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3 罗兹家的兄妹

我梦到了小时候的回忆。

年幼的妹妹在蔷薇花丛间开怀跳舞,当初离开本家时明明她是那样的不情愿,结果一看到蔷薇庭园她就喜欢上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吵着要回家了。我的妹妹奈莉很喜欢可爱、美妙、绚丽的东西,不过跟那些东西相比,蔷薇园也是别具一格吧。

看到妹妹开心,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好事。当然,带她来别馆的人并不是我,但那好像是我的功绩一样。蔷薇园这种华丽的地方待起来怪不习惯的,不过妹妹高兴我也就不计较了。

年幼的奈莉跑到我身旁,呼吸急促的她笑眯眯地递给我花朵编成的花冠。

「来,哥哥你看!」

她的脸颊跟苹果一样红润,不,这个地方是蔷薇园,应该形容成蔷薇比较好吧。我知道她呼唤我的意思,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因为她是一个小公主。我对奈莉微笑,拿起花冠戴在她亚麻色的秀发上,她的头发和花瓣同样蓬松柔软。

所谓的冠冕,与其自己戴上不如请别人加冕更好──至少奈莉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小小的加冕仪式,只不过这个加冕仪式蛮常召开的就是了。

奈莉笑了,她其实想笑得更开心,却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她还不满足吧,于是我说出了那句魔法的话语。

「很可爱喔。」

我学会奉承时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然而我很清楚「很可爱喔」──这简短的一句话,可以让一切变得美好。因此奈莉多次举办花冠加冕仪式,不断企求我的魔法话语,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只要她快乐就够了。

奈莉全身散发出幸福的氛围,主动扑向我的怀里,我和奈莉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梦境的景色变了,那景色──大概──就是现在吧。奈莉长大不少,以往漂亮盘起的秀发变成失去光泽的散乱发型,蔷薇色的脸颊也沾上了煤灰,不晓得是在哪里弄脏的。

……等等,失去光泽?煤灰?为什么长大就会变脏呢?

奈莉的侍女怎么了?把她的装扮打点好不是侍女的工作吗?怎么奈莉会变成这种村姑的模样?况且,我怎么会待在毫无高级家具的小屋里?

啊啊,对了,我记得自己被逐出家门──

「──哥哥!」

「哇啊啊!?」

眼前响起物体破裂的声音,我莫名其妙地被吓醒。神智不清的我左顾右盼,还傻乎乎地问到底怎么了。之后,我听到身旁传来无奈的叹息。

「不好意思,打扰你舒服睡觉了。哥哥,你最好留意一下时间喔?」

我茫然地看着身边的女孩,她是我的妹妹奈莉,长得亭亭玉立,脸上没有煤灰,头发也绑得很漂亮。

奈莉双手合十,原来这就是我刚才听到的破裂声,她在我的面前用力拍手。

「怎么了,哥哥,奈莉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语毕,我才搞清楚当下的状况。没错,那是一场梦,我们小时候的梦境是事实,长大后就是常见的虚构梦境了。

现在,我同样在罗兹家的别馆,而且还在蔷薇园里打盹。春季温暖的阳光洒落头顶,眼前是即将迎接生日的妹妹,妹妹穿着扎实布料缝制成的衣裳。嗯,光看外表的确是个淑女,她的侍女有好好工作呢,全部和平常没有两样。

话说回来,我怎么会梦到被逐出家门呢……这应该不是预知梦吧?就算我的个性温吞散漫,父亲也不会和我断绝关系才对……但愿如此啊。

「奇怪的梦,是怎样的梦呢?」

奈莉俯视我的脸庞,那双大大的亚麻色瞳孔充满了好奇心,眼角稍微有些上扬,每次看都像猫咪一样。

「也没什么……不值得一提啦,我早就忘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色色的春梦对吧!哥哥真是太肮脏了,这个地方可是奈莉神圣的蔷薇园耶!」

「为什么会变这样啊!?」

「哥哥这个年纪的男生,会梦到『说不出口的梦』,一定是那种内容啊。」

「我又没承认是龌龊的梦!奈莉,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确实啦,我是有做过不敢对奈莉说的梦,但刚才的梦境不是那样的……

奈莉凝视着我嫣然一笑,好美的笑容喔。

「当然是奈莉的完美王子啰。」

你追求的王子,真的是这样的吗?

「对了,哥哥,你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了,你下午要去找神父不是吗?」

「啊啊!」

没错,奈莉说得对,神父借我研读的拉丁文书籍,我答应过今天要归还的。如果因打盹而不小心迟到,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我赶紧拍掉身上的杂草,准备站起身来。奈莉叫我等一下,她的指尖移向我的脸庞──正确来说是嘴角。

「口水都流下来啰,太邋遢了。」

奈莉用姆指擦拭我的唇边,我大概是一脸愣头愣脑的模样吧,脸颊也好烫。我知道自己脸红了,我还以为她要帮我拿掉杂草呢。

「你、你跟我说我自己会擦啊!更何况,你干嘛用手帮我……!」

「唉呀,难不成用舔的比较好吗?」

我吓到岔气了,这孩子在说什么啊?今天的奈莉怪怪的。

「哥哥你在害羞什么,我是开玩笑的啦!」

不是开玩笑还得了啊。

「那、那我先走了,谢谢你叫醒我!」

调整好呼吸后,我仓皇地向奈莉告别。临行前,奈莉在背后对我说。

「哥哥!今晚的事情你可别忘啰!」

我当然不可能忘记──今晚,是奈莉的十四岁生日宴会。

奈莉雀跃不已,也是今天要举办派对的关系吧。那么,我得带给她美好的一天。

◆◆◆

我搭乘停在路边的马车,前往市镇的方向。别馆──对我来说已形同本家的这座宅第,随着车行渐行渐远。宅第本身规模不大,也没有宽广的腹地,却有一种品味典雅的风范。蔷薇园美丽动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闻到甜蜜的香气,因此这座宅第不知不觉间被称为「蔷薇之馆」,和我们罗兹家(Rhodes)的家名相得益彰。

我们搬到这里是在我刚满九岁的时候,比我小三岁的奈莉当年才六岁。这里本来是祖父退下当主之位后居住的地方,但他很早就过世了。这么棒的房子没人住也怪可惜的,母亲和我们两兄妹就搬来了。

父亲住在本家处理公务,蔷薇之馆的立地优良,搭乘马车很快就到市区了,本家则在更偏僻的郊区。当然,地处郊区的本家腹地更广大,仆役的人数也多上十倍左右。屋内拥有一切必需物品,想念书就聘请家教或神父,想买东西直接叫商人来家里就好。

不过我不太喜欢老家,本家的土地太过宽广,有种空虚的感觉,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给人一种孤寂的印象。虽然我的艺术造诣不深,也很清楚本家和别馆的美感差异。

去世的祖父海登.罗兹,似乎是一位审美观卓绝的人物,蔷薇园和馆内的装饰都是依照他指示安排的。每一根柱子精雕细琢,抬头仰望天花板还有美女微笑的图样,据说那是临摹希腊精灵绘制的,详细内容我也忘了。总之馆内各处美轮美奂,足以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本家的天花板则是全都涂成白色。

一眼就爱上别馆的奈莉,一定是承袭了祖父的感性吧……至于我呢?我没有祖父那样的审美观,也没有父亲那种出人头地的欲望。没错,父亲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工作,终日奔波经营人脉。

不过,我想尽可能安稳度日。身为长男,说出这种真心话绝对会被骂,我总有一天得背负罗兹家的基业。一想到要成为那个父亲的继承者,我实在难掩沉重。

无论如何,未来虽然令人烦忧,现在我却很庆幸自己搬来这里。最棒的是,我可以随意到镇上去,读书和买东西这两件事,自己主动接触比较开心。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下,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了。车夫停下马车,告诉我接下来的场所无法通行。市中心的巷弄狭窄,得用走的才行。

我向车夫道谢,徒步走向教会。说是徒步,其实也不用走多远,看着朝气蓬勃的街道,我开开心心地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

「富裕的贵族少爷,请施舍我一点吧……」

一位披着破布的乞丐向我低头乞讨,对方声音沙哑音调倒是蛮高的,也许是尚未变声的少年或女性吧……我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粗衣破布里隐约可见毛发脱落的头皮,也许营养状态不好吧。我没有仔细观察乞丐的形貌,只是看那骨瘦如柴的手指还有极为乾燥的皮肤,不难察觉对方困顿的程度。

这个乞丐应该活不到明年吧……搞不好,连要活过夏天都有困难。我知道这个乞丐很可怜,然而我也只能献上不负责任的祈祷,并做点些许布施。

「用这个买点东西吃吧。」

我低声回应,将手中的银币交给乞丐。耳边缭绕着乞丐常说的谢词,还有那句「愿神祝福你。」

「──你来教会也有七、八年了吧?」

神父收下书本问我这个问题。有别于庄严的教会,神父室的装潢很简朴,现在不是礼拜的时间,神父也不必站上祭坛。

「这么说来,好像是七、八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十七岁啦,梅尔也长大成人了呢。」

「不,我还不成熟……」

我露出一如既往的苦笑抓抓头,神父的笑容很温柔又有包容力,可是这一年来我渐渐不喜欢和这个人相处。当初父亲介绍神父给我认识,我只觉得他是个好人。

不过现在我很清楚,那张亲切的笑容下,不时会透露出敏锐的目光,这点让我十分不自在。

「那么──」

神父若无其事地将书收进柜子里,主动打开话匣子,我一听就猜到他要讲什么了。

「关于大学一事,你考虑得如何?」

……最近,神父很热心劝我投身学问。假如我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或许也不会这么困扰吧。

「呃,这个嘛,我还在思考……」

「不用太烦恼,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一定没问题的。我啊,都没东西可以教你了呢,大学方面我也愿意替你美言几句喔。」

神父嘴上这样讲,其实我知道那并不是真心话。我既不是笨蛋也不是天才,纯粹就是普通人而已。

神父会劝我这种人钻研学问,是希望我踏上神学的道路,等我日后当上神父,再招聘我支持教会。我瞭解他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罗兹家的家名,我一旦被教会吸收,罗兹家就不得不赞助教会。信仰上帝是换不到钱的,经营教会需要资金还有权力。信仰和权威看似相左,事实上是互为表里,这点真是太讽刺了。

可是明知如此,我也无法直截了当的拒绝,理由很简单,踏上学问的道路说不定我就不用继承家业了──这才是我没有拒绝的原因。

(是说,选择逃避也不太妥当吧……)

我有预感自己会后悔,但我又缺乏明确目标,有了明确目标,就不必如此烦恼了。

「……梅尔,这个决定对你是有益的,你的父亲事业做得不错,但这个时代的地主阶级比纯粹的贵族更有势力,贵族的立场也越来越艰困,每天烦恼资金问题,对你的人生也不是一件好事。」

权威是贵族的美德,资产则是持续夸示权威的必需品。花钱的方式越海派,也越容易受到瞩目,不过一个不小心,下场就是身败名裂……不可否认的,我丝毫没有妥善处理资金的自信。

神父说得没错,问题是……

我想起乞丐说过的话,难以想像自己未来每天低声下气地说「愿神祝福你」。

「不好意思,我会好好考虑的,今天我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最后,我暂且保留决定,飞也似地离开了教会。

来的时候明明心情很不错,现在我却抱着阴暗的情绪走在路上。我到了十七岁还在寻找自己想做的事,却始终没有头绪,我要是跟父亲说想去游学,他一定会很无奈。但游历各个国家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吧,例如学吟游诗人写诗什么的。嗯,这主意不错。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哪来的艺术才能啊。我曾把自己写的诗拿给奈莉看,她说我的诗跟论文一样无趣,看了就想睡觉。奈莉才适合当吟游诗人,如果她是次子而不是女儿,说不定有一展长才的机会吧。

我知道自己的烦恼很奢侈,这世上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没错,就像我遇到的那个乞丐。

「……真讨厌的乌云。」

上午天气还很晴朗,现在抬头一看,天气已经开始转阴了。不过白天和夜晚的天候迥异是常有的事,这个国家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我祈祷今天的好天气能持续下去,并且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

办完事情回到家里,路上停着好几台陌生的马车,漆黑的精美外装气派典雅,一般的马车可比不上。是参加生日宴会的来宾逐渐来到会场了吧,我已经努力赶回来了,但白天打盹似乎浪费了我不少时间。我好歹是宴会的主办者之一,迟到了可不能光明正大地开门进去,我偷偷从庭园的后门进入家里。

果不其然,家中的仆役忙着干活,我穿过如同战场的厨房,仆役们在幕后忙乱不堪,一到人前表现得恭敬有礼,看来罗兹家的仆役训练得不错。

我赶紧打点好行头前往宴客大厅,晚餐也快准备就绪了。我扫视会场,在后方找到了父母的身影,我一个月没见到父亲了,母亲在他身旁展现出温柔的笑容。父亲忙于公务很少来到别馆,有阵子我很担心母亲不知道会如何看待他,现在这样看上去,他们的关系好像没什么问题,母亲这种存在,真是明事理的生物啊。

我走到父母面前寒暄问候几句,父亲问我书念得怎么样了,我反射性地说:「关于这件事情……」

我还没下定决心去念大学,也不打算当神父,可是让他知道我的犹豫不要紧吧?说不定他愿意跟我好好讨论……

没想到父亲立刻望向其他场所,他只对我说了句晚点再谈就带着母亲离开了。我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发现有重要的贵客莅临了,那些人我见过几次,记得是波特温家族的人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穿了,我的苦恼在父亲面前比客人还不如啊。

蓦然,我注意到父母和波特温家族中一位很适合穿鲜红礼服的贵妇。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我思考着她是谁,她和我的父母似乎蛮亲密的。

贵妇向父母恭敬行礼后转身面对我,瞬间,我发出了傻气的惊叫声,那个女孩朝我走了过来。

「啊〜真是够了,派对还没开始就累坏了!父亲大人那样劳师动众的,烦死了!」

原来是奈莉,她一开口还是跟平常一样,我竟然把妹妹看成「贵妇」啊……我笑着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

「今天是奈莉生日,父亲也特别卯足了心力啊。」

「哥哥,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这句话令我颇感意外,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才对啊?奈莉夸张地叹气,声音大到其他人也几乎听得到。

「父亲大人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他拼命招待一些良家的大少爷,是想找寻奈莉的结婚对象吧。」

「是吗?父亲有这么说吗?」

「他不用说奈莉也看得出来,奈莉又不是哥哥,整天愣头愣脑的!」

奈莉语带讽刺,我们罗兹家的公主心情似乎非常不好。

不过仔细想想,奈莉也十四岁了,就好比神父不厌其烦地劝我求学,奈莉也到了要准备将来的时期。不,也许准备期早就过了,到了该下决定的地步。由于我性格温吞,才会以为结婚是更遥远的事,其实我们已经是大人了,至少周遭是这么想的。

「……奈莉不想结婚,人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奈莉喃喃自语,她的想法我深有同感。奈莉和我一样对未来感到不安,我们还无法接受无意间长大成人的自己。

可是这件事我没有说出口,我一方面在心底同意她的想法,一方面开口规劝她。因为我是她的哥哥,不能像她那样孩子气。

「即便如此,这终究是为你举办的生日宴会啊,宴会主角愁眉苦脸的不好吧?父亲再怎么样也不会马上逼你决定结婚对象……况且,你试着跟大家交流一下,说不定会找到不错的对象,例如你一心憧憬的王子之类的。」

「……所谓的王子,又不是随便就找得到的。」

「那也不必拘泥于王子啊……」

「奈莉才不想妥协。」

这未免太任性了吧?奈莉,你到底奢求多完美的超人啊?

看我一脸困扰,奈莉俏皮地笑了,她仰望着我说道。

「目前啊,奈莉的王子只有哥哥喔。」

「你又胡说八道了……」

「有什么关系嘛!在奈莉找到王子之前,哥哥先当人家的代替品吧?」

我们小时候玩过英雄救美的游戏,从那以来奈莉就把我当成王子,她是被邪恶魔法师抓走的公主,而我则是拯救她的王子,角色永远是固定的,但奈莉却很喜欢这个游戏。

到了这个岁数,她应该也不是真心在追求王子吧,我知道那纯粹是游戏的延伸,而且我没资格当王子。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得趁现在给公主献上贡品了。」

语毕,我拿出事先暗藏好的礼盒,里面装着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我离开教会后,就是去工房取这样东西。虽说我们是家人,慎重其事地送礼还是蛮害臊的,开点小玩笑比较容易送出手。

奈莉登时笑逐颜开,她喜形于色、满心雀跃地拿出里面的物品,她手中拿的是附有红蔷薇装饰的首饰。

「好棒喔!奈莉看过这种设计风格,是王室御用的工房制作的吧?现在很流行呢!」

真不愧是奈莉,消息好灵通,我可是四处打探才知道的。

「你喜欢吗?」

「当然啊!哥哥果然是奈莉的王子,很清楚奈莉想要什么东西呢!好,奈莉要赶快戴起来看看──啊。」

奈莉本想戴上首饰,动作却戛然而止,她突然恢复冷静的笑容将首饰交给我,叫我收下首饰的奈莉,和她年幼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我想起花冠的加冕仪式后也笑了,我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所以我用恭谨的动作替她戴上首饰。

最后,再加上一句魔法的话语。

「嗯,很可爱喔。」

只是这样一个举动,奈莉的不满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生日宴会顺利进行,可惜天上响起山雨欲来的雷鸣声,来宾几乎都回去了,宴会也就自动结束。父亲忧虑地表示,或许下次宴会要办在本家比较好,本家和别馆不同有很多空房间,万一碰上恶劣的天候,也不愁没有收留宾客过夜的场所。

宴会提早结束,现在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奈莉邀请我玩卡牌游戏。我很不擅长算计,每次都赢不了奈莉,不过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就老实答应她的邀请好了。

在前往奈莉房间的途中,厨房后门传来吵闹的声音,一群仆役聚集到那个地方。我很好奇出了什么事情,但奈莉硬是拉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过去瞧个究竟。

「反正一定是野狗或野猫跑进来了吧。」

奈莉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是更严重的事情。

「再说了,有什么问题别人会解决的,父亲大人也在这里啊。」

关于这点奈莉是对的,有问题也轮不到我出面,到头来,我决定趁奈莉心情变差之前,赶紧离开那个地方。

不可思议的是,那件事我一直念念不忘,内心也莫名忐忑不安。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我的心简直像被别人揪住似地,我满脑子都在想──也许我该介入那场骚动吧,不然好歹要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我心不在焉,每一局游戏都输给了奈莉。

◆◆◆

当天夜里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睡不着觉的我决定去拿点饮料喝。外面的天候依旧恶劣,打在窗上的雨声特别吵杂,雨天没有月光,我只好掌着灯火在走廊下前进。

走到厨房之前,我发现侍女的房间透出了光线。连我都睡不着觉了,其他人醒着也不是多奇怪的事情。

然而房门的缝隙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知道这是藉口,但我没打算偷窥的,我只是感觉那里有我必须寻觅的对象……我停下脚步,不晓得自己为何有这种心情。

那里本来是个人房,而且不是普通的个人房,算是有点特别的地方。某位服侍过老主人海登.罗兹的侍女获得了那间个人房,换言之,那个女性在我搬来前就扶持着罗兹家,目前是资历最深的侍女,也自然接下了侍女长的职务。

照这样看来,她少说也有三十或四十岁以上了,偏偏她的容貌像二十多岁,久而久之大家在背地里称呼她「罗兹家的魔女」。当然这是比喻,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传闻。

不过大家会这么想也在所难免,我问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她的详细来历,包括出身和家世一切成谜,下人们一提到她也支吾其词,似乎不太想接触她……或是不太想瞭解她的事情。她持续留在罗兹家,是遵从上一代当家的遗言,没有她在的话,母亲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管理别馆是母亲身为女主人的工作。

如我所料,侍女长就在房里,细长的黑发编成一束并没有解开,我从没看过那个人换上居家服休息的模样。室内提灯照亮侍女长的侧脸,她的脸色跟病人一样苍白,翡翠色的双瞳注视着一点──也就是床上的位置。

床上躺着一位陌生的少女,我瞬间吓了一跳,因为那看起来很像尸体……一定是我对侍女长的偏见造成的吧。

我放下先入为主的观念仔细观察少女,少女的胸口有些微起伏,看上去是睡着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可是她的模样称不上健康,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这代表她身心俱疲。她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有她到底是谁啊?我没见过那样的女孩。

不只是在这座宅第里──我在世上从没见过那种人。

躺在床上的少女有一头白发,晶莹剔透到令人惊讶的地步。放在胸口的双手犹如石膏般白皙,我出神地观赏少女,完全忘了自己偷窥的罪恶感。我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我好想一睹她的容貌,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侍女长撩起一束少女的纯白秀发在指间抚摸摆弄,同时望向少女的脸庞……侍女长的眼神似乎有点热切,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侍女长开口了。

「我一直在等您……」

接着──她的嘴唇落在少女的秀发上。

我愣住了,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在我心生疑问前思考就僵化了,这──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亲吻啊!而且有种爱慕的甜美韵味,不是家臣对主人的忠诚之吻。

我终于领悟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忍不住后退一步。也许是慌张的关系吧,我不小心发出了脚步声,侍女长抬起头来,她的翡翠色双瞳直视着我。

我赶紧逃离现场,连饮料也没拿就跑回房间了。我的心跳剧烈鼓动,身体也好烫。我闭上眼睛劝自己冷静,心情却始终难以平复。

我反覆回想侍女长的吻。

还有少女柔顺的纯白秀发。

4 白发少女

隔天吃早餐时,已回本家的父亲并没有露面,我知道他很繁忙,但家人聚在一起吃顿早餐有何不可呢?到头来,我也没有机会和他讨论大学的事情。

另外,可能是我睡眠不足气色不好吧,奈莉的视线令我很不自在。她问我理由,我又不敢说自己去偷窥别人了,只好尽量回避她的视线。

我祈祷早餐时间快点结束,母亲突然说要介绍一位新的侍女。家里人手充足也没听说有人要辞去工作啊,在生日宴会前招聘新人也就罢了,为何要在告一段落时才招聘呢?

我茫然思考的脑袋,下一秒活像淋了一盆冷水般清醒过来。我的眼睛──紧盯着从门后现身,动作紧张僵硬的侍女。

侍女有一头引人注目的白发,比清晨的朝阳还要耀眼,她每走一步,我似乎能听到秀发柔顺摆动的声音。

不会错的,她是我昨晚看到的少女。

母亲温柔地叫她打声招呼,没有母亲的指示她大概永远不会抬头吧。少女犹如迷路的小孩子,给人一种怯生生的印象,抬头的动作也很缓慢。

昨晚我很想一睹她的芳颜,想不到竟以这种意外的方式达成心愿。她的容貌一如我的想像──不,是比我想像的更加姣好,但我最惊讶的不光是她的美貌。

──她有一双红色的眼眸。

颜色不下于新鲜芳醇的葡萄酒……又有点类似红宝石,那双不可思议的瞳孔,随着光线的角度变化产生不同光彩。一头白发已经很引人注目了,再加上那双鲜红眼眸……连我这么没情调的人,都以为她是妖精或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初次见面。」

她小巧的嘴唇动了一下,那动作、声调、发音、举止既沉静又唯美,彷佛强风一吹她的存在就会跟着消失。

「承蒙不弃,今后我将担任夫人的侍女。」

她告知自己的名字后,便退到后方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立刻看出她是刻意不想凸显自己的存在,不过那是没意义的,那么醒目的少女谁能把她当成空气呢?

后来的对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我只记得奈莉不断追问母亲少女的来历,而那些说法大多都是推托之词。

◆◆◆

那一天,我预定要前往伯爵家,伯爵家找来远方的学者要召开研讨会,我纯粹是去旁听的。学者之间的讨论我能听懂一成就要偷笑了,现在我很担心自己中途睡着。

总之,出发是午后的事情,扣掉准备工作也还有充裕时间,我决定在馆内徘徊,寻找少女的身影。

不久,我找到了寻觅的对象,她在二楼的大厅里。那间大厅的空间说不上宽敞,使用频率比不上一楼大厅,我正要上前攀谈却大吃一惊。

理由是她正在里面打扫。

「等、等一下!为什么你在打扫呢!?」

我发出惊讶的声音后,才发觉自己的反应不妙,我至少该先打声招呼才对。果然,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回过头来,我没有要吓她的意思啊。

可是这也不能怪我,今天早上她说自己是母亲的侍女,侍女和仆役是不一样的,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千金,但她会来我们家担任母亲这个别馆之主的侍女,出身一定不会太差吧。人家把千金交给我们,我们却让对方打扫,这对我们的名誉可是一大损害。

「啊……梅尔大人,今早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唔……嗯。」

正确来说我昨晚就见过她了……算了,这不重要。

「我在这里打扫……是否给您添麻烦了?我问过家中的仆役,他们说二楼还没打扫,所以我就……」

「不,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你不用打扫没关系,这不是你的工作。」

语毕,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暗淡……她以为我在指责她吧?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困扰地思考其他的解释方法。

「对了,你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例如……照顾母亲生活起居之类的。」

「那些事已经有其他人打点妥当了……」

这么说也对,母亲还有其他的侍女。

白发少女悄悄地说。

「而且夫人也叫我自由参观馆内。」

有机会享受自由还特地跑来扫地,真是奇怪的孩子。不过她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像我比较奇怪一样……之前她在别人家担任侍女也有负责打扫的工作吗?看来每个家族的常识不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这样正好,我笑着告诉她。

「整座宅第你都参观过了吗?」

「还没,如您所见,我才刚开始打扫……」

「那我带你参观吧!」

她对我的提议颇感讶异。

「这、这个,我怎么好意思麻烦梅尔大人呢。」

「没关系啦,介绍宅第也是罗兹家成员份内之事,况且──」

我想多和你聊聊天。这句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的话,现在我却说不出口。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不轨的企图,耳朵后方却莫名燥热。

她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

「况、况且我也闲来无事嘛。」

最后,我换了一个说法。

我带她参观别馆的各个房间,首先是昨天召开生日宴会的一楼大厅,早餐和晚餐也是在大厅享用的。之后是仆役专用的大房间和厨房,以及我的房间位置等等。奈莉和父亲的房间我也说明过了,只是没有进去里面。这里不是很特别的洋馆,但也有些独树一帜的地方,蔷薇园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则是书库。

书库和芬芳的蔷薇园不同,里面充满了尘埃和霉味,再怎么保养清洁也改善不了,这股气味一定和房间融为一体了吧。比起蔷薇园的芬芳,我更喜欢书库的霉味,与其说喜欢,应该说有种沉静的感觉。

看到这个形同小图书馆的地方她也很惊讶,我们又不是文官世家,有这么多藏书很稀奇吧。我刚搬来时也很讶异,据说祖父买下这座洋馆时就有大量藏书了,或许是这个缘故,偶尔可以找到非常古老的书本。另外还有类似舶来品的外国书,例如很像外国领主写下的日记类手札,我还记得自己努力学习外语好不容易看懂内容时,结果却发现纯粹是抱怨,当真是失望透顶。

我跟她说有想读的书尽量拿不用客气,她向我道谢脸上却带着困扰的表情……说不定她不太喜欢读书吧,女孩子果然比较喜欢鲜花或宝石那种漂亮的东西。

那我就按照期望带她去蔷薇园好了。

她是个不太说话的女孩,另外可能是我们刚认识不久,她对我有种距离感,用警戒一词来形容……更为贴切吧。希望是我多心了,我很担心自己是否无意间冒犯她,所以我也更谨慎选择话题,在不需要介绍的移动过程中,我们没有交谈的情况也逐渐变多。

幸好一来到蔷薇园,她的表情似乎也变柔和了,我在内心感谢祖父。

「很漂亮对吧?这里最美的时候是初夏,当然里面有各国找来的品种,冬季以外的时节也有不错的景色。其实我蛮惊讶的,没想到祖父那么喜欢蔷薇呢。」

她凝视着蔷薇,我偷偷观看她的侧脸。不晓得这片蔷薇园,在那双红色瞳孔中是何种景象?肯定比我眼中的更有情调吧。

我以为她会随口应和几句,毕竟之前一直是如此,但这次不一样。

「也许……是为了某人种植的蔷薇吧。」

「咦?什么意思?」

「啊啊,不是……大家常说蔷薇很适合当赠品,所以……」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想法啊,我之前都没想到呢……大概是我不习惯用花朵当赠品吧。」

「我、我也不常收到……」

「是吗?真令人意外,因为──」

你长得很漂亮,我以为你很常收到花朵呢──我想这样称赞她却说不出口,说人家收礼物习以为常,这种讲法挺失礼的不是吗?我猜啦。而且,当面称赞她漂亮,实在挺别扭的嘛。

要我称赞奈莉「可爱」并不困难。不过眼前的少女不是妹妹也不是家人,所以,换句话说──也不是没机会论及将来。我不想随便称赞她,被她当成一个轻浮的人……

(──不对,现在想这个也太快了吧!)

我们才刚认识我在想什么啊?今天的我怎么怪怪的,她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次我掰不出圆场的藉口了。

「呃,那个……对了!你没从老家带自己的衣服过来吗?你身上穿的是我们家的衣服吧?」

……糟了,我不擅长改变话题,对话的方向不太好。她穿的衣服确实和侍女长相似,是我在其他地方没看过的款式,服装本身很朴素,比较接近仆役的衣装而不是礼服,难怪她说要帮忙打扫其他人也没有制止她。

总之,她穿这身衣服一定有理由,该不会她的老家没让她带衣服过来?或者家中没钱订制衣服?这年头有不少财政困难的贵族,她是不好意思被别人知道吧。

不出我所料,她很烦恼该如何回答,我赶忙解释我不是在嫌弃她,她有些不知所措,悄悄地跟我说。

「夫人说要帮我订制新衣服,我也不好意思让夫人费心……于是侍女长表示要送我衣服,听说是她亲手做的……呃呃,尽管我还是不好意思收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意思是比起特地订制新衣服,收下侍女长的衣服她比较能接受吧。我轻咳一声后,凝视着她郑重嘱咐。

「跟你说你不用这么拘谨没关系,你已经是这个家的人了,母亲和我们兄妹也不会反对你自在过活,因此你可以自由使用书库,想去蔷薇园散步或摘花都没关系。」

「可、可是……」

「你就别客气了,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才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好。

我想她以前的境遇不太好吧,打听别人的过去太不厚道了,等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也许她会愿意告诉我。在此之前,先试着消除她的惶恐,我希望她对这个家抱持良好印象。

而且──她忧虑的表情虽然漂亮,但我更想看到她的笑容。

「你有困难的话欢迎来找我,不方便告诉别人的事我也愿意聆听。我们年龄相近,聊起来也比较投缘嘛。」

「……是。」

「生活上的琐事也好,啊,人际关系也──」

话说到一半,我的脑海浮现昨天的光景──那个黑发侍女长亲吻少女秀发的模样,白发少女说自己的衣服也是侍女长准备的。

「对了,你认识侍女长吗?」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我、我跟那个人真的是初次见面!」

不料,她的回答非常激动,简直就像不连贯的对话过程。这种回避追究的强硬语气令我目瞪口呆,她也惊觉自己失态,小声地改口「那个,我们并不认识,不过她是个不错的人呢……」现在才改口太迟了,她们显然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不太好的那种。

可是碍于气氛我不方便询问,只好暧昧地陪笑。

◆◆◆

参加完伯爵家的研讨会,纯粹去旁听的我回到家也快累坏了。在家门前迎接我的正是侍女长,果然她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多岁,偏偏她身上沉着冷静的气息给人一种年岁颇大的印象。罗兹家的魔女,这个称号形容得真是贴切啊。

我决定要询问她白发少女的事情。我是已经很累了没错,但事关白发少女的问题,我不想再拖下去。

侍女长挂着完美的笑容回答:「不,我们是初次见面。」

那么我昨晚看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侍女长说「我等您很久了」──那句话的真意是什么?既然她们都说彼此是「初次见面」,我也无法再追究下去,更不能提起昨晚的事情。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罗兹家的长子偷窥女性的房间。

然而……我猜侍女长应该知道我偷窥的事实。

5 高塔的故事

白发少女来到蔷薇之馆已经将近一个礼拜,她的举止依旧客套,却也慢慢适应了馆内的生活,因此我也稍微放心了。只是她特殊的外貌实在很引人注目,纯白的发色和赤红的双瞳在我眼中具有神秘的美感,不过当然也有人不喜欢。如果连我都疏远她,那她在罗兹家就没有安身之处了,所以每次见到她,我都尽量亲切地向她攀谈。

……说穿了这都是藉口,我表面上说是为她好,其实接近她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多和她聊聊、多欣赏她的双眸、多陪伴在她身边──这样的欲望不断涌现,每次见到她都害我心跳加速。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经验。

那一天我也在走廊上闲晃,四处左顾右盼,不自觉地寻找她的身影。可能我满脑子都是她的关系吧,我的耳朵敏锐地听到仆役们提起她的名字。

「她怎么了?」

仆役们正在走廊打扫,他们确实有在工作并没有偷懒,不过遇到馆内的主人似乎令他们心生惶恐。我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他们却畏缩地低下头来。

「梅尔大人,这点小事不值得您挂心……」

「无所谓啊,跟我说。」

两名下人对看一眼,这才娓娓道来。

根据他们所言,今天上午奈莉突然说要更换房间摆设,而且是大规模更动。她自己的侍女不够用,连母亲的侍女也借来帮忙。上午我刚好待在房里,帮忙临摹手抄本来学习知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

眼见骚动发生,仆役们也主动伸出援手,但奈莉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还说:「更换摆设是讲求美感的工作,区区下人没这本事,况且奈莉也不想让男人进来房间,染上汗臭味要怎么办。」这种傲慢的发言真像奈莉会说的话,我听得头都痛了。仆役们赶紧补充一句:「可是奈莉大人说梅尔大人随时可以进去她房里。」呃,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啦。

总之,没得帮忙的仆役继续打扫,过了一会儿奈莉的房门开了,一群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他们偷听房内的情况,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房间里……只剩下奈莉和白发少女,她说:「奈莉大人我也去帮她们的忙……人多总是好办事。」奈莉一定对侍女们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例如叫她们搬来厚重地毯却不准男人帮忙之类的。奈莉叫住白发少女,说有事情要和她谈。

奈莉接二连三地质问白发少女,包括她的出身、双亲姓名、身分证明,和罗兹家有何关系等等,这些质问令她不知所措、无法回答,奈莉怀疑地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下贱的企图才来我们家啊──

这个质问也许太过分了,但白发少女充满谜团也是不争的事实。像这种外表引人注意的女孩,早该成为社交界的话题了,然而就我记忆所及完全没有类似的传闻,奈莉也说从没有看过她。再者,除了外表的问题之外,她的举止也不太俐落,简单地说,就是她身为一位侍女的动作并不干练。

所有疑点引爆了奈莉的猜忌,她质问的态度激烈,还差点动手殴打白发少女。那些仆役惊慌失措,本想冲进房内制止,幸好白发少女灵机一动,将话题带到室内的绘画上。白发少女说那幅画非常漂亮,希望有机会多瞭解一下──

假如她提的是普通的绘画,一定会激怒奈莉说她故意转移话题,但我很清楚那是一幅什么画。一谈到那幅特别的画,奈莉的心情就会马上变好──那是描绘我们童年时期的画,描绘小时候我们还在本家时手牵手的模样。由于年代久远,我也不记得有人帮我们画过那幅画,可是对奈莉来说,那幅画是她的宝物。

奈莉得意地炫耀那幅画,她说:「哥哥啊,是只属于奈莉的王子喔。」说着说着,负责搬运物品的侍女们回来了,仆役们急忙离开门前,后来的事情他们就不清楚了。

我的头开始痛了,奈莉那家伙干嘛对白发少女这么凶啊?以前她从来没对侍女如此蛮横啊。

不可否认我也很在意白发少女的出身,但现在应该相信母亲和她才对,母亲说她来自值得信赖的世家,那么就算她没有自报家名也无妨,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愿意告诉我。

话说回来,奈莉说我是属于她的王子啊……真没想到奈莉这么离不开我,所谓的王子不是扮家家酒的延伸而已吗?

奈莉喜欢我我当然很开心,看那孩子欢笑我也同感欣喜,这点从小到大一直没变,因此她的任性或要求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不过她的任性要是伤害到其他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她伤害的是白发少女……就更不能原谅了。

◆◆◆

当天午后我邀请白发少女一同散步,我们去的是蔷薇园,到头来还是在宅第里。今天的天气微阴,还蛮适合散步的。阴天适合散步,这种说法乍看之下很矛盾,但她不习惯在阳光下活动,这对她来说很正常。所以她的肤色白皙,她本人似乎很讨厌自己的体质。

我没有过问她和奈莉之间的争执,相对的,我提醒她有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原以为她会报以形式上的感谢,不料她一脸困惑地问我。

「梅尔大人……为什么您不讨厌我呢?」

「怎么问这个呢?」

「其他人都不太喜欢我……」

「其他人──」

是指奈莉吗?说到一半,我改口「是指罗兹家的人吗?」

「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我会告诉下人,叫他们改善对待你的态度──」

「不、不是的!这个家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是真的……他们对我非常好,我指的是以前的经验……」

她说的以前,是指在别人家当侍女……或是在老家时的经历吧?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柔和,却还不到很明显的地步,现在打探她的隐私还太早了。

「……我没有讨厌你的理由啊,外表稍微奇怪一点又怎么样,你是普通的女孩子嘛,我觉得你应该感到骄傲,特别是一件好事啊。」

语毕,我对她莞尔一笑。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唯独笑容颇受好评,实际上我只要保持笑容,大家就会对我敞开心扉,认为我是一个无害的人。在社交界,怀着这种心机陪笑是很普通的事……可是现在我是诚挚希望她能安心才露出笑容的。

她短暂地注视我的双眼,随即转移视线。她是个不太敢注视别人眼神的女孩,这一定也和她过去的经历有关吧。如果有人说我的眼睛很可怕,我也不敢和别人对上眼。

她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

「我很难这样想,至今……我一直被别人当成魔女……」

我还蛮意外的,她是魔女?会讲这种话的人根本是有眼无珠吧?这个评价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忍不住笑了。之后我连忙道歉,毕竟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你的,但你怎么看也不像魔女啊,我第一次在大厅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妖精呢!」

「咦?」

「啊。」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整张脸登时发红。

「呃、呃……我没有奇怪的意思喔!那个,我是说你跟妖精一样漂亮──啊啊,不是的……请你忘了我说的话吧……!」

脸颊的热度扩散到全身,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胡说什么了。我慌忙解释之余,偷偷观察她的侧脸……倘若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也变红了。

太好了,我还担心招致她的反感呢,万一她嫌我恶心那可就不妙了。而且她的双颊羞红,代表我多少可以怀抱期待吧……

「呃,那个。」

「是、是。」

……怎么办,好尴尬,现在的气氛不错反而让我更加紧张,得赶快找其他话题……

「对……对了!不介意的话,可否跟我说说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嗯,我还不太瞭解你嘛。」

「也对……梅尔大人是罗兹家的长子,当然不喜欢家里有身分不明的人──」

「等一下、等一下!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是的,我不在意你的家世或过去,我想问的是更轻松的事情──例如你喜欢的东西之类的。」

她疑惑地看着我,是在怀疑我的用意吗?如果她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我该怎么回答才好?老实告诉她我想和她更亲密没问题吗?

不过她的疑惑并不是针对我。

「我……我没有和大家聊得来的兴趣,我不像奈莉大人那样擅长玩牌,也不像梅尔大人那么博学……」

「任何事都无所谓啊,你没必要迎合别人嘛。」

她再次沉默,说出自己喜欢的事物有这么困难吗?还是她不愿意告诉我呢?我们的代沟一直无法填补,亏我以为差点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了……我的内心涌现一股淡淡的悲哀。

我尽量保持笑容,本想告诉她不必勉强也没关系,就在这个时候,她用我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了「故事」两个字。

我猛然一惊赶紧闭上嘴巴,静静等待她说下去。她缓缓张开红色的双眸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

她的视线停留在洋馆的高塔而不是我的身上,那是一座被称为瞭望塔的建筑,主要是城寨、领主的城堡或大型教会才有的设施,换句话说和蔷薇之馆不太搭调。

这座宅第的珍奇场所不光是蔷薇园和书库,瞭望塔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因为老化严重而被封锁了。以前我和奈莉去里面探险过,结果被家人痛骂不可以做危险的事,买下这座宅第的祖父也没有修缮瞭望塔。

「什么样的故事?」

我也仰望高塔顺便反问她,我猜她不会告诉我,不料她悄声说道。

「……有个女孩被关在某座塔里。」

以一个故事的开场白来说,她的语气太呆板了。

「塔里很昏暗,唯一的光源是一扇无法企及的小窗,那个女孩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塔里,当她有记忆的时候就待在那里了。对此她也没有不满,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也无从比较自己的际遇吧。」

她肯定不适合当吟游诗人,但我没有插科打诨,就这样默默地听她说下去。重点不是她的叙述方式,而是她愿意告诉我,我单纯感到很开心。

「不过某一天,窗外飞来一只白鸽,鸽子的脚上绑了一封信。她吓了一跳,打开信件观看,那是一封不晓得出自何人的俏皮信件,上面的内容是──收到这封信,和我素昧平生的人啊,要不要和我聊聊呢?

少女很困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交流,她烦恼了一下子,最后还是压抑不了好奇心,决定写下回信。她将信件绑回鸽子的脚,放鸽子飞出窗外。

过了几天鸽子又回来了,脚上同样带着一封信,塔中的少女和素昧平生的对象,就这样当上了笔友。起先的内容是闲话家常,接着渐渐有了变化,那个陌生的对象向少女提了一个建议。」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我判断她是要换口气休息一下,事实却不是如此。那双红色的眼眸瞄了我一眼,我才发现她是在寻求我的反应。

「……对方想知道她的身分,或者──要求见面是吗?」

书信往来的变化,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我似乎猜对了,她轻轻颔首说道。

「……没错,写信的人提议双方碰面。少女很烦恼,老实说她也很在意那个笔友,偏偏她被关在塔里出不去,这件事若据实以告,说不定对方会来拯救自己,相反的,对方也可能心生怯意,从此再也不寄信过来。

她烦恼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决定说出真相,包括她想见对方一面,以及被关在塔里的事实。不过她一直等一直等,始终等不到回信。」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咦,难不成这样就没了?对方没有回信,少女也同样被关在塔里?我的表情一定充满了疑问,她那深红色的瞳孔紧盯着我,我从来没被这样凝视过,不免觉得心跳加速。是说,她的双眼真是晶莹剔透啊。

彷佛会被吸进去一样──

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晕眩。

这是……怎么回事?过去我似乎也看过那种强烈的视线……

……不对,是我的错觉吧,一定是她的瞳孔太漂亮,我才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气氛当中,纯粹是这样而已。

「后来……您认为故事会如何发展呢?」

听她抛出一个问题,我也安心了。什么嘛,原来还有后续啊。

「这个嘛,我想……对方没有回信……而是直接跑来找塔中的少女了吧?」

她陷入沉默,我、我的答案错了吗?她沉默了一段时间令我非常不安,这才轻轻地点头回答。

「……是的,正是如此,写信的人现身了。那个人首次打开高塔的大门,身后闪耀着炫目阳光来到了少女的面前,他温柔地对少女说:『我来接你了。』原来,那个人是邻国的王子,从此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松了一口气。

「啊啊,太好了,果然是这样啊,故事就该有快乐的结局嘛。」

故事里,可怜的少女一定会得救,例如王子突然现身,不顾少女的身分迎娶她成为王妃等等。反正什么都有可能,故事就是这样的东西。

因为──那终究只是故事。

「不过你也真奇怪,怎么会喜欢女孩子被囚禁的故事呢?」

她已经没有看着我了,反之她不知所措地俯视脚边。

「由于体质的缘故我也不太能出门……所以特别感同身受吧。小时候,我的身体比现在还要柔弱……」

「……现在,你想去各种地方游历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么──」

你对这个故事感同身受,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你囚禁的是自己的心,你在等待打开心扉的那一天,而且需要别人的援助。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还是陶醉在浪漫的思维里了?不过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当王子的料,但能做到类似的事情。

因此──

「──跟我一起环游世界吧。」

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提议──像在邀请她出门散步似地。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似乎忘了该如何表现惊讶的态度。

既然要环游世界,那成为学者也不错。学问有很多种类,我不一定要听从神父的建议研究神学,我才不想被绑在教会呢。我要效法伯爵家找来的学者,被某个遥远的国家招聘,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

这是一个很荒唐的梦想,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无疑是最棒的选择。过去我对未来不抱期待,但如今内心却雀跃不已,我想将这个念头视为自己的梦想。

「这个,梅尔大人──」

我朝她走近一步,想牵起她的手,奇怪的是我不太紧张。突发奇想的美梦压过了害羞与不安,激励我鼓起勇气,我总觉得自己现在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当我要碰到她的指尖时,听到了充满敌意的声音。

「当然,你也会带奈莉一起去对吧?哥哥。」

「咦!」

我讶异地回过头,奈莉神色不善的在我身后。一想到有人在看我们,我又突然害羞起来了。刚才的气势急速萎缩,我连忙收回自己的手。

奈莉介入我们之间,对白发少女说母亲在找她。我猜这句话绝对是谎言,但奈莉一搬出母亲的名义,身为侍女的她也只好离开。她低头行礼,转身离开现场。

「呜呜……奈莉,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啦。」

我失落的样子似乎很明显,奈莉无趣地哼了一声。

「王子才不会露出这种丢人的表情。」

「我又不是王子……」

「你在那女孩面前不是很想当王子吗?」

……奈莉真是敏锐,搞不好是我太好懂了吧?

我正想反驳奈莉,她却抱住我的手臂说道。

「先不谈这个了,今天奈莉花了一个上午改变房间的摆设喔!人家找你好久了,想让你来见识一下呢。」

我知道她变更了房间摆设,包括她质问白发少女的事情。

「房间随时可以看,何必挑现在呢……」

「奈莉就是要挑现在!谁叫哥哥最近都不理人家啊!」

「我忙着念书啊──」

奈莉那双和猫咪一样锐利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放,面对现在的奈莉,感觉任何谎言都会被她拆穿。的确,忙着念书不过是藉口,我的进境反而退步了。我不太想承认,但原因昭然若揭。自从白发少女来到家中,我满脑子都是她的事情,不管是读书的时候、搭乘马车的时候、睡前的时候我都在想她,所以我不太想和别人相处,以免心不在焉的态度被一眼看穿。

「哥哥……你不会喜欢上那个女孩了吧?」

「这、我……」

奈莉说我喜欢上白发少女了。

奈莉的质问害我心跳加速,我很担心抱住我的奈莉会听到我的心跳声……我真的喜欢白发少女吗?我确实很在意她,也想多看她几眼和她培养亲密的关系,然而我完全不瞭解她。我们相识才一个礼拜,这样就说喜欢还言之过早吧?这和好奇心有何不同呢?

……我不太清楚,至今我从没喜欢上其他女孩子,喜欢上别人是怎么一回事?恋爱是否具有形式?什么形式才是正确的?如果有答案真希望有人能回答我。

「──哥哥,那个女孩绝对不行喔。」

在我开口之前,奈莉就用强硬的语气警告我。我听了大吃一惊,为什么不行呢?

「她一定是想伤害你!太危险了!」

我露出傻眼的表情,她还在在意上午的事情吗?

「跟你说奈莉,没有证据不要随便说别人的坏话……」

「奈莉有证据!」

咦,真的吗?这可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表情忙着变来变去,一下傻眼、一下惊慌。

「证据就是……奈莉身为女人的直觉!」

「……噗。」

奈莉说得煞有其事,我反而笑了出来。奈莉在说白发少女的坏话,按理说我应该要纠正她才对,但比我矮一颗头的奈莉,挺起胸膛主张自己的女性直觉,实在蛮好笑的。

「不要笑人家啦!奈莉绝对没有说错!」

「奈莉,直觉称不上证据啦。况且你说女人的直觉……这种话你是在哪里学来的?」

「哥哥,你把奈莉当小孩子吗?奈莉当然有女人的直觉啊,母亲说过女孩子比男生早熟喔。」

话虽如此,在我眼前的奈莉,怎么看都是稚嫩的小女孩啊。当她知道我没有认真看待警告时,她别扭地说自己真的不是小孩了,总觉得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有点迫切……

「总之──不能喜欢上那个女孩喔,哥哥。」

奈莉对我耳提面命,我不点头答应她是不会离开我的,于是我心不在焉地说:「好啦好啦。」

……喜不喜欢一个人又不是别人的意志能决定的,这种事奈莉不可能不懂。

◆◆◆

当天晚上是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断断续续的浅眠,接着在不可思议的睡意翻弄下,我的身体彷佛融入了别的地方。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感到背部流下不舒服的冷汗,无意间坠入了梦中世界。

梦境中我在攀爬高塔,漫长的螺旋阶梯给人直达天际的印象。石造的墙壁上多少有一些镂空的窗户,日正当中的太阳在户外照耀着璀璨的光芒。

外面传来热闹的喧嚣,有小孩子和女性的声音,还有感谢春季恩典不断举杯庆贺的吆喝声。我笑看眼下的光景,同时心生强烈的恐惧,好想立刻从窗户跳下去。

塔内和外面的世界差距未免太大了,木制的阶梯被三人的脚步踏得嘎嘎作响。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我们远离外界的光芒,来到了最上层。

打开最上层的房门,一股恶臭蔓延开来。这个房间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恶臭呢?我呆站在原地,其中一位随行的人进去抓住女孩的肩膀。

靠在墙上的少女无力地倒在地上,这种现象代表什么我也很清楚。她的身体松弛到不自然的地步,连倒地时的护身反应都没有。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现场响起餐具掉落的尖锐声响,是从我手上滑落的。随之扩散的浓汤香气,也掩盖不了房内的臭味。

被监禁在塔内的少女,身上发出了腐臭的味道。

那味道──是尸体的臭味。

「我并不想杀她啊……」

我的声音在颤抖,耳朵还听到奇妙的声响,隔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我浑身失去血气差点就要晕倒了,要是晕倒可以换回她的命,我很乐意这么做,但现实是残酷的,我知道自己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随行的二人也确认了少女的死亡,他们的反应很冷静,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没错,他们没有任何感想,这些人根本没有人性,一个眼里只有钱,另一个则是杀人狂。天啊,为什么我会跟这些人扯上关系!都是我太软弱的缘故。上帝啊,我、我……

「听好了,我们要封锁这个房间,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这女孩的模样。」

「你、你为何这么冷静……!你就没有一丝人性吗──」

这是我第一次反抗那个男人,可惜一个面色如土、胆小发抖的人破口大骂,连狗吠都不如吧。他瞄了我一眼,嘴唇不悦地扭曲,用极为不屑的语气说。

「还有心情慌张的人真是轻松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怎样,你是说自己比较难过吗?这一切还不是你──

在我开口之前,另一个男人拍拍我的肩膀。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我很清楚那双粗犷的手掌夺走了多少人命。

「你也同罪。」

他面无表情地指责我。

我想大声反驳我跟这些人不一样,不要把他们的罪孽拿来和我的罪孽相提并论。

上帝啊,您一定会瞭解吧!

──没想到我的祈愿瞬间遭到了背叛,塔外突生变故,还有人惊声尖叫。

我们三人大吃一惊,最先采取行动的人是我。莫名的不安几乎压垮我的心灵,我毫无来由地感到恐惧,好像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足以撼动我的根本──这种预感令我心胆俱裂。

我冲到螺旋阶梯的窗边,俯瞰下面的景况。而我看到的,是自己最重要的女孩倒地不起的身影。

我紧张大叫连忙跑下楼梯,我跑到心脏鼓胀欲裂却听不到心跳声,彷佛我的生命也被丢下了一样。我片刻不停地跑入庭园,推开少女身边的人群抱起她的身体。

少女的嘴边沾满鲜血。

她的呼吸急促,痛苦地喘不过气来。少女颤抖的嘴唇拼命呼喊我的名字,我也叫唤着她的名字,反覆地安慰她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喝了药就没事了。

不过她颤抖地摇摇头,小小的嘴唇似乎有话要说。我努力侧耳倾听,她小声地说药她已经喝了。

……她手上握着木制的杯子,里面流出的葡萄酒染红了鲜艳的青草。光看这个景象我就理解了,我绝望地低下头来。

我的错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和那些男人扯上关系的时候?是认识那个女孩的时候?还是对她的神性深信不疑的时候?果然,这世上根本没有奇迹,杯子里洒落的才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我最重视的少女在我怀里慢慢死去,我的烦恼到底算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做的,既然她死了,我也失去了在这里的意义。

我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平时的我大概会害怕到动弹不得吧,可是腐蚀我的胆怯和懦弱,在这一刻败给了绝望。

「魔女害死了我的……」

那个女孩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圣女,她的血液是灾祸,身上也伴随着诅咒,我真不该相信她的,我不该接受她啊。

「你们喝的不是灵丹妙药!」

我在尖叫的同时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银叉。啊啊,她一定是用这个叉子吃烤面包的吧。就像平常那样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现在,她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乾脆──结束这一切吧。

「那是──魔女的鲜血啊!你们喝的是魔女的鲜血!」

我放声大吼,犹如抛开所有沉重的责任。之后──我使尽力气弯腰一刺。

我听到肌肉被贯穿的讨厌声响。

一股热流窜过喉咙,我吐出了大量的鲜血,我的血液就落在那孩子苍白的脸颊上。

我按住喉咙,叉子深深刺入颈部。

奇怪的是──我不觉得疼痛。

「──啊啊。」

我捂住喉咙从床上惊醒,映入眼帘的是常见的床罩。我重复着急促的呼吸,试图让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

我全身上下都是汗水。

「是、是梦啊……」

这梦也太可怕了,而且还很真实。我怯生生地举起手臂,刚才触摸喉咙的手掌和平时一样乾净,当然也没有沾到鲜血,我衷心松了一口气。

梦中的绝望感还挥之不去,我用手背擦拭眼角,眼角湿湿的,也许我在哭吧,这个年纪还被梦境吓哭也太丢脸了。

话说回来,那实在是莫名其妙的梦境。魔女、尸体、同罪……每一项都和我无关啊,至少我没有成为监禁别人的共犯……我也不想犯下这种罪行。

估计是这几天的事情影响到我的心智吧,梦境里的状况和白发少女告诉我的故事相仿,都是被监禁在塔里的少女。但故事里的少女被王子拯救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腐臭的尸体呢?我的想像力出了什么毛病啊。

魔女这个字眼最近我时常听到,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吧。首先是侍女长──青春永驻的罗兹家魔女,除了她以外,白发少女似乎也被人称为魔女,当然我并不这么想。

总之,还是别想太多了,即使我试着回想梦境的内容,记忆也变得极为模糊,登场人物的容貌我也忘了,所谓的梦就是这样的东西。等到天明破晓,我大概就会忘记自己做梦了。

只是,即便我说服自己遗忘──重要女孩在怀里死去的鲜明触感始终挥之不去,我一闭上眼睛就感受到尸体的重量。不过,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呢?

……我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想冷却滚烫的身体。吹吹夜风,会多少有点帮助吧。

结果我一打开窗户,就听到了交谈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

「──唉呀,深夜在外散步真是特别的嗜好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

我一听就认出那是谁的声音了。直到刚才我都在胡思乱想,因此我脑中最先浮现的是「魔女」这个字眼,而不是「侍女长」的头衔。我赶紧贴在墙后隐蔽身形,明明这里是我的房间,我根本不需要感到愧疚啊。

听她的说法,外面还有另一个人吧。我躲起来不敢关上窗户,继续聆听对话。

「你、你在那里多久了……」

──是白发少女,气氛似乎非比寻常,我集中精神专心倾听。

「我在月光下看到白色的人影,还以为是幽灵呢。」

我心想你才比较像幽灵吧?我看不到她们,却擅自想像白发少女困惑的表情。

「──我是开玩笑的,我担心有小偷进来,所以才来这里看看情况。」

「这、这样啊……对不起,惊扰到你了,我、我马上回房……」

「你不必这么惶恐,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责备你的──哪怕,你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听到有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当然,我的耳朵没有那么好,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不过白发少女也是相同的反应吧,侍女长的说法似乎不单是故弄玄虚。

我想起奈莉说过的话,她说白发少女很危险,肯定别有居心……太荒唐了,那只是奈莉的臆测啊。

「你、你说的那种事情我才没有……」

没错,白发少女是无辜的,她怎么可能会危害罗兹家。

问题是──我究竟有多瞭解她呢?

「唉呀,是吗?那也无所谓,只不过请你记得一点,我是支持你的。」

我听到踩踏草地的声音,也许是侍女长靠近白发少女,或是白发少女后退了吧。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介女仆,现在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立场了。」

「你说自己是一介女仆,那又为何要支持我?况且你……那天晚上……」

「那时候的事情我也很抱歉,你才刚睡醒我却做出过从甚密的举动……看来是我太激动了。」

我吓得差点岔气。过从甚密的举动?换句话说──是那么回事吗?

侍女长亲吻白色秀发的光景再次浮上我的心头,被夜风冷却的肌肤又开始燥热了。那亲吻的动作果然不只是宣示忠诚,仔细回想起来,我从没听过侍女长的恋爱传闻,如果她是那种人的话,我就能理解原因了。

老实说我蛮混乱的,我的信仰称不上虔诚,但好歹也是频繁出入教会的国教徒。我知道圣经、教会、国家无法接受她那样的人,一旦我去告发她,她真的会被当成魔女审判。

然而我并不想赶走她,她确实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但她毕竟是从祖父那一代就开始扶持我们家族。

……万一她要伤害白发少女再另做打算吧,我下定决心继续观望下去。

「那时候我也说过了,我、我并不认识你……」

「是,这件事我很清楚,所以我发誓绝不再犯那天晚上的过错。不过,我想帮助你的心情也没必要放弃吧?」

漫长的沉默降临,不晓得白发少女现在是何种表情。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和平常一样,那是犹如会随风消散的虚幻音色。

「我不想牵连任何人,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是吗?」

「所以──」

白发少女没有说下去,或许那是我听不到的悄悄话吧。小碎步的声音逐渐远去,徒留现场一片宁静,以及树木摇曳的声响。我鼓起勇气偷看外面,侍女长也离开了。

……刚才发生的事我该如何看待才好?侍女长的秘密姑且不论,眼下真正的问题是白发少女。

她不想牵连任何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这种说法──就像她接下来要干出什么大事似的。

「这下麻烦了……」

我的叹息消散在孤独的空间里。

想不到,奈莉的直觉应验了。

◆◆◆

隔天,她主动向我攀谈。

她说最近想找个机会和我「单独」谈话。

过程中,她从没看着我的眼睛。

6 不速之客

我心不在焉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连神父也规劝我了。神父先是一脸困扰的表情,然后恢复以往充满包容力的笑容,问我是不是很在意那个白发少女。我之前有告诉过神父,家中多了一位新的侍女。

我暧昧地笑了,又不能老实说「是啊,那个女孩似乎有什么企图呢。」我很清楚自己的话具有多大的分量。

神父以为我的笑容是掩饰害羞的反应,他说会祈祷我的恋情顺利。神父期望我从事神职工作,这句话想必不是真心的吧。

……今天,是我和白发少女相约碰面的日子。

正好,是在那一晚的四天后。

约定的时间逐渐逼近,她要求在可以好好详谈的时间碰面,因此我叫她晚餐过后来我的房间。夜色已深,我总不能只用月光迎接客人,我点了一盏稍大的提灯,放在中央的桌子上,油料有事先补充过,不会太快熄灭的。

我眺望着跃动的火光,不断地扪心自问这样做真的好吗?可惜我没有头绪,只能企求自己的行动更接近尚未揭晓的答案。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但我必须装出一无所知的表情等她来。啊啊,对了,表现得紧张一点比较像回事吧?这样才像一个年轻男孩在等待心仪女子到来的模样。

门外响起了细微的敲门声,约定的时间到了。我站起来邀请白发少女进门,当然也没有忘了笑容。

「对不起,麻烦梅尔大人在深夜拨冗一谈。」

总觉得她的气色比平时更差了。

「是我指定晚上见面的,你不必在意啊……啊,你还有端饮料来吗?这种事不必劳烦你费心啊。」

她的手上拿着托盘和茶壶,上面还排放着两个杯子。

「呃……我担心聊久了容易口渴……」

她静静走到房间中央,茶具响起了些许的金属碰撞声,我若无其事地观察她的模样。

白发少女的反应──和平常不太相同。

她一定不擅长说谎。确实,她的表情本来就很淡薄,也不太敢正视别人的眼睛,性情也很温厚,但我还是看得出差异。我和她的相处时间不长,却一直在追逐她的身影。

「是吗?多谢你了。站着也不方便聊,坐下吧。」

我不太擅长说谎,但至少比她强多了,好歹我很习惯陪笑,面对令人火大或出言不逊的对象,我一向能心怀算计笑脸迎人。隐藏在温和笑容下的真意,应该不会被看穿吧。

她战战兢兢地坐下,似乎很害怕我随时会发脾气,我真想告诉她,这样的态度反而启人疑窦。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会以为那是一如往常的含蓄举止吧,也有可能她相信我是个没有疑心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拿起茶壶往杯里倒入饮料,淡淡的金黄液体流入杯中,是蜂蜜酒。我倒完两人份的蜂蜜酒后,将一杯放到她的面前,她稍微低头致谢……却没有拿起杯子饮用。

「呃……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嗯。」

我静待她说下去,祈求她要告诉我的「重要话题」能解决一切。沉默的气息弥漫在我们之间,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心跳。

「其实……」

她轻轻撇过头,口中流露气若游丝的低语。

「我……我很仰慕梅尔大人。」

我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定心脏也瞬间颤动,这些反应绝不是演技。

真希望一切都是我杞人忧天,如此一来我就能欢天喜地、满脸通红地抱住她了。倘若她的告白是出自真心,紧张是告白前的自然反应,不敢直视我则是害羞的关系,不知该有多幸福啊。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我必须看穿她的意图。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带一丝谎言,反正我终究是要告诉她的,纯粹是时机早了一点而已……当然,我好想单纯地向她告白──而不是用这种手段看穿她的用意。

「……我也很喜欢你。」

我慎重表达内心的情怀,那双赤红色的瞳孔惊讶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眼中带有悲伤的神色。

果然,她的眼神如我所料。

我露出了困扰的表情,尽量保持笑容。

「我真的很烦恼,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我也完全不瞭解你,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好感。更何况我对这种事情没经验,也不晓得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我呢,去跟母亲商量过了。真想不到,我会去找母亲商量恋爱的话题,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去找父亲商量的。所谓的预料,往往不可靠对吧。

可是找母亲商量是正确的,母亲诉说了她的亲身经历,她也曾有一见钟情的对象。她完全不瞭解那个人,内心却不经意被对方占据,有段时间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她是这么告诉我的。遗憾的是他们的恋情并不顺利,分手后她才和父亲在一起,也许是过来人的经验吧,母亲跟我说。

──记得,不要让自己后悔。」

白发少女凝视着我,那绝不是心怀爱慕的热切眼神,潜藏在她双眼中的情感,比较接近恐惧。她的告白要是真心的,我们早就该互诉情衷、深情相望了,然而眼神热切的只有我而已,单方面的热情令我悲从中来。

「所以,我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想事后再来后悔。我喜欢你,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总觉得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对不起,请你不要认为这是陈腔滥调……这全是我的真心话。」

语毕,我叹了一大口气,她的表情依旧僵硬。

「……梅尔大人,您是认真的?」

「当然啊,我何必骗你呢……我很高兴我们有相同的心意呢。」

「是、是啊……」

我们的感情并不契合,这点非常明显,但坦承自己的心意,我也轻松了不少。还有,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虽然她瞒了我很多事情,不肯对我打开心房,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告白,心跳的感觉并非亢奋,而是一种更奇特的形式……不过我依然说出口了,再来就是将我暗藏的东西交给她。

「希望你收下这个东西。」

我在桌上放了一个小礼盒,看她一动也不动,我替她打开了盒盖,里面放了一个白蔷薇的装饰品。

「老实说我本想打听你喜欢的东西……只是时间不够,我就参考妹妹的喜好了,应该蛮适合你的。」

对于感性鲁钝的我来说,再怎么漂亮的装饰也不过是物品。我在奈莉面前赞美她穿戴饰品很漂亮,那也是对谁都会说的客套话,只是一种处世哲学而已。

可是现在我想像白发少女配戴饰品的模样,最令我吃惊的是,我真心认为那是全世界最美丽的饰品。这时我终于明白,所谓的装饰,真正重要的是物品衬托的人。

「我、我不能收……」

「为什么?」

「我、我不配……」

「我并不这么想,拜托你了,我们若真是两情相悦,请你收下我的礼物吧。」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这是示爱的情话,不过我很清楚,这几乎是半强迫的要求。当然,我真心希望她快乐,就算不像奈莉那样──至少也该红着脸,表现欣喜之情。

然而眼前的她依旧面色铁青,怯生生地拿起礼盒。我心想,她实在太不擅长说谎了。

「太好了,你愿意收下。」

我装出松了一口气的反应,拿起蜂蜜酒。她的视线游移不定,我举杯就口,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金黄色的液体逐渐接近我的嘴唇。

就差一点──

「──不行!!」

说时迟那时快,白发少女激动地探出身子,纤弱的玉手打掉我的酒杯。我面不改色地观察她的举动,蜂蜜酒飞溅在空中。都到了这种时候,我看着蜂蜜酒反射油灯的光芒,还觉得这景象很漂亮。手中的杯子掉落地面,幸好地面铺着地毯,没有发出声音引来其他人。

我看了一眼液体扩散的痕迹,再抬头望向她,她像在呓语似地反覆说着「对不起!我果然……做不到!」我感到身体逐渐放松,之后卸下心防,发出安心的笑声。

「幸好我忍到了最后一刻……这下不用惊动任何人了。」

听了我的说词,她一时浮现不明究理的表情,所以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并没有打算真的喝下去。」

这时她终于恍然大悟,用表情问我是如何看穿的,但却没有实际说出口。

我很想告诉她,光看她的反应我就知道了,不过如果没有听到那一晚的对话,现在地毯沾满的就是我的鲜血而不是蜂蜜酒了吧。

……好了,她会做何反应呢?

「请您告发我吧,要找人来也没关系,您有处罚我的权利……」

她直接向我道歉,没有替自己找藉口。果然有什么隐情啊……是被别人唆使的吗?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表现出同情或软弱的神色。我好想轻抚她颤抖的肩膀,安慰她一切都不要紧。我忍住这样的冲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面对她。

「无论要下何种判断,我都得先瞭解你……告诉我吧,这次请你毫不隐瞒地──向我坦承一切。」

她没有拒绝,应该说她拒绝不了吧。

「首先,我必须先说明自己的身分。我是画家的女儿,没有您们那种高贵的出身,而且我们是没有身分的流浪者。听说母亲一生下我就去世了,换言之我是父亲一手拉拔长大的。

从我懂事以来,就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父亲靠着在街上卖画勉强维生糊口,我也想帮忙工作赚钱,但阳光会造成我身体不适,我始终找不到工作……我也曾经想去卖花,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在我行动之前要我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到头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父亲打杂。」

她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语气和上次说故事一样──不,是比上次更加平坦,脸上也挂着拼命压抑情绪的淡漠神情。

「卖花的工作很辛苦吗……?」

我很犹豫该不该插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在那短暂的一刻,她露出一种奇妙的表情,之后她瞭解了我的意思,淡淡地笑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不过,那是自嘲的笑容。

「梅尔大人的教养真的很高尚呢,所谓的花,是暗指女性的意思。」

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我仍然无法马上理解。我花了几秒的时间思考,等我想通了,身上也冒出冷汗。我的脑袋有些混乱,不晓得该做何反应,只好支吾其词。害她亲口说出那么难堪的事情,我十分愧疚。

同时,我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庆幸她没有踏上那条路……是我太肤浅了吗?

「抱歉,然后呢?」我轻咳一声,催促她说下去。

「……父亲的画艺很精湛,我长大懂事后一直很好奇,他有如此高超的画艺,照理说贵族也看得上眼才对──我也建议过父亲,不妨去给某个贵族家绘制肖像画,他却苦笑着回答我没办法。

『我要是能替贵族作画,你也不必跟着我受苦了,对不起。』──父亲用这种说法安慰我。我并不是生活困苦才建议父亲的,而是希望有人能承认他的本领,可是既然父亲说没办法,那想必是真的无解吧。后来,我再也没有过问父亲的工作。

我们生活贫困日子倒还过得下去,然而当父亲身体欠安,连画笔也握不住时,生活基础也就此崩溃了。我的看护根本起不了作用,父亲的气色越来越差,我开始害怕慢慢逼近的死亡阴影。没有父亲的话我什么也办不到,我没有信心可以独自活下去,我甚至有了觉悟──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自绝性命。

不料某一天,父亲头一次向我诉说往事,那个事实带给我很大的冲击。

过去父亲曾是贵族的画师……那个贵族的家名,就叫罗兹。」

白发少女的口中,意外带出我的家名,我不禁流露惊骇的声音。起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她的瞳孔凝神注视着我,让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比起她的言词,她的瞳孔更道尽了千言万语。

罗兹家和她的联系在我眼前凭空浮现,这就好比聆听故事的观众突然被送上舞台的感觉……我的理智可以理解,情感却无法马上接受。

「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出生之前,梅尔大人说不定有见过我的父亲,只是那大概是很年幼的时候,不记得也很正常。」

「……」

我试着回想儿时记忆,果然跟她说的一样完全想不起来,就连那个被雇用的画师背影我都没印象。小时候的事情年代久远,想不起来也实属无奈,但我总觉得用一句无奈带过太薄情了。

她先顿了一会儿,才再次提起自己的父亲,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热切。

「父亲他……是被罗兹家放逐的,理由竟然是──罗兹家的人不喜欢他的画!然而我相信父亲作画一向是尽心尽力……」

……我不否认这句话的真实性,祖父的艺术造诣深厚,父亲则正好相反,祖父退下当主之位隐居的话,父亲一定会排除多余的东西。对于一开始就不需要的事物,父亲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我不难想像父亲冷漠解雇画家的模样。

我想起宽敞而空虚的本家和蔷薇之馆大相径庭,祖父要是更加健康长寿,现在本家大概也开满蔷薇,每一个房间都摆满绘画,她的父亲也不会失去工作,一家人可以待在我们罗兹家……

在我陷入沉思时她又说道。

「贵族社会中最具有力量的──就是言语了。梅尔大人,这点你也很清楚吧?背负着不良评价的画师,根本找不到新的赞助者,传闻的评价远比真正的实力更重要。

我总算知道……为何父亲不能在贵族家作画了。纵使放逐一事已过十几年,他也回不去了。没有人想要父亲的画──不,没有人想要他这个画家。

……听完父亲的遭遇,我的内心开始憎恨罗兹家。过去的放逐永远夺走了父亲的工作,包括他的性命……您也许会觉得这是无理取闹吧,但对我来说却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白发少女诉说心中的仇怨,语气却渐渐失去了恨意和张力,取而代之的是失去重要亲人的丧失感。

我静静地聆听没有说任何话,我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同情也只会显得矫揉造作。这点我很清楚,毕竟她的不幸是罗兹家造成的。

「父亲在我的看护之下依旧去世了,当时我听说了蔷薇之馆的传闻,恨意也产生了明确的雏型。罗兹家的人早就忘了一介画师,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平不满。

最后我采取行动,来到蔷薇之馆登门乞讨。」

我想到奈莉生日的那一天,仆役们聚集到厨房后门的事情,原来是她引起的骚动。

贵族之家不会随便赶走乞丐,给予布施是贵族间的不成文规定,而且我们也可以昭告世间自己是多么慈善、高贵、富裕。

所以不管是什么乞丐前来,都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布施,偏偏那一晚来的是年轻貌美的少女,也难怪大家会议论纷纷。

「那不是有计划的行动,我纯粹是想先混进来当仆役……未来的事情毫无打算。然而在我行动的那一夜,不巧碰上了暴风雨……等我到达罗兹家就力尽晕厥了。」

啊啊,这就是她在侍女长房间昏睡的原因,我会把她看成尸体也算情有可原吧。

「可是……为何你要杀我?」

我提出了直指核心的疑问,她的表情一沉,眼神也带着哀伤的色彩,和先前平淡诉说身世的反应不同。现在的她心生怯意,就像一个被丢到陌生街道的迷路孩童。

她沉默了一下,犹豫着该如何回答,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起初,我是想杀您父亲的。过去放逐我父亲的应该就是他没错吧,但他很少回到这里,我也没信心能一直隐瞒这种企图,因此……要趁早行动的话……您是最合适的对象。您是罗兹家的长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罗兹家的未来将一片暗淡,另外……」

她迟迟不肯把剩下的话说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就代替她说下去了。

「另外,我对你抱有好感对吧。」

她泫然欲泣地点点头。真是太狡猾了,看到这种表情我怎么可能会生气呢?明明在谈论严肃的事情,我却不小心笑了出来,佯装认真的表情也破功了。

「您、您为什么要笑呢……?」

「我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在笑,也许是难过吧?的确,你的判断是对的,说实话,我若没察觉到你的意图,现在早就倒地不起了吧。」

不过,我死了罗兹家真的会大受打击吗?当然,多少是有伤害的吧,但也还有招赘的手段可用。罗兹家还剩下奈莉这张王牌,事实上我也考虑过离开这个家。

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层吧?一般来说家业是长男继承的,说不定在旁人眼中,我的存在远比我自己想像的更重要。

总之,真相我瞭解了,包括复仇的结果以失败告终。

「……这就是关于我的一切了,请您惩罚我吧,拜托了……」

她哀求我的严惩,然而我并没有颔首同意。我知道她复仇的原因和结果,但这还不是全部。

「那么,你为什么阻止我?」

「咦……?」

「你为什么要打掉我的杯子?你不是想杀我吗?」

「我、我……」

「请跟我说你犹豫的理由吧。」

假如她没有阻止我喝下毒酒,我只好抱着比失恋更痛苦的心情找人来带走她了。不过她明知自己处境堪虞,仍然阻止我喝下毒酒。

她没有回答,于是我代替她说。

「你的确是憎恨罗兹家才来到这里的吧?话虽如此,你并没有泯灭内心的良知,你没办法将自己的心灵出卖给恶魔……不是吗?」

「我……才不是……才不是那么善良的人!真正、真正善良的人……是绝对不会憎恨别人的吧?」

……是吗?再善良的人,也总有厌恶、憎恨、复仇的心情吧。尤其她失去了世上最重要的亲人,遇到这种事情还毫不计较,那才叫可怕吧?

可是,在我回答之前她说道。

「不是的……这一切都跟我想的不一样,因此我开始搞不懂,害您们不幸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时间拖得越久我的决心就越脆弱……所以才会急着赶快采取行动……」

「和想像的不一样?」

「我……我原以为罗兹家是没血没泪的贵族,但实际和你们接触之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首先是夫人温柔地接待我,她愿意用我这种身分不明的人当侍女而不是下人……我只是一个乞丐,她却那样同情我……」

对了,是母亲提议她当侍女的……那个人的确有可能这么做,至于原因──不光是母亲性情温柔吧,母亲一定是看穿了她的素质。她虽然还不懂侍女的礼法,可是这些事情慢慢学就行了,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做一个乞丐或下人都太可惜了。

「何况……」

「……何况?」

她先看了我一眼,接着支支吾吾地说。

「您、您也……对我非常亲切……」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得十分微弱。对我来说这是一句无法忽略的话,这种时候感到高兴是不是哪里怪怪的啊?我差点就被暗杀了,而她是要暗杀我的立场。

不过我真的好开心,她也对我有好感──这件事令我喜不自胜。

「我知道你的告白是要让我放下戒心──并不是出自真心的。但当中若有一点点真正的心意……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的告白全是真心的。」

「可、可是您已经知道我怀有如此丑陋的情感了──」

「知道了也不影响我的心意,而且我也不觉得那是丑陋的情感,这整件事的起因本来就是罗兹家造成的。我身为罗兹家的一员,必须向你道歉才行……我很遗憾没办法补偿你的父亲……然而你是他的遗孤,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没想到自己能从容地表达心意,她也大为动摇,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我瞭解了事情的始末和结果以及她的感情,而我的心意也未曾改变。换言之,我推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我跟你说目前我在思考什么,我不是在想如何告发你,而是在想该如何挽留你。」

明知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却一直绞尽脑汁拼命思考。

之后的对谈耗费了我不少时间,她希望受到惩罚不愿接受我的提议,反应一如我的预期。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她一定会主动请罪接受惩罚吧,这可不妙,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她。幸好,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情,要保密并不困难。

这是我第一次想积极得到某样东西,我也顾不得体面了。

等我们谈出结论,太阳也从天边升起了。

7 终于化为致命的剧毒

那一晚,我在一个很特殊的地方,那是私设剧场的二楼──亦即戏剧会场。

平常我很少去剧场,更不会到私设剧场那种正式的场合,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多数市民使用的便宜公设剧场,没办法达成我的目的。

我不懂戏剧的优劣,很久以前跟奈莉一起看戏时中途就睡着了,被奈莉生气地臭骂一顿。

所以,我来看戏是另有目的。

「──嗯,我就知道很适合你。」

双颊羞红的白发少女就在我的眼前,她脱下平常朴素的衣物,换上了有许多花边的社交用豪华礼服,果然衣服和饰品要有衬托的对象才显得美丽。她本人很别扭地低着头,但我说的不是客套话,这身装扮确实很适合她。

我希望她早点习惯这类场合,在私设剧场可以透过观赏戏剧的名义和熟识的对象适度交流,算是绝佳的社交练习场。

「我、我想还是算了吧,大家肯定觉得很奇怪,一直有人在看我呢……」

我很想告诉她,那是因为她很漂亮。她的面容姣好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承受了不少嫉妒的视线。至今没有女人缘的家伙突然带着一个美女外出,其他人也很难老实地恭喜我。

话虽如此,她不习惯被别人盯着瞧,她的外表醒目,过去又常被指指点点,想必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吧……老实说,我觉得她应该自豪一点啊。

也罢,性格含蓄正是她的优点嘛。

「放心吧,等戏开始,大家就会注视舞台了。」

「戏开始后我该做些什么呢?」

「嗯〜也不用干嘛啊?单纯享受戏剧就行了。啊,对了!万一我昏昏欲睡,记得要叫醒我喔。」

我是要缓解她的紧张才稍微开个小玩笑,想不到她真的照单全收,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一定会叫醒我。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开玩笑,只好暧昧地笑了。

从我们长谈的那一夜算起,也才过两天而已,当然她的心里多少还有疑惑。

那一夜我们达成了约定,内容是我不惩罚她──相对的,她得遵从我的指示。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我没有占她便宜的意思,我期盼她过得自由自在,最好能不带愧疚地和我在一起。不过她坚持要受惩罚,最后就采用这种方式折衷了。束缚她非我本意,但也只有这么做,她才会穿上礼服和我出门吧。

……直到现在,我始终认为该道歉的是罗兹家──包含我在内──问题是,差点杀人的罪恶感,似乎在她心中造成不小的压力。

(也许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吧……)

我心怀感慨,看着她紧张的侧脸。当我们四目相望,她的表情显得很尴尬,我毫不气馁地笑道。

「我是不会放弃的。」

「咦……?」

「我想要看到你的笑容。」

她的耳朵羞红了,尽管并不明显。她有这样的反应,代表我有机会达成心愿吧。

「您、您要我笑,我照做就是了。」

「我不想勉强你,只求你有朝一日和我在一起能自然地欢笑。所以,现在保持原样就够了。」

我温吞的性格在平时也许是缺点,如今好像发挥了不错的功效。凡事太急躁事情也不会好转,总有一天我要正式迎娶她过门,可是现阶段提出这个要求,应该会害她更加困扰──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她会当成命令接受,这对彼此都是不幸的结果。

反正还有时间,慢慢地拉近我们的关系吧。

「不、不过……这纯粹是接受梅尔大人善待,根本算不上补偿啊……」

「好吧,那我提出一个要求好了。」

我俏皮地笑了,而她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一时间,她脸上充满讶异的神情,也许她不认为这算是要求吧。我先伸出手掌,催促她握住我的手,这时她才瞭解我的意思,整张脸都红了。她张开嘴巴有话想说,到头来还是没有说出口。随着时间经过,我也越来越不安了,我跟她说「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她连忙摇摇头,握住了我的手掌。

我原以为──握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才用开玩笑的态度提议,自认握了她的手还能保持平常心。不过,该怎么说才好,这真是──

(这比我想像的更加害羞啊……)

如果我满脸通红那也未免太丢人了,露出傻笑的表情也不行。本来我还在想──她的态度非常紧张,我反而可以保持冷静,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我有了喜欢的女孩子,还和她手牵着手,这全都是前所未有的经验。由于发展到这个阶段的过程很特殊,我也不小心忘记了……这其实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吧?

一想到这里,我也开始紧张了。成功牵到她的手固然可喜,但要牵到什么时候才好呢?我很想一直牵下去,却又害怕手心冒汗很尴尬。当我担心起这件事,手掌似乎真的冒汗了,她不会嫌我恶心吧?什么时机比较适合自然地放手呢?我的脑袋乱成一团,丝毫听不到周围的杂音,彷佛全身的神经都移到手上了。

「啊──」

突然,她发出了诧异的声音,我很没出息的着急了。

「咦,啊,对不起!我流汗了……」

可是她并没有看着我,她转身面对后方,脸上浮现惊讶与动摇的复杂神情。

然后,她口中念着──我妹妹的名字。

「──哥哥!!」

周围的杂音再次传入我耳中,奈莉的声音响起后,我慢了一拍才瞭解现状。奈莉激动喘气,张大着眼睛凝视我们。奈莉推开其他观众走过来,她身后的贵妇和客人一脸不悦。

「奈、奈莉,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这句话是奈莉问你才对!你不是不喜欢戏剧吗?奈莉每次邀请你,你都不肯陪奈莉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

奈莉的视线往下移,发现我们的手牵在一起。慌张放手的人不是我,而是白发少女。

接着,奈莉改口问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奈莉温润的肌肤逐渐失去血色,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别人的脸色明显骤变。我本人多少也蛮惊讶的,在被奈莉发现之前,我应该主动告诉她才对。不过说穿了,我的惊讶也就这点程度,没有她那样严重。

换言之──我不懂奈莉的表情为何活像看到了死神一样。

「这、这……」

白发少女惊慌失措,奈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奈莉的情绪激动,连我也愕然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打扮成这样……和哥哥在一起!?你不是答应过不会对哥哥做任何事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奈莉,喂……!」

「哥哥,为什么!?奈莉不是说过这个女孩不行吗!我、我明白了──是她怂恿哥哥的对吧!所以才──」

「是我邀请她的!」

奈莉的大眼睛张得更大了,连我都担心她的眼睛会不会直接掉出来。我有预感──事情开始变麻烦了。我再一次慎重地说,是我主动邀请的,白发少女只是配合我而已。之后我抓住奈莉的手,让她放开白发少女。

「为、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邀请女孩子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你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啊。奈莉,你先冷静下来,何必那么激动呢──」

奈莉全身都在发抖,连我都能感受到她的震动。惨白的脸庞也变得面红耳赤,不晓得是愤怒还是悲伤的缘故。

「──她配不上你!」

奈莉的感情爆发了,面对突如其来的话语和怒意,我分不清自己是何种表情,恐怕我的表情瞬间僵硬了吧──

「她配不上你,为什么是她!她的家世配不上罗兹家,动作也不洗练,肯定连一支舞都跳不出来!而且头发是纯白的,眼睛又很红,皮肤也毫无血色,跟魔女一样恐怖啊!!」

「──你给我收敛一点!」

──我一向笑盈盈的表情还有内心全都龟裂了。

奈莉大吃一惊,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我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我从来没有对她破口大骂过。奈莉从小再怎么任性失态,或是对我无理取闹……我也没有生气。

「哥、哥哥,你竟然吼奈莉……」

……我也很意外,过去我始终认为自己到死都会宠着妹妹,不会生她的气,无论她说什么我就是没有愤怒的念头。

不过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不生气,而是在意的重点不一样。

「奈莉,你再说她的坏话我会生气的。我跟你说,近期我会正式要求和她交往,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请你不要多嘴。」

本来还不打算说出口的「交往」要求,我也据实以告了……我才刚发过誓要慢慢拉近双方的关系,但我不明确表达自己的心意,奈莉是绝不会接受的。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漠,旁人听起来也是如此吧。

「不、不可能……因为哥哥是……」

「你也该学着独立了,我们都是大人了。」

……我说的话并没有错,然而在我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这种说法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其实我很清楚,之前我也不认同自己是个大人。我并不讨厌奈莉的仰慕之情,也希望兄妹在蔷薇园午睡的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之前纯粹是我们太年幼了,变化总有一天会来临的。

奈莉拼命摇头,似乎不肯接受我的说法。这个动作和她平时的态度没两样,如今看在我眼里却显得很幼稚。奈莉继续在这里胡闹的话,戏剧就没办法开始了。我在思考是否要换个场所时,内心涌现了一个疑问……话说回来,奈莉为什么在这里?

「奈莉,你不是独自来看戏的吧?」

奈莉是和母亲一起来的?还是侍女呢?不,看样子都不是。奈莉倒吸了一口气,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以泣诉的眼神对我说。

「对了……这件事我也想跟哥哥商量!结果你今天都不在家──」

的确,今天我带着白发少女逛服饰店,上午就出门了。奈莉有什么大事,非得急着找我商量不可吗?

「你先冷静,究竟怎么了?」

「母、母亲她……她叫奈莉跟别人结婚!!」

结婚,听到这个意外的字眼,连我也目瞪口呆。紧接着,我想起了生日宴会的光景,奈莉抱怨父亲邀请了许多大少爷,我没被找去和波特温家族寒暄奈莉却在场。

原来,双方家长从那时候就谈好这件事了……

「奈莉拒绝好几次了,母亲完全不理会!她说父亲已经决定了……所以……」

「意思是──你今天是和未婚夫来看戏的?」

「够了,不要叫那个人未婚夫!奈莉讨厌死了!没想到母亲、父亲、侍女、下人都那么过分,硬把奈莉带来这个地方!呐,哥哥你也替奈莉说情,哥哥开口的话,说不定他们会愿意改变心意!拜托了,请你救救奈莉!」

奈莉说得滔滔不绝,我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为什么我现在──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和奈莉呢……我怀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情……似乎冷静过头了。

若是平时──我一定……会很同情奈莉。我会按照她的要求帮忙说情,深信帮助她是正确的,因为取悦奈莉是很愉快的事情。

「呐,哥哥,拜托你帮帮我……!」

奈莉拉扯我的手臂,那双小手是我一直以来保护的小手。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她的表情顿时笑逐颜开。

我──

「……这也没办法嘛,差不多到时候了啊。」

我将奈莉的小手从我身上移开。

「咦……」

我不敢正视她的双眼。

和我一样的亚麻色瞳孔,至今只关注彼此的双眸,奈莉的眼中依旧只有我,我却已经看着别的地方了……或许是这个缘故,我也希望她别再看着我吧?

「为、为什么……哥哥……你不是奈莉的王子吗……为什么要说冷淡的话……」

「我没有冷淡啊,你也知道父亲是个坚持己见的人,我说什么都没用的……况且,我也讲过很多次了,我并不是王子,王子与公主的游戏也该结束了,奈莉。」

……这些话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奈莉的愿望到头来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真的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不过──重要的是我拒绝了奈莉的要求。

过去我细心呵护、百般疼爱的妹妹奈莉,我们的感情非常好,父母曾经傻眼地说:「你们要什么时候才离得开对方啊?」

然而,我现在觉得……奈莉有点麻烦?

「不要……不要……不要!奈莉绝对不接受!绝对不认同!」

「奈莉,你再不适可而止──」

「这个女孩的事情也一样!全部……奈莉全部不认同!!」

奈莉的尖叫几乎响彻剧场,在我反驳她之前,她就冲进人群之中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的争执引来了不少侧目……我最先担心的是,今天的事情不晓得会不会发展成奇怪的传闻,以及奈莉离去前是否有知会未婚夫等等。事后我才注意到,奈莉离开时哭了。这个事实令我茫然了,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薄情的人。

「呃,那个……」

白发少女惶恐地向我搭话,她那不知所措的模样好像随时会消失似地。她明明是无辜的,我却害她留下了尴尬的回忆。

「你不去追她吗……?」

可是,她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奈莉的事情。你真的好善良,奈莉那样数落你,你还关心她。

「……无所谓,让她冷静一下比较好。」

确实,放着误会不处理也不行,然而现在追上去,也只会上演相同的争执吧。我会找奈莉好好谈谈,总之不急于一时。

饶是如此,白发少女还是有话想说。我装出一个笑脸说:「对不起,害你被连累了。」话题一经改变,她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我知道这样很卑鄙,只是我不想谈到奈莉了。

「好了,我们回位子上吧,舞台就快开幕了。」

想当然,我重新提振心情──也找不回原来的气氛了。我们之间充斥着尴尬的空气,几乎没有对话,更无心观看戏剧的内容。刚才的事情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想忘也忘不掉。我眺望着舞台上的悲恋戏曲,想起了奈莉心痛的呐喊。

……我大概,想获得奈莉的谅解吧。我衷心盼望着,就算她生气闹别扭,最后还是会腼腆地说「唉,真拿你没办法。」我是在强求这样的奈莉吧……换句话说,奈莉对我抱持王子的幻想,我也对奈莉抱持某种幻想。

我们看似完全瞭解对方,其实我和她都有不瞭解对方的部分,而这些部分,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多。

◆◆◆

回到宅第稍事休息后,我前往奈莉的房间想和她说几句话。如今我也冷静下来,反省自己不应该吼她的,我想尽可能修复彼此的关系。

可是奈莉还没有冷静,她不准我进入房间,我试着打开房门她就扔东西过来,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力。这是她头一次激烈拒绝我,我不禁动摇了。

……我也只好祈祷时间能解决一切了。

过了两天,奈莉还是不肯出来,三餐也在房内解决,唯有贴身侍女可以出入。

母亲也很头痛,她说自己以前也很顽固,所以打算静观其变。那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竟然也有顽固的一面,我蛮难想像的。也许年岁大的人,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情吧。

总之,除了相信母亲我也别无他法。

奈莉自我封闭的这段时间,感觉宅第的气氛也特别消沉,实际上,仆役们也变得比较少说话了。

午后,我在走廊遇见白发少女,她望着窗外的蔷薇园。她果然很在意奈莉,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吧。我跟她说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她也不肯接受这个说法。

「我……我很喜欢二位和睦相处的模样……」

她语气落寞地说道。

「……我和奈莉纯粹是兄妹罢了,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的……只是这一刻来得突然了一点吧。」

她直视着我,那眼神彷佛在问我,这样真的好吗?当然,我并不认为这真的是好结果,不过……

「我想亲近的人是你……不过,要是害你受苦了……我很抱歉。」

她还是一脸困惑的反应……但这不光是负面的意义。

「……从那一夜开始,我就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愧疚、罪恶感、亏欠……我是有那些感情没错,但却又不只如此……」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然而我敏锐地观察到,她那石膏般的白皙肌肤透出一抹嫣红。

……奈莉和她的事情,都不会往坏的方向发展吧。

我决定这样说服自己。

8 无尽的迷宫

那一夜──又是一个很难入眠的夜晚。

强风撼动窗户,也许是暴风雨来袭的前兆吧,深夜大概会降下滂沱大雨。白发少女伪装乞丐造访罗兹家的夜晚,也同样有风雨肆虐。话又说回来,这个国家的天候易变,降下一、两次暴风雨也没什么稀奇的。

小时候每次遇到暴风雨我都睡不着觉,窗户咯咯作响,好像外面有人一样,纵使我知道那是暴风的关系,但只要一看到窗边有人影的幻觉我就害怕得受不了。我多次张开眼睛保持警戒,生怕那个人影走过来盯着我。

可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不会熬夜,我的意识逐渐落入睡梦中。

「──咦!?」

──就在这一瞬间,床铺多了一个人爬上来的重量和声响,吓得我张开眼睛。我面前的确有一道人影,既不是幻觉也不是眼花,我的心跳加速,差点就要叫出来了。

「为──」

我正想问为什么,那个人的食指便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那是纤细又阴柔的手指,因此我在混乱之余并没有大声叫唤,理由是──跨在我身上的那个人──

正是白发少女。

暴雨前夕的微弱夜光,隐约映照出她的白色头发……好在她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否则就混入夜色之中了吧。我看到她的白发却看不到她的表情,不晓得她是带着何种表情俯视我,我也很好奇她进来我房间要干什么。我想问个明白,然而心脏剧烈鼓动,害我只能猛吞口水。

某个最坏的想像一时浮现我心头,难不成她还想对罗兹家复仇吗?毕竟她来我房间也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咦?)

──我的思考骤然停止,形成一段毫无思绪的空白。我的猜测完全错了,可是……这实在……这实在出乎我意料啊。

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亲吻我!

她心怀杀意来找我,这种推测反而还比较真实,她的举动──就是这么出乎意料。

我不敢呼吸,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在欠缺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不但没有开怀的心情,连她的嘴唇都感受不了。

……我听母亲说过,女孩子把「第一次」看得很重要,这也包含接吻在内,所以男性要努力迎合她们的理想。不过,男性也会在意第一次啊,一想到和她亲密接触的时刻,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幸福或不安。在我的妄想里,我们总是面对彼此,隔着夕照或油灯的光芒,蕴酿甜蜜的气息。

──不料现实这么突兀,我简直难以置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嘴唇终于分开。我想起自己忘了呼吸,赶紧用力吸气,结果我差点呛到,幸好勉强忍住了。接吻后咳嗽未免太不像样了,我好歹也是有自尊的。

不过,也许是我的样子很可笑吧,白发少女的肩膀轻微抖动。说不定她是在笑,她流露出微笑的吐息,但没有发出笑声。

被笑实在很难为情,我张开嘴巴想抗议或辩驳几句,她的嘴唇再次贴了上来,堵住我开口的机会,我的心跳也跟着飙升。这一次我比先前冷静多了,五感逐渐恢复,我感觉到她嘴唇的柔软,以及令人麻痒难耐的鼻息。

意料之外的事情接连不断,起先我以为是错觉,但嘴唇之间多了某种湿热的东西,侵入我的口腔之中。

没错,我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了。

──她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事?我没有忘记这个疑问,只是麻痹思考的快感充斥脑海,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滚烫。无意间,我也主动索吻了。

我开始失去冷静,她也是一样吗?我们互相交换唾液,来不及吞下的直接流出嘴角,寝室里的水声听起来很煽情。

「你、你怎么了,突然……」

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沙哑的话来,她没有回答我,手指放在我沾满双方唾液的嘴唇上,或许是叫我不要多问的意思吧。

──她个性这么积极我真的很意外,平时的她含蓄、内敛、低调……啊啊,搞不好这也是我的一厢情愿吧?我究竟有多瞭解她呢?最近我不是才下达自己对她一无所知的结论吗?至少,她有想要杀害我的行动力,那么,对恋爱积极也就不足为奇了吧。

更何况──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第一次,她的言行带给我这种印象,我也衷心企求如此,但她说不定经验丰富,哪怕真是这样,我也不会讨厌她就是了。

她纤细的指尖解开我的衣扣……也、也对,不可能只有亲吻而已,再来,我要和她结合了。当我明确意识到这一点,身体的温度急速窜升,血液都流到下腹部了。

我也伸手解开她的衣服,轻薄的睡衣很容易就打开了,白嫩的肌肤隐约可见。实际触摸以后,细致的肌肤比我想的更加沁凉舒适,搞不好是我的手掌太火热了吧。

我吞了一口口水,在被欲望吞没之前,我要好好告诉她才行。这件事必须由我表白,换言之,我要告诉她──我爱你。

没错,当我对她示爱的瞬间──

天上轰雷乍响。

隔了一拍后,锐利的白光穿过窗帘间隙。

光芒妖异地照亮纯白的秀发。

以及……

──那双贯穿我心扉的亚麻色瞳孔。

亚麻色……瞳孔……?

「我也爱你喔……」

电流窜过我的脑海,这次我真的吓到尖叫了。我急忙推开她,跑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又一道电光照入室内,揭穿了隐而未现的一切。一位娇小的白发少女,没有穿好敞开的睡衣,就这么凝视着我,那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啊……啊啊……啊啊!奈莉,怎么是你!!」

她──我的妹妹──奈莉她肩膀颤抖,如同在嘲笑我的痛哭。

「很痛呢,哥哥……把女孩子用力推开,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行为喔?」

「回、回答我,奈莉!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你问我为什么……哥哥,你是笨蛋吗?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喜欢」这个字眼从来没有那么令我心胆俱裂,我又一次体认到,刚才的深吻、喝下的唾液、抚摸到的肌肤──全都是出自我的亲妹妹奈莉!

「你、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唉呀,你的反应不也很热络吗?我们一定很适合彼此喔!」

「你……你不可理喻,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还有,你、你的头发……!」

我在黑暗中误以为她是白发少女,主要是那一头纯白长发的关系。她怎么会有白色的头发?是染料吗?染料有办法染得如此艳丽吗?

瞧我心神混乱奈莉笑了,那是至今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她的嘴唇确实在笑,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这种惊恐的不快感受,就像有人用冰冷的指尖触摸我的背脊。

真是太可怕了──

「这顶假发很不错对吧……?」

太邪恶了!

我全身失去了力气,假发?她说那是假发……意思是……白发少女出事了?

「啊哈,跟你说喔,哥哥!那个女孩真的很善良呢,奈莉窝在房里不肯出来的时候,她还多次来关心奈莉呢。你只来一、两次而已对吧?奈莉都不知道你是那么薄情的人呢,可是奈莉还是很爱你喔,放心吧。」

「我、我没问你这个!她、她怎样了……」

「你就只知道关心她!也罢……奈莉今晚邀请她到房里有件事想问她,她真的好亲切喔。我们稍微喝茶闲聊后,奈莉问她那一头漂亮的头发是不是遗传自父亲,她也点头承认了呢。」

「我在问你,她究竟怎么了……!」

「不行喔,哥哥。太性急会被女孩子讨厌,奈莉会好好告诉你的,乖嘛。

然后啊,那个女孩就说她的父亲肤色黝黑,瞳孔也不是红色的,唯独头发一样都是纯白色。她还说一看到自己的头发,就会想起父亲而心痛呢。她是那么难过、可怜……奈莉非常同情她喔。况且,奈莉跟她不一样,很想要一头白色的秀发,所以奈莉很庆幸有事先把剪刀磨利呢!

奈莉也不喜欢动粗啊,但这种时候也是不得已的嘛。她多少有点抵抗,奈莉不小心弄伤她了……不过,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女孩子浑身是伤很可怜嘛,真的没有很严重喔,奈莉发誓。

呐,哥哥,你喜欢白发对吧?你对白发情有独钟才会爱上她吧?奈莉也变成白头发的话,你就愿意爱上奈莉了吧?怎么样,好看吗?和她一模一样的白发喔?」

……奈莉说的事情我一句也听不明白,简直不是在用同样的语言交谈。她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才能得出那种结论──我丝毫无法理解。

「难不成你害怕兄妹相恋吗?也对,以前的王妃也被处刑了,万一被教会知道就糟糕了!不过呢,哥哥……不要被发现就好啦。」

奈莉不改笑容,在我眼中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奈莉了,如今在我眼前的女孩,根本是别的生物而不是我的妹妹。各种疑问像暴风般在我脑中打转,没有一项是我能解决的,我好想马上逃离这里去寻找白发少女,可是我的双脚动弹不得。

总之──总之我得说点什么才行,我要说什么奈莉才愿意接受呢?不对──我──想对她说什么呢?

「……你……你疯了……!」

我好不容易开口,只说出了这一句话,然而这是我千真万确的想法。奈莉她有病,她疯了,这种人──才不是我珍视的妹妹!

「我……我……绝不接受!亲兄妹不该这样,你也不是我的家人了。你听好,我要向教会告发你!」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告发,这是关乎处刑的最终手段。我试图威吓奈莉,她却在嘲笑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奈莉真的彻底发疯了吗?

奈莉直视我的双眸,她的眼神果然没有笑意,但又不光是如此,当中似乎隐含了某种别的感情。

是怜悯吗?还是──

「哥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真可怜!好吧,奈莉全部告诉你!哥哥,你啊──只会爱上自己的妹妹。」

……啥?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哥哥,你也知道吧?那个女孩的父亲曾经服侍过罗兹家。」

奈莉的胡言乱语本来令我差点失笑,没想到她说出了白发少女的秘密。

为什么奈莉知道这件事?是白发少女告诉奈莉的吗?

「一无所知的可怜哥哥,奈莉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解开所有秘密的关键──就是摆放在奈莉房间里的那幅画!」

奈莉的房间有很多绘画,但我马上就瞭解她在讲哪一幅画。奈莉最喜欢的──是描绘我们童年时期的绘画。

「在剧场里被哥哥大吼奈莉真的好难过,满腔怒火全都发泄在物品上,房间里也弄得乱七八糟,整个房间都破烂不堪了。奈莉一直哭一直哭,今天啊──不小心看到了那幅画,平常看一眼就会心平气和的绘画,今天却怎么看都不顺眼。在画中微笑的奈莉和哥哥看起来好虚伪,幸福微笑的奈莉不存在了……温柔牵住奈莉的哥哥也不在了,一想到这里奈莉好心痛,就连那幅画也毁掉了。奈莉拼命刮破绘画的表面,要那幅讨厌的画消失!

可是啊,底下现出了奇怪的东西……」

这时候,我的脸上已经全无笑意了,恐怖的预感害我不停颤抖,我没办法否定神情严肃的奈莉,我想叫她住口别再说下去了,但声音就是出不来。

「呐,哥哥,你猜奈莉看到什么了?回答不出来吗?也对,连奈莉也难以置信呢,谁想得到一个普通的画家,会隐藏那样重要的讯息呢!

画上面啊,写着这么一段话──」

『心爱的伊莎朵拉,请准许我留下内心深藏的情念吧。

这是一幅描绘未来的画,我衷心盼望你的长子以及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能感情和睦健康平安地长大。不过,我的愿望不光是如此。

希望第二个出世的孩子,有一头和你相同的亚麻色头发,如果孩子的发色跟我一样,我们的关系就会曝光了。最重要的是,孩子将步上悲哀的人生。

啊啊,我是个愚蠢的人,至少让我在绘画中留下一点印记在你的孩子身上吧。

……祈求生下来的,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写给伊莎朵拉──母亲的讯息上,还有注明日期喔……是十六年前。」

我的喉咙沙哑乾渴,连口水都分泌不出来。

十六年前,这个标记的日期太奇怪了,因为──

「没错,很奇怪对吧,如果那个孩子是奈莉的话,奈莉才十四岁,就算那是一幅描绘未来的画,十六年前的母亲也没有怀上奈莉!奈莉也很混乱,第二个孩子不是奈莉,那究竟是谁呢?然而,画家确实有留下提示喔──他说,至少让他在画中留下一点印记对吧,所以呢……奈莉就继续刮破那一幅画。」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敢听下去了,我只想捂住耳朵放声大吼,可是我的身体彷佛被冰冻似地完全动弹不得。

相对的……脑海涌现一段朦胧的影像,不久又消散了。影像中我独自坐在画家面前,母亲和画家眼神哀伤地注视着我……

不对……不可能……这绝对是捏造的记忆!十六年前──我怎么会有一岁时的记忆!

「好不容易画上的颜料被刮下来了,奈莉猜得没错……上面画的女孩子……并不是奈莉喔。」

胡说……那是妄想,是奈莉的妄想……不,也许是画家的妄想!

「那个女孩子,有一头白发呢。」

不可能!

「──母亲一时的爱恋,原来是和画家在一起。」

……不可能!

「你看,你爱的果然是自己的妹妹啊!」

「──不对!这、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全、全是你胡说八道!我……我绝对……不会相信的!」

「哥哥,你打算就这样否定一切对吧?凡是不合你意的事情,你都要视而不见对吧?奈莉的心意其实你早就发现了不是吗?你却故意视若无睹!」

「不、不是的,我……!」

「你要不是爱上自己的妹妹,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奈莉也知道自己的爱得不到回报,兄妹没办法结合──这奈莉也很清楚啊!所以奈莉哭过、闹过以后,是想承认你们的恋情,既然是你选择的对象,奈莉也只好放弃!没想到就在奈莉今天下定决心放弃时……发现了绘画里的真相!

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爱上自己的妹妹!」

方才还露出热切笑容的奈莉,这会儿潸然泪下。她掩面哭泣、哽咽、咳嗽──我却撇开了视线。奈莉的态度如何,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我只是──

我只是希望有人来否定这个事实。

──后来,我逃离了现场。

背后传来奈莉近似哀号的挽留声……

不过我没有回头。

◆◆◆

雨势越来越大夺走我不少体温,然而我始终冷静不下来,大脑的高温持续不退,我没命地奔跑,来到了镇上的教会。

我没换好衣服就冲出家门,脚上穿着不合尺寸的鞋子,脚掌都起水泡了。鞋子里面大概混着血水和雨水吧,这种状态下没搭马车还持续跑到教会──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神父……!」

我拼命拍打门板,用不下雷雨的音量大喊开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拜托神父开门,几乎到了吵闹的地步。

神父或上帝也许会告诉我事情真相吧,所谓的真相……也就是……白发少女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奈莉对我的心意也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而已。

「神……父……」

不过,教会的门没有打开……此刻我才惊觉,自己没听过神父过着何种生活,他是住在教会里或者另有居所呢……冷静想想,他有私人住宅也不足为奇,为什么我会直接跑到教会来呢?

每当我精神涣散耳边就响起奈莉的声音,包含她的笑声、哭声,以及她指责我不肯面对现实的声音。我明明对上帝没有虔诚的信仰,却跑来依赖教会的举止,说不定也印证了奈莉对我的批判。

(啊啊,可是……)

这又有哪里不对了!任何人都有不愿正视现实的时候吧,否定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又怎么了!

因为我的心灵……实在难以接受这些事情。

「……大人。」

这时,我听到大雨中夹杂一阵细微的声音,那不是我发出来的。我猛然回头,有一个披着破布的乞丐悄悄走近我身旁。

……终于,我总算冷静下来了。我独自离开家中,在深夜的无人街道伫足,任何人看到我的模样都知道我是贵族。会在夜晚活动的只有坏蛋或恶魔,现在,我让自己曝露在危险的情况下。

我得逃跑才行……我紧盯着乞丐的动静,亟欲逃离这里。

幸好乞丐只是怯生生地朝我伸手,似乎不想攻击我……这种时候还向我乞讨?这个乞丐看不出来,我现在没心情布施吗?乞丐以为站在教会前的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吗!

「别碰我!现在我没东西可以给你!」

我用力拍掉乞丐的手,对方惊讶地抬起头来。盖住乞丐头部的破布一歪,我们视线交错的瞬间,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过错。

「不、不会……吧……」

我不可能看错的,因为──我没看过其他人拥有那样的双眸。

看似宝石──又像鲜血般的红色瞳孔。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我的嘴唇颤抖,活像一只呼吸困难的鱼,在我对她说话之前,她转身冲向夜晚的街道。

「等──等等啊!」

我赶紧拔腿狂奔试图追上她。啊啊,我怎么会干下这等蠢事!为什么我会把她看成乞丐呢?方才她是要向我求助才伸手的,我竟然拍掉了她的手!

「求你了!停下来!听我解释啊……!」

地面的积水飞溅,我们的呼吸飘散在街道之中。她跑进巷弄里,我再一次呼唤她停下脚步。深沉的黑暗横亘在我们之间,她终于停下脚步回头……那双红色的瞳孔,明确表达出不要再靠近她的意念。

「刚、刚才是我不好,真的很抱歉……我没发现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是你,绝对不会那样……」

她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不晓得是愤怒或悲伤,还是这份孤独的黑暗,让她的表情显得冷淡呢?

「每一个乞丐……在你眼里都没有差别对吧?毕竟你是身分高贵的贵族……」

「我、我不会再认错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的……所以,不要待在那里,快到我身边来吧……继续淋雨对身体不好啊。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来,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伸出手恳求她回来,那双曾经在剧场牵过的手,如今却是这么遥不可及。

「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是奈莉的关系吗?放心吧,她很快就要嫁人了,不用担心。还是你很在意自己的头发?在你头发长出来之前,我可以找人替你做顶帽子──」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我兀自说个不停。

「求、求你了……说点什么吧……」

不安在我的内心扩大,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她不愿首肯的理由──难不成她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你该不会……知道……那件事吧?你知道那件事──才来罗兹家的?」

「咦……?」

「我是指我们的关系……」

她的瞳孔顿时流露困惑的感情。

……原来她不知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啊,只爱自己的妹妹。』

『不要被发现就好啦。』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一刻,我的笑容想必很扭曲吧。

「……不知道也无妨,没问题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不是故意触犯禁忌的,没错,我也不知道那件事,我们才没有血缘关系,一切都是奈莉胡说八道,谁要相信她。画上留有证据的话,就烧了那幅画吧,反正画家都死了,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的,这下子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来,我牵你……!」

不过,她完全不为所动。

「……我没有恨奈莉大人,也没有恨你。」

「那、那你为什么不肯牵我的手……」

「我总觉得……自己会招来不幸……因此,我再也……不会回到罗兹家了。」

她在胡说什么?才没有这种事。确实所有问题都是她来到罗兹家才发生的,但那又不是她策划的。

我本想大喊那不是她的错,她却抬头对我笑了。她的笑容,不是我一直期盼看到的温和微笑,而是她曾经流露的类似自嘲的笑容……明明她在笑,看起来却像哭泣。

「梅尔大人,其实……我说了一个谎。」

「咦?」

「被关在塔里的少女……并没有王子去救她。」

那张失去血色的嘴唇,向我诉说了道别的话语,她转身遁入黑暗之中,如魔法一般转眼即逝。我想挽留她、追上她──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她就像一道轻烟、一种幻想,彷佛不曾存在,留下的,只有茫然伫立在街头的我。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哪里错了?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奈莉的心意、罗兹家的真相,没有一项是我能解决的,没错吧?我很努力当个温柔的人,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上帝啊,你说我做错什么了……!」

我蹲在滂沱大雨中,跟一个迷路的小孩一样。我承受不了沉重的绝望感,在大庭广众之下落泪,发出哽咽的哭声。

上帝不会拯救我这种人。

可是,我能依赖的也只剩这个名讳了。

9 他的性命,止于十二道钟声响起。

我们兄妹从小就很要好,无时无刻都在一起,当我们搬到别馆首次要替奈莉庆生的时候,她拼命思考要向父母讨什么礼物。在飘散着温柔气味的蔷薇园里,日光温暖和煦,奈莉坐在我的大腿上撒娇。

「生日那一天啊,奈莉想要漂亮的洋装、亮晶晶的鞋子,还有妈妈戴在脖子上的美丽首饰!」

真的提出这么多要求,父亲一定会很困扰吧。我笑着这样告诉奈莉,奈莉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不过啊,奈莉已经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啰。」

是吗?我问她那是什么,奈莉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笑了,她说那是秘密。奈莉亚麻色的瞳孔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事物,我明知道答案,却也没有揭穿她的秘密,只说女孩子的秘密很多真令人头疼。

那个时候,我们对未来没有一丝不安。

我们以为彼此欢笑的幸福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

──没想到……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回了。

「……神父?」

我放空的意识逐渐回到现实。神父?我是来教会念书还是来归还书籍的?

「这一页我已经读完了……」

不──不对,那不是我的声音。眼前有一位讶异注视我的青年,我一时发愣搞不清楚状况,接着慢慢地眨眼。

啊啊……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是吗,不好意思啊。」

「你做白日梦了吗?」

青年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暧昧地苦笑以对。白日梦?的确很接近吧。

「……今天到此为止吧,抄书的功课记得完成。」

「我知道了。啊,我借的拉丁文书籍下礼拜再还可以吗?」

「当然,下礼拜或下下礼拜都行。」

语毕,青年露出了品性良好的模范笑容。我眺望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回想自己也曾像他一样守礼又谦和,至少没给别人不好的印象,还算是一个好人吧。

他离开后剩下我一个人,离做礼拜还有一点时间,我本来打算清扫环境,却在起身时感到倦怠,大概,是想起往事的关系吧,无奈之下我走到窗边吹风休息。

……那起事件过后我逃离了罗兹家,踏上神父的道路。我从事宣扬上帝教诲的职业,但从那一晚开始,我就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因此,我这么做纯粹是逃避罢了。

我也没回去罗兹家的本家或别馆,后来的一切都是透过信件得知的。例如奈莉的婚事告吹,变得体弱多病、足不出户等等……听说她的心灵受创,不断呼唤我的名字,可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去探望她。

我离家四年后,年仅十八岁的奈莉去世了,我连她的葬礼也没参加,替死者祈福的也是别的神父。奈莉一定在天国恨着我吧,不……她真的去了天国吗?近亲相爱之罪以未遂告终,希望天国不要拒绝她才好。我不相信上帝,却思考着天国的事情,似乎也太矛盾了点。

奈莉死后又过三年,我二十四岁了。七年的岁月让我成熟些许,但还不足以面对过去的种种。

「……」

……另外,最近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我总会听到陌生女子的声音,尽管陌生,每次听到又有一种怀念的心情,也不晓得是奈莉或白发少女,还是其他人的声音……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只有我听得到,我问过刚才那个青年,他只觉得我阴阳怪气而已。

这有几个可能,说不定这间教会有幽灵栖息,或是我想起的记忆太过鲜明,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我心智变得不正常。反正思考也得不到答案,唯独不时传入耳中的声音,对我来说是真正存在的事实。

奇怪的事情不只这一件,我管理的教会有一座钟楼,每到固定时间我会亲自上去敲钟报时。不过,钟声响完时我都有一股冲动……好想马上从钟楼跳下去。在我耳边低语的女孩子,一定也期望我跳下去吧。

现在……我多少有这种感觉。

今天,我应该抵抗不了跳下去的诱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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