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十天。
也许该说一如往常地,我从早上就来到了希耶丝塔沉睡的医院。
她的身体状况与心脏都没有什么变化。纵使我不晓得对于这点应该要感到安心,还是感叹现况的停滞,不过只要看到她今天也睡得如此舒服的表情,我每次总会忍不住露出笑容……虽然说,诺契丝见到我这模样好像觉得有点恶心就是了。而且对我态度严厉的人还不只是诺契丝而已。
「我说君冢,你这里全部都错了喔。」
手持红笔的夏凪带着绝望的表情看看题库本又看看我。
「小说的文意单选题竟然全灭……呃,君冢果然缺乏人心吗……?」
「我又不是超能力者,怎么可能知道素昧平生的登场人物心里在想什么啦?」
在医院里一间小小的休息室中,我忍不住丢出手中的自动铅笔。
「唉,这下看来还需要再磨合训练呢。」
夏凪一脸无奈地转着笔。所谓的磨合训练大概是指去年圣诞节做过的那个吧。她的意思像在说拙于观察别人感情的我,还需要在交流互动上多加练习的模样。
「不过现在你的心情我就能知道啰。」
「哦?那你说说看。」
「你希望我称赞你的指甲油。」
夏凪霎时停下正在转动的笔,缓缓把手缩回去。
「……为什么只有没有出题的问题可以答对啦?」
毕竟今天首次读的小说里的登场人物跟夏凪相比,相处过的时长完全不同啊。
「话说,为什么到了医院还要念书才行啦?」
「别讲得好像事不关己的……距离考试已经没剩几天啰?」
你究竟明不明白呀?──夏凪说着,半眯起眼睛瞪向我。
距离大学的入学考试剩下两个礼拜左右。但最近由于被卷入接踵而来的《世界危机》,害我没办法专心准备考试……不过总算在十天前,包含《暴食》在内的四名魔人被消灭,暂且让危机消散了。
「不过还真没想到,君冢竟然报考跟我同一间大学呢。」夏凪轻轻微笑。
虽然我报考了好几个学院,不过当中也包含了跟夏凪一样的文学院。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拜托你读一下字里行间呀。」
我其实也有点明知故问啦。
「万一到时候没考上,再拜托你靠《调律者》的资格拯救我一下吧。」
「呜哇,居然光明正大地讲这种作弊宣言……」
「开玩笑啦,开玩笑。」
其实只要有那个意思,夏凪应该也能办到这种事,但她不可能真的去做那么狡猾的行为。上一代名侦探也是如此。希耶丝塔从来没有把《调律者》的资格利用在例如轻松赚钱之类的行径上。无论吃饭钱或住宿费,当时的我们全都是靠自己去挣来的。搞不好对于希耶丝塔来说,那段生活很有趣吧。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夏凪不经意看了一下手表。我今天到这里来除了探望希耶丝塔之外,其实还预定跟另一个人物见面。夏凪接着开始收拾起课本讲义。
「你不跟我一起见面吗?」
「我不要在场应该比较好吧?」
我是不觉得有问题啦。然而关于这种微妙的心情问题上,还是夏凪压倒性地值得信赖,因此我决定听从她的判断。
「那么,等一下再见啰。」她说着,挥挥手离开。
没多久后,等待的人物来了。
「啊,你在这。」
用简短一句话让我回头的同时,那女孩朝这里接近过来。
「嗯,这东西还颇有难度的呢。」
然而在途中,她遇上小阶差而费了一点功夫。
「医院的地板竟然不平,太奇怪了吧?等会去跟史蒂芬抗议一下。」
「呛人的个性还是没变啊,让人安心多了。」
听到我这么说,坐在轮椅上的莉洛蒂德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呢。」
「是啊,十天没见了。」
总觉得好像有种更久没见到面的感觉。我们接着彼此互望,但最后一句话也讲不出口就各自把视线别开。
「……呃~口好像有点渴呢。不过日本真方便,到处都可以找到自动贩卖机。」
莉露转动轮椅,到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
「你要不要也喝点什么?牛奶吗?」
「我很高兴你愿意请客啦,但别把我当小狗(宠物)啊。」
拜托你买可乐吧──我这么说后,莉露便回应一声「了解」。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都等不到她回来,于是我转头过去。
结果发现坐在轮椅上的她僵在自动贩卖机前面动也不动。
「我看我也帮忙去跟史蒂芬投诉一下好了。」
我按下自动贩卖机最上面一排的按钮,把掉出来的可乐递给莉露。
「……莉露不会喝碳酸饮料。」
「……那喝牛奶行吧?」
后来我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饮料,聊起十天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当我抵达体育馆的时候,莉露似乎已经受到致命伤。假如是普通人受到那种伤害应该就活不下去了,不过我给她服下史蒂芬给的药,据说让她受伤的器官暂时获得了修复。
「所以莉露最后才能跳的──跟弗蕾亚一起。」
「嗯,那好像也是那女孩的本能。」
「……是呀,毕竟那就是莉露跟她的约定。」
然而在约定实现之后,身为《不死者》的弗蕾亚就像耗尽生命般进入了真正的长眠。莉露也在战斗结束后药效马上结束而变得无法动弹。后来搬送到医院接受主治医生史蒂芬的手术治疗,然后就到了今天。
「所以,必须要感谢很多事情才行呢。」
莉露彷佛在告诉自己似地如此呢喃。
确实,她已经恢复到能够像这样讲话了,然而实现心愿的代价还是很大。
「听说以后无法再走路了。」
莉露笑着……不,努力挤出笑容如此说道。
「就连莉露也觉得自己怎么会讲出这么笨的话,不过在听到这项诊断结果的时候,莉露问了史蒂芬:那意思是说也不能撑竿跳了吗?」
很好笑对不对?──她如此自嘲。
「既然不能走路了,怎么可能跑跳嘛。」
我回想起十天前看过她的那一跳。那段飞舞在夜空中的美丽跳跃,我再也无法欣赏到第二次了。
「但老实说,莉露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毕竟莉露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死了才对,也早就做好那样的觉悟。现在虽然变得不能再走路,但光是能捡回一命就算很幸运了吧?」
莉露稍微笑了一下,但看见我的脸又忽然把视线别开。究竟我脸上现在露出了多难看的表情啊?
「难道都没有办法了吗?」我努力挤出声音。
「史蒂芬•布鲁菲尔德一直都是个颠覆常识的医生、发明家。他曾经好几次把我重要的搭档从死地拯救回来。有时甚至还能造出仿生机器人。」
对,所以世界上才没有他无法治疗的……
「他有向莉露提议过一个替代方案。他说他能够造出跟真的脚看不出任何差异,功能上也完全一样的义肢。」
「……义肢,那意思是……」
要把莉露现在的脚截断替换吗?那种事情……
「但那样终究只是跟真的脚难以区别而已,并不是真的脚。」
那样不是莉露的脚──她如此断言。
「莉露全部都记得。用这双脚跑过、跳过、跟弗蕾亚竞争过的一切。那是莉露的骄傲,是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对莉露来说,失去这双脚的选项是不存在的。」
……啊啊,原来如此。就算靠义肢变得能够走动,那也已经不是莉洛蒂德自身了。这就是她的想法。
即便诺契丝的外观跟希耶丝塔再怎么相像,就算甚至把所有记忆与人格都移植过去,诺契丝也不会变成希耶丝塔。诺契丝是诺契丝,希耶丝塔是希耶丝塔。谁也无法替代谁。
「所以这样就好。保持这样才好。」莉露轻轻抚摸自己的双脚。「我要用这双脚活下去。」
对于她的决断,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我根本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必要。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讲清楚。」
莉露接着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我。
「莉露还是决定开除你了。」
如同最初见面时一样,露出不信赖任何人似的眼神。
她的表情彷佛回到从前跟谁都要吵架的那段时期,对我如此表示。
「虽然从去年底开始成为搭档过了一段时间,但你好几次反抗莉露,好几次不听莉露的话,让莉露生气了好几次。」
所以你违反契约,开除──莉露一副气嘟嘟地把脸别开。
「不会乖乖听从主人命令的使魔(宠物)根本没用。像这样跟你讲话也是……嗯,就到今天为止。这次莉露会来跟你见面,也只是为了告知你这件事而已。」
她不等我回应,把自己决定要讲的话一句接一句讲完后,不知不觉间变得连视线都不愿和我对上了。
从头到尾一直吐露对我的不满,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今后应该不会再见到面。而我则是不断地等,不断地等,等她把话讲完。最后,莉露对我说道:
「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她小声如此询问我时究竟抱着什么心情,我不太能明白。毕竟我们从好好认识相处到现在只过了一个月再多一点,时间实在不够让我完全理解她的真心话。但又不能像小说的文意单选那样随便乱猜答案──因此……
「咦?」在感到困惑的莉露面前,我跪了下来。「我没有要反驳。只不过……」
对于不理解她真意的我来说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最起码把自己的心情老实传达出来。
「魔法少女的背影是很伟大的。你跳跃的模样是全世界最美的。有幸能够与那样的莉洛蒂德一同工作过,我感到自豪。」
我牵起她的手,虽然没有到亲吻手背那么夸张的程度,不过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心。
「你在讲什么嘛。」
莉露笑了。然而那张笑脸没有花上太多时间便接着转为哭泣。
「……一切、全部都、结束了。」
从宛如宝石的眼眸一滴接一滴地溢出斗大的泪珠。
「……已经、不能跑了,不能、跳了……!弗蕾亚也不在了……敌人也、不见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全部、都、不见了……!」
一度溃堤后,她的泪水便停不下来。
本来那样坚强的莉洛蒂德,此刻放纵自己的感情哭泣着。但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当一切的战斗都结束后,魔法少女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子。
对于现在那样的她,我能够说什么?真的有什么可以对她说的话语吗?犹豫思索了片刻后,我依然决定伸手擦掉莉露的眼泪。
「莉露,既然你说今后自己没事可做了,能不能来帮帮我的忙?」
哽咽声停止了短短一瞬间。
「其实我剩下的课题还堆积如山啊。世界上还有敌人要对付,我跟夏凪接下来还得与吸血鬼和怪盗交战……另外还有必须实现的愿望。」
但是我的双手已经空不出来,夏凪的手也已经满了。不过现在,完成了一项使命的莉露还有一只手空着。所以……
「我还不会叫你莉莉亚,今后还是会继续叫你莉洛蒂德。所以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工作吗?──做为一名正义使者。」
莉露用力睁大眼睛,紧接着咬住嘴唇,把头低下去。
我等待莉露回应,等待她把头抬起来。不去计数过了几秒钟、几分钟,只是默默等待她做出决断。最后──
「真拿你没办法呢。」
莉露打破沉默,擦掉泪水。
「莉露就好心继续当你的搭档一段时间吧。」
「……嗯,谢谢你。」
那时候我没能握住莉洛蒂德的手,不过现在最起码紧握住了。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不过这次的寂静莫名让人感到舒服。
「虽然说,这样对你的前女友有点抱歉啦。」
重新露出笑脸的莉露诙谐地如此表示。
「又在讲那种万一被听到会很麻烦的话。」
就在我苦笑回应的时候,传来什么人啪躂啪躂的脚步声接近。
「你、你们在讲什么~~?」
唉,我不小心立起旗标了。似乎清楚听见我们刚才那段对话的夏凪跑进休息室来。
「唉呦~居然偷听人家讲话,真没礼貌呢。」
「呜!我只是想说我差不多也可以进来了而已呀!」
夏凪遭到莉露谴责,顿时尴尬地把视线别开。
(插图017)
「话说我们根本没分手好吗!」
「我们也没有在交往吧?」
「我、我知道啦!」
莉露看着这样对话的我和夏凪,「你们果然傻得要命呢。」地笑了出来。
不过那张笑脸肯定不是只来自现在这个瞬间。是包含了她过去的体验,至今见过的景色,全部总括起来让她笑了。
当然,那想必并不表示她完全接受了从前的一切,也不表示她决定了今后的所有。即便如此,她此刻依然笑着,带着自豪活下去。
这就是她的故事。
是今后还会延续下去的,魔法少女漫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