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野兽的愿望
──穿越阴森的树林后,我看到了人类奇妙的巢穴。
那时候我几乎失去了半条命,真的很惊险,差一点就没命了。我忍受着强烈的饥馑和乾渴,一度以为自己撑不下去,我也有了横死荒野、化为养分回归大地的觉悟了。
可是我找到人类的巢穴,并没有轻忽大意。比起可能找到粮食的喜悦,我更害怕被当中的居民驱逐杀害。如果我的身体健康,自然是不担心这种问题,反正尽其所能地掠夺,被发现赶快逃跑就行了。跑不掉就杀了对方,如此而已。
偏偏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四肢虚弱、骨瘦如柴,呼吸也急促慌乱,随便一个女人或小孩都能杀了我。他们只要拿起棍棒一阵痛打,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去侵入人类的巢穴,正面入侵是绝对行不通的,要寻找容易潜入的场所,确保意外发生时的逃跑路线,以及巢穴的规模等等──我全都细心调查过了。
人类的巢穴真大,我第一眼看到就有这种感想了,那不是普通民家的规模,看起来能够住上几十个人,要是里面真有一堆人,我也只好放弃了,奇怪的是,巢穴里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
说不定是一座废墟吧?这对我可不是好消息,废墟里没有止饥解渴的东西,想拿来遮风避雨也得先让体力恢复才行啊。
我下定决心后侵入了巢穴的后方,门没有上锁,木制的门板也快腐朽了,室内到处都是灰尘,没有人生活的迹象。果然,小小的期待就这样破碎了,到头来,我终究难逃一死,差别在于埋骨之处是荒野或废墟罢了。
……可是,当时我的直觉发出了最后的警语,叫我继续往前进,还不到放弃的时候。直觉是很管用的,我顺从本能往地下前进。
里面──简直就是天堂啊。
天花板吊着烟熏的肉块,虽然不知道放了多久,反正撕掉表皮就能吃了吧!排列在地上的坛子是什么东西?我直接打开栓子,里面流出红黑色的液体。我多少能理解那是什么,想必是水果发酵后制成的饮料吧。有了这些东西,我愉快地笑了。
几近废墟的巢穴为何有储藏室的机能──这点确实不可思议,然而欲望当前也无关紧要了。我吃得浑然忘我,连味道也分不出来,心情倒是极为畅快。
不料,有人打断了我的晚餐时光,一个女人打开地下室的大门俯视我。天啊,这里果真有人类,那家伙会放声大叫、呼唤同伴吗?
如今我不再乾渴,要杀害一个女人并不困难吧──?
我提高警觉,女人却露出放松的笑容开口说话。当然,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毕竟我是野兽,野兽不懂人类的语言。
尽管如此,我感觉得出来她对待我的态度。女人对我莫名友善,对闯入储藏室的野兽没有厌恶之情,更用一种关怀的眼神看着我。
……突如其来的打扰令我不太自在,我决定继续填饱肚子。我不知道女人有何打算,她不想伤害我的话,那我该做的事情也很简单。
女人笑眯眯的,她又说了些什么,我保持一段距离,持续观察她的反应。
──后来我才知道,女人当时说的话是这样的。
「难不成,你也要成为这座洋馆的主人吗?」
那家伙大概脑筋有问题吧。
连我这头野兽都觉得她不太正常了。
◆◆◆
来到这里之前,我在一座渔村里差点丢了小命。
我想要食物果腹,不然讨一口水喝也好。没错,他们肯分我一点水就好了。我是一头野兽没错,但也懂得思考,我知道这是一件蛮特殊的事情,然而村民不懂我的意思,他们拼命殴打我将我赶出村庄,所以我才半死不活地来到这个巢穴。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同居人只有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女人。总之我看得出来,她的身段比村里的人类高雅多了。相较于满头乱发的黝黑村民,女人既年轻又美丽,为什么这种人会独自待在废墟般的巢穴里,我完全没有头绪。是说,现在这件事不太重要,女人没有伤害我的念头,我也不必在意她……我没有相信她,倒也没特别担心。
女人替我准备了就寝的地方,我原以为睡哪里都一样,没想到一躺上人类的豪华寝具,我熟睡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我发现人类过着这般舒适的生活,不免有些羡慕。
也许女人看穿了我的想法吧,之后她教了我许多事情。她准备各种物品,重复念着同一个单字。一开始我很好奇她在干什么,渐渐地我理解了她的用意。
这家伙在教我语言!
真是个疯女人,野兽怎么可能理解人类的语言?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最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然学会了。
来到巢穴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几乎听得懂女人在说什么了,当然──这也是她在言谈中刻意选择简单辞汇的关系吧。
某天中午,我和女人围着餐桌坐下,眼前放着野兔煮成的柔软物体。野兔是我猎来的,女人负责调理成食物。
「不行喔,不可以用手抓来吃。没错,要用这一手拿起餐具──」
我试着瞪她一眼,表示我要攻击她的意图,然而女人始终没有害怕的模样……乾脆直接咬破她的喉咙好了,这样就算她胆大包天,也总会发出惨叫吧。
问题是少了这个家伙,就没人来烹调柔嫩的野兔料理,寝具也会变得肮脏不堪吧……我撇嘴生闷气,压抑着对这家伙的不满。
女人想教我吃饭的方法,她要教我的不只语言,更包括了言行举止,她要将我培养成一个人类……将野兽培养成人类实在是愚不可及,不过女人努力不懈,很有耐心地持续教导我各式各样的事情。
确实,我体验了人类的寝具也感到羡慕,话虽如此,她的行为太过火了,况且,让我学习当一个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没错,这根本没意义,因此这是女人的消遣,一个孤独的女人在用我取乐。
「好好用餐具吃饭,吃起来会更美味喔。来,喝汤也要用汤匙……知道吗,这就是汤匙喔?」
我越来越火大,忍不住用力敲打桌子。打翻的餐具发出巨大的声响,野兔的炖肉也散落在木制的桌上。女人一脸困扰地说,这下子料理不能吃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餐盘打翻就不能吃了?
「看来,要学习用餐礼仪还太早了,也许你还不瞭解我的语言吧……」
不对,我不是不瞭解语言,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只不过理解和表达之间,还有一段很大的差距。
我之所以不满,是对野兽效法人类抱有疑问,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野兽理解人类的语言、学习人类的举止,这种生物还能称为野兽吗?再者我是一头野兽,再怎么像人类也终究无法成为人类。
我、我到底……会变成何种存在?
这份不快我没办法告诉眼前的女人,难以沟通的焦躁更加深了我的不满。
隔天一觉醒来,女人站在我身旁,她和平常一样笑眯眯的,说要跟我和好……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女人带我前往庭园,所谓的庭园,听说本来是人类打造的场所,里面到处开满了鲜花,有些庭园还有被称为雕像的拟人物品,或是会喷水的水池。
可是,我眼前的景象和森林的一隅没什么分别,是整片充斥杂草的空间。
「……这里在百年前也开满了美丽的蔷薇喔。蔷薇你知道吗?是一种很高贵、美丽的花朵。」
……百年?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人类怎么可能活百年?
「那时候的居民都去世了,在馆内工作的下人,除了我以外也都离开了。看那座华丽的蔷薇园日渐荒废,真是令人难过呢,我的心灵也随着蔷薇园一同腐朽了。时光的流逝很无情对吧,我一个人也阻止不了洋馆荒废。」
女人兀自陷入乡愁之中,使用的语汇也比平时更艰深,我只听得懂一半的内容。老实说,她用更简单的语汇解释,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
「洋馆好一阵子杳无人烟,现在终于有其他人造访了。没错,我指的就是你……当然一开始我也很惊讶,可是洋馆既然接纳了你,哪怕你是特异的存在我也不在意。」
女人走进荒废的庭园里,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手。
「今天,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这座洋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虽说多了点人手,两个人能做的事情终究有限。然而只要我们好好努力,即便外观无法恢复过去的荣华,好歹也会变得漂亮一点吧?若能稍微重拾过往的辉煌,对我的心灵也是极大的安慰。」
……这家伙是想要求我做什么?我静静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换句话说,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割草。」
……
之前说了那么多,全是要叫我割草的开场白?
「好吗?」
女人温柔一笑。我愣了半晌,连拒绝都说不出口。
忙到日正当中,我也快被高温累垮了,至于那个女人,依旧面不改色地持续作业,她既没有流汗也没有脸红,说不定她不是人类吧?野兽都能理解人类的语言了,有个看似人类的非人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灼热的阳光不断剥夺我的体力,但我不讨厌打理土地。杂草始终割不完,看样子没办法在今天处理好。
有朝一日庭园打理好了──女人打算做什么呢?和百年前一样,让庭园里开满花朵吗?与其这样还不如种菜比较实际,花朵对野兽来说毫无价值。
我用力拔起深植地面的杂草,土壤和底下交缠的根部也一同被拔起来,里面混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唉呀,真令人怀念呢。」
女人捡起那样东西,苍白的指尖抹去了上面的泥土。
「你看,这就是蔷薇喔。」
……蔷薇不是花朵的名字吗?花朵不是自然绽放的吗?女人手里拿的不是植物,是一个白色的矿物。
「呵呵呵……瞧你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这个东西叫作首饰,是用来打扮女性的物品喔。」
听完女人的说明,我还是毫无头绪。女人试着将蔷薇首饰摆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笑着问我感想。这是要我如何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明白当中的含意啊。
「这个送给你吧,等你有一天瞭解人心,再送给自己重视的对象吧,就好比曾经待在这座洋馆的青年。啊啊,话说回来这真是奇迹,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唯独首饰没有失去过往的光辉呢。」
我乖乖收下首饰,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这东西我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总有一天会忘掉吧,那还不如她留着就好,但女人已经站起来了。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屋里休息了。」
女人轻薄的衣服穿梭在杂草的缝隙之中,我原以为她会直接离去,没想到她转过身,露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不,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因为她和平常一样保持微笑。
「呐……你想留在这座宅第里吗?」
我凝视着女人。
「你想回去荒野的话我不会阻止你的,毕竟那是你的生存方式。不过你要是选择留下来,我会继续教导你成为一个人类……况且,待在这里你应该得不到幸福。」
确实,女人教导我人类的举止让我很不高兴,我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对此我感到厌恶和不安,而且我也开始觉得这个女人麻烦了。
可是……
『喂,你们看这家伙!有够肮脏的啦!』
『区区一头野兽,还敢跟我们讨水喝?』
『打死这只野兽!先消弱它的体力,再杀了它!』
『该死的野兽──』
『──快点滚出这里!』
我的脑海浮现在村中遭受的对待,现在我知道他们当初在讲什么了。这个女人视我为野兽却从来没有骂过我,和那些村民完全不同。不但如此,她的说法似乎不希望我离开这里。
最重要的是──我不讨厌这个地方。
没错,如果讨厌我早就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说了奇怪的话。果然,我们还是没办法交谈──」
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舌头像打结一样无法顺利发音,不过我应该能够表达自己的想法,野兽一定也可以说话的。
「唔……喔,我……不、不──」
女人张大眼睛,平时色彩深沉的瞳孔在阳光下变得十分明亮。我记得那种颜色,是叫翡翠吧?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
接着,我再次开口。
「我不想……离开。」
女人笑了,感觉她笑得比平时更开心,她还用一种愉快的语气询问我。
「是吗?那么请跟我说你的名字吧,没有名字叫起来也蛮别扭的嘛。」
名字?她问我名字?野兽就是野兽,哪来的名字?女人要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我能报上的名号也只有一个。
「贝、斯……贝斯提亚(Bestia)……」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村人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和Bestia这个称呼,那是我最初学会的单字。
……看着女人的微笑,我对自己的愿望有了明确的自觉。我想留在这座洋馆,同时我企盼着……平静无波的安稳生活。
安稳,一头野兽企盼这种事也许太过奢求了吧。
正因为如此,我对安稳有种强烈的憧憬。
◆◆◆
在洋馆的生活如我所愿,变成了安稳又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开始懂得打理服装仪容,以及使用餐具进食了。我学习人类的举止勉强及格,女人也没再唠叨什么了。
所谓的平静无波,换个说法就是穷极无聊的生活。不瞭解安稳有多可贵的人,绝不会追求这种生活,但我相当清楚,平静的生活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只求时光继续安稳、缓慢地流逝,那个女人活了百年依旧青春永驻,我大概会比她早死吧。在我死之前,我好歹想替她把草割完。
那一天我也正打算前往庭园,途中女人请我留步,我以为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她说的话出乎我意料之外。
「有客人来了。」
……客人?这家伙说的是客人没错吧?我没听说她还有活着的亲朋好友啊,她不是百年来孤单一人吗?
「啊啊,不是我的客人喔,我不小心按以往的习惯,把来访者说成客人了。对方是一个陌生人,好像迷了路前来寻求协助,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告诉我这件事干嘛?是要交给我判断吗?她简直把我当成了这座洋馆的主人。
「……害你为难了吧?我知道了,我去应付就好。」
女人消失在走廊里,我目送她翩然的身影离去,顺便思考一件事情。那家伙愿意代我处理自然是再好不过,我──一头野兽跑出去见人,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罢了。
……可是,我也不免有个疑问,现在我还是一头野兽吗?
纵然我的本质没变,也学会了语言和餐桌礼仪,穿上了人模人样的衣饰,那个女人看到我这样,也称赞我是个相貌堂堂的人类了。她的赞美是真心的吗?我在其他人眼中也是个人类吗?
假如我成为了人类……
再度造访村庄也不会被欺负了吧?
「……」
老实说我挺不安的,说来惭愧,我内心还有恐惧感,不过我也产生了想要姑且一试的念头……万一被称为野兽,这里也早已是我的地盘,总会有办法解危的。照理说,渔村的事件不会再次上演才对。
我下定决心前往玄关,不久就找到了女人的背影。她正在给对方一些东西,大概是要打发对方离去吧。
门外站着一个高挑的男子,我稍微观察了一下,男子孤身一人,身段还算高雅,不像村里的人。他迷路很多天了吧,身上到处沾满了污痕,脸上也充满疲劳的神色,看得出来──他在拜托女人收留他一晚。
我吞下口水,深呼吸一口气,接着我对自己下达暗示,我是人类,是人类的男性,客人不会怀疑我的,他一定会把我当成宅第的主人──
「好好招待他吧。」
……我开口说话了,他们的视线望向我,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我体验到一种讨厌的紧张感,来访者好奇地凝视我,要说是观察也绝不为过,我的模样果然不正常吗?
不料,来访者笑了。他说「真是太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他的笑容是装出来的,但他好歹承认我是一个人类啊!这对我而言算是很了不起的成果了。
不,对那个女人也是如此吧。女人满足地笑了,她用唇语称赞我做得好……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替客人准备好衣物和洗澡水的全是那个女人,要我和客人单独对话还是太困难了,一定会穿帮的,因此我在伙食准备好之前,都待在自己的寝室里。
第一次,有外人共进晚餐的夜晚来临了。
大厅的餐桌上,摆放着我们常吃的野兔料理,这道菜的吃法我练习过很多次了,礼仪不会被客人怀疑吧。
今天从用餐前气氛就很热络,我没有说任何话,被视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比较安全。开心对谈的是那个女人和访客,女人本来就是一个多话的人,也许这种景象很普通吧,总之我默默地吃自己的东西。
然而,料理的味道和平时不同,我吃了一惊。
「唉呀,你注意到了吗?」
不可否认的,今晚的料理很好吃。倒不是说平常的难吃,而是今天的餐点少了兽肉的腥味,多了辣味和咸香,是用什么样的原理调制出这种味道的?
「今天加入了香料喔。」
语毕,女人看着访客。访客朗声一笑,说他是从事贸易的。
「我也有在贩卖香料,所以会随身携带一些,毕竟做生意的机会何时上门谁也说不准嘛。凡是尝过香料的客人,没有人会不喜欢的对吧?这样我就多了一个顾客……啊啊,当然我不是要跟你们推销,请放心吧,这纯粹是我的一点谢意。」
男子──贸易商一脸亲切地说道。说不定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笑的吧,遇到悲伤、难过、愤怒的事他们也笑得出来吧,这一点大概和那个女人相同。
「贸易商是很辛苦的工作吧?要往来各个国度嘛。」
「地位再高一点的话,也可以安顿在某个地方负责下达命令就好。确实,我现在很忙碌,要四处跑单帮……我也蛮怀念家乡的,家乡里啊……还有等我回去的恋人呢。她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却是一个乖巧开朗的好女孩,我回去以后就要向她求婚了。」
「唉呀……这真是太好了。」
「谢谢。呃……请问二位是夫妻吗?」
「不,我只是一介女仆而已。」
贸易商说女性的仆役十分罕见,对这个说法倒也不疑有他。他想必认为,我们两个身为主仆,远比夫妻关系自然吧。
酒足饭饱的贸易商心情不错,话也特别多,搞不好这家伙比女人更长舌。
「话说回来我很惊讶呢,想不到这样的密林里会有洋馆,是不是……别有隐情的贵族呢?啊啊,抱歉,我没有刺探隐私的意思,我想表达的是──虽然有些意外,但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又给了我一条明路,我十分感激上帝没有舍弃我呢。」
听到他称呼我贵族,我差点笑出来了。他也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吧,所以才马上改口。我还不擅长推敲对话的言外之意,但能敏锐察觉对方的音色、态度、情感……这也称得上是野兽该有的能力吧。
我想起自己造访洋馆时的经历,那是在不久前的往事,我也是在快要撑不下去时发现这个地方的……倘若真有上帝祂未免也太滥情了,竟然一视同仁地拯救人类和野兽。不,或许上帝就是这种存在吧?
「是说……这座宅第当真只有你们二位吗?」
贸易商提了一个问题,他知道我不会回话,直接看着女人提问。
「唉呀,你不是说不会刺探我们的隐私吗?」
「是的,这是当然。不论二位是同居或独居,都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只是……我有点担心罢了。呃,可能是我太鸡婆了吧。」
我静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担心?怎么说呢?」
「最近有一个危险的传闻,听说……这一带有野兽出没。」
我握住叉子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野兽喔,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总之不是熊或狼那一类的野兽──而是前所未见的半兽呢。」
我没有食欲了。
「我是觉得传闻太夸大啦,但村民害怕的模样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他们似乎曾被野兽袭击,半兽之说的真伪姑且不提,有可怕的事件发生是千真万确的。」
……
「传闻在村里甚嚣尘上,打铁的一看到我就说,我带着一把破刀在外行走,一遇到野兽肯定没命──所以我就──」
「……你就请打铁的……替你打造一把新的剑?」
贸易商吃了一惊,转头望向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我,不是那个女人。始终保持沉默的人忽然开口,他也大感意外吧。
「呃,是的,正是如此。」
「等你遇到野兽……就要杀了它吗?」
「这……不想死的话,只好先下手为强嘛。」
「那把剑……你带在身上吗?」
「当然。请问你是怎么了?为何一脸可怕的表情呢……」
「……可否借我见识一下?」
「……」
贸易商心生疑虑,经过漫长的思考后,他将长剑放上餐桌。我一把抓起长剑,贸易商稍微抗议了一下,无奈吃人嘴软,他也只好忍受我的态度。贸易商提高警觉盯着我,却没有出言不逊或是强行夺回佩剑。
我观察长剑的锋口,确实是一把很锐利的剑。
「呃……也差不多该还我了吧?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在拿着武器的人面前,多少有点不太自在──」
我轻轻转动手腕,向下挥舞长剑。
咚,现场响起清脆的声音。
和割下野兔脑袋的声音挺类似的。
「咦……」
贸易商流露愚蠢的表情和声音。人类真的是一种依赖头脑思考的生物,如果是动物一定能更快采取反应。他移动视线,看着自己的手臂掉在餐桌上,大厅里顿时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手、手啊,我、我的──手啊啊啊!!」
伤口喷出大量鲜血,血流配合心跳的鼓动,时而快速飞溅、时而缓慢滴落。贸易商的第一个反应是捡起掉在餐桌上的手臂,被切断的部位早就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这个举动实在愚蠢。惊慌失措的他重心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我拿着长剑俯视贸易商。
「住、住手……快住手啊!为、为什么……突然砍我!求求求、求你了,救、救救我啊!!」
贸易商向女人求救,女人一动也不动地注视惨剧。那家伙也吓到了,才会动弹不得吧?活了百年的女人也没什么特别嘛,无所谓,女人的事情稍后处理。
「一开始……是那些村民……先对我施暴的。」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然而,他们却理直气壮地要杀害我……现在还打出这种兵器!」
憎恨的情感在我体内渲染开来,烧灼我的五脏六腑。没错,是他们先杀害我的,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先动手的。
就因为……我是野兽。
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被杀不可?我做错了什么?野兽就是我该死的理由?为什么野兽非死不可?是因为丑陋?因为有害?还是世上根本就不需要野兽?
──当中真的存在理由吗?
啊啊……没人瞭解……没人瞭解我!我的绝望没人瞭解啊!
「啊、啊啊……啊啊!难不成……你是!该死,我就知道不对劲!打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不过──听你讲话很正常,我以为……」
「不要装作你现在才发现我是野兽……!」
野兽被杀的理由是什么?我是野兽,野兽很凶恶,所以我也很凶恶?
既然这就是理由……
「杀了你……」
……那我就让你们亲自体会一下。
野兽──究竟有多恐怖!
「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贸易商被我的怒意吓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逃跑,我也追了上去。他放声大叫,我愤怒嘶吼,大门近在眼前了,他瞬间回过头来。在逃跑的时候回头也太愚不可及,他不晓得害死自己的是忍受不了恐惧所产生的短暂迟疑。果不其然,他逃跑的速度下降,我刺出手中的长剑,听到了一声尖叫。之后,还有液体喷溅的声音活像开水沸腾冒泡,他吐出来的鲜血喷在门板上,我的长剑贯穿他的胸口,没入了门板之中。被穿刺在门上的男子,连要倒下来都办不到。
贸易商转动眼球,最后似乎又看了我一眼。
他在死前说。
「你、你这……怪物……」
──怪物,说我是怪物?哈哈,我不是野兽,是怪物啊。不错,总比被欺凌的野兽强多了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喂、喂,听到了吗?这家伙死前还骂我是怪物呢!喂……看到了吗?他完全无法反抗呢!轻轻松松……轻轻松松就被我杀死了!」
心情好畅快,我甚至怀疑自己为何一开始没有这样做。与其害怕人类,悄悄过着苟且偷安的生活──让他们见识野兽的强大不是比较好吗!
我错了,安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需要的是强大的力量,以及那些人类恐惧的眼神。鲜血、绝望、恐惧,这些东西才能真正满足我啊!
人类赢不了野兽,人类赢不了我,啊啊,真是单纯的道理啊!
「啊啊……对了……这家伙说他有随身携带香料是吧。喂,把这家伙的肉切下来烤!一定会变成很美味的料理吧!」
我笑着回头下达指示,那个女人要是惊恐地凝视我,哭着说她办不到的话,我就连她也一起宰了,反正我已经无所畏惧,也没有迷惘了。女人对我很友善,我却正好相反。
毕竟我是野兽嘛。
「如果……这就是你的期望。」
不过,那个女人笑了,我难免有些意外。
「今后,这座洋馆也会满足你的愿望吧。」
接着,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个女人果然不太正常,她脑袋有病是无庸置疑的,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还笑得出来,大概只有我这头野兽和她了。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微笑和之前的笑容不太相同。她明明在笑,看起来却面无表情不带有生命力,这家伙的眼神,有那么冰冷吗?
无所谓,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都无妨,她敢反抗我就杀了她,就如同这个倒在地上的贸易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我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还有猎物,奇怪的是,总有迷路的人定期来到洋馆,每次我都佯装人类,招待他们上门歇息。他们相信我是出于好意,各个心怀感激,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到隔天,这种杀戮的生活持续了好一阵子。
我再也没有和那个女人一同割草了。
12 海边的少女
「──我们到啰,小姐。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我靠在乾草堆上打盹,上方传来呼唤我的声音。等我回过神,发现马车已经停下来,外面有海水的气味。起先我还在发呆,随即撑起自己的身子。
我装出精神饱满的表情,否则被别人看出自己在打盹,蛮不好意思的。
「多谢了!奥兰多先生,你也辛苦了。」
我试着道谢,他却苦笑指着我的脸颊。
黏在我脸上的乾草也掉了下来……讨厌,这等于我睡着的事情穿帮了不是吗?乾草黏得挺牢靠的,我的脸颊上也许有留下痕迹吧。
「小姐,你缺乏警觉心的程度连我都很意外呢,假如你雇用的是别人,早就被载去卖掉了吧。」
「我、我有那么粗心大意吗……」
我不禁苦笑以对,我自认还蛮慎重行事的啊。
被我雇来当保镳的奥兰多先生,是我在家乡认识的对象。我们的关系没有特别亲密,但他工作勤奋诚实,至今我们没有遭遇到什么危险,我相信委托这个人是正确的选择。
「……好了,前面的村庄是我们今后的据点。听好啰,波琳小姐,期限是一个月,超过期限我会强行带你回国,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不然你有什么闪失,我可没脸面对你母亲啊。」
我擦擦脸颊,用力点头。
一个月,没问题的,我绝对会成功。
我一定要找到你,证明你还活着……因此,你要等我喔。
◆◆◆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我的恋人从事贸易工作,经常要出海营商,那一天我也在港口等他归来,眺望着远方的水平线。预定回国的日子早就过了,我每天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海上的气候变幻莫测,比预定晚归是常有的事情,我也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是自己太操心,他肯定能平安归来的,然后他会笑着对我说久等了,或是一脸困扰地说我穷紧张。其实只要他平安归来,不管是什么表情都好。
等他回来,我有好多事情想做。首先,我想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告诉他公园换了新的长椅,两个人一起坐下来,享用在公园附近买的火腿三明治,天气好的话,还可以在公园睡个午觉。
另外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拜托他留在我的国家,和我共同生活。法律也没有规定,非得由男人求婚不可嘛。
我企求与他相伴的平稳生活,高价的宝石或礼服我不需要,我也不奢望什么,有他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一个残酷的消息打破了我的心愿。
据说,他遭遇海难身亡了。
……整整三天三夜我魂不守舍,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母亲泪如雨下,说她早就劝我不该和从事贸易的人交往,母亲替我难过,我也替她感到可怜,可是我不愿承认现实,没办法和她一起哭泣。
之后,我决意离开家门,四处造访商船打探情报。我卖掉所有的家当换取经费,前去拜会奥兰多先生,请求他和我去寻找恋人。
最初奥兰多先生不肯,直到我提出价码,他才勉强同意。我知道他正缺钱,不可能拒绝我的委托……我也是经过细心筹划才行动的。
从船只失踪的地点推算,有很高的机率漂流到某个地方。当然,所有消息都是我间接听来的。船只失踪的地点和海流的计算,全都充满了不确定的要素,但我选择相信和依靠这些不确定的消息。
因为,我始终无法接受──那个人会不告而别。
大家都说那个人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化为大海的藻屑消失了,可是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啊,如果他还活着呢?如果他还活着却被众人遗忘,那可怎么办?
没有人要去找他──那我非去不可。
我得证明那个人活着。
我不采取行动,他就永远被当成故人了。
于是,我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要搜寻沿岸地带,以那个渔村为据点是最好的办法。
……母亲现在一定很难过吧。
对不起,请原谅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女儿。
◆◆◆
奥兰多先生寻找旅馆的时候,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不久,我注意到一个事实。这个渔村感受不到任何生机,我们至今走过的村庄或小镇,再贫穷也能听到热闹的喧嚣声……这里却充斥着一股阴郁的气氛,好像整座村庄得了某种固疾。
(对了,听说这个国家才刚打完仗……)
奥兰多先生在旅途中告诉我这件事,他说我们要前往的小国在战争中败北,失去了自治的权利,被大国给并吞了。
想必这种阴郁的气息,是战败所导致的吧。战争从人们手中夺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生命、财产、容身之处──以及活力。
走过我身旁的村民,看了我一眼后纷纷躲进家里,或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当然,旅人是很罕见没错……但原因不只如此。
这应该不是渔村本来的面貌,因为住在海边的人性情都很开朗。这点我敢保证,我自己就是出身海边的城镇。
我在村里走了一会儿,来到了岸边。海水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也缓和了我的心情。大海是夺走我恋人的恐怖力量,却也是包容万物的温柔存在。我从小和大海一起长大,无法厌恶这片湛蓝美丽的水体。
「嗯?有人在岸边?」
前方有一位少年孤单地坐在岸边,会待在这个地方,大概是村里的小孩吧。冒昧跑去攀谈,也许对方会当我是可疑人物……但我蛮在意的,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寂寞。
怎么办呢?要试着和他聊聊吗?与其烦恼不如付出行动吧。嗯,没错,况且幸运培养出交情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打听村子的各种情报,博得一个好彩头嘛。好,打定主意就快点行动吧!
「──你好!小弟弟,你自己一个人吗?」
男孩转头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的眼睛大大的,蓝色的瞳孔却有点小,也就是俗称的三白眼吧。或许是常吹海风的关系,头发也很毛燥,不过那是一种温暖的颜色,很接近晒过太阳的乾草。少年身上散发朴实的气息,感觉蛮可爱的呢。
他没有回应我,我挤出亲切的微笑,以免他提高戒心。过了一秒、两秒、三秒……他沉默了好久。
「呃……我、我是旅人……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喔。」
说自己不可疑是不是哪里怪怪的?每个可疑的人都是这样讲的吧?少年还是没有说话,我也慌了,我有那么奇怪吗?
啊,难不成──是我的语言有问题?
对啊,我真是笨蛋!旅途中我一直和奥兰多先生交谈,所以不小心用上家乡的语言,这里好歹是外国嘛!
不过没问题!我在路上有好好学习外文。好在两国的语言相近,学起来也不怎么困难,我的发音应该也不会太奇怪,少年一定听得懂。
「呃……你好!我、我叫波琳!」
我先试着自我介绍。当然,我用的是这个国家的语言。少年依旧不说话,他还冷眼凝视着我。
「咦,奇怪?怎么会……呃……」
该不会……是我发音不正确?还是我说得太快了?怎么办啊?他的眼神好凶喔,是在怀疑我吗?万一被当成可疑人物该如何是好!总之,再慢慢打一次招呼吧……要让他瞭解我不是坏人才行。
「你……你〜好!我〜叫〜波〜琳!」
这次怎么样!
「──讲得真烂。」
……嗯?
他、他有回话对吧?可是,他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啊?咦?是我听错了吗?
「你是谁啊,口音超奇怪的,来这种偏僻的村庄干什么?你是外国人对吧?有钱人吃饱没事干吗?」
「等、等等,不要一下子提这么多吻题!」
啊,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丢脸。」
「你、你也太过分了吧!?不能这样嘲笑初次见面的人啦!」
「吵死了。」
「这句话也不行!跟你说,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啊!」
「恶心死了。」
这孩子是怎样啊!嘴巴也太毒了!真是不可爱!我要收回刚才称赞他可爱的评价!
「你啊……早就不是女孩子的年纪了吧……」
少年还偷偷损我,我听得到喔!
「那你可以叫我姊姊啊!」
「你几岁啊?」
「咦?二十二岁了。」
「根本是老太婆嘛。」
老、老、老太婆!?
太不可爱了!这孩子实在太不可爱了!家乡的男孩子,年纪再小都比他有礼貌!
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吧,少年笑我跟章鱼一样。我拼命想反驳他,偏偏我懂的语汇不够拿来吵架,早知如此我就更努力学语言了!
「啊啊〜被一个怪女人打扰了,去其他地方吧。」
少年抱怨完后,趁我来不及反驳就先行离开了。我气到脑袋都快冒烟,最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呜呜,等一下我要叫奥兰多先生教我几句脏话!我要请他告诉我这个国家的大便或矮子该怎么讲!
「唉〜前途堪虑啊!」
岸边剩下我一个人,我对着大海宣泄怒气。
我真的有办法成功吗?
13 最棒的猎物
杀了最初的猎物──贸易商以后,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已经懒得计算时间还有杀害的人数了。洋馆的确实现了我的心愿……亦即背离安稳的杀戮愿望。猎物不断送上门,对象也不分男女老幼。
起先我花了不少巧思杀人。好比像第一次那样叫女人煮成料理,或在浴缸里放满鲜血,故意让猎物在断腿的状态下逃跑等等……
可是,我很快就腻了。不管我用何种方法杀人,猎物最后都会向我求饶。他们总说自己还不想死,求我放他们一马,有些人还说自己有老婆小孩,愿意用金钱来换取生机……啊啊,偶尔也有人痛骂我,但都大同小异就是了。
腻归腻,我的欲望并没有消失,不对,我的欲望反而更强了。渐渐地,我开始在杀戮上追求喜悦,难道没有吗?没有更能满足我饥渴的完美猎物吗?不够啊,远远不够,我完全不满足……
这份饥饿感很强烈,比单纯的空腹更加摧折我的心灵。我失去了冷静,常常在走廊下跺步徘徊。
「喂……喂!你不是说洋馆会实现我的心愿!?」
我一看到女人,便激动地冲上去质问她。
「你还嫌不够是吗?」
女人的笑容同样冰冷,她再也没有对我闲话家常,言谈间也失去了说笑的语气。
「是啊,完全不够!我饿到受不了!我想要的是……可以马上治愈这份疯狂饥渴的最棒猎物啊!」
「你想要的最棒猎物,是指什么样的存在呢?能让你享受搏命乐趣的强悍战士?满足色欲的绝世美女?还是──恶魔或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
我回答不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最棒的猎物是什么,那纯粹是没有答案的漠然愿望罢了,我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反覆叫洋馆实现我的愿望。
没想到,洋馆真的实现了。
几近无解的「最棒猎物」──真的出现了。
◆◆◆
猎物上门是在傍晚时分,依照往常的熟练步骤,先由女人迎接客人,接着女人向我报告有客人上门,问我要如何处置。经过这种制式化的交谈后,我答应招待他们,再佯装屋主的模样会见猎物。
──我和猎物在大厅碰面,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庆幸今天又有愚蠢的猎物上门──然而当我一看到猎物,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表情。
窗外透入赤红的夕阳,更加突显出对方的轮廓,最难以置信的是,我在那一刻涌现了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想要向对方下跪磕头的冲动。我自己也知道不可理喻,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没有真的下跪,膝盖却不住颤抖。
那个人……映照在夕阳下的身影……是比世间万物都要洁净的纯白。纯白的头发、纯白的肌肤,低垂的眼眸则是血一般的鲜红。
白发女人向我低头致意,在森林里徘徊,头发有些脏乱也是正常的,然而她的头发晶莹剔透,似乎还能听到柔顺的舞动声。如果她的头发再长一点,看上去会更加醒目吧,很遗憾她的头发只到肩膀上而已。
「你就是宅第的主人吧,感谢你的热情招待。」
她的声音含蓄,缺乏抑扬顿挫却又相当舒适悦耳,这家伙唱歌一定很好听吧?对方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仍然在发愣。
「……你怎么了吗?」
白发女人疑惑反问,我好不容易才恢复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一刻,她漂白了我的心,令我焕然一新。而今,我产生了一个念头。
没错──这家伙是最棒的猎物!
我期待的不是经验老道的战士,也不是妖艳的女人或恶魔之流。是的,我要的是天真无邪的天使啊。
我死命忍耐笑意,感谢带给我这段机缘的神明或恶魔。这个女人,绝对有办法满足我的欲望吧。
「你也累了吧?去泡个澡休息一下,我叫人帮你准备替换的衣服。」
我的会话能力比以前进步许多,没有人当我是野兽了,这家伙也不疑有他吧。果不其然,白发女人莞尔一笑,她看着我的胸口一带,也许是不习惯注视别人的眼睛吧。
「感谢你的好意,不用替我准备衣服没关系,这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不必客气,家中有几件旧衣服还蛮漂亮的,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这……衣服对我来说终究是身外之物,你的好意我心领就好。谢谢……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温柔?我温柔?别说傻话了,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你的鲜血配上美丽的礼服,究竟有多耀眼夺目。
结束对话后,我将剩下的工作──交给了那个女仆。
不过,女仆莫名热切地凝视白发女人,她的眼神比平时更加充满温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说不定白发女人的神圣气质,也撼动了她的心灵。
同为女性,也可能有这种情况发生吧。
到了晚上,我前往客人专用的房间,一想到白发女人死亡的模样,我全身都在发抖。兴奋之情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好想顺从冲动大吼,幸亏我勉强忍了下来。
那个女人死前会说什么呢?同样是哀求讨饶吗?我希望她有一个符合气质的特别死法,要是她和其他人一样讨饶,我也会很满足吧。那个女人的存在,和普通人完全不同。
窗外的月光在走廊点缀些许光芒,白发女人休息的客房就快到了,我来到房门前的转角处停了下来,因为我在前方看到了那个黑发女仆。
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等我,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我,却茫然地眺望着窗外,女仆的肌肤在月光下和死人一样苍白。
这是我第一次没看到她笑,不带表情的脸孔就像失去了内在。我皱起眉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时候我发现,那家伙的手指在发抖。
「喂。」
我呼喊女仆,她缓缓转过身来,动作也和人偶一样僵硬。不久,女仆笑了,那是已经司空见惯的冰冷笑容。
「有何贵干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眺望外面的景色而已,啊啊……你要找那个女人是吗?我妨碍到你了吧。」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眺望外面的景色?她的表情才不是那么回事。当然,她不打算告诉我吧,我也没兴趣问她。
「你不阻止我吗?」
「阻止你有意义吗?我阻止你,你只会杀了我,强行打开房门吧。」
不错,你很瞭解我嘛。
「我只是个女仆,一切都顺从洋馆的意志发展,没有任何事情是我能介入的……」
女仆话一说完,向我优雅行礼后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我不太瞭解人类的礼法,也许服侍过贵族的人,都能流畅地表现出那种身段吧。
那家伙说的话莫名其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懒得深思,不再盯着女仆消失的黑暗走廊。我握住客房的门把,房门没有上锁,打开时发出了嘎嘎作响的声音。
客房的摆设很单调,应该说这座洋馆本身年久失修。根据女仆的说法,过去馆内有许多绘画和装饰品,到处都放有大量的艺术品,不过从现在的状态很难想像就是了。房内没有窗帘,户外的月光直接照亮中央唯一的床铺。
白发女人像死了一样闭眼躺在床上,并没有酣睡的气息。
简直是献祭的羔羊啊。不对──无庸置疑地,这个女人确实是献给我的贡品。
我提着剑走近床铺,女人没有张开双眼,也许她睡得很沉,丝毫没想到自己会被杀掉。好了,该如何下手呢?首先要逼她尖叫,我不想太快让她死,我要她尝尽痛苦死去。
我爬上床铺,纯白的床单多了深陷的皱褶。刀锋贴近女人的脸颊,冰冷的刀刃抵住缺乏血色的苍白肌肤──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女人意外开口了,我惊讶地凝视她。她毫不胆怯,微微张开茫然的红色瞳孔看着我。
她……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是我爬上床的时候?还是我进入房间的时候?该不会是我在走廊下和女仆说话的时候吧?
况且那句「你也是来杀我的吗?」是什么意思?莫非……女仆……也想杀了这个女人?女仆站在门前是来杀她的?
我的脑海一片混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状况明显对我有利,我一挥剑即可轻易了结女人的性命,但我却动弹不得。
白发女人依旧在床上,没有试图逃跑。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跑?」
「既然这是我的命运,我选择接受。」
命运?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莫名其妙,人类不是很怕死吗?所以才会摇尾乞怜、哭喊尖叫,在绝望之前胆战心惊吧?
「你、你……你不害怕吗?我来这里──是要用这把剑虐杀你啊!我很可怕吧!?其实你是在忍耐哭喊的冲动吧……!?」
我的心情变得很暴躁,白发女人的眼神非但没有恐惧,甚至还带着怜悯的神色,那是一种有别于死心的情感。这是怎样──慈悲?为何她眼中会有慈悲?我完全没办法理解,这根本是未知的领域啊。她干嘛慈悲地看着我?在快要失去性命的状态下,为何她还能抱持这种情感?
「最初遇到你,我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觉得,你好像在哭泣似地……」
我在哭泣?笑话,我从来没哭过。
「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我不认为你很可怕。取我性命要是能聊以慰藉,我很乐意奉上,性命对我来说也是无用之物。」
搞什么?这是怎样,我追求的不是这种话啊!我想看这家伙哭喊的表情!我真正想看的……是这个天使般的女人丑陋地谄媚求饶,然后被残酷杀害的模样啊!
「别、别开玩笑了……喂……给我叫……给我大声哭喊啊!就跟他们一样!反正你也是一丘之貉吧!?你也是瞧不起野兽的人吧!?那……那你就表现出相同的反应啊!」
嘶哑尖叫的人反而是我,我加重握剑的力道,刀刃陷进女人苍白的脸颊。女人的表情稍有扭曲,但纯粹是生理反应罢了,怜悯我的眼神始终没变,白色的肌肤多了一道血痕,鲜血从中滴落。这家伙果然跟其他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然而她的性质在根本上完全不同。
「……野兽?」
女人的声音好温柔。
「没错……你一看就知道了吧!我是穿着衣服的野兽!比人类更强大……更恐怖……是一头凶恶的野兽!!」
「……依我的感觉,你是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忘了呼吸,女人明确地说我是人。
「那只是……我……我装成人类的样子……!」
「不过,你理解人类的语言,能和我好好对话。你懂得经过思考再交谈,对于我的语言也感到困惑和动摇,这都是你身为人类的证据不是吗……?」
「不、不是的!!」
我……我是野兽,没错,我顶多是拥有思考和语言能力的野兽,一定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我、我……我若是真正的人类!为什么……那些家伙要骂我是野兽!为什么他们要拒绝我,甚至杀害我啊!?」
女人眨眨眼,眼神也更加慈悲和蔼。她伸手触摸我的脸颊,我好想逃跑,身体却违背意志无法动弹。
女人的手指轻抚我的肌肤,包括脸颊、鼻子、嘴唇、下巴,那温柔的举止令我倍感惶恐。
「你有被欺凌的过往对吧?我可以听到你心灵的哀叹。」
「我、我才……才没有……哀叹……!」
「可是……你在哭泣对吧?」
我冲动地抓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贴近我的脸庞。我学野兽呲牙裂嘴,发出威吓的低吟。我的眼中没有泪水,脸颊上一滴泪痕也没有,我要让她知道这一点。
「你眼睛瞎了吗!给我看仔细了──好好看清我的脸!」
我的动作很粗暴,照理说她应该会痛,不过女人微微一笑,笑容中透出哀伤的色彩,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我看不到你的脸庞,我的视野永远是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明存在。因此,我反而能看清一些东西,好比你的感情和内心……我比其他人更能看清这些东西。」
我发出了诧异的叹息,这家伙──确实是个瞎子,她真的看不到。
这下我总算瞭解为何她不愿和我对视了,她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况且这家伙说她「觉得」我是人类,并没有说我「看起来」是人类。
我顿时失去了杀意。原来啊,她是眼睛失明才会以为我是人吧,她看不到我的脸庞和身体……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果然还是一头野兽。现在想想,自己惊慌失措的反应实在是愚蠢透顶。
啊啊,然而──奇怪,为什么我莫名有种哀伤的情绪?说穿了我是野兽,和我自己的认知相同这也无所谓,问题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非常希望──这家伙说的是事实啊!
我究竟要如何自处?我一方面展示野兽的强大,一方面又想当个人类?那我的愿望又是什么?不是杀戮吗?我一向以杀人取乐不是吗?我不顾被害者求饶,杀了很多人不是吗?结果我还留恋人类的安稳?
「我有一事相求,可否让我留在这座洋馆呢?」
这女人……非但不害怕我……她还想留在这个地方,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女人。我重拾冷静,专心聆听她的说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座洋馆给我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就像是我的归宿似地……我瞭解自己讲的话很奇怪,不过……拜托你了。」
我聆听女人的心愿不禁有个感想,要说是一时鬼迷心窍也行。这家伙是一个失明的女人,换言之……在她面前我能成为完整的人类。
在这家伙面前……这次……我可以得到真正的安稳。
我的想法很自私、很矛盾对吧?明知如此,我也抗拒不了对安稳的憧憬。
「我……我很庆幸……你是个失明的女人。」
这家伙大概连心眼都是盲目的吧,她并不晓得我是一头杀人凶兽。也罢,这样很好,一定要这样才行。
只有在这女人面前,我才能脱胎换骨。
14 苦寻爱侣
「任何小事都没关系!你们有线索吗?有和我一样的外国人造访过这里吗……」
「你这么说我也很困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好了,快点让开,我很忙的。」
村里的女性挥手赶我走,犹如在对待一个麻烦人物。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老实说我有点气馁,还好勉强振作起来了。
来到渔村已过两个礼拜,我试着以这座村子为据点到处搜索,成果却不尽理想。我没找到船只的残骸,也没打探到类似的消息。
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逢人就询问相关的线索。做出这种事情会被嫌麻烦也是无可奈何的,其实我必须更冷静地行动才行……但随着时间经过,我也渐渐失去从容。
(唉唉,这样下去不行……先休息一下吧。)
我决定前往岸边重新整理心情,在阴郁气氛弥漫的村子里,岸边仍旧是我唯一的心灵避风港。白色的海岸和宽广无垠的湛蓝大海,总是能令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岩礁的气味和海面的涟漪为我带来重要的回忆,往事历历在目温暖了我的胸口,也绞痛了我的心房。
我们之间的回忆,永远少不了海水的味道,就像我们相识的那一天。
◆◆◆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怀抱紧张的心情,在平时随兴溜搭的公园里散步。我急忙忍住想要哀声叹气的冲动,现在我肩负着一个重要的工作,千万不能失礼啊。
走在我身旁的是我今天刚认识的男人,他的体格很结实,身材也很高大,他不太常说话,不知道是跟我一样紧张,还是本来就沉默寡言,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
……事情发展成这样是有原因的,他和父亲都是贸易商和船员,最近时常跟着父亲一起工作……父亲说他是自己的左右手,还将他介绍给我和母亲认识。最初我们只是一起吃顿饭,但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父亲就说「那我叫女儿带你熟悉环境吧,你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太醒目了点。」──于是,我就被指派为导游了。
叫我当导游?这种招待的工作要交给经验老道的人来做才对啊。当然,我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我非常清楚哪里有好吃的餐厅、气氛美妙的公园、豪华的房舍,以及充满可爱野猫的巷弄。可是这里的历史或观光名胜,还有初次造访的人可能会喜欢的地方──这些我就一无所知了。大家不是常说,在地人反而容易疏忽在地知识吗?就是那样啦。
「呃……这边是离港口最近的公园,里面有喷水池喔!」
我们走到公园,我的介绍没几句就结束了。介绍也太短了吧,离港口很近或是有喷水池,这一看就知道了啊,我怎么讲不出其他东西呢!导游对我来说果然太沉重了啦!
「的确……嗯,有喷水池呢。」
他的表情有些困扰,我们对看了一眼,随后又转移视线。好尴尬喔,我思考话题想打破沉默,结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不习惯和男人聊天嘛,女孩子之间随便一些话题都能聊得很开心呢……
而且这个人感觉蛮恐怖的,也不是他口气不好,不对,应该说他是认真诚实的类型吧……可是他的眼神很锐利,身形也很笔挺,给人不易亲近的印象。我想……我们合不来吧。
最好还是找个理由,结束这份导游的工作吧──
「……那个,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咦!?你、你不必道歉啊!真的,不必喔!」
「是吗?我看你似乎挺困扰的。」
咦,被发现了吗?怎么办,我的表情很明显吗?也许是我失礼了吧,我并没有讨厌他啊。
「呃……不是的,我只是很过意不去。我从刚才就没做好导游的工作,来看公园也很无聊对吧?」
「不,怎么会呢,比起观光地区我更喜欢安静的地方。更何况,你愿意陪我,我就很感激了。」
「是、是吗?那就好。」
我们再次四目相望,这次没有逃避对方的视线,他也稍微笑了。咦,这个人也会笑啊?好意外喔。也许是我从没看过他笑吧,仔细想想他也是人嘛,会笑也很正常啊。
我想──大概是他眼神锐利笑起来却很温柔,我才会觉得意外吧。
「你的父亲说得没错,我自己一个人在街上太醒目了。」
他面带苦笑。我不否认他是个醒目的人……但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吧?港口市镇本来就有不少外国人啊,大家也都习惯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和我这种人一起散步很讨厌对吧?」
「咦?怎么会,没有这回事喔?啊,千万别这么说!」
我换了一个拘谨的说法,他开怀地笑了,笑声听起来很爽朗。难不成,这个人很喜欢笑吗?
「不必改口没关系,彼此太过拘谨,在一起也很累吧。」
「是、是吗?那……那就普通交谈吧。」
随着我们视线交流的次数增加,语气变得越来越随和,距离也亲密了不少。搞不好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纯粹是我太在意他的第一印象了吧。转念及此,我开始觉得带他认识环境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们在公园里绕了一圈,坐在看得到喷水池的长椅上。过程中我们闲话家常,例如我告诉他这附近有家店的火腿三明治很好吃,我喜欢买来在公园享用。他笑着问我,我才刚吃饱怎么又想吃了?我别扭地回答他,又不是现在就要买来吃!他又愉快地说,他是开玩笑逗我的。原来这个人还会开玩笑啊。
我们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失,我稍微探出身子,想问他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
「跟我谈谈你的国家好吗?我对外国的事物很有兴趣!所以,我想瞭解得更详细。」
没错,他能流畅运用我国语言,但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人。
我提起这个话题──不单是对他出身的国家感兴趣,其实我的父亲也跟他一样是外国人,我算是一个混血儿。父亲很少跟我说祖国的事,平时他也忙着跑船,几乎没有回家。今天我也是隔了一年才见到父亲,由于从小我们聚少离多,我对父亲也没特别执着……话虽如此,我还是想满足好奇心,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也算是我部分的根本吧。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层困惑的阴影……这个答案很难回答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说不出你想要的答案,不好意思。」
「咦?你不瞭解自己的祖国吗?」
「……这种事并不罕见啊。」
……为什么呢?我正想追问原因,他却笑着问我衣服的事情。感觉他在转移话题,既然他不想讲,那也不能强求了。
况且,他提到我身上的衣服,我也挺开心的。
「这个啊,是父亲送给我的喔!我吓了一跳呢,父亲以前从没买礼物给我,这件衣服我一看就很喜欢,用的是很珍贵的布料和颜色!常在各个国家之间跑船的人,果然会知道一些珍奇的物品呢。」
「嗯,是、是啊?」
奇怪?瞧他支吾其词,究竟是怎么了?
「啊!该不会你想要这件衣服吧?重新修改的话也可以当成男装嘛,我去问父亲,看能不能再弄到一件。」
「呃……我跟你说。」
「你不用客气啊,父亲似乎很信赖你,任何心愿他都会──」
「那件衣服是我带来的。」
……嗯?他说什么?
「也就是说……要和上司的女儿碰面没带点伴手礼也不好意思……我才赶紧到服饰店订做的……」
「咦……?」
「你喜欢这件衣服真是太好了。」
当时的我,想必是一脸茫然的傻气表情吧。
「等、等一下,意思是……这件衣服,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是的。」
「结果我却一无所知,还在你面前炫耀?」
「是啊,从吃午饭的时候……」
我害羞到脸颊快要喷火了,脑袋里也乱成一团。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呢!你一开始就该跟我讲啊!天啊,好丢脸喔,我去换下来!」
「咦,你不是很喜欢吗?」
「我……我很喜欢啊,我是很喜欢没错……!」
可是,这实在太害羞了啊!我一个人自鸣得意,还想帮他弄一件衣服……没脸见人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我事前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孩,也很担心你喜不喜欢……你穿起来很好看呢,太好了。」
他又一脸温柔地笑了,我的心跳急速飙升,不好意思注视他的脸庞。我也不懂自己为何惊慌失措、害羞不已,总之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脸通红──就这么逃离现场了。
当然,后来我还是跑去道歉了。
之后,他在这个国家逗留的期间多半是和我共处,我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顶多是悠闲散步、互相谈论梦想,随便聊些琐事……一同度过安稳的时光。
不知不觉间,我们深受对方吸引。他就快要出航了,出发后要很久才会回来,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很烦恼是否该更进一步──不过激昂的情感当前,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在目送他出航的那一天前,我们成为了恋人。
而且,也互许终生了。
◆◆◆
……接到海难事故的消息,周围的人都很同情我、关心我。有人跟我说……这件事非常遗憾,但世上还有其他的好对象,忘了他吧。说这句话的人并不瞭解,我和他的羁绊已经深厚到难分难解了。
实际上,我们共处的时间不长,也难怪别人会以为我的感情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不肯相信我的主张。可是……我感受到了命运。
我知道──除了他以外,我不可能跟其他人在一起了。
所以,我还不能放弃。
经过两个礼拜了,不对,还剩下两个礼拜……我还有时间,要尽己所能才行,现在不是失落的时候。
「……你不会独自消失的对吧。」
我的自言自语飘散在海风之中,我必须打起精神继续找寻线索……然而这时候的我,心情多少有些感伤。
「哼,又是你啊,不要占据我的海岸好吗?」
……一阵冷嘲热讽的声音破坏了感伤的心情,我生气地回过头,果然是之前的少年。他的手上拿着钓竿和桶子,大概是要钓鱼吧。
「海岸是大家的吧?」
「至少不是外人该来的地方啦。你还没走啊?我以为你老早就放弃离开这里了。」
这座村庄的人讲话真是太不留情面了,尤其这个小孩的嘴巴更是恶毒。
「有什么关系,又没有给你添麻烦。」
我的声音也变得不太高兴了。我知道,他一定要说我给他添麻烦了吧。
「……你很了不起呢。」
我讶异地抬起头来,他竟然没有嫌我麻烦。他说我很了不起,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歪着脖子,他瞄了我一眼说道。
「你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吧?这个村子的人啊,就是这么不友善,你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毅力倒是很惊人啊。」
他在担心我吗……不太可能吧。不过,难得对话成立,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你、你又不认识我,怎么随便妄下定论呢?」
「我一看就知道了啦,反正你在村子里被扒了五次钱包对吧?」
「才没有五次,三次而已!」
「……看吧,我就知道。」
少年一脸傻眼的表情。这、这也不能怪我啊,我在家乡又不常碰到扒手……可是奥兰多先生说他一次也没有被扒过,我看起来真的很笨吗?
那个男孩粗鲁地放下桶子,从里面拿出蚯蚓挂在钓钩上。我不喜欢蚯蚓,湿湿黏黏的好恶心喔。我很佩服他敢摸蚯蚓,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不太开心地咂嘴,但他没有叫我走开,我就继续留下来了。当然,他很想叫我走开吧。
他以熟练的动作甩出钓竿,看到他甩钓竿的动作,我深切体认到他不愧是渔村的小孩,或许是渔夫的孩子吧。
「这是你的工作吗?」
「你很烦耶,少多管闲事啦。」
「……跟我说一下也无妨吧?这没什么好保密的啊。」
「我来海边不是要跟你聊天的。」
「我叫波琳,你该叫我波琳大姊姊。」
我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很无奈,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老太婆。」
「你说谁老太婆啊,大便!」
很好,今天我成功骂回去了!我在心里激动握拳,他神情讶异地转头看我。瞧他惊讶成这副德性,连我也吓到了,这有什么好动摇的吗?
……啊,钓竿弯曲了,有鱼儿上钩了吧。
「哇啊!」
不出我所料,鱼儿逃跑了。我替他感到可惜,他却瞪着我好像是我的错一样。我猜他又要生气骂人了,我等着反驳他的言论,没想到他并没有破口大骂,我可是学了很多脏话要和他互相对骂呢。
「都会的女人也会骂脏话啊?」
「刻意学来和你吵架的啊。」
语毕,我得意地挺起胸膛。经过一段奇妙的沉默,少年忍不住笑了。
「哈哈……什么嘛,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咦?我学脏话是用来吵架的,他怎么反而笑了?这个孩子笑起来也像个普通的男孩呢,平常他总是顶着一张臭脸,笑容却充满年少的可爱风采。
……笑容这种东西,好狡猾喔。直到刚才我对他的印象不太好,现在却完全改观了。笑容有一股会令人产生错觉的魔力,我开始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我自己也差点笑了。
「呐,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你跟我成为朋友吧?」
「啥?你、你在鬼扯什么啊!?」
他的笑容变成震惊的表情,似乎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吧。
「我相信啊,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况且你也没有朋友嘛,上次和今天碰面你都是一个人,所以我来当你的第一个好朋友吧!」
「你、你少自说自话了!」
「没什么不好啊,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喔。你明天也来海边吧,我也会来的,我们再来聊天!」
「你……你不是……还要找人吗!」
「我当然会继续找啊!不过,我也确实有些气馁了。你说得没错,大家都嫌我碍事。」
我流露困扰的表情,但却没有忘了笑容。也许,我的笑容很无力吧,他张开嘴巴沉吟,似乎想不出该说什么。
「和你聊天我也能恢复精神啊,我不是要求你支持我,陪我普通谈天就行了。呐,就这么说定了,说好啰!」
「等、等等,我还没有答应!」
「那明天见啰,你也要来海边喔!」
说完想说的话我站了起来,休息时间也该结束了。
「我……我叫你等一下啊!」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喔!」
「不……不是啦!不要一直用代名词称呼我,我的名字叫哈比!」
我听了大感意外,起先他不肯报上姓名,现在他肯告诉我,我好开心喔,原来他叫哈比啊。
哈比好像脸红了,我以为他只有别扭的表情,其实他也会欢笑、惊讶、害羞,纯粹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嗯,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
「请多多指教啰,哈比!」
我报以最真诚的开怀笑容,哈比没有看着我,不过他大概有感受到我的喜悦吧。
15 第二头野兽
我的生活又变回了平静无波,一如那个女仆与我共度的时光,可是陪伴我的女人头发是白色的,这一点算是最大的变化吧。
后来,我没有再看到女仆了,自从那次在走廊相遇,她就失去了行踪。我在馆内搜索过,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那个飘逸的背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她想必是唾弃我了吧,我也知道自己太过自私,一下子想要安稳的生活,一下子又追求杀戮,结果又重拾了安稳。我害那家伙吃了不少苦头吧,现在我多少有点愧疚之意,也有重新开始割草的念头。
话虽如此,失去了也无可奈何,渐渐地,我也不去在意那个女仆了。
和白发女人同居,我也搞懂了许多一开始不瞭解的事实。起先我以为这家伙是天使,是非人的神圣存在,实际和她相处后,我才发现她充满人性的一面。想当然,她需要吃东西,对食物也颇有偏好,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变得更柔和,也比较容易攀谈了。
温柔的生活持续下去,馆内再也没有哀号尖叫了。
那一天,我在出去狩猎之前寻找那个白发女人,她在大厅里编织冬天用的防寒衣物。她的眼睛失明,手倒是挺灵巧的,我默默地盯着白发女人,她忽然浮现了柔和的笑容。
「怎么了吗?」
「你真敏锐……竟然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听力不错,失去视力,其他的知觉变敏锐了。」
这种知觉,也包含读心的能力吗?女人维持温柔的表情,说今天的气氛很宁静。的确,今天的感觉是很不错。
「……我要去打猎了,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我以为她会说没有,但她稍事思考后,拜托我帮忙张罗水果。水果啊,找找看吧。
女人继续编织衣物,我也没有离开现场。过了一会儿,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我是否还有其他事情,我们的视线依旧不曾交错。
「你的视力是天生的吗?」
我不是关心她才问的,只是好奇而已。女人把我的好奇当成了体贴,她说其实失明没有特别不方便。
「小时候我还看得到,长大后慢慢失去光明,现在就完全看不到了。」
「你的眼睛失明,为何会在森林里徘徊?」
这个疑问从那天晚上就一直盘据在我的心头,女人的表情也变悲伤了。眼见她难过的表情,我有点后悔提问,有疑问又怎样,答案根本无关紧要,这家伙来到我的住处,唯独这一点是明摆在眼前的结果,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说实话,我是离开家中治疗眼睛的,我听说有不错的大夫,想去镇上碰碰运气,不过途中马车遭受盗贼袭击……我一抓住机会,没带行李就逃跑了,然后逃进了那座森林里。」
这女人吃过的苦,可能远远超乎我的想像。我稍微慌了,只好庆幸她没有受伤,她也开心地笑了。
不对,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严格来说是我的愿望害你受苦的,罪魁祸首是我。我……我如果没有奢求最棒的猎物……她早就平安抵达镇上,说不定连眼疾也治好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照理说我是自私自利……不懂得替别人设想的野兽啊,为何一看到她难过的表情,我就会有不愉快的感觉?为何听闻她的遭遇,我就会有罪恶感呢?一直以来我残酷杀害了多条人命,如今却有了侧隐之心?
「那时候……我已经变得自暴自弃了。」
女人的语气似乎忆及了过往。
「自暴自弃?」
「是的,你要杀害我的那天晚上……我决定接受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我的反应令你不知所措,事实上我只是累了。我失去了归宿和支柱,连辛苦存下的治疗费也没了……我对这种人生真的累了。」
当初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神圣性,不过是她的自暴自弃吗?应该不只如此吧……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可是,现在我认为这样也不错,我来到这座洋馆也是命运吧。至于眼睛的事情也无所谓了,虽然看不到你的模样有点可惜就是了……」
我不希望她看到我的模样后也把我视为一头野兽,所以尽管对她过意不去,我宁可她永远都看不到。
「……你那一晚说过,这里有种怀念的气息是吧。」
「嗯嗯……很不可思议,我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有来过。」
「难不成……你真的有来过吗?」
我不太瞭解怀念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记忆太短暂了。野兽是在渔村诞生的,我没有更早的记忆了。因此,对陌生的场所感到怀念,是我难以理解的感情。
女人摇摇头。
「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家里,我……我的外表很奇怪对吧?周围的人都不太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在外头工作,我受到的差别待遇没有你严重,但我们或许很类似吧。」
我和她很类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正好相反才对吧。我是杀人的野兽,这家伙是天使般的女人,哪里有相似之处了。
然而,同样都是被人疏远的存在,神明或恶魔受到的待遇都差不多吧。神明受人畏惧,恶魔则被厌恶和疏远。
「那么……在你的心里,这座洋馆是什么样子?」
白发女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睁开的眼睛并没有眨眼。我知道她是瞎子,但我很难相信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鲜红的瞳孔完美无缺,丝毫不带一点阴霾。
「蔷薇……我感觉……这里有蔷薇。」
我吓了一跳。蔷薇,黑发女仆也说过这种东西。她说百年前,这里有许多引以为傲的美丽蔷薇,如今荒废的庭园里,过去曾经点缀着鲜明的色彩。这是怎么回事?是偶然吗……还是?
算了,真相如何我也无从确认,这家伙的说法也不明确,光凭直觉猜测,也讨论不出一个答案吧。
我走近女人,信手交出某样东西。庭园里连一朵花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别种蔷薇。
「很遗憾,馆内没有蔷薇,所以这个给你吧。」
那是我和女仆找到的饰品,白色的蔷薇首饰。我一直想找机会丢掉,也不认为自己用得到,奇怪的是,我就是舍不得拿去丢。
过去,黑发女仆叫我有朝一日把这东西送给重要的对象……对我来说,我还不晓得这个女人是否重要,不过除了她以外,从今往后我也没有其他人能送了。
「谢、谢谢……」
女人很困惑,大概是讶异我拥有首饰吧。她讶异的神色逐渐改变,我也不好意思看她复杂的表情,这次真的转身外出狩猎了。
那家伙有注意到吗?
她没发现……自己其中一边的红眼,落下了泪水吗?
洋馆忠实达成我的心愿,再也没有迷路的人造访了,这件事令我衷心地松了一口气。明明不久前我还杀气腾腾地等待猎物上门,现在却很怕有人扰乱我的平静。
这座洋馆真的很配合我的要求,眼下我最重视的是白发女人带来的安宁生活。我不需要杀戮了,忘掉一切吧,忘掉我是凶恶的野兽以及所有过往。
狩猎完回到家里,有她迎接我回来。
看她扶着墙壁走向厨房的背影,我内心有一个想法。
我要继续守护这种生活。
『──你真自私呢。』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很清晰,不是幻听。我赶紧环顾四周,白发女人才刚进入走廊,那不是她的声音。
『你先舍弃了到手的安稳,而今又再次紧握手中,丝毫没有考虑到那些被你杀害的人,你实在是自私到可笑的地步呢。再来呢?等安稳的日子过腻了,又要企盼猎物上门吗?就这样一直重复下去?』
「谁,是谁!?」
那也是女人的声音,剩下的我就听不出来了。女人的声音缺乏特征,就像隔着墙壁一样含糊,这个音质我似乎听过,但又无法准确说出是谁。
我分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当我以为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声源却突然变远,我愚蠢地惊慌失措,不停地转动视线。
『真是太妙了……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吧,你啊,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难道──是她吗?那个黑发女仆,突然从我眼前消失的女人。假如是她的话,说不定有可能办到。要在不露面的情况下放话,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吧,毕竟──那家伙比任何人都要超出人类的范畴。
「喂,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消失了吗!?」
『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深受杀戮的魅力吸引。』
「出来啊!来我面前啊!」
『你无法得到真正的安稳。』
「喂……听不懂我说话吗!」
『呐?野兽妄想成为人类──是不是太忝不知耻了?』
「住口!」
『我跟你说,你终究是一头饥饿的野兽……你看,有一只你翘首盼望的猎物来了。』
神秘的女人话一说完,玄关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不该前来的来访者竟然来了,我吓得面无血色。洋馆一向忠实达成我的心愿,现在却背叛我,违背我期望的发展。
我终于瞭解了,我最害怕的是──亲手破坏安稳的平衡,我深怕自己搞砸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安宁生活。
「我、我不再需要猎物了!我不杀人了……绝对不杀了!」
我坚定地发誓,不再败给自己的欲望了。去迎接来访者吧,对方不嫌弃的话,我就以人类的身分招待,再让他们平安离去。我办得到的,没必要害怕,这很简单啊!
于是──大门打开了。
没想到门外──
是一头和我相似的野兽。
倾刻间,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脑袋也化为一片空白,不经意地冻结了。这家伙……野兽是……是猎物?和我一样的野兽──为何会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浮现心头的思绪,尽是无解的疑问,我茫然站在原地,连眨眼或吞口水都忘了。
在我发愣的时候野兽有了动静,那家伙发出莫名的吼叫朝我冲了过来!我吓得失魂落魄,那是亢奋的吼叫声吧?就跟以前的我一样──找到猎物时会痛快地大吼。
我在野兽面前毫无防备,以前的我绝不会犯下这种愚蠢的失误。我完全失去了杀意,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没错──就只有逃跑了。
我得先甩开野兽,重新备战应敌,到那时候我才有致胜的机会。不过──我真的有胜利的机会吗?我变无力了,我奢求安稳放下杀戮,舍去了野兽的特性试图成为人类,这样有办法赢过真正的野兽吗?
不──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了,背后传来野兽的叫声,野兽要追来了,我得快点逃!
我在走廊奔驰,穿过转角拉开双方的距离。焦躁与恐惧从我身上夺走大量的体力,我才跑没多远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我的心脏变得如此柔弱,一定是胆怯的关系,然而心跳声却拼命吵个不停。妈的,真想把这派不上用场的心脏直接挖出来丢掉!
我在奔跑的当下想起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不对,我太晚想到了,我──我把那个白发女人留在厨房了!
最坏的想像浮现心头,野兽发现了白发女人,冲上去咬破她的喉咙,吃食她的血肉和性命。一想到这个景象,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我才刚发誓要和她……我要守护她带来的和平啊!
没有白发女人,我的安稳就不成立,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死!
我转身跑向厨房──同时祈祷她平安无事、性命无虞。在我抵达厨房前,我找到了和野兽对峙的白发女人。
野兽背对着我面对白发女人,女人在野兽面前毫无防备,而且她眼睛失明可能没注意到野兽就在眼前!我知道这是我杀害野兽的唯一机会,野兽没有发现我,就算我变无力了,从后方暗施偷袭也能杀掉野兽吧。不对……我没有其他方法了!
所幸,我的腰上挂着佩剑,那是我从贸易商身上抢来的东西,刚才也用它来狩猎,锐利的程度无庸置疑。
我要杀了野兽──没错,杀!
不料,我的内心充满杀意,膝盖却在打颤。对方和我同样是野兽,带给我很强烈的恐惧。过去我杀害的人类中也有强壮的男人,但我从来没有恐惧过,任何人都屈服在我之下,那么这代表──我过去纯粹是欺凌弱小?
啊啊,我没有时间恐惧了!快点拔剑奋勇作战啊!杀了野兽!我要亲手杀了野兽保护白发女人啊!
杀!
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当我挥剑斩击,野兽也正好转过身来。我运剑的刀锋一偏,没有造成致命伤。无法一击杀敌的焦躁感,将我打入混乱的深渊中。野兽朝我伸手,我发出大吼用力挥剑,斩下野兽的手臂。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趁野兽重心不稳,直接骑到野兽身上,高举长剑刺落。我不断刺、不断刺、不断刺、不断刺、不断刺,直到地板沾满野兽的鲜血,直到伤口深可见骨也没有停手。我的精神早已崩溃,我莫名嘶吼持续挥剑,也不管野兽是否死了。
「够了,快点住手!」
等我恢复神智,白发女人从身后抱住我,破碎的肉块在我脚边,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视那家伙。全身上下的毛孔喷出汗水,在感受到肉体疲劳之前──我的内心充满了安心感。
我笑了。不,那充其量是些微的叹息而已,总之──我表现出喜悦之情。我赢了,我赢过野兽成功保护了白发女人。
安宁的生活──被我保住了啊!
「哈、哈哈……喂……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保护你了!连我这种存在……也能保护别人啊!!」
白发女人在我身后发抖,说不定她在哭吧。这也难怪,差点遭受野兽袭击,会害怕也是正常的嘛。
她紧紧抱住我。
之后,她近乎哀号地喊了几句话。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情绪如此激动吧。
16 生存的证明
──的确,当时的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吧。
心力交瘁的我,宁可去依赖任何可能性不高的线索,甚至不惜承担风险。我相信要找到那个人,只有勇往直前了。
而今,我来到了阴暗的森林。
◆◆◆
事件的起因是奥兰多先生病倒了。我们在村中逗留将近四周,每天我都在烦恼回国与否的决断,这时候,奥兰多先生罹患了高烧的症状。
渔村里没有大夫,据说大夫会定期造访,但也是好几个月才来一次,所以村人说奥兰多先生的症状是感冒,我也只能信了。
高烧的症状严重,幸亏没有危急性命,真正令我在意的,是村人的态度。他们对待生病的奥兰多先生极为冷漠,希望我们尽早离开渔村,而且说这种话的人不在少数。
我们是外人没错,不过赶走一个生病的人也太过分了。长期受到他们的冷漠对待,我也忍不住抗议了,我质问他们为何那么无情,他们的性情太反常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太心直口快了。
大概是我激烈反驳奏效吧,他们也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们不想再惹麻烦,万一是很严重的传染病怎么办!野兽的骚动已经很头痛了,外人再害我们得病那还得了啊。拜托你们,不要传染疾病给我们好吗!」
村人神经质地怀疑我们得了传染病,这件事固然令我讶异,可是他们口中的意外字眼,才是最令我狼狈动摇的。
──野兽,这是个陌生的字眼。不对,单字本身的意义我很清楚,我在意的是……区区野兽不可能害他们变得阴阳怪气,这当中有种诡谲的异样感。
由于这场争论,我得知了村中发生的事件。
某天,村里来了大家从没见过的野兽,村民赶走野兽却也承受了伤亡。原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后来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有越来越多村民在森林里消失。
有人在傍晚时分发现村民跑进森林里,决定跟上前去一探究竟。村人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踩着虚浮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前进。穿过森林后有一片临海的断崖,崖上耸立着一座宅第,村人不由自主地走进其中。
跟踪的人在外面偷窥,吓得差点放声尖叫──袭击村子的野兽就在宅第里面,最可怕的是,野兽残酷杀害走进宅第里的村民。
那个人害怕地逃回村子,将所见所闻告诉众人。
我一直以为村里的阴郁气息是战争导致的,所以从没过问村民的遭遇。小国确实被卷入战乱失去了自治权,然而军队没有来到这座渔村,战争和这座渔村没有任何关联。
我听了野兽的传闻,内心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必这就是直觉吧。我祈祷自己的预感不要应验,同时问了一个问题──在失踪的人当中,有没有外国人?
……村人点点头,给了一个违背我期待的答案。他们还告诉我外国人的特征,包括远道而来的商人、旅客以及──
似乎是从事贸易工作的男人。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内心也凉了半截。
◆◆◆
我用罗盘确认方位,颔首下定决心。我从村人口中打听到野兽居住的宅第──来到了森林的入口。四周只有我一个,没有其他人了,奥兰多先生卧病在床,我也没报备自己要出门。
……我知道自己在干一件既危险又愚蠢的事,不过没有弄清楚我无法回国,我得亲眼确认前往宅第的贸易商──我的恋人到底怎么了。
我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要证明我的恋人还活着啊。
哪怕碰到野兽……我也在所不惜──
「喂,你这笨蛋!不要独自干傻事啊!!」
「咦!?」
一阵怒吼骤然响起,我吓得回过头来。本来空无一人的地方,多了剧烈喘息的哈比。他一定是全力冲来的吧,额头上流了好多汗水,他的表情很恐怖,也显得十分愤怒。
「我听村人说了……你、你要前往野兽的住处对吧!?」
「唔、嗯,我的恋人也许在那里──」
「你脑子有问题吗!?」
哈比的声音很大,我的肩膀也抖了一下。搞不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严厉斥责吧,对方还是一个比我小七、八岁的男孩子,他的气焰令我畏缩。
「你这等于是去送死吧!?你不是有保镖吗?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过来啊!」
「奥、奥兰多先生发高烧了……」
「那你不会等他病好吗!干嘛非得自己一个人去啊──!」
「我……我真的坐立难安啊!一想到那个人可能去了宅第,我无论如何也得快点过去才行!」
「你……」哈比张大嘴巴准备破口大骂。我猜自己又要被骂了,不经意地缩起身子,不过哈比缓缓吐气,忍住了怒吼的冲动。他没有骂我,反而以非常严肃的语气说道。
「听好了,假设你的恋人去了宅第,他也已经没命了,放弃吧。」
「这……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啊!说不定他还──」
「你不知道那头野兽有多危险啦!被那家伙抓到的猎物绝对逃不了!那是没血没泪的恐怖畜牲啊!我很清楚,因为──我亲眼看过!」
……咦?亲眼看过──莫非那个到宅第一探究竟的人是……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吧,哈比说完后尴尬地撇开视线。他的脸上流露复杂的感情,愤怒是冲着我来的,恐惧则是野兽引起的。
另外……还多了一份卑微。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没错……那个找到野兽的居所,什么也不敢做就逃回来的人,就是我啦。」
为什么──他要贬低自己呢?
「那时候──我是打算对野兽报仇的。」
报仇。说出这个字眼的哈比,少了这几个礼拜以来逐渐展露的稚气,他好像一口气老了许多,充满十多岁少年不该有的无奈神色……方才撇开的视线,又移回到我的身上。
哈比愿意谈起自己的事情,理由也很简单,他是要──阻止我前往洋馆。
「我的父母,是被野兽杀死的。」
我倒吸一口气,回想起哈比总是形单影只的模样,包括我第一天见到他,感觉他很寂寞的往事。哈比不是性情孤癖……而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村人消失在森林里,这个传闻你已经听过了吧,我的父母也包含在内……我爸和我妈都不见踪影,我真的很慌张。后来,我研判这和村子的失踪事件有关,所以观察村人的举动,找出前往森林的人。
接下来失踪的人是一位木工大叔,我不太喜欢他,却也不希望他翘辫子,等我弄清楚失踪事件的原因,我就要唤醒他,带他回到村子里。
可是……当我到达洋馆……从窗外偷窥里面的动静──我的双腿也僵住了。那个地方大概是厨房吧,里面堆积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堆人类的尸体啊!然后我的父母──不对,他们的残骸也在那里……!
我焦急地想去里面确认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老实说,我的双脚抖个不停,但至少还保有理智。我寻找入口,探索窗户和外墙,终于找到了可以看到大厅的窗户。
待在室内的是木工大叔──以及袭击村子的野兽。
不过我一目睹野兽的表情,就当场吓得魂飞魄散,那根本不是人世该有的恐怖形象……我瞧见那家伙的黑色瞳孔,便再也无法思考了。我胆战心惊,整个人动弹不得……我很清楚如果不出手救人大叔会是什么下场,然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
我……我不但对熟人见死不救,连替父母报仇都办不到──就这么逃回村子了。
村民们痛骂我,他们说我都去那里了,为何一事无成地跑回来,还批评我是不孝的胆小鬼……我很不甘心却又没办法反驳他们!因为在那家伙面前,我确实什么都办不到──不对,我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哈比激动说完后,叹了一口温热的气息,眼睛也泛着淡淡的泪光。住在洋馆的野兽,奇妙的失踪事件──这些事听起来很荒唐,但我不认为他在说谎。说谎的人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村子的气氛也不会那么阴暗。
野兽是真实存在的。
「哈比……你不是胆小鬼,面对那样可怕的事情,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
「你要真有同感──那就别去了!你只会成为尸山血海的一部分啊!」
哈比的忠告是正确的,以身犯险去那种地方是最愚蠢的事情。
「不过……我……我还是得去。」
明知如此,我口中嘀咕的竟是相反的话语。
哈比的眼神充满错愕。
「为、为什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我懂!我知道你是要制止我,可是我不能这样活下去!在没有确认那个人的生死之前──这一切不会结束!」
我想自己也隐约察觉到那个人与世长辞了,我虽然坚信他还活着,但其实我才是最否定这件事的人吧。我真正想知道的──说不定是他的死亡。
「要是没弄清他的生死,我会永远……永远追逐他的幻影。我自己很清楚这点……所以我才想弄个明白,万一他真的死了──我也必须知道。」
哈比的表情痛苦扭曲,他肯定觉得我是傻瓜吧。实际上,我也的确很傻,他应该会掉头就走再也不理我。我们好不容易才当上朋友,没想到这下就要分别了。
「你只是……想确认是吧……」
「咦?」
没想到哈比没有骂我笨,也没有掉头离开。
我凝视他的双眼,那是觉悟的眼神。
「你只是想确认他的尸体对吧?那你答应我,绝对不准进去屋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外面偷窥,没错,就跟我当初一样……你不要以身犯险,知道吗?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带你去野兽居住的地方。」
「你、你愿意陪我吗?」
「你一个人去不晓得会干出什么傻事,我要负责制止你才行。唉,我还是第一次认识这么冥顽不灵的人。」
看着哈比不悦地咂嘴,我全身放松地笑了。现在的哈比看上去好可靠,害他迁就我任性的要求,我内心涌现愧疚和感激的心意,明明他自己也很害怕前往洋馆。
「不顽固的话又怎么会离家出走呢?哈比……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尽心尽力。」
「没有啦。」哈比瞄了我一眼,他的脸颊有点红,今天我就不捉弄他了。
◆◆◆
日落前我们抵达了洋馆,没有哈比带领我,我可能到晚上还抵达不了吧。在确认恋人的生死前自己先迷路遇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压低身子,仰望耸立在夕阳余晖下的洋馆……想不到这种地方真的有洋馆,撇开外观老旧不说,这是一栋十分气派的建筑。
「那座宅第究竟是……」
我询问哈比,他一脸困惑地说自己也不晓得。
「我只知道那是一座奇妙的洋馆,正确来说村里的人也不瞭解。你不相信也无所谓啦……洋馆是最近才发现的,一般来说村子附近有这么大的建筑物,应该早就被大家发现了才对。」
我可以理解这是一座奇妙的洋馆,我也相信哈比说的话,不过──我内心怀抱的情感反而比较难以置信。
我似乎看过这座洋馆,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的,不过这个地方带给我一种怀旧……还有想要哭泣的悲哀心情,彷佛我一闭上眼睛,整座建筑就会灰飞湮灭似地。
……当然,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洋馆没有忽然从我眼前消失,想必是我太过紧张脑袋才会胡思乱想吧。
「我渐渐觉得那个村子被卷入了奇怪的事件……反正我也待不下去了,过一段时间我就要离开村子去别的地方。」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呃……还没有。」
这时我灵光一现,俯视哈比的面容笑道。
「那你来我的国家生活吧!我可以替你介绍工作。最重要的是,我的家乡是个好地方,而且也有大海呢。」
我自认提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只是考量到哈比的个性,他也许会撇嘴拒绝吧。可是,他出乎意料地认真考虑,良久,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的眼睛径自说道。
「……我考虑看看。」
今天的哈比真老实,该不会老天要下雨了吧?
话说回来,现在多了一个回国的乐趣我也很开心。哈比的口气不好,第一印象也很糟糕,然而我很清楚他是一个好孩子,而且他的性情很温柔,和他一起生活每天都会很愉快吧。
既然决定了,我们得平安回去才行。
「那我们走吧。」
语毕,哈比用眼神提醒我,只能在外面确认恋人的生死。我也用眼神回应他,我会遵守约定,要他不必担心。
我们躲在繁茂的草丛里,来到洋馆的外墙边。目前四周寂静无声,也没发现什么野兽的身影,不过刚听完哈比的亲身经历,我既紧张又惶恐。
我慢慢深呼吸,对于即将目睹的一切先做好心理准备。我紧咬着嘴唇,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泣或尖叫。
我小心翼翼地偷窥窗内以免被野兽发现,窗户正好面对走廊,举目所及没有无数的尸骸。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警惕自己不能松懈。
室内摆设很单调,气氛上勉强还能住人,住在这种地方的野兽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我缓缓移动视线观察室内,就在我要低下头移动到下一个地方时──走廊后方有一道摇曳的黑影,吓得我当场岔气。难不成……那就是野兽?还是其他人呢?黑影逐渐走近,我目不转睛地注视那道黑影,连眨眼都忘了。
……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实,呼吸和思考能力顿时停止,脑袋也一片空白,可是──那并不是因为恐惧!
「啊、啊啊……」
我发出了无法自抑的感叹,身体也擅自动了起来。在我恢复思考之前,早已不由自主地拔足狂奔。
「波、波琳!?你在干什么!!」
哈比的劝阻声越来越遥远,我跑到正面玄关,用力地拍打大门。
「开门啊──拜托了,快点开门啊!」
「快住手,波琳!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你再闹下去,野兽就──」
「他才不是野兽!!」
我痛彻心扉的吼叫响彻云霄,哈比一定很讶异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你在说什么……住在这里的只有野兽!野兽──Bestia!」
「才不是!!」
我使劲敲门,完全不顾拳头渗血,一心只求大门快点打开。我激动地告诉哈比,我看到的并不是野兽!
哈比试图抓住我的手腕,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不顾一切地敲门,终于──
如我所愿,大门开了。
看着站在我眼前的人,我差点就要痛哭失声。
这不是骗我的吧?是现实没错吧?我真的……可以相信吗?
啊啊──上帝啊!
在我眼前的并不是野兽──
而是……我的恋人啊!
「我好想你,幸正……!」
我的恋人──幸正他变得好消瘦、好憔悴,他身上还保留着以往的锐气,但眼窝深深凹陷,气色非常不好。
遇上海难大概是千真万确,他一定遭遇了我无法想像的苦难。他侥幸逃过一劫,好不容易才活到了今天!
「幸正!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离开家乡来找你真是太好了!已经没事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太过感动声音不住地颤抖,他的反应比我更加愕然,大概是没料到我会来吧,我也差点放弃和他再会了,然而──奇迹出现了!
我冲上前想紧紧抱住他,他一定会温柔地说──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
不料──
我的手没有碰到他的身体。
「咦……?」
幸正发出惊恐的尖叫从我身边逃走,为什么?为什么要逃离我?为什么……你会如此害怕?
告诉我为什么?
「等等,幸正──等等啊!!」
我不由自主地进到洋馆内部,前去追逐他的身影。背后传来哈比的呐喊,他依旧在嚷嚷里面有恐怖的野兽,叫我不要进去。哈比误会了,这里只有我的恋人,才没有野兽,两者完全不一样啊。
呐,幸正,你一定有什么误会吧?好好谈一谈就能解开误会没错吧?
我要追上他,和他说个明白!
好在,这座洋馆的规模只算中等,跟丢了也不至于找不到人。我持续朝他消失的方向奔走,窗外的阳光也逐渐微弱,整座馆内飘散着阴暗的气息。环境缺乏打扫修缮,每一处看起来都差不多,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往哪里跑。
这里简直是鬼屋,平时我死也不会进来。
「幸正!呐──你究竟跑去哪里了!?」
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消散,他还是没有回应我的呼唤。他那温和低沉的嗓音,呼唤我名字的温柔夜晚,我可没有一刻或忘。
「……!」
幸正没有回答我,别的地方却发出了声响。那似乎是门板开阖的声音,我吃惊地回头一看,整个人又愣住了。一时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幽灵。
我会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纯白的女性。那晶莹剔透的白色秀发,缺乏血色的苍白肌肤,眼神茫然的红色瞳孔,配上精致人偶一般的端正五官,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我很难相信,这个女人也同样是人类。
她注视我的方向,应该也是发现了我的存在,但我们没有视线交流。不可思议的是,她捉摸不定的视线也深具魅力,没有给人不愉快的感觉。
「请问你是……?」
女人开口了,那是一种气若游丝的唯美音色,我发现自己出神欣赏她的美貌,这才猛然惊觉一件事。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会在洋馆里?我也想问她是谁呢,莫非──她和幸正一起生活?
可是这就代表……
不、不行,先不要想太多,我还没有听幸正解释,总之要先和他谈过,也许这个女人愿意告诉我幸正在哪里吧?乍看之下,她对我没有抱持敌意……
「对不起,冒昧跑来打扰了!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我的恋人……幸正他应该在这里,你知道他在──」
我向那个女人走近一步,察觉脚下多了一道黑影。
另外还有一种破风的声响──我转过身来。
起先,我不明白这些现象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没有保持警戒。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可能对你保持警戒呢?
因此……我丝毫不能理解。
我也不想理解。
为什么──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为什么你要拿剑砍我?
「为、为……什么……?」
他的利剑无疑是朝我杀来,说不定,他是想一刀杀死我吧,因为他露出了不小心失手的表情。这太奇怪了,不该是这样的啊,这是恶质的玩笑吧……不,是恶梦才对吧?
你送给我的衣服我有好好穿在身上,现在衣服破了,转眼被鲜血染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流那么多血呢。惊讶的情感压过一切,我明知那是自己的血,却难以接受现实,也感受不到痛楚。
是啊……我的身体不痛,然而──我的心真的好痛。
「是、是我啊,我是波琳!求求你冷静下来啊──」
他神智错乱了,那个温柔的幸正不可能会做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我得阻止他才行。
我依依不舍地伸手想触摸他的脸颊,平抚他紊乱的心灵──我是……这么想的,不过当下我的手飞到了半空中。我试着弯曲手指,手指却不听使唤,我还无法理解断掉的手臂是再也动不了的。
「幸──」
失去手臂的我重心一偏跌倒在地,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直接冲过来骑在我的身上……然后,他高举长剑。他那疯狂的眼神、粗重的气息,我都看在眼里……我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幸正。
所谓的野兽……真的是你吗?
是你杀了村民吗?
你也要……杀我吗?
为什么……
我们不是恋人吗?
我们的感情很要好对吧?
只有我这样想吗?
我本来打算和你再会后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我想邀请你在我的家乡生活……
因为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我希望永远在一起。
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我也梦想着幸福的未来。
当然,那不是多了不起的未来……
只是平凡的生活,唯一的心愿是有你相伴就好。
我对你说过自己的梦想对吧?
当我们度过一段和平安稳的生活,最后安享天年的时候──
回首过往,会发现那是一段平凡又美妙的人生──
你也笑着同意了对吧。
之后……
你不是说……你也想过安稳的生活吗……
那时候……你是这么说的对吧?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告诉我,为什么?
17 谁能证明那个男人神智清醒
「你说……什么?」
我无法理解白发女人呐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是我听错了吧?
她的手臂抱得很用力,尽管她的外表白得像雪,身上仍然带有人类的体温,那股温度从我的背后传来。女人从身后抱住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那个人……你不能杀了她啊!她不是野兽,是人类!而且……她是……她是你很重要的对象!」
……这家伙在胡说什么?我杀的是野兽没错啊,我从野兽手中保住了你的小命喔?再说了,我哪来重要的对象啊……
「请你好好看仔细!快点恢复冷静,看清楚那个人!」
我依照指示俯视死去的野兽,我还跨坐在野兽身上,全身沾满飞溅的鲜血。方才,我一心想着杀敌,现在看上去,真是凄惨的杀戮现场。走廊到处都是血液,从身后抱住我的白发女人,想必也是浑身血污吧,恶臭也很强烈。
不过──我的感想就只有这样而已。
在我眼里,被我杀害的终究只是野兽。
「请你跟我说……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白发女人的声音依旧迫切,总觉得和我的内心过于乖离,双方的反应差距太大了。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
「还有呢?」
「黄色的皮肤。」
「继续说……」
「鼻子不高。」
「为什么……你不认为对方是人呢……?」
你问我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
因为这家伙──
「这家伙和我是同种的野兽不是吗?」
我们并不完全相同,首先性别就不一样,我的体格也较为高大厚实,外表当然也各有差异。双方的特征相似,但终究相去甚远,不过这顶多是个体差异吧?
白发女人流露无力的叹息,也可以说是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呻吟。我不能理解,自己成功保住的女人,为何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终于……理解这一切的原委了。」
理解?什么意思?我满脑子都是疑问啊。连我都不懂了,她怎么会理解?
「可是,我很犹豫是否该告诉你真相!当你得知一切,说不定你的心灵会就此崩溃啊……」
我的心会崩溃?
「你是说,我会疯掉?」
我察觉到白发女人微微点头的气息,我的手臂也失去了力气。然而,握住剑柄的手指僵硬,丝毫没有松动。
这根本是多余的担心吧?
假如她说的是正确的。
我把脚下的人类当成了野兽──
「那我早就疯了吧?」
不正常的或许是我,不是白发女人也不是脚下的野兽,更不是这个世界。照此推测,所有的问题似乎都说得通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告诉我吧,你思考的真相是什么?」
我的身上窜起一股寒意,分不清自己是何种表情。一定是很苍白的气色吧,没有被白发女人看到算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白发女人谨慎选择遣词用字,开始娓娓道来。她尽量保持冷静,不用激动的语气应该也是顾虑到我吧。
「你在海上遭遇事故,漂流到这里的渔村……本来,你该受到温厚的照料,遗憾的是,这个国家不久前被卷入战火之中,人心疲惫不堪也很厌恶麻烦的事情。
只是,原因不光是如此,村里的人可能被你的外表吓到了吧。这个地方的人从来没见过你这种长相,在海上漂流的你面容也十分憔悴吧。衣衫褴褛加上先天容貌的差异,引发了村人的惶恐──于是他们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也就是,把你形容成了野兽。」
我听着女人的推论,回想在渔村的遭遇。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海边开始的。当时我一清醒就被村民包围,他们故意说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的喉咙像着火一样痛,只好向他们求援。我记得自己有说──请给我水,不过他们听不懂我说什么,骚动也越演越烈。
紧接着,现场的气氛逐渐恶化,村民的表情也扭曲了。有人朝我吐口水,其他人也冲上来对我施暴。
我蜷起身子忍受他们的拳打脚踢,我听到他们不断骂我「Bestia!」,同时也看到远处有小孩在踢肮脏的野狗,小孩也骂野狗「Bestia!」。
Bestia,我总算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也察觉到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我是野兽,不是人,由于我是野兽,难怪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还要欺负我。
可是我不甘心坐以待毙,我强忍身体的疼痛愤怒嘶吼,再趁着村民害怕的空档逃跑。后来我抢下鱼叉,打死了阻挠我逃跑的家伙,我在逃离村庄时杀了好几个人,这些行为都算是正当防卫。
没错,到此为止都还是自卫罢了。
「你误会自己是野兽──原因是人种差异造成的不平等待遇。不幸的是,你遇上海难后失去了自身的记忆,才会接受这个扭曲的误会……」
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像被插入一根针似地,模糊的影像也在脑海中浮现,包括浓密的乌云、一道破空的雷电、还有许多人哀号的声音。接下来,是魔物的血盆大口──不对,那是漆黑的大浪吧?
「你遭遇的是各种可怕的不幸,这些不幸侵蚀你的精神,你虽然……犯下了杀人的罪行……却也是一个被害者。」
我产生了错觉,竟然闻到鲜明的海水气味。
海水的气味带来了其他记忆,包括通知乘船时间的钟声,以及前来替我送行的女人。女人的黑发随海风飞舞,泫然欲泣地立下再会的誓言。
倘若……白发女子所言不假……
刚才的记忆也全属事实……
倘若我不是野兽而是人类的话……
那我,岂不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白发女人语气沉痛地说道。
缺损的记忆,遗失的过往,被我错杀的女人。
这一切的结局……是许多不幸互相交错所导致的悲剧……
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这才不是全部的真相。』
可是,就在我差点要接受真相的时候。
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明,像隔着墙壁说话的女性嗓音。
『你不是被害者。』
「你、你……你这次又想对我说什么!?」
我对着天花板大叫,却不知道那家伙躲在哪里,我只有听到对方的声音。那家伙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嘲笑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吧。
我激动起身,身上的血滴也顺势滑落,惊慌失措的可不只有我一人。
「你……你在和谁说话呢……?」
白发女人询问我,我回过头来看着她,难掩内心的讶异。
那个声音……其他人听不到吗?
『你身为野兽,是更单纯的原因。』
女人的声音在我脑内响起,一听到那个声音,我的心灵就莫名烦躁。
『你本来就是一头野兽。』
「闭、闭嘴……住口啊!不对……全是事故害的……这女人也证明了不是吗!」
我抱头尖叫,好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连同那个声音一起毁掉。偏偏那个笑声违背我的期望,在我的头脑里回荡。
「你、你冷静一点!」
「闭嘴、闭嘴、闭嘴!不要在我脑袋里笑啊!」
「你听到的是幻听!冷静下来就听不到了!」
幻听?最好是幻听啦,我明确感受到当中的恶意,那股恶意也是虚幻不实?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绝不可能,不对……真的不可能吗?我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我的知觉感官乱七八糟,凭什么──否定白发女人的推论?
我不知道,我没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
我眼中的世界──
究竟哪些部分是正常,哪些部分是异常?
『你纯粹是不想正视自己,所以只唤醒对自己有利的记忆,自以为瞭解事实的真相。我来帮你回想一下……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唯有一点我很清楚,我很害怕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要将我转化成可怕的怪物,当中的诡谲引力试图将我拖入万丈深渊。
『回想起来吧,然后──』
够了,我不想听,别让这个家伙说下去,快住口,拜托你别说了!我抱头猛抓,用上连我自己也匪夷所思的力道。
『──受尽痛苦吧。』
女人的声音贯穿脑海。
我无法抗拒。
为了追求安稳而封印的记忆──违背我的意愿苏醒了。
◆◆◆
──记忆中,我身在船舱里。
眼前是被五花大绑的船员,绳子绑得很紧,连呼吸都有困难。看他可怜的模样,我很好奇是谁做出这种事的。
「喂,愿意从实招来了吗?」
可是,当我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这是个蠢问题。
那个说话的人正是我自己,把船员拖到船舱五花大绑、严刑逼供的人,是我。
「不是的──我是冤枉的!真的啊……相信我!」
船员悲痛哀号,我冷冷地看着他,内心却很火热。很明显的,那绝非正义的情感。
我们搭乘的商船发生了走私的事件,我必须从嫌疑犯的身上套出首谋者的身分。没错,不计任何手段。
麻烦的是,男子主张自己是无辜的,他苦苦哀求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同情,说不定我也稍微表现出同情的神色吧,但我是料到他的命运才心生怜悯。
我逼近男子,威胁他快点交代。他坚决否认犯案,死也不肯从实招来,既然如此……我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切下了他的手指。
我跟他说,我会从小姆指依序切下去,直到他乖乖吐实。
船舱里回荡的尖叫声听起来十分悦耳,随着鲜血的气味扩散,我的心灵也渐渐满足。这家伙的绝望,几乎就是我的希望啊。
我兴奋得浑身发抖,努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我大概有偷偷笑出来吧。
温柔、诚实、严谨的气质,早就从我的五官消失了。
一切都是假面、都是虚伪。
到头来,我切下了所有的手指男子还是没有开口,所以我杀了他,当成审问中不幸引起的事故,将尸体丢到大海里。
我丝毫没有良心不安,更没有罪恶感,应该说,那些感情没有存在的余地,因为──那个男子真的是无辜的。
陷害他走私的人就是我,我在他的行囊里偷偷放入违禁品,好让我可以审问──不,好让我可以拷问他。
至于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呢?
其实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只是我得用这种方式牺牲别人,来压抑日渐膨胀的欲望。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离经叛道、泯灭人性,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我瞭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过瞭解归瞭解,我没办法阻止自己。
长此以往,我到底会变成怎样?
当我连面具都舍弃,甚至懒得伪装自己的时候──
到时候,我会失去人类的身分吗?
◆◆◆
『你从以前就是一头野兽,你拥有的是野兽之心,你的罪业──是与生俱来的。在你心中没有任何重视的对象,你要的是一个名为安稳的模糊世界吧?你无法靠自己获得,所以才需要别人。你追求的是枷锁,不是爱情,过去的恋人和眼前的女人,纯粹是你用来维系理性世界的必需品而已。』
女人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止。
我突然静默不语,整个人愣在原地,另一个女人担心地注视我。
四周充斥着令人欲呕的血味。
那血味,来自曾经被我当作枷锁的女人。
「我明白这个悲惨的事实令你非常心痛,然而请你千万不要迷失自我……你犯下的罪孽很沉重……一定会压迫你的人生,但我相信你可以慢慢跨越这一切,我也愿意支持你,因此……请你不要……失去人性。」
『呐,你已经发现自己的本性了,那你也该知道她说的话有多荒谬了吧?你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心痛,而且你也没有人性,没有的东西又何来失去呢?』
「你只是有些混乱,这不是你的责任。」
『不对,你一直是顺从本能而生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都是你心底的渴望。』
「……你在发抖吗?别担心,你不必再害怕了……」
『你就乾脆顺从欲望活下去吧,你是野兽,没必要伪装成人类,所谓的枷锁,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你很痛苦对吧?那简单啊,把你的另一个心愿和枷锁一同斩断不就得了。」
「等等,请等一下!为什么……你要拿起长剑呢?」
『解开枷锁……会很舒畅的。』
「不行!请你好好三思,你不该杀害我的!现在我愿意向你求饶……」
『理性的世界,对你来说是不必要的。』
「我不是为了自己求饶,而是为了你!你要是杀了我,你就再也──」
『好了,动手吧。』
「啊啊──为什么……我……我没办法阻止你?」
18 野兽
我欣羡安稳的生活。
女人带来了安稳,我在她身旁见识到梦寐以求的宁静世界。
毕竟,那是我无法独自得到的东西。
不过那份憧憬又令我痛苦万分。
安稳的憧憬背离我第二个愿望,二者难以共存。
要满足其中一方,就得舍去另一方才行。
于是……我……选择斩断枷锁。
踏出那一步,我轻松了不少。
我再也不用烦恼纠结了。
多亏那个声音,我终于明确顿悟了。
我──从很久以前……
就想大开杀戒了!
野兽的笑声回荡四周。
脚下是一片血海。
枷锁,也已经不存在了。
本该畅快的心情,竟感受到无尽的空虚──
野兽笑了,同时又有种想哭的心情。
如今,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