
「你说的话,简直就跟人类一样。」
「……请别把我跟人类相提并论。」
芙洛莉卡用鼻子哼了一声,斜眼瞪着史塔格。
「我跟怕寂寞的小弟弟可是不一样的……一旦拥有永久的生命,早晚都会习惯孤独这种事情。」
「你还真好意思啊。明明领着一帮吵死人的手下,居然还有脸说自己习惯孤独?」
「你是说『通宵童子』的大家?」
面对史塔格的皱眉吐嘈,芙洛莉卡噗啸一笑。
「他们是我的眷属。尽管我赋予了他们自由意志,但本质上只不过是我的器官……锁链的化身而已。不管『连结』得多么紧密,也只是任我摆布的玩具,满足不了我的任何需求。无穷无尽,无法抑制的渴望——」
「…………」
「——正因如此,我才会对你抱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芙洛莉卡的声音突然带着一丝兴奋。
史塔格一脸讶异地看向低声说话的芙洛莉卡。
「我不是也被你『连结』在一起了吗?」
「披枷并不是完全的眷属哦。我只是将不死之力埋进你的肉体,你在本质上和我还处于隔绝状态……不过以前那些被『连结』的神官,到最后都会变得不敢忤逆我就是了。愈是聪明的人类就愈没意思呢。」
从神官的立场来说,这是个妥当的判断。对方可是心念一转就能捏碎自己心脏的家伙,徒劳反抗根本没有半点益处。
所以史塔格板起一张脸来,双手抱胸,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是想指桑骂槐地说我是蠢蛋吗?」
「哎呀,你可真聪明呢,居然有这份自知之明。」
「唔。你、你这……」
「我是在称赞你哦。我从未和这么不听话的人类『连结』在一起。让你屈服于我,并听从我各种任性的要求,想必会非常有趣吧。」
「别瞎说了。我以信仰起誓,绝对不会屈服于你这种家伙。」
「那就请你一直保持这样的气魄啰,小弟弟。」
芙洛莉卡说完耸了耸肩,脸上已重新挂起天真活泼的表情——那是恶作剧后佯装若无其事,把人当傻瓜的可恨『落胤』笑容。
「——你真的是个愚蠢又不可思议的人类呢。就算是马西莫,我也没和他提过『约定』的事情哦。」
「是你自己硬要讲给我听的。」
「是吗?那一定是因为〈舞会〉太开心了,所以我的口风也跟着变松了吧。」
芙洛莉卡刻意掩着嘴巴,毫不害臊地如此主张,嘲笑史塔格那副苦到不能再苦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歪头问道: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进来这房间的?」
史塔格觉得她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皱起眉头答道:
「当然是从那里的门进来的啊。」
「不可能。那可是封锁了现象,和一千年前的过去『连结』在一起的门。除非有我的许可,否则它应该一直保持在关闭的状态。」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那扇门从一开始就是开着的。」
芙洛莉卡听到史塔格的回答后,柳眉紧蹙地开始思考起什么。
史塔格犹豫该不该跟沉思的芙洛莉卡搭话,不自觉地盯着她的侧脸。就在这时……
「…………」
史塔格在视野边缘注意到了某样东西,将头转向那个方向。
在并排的雕像里,有座手持旗枪的雕像动了起来。
芙洛莉卡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而旗枪的枪尖已朝她身后刺去。
史塔格连想都没想就马上采取了行动。
在他伸手入怀并踏步向前的同时,出鞘的匕首已朝雕像飞掷而去。匕首像是在轨道上滑行一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贯穿了雕像的胸膛,碎片漫天飞舞。
芙洛莉卡惊讶地转过头去。史塔格从她身旁跑过,一把抢下一旁甲胄手上拿着的武器—黑铁的斧枪,朝雕像的胸膛疾刺而去。斧枪从匕首破坏的裂痕刺了进去,将大理石的女性雕像捅成两段。雕像握着旗枪的上半身落到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就在史塔格吐了口气将斧枪放下时,芙洛莉卡已来到他身后呢喃说道:
「……你还是老样子,很不懂礼貌呢。」
『——你也还是老样子地愚蠢呢。』
一道声音不晓得从何处传来,史塔格吃惊地看向四周。
那是和芙洛莉卡相似的少女声线,彷佛来自尘世之外般缺乏真实感。而且像是通过传声筒一样,带着一股怪异的沙哑回音。
『芙洛莉卡,你居然没有发现我的入侵!你有愚蠢到这种地步吗!』
「缪洁莉卡,就算我真的闷到发慌,但和你的低级趣味打交道,也只会让我感到不愉快而已。」
芙洛莉卡一脸不悦地回答。这时,在碎掉的雕像旁边有个东西动了起来。
一个穿着礼服的娇小人偶,攀上了大理石雕像的头部。
陶制少女人偶的关节嘎吱作响,在雕像的头部坐了下来。
『你说话可真过分呢。亏我是来通知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呢!』
「我不想听。你就带着那刺耳的笑声快快消失吧。」
『昨晚不是有只巨大的狼闯入圣都吗?』
人偶的这番话让史塔格瞬间屏息。
人偶发出一阵优雅而危险的尖锐笑声,宛若刀剑相击一般。
『那是【不崩之锚】的首席眷属——贪欲之狼芬里尔公。把它收拾掉的人一定是你对吧?身为你朋友的我,也感到与有荣焉唷!』
「…………」
『不过,让它负伤之后,没把它斩草除根可是不行的,愚蠢的芙洛莉卡!………………芬里尔公还活着,而且听说在集结大规模的兵力,准备复仇。』
「你、你说什么!?」
史塔格忍不住大叫出声,愕然地瞪大眼睛。
他昨晚不仅用祝福武装重创了那只巨狼(叫芬里尔公是吗?),甚至还解放了封存于护身符里的力量。在圣女哈露雪拉·奥罗拉·霍恩斯卡修守护祈祷的照耀之下,巨狼却依旧没有遭到毁灭……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我不觉得那只巨狼是如此强大的『落胤』。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芙洛莉卡向沉默不语的史塔格瞥了一眼,接着沉声问道:
「帕帕瓦冈出马了是吗?」
『怎么可能!【不崩之锚】的大首领,青铜之锚帕帕瓦冈的头脑可清楚得很。就只是芬里尔公能调动集结的私兵啦,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唷。』
人偶嘲弄地笑着,零件嘎吱作响地耸耸肩膀。
『【锚】预定在两天后的满月之夜展开袭击。芬里尔公它……呵呵呵!想了个有趣的主意唷。你一定也会觉得很有意思的!』
「狡猾、卑鄙的偷窥狂缪洁莉卡,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
『你也太见外了!当然是因为我们的友情啊!』
人偶高声尖笑,诡异地扭曲着她的那张假脸。
『你可别输给芬里尔公那样的家伙唷——能把你吃掉的人可是本小姐!』
「辛苦你了。」
芙洛莉卡冷冷说完,眯起眼睛,随即出现几条锁链贯穿粉碎了人偶。在一旁看到最后的史塔格,将视线转向芙洛莉卡。
「刚才的那个是什么?」
「缪洁莉卡。是个做人阴险又兴趣低级,最差劲的偷窥狂。」
「……不是。我是要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塔格耐心问道,但芙洛莉卡就只是鼓着脸颊半句话也不说。
就在史塔格感到束手无策时,芙洛莉卡突然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又救了我一次呢。」
「嗯?」
「你昨天是想从芬里尔公手下把我救出来对吧?明明是教导会的神官——你却救了我。」
「……我那时候不晓得你是『落胤』。」
「那刚才的事情怎么说?」
芙洛莉卡并没有刻意使用追问的口吻,但她的语气不允许史塔格逃避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芙洛莉卡问着和昨晚一样的问题,而史塔格依旧无法回答。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语气急促地说道: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你别管我啦,臭『落胤』!」
「不可以藏着不说,毕竟你可是我的玩具。」
芙洛莉卡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进一步追问。
她轻盈地转了个圈后,突然语调开朗地说道:
「你真是个很棒的玩具呢。不但能逗我开心,甚至还想要保护我。明明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要你管。」
「小弟弟,我很中意你哦,得好好奖励你才行。」
芙洛莉卡将手指放在唇边,略微沉吟片刻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
「有啦,这把武器就送给你了。它和房间的门扉一样,都是由经过封锁现象处理,禁止变形的黑铁制成。绝对不会出现崩口,也绝对不会弯曲。」
芙洛莉卡得意洋洋地指着斧枪说道。史塔格看向手中的斧枪。
这是一把斧刃宽阔,倒钩和枪尖都偏大的斧枪。包含枪柄在内,整体都是由沉重的黑铁锻造而成,不过由于重心平衡掌握得很好,感觉操持起来反而会相当顺手。
「因为是装饰用的关系,所以这把枪没有名字就是了。我想到了——呵呵,你觉得叫《雄鹿骑士》这个名字是不是很棒?和俊敏矫健又勇敢的你非常相称。」
「随你高兴。我才不要你给的东西。」
「真冷酷呢……明明夺走了人家的第一次。」
「什、什么——?」
这让人误会的说法,让史塔格不由得想抬起头来,就在这时……
芙洛莉卡露出转瞬即逝的害羞微笑,并拉着史塔格的手放到自己的左胸上。也就是她在〈舞会〉上被史塔格贯穿的位置。
「从以前到现在,我制造的眷属和『链接』的披枷已有好几百人,但你是第一个能到达我心脏的人。」
「什——唔…………!?」
史塔格通过手掌,能感受到从芙洛莉卡那几乎毫无起伏,却柔软无比的胸部深处传来的微弱心跳节奏。比起手上摸着的胸部,那股跳动的妖艳感更让他脑门充血。
他拼命扭动身体甩开芙洛莉卡,连滚带爬地逃向后面。
用力过度的史塔格就这样摔倒在地。芙洛莉卡愣愣地看着他,歪头问道:
「你在做什么啊?」
「闭、可恶——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啊!?」
整张脸涨得通红的史塔格大吼道,并撑着地板站起身来。芙洛莉卡盯着史塔格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嘴角上扬,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神官小弟,你还真是表里如一的纯情呢。」
「闭嘴!『落胤』!你这……你这家伙——主啊,请让我内心的一切邪念速速退去。别让你的孩子踏入罪过之谷!恶灵退散!恶念退散!」
「……欸,人家觉得,你也不用讲得好像摸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吧。」
芙洛莉卡一脸无奈地看向死命划着十字的史塔格。
她摇了摇头转换心情后,露出「真是败给你」的苦笑。
「这样也不错啦,让我看到你可爱的一面了……你是不是比较喜欢这样的奖励方式呀?」
「闭嘴。」
「你整张脸都红啰——哎呀,好久没玩得这么开心,感觉有点累了。」
芙洛莉卡打了个哈欠,推着一脸不悦的史塔格走出房间。
回到通道后,芙洛莉卡举起手来念了段文字,巨大的铁门就自己关了起来。接着她扔下句「晚安」,就这样突然离开了。
史塔格瞪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时,从反方向传来吵杂的脚步声,和一阵粗鄙的叫喊声。
「——啊,他在那里。兄弟,你被吃掉了吗!?你人还有剩下个一半左右吗!?」
史塔格回头一看,发现一群人正朝着自己跑来——是黑猫德克斯特和让黑猫坐在自己肩上的马西莫,以及小心翼翼捧着娜娃斯洛兹的福克斯托洛特。他一边祈求自己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去,一边向他们耸肩说道:
「……没被吃干抹净地搞定了。」
「看起来确实如此。不过真是精彩呢,你真的干得相当出色。」
「达令说:『斯宾特尔,我们完全输给你了。以大小姐为对手,居然能够缠斗到这种地步,我们的爱还是太不成熟了!』没关系的喔,达令,我们的爱之所以还不够成熟,是为了在将来留下无限发展的空间!Let`s Lovin,it!」
史塔格看着七嘴八舌的『落胤』,以及变身成拉炮炸裂开来的德克斯特,感到有点插不上话地皱起眉头。
「——嗯?嘿,兄弟,你手上那玩意儿是什么啊?」
经身上垂着彩带的德克斯特这么一问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史塔格手上的那把黑铁斧枪——结果史塔格竟然就这样拿着它出了房间。
「她说是奖励硬塞给我的。上头会不会附加了什么诅咒啊?」
「大小姐的奖励啊?总觉得会施加什么恐怖的魔术还是恶毒的妖术呢。」
「我哪知道啊。这枪好像是叫什么《雄鹿骑士》来着的。」
史塔格皱着眉头这么回答的瞬间,马西莫和福克斯托洛特忽然各自发出奇怪的声音——忍俊不住的失笑声,和金属板铿锵作响的声音。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马西莫发出一阵憋笑声。
「哎呀,恕我失礼了——史塔格·斯宾特尔。芙洛莉卡似乎真的很中意你。」
「达令,你说什么?……『这是教会史出现以前的古老文字游戏喔,斯宾特尔』?」
重铠甲手上抱着的美女头颅,开始翻译原为学者的福克斯托洛特的话。翻着翻着,连娜娃斯洛兹也跟着笑了起来。
「达令说:『asta是「鹿角」;rind则是「信仰」或「骑士誓言」的意思……不过,如果是它的同音异字「lindo」就会变成「可爱小朋友」的意思。』——呵呵。」
「也就是说,『雄鹿骑士』等于『可爱小鹿』。哇哈哈哈〜〜这冷笑话真是让人甘拜下风。」
「…………」
史塔格打从心底翻了个白眼。
他一言不发地抛下斧枪,把捧腹大笑的德克斯特和娜娃斯洛兹抓起来乱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