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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插曲~尤尔玛格那的水仙

位于皇都的尤尔玛格那公爵宅邸。

三大公爵家之中……不,应该是在所有能在皇都建造宅邸的有力贵族之中,就数尤尔玛格那的宅邸规模最为辽阔,他们也引以为傲。整片占地当中有著大规模的骑士宿舍及演练场,而且还有著以亚斯特拉帝国的贵重书籍来说,保有的藏书量最多的图书馆。

在建国后的皇国初期,尤尔玛格那相当丰饶。领地东方是广大的平原以及湖沼地带,那片平原从当年开始就拓展出一大片农地。

建国之父彼得大帝给予么弟,也就是尤尔玛格那的始祖保罗一片易于统治的领地,这是对于他时常运用卓越的军事才能解救兄长危机的奖赏,同时也顾及弟弟不擅于内政这点吧。

保罗十分感激,并再次许下对大帝的忠诚之心。他认为这份感谢的心意必须流传给子孙后代,便留下了家训。

只要尤尔玛格那家存在的一天,便要在军事及军略层面协助皇室。

另外,不能只偏颇武艺,也得学习古代的睿智以磨练人的品格。

基于这项家训,尤尔玛格那从建国当时就维持著大骑士团,以及始祖创设的亚斯特拉帝国研究机构至今。

这方面必须花费的资金,便从坐拥广大农地的领地中产出。

在那之后,约莫过了四百年的岁月。

弗拉迪米尔进到宗主办公室时,父亲格奥尔基正对著管家咆哮些什么。

「请问有事找我吗,父亲大人?」

「喔喔,弗拉迪米尔啊!」

转身面向儿子之后,格奥尔基像在狂吼般扬声招呼,看来比纤瘦的儿子壮上一倍的魁武身躯正忿忿地颤抖著。

「那个臭小鬼阿列克谢又解雇了一个贵妇人的侍女!他从小就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究竟是要如此不敬到什么地步?贵妇人实在太惹人怜悯了!」

格奥尔基口中的「贵妇人」指的当然是阿列克谢的祖母亚历山德菈。

「最近无论诺瓦还是赛恩,我实在看不惯他们那种瞧不起皇室的态度。唯独我玛格那仍保有最真的忠诚心。我们家必须矫正这样的风气……」

「所以说,那个被解雇的侍女又跑来希望我们雇用她吗?」

弗拉迪米尔以冷漠的口吻打断了父亲的长篇大论。格奥尔基尽管表现出不悦的模样,依旧点了点头。

「没错。你想点办法解决。」

「您想怎么做呢?想雇用她吗?」

话说至此,格奥尔基惊讶地睁大双眼。

「怎么可能啊!说到底,那个侍女现在还活著便是个大问题了。为什么那家伙没有在贵妇人逝世的时候殉身呢?我看也是个不忠诚的家伙吧。这种人我怎么可能雇用!」

「我知道了。就这样传达给她吧──札哈尔,明白了吗?」

「是的,在下明白了。」

管家札哈尔行了一礼。

然而,格奥尔基却啧了一声。

「去告诉她既然不敢殉身,好歹要替主人报个仇吧。要是她能给那个杀害贵妇人的臭小鬼捅上一刀,我便能对她的不忠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大人。」

「哼。虽然现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真相,但可瞒不过我的双眼。那么有精神的贵妇人突然身亡,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吧。不只贵妇人,关于亚历山大的那场意外也没听说详情为何。那个冷酷无情的阿列克谢可是犯下了弒亲大罪。我看得出来。」

「父亲大人……你还在说这种事吗?」

弗拉迪米尔的话声显得有些冷淡。

「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是阿列克谢杀害了亚历山德菈大人。毕竟阿列克谢可是特地请愿,希望能将那位的遗骨埋葬在皇室的灵庙之中。」

照理来说,下嫁的亚历山德菈的遗骨应该要埋葬在夫家尤尔诺瓦公爵家的灵庙才对。然而阿列克谢以「祖母直到最后最重视的都是身为皇女的骄傲」为由,希望能将她埋葬在皇室的灵庙之中,皇帝康斯坦汀也对此下了批准。

阿列克谢想必不想将祖母安置在永眠于自家灵庙的祖父身边。

「遗体本身正是最明显的证据。若有杀害之实,一定会留下某种痕迹。倘若阿列克谢真的犯下了这等大罪,应该会把亚历山德菈大人埋葬在诺瓦的灵庙吧。他不是个会暴露自己弱点的那种人。」

「……也有可能只是没留下痕迹而已吧。」

格奥尔基压低了嗓音,感觉似乎带了点笑意。

弗拉迪米尔的双眼看著自己的父亲。原本是带著一点灰色的绿,现在则是鲜艳的绿色。那上头还寄宿著光辉。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唔,啊……不是……」

不禁从儿子身上移开目光的格奥尔基,这才悄悄地拉回视线。

然而这时的弗拉迪米尔已经看向办公桌了。

「看来工作进行得不太顺利呢。」

在尤尔玛格那历代宗主使用过,以高级的黑檀巨木制成的大张办公桌上头,文件堆积如山。

这让格奥尔基马上发起脾气来。

「少啰嗦!你又懂什么了,这些全都是钱的事情!那个要花钱,这个也要钱,要是领民不缴税……反正净是一些无聊的琐事,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令人自豪的玛格那债务之类的事情!这种东西,你给我想想办法啦!」

「只要签名就行了──我还要去解决侍女的事,先告辞了。札哈尔。」

「是的,少爷。那么阁下,在下先告辞了。」

为了追上转身就走的弗拉迪米尔,管家连忙行了一礼,便也跟著离开办公室。

接著,似乎是朝著墙壁丢了什么东西,他们身后便传来一道沉重的声响。

走出办公室的弗拉迪米尔不禁叹了一口气。

(父亲大人总是那样。)

尽管如此,父亲并非无能之辈。不但受到骑士团高度支持,也曾修习亚斯特拉研究的学问,甚至能压下啰嗦的分家。有办法将规模越来越庞大的尤尔玛格那不由分说地统整起来的人,应该只有父亲格奥尔基而已了。

但他个性喜好分明,会凭著一己之见做出决定,独善其身到可能会带来危险。

而且还有著容易被现场气氛影响,随口答应事情的坏习惯。他恐怕是在亚历山德菈的葬礼之类的场合上,对那些侍从们拍胸脯保证一旦遇到困难,尽管来仰赖他吧。即使真的受人之托,他却没打算处理,但又觉得自己亲口拒绝很不体面,才会丢给别人解决。他就是个这样的人。

「少爷,您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呢?」

札哈尔担忧地看著弗拉迪米尔。他的头发跟眉毛都变白了,连身高也退缩了一些,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管家。虽然主要的工作已经交接给后继处理,唯独照料弗拉迪米尔这件事,他依旧秉持著忠义,拚著一把老骨头继续服侍下去。

「不过是个被解雇的侍女,就交给爷来把她赶走吧。请您回房间稍作休息。看您在难得的休假日还要工作,实在令人心疼呀。」

「只有休假日时才有空处理嘛。我看乾脆在学园弄间办公室,每天多少处理一点也好……」

一如阿列克谢那样。

他在进入学园就读的同时,便为了处理公爵领地统治相关的工作,向学园借了一间办公室来使用的这件事,在部分人士之间满有名的。当他的父亲亚历山大仍是公爵时,他就堂而皇之地这么做了。这样的行为完全是要让大家知道,实际上扛起公爵领地工作的人、实际上的公爵就是自己。

即使儿子做出这样的举动,依然若无其事地持续过著放荡生活的亚历山大,也可以说是满令人佩服的。

然而自己的父亲格奥尔基跟亚历山大不同,他不会处理自己不想做的工作,当部下为了无法进行下去的工作而伤透脑筋时,便会来拜托弗拉迪米尔,因此让儿子批下许可的确是事实。但这要是传到外面去,他应该会怒火冲冠地说公爵是自己,他掌握著尤尔玛格那的一切。

明明父亲讨厌处理的资金相关问题只是不断地增加中。

「我没有觉得不舒服。不过侍女那件事还是交给你处理吧。我要调查一点事情,想去图书馆。」

「好的,请交给在下吧。不过,现在图书馆依旧很冷。想要参考书籍的话,爷会替您拿过去,请在温暖的房间里调查吧。」

「我想调查的资料是禁止出借的书籍,你可不能拿出来啊。」

「那么,请至少带件外套过去。爷立刻就去拿来给您。另外,您还是喝个煎汤比较好。您没吃午餐对吧,我再拿点好入口的东西过去。」

面对这个始终过度保护的老爷爷,弗拉迪米尔不禁露出苦笑。

「我会带外套过去。」

「煎汤也会替您准备。」

「……知道了。我到回廊等你。」

站在连接公爵家宅邸与图书馆之间的回廊上,弗拉迪米尔眺望著眼前的庭园。

代表尤尔玛格那的花是水仙。冬季过去,即将迎来春天的季节,便是这个庭园的盛开期。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水仙开得一片烂漫,充斥著清冽的香气。不但有个区域是以花描绘出公爵家的家徽,还有一块描绘了皇国国旗,也有很多只有这里才能见到的珍贵品种。

但现在有的只是一片青翠的绿叶而已。为了恭迎皇室一家的那一天,这片庭园是只为了让水仙绽放的场所。在其他季节能欣赏的,顶多只有喷水池而已。

况且这个庭园相当安静,既无鸟啭,也无虫鸣;几乎没有鸟会伫足水仙的叶子,也几乎没有虫会啃食。

因为水仙是种毒草。

无论花瓣抑或绿叶,所有部位均具有毒性。球根的毒性尤其强烈,吃下去就连人都会死亡。

皇国有个关于水仙的传说。

水仙精灵是位美丽的女性,但当她移情别恋的恋人提出分手时,她递出了黄金酒杯,希望能与恋人喝上最后的交杯酒。然而那个酒杯其实是用水仙花中间的黄色副花冠制成的,于是两人双双因为水仙之毒而死。

虽然这种花代表的是专情的爱,但送水仙花给恋人被视为一种忌讳。这是一种专情,却爱到至死方休的花。

不再看向庭园而瞥开视线的弗拉迪米尔,无意间看向北方。

现在这个季节,尤尔诺瓦的庭园想必美不胜收吧。

第一次遇见阿列克谢,是在皇城的楼梯间。

为了陪皇子殿下游玩而被带到皇城时,见到熟人的父亲却要他自己去找殿下,拋下他径自走掉了。

心里明知其实只要找个人询问该怎么去就好了。然而令他悲伤的是,这让弗拉迪米尔体认到对于父亲来说,他是多么无所谓的存在。当下他只觉得没有生得一副符合父亲期望的身体是自己的错,感觉像是被拋弃一样不安,才会躲在楼梯间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

发现有人对他说话时,他原以为是被人找到而有些畏怯。但那是孩子的声音。

对方是个有著水蓝色头发、水蓝色眼睛,以及端正脸蛋,年纪稍长的少年。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带著强劲的光辉。直至现在,他还记得自己当初为此吓了一跳。那是他初次见到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我是阿列克谢•尤尔诺瓦。你呢?』

『我……我是弗拉迪米尔•尤尔玛格那。』

『弗拉迪米尔。既是玛格那家的孩子,你应该也是为了拜访米海尔殿下而来到皇城的吧。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

听见这样不留给人辩解空间的强硬语气,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如果说出是父亲丢下自己走掉,他知道会有损父亲的颜面。

『……我第一次来。』

如此回答之后,只见对方说著「是迷路了啊」,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米海尔殿下在那边。』

这么说完后,阿列克谢迈开步伐,就要往前走去。仍带著一张哭脸的弗拉迪米尔因为不想从楼梯间走出来,迟疑了一下。

结果,阿列克谢回过头,盯著弗拉迪米尔。

『你觉得我很可怕吗?』

『咦?』

『有时会有人说我很可怕、很难亲近,或是说我眼睛的颜色很惹人厌之类的。如果你讨厌我,我会去叫其他人过来。』

往后,弗拉迪米尔将会十分熟识说出这句话的某人。

然而这个时候,他盯著阿列克谢双眼的颜色看了一阵子,不禁脱口说出回想起的话。

『只倒映出天空之青的山顶之湖,

神殿沉没其中。

澄澈镜湖的淡青,

水面上光辉耀眼的太阳犹如锐剑一般。』

即使是阿列克谢,也不禁睁大双眼。

『那是什么?』

『这是亚斯特拉帝国时代的诗,纪行诗人托雷斯在「诸神山峰」发现一座古老神殿时所吟咏的诗。因为你的眼睛是淡淡的青色,宛如耀眼的锐剑。我觉得你眼睛的颜色很漂亮,漂亮到要是诗人看见了,就会忍不住吟诗吧。』

这么说完,阿列克谢看似害臊地莞尔一笑。

『我并不想被拿来吟诗。不过,谢谢你。你能这么流利地说出那种诗词,真厉害啊。既然你不讨厌我,我就带你去找米海尔殿下吧。』

接著,他轻轻伸出手,牵住了弗拉迪米尔的手。

(插图006)

弗拉迪米尔不禁睁圆了双眼,因为这是他的手第一次被人牵去,也是他第一次被某个不认识的人触碰。

照理说应该要甩开他的手才对,因为家中的教育正是要这么对待想触碰自己的人。

然而那时,面对有著耀眼锐剑般的双眼,并带著柔和微笑的少年的手,弗拉迪米尔只是怯生生地握了回去。

一边被拉著走出楼梯间时,他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眼泪也掉了出来。

『你真是个爱哭鬼。』

虽然戏谑般的这么说,但阿列克谢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温柔。

──只倒映出天空之青的山顶之湖。

阿列克谢从年纪尚小时,就难以亲近到甚至让人做出这番联想,并散发出强烈的孤高氛围。这也让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不想靠近。

然而,一旦成为他敞开心胸接纳的对象,他便会无止尽地温柔以待。

成为朋友,并会往来彼此的家的那时,带著弗拉迪米尔参观蔷薇庭园的阿列克谢总是会牵著他的手,说是避免他迷路。其实第一次见面时也没有迷路,但弗拉迪米尔并未特别戳破这点,因为阿列克谢会递出手牵去的对象只有自己。这让他感到非常开心。

……每次一回想起,胸口就会像被铅块压著一般,沉重又难受。

那时的他还会哭,也还会笑。然而那段日子早已太过遥远。

七年前,也就是九岁时,自己一边在生死关头徘徊,不断说著即使声音喊哑了也传递不了的道歉。一直哭,哭了再哭,哭到泪都乾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哭过。

面对态度突然改变的自己,阿列克谢究竟会觉得多么受伤呢?但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跟他交谈了。

吐出沉重的叹息,弗拉迪米尔再次将视线移回庭园。

过去当尤尔玛格那仍很富饶时,在水仙盛开的季节结束之后,似乎会将所有花都移植换过一次。但现在的玛格那没有这样的从容。

起初那么富饶的环境,反而造成负面影响了吧。别说是开拓农地或是增加收获量,历代宗主本来就对内政满不在乎,只顾著增强武艺及学问。相较之下,尤尔诺瓦一开始即使有著丰富资源,却没有农地,因此历代都致力于开垦。

相较于建国那时,现在尤尔玛格那公爵领地的收入并没有下滑。只是与收入相比,支出实在太过庞大。

始祖保罗的理想相当远大。若是考虑到建国当时的状况,会将「在军事及军略层面协助皇国」列为家训是理所当然的吧。然而时代改变了,尤尔玛格那却无法顺应时代做出变化。

无论骑士团抑或亚斯特拉研究机构,眼下早已成为既得利益的化身。重要的职位无论有没有能力都是以世袭方式继承,与业者之间的勾结也让巨额的费用被侵吞殆尽。内部的权力斗争不曾止歇,但面对外敌时又会团结一致,激烈地抵抗一再掀起的改革,逃避至今。

父亲格奥尔基会受到骑士团支持,也是因为他没有想过要进行改革或是缩小规模。

尽管骑士团跟研究机构当中,总是会出现一些有心人士。但他们终究无法打破那道厚重的墙,力尽而去。

『尤尔玛格那是个巨人,是个头跟拳都太过膨大的扭曲巨人。拖著扭曲的身体才好不容易能够爬行,却从未发现自己竟是这副模样。』

这么说的人,是阿纳托利•马尔杜。他出身自玛格那的分家,是个很有能力的亚斯特拉研究员。然而阿纳托利无法对于横行的腐败视而不见,并选择跳出来战斗。

『若是到了弗拉迪米尔大人这一代,尤尔玛格那是否能有所变革呢?』

听他这么问,弗拉迪米尔只是摇了摇头。

阿纳托利会认为这样的回答是代表没有改革的意志吗?抑或认为这代表著不可能进行改革而放弃的心思呢?

他还不知道那一天终究不会到来。

五月的阳光洒落庭园。弗拉迪米尔这么想著。

尤尔玛格那公爵家什么时候会毁灭呢?

而他自己,弗拉迪米尔•尤尔玛格那……又是什么时候会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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