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869年5月9日
夜晚快要结束了。
这是我保有理智的最后一夜。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之前和现在的自己是否保有理智,可是我还能稍事思考,就算天花板或墙壁上充斥的面孔、眼睛、嘴唇轻蔑、嘲笑我是不受重视的女人,我也还没有失去自我。
不过等太阳露脸的时候,我就会失去自我了吧,我有这样的确信和预感,那是明确的未来。如履薄冰的无尽生活要结束了,我并没有成功走到对岸,而是在无人伸出援手的情况下,失足坠入地狱的深渊。没有其他结束的方式了,我很清楚当救命的绳索和脚下的薄冰不再,我的心就要消失无踪了。
我用颤抖的指尖书写信件,写了无数次的信,不过这是最后一封了。我下定决心就写到这一刻为止,一切都结束了。我的手写不出正确字句了,我的眼睛没办法正确阅读文字了,我的心难以正确思考辞汇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等下去,前提是我还有心的话。我好想一直等、一直等,梦想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到来。
若能活在梦想中不知道该有多美好,若能被幻想治愈不知道该有多幸福,但是连美梦也令我备受折磨。
最后一封信我写了什么呢?我才刚写完,却不记得自己写的内容了。我没办法重复阅读文字了,我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信件是我唯一连系世界的手段,也是毁灭我的东西。
水珠落在纸面上,那是从我脸上滑落、从我眼中滴落的。我明明很难过,但难过的心情却又离我非常遥远。我的意识骤然远去,就像在俯瞰自己一样变得不明所以,比起那些痛苦的日子,这真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不过……
总觉得这是一种无比难受的消失。
我站了起来,看着旭日东升。这一刻是最后的自我,是我保有自我的最后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往事历历在目,包括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大陆、我们的结婚典礼、你的笑容、不断跳舞的小人偶、费纳奇的小玩具。
记忆如走马灯般浮现。
我的历史在脑海里流转──
最后,消失殆尽。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4 1868年3月10日</h3>
──我似乎做了很长的梦。
眼睛泛起一阵刺痛的感觉,我醒了过来。四周尽是刺眼的白色世界,这就是痛觉形成的原因吧。刺痛我双眼的应该就是阳光了,光芒过于耀眼,让我看不清周遭的状况。
可是我知道,实际上日光不到伤人的地步──用柔和来形容也绝不为过。这点程度的日光,在我眼中势同洪水猛兽,只有我的眼睛会这样。
过了一会儿,模糊的轮廓慢慢成形,我眯起眼睛观察可见的景物,瞭解周遭的状况。
我在一台典雅的小型马车里。
「……」
我的脑袋蒙眬不清,宛如坠入五里迷雾,为什么我会在行进的马车里呢……
「看你挺疲劳的,这也难怪,你是第一次搭船旅行,之前也没有旅行的经验吧?」
车夫的座位上传来男人的声音,我还看不清楚对方的身影,只知道他给我一种样貌笔挺的印象。
与其说他是车夫,用绅士来形容比较恰当吧……
转念及此,我发现自己搭乘的马车一看就是很高级的物品,和市井上的一般马车或货物马车不同。
「咦、呃,你是……我究竟……」
对于我的疑问男子一脸讶异,说不定还夹杂了无奈的感觉吧。
「你看来是真的累了。也罢,我不过是一介车夫,被遗忘也无关紧要,不过你在那位大人面前,可千万不能这样失礼喔。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你还记得吧?爱玛士大小姐。」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爱玛士……?
「……请务必打起精神啊,你想逃避现实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也同意了吧?况且那位大人也并非什么坏人啊。」
男子滔滔不绝,我的意识仍然没有恢复清晰,总觉得还在做梦似的……或许该说是在没背剧本的情况下登上舞台吧……
他似乎不晓得该如何跟我应对,表情多少隐含怜悯和麻烦的神色。遇到这种反应,我顿时感到坐立难安。
他用力叹了一口气。
「──你接下来要结婚了。」
结婚。
爱玛士家。
对方人品不坏。
「啊……」
啊啊,对了。
我有一个未婚夫。
接下来,我要去参加婚礼──
思绪如同拨云见日般恢复清晰,我反而很好奇,这几乎是我最担心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件大事呢?也许真的是太疲劳,连脑筋也不正常了吧。
随着神智重拾清醒,我也想起了自身的际遇,就像是一块块组成拼图那样。
我在心中反覆默念爱玛士这个名字,爱玛士是我的姓氏,也是我背负的家名。先祖在遥远的过去荣获王族赐予爵位,其后历代族人努力守护这个家名,所以──听说连我也有贵族的尊贵血统,不过我对此没有太深刻的体悟。老家的财产逐年减少,光是维持宅第都有困难……经济状况甚为凄惨。说我是贵族,贵族的华丽、交流、教养我一概付之阙如。
再加上我身体虚弱,无法离开家人给我的房间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我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反倒是不断反省自己为何如此没用。
我从没想过身上的贵族之血和爱玛士之女的身分,会有产生价值的一天。
因此,我不可能拒绝那件事。
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一切都是现实,但我却没有太真切的感受。爱玛士之名明明是我的姓氏,我却不觉得和自己有关……
简直──没错,简直就像……不带有深远的含意……
纯粹是获得了这样的安排──
不──不对,是我多心了,我就是我。我有父母,他们生下我。我有孩提时代的记忆,也有当下的时光,那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吧。我生在雾气弥漫的岛国,是一个名不符实的贵族之家后裔,一切……都没有错。
……我也许真的是累了,要振作一点才行。
「呃,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想起各种事实后,我内心充满过意不去的念头,态度也变得畏首畏尾。自称车夫的男子回头看到我畏缩的反应,耸了耸肩膀回答我。
「你不必顾忌我,诚如方才所言,我只是一介车夫。当然,你心中大多有烦恼吧,据我所知,你的生活相当深居简出,大家都不知道爱玛士家有一位大小姐呢。」
男子说这段话时,特别强调深居简出四个字。这也难怪,我早已不是少女的年纪,两个月前我刚满二十岁,二十年来从没出现在社交场合,会被嘲讽成深居简出也是无可奈何。
「……承蒙不弃,否则我到死为止都会关在那个家里吧。」
所以这门婚事并不坏,尽管要到一个陌生的新天地,但举目所及充满了新鲜、新奇、未知,还有难以预料的未来在等着我,比起在房中独自腐朽,这是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吧。以我的性格来看,我很担心茫然的未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期待。
(可是,我……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家了吧……)
恬静的郊外风景中,一栋洋馆出现在我面前。
我稍微撩起裙子,踩着小阶梯缓缓走下马车,一到地上便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我有好一阵子没有踏上平稳的地面,身子晃晃悠悠的,好像脱离了自己的掌握。
我戴着遮阳帽,几乎遮住了脸庞。
「你的行李只有这些吗?」
语毕,担任车夫的男性拿下一个皮箱,我也点头回应。那是我现在所有的财产了,他很明显地皱起眉头,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不过我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心声。
──就这点嫁妆,果然是被卖掉的女儿啊。
这不是我的被害妄想,而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连一个外人都这样想了,洋馆里的人又会如何看待我呢?
「呃,到这边就行了,谢谢你。」
车夫打算帮我提皮箱,但我无法忍受他那怜悯的态度,便自行提起皮箱走向洋馆。
我逐渐消沉的心情,一进入洋馆腹地就烟消云散了。敞开的大门中,一整片宽阔的庭园吸引了我的目光──不对,是一整片蔷薇园。
那景色几乎和画里的世界一样漂亮,我要是多点见识,也许能用不一样的方式找到更适合的形容,不过这确实是我最初的感想。
如诗如画的世界──换句话说,有股唯美脱俗的氛围。
比起近代化的市区,这里的时光之流缓慢而平稳。眼前的世界温柔无比,我的魂魄被蔷薇的恬淡香气吸引,差点就神游到梦幻世界里了。
仔细观察,当中有各式各样的蔷薇,一定是从各国找来的吧。要栽培出这么多蔷薇不是件易事,这座洋馆的主人──我的未婚夫,可能是个感性很丰富的人。
喜欢花朵的人不会是坏人,我多少有点开心。
「……唔。」
这时强风骤起,满天花瓣一下子掩盖了我的视野,我惊觉用手压住的帽子被风吹走了。
「──欢迎回来。」
世界豁然开朗的瞬间──某位女性来到我面前。
编成辫子的黑色长发柔顺地挂在她身后,无比深邃的翡翠色双瞳注视着我。看到那双眼睛时,我的胸口莫名有种心痛的感受。她的嘴唇勾勒出温柔的曲线,脸上却没有称得上感情的东西,跟人偶一样缺乏生气……一言以蔽之,她是个很特异的人。
她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吧,奇怪的是她没有年轻的气息……给人一种活了好几百年的印象。
人类根本不可能活几百年啊。
不过……那句欢迎回来是什么意思呢?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所以那句话──不是对其他人说的吧。我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洋馆,以前也没有出国的经验。
「请问……」
我的疑问中途就消失了。她捡起帽子递给我,她的指尖实在……
实在太缺乏血色了。
我的肌肤也苍白到令人害怕,可是她的肤色灰暗如土,几乎和死人──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等了好长一段时光……」
女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甜美的音色恍若在耳边诉说情话,我不自觉的脸红了……我也真是的,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不、不好意思,你……你是这座洋馆的人……对吧?那个,感谢你来这里迎接我。」
「蔷薇园如何?」
「咦?」
我正要接过帽子,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她怎么突然提起蔷薇园呢?难不成她在……和我闲聊吗?我不习惯和别人对话,一直被她的步调牵着鼻子走。
「呃,是的……蔷薇看起来……非常漂亮,我、我很庆幸自己的未婚夫是个喜欢花朵的人。」
「庭园是我负责管理的,依我猜测……那位大人缺乏欣赏花卉和艺术的感性。」
「是……这样啊,真令人遗憾……」
「……我是为了你,才把蔷薇园重新栽培到这个地步。」
「咦?那个……」
为了我?重新栽培……?
「这片美景还比不上拥有亚麻色秀发的兄妹生活的时代,但至少比野兽时代的荒芜好上许多,对吧?」
「亚麻色……野兽……?请问你在说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你忘了在遥远过去爱上你的青年,还有杀害你的男子吗?」
爱上我的青年?杀害……我?
我顿时产生强烈的晕眩感,陷入地面崩塌的错觉,幸好,我努力保持清醒没有晕倒。等我恢复神智,摆脱片刻的意识茫然后,她凑上来凝视我的瞳孔,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我的心跳加速,翡翠色的瞳孔紧盯着我不放。那是极为深沉的绿色,绽放璀璨光辉的妖艳瞳孔……该怎么形容她眼中的情感才好呢?
「那么……你也不记得我啰?」
她的语气和眼神非常温柔,当中又有超越温柔的恐怖。温情和冷漠共存,不可能混合的情感交杂其中,例如喜悦与愤怒、爱意与憎恨、希望与──绝望。
那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情绪透过空气传递到我身上,问题是,我该说什么才好?我能说什么呢?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我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口,双方的均衡和她内心的某种东西就会崩溃,我也直觉地领悟到我不该这么做。
不过……
「我、我不认识你……」
我真的非常害怕,害怕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女人。
翡翠色双瞳失去光辉,她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接着试图微笑,但却露出一个微笑失败的面容。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那些岁月究竟有何意义呢?」
那一刻,她失去了隐蔽年龄的妖艳气息,看上去和外表的年岁相近──像一个很幼小的女孩,一个找不到归途的孩子。她胆怯又失落,彷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表情,我以为她一向超然脱俗,脸上总是挂着没有人味的笑容──
(怪了,我不是刚说过自己完全不认识她吗?)
当我心生疑问时已经太迟了,一阵强风再度吹来,飞舞的发丝遮住我的视野。
风停以后,她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
「啊,那是女仆长啦!」
女仆玛丽亚小姐神情开朗地笑道。
后来我在蔷薇园愣了半晌,几个仆役出来迎接我,其中一人就是这位玛丽亚小姐,她负责照顾我的起居。现在她轻松地拎起我的皮箱,带我前往房间。
当然,我说要自己提行李,但她先用单手拎了起来,我也只好麻烦她了。
「女仆长……那她也是洋馆的人吧,太好了……我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我一边爬楼梯一边和玛丽亚小姐对谈,向她大略说明在蔷薇园发生的事。
「松一口气……为什么呢?」
「啊啊,那个……」
「啊,我懂了,你很庆幸──她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对吧?」
玛丽亚小姐得意地窃笑。我还不太瞭解她,只知道她很适合少年般的爽朗笑容,想必她的性情也很明快吧。对女性来说稍嫌太短的发型,也和她身上活泼的气质很相衬,不过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留长肯定会很美丽。
「不、不是的,我……我没有那么失礼的想法。」
其实,玛丽亚小姐说对了一半……
对了,那个人在这里工作的话,我们应该还有机会碰面,刚才我害她神色落寞,说不定可以跟她道歉。那个人是用她的方式想和我打好关系吧?各种不可思议的言行也是在开玩笑吧?若真是玩笑,她的态度未免太逼真了,反正我不认识她,也只好当成是玩笑话了。
一想到这里我很过意不去,就算她身上的气息吓到我,我也不该冷淡以对,要是我口才好一点,也许能和她共享一段愉快的时光吧。
看我苦思烦恼,玛丽亚小姐爽快地笑着说不必太在意没关系,说完还咧嘴大笑。假如我是她的朋友,她大概会伸手拍拍我的背吧。
「那个人阴阳怪气的对吧?呃,说别人阴阳怪气不太好啦,不过她是个有独特气质的美女,存在感却很稀薄,又挺像亡灵的嘛。有时候她会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眼神,很不容易亲近呢。所以啦,她也很习惯受人忌惮了吧?
况且,她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工作了,但外表看起来却很年轻,说真的,这点有够神秘的。啊,可是她工作非常能干,也当上了女仆长,一般担任女仆长的都是老太婆对吧?我个人是认为与其看一个老太婆摆臭架子,不如让那个有些阴阳怪气的人当女仆长,她指挥得当我也过得轻松啊。她这个人不太好亲近,但年轻貌美是一大优点嘛。
对了,今天她又多了一个新秘密。那个女仆长抛下了自己的工作对吧?平常她绝对不会丢下重要的客人不管。唔嗯〜是心情不好吗?啊啊,我们到了!」
玛丽亚小姐侃侃而谈,我也忙着回应她,不知不觉便来到房门前,那是位在二楼的房间。仔细观察,二楼整体有种崭新的感觉,壁纸也是纯白色的,一丝污垢都没有,也许才刚换过新的壁纸吧。
室内摆设整洁无比,壁纸是柔和的米黄色,图纹含蓄朴素,家俱有木头的香气,证明那些全是新买来的,还没有染上生活的气味。阳光透过巨大窗户照进室内,双层窗帘提供了适当的遮阳效果。
(那个人,知道我不喜欢阳光……)
装潢中透露的细心体贴,令我感觉好温暖,没有用心是摆设不出这种房间的。
我的未婚夫或许是个温柔的人,没错……我决定如此相信。
我或许有办法在这个地方好好过下去。
「话说啊,女仆长不食人间烟火,夫人你也差不多呢。」
「……咦?」
我一时之间听不出玛丽亚小姐是在说我,我是第一次被称为夫人。
玛丽亚小姐无视我的困惑,开心地露齿而笑。
「因为你长得好漂亮喔!」
「才……才没有,我哪里漂亮了……」
「啊〜这样的谦虚方式不行喔!漂亮的人说『我才不漂亮呢〜』很容易招来反感,要注意才行!」
「咦、啊,不、不好意思……」
「也不要随便道歉!」
「对不──」
「我、不、是、说、了、吗?」
玛丽亚小姐大步走来,用食指戳着我的脸颊往上拉。看到我被意外的举动吓了一跳,玛丽亚小姐开怀地笑了,显得非常心满意足。
「整天苦着一张脸烦恼道歉太可惜了啦,像这样笑眯眯的比较好!」
我这才发现玛丽亚小姐用食指替我做出笑容,愣了几秒之后,口中自然发出微笑的叹息。我的心情大概放松了吧,这是我来到这个国家第一次欢笑。
「我……我的样子很奇怪吧?肤色很浅而且满头白发,眼睛也是红色的。我真的没想到有人会称赞我漂亮,呃……所以……你给我很大的勇气。谢谢你,我以后会尽量笑的,真希望我能和你一样笑口常开。」
「这、这不值得夫人郑重道谢啊!?再说了,我的笑容太没品了,夫人模仿我不好啦!」
「你的笑容很棒喔,跟太阳一样。」
「太、太阳?这太夸张了……」
玛丽亚小姐腼腆地抓抓脸颊,整张脸都红了。
「……唉,如果来的是讨厌的对象就好了。娶到这么漂亮又温柔的女人,那家伙也太幸运了吧……」
「……那家伙?」
从语意来看,她是指洋馆的主人──也就是我的未婚夫吧……换句话说,玛丽亚小姐是在说自己的雇主,她称呼雇主的方式也太随兴了。
「啊啊,没事,请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从以前就认识了,不是奇怪的关系喔!这是真的,我对上帝发誓!」
「是、是吗……?」
我想多瞭解一下,又怕这不是初次见面该谈的话题,总之来日方长,以后慢慢瞭解玛丽亚小姐和未婚夫就好。
我这么下定了决心,首先要踏出第一步。
「那么,我也该去打声招呼了。呃……请问我的未婚夫在哪里呢?」
玛丽亚小姐困扰地抓了抓头发。
「他好像临时有工作,今天可能不会回来吧。」
「咦……那不就代表……」
听到这句话,我期待的心情迅速萎缩,不安的思绪逐渐扩大。和从没见过面的人结婚──这本身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了。
「──没错,明天的结婚典礼是你们第一次碰面。」
而我现在才发现,自己要面对更加破天荒的事实。
我竟然要在缔结山盟海誓的场合,才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丈夫。
我真的有办法好好过下去吗?
◆◆◆
政治婚姻。
任何人都知道我们的婚姻就是这么回事。我出身的爱玛士家空有纯正的贵族血统,却是有名无实的贫困贵族。相对的,在这片新大陆事业有成的贝亚萨迪家,坐拥资产却无正规来历,常被贬抑成所谓的暴发户。
两大家族的详细状况我并不清楚,只是猜得出一个概况,而且答案也八九不离十。
爱玛士家需要资金维持下去,贝亚萨迪家则需要权威来推动事业顺利发展。即便有庞大的资产,但来历不明的身分得不到信任,连投资都有可能遭受拒绝,银行的放款标准也会特别严格,要打破这种现状,和名家的紧密结合是不可或缺的。
换言之,我……
我是贝亚萨迪家出钱买来的。
第一次听说这门亲事我多少有些动摇和困惑,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拒绝,反而觉得自己派得上用场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当然,这样想不会改变我被家族牺牲的事实,不过我发誓绝不怪罪双方家庭,也不喟叹自己的际遇,毕竟双方都有各自的苦衷。
所以,对于这场婚姻我也没有消极以对。
饶是如此,不安也是在所难免的。对方和我素昧平生,也不瞭解性格如何,他说话的方式、喜好、年龄、思想我一概不晓得,我的心灵太过脆弱,难以面对这个事实。
万一是很年长的人该怎么办?万一我们个性不合或是他个性很冷酷呢?万一──
各种杞人忧天的假设在我心里乱成一团。
终于,我在教会首次见到未婚夫了。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5 1868年3月14日</h3>
……我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失败。
我坐在床上深深叹气,都记不清这是我今天第几次叹气了。上午时分,白净的透明日光洒落室内,我的心情却无比暗淡。
我在三天前的婚礼上铸成大错,一想到就觉得非常忧郁,丈夫的面子都被我丢光了。就各种意义来说,婚礼是喜气洋洋的场合,为什么我没办法忍耐呢……
我在婚礼上晕倒了,还是在偕同丈夫问候亲戚的过程中晕倒。好像是贫血造成的,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但在婚礼中晕倒我也是始料未及。
稍微休息后我本想重返宴席,但大家都说新娘不能有任何差池,所以婚礼也中止了。大老远跑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和客人受我连累,丈夫也对我有了坏印象,我真的好难过。
后来我也没机会弥补失败,回到洋馆的当晚就发烧了……好不容易直到今天早晨才恢复。
时常关照我的玛丽亚小姐,说我一定是太过疲劳,要我好好休息养病。她不但安慰我,还提供无微不至的照料,现在我在晨光下没有发烧和呕吐感,全都是她的功劳。
不管怎么说,身体恢复了就该梳妆打扮去和我的丈夫好好详谈。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起身时,房间外响起沉重的敲门声。
「我要进去了,没问题吧?」
随之而来的是不开心的低沉嗓音,我一听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了。我不禁绷紧身体、正襟危坐,然而我请他进门的声音软弱无力,实在太丢人了。
「……你的气色好多了嘛。」
那个人神色不善地打量我全身,然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光听他的语气,我知道这句话是抱怨而非慰问。无法承受他险恶的眼神,我撇过头避开视线。
是的,他就是我的丈夫──贝亚萨迪家的当家,牙可波先生。他的肤色黝黑,有一头茶色的卷发和深咖啡色的眼睛,每一项特征都充满存在感,彰显出他坚强的意志。
他是个年轻的实业家,我在结婚前担心的「年龄差距」没有成真,至于「性格冷酷」的担忧则成真了──
「那个,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这还用你说吗?」
他双手环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越来越畏缩,连道歉都没有好好说完。
「哼,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说的是事实吧。难道你以为我会说『才没有麻烦呢,你的身体恢复健康我就安心了』──是吗?拜托,我又不是戏曲或小说里的无脑主角,你也不是女主角好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我、我知道。」
至少我知道他非常生气……
「我可被你害惨了,你好歹也肩负着贝亚萨迪家的颜面,别动不动就在人前晕倒,大家要是把我当成苦毒妻子的男人那可怎么办啊?会影响我的工作好吗?」
「对、对不起,我、我不会再晕倒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咦?」
「我的意思是,身体不舒服就要在晕倒前说出来,事先跟我说你身子不好,我才有办法应对啊。」
我抬头偷偷窥探他的表情,他还是一脸不高兴,但又带有过意不去的神情……他该不会是在关心我吧?
「劳你费心了……」
「我不是在关心你,这样做比较有效率,也能省下麻烦。我跟你说,我很讨厌别人打乱我的步调。」
……看样子是我误会了。
确实,牙可波先生说的也没错,我要是先表明自己体力不佳,婚礼的进行也能略做调整,这样仪式本身也就不必中止了。
可是……我没有时间表明也是事实,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先碰面详谈就直接参加婚礼了。婚礼前一天没机会相见,也是他突然外出工作的缘故……
「怎么,有话想说就明讲啊?」
「没、没有,没事!你……你说的很有道理……」
啊啊,我真是胆小鬼。我的无话可说纯粹是违心之论,在牙可波先生面前我不敢提出反驳。
「反正,凡是对日后有影响的事情你都要事先告诉我,否则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预定的行程会被打乱。」
「预定行程……?」
「蜜月的行程也定好了啊。」
啊……对了,婚礼当天我是有听说今后的预定……只是过程太慌乱,我几乎忘了这件事。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啊,感觉我没有一件事掌握得好。
「牙可波……先生,你为了蜜月特地安排了休假对吧?」
「对啊,是勉强挤出时间的。你啊,不用对我加上先生的称呼,夫妻之间没人这样说的吧?」
「也、也对……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们认识才没几天,我不敢直呼他的名讳,只好开口道歉。
牙可波先生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算了,这次取消也许是正确的决定,少了这种顾及体面的蜜月,你和我都乐得轻松吧。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有事就找女仆──」
「那个……」
「啊?」
「我、我们去度蜜月吧?」
「……什么?」
「难、难得有这机会,今天……我们去度蜜月吧?我、我还不太瞭解这座城市……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牙可波先生张大眼睛看着我,可能是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惹他不高兴了吧。隔了一会儿,他用颇为动摇的语气说道。
「那个称不上度蜜月吧?」
他轻咳一声似乎有话想说,最后默默地离开房间。我好失落,果然我不该多嘴的,不过我想尽量瞭解那个人。他是个忙碌的人,平常一定很少休假,因此我才想找机会多和他相处。
在我兀自消沉的时候,房门被用力打开了。
「喂。」
牙可波先生戴着帽子,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不是要出门?快点准备一下啊。」
◆◆◆
马车前往市区的方向,我们比肩而坐几乎没有任何对话,唯有车轮转动的声音和街道的喧嚣传入耳中。我是想多瞭解他才邀请他外出散步的,结果我们始终没有打破沉默。
我有试着提问,例如他工作是否顺利、目前在忙些什么之类的……可是工作的话题似乎是禁忌,他说那是我不懂的事情,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他讨厌女人干涉男人的领域吧。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车轮持续转动,四周的景色不断变化。我兴味十足地眺望窗外,这里的光景和故乡相去甚远,外面还有挤满人潮的店铺,是什么流行的商店吗?我一直凝神注视,看出那里好像是传闻中的咖啡厅,也就是男性的社交场所,牙可波先生想必也是去那种场所获得情报吧。
「你是个很文静的女人呢。」
他突然向我搭话,沉迷窗外景色的我吓了一大跳。
「不、不好意思,我说不出有趣的话。我、我不太熟悉外界的事情,也提供不了什么话题……」
「不是,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也不要动不动就道歉。随便道歉不是好事,哪怕你没有犯错,道歉就等于承认自己有错、地位卑下。不要给对手主导权,尤其是在谈判场合,语言相当于刀枪剑戟──啊啊,抱歉……我不是在对你说教。」
牙可波先生轻咳一声,他看了我讶异的神情后这么说道。
「只是……我身边一直没有你这样的女人,我认识的多半很聒噪啊。」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听到和他有关的事情吧。
「对了,请问你的出身地是……?」
我入住的贝亚萨迪家洋馆并不是本家,这片新大陆几乎是由移民构成的新天地,他也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
牙可波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他眺望窗外好一阵子。路上有好多新盖的商店,我的故乡是个历史悠久的国度,铺设石板的街道和石造建筑动辄有数百年历史,两个国家的风貌完全不同。
「……我来自一个因循守旧的国家。」
牙可波先生的语气难得这般轻声细语。因循守旧……也许他看到崭新的市容,和我产生同样的乡愁吧。
「在地中海环绕下,混杂着明朗和阴郁的地方。」
「你不喜欢自己的故乡吗……?」
「也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啦,我对那片土地有复杂的情感。也罢,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情。」
「……」
他又拒绝我探究了,跟我们先前谈到工作时一样,有种隔阂感。坚硬、厚重、不易破坏的隔阂,等我们相处更长的时间,有办法消除这道隔阂吗?
……如果可以消除就好了。
「好,目的地到了。」
三言两语交谈的期间,马车停了下来,所谓的目的地是指哪里呢?我还以为是公园或方便散步的河边,没想到眼前的场所──
是一家照相馆。
我不禁流露感动的叹息,展示窗里摆放的照片实在太稀奇了。我知道照片的存在,但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实物。
「我、我从来没有拍过照片呢,好、好紧张喔。」
我兴奋地发出高亢的声音,牙可波先生瞄了我一眼,冷淡地说我们不是来拍照的。
「咦?来照相馆不是来拍照的吗……」
「你想拍照的话也无所谓啦。喂,跟我来吧。」
「啊,等、等等,请等我一下!」
牙可波先生快步走入店内,他一直是这样,凡事都照着自己的步调,我们走下马车的时候,他也没有伸手牵我。
我急忙追上,牙可波先生在店内和老板交谈,不时可以听见他说「那东西呢?」或「准备妥当了吗?」之类的字句,听起来很像什么可疑的对谈,该不会这就是俗称的非法交易现场吧……
牙可波先生转头看我,挪动下巴示意我坐上椅子。
要我乖乖等到交易结束的话,直接叫我在角落待着就好了,那张椅子莫名摆放在店内中央,而且还对着墙壁。
他用眼神催促我快一点,我战战兢兢地坐上椅子。他到底要对我做什么?两人走近我,牙可波先生按住我的肩膀,我不由得浑身僵硬。
「拿着这个,注视上面的缺口。」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完完全全听不懂。
牙可波先生拿给我的,似乎是一个──附有握柄的纸制圆盘,圆盘上画了好多小人,小人手牵着手,彷佛在跳社交舞一般,绘画旁边有简短的缺口。
「老大,你对待女人的技巧差到令人惊讶呢。」
店老板原来不是交易对象,他在我面前摆放一面镜子,神情开朗地笑了。店老板是一位戴着眼镜、看来很温柔的壮年男子,不太像是做黑心生意的人。
「亏你还有办法结婚啊,唉呀,夫人要不是圣女或天使,那就是品味有问题。」
「喂,少贫嘴了,快点准备好啦。」
牙可波先生口吻严峻,店老板苦笑着耸了耸肩,没有跟我一样胆怯。光从这一点,不难看出他们认识很久了。
搞不清楚状况的我,看着店老板寻求协助。店老板注意到我的视线,请牙可波先生解释给我听,我听到身后传来叹气的声音。
「这东西叫费纳奇镜,正确来说,是仿造费纳奇镜的东西。」
「费纳……咦?」
「费纳奇镜。」
「费纳……奇镜是吗?」
「……不懂也没关系,总之这是利用眼睛的错觉,欣赏动态图画的装置。百闻不如一见,实证比理论更重要,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我把纸制圆盘放到面前,视线对准上面的缺口。牙可波先生配合时机,伸手转动纸制圆盘。我不经意地惊叫一声,想不到那些小人居然在我面前开始跳起舞来!
「好棒,竟然有这种事!」
我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也没有心思感到害羞。我实在太兴奋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绘画动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
我压抑不住好奇,试图触摸那些跳舞的小人,但我的指尖什么也没碰到。
「我不是说了这是眼睛的错觉,也就是利用残像的原理让你以为绘画在动。可是话说回来,这非常有趣对吧?」
「嗯嗯,真的!好美妙的艺术喔!」
「艺术,艺术是吗?也对,现在还是艺术的范畴,总有一天,这东西会成为改变世界的记录装置。」
「记录……装置?」
「没错,现在连拍张照片也很花时间,不过未来可以更快完成。倘若能将几百张──几千张照片接续起来,就可以完整重现那段时间的景色。大家有机会亲眼见证历史性的一刻,不再是透过口耳相传──这样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这岂不是人类的一大进步?」
我不懂技术的领域。
你说的这些事我大概也没听懂几句。
我甚至无法想像──在眼前跳舞的可爱小人,和人类的进步有关。
可是牙可波先生。
有件事我明白。
你就像个少年,心无旁骛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而我──想守望你的背影。
就算无法同行,至少也要守望着你。
「嗯……真的很了不起呢。」
镜子上不光只有跳舞的小人。
牙可波先生应该没发现我在偷看他吧。
他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小人的舞蹈终于结束了,不过他们不会疲劳,今后也会不断跳舞吧?开开心心地转着圈子跳舞。
给我看完费纳奇镜,牙可波先生快步离开照相馆,说要带我去其他地方。我想多看一会儿小人跳舞却又不好意思任性,于是将手上的费纳奇镜还给店老板。
「那是老大送你的礼物。」
我听了大感意外,那个人送礼物给我?
「几天前啊,他跑来拜托我,看我能否做出费纳奇镜,我猜他是想找个机会送给你吧?他花钱投资我们家的技术,我也希望帮上他的忙啦。」
我把纸制圆盘抱在胸口,心跳的鼓动穿透圆盘传达到我手中。
「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他不是坏人……请你多多支持他吧。」
是啊,这点我是知道的。
我很清楚他不是坏人。
在我们走下马车时,他虽然没像绅士那样牵着我,但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因为他有回过头偷偷观察我的举止。那些严峻的话语表面上听起来是在抱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是在教导不谙世事的我必要的思考方式。
况且。
我没有忘记。
结婚典礼的那一天、那一刻。
他掀开我的面纱,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
──他也同样面带微笑。
「那个,真的很谢谢你。费纳……费纳奇……玩具,我会当成宝物好好珍惜的。」
一回到马车上,我立刻表达感谢之意。他显得有些讶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瘪着嘴语气别扭地说:「我不是说过那叫费纳奇镜吗?」
「不、不好意思,那个单字太难,我记不太清楚……」
「……算了,没关系。哼,费纳奇玩具啊,真像你会使用的形容方式。」
他的嘴唇勾勒出淡淡的笑容,跟我隔着面纱看到的关怀笑容不同,是一种略带调侃──却又十分愉快的表情。
「跟花束、绘画、珠宝相比,你更喜欢这东西吗?」
「咦?」
「说啊。」
「当、当然了。」
但我从没收过花束、绘画、珠宝就是了……
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满足,这句话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马车里的气氛缓和不少,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才对,所以我现在应该能用昵称来称呼他。
「──老公,今后请你多多关照了。」
我的脸上一定挂着微笑吧。
「……啊啊,也请你多多关照了,我生涯的伴侣。」
老公,你也在笑呢。
我想,我们可以平顺地走下去吧。
我是这么希望的。
因为,我也想看看你眼中的世界。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6 1868年6月21日</h3>
忧郁的阴雨天持续不断。
天空的颜色阴暗,世界宛如被染成了灰色,连空气都凝重不堪,压迫着我的五脏六腑。户外没有光线可供照明,室内也阴沉沉的。
这似曾相识的光景让我联想到──啊啊,这不是和几个月前的我相同吗?在空无一物的寂寥房间里,靠在窗边眺望雾气缭绕的沉重世界,感叹自己毫无未来而抑郁寡欢。
和那个人结婚,我造访了新大陆,来到一尘不染的美丽房舍。我原以为──自己走向了新世界,获得了崭新的人生,一定能顺利过下去。
我的世界明明改变了才对啊。
我倚靠在窗边,浑身瘫软地眯起眼睛。视线一阵蒙眬,我赶紧用手背捂住泪水。
从指缝间,我看到桌上依旧摆放着破裂的茶杯。
◆◆◆
中午过后,我听说家中购入了珍贵的红茶。
我前往厨房询问下人是否给客人上过红茶了,下人说还没有,我拜托下人让我亲自端过去。我的心情很雀跃,又带了点紧张。
我希望尽量讨那个人的欢心。
希望尽量帮上他的忙。
最重要的是,我想找机会和他说话。
送红茶的地方是二楼内侧的小客厅,小客厅被那个人改建成游乐室,房间中央放着撞球桌。想当然,我没有打过撞球,连仔细观察游乐室的机会也没有。
我一走近游乐室,便听到男人们热闹欢腾的声音。有时候他会招待许多宾客前来,游乐室里备有陈年的威士忌和香烟提供客人尽情享用。详情我不太瞭解,总之有不少大人物受邀前来,包括政治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站在门前深呼吸,准备敲门的手也抖个不停。
我说服自己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不过就是敲个门,告诉大家我端茶来了,然后笑着请大家享用茶点。这样一来,他的朋友会称赞我是个贤慧的夫人吧。
而且那个人也会很满意吧。
我决心已定却迟迟不敢敲门,区区一扇门就像巨大的城墙耸立在我面前,时间拖得越久我就越不敢进去。好不容易泡的茶就快冷掉了,明知如此──我还是动不了。
我不是害怕在游乐室里畅谈的贵客。
不是的,我是──
「啊──」
突然,四周弥漫浓密的烟雾,我几乎看不清前方出现的男子。这么说或许太夸张了点,总之对我来说真的是非常急促的变化。
「喔,不好意思,我没料到门外有人……唉呀,你该不会是那位──」
原来是房门打开了,我大吃一惊的模样,在旁人眼里看来慌张到不成体统。我支吾其词地说:「呃、那个,我、我给大家端茶来了,那个……」就像这样,我连好好打招呼都办不到,贝亚萨迪家的仆役,礼数应该比我周到十倍吧,至少他们不会口齿不清。我在心里模拟的对答,当真正谈话时一句话也讲不好,背上也流了不少冷汗。
不该是这样啊……
许多男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室内有好多双眼睛,他们的眼神像在观赏珍禽异兽般充满好奇,我承受不了他们的视线低下头来。
突然,有人用力抓住我的手,抓得我好痛。那个人是牙可波先生,他默默带我到走廊下,不管我怎么叫他都没回应,直到我被带回自己的房间。
他用连摔带推的粗暴方式把我丢进自己的房间,我一个重心不稳弄掉手上的托盘,发出物品碎裂的声音。茶杯和茶壶碎了一地,红茶在地上逐渐扩散。
红茶的味道好香。
味道越香,我的心就越难过。
「呃,红茶……」
「红茶红茶,我什么时候说要喝红茶了!你以为我在那个房间举办交友茶会吗?就算真是这样,端茶也是女仆的工作吧,为什么你要跑来啊!」
「我、我、我想尽量帮你的忙……」
「我的意思是你太多管闲事,我不是说过不要接近那个房间吗!」
「对……对不起,不过──」
「怎样?」
「最近我们一直没机会说话,我、我才会想找个机会。我、我也知道你很忙……」
「你来男人的社交场合就为了说话?就为了这点小事?」
「自、自作主张是我不好,可、可是我们都没有像之前那样一起出门,所以我才想──」
「你听好,我要说的只有一件事。」
牙可波先生吐出一口气,看似在压抑怒火,或是忍气吞声的样子。
「──你乖乖听我的话就够了,少给我自作主张。你的耳朵不是装饰品,这点小事总办得好吧!」
他不屑地骂完后就离开了。
我俯视着地面,始终没有抬起头来。我在对话过程中不停发抖,吓得面无血色。
红茶持续在地面扩散。
◆◆◆
以前不会这样的。
那个人的语气一向很严厉,不过多半是出于关怀。他也从来没有大声吼我,讽刺中也隐约夹杂着温柔。
然而,现在连这点关怀和温柔都消失了……
难道是我误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冷酷无情的人吗?还是他性格转变了?是不是我做了太多不得要领的事,他讨厌我了?
我真的不明白。
他的心思我看不透。
……被带回房经过一段时间,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夫人,打扰一下可好?」
从门缝探头进来的人是玛丽亚小姐,我擦擦眼睛佯装笑容,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好笑出来。
「请进。」
她一进房间就注意到桌上的茶杯,茶杯的碎片被我集中起来了。
「夫人,你的手没割伤吧?你吩咐一声,我们就立刻跑来帮你整理了啊!」
「呃,我怎么好意思劳烦各位呢。」
「不会不会,我们女仆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啊!」
「……」
我虚弱地笑了。不好意思劳烦下人──并非全部的理由,最近,连下人也开始疏远我。自从牙可波先生苛刻待我,下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只有玛丽亚小姐对我同样温柔。
她瞭解我沉默的意思,振振有词地说:「下人对你不敬,你就骂回去啊!再怎么说你也是这座洋馆的夫人,是女主人喔,女主人!」
「谢谢,没关系的,我不说话就没事了。」
「唉呀,我跟你说夫人,你最好……也罢,这种含蓄可人的性格,也算得上是夫人的美德吧,我很难想像夫人跟我一样整天抱怨不停呢。」
玛丽亚小姐更加开朗地笑了,她是怕我难过才特别顾虑我的吧。
含蓄可人。
这句话过奖了,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只是──
胆小而已。
「对了,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经烦恼后我说出刚才的事情,如今只剩下她愿意聆听我说话了,更何况她是一个很容易谈心的对象,想必是她天生开朗和表里如一的性格使然吧。
「……那家伙也真是的,为什么对夫人那么恶劣啊!洋馆的主人不尊重夫人,下人们才会对夫人没大没小啦!夫人,你对那家伙和其他人的态度应该再强势一点,你只是进去游乐室,他有什么好凶的啊……」
「他一定是在工作吧,我不该打扰他的。」
「所谓的工作,也不过是喝酒抽烟、随便聊天打屁,根本──」
「扯到钱的工作是很复杂的……我不能增加他的负担。」
「……夫人。」
玛丽亚小姐沉默了。她好心听我诉苦,我却顽固不肯听劝,内心着实过意不去。不过玛丽亚小姐没有生气,她沉吟一会儿后说道。
「夫人,我们来当朋友吧!」
「……咦?」
「在外人面前我们当然要遵守主从关系,可是私下独处的时候,我们就当朋友来聊天吧。你也别叫我玛丽亚小姐了,叫我玛丽亚吧,这样我也比较放得开!呃,我现在已经放很开了是吧?我不太习惯严肃的事情啦。」
「为、为什么……要和我当朋友呢?」
「你问我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当朋友吗?」
「不是的,我怎么会讨厌呢?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你想和我这种人……」
「我、说、啊,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夫人,你比自己想像的更有魅力喔,因此我才想当你的朋友,不行吗?」
「没、没有不行啊……」
「那就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
面对她纯真开怀的笑容,我大概是愣头愣脑的表情吧。过去从来没有人,当面说要和我成为朋友。
我一直都是孤独的人偶。
她是我第一个朋友……
「那好,身为朋友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玛丽亚蹲在我面前,迎合我的视线高度,我点头聆听。
「第一,不要忍气吞声!有不开心的事就跟我抱怨吧。第二,不要贬低自己!你是个好人,不能妄自菲薄。还有,第三──」
她顿时收敛笑容,严肃地凝视我,那表情看上去既耿直又难过──
「不要强迫自己爱那种讨厌的男人,现在这个时代啊,女人主动离婚没什么大不了,总有办法活下去啦。因此……你有选择离婚的权力喔。」
──离婚。
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感觉被某种冰冷的物体贯穿。
这是我从没想过的选择,不过玛丽亚说的大概是正确的吧。在这个年头,离婚给人的印象也不会差到哪去。
可是,离婚以后我该怎么办?
回老家继续过那种灰暗的日子吗?
或者,我要孤家寡人在其他地方生活吗?
不谙世事的我真的办得到吗?
(啊啊……)
不。
不是的。
我之所以不寒而栗,不是发现新选择的关系。
也不是害怕独立生活。
而是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谢谢你,玛丽亚。只不过,我……我还是想等等看。」
在结婚典礼上的那一刻──
当他揭开头纱,我一看到他的微笑就深受吸引了。
那个人送我费纳奇玩具,和跳舞的小人一同欢笑──
我不自觉地爱上他了。
我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
「我想等待……那个人再次回心转意。」
我真是太愚蠢了。
我不愿离开那个人身边。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一切都是爱上他的我咎由自取。
早知如此,不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好了。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6 1869年10月1日</h3>
我们的关系持续恶化,完全没有好转。
当初我们逛街度蜜月,他送我费纳奇玩具,还有我在结婚典礼上看到的笑容──彷佛全是梦幻泡影。
我们几乎没有见面也没有对话,难得在洋馆内碰头,他也仅是冷淡地看我一眼。我鼓起勇气向他攀谈,却紧张到说不出话来,言行举止极为不自然。
我明知那个人讨厌毫无意义的道歉,喜欢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这一切我都明白,也深知该怎么做,偏偏我一遇到他,就害怕到身体僵硬没办法好好呼吸。
我真的好害怕──
然而,我还是很喜欢他。
这份感情很奇怪吗?
我和玛丽亚的关系更亲密了,牙可波先生禁止我任意行动,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座洋馆内,然而在洋馆里,我也没有容身之处。下人们果然对我印象不太好,房间也就成为我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玛丽亚常来我的房间陪我一起喝茶聊天。
玛丽亚很擅长聊天,连工作上的失败也说得很逗趣。任何事她都肯笑着告诉我,只有谈到家人时会流露痛苦的表情支吾其词。她的父母和祖父母都去世了,听过这件事之后,我就刻意避开家人的话题了。
之后,我向玛丽亚打听牙可波先生的近况。在同一座洋馆起居,却得透过别人来瞭解对方的状况……我们的夫妻关系并不寻常。周围的人早已认为我们的婚姻有名无实吧,说不定他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还执着感情的可能只剩我了……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目前在投资大型国家事业,也就是这片新大陆的横贯铁路。玛丽亚说他和我结婚确立自己的地位,也是为了加入铁路事业的计划。事实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呐,夫人,我希望你获得幸福,不愿你受到伤害,可是你待在那家伙身旁是得不到幸福的……那家伙并不爱你,而是想得到你的家名啊。」
玛丽亚用一种悲伤又难以启齿的语气劝我,我想这一定也是千真万确的。
不过,即便是事实我也无法忘怀。
那个人曾经展现的温柔。
◆◆◆
真正入秋之后,夜晚的气温阴凉寒冷。
某天夜晚我到蔷薇园散步,这称不上是每日必做的事,但我偶尔会出来走走。我也想在白天的时候过来,无奈我受不了太阳的光线,夜晚散步对我比较没有负担。
在晚上散步的行为也差不多该停止了,冬天的寒意伤身,庭园也没有蔷薇绽放。
每次观赏蔷薇我都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内心泛起怀旧的思绪令我既高兴又心痛,不时陷入泫然欲泣的悲伤中。然而,我还是想再多看几眼。
逛完蔷薇园正要回去洋馆时,我发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是被月光照亮的吧,我走过去捡起来,原来是一块白蔷薇首饰。
(是别人遗落的东西吗……?)
这应该是古董饰品吧,给人很古老的印象。奇特的是,首饰的光辉依旧绚丽,就像时光冻结一般。
……我似乎看过这样东西?
「那是属于你的。」
突如其来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头一看──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仆长,就站在刚才空无一人的地方。
「你说……这是我的?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曾经两次收到这份赠礼,所以这确实是你的东西。」
「两、两次?我、我从没收过别人的礼物啊……除了那个人送我的费纳奇玩具以外。」
「就算你不记得,那也是确实存在的事情,发生在遥不可及的过去。」
「遥不可及的过去……」
「请你留在身边吧,上面寄宿着各式各样的回忆。」
她浮现一个完美的笑容,接着像是再也无话可说似地转过身。我对着她的背影开口。
「那个,请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总觉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同样是在遥不可及的过去──
「我纯粹是一介女仆罢了。」
女仆长转过头来,带着不变的笑容说道。
她的美艳笑容缺乏感情,空泛到令人畏惧。她明明在笑,却跟面无表情没有两样,空洞、诡异、虚弱、美丽……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和年岁相仿的表情──拥有人性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从那次以来,她始终保持完美和冷若冰霜的气质。
现在也是如此。
到头来,我拿着首饰回到洋馆。
我仰赖月光照明,在黑暗的走廊上漫步。
这个蔷薇首饰照理说不是我的,我没有收过赠礼的记忆,然而首饰拿在我手里并没有突兀的感觉,就像我曾经多次抚摸蔷薇的轮廓。随着怀念的心情油然而生,我总觉得首饰代表了什么很重要的回忆。
我太在意掌中的首饰了。
以至于──
「那是谁给你的?」
我没有发现那个人就在我面前。
「咦……啊……」
我的身体宛如冰冻般无法动弹。
「说啊,这是谁给你的?你大半夜去蔷薇园干什么?」
「这是女仆长──」
「女仆长送你贵金属?少说傻话了!」
「是、是真的……」
那个人从幽暗的走廊现身,恐怖的表情令人遍体生寒──冰冷的眼神残酷无情,那是憎恨和鄙视我的目光。我就像被荆棘纠缠,连呼吸都办不到了。
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强劲的力道几乎在上面留下伤痕。
「蔷薇园有很多死角,对你来说很方便是吧?尤其是用来隐藏蔷薇首饰。」
「咦……」
「很有贵族情调的首饰嘛,说穿了,你也看不起我这个暴发户,想和同样高贵的人在一起是吗?说啊!」
不。
不是的。
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
我没有背叛你啊!
我想证明自己的无辜、证明自己的专情。
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明白!
「这烂东西──」
他从我手中抢走首饰。我不该留恋首饰,却不由自主地想拿回来。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崩溃似地严重扭曲。他把首饰用力摔在地上,趁我来不及反应之际──一脚踩烂那个首饰。
我想,我的表情也崩溃了吧。我一定露出了深受伤害的表情,感觉我的回忆和历史也一同被粉碎了。
遗憾的是,他误会了我的表情。他一把推开我,神情痛苦地骂道。
「妈的,为什么你要害我心乱如麻啊!」
接着,他转身离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
独自待在黑暗中。
我听到有人啜泣哽咽的声音。
看样子,那是发自我口中的声音──
原来,我哭了。
◆◆◆
隔天,我的世界全走样了。
牙可波先生突然进到我的房间,他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出房间关到偏房里。偏房盖在庭园的角落,室内仅有简朴的桌子和床铺。
这简直就是──不对。
那确实是一座牢房。
我连在洋馆内自由活动的资格也没有了。
蔷薇园也被毁了。
花繁叶茂的红蔷薇、白蔷薇,一切都毁了。
美丽如画的蔷薇园──
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凉土地。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7 1869年12月25日</h3>
圣诞节到了。
我从偏房的小窗往外看,除了看这一成不变的景色,我也没有其他事可做。每天我都在做相同的事,日复一日。
这两个多月,我一直是这样度过的。
今天,我没看到有人经过。原本会来庭园的人就不多,如今逢年过节,大多数的下人也回老家了。圣诞节是和家人一起度过的节日,唯有和家人分隔两地或是另有苦衷和孤苦无依的人才会留下来。
我还不能离开偏房,显然监禁生活并非暂时的惩罚。不知我何时可以离开,和那个人重修旧好,也许我永远都要被关在这里吧……
我听过一个说法,人类在隔绝一切的黑暗中过久了会失去理智,例如在狱中的囚犯或遭受软禁的王族,因为孤独太久而失去了本来的人格。
这里不是黑暗的空间,每到用餐时间也有人造访。我有短暂的对话机会,窗外偶尔也有小鸟或猫咪前来。
毕竟不是完全的孤独,我应该还保有理智才对。
不过……
纵使不是完全的孤独,长时间度过这种生活又会怎样呢?可能人格会慢慢扭曲吧。当一个人慢慢发疯的时候,会注意到自己不正常吗?
我还能客观看待自己多久?
……敲门声响起后,我听到了开锁的声音。房里没有时钟,有人造访我才知道时间。
现在似乎是午餐时间了。
我有点紧张。
「嗨,夫人!今天有烤鸡喔,烤鸡,是圣诞节的烤鸡!」
幸好来到偏房的人声音开朗、表情明快,我也松了一口气。今天负责配膳的是玛丽亚。
「唉呀,瞧你的表情,我没来你很寂寞对吧?没关系没关系,我来了你可以尽量多看我几眼喔!」
她刻意表现得很活泼,手脚俐落地准备我的伙食。
我在配膳时紧张也是有原因的……玛丽亚以外的下人就没有那么善良了。从以前她们就不喜欢我,现在情况更是变本加厉,她们会故意在我面前弄掉餐具,或是在饭菜里放进虫子。我很疑惑女仆为何要做这种事,大概是想看我的反应取乐吧。
有时候,人类会变得残酷无比却没有一点自觉。
「还好圣诞节来的人是你。」
「嘿嘿。」听我这么说,玛丽亚也开心地笑了,但是她的表情越来越阴沉,然后她坐在我面前像过去那样认真劝告我。
「呐,夫人,别再忍气吞声了,也许你没有发现,但你跟以前比起来变得很憔悴,气色也很不好,看起来很痛苦耶。你有心的话随时都能结束这种事,不要等那家伙回心转意了,去你自己喜欢的地方吧。我愿意帮你把门打开,就当作是我忘记锁门,你就自由啦……」
没错,诚如玛丽亚所言,如果我肯下定决心就不用再被监禁了,想回老家应该也办得到才对。
可是,这也等于要舍弃一切。一旦逃离这里,我势必再也无法和那个人和解,很可能会永远失去和他再次对话的机会。
我和他之间有很严重的误会,在多重误会的恶性循环下,陷入了目前的困境,我还不想舍弃解开误会的希望。
「……你还是想等他吗?」
玛丽亚看穿我沉默的意图,以一种非常悲痛的表情询问我。
对不起,害你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对不起,害你为我那么担心。
然而,我不愿放弃希望。
「我打算……写信给他。」
「咦?写信?」
「住在同个地方还要写信交流很奇怪吧,无奈现在的状况我们没机会交谈……就算等到了交谈的机会,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好好说出心意。我在那个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害怕发抖,所以……他才会……更加误解我吧。要是换作文字,我真正的心意就能传递给他了。」
其实我该更早采取行动的,我思考过很多次,想试着去找那个人对话,偏偏我没办法鼓起勇气,我很害怕他当面否定我的存在。
不过我已经知道光是等待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此──我打算写信。
「你要写什么?痛骂那家伙吗?是我一定骂死他。」
我被玛丽亚逗笑了,我好久没有笑了。
「不,我想写的是──我有多么重视他,多么重视我们之间的回忆。」
◆◆◆
于是,我开始写信了。
我能指望的人只剩玛丽亚了,交给其他女仆不晓得信件会被如何处理。我把写好的信件托付给玛丽亚。
她替我将信转交给牙可波先生了。
同时,她也告诉我牙可波先生收到信件的反应。
他似乎撕掉了我的信件。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8 1869年4月15日</h3>
天气始终没有回暖,我几乎感觉不到春季来临。
从那次以来我一直持续写信,写信这种行为成为我空虚生活的唯一依靠。只是,最近我的手会发抖,连字也写不好,或许是气温太冷的关系吧……
前阵子我久违地照了镜子。
镜子上的面容和我熟知的自己相去甚远。
肌肤暗淡无光、两眼空洞无神、嘴唇乾燥龟裂、眼窝也凹陷发黑。
我的心智正常吗?
还是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我没问题吗?
还是已经没救了?
我根本没办法判断自己的状况。
然而看到镜子上的面容,我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憔悴。
也许我该下定决心。
定下离开这座洋馆的时日了。
对了,我记得自己听过一件事。
大陆的横贯铁路快完成了。
那个人的野心和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大陆的横贯铁路完成……那个人的大事业告一段落后……
他会想起我吗?
事到如今,这个愿望太不切实际了吧。
不过。
我想把这当作自己最后的愿望。
也是我最后的希望。
一切──就赌在大陆横贯铁路的典礼吧。
典礼举行的日子是五月八日。
那一天,是决定我命运的最后一天。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9 1869年5月9日</h3>
最后,他没有来。
我写下的心意没有传达给他。
我长久的等待全都付诸东流了。
因此,按照原先的决定,写下最后一封信后我就要离开这座洋馆了。玛丽亚也知道我的决心,她应该有事先替我开锁吧,我非走不可了,非走不可……
离开后我该如何是好?
孤苦伶仃,没有能够依靠的对象也没有心爱的人,我的心都被掏空了。在我持续等待他的过程中,无意间掏空了自己的心神。我好像听到了某个人的嘲弄,那个声音笑我傻,说我不该冥顽不灵持续相信别人苦苦等候,弄到最后毁了自己。早点看破一切我的心就不会受伤了,那些伤已经治不好了,真是可悲透顶。
不对,我并不可悲,我好歹享受过短暂的幸福时光。我曾有心爱的人,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快乐的才对。
我、
我……
我在笑吗?
我是不是早就崩溃了?
我的心是不是早就破裂了?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不愿意承认。
可是天际开始泛白,我知道五月八日完全过去了。
等待那个人的最后一天,期限已经到了。
我深刻体认到,构成自我的某种东西逐渐破灭了。
当这一夜完全结束──
我将彻底毁灭吧。
◆◆◆
打开门,强烈的朝阳烙印在我眼中。
视野慢慢恢复清晰后,我看到眼前有一群小人。
他们一直在跳舞。
转着圈子,不停转着圈子。
小人们回过头,朝我伸出手。
如今我终于掌握到过去无法触及的小人。
终于,我接触到了画中的世界。
我,真的好幸福。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0 1869年5月10日</h3>
事后我听说妻子笑着离开了这座洋馆,她走出庭园时的身影就像在和别人共舞,那光景过于异常,园丁也不敢上前攀谈,他当初甚至以为那不是人类。
在园丁眼中,那个虚幻的纯白女人形同亡灵。
最后亡灵走向朝阳失去了踪影。
彷佛消失到另一个世界。
我没机会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了。
可是,我得想起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及我背负的罪孽有多沉重。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1 1869年3月11日</h3>
说实话,去参加婚礼让我很忧郁。照入马车窗户的晨光明媚,代表今天是很适合召开婚礼的日子,但我的内心暗淡,和天候完全相反。
我知道新娘前一天就到家了,但我们还没见过面。一方面是我临时有工作,一方面是我不想去见她。
双方见面不可能会开心的,女方是为了老家存续才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讲句难听点的,这相当于签下了卖身契,她肯定全身充斥着不幸的气息,表情一脸哀怨吧。
我蛮同情她的,可是话说回来──这不等于我愿意温柔相待或真心爱她。这么说也许对新娘很失礼,其实我心情非常沉重。
我很受不了这一切,包括为钱卖身的新娘,还有花钱买婚姻来获得名声的老家。
『反正是虚假的婚姻关系。』
父亲的话语犹在耳畔,是他替我寻找对象决定这门婚事的。我反驳父亲──我不需要政治婚姻,也能靠自身力量光耀门楣,但父亲不听我的劝,他说多点筹码总是好事。唉,父亲那种个性,我也很清楚他不会听自己儿子的意见。
『想要女人的话,就去养情妇吧。』
『听好了,你是贝亚萨迪家在新大陆打下基础的栋梁,凡是有必要的东西,用抢的也要抢到手。你要建立无可动摇的地位,这门婚事对你的未来大有益处。』
『千万别给人可趁之机,尤其妻子的背叛是奇耻大辱。被女人欺骗玩弄的男人,是全天下最可悲的存在,假如妻子敢背叛你──用这个杀了她。』
我知道往上爬需要做出何种取舍,说到底,我的迷惘只是天真。要背负那个家族,我得变得心狠手辣──不对,不光是为了家族,我也不想被人瞧扁。
我摇摇头抛开父亲的叮咛,不过暗藏在胸口的手枪明示着一个讯息──我选择的不是女人的手,而是血腥的武器。
亲人送我的结婚贺礼,竟然是一把手枪。
◆◆◆
婚礼会场是镇上的小教堂,教堂正对广场,婚礼后要在晴天下召开喜宴。我事先向附近的餐厅订好餐点,准备进行得很顺利。
附有乘客包厢的黑色马车就停在教会前面,现在还不是亲朋好友到场的时候,所以大概是新娘吧。
也由不得我郁闷了──我迈步走向教堂。
「啊啊,你可来啦!」
我在门前遇见了旧识,是身穿女仆装的玛丽亚,她一看到我就板着脸孔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而且还伸手指着我的鼻子。
「人家新娘全都准备好在教会等你了,我说你也太晚来了吧!」
「我不是在婚礼前来了吗?来宾又还没到场,不算迟到──」
「不是啦,哪有新郎新娘一直拖到婚礼当天才在教会见面啊,我真没想到世上有你这种新郎!」
不好意思喔,还真有我这种人。呃,我也知道自己不对啦。
「我不是说过昨天有临时的视察吗?回到家也要处理一堆文书工作──」
「又找藉口,你只是想延后见新娘的时间吧?」
是没错啦。
「我再荒唐也不至于这么幼稚,实际上我真的有急事要处理,没办法啊。」
承认真心话免不了又要争执,我只好避重就轻。
玛丽亚大叹一口气,我的小算盘也被她看穿了吧,毕竟我们认识很久了。
「好啦,可是你还是该在前一天见新娘啊,这不只对新娘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否则我怕你等一下吓到窒息。」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新娘长得好美喔,惊为天人啊!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人,她根本不是人类,是妖精或天使喔!」
我听了哭笑不得,妖精或天使?形容得太夸张了吧。
也罢,这想必是玛丽亚的主观看法,更何况爱玛士家的独生女从未亮相,大家直到最近才知道有这号人物。如果当真是个美女,早该丢到社交界钓个门当户对的有钱人,除非有难言之隐,不然岂会关在家中二十年?
要不是有重大缺陷,那就是长相很丑陋吧──
「新娘的手光滑细致,我好想舔一口喔!」
玛丽亚的情绪依旧高昂。我说你啊,什么叫你想舔一口?
我轻咳一声,她才眨眨眼睛猛然回神。明亮的绿色瞳孔闪耀着朝阳的光芒,她的肤色很白,整体来说和我完全相反。
「玛丽亚,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啊?」
「还能怎么打算,当然是回去洋馆啰。」
「你不留下来观礼吗?」
「怎么,希望我看你定下终身大事的模样吗?」
「不太希望……」
玛丽亚就像脸颊泄气一样,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我是很想在你婚礼上开玩笑啦,但从各方面来看,我在场不太好吧,这点对你们贝亚萨迪家来说也是。当然,我相信也没人记得我了。」
「是喔。」我给了一个暧昧的说法,无法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我要是更有力量,就不必在意这种麻烦事,也不用委屈她当女仆了。为此,这场婚姻果然是必要的。
然而现在时候未到,谨慎一点总没错。
「我不介意啦,你就好好享受这场结婚典礼吧!」
我决定接受她的好意,即便这不是一场愉快的婚礼。我用感激的笑容答应她,她也满足地笑着说:「好,我要快点回去处理早上的工作,以免女仆长赏我一个冰冷的微笑!」
我和玛丽亚的关系,是朋友也是童年玩伴。
可惜我们现在无法保持对等的立场,一回到洋馆,她就得使用不习惯的敬语,一切都是我身上这个麻烦的贝亚萨迪家害的。
或许──
和她身上那个麻烦的坎帕尼拉家也脱不了关系吧。
贝亚萨迪家的本部位在地中海的岛国,我们虽然不是贵族世家,但如今在当地的身分也堪称大地主,各地的市长候选人也都是贝亚萨迪家的人。
贝亚萨迪家规模庞大,早已不是光靠血缘关系成立的家族,大家都是拥有相同信念的坚实伙伴和兄弟──这样形容比较正确吧。
这种关系称为「家族」。
外人则称呼我们「黑手党」。
我们从事的生意很广泛,合法和非法的都有,其中包括高利贷、炒地皮、店铺营运、人口贩卖、毒品交易、卖春斡旋、讨债、军火,地下社会的商机几乎都和黑手党有关。
只不过这是在本土的荣景,在这片新大陆,我们晚了其他势力一步,也难怪父亲沉不住气。新大陆无疑具有丰厚的商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这个巨大的国家未来将是我们的事业重心,绝不能错过机会。
我的职责是在新大陆打造商业地盘。
过去在本土还有坎帕尼拉家,势力不下于贝亚萨迪家──不,是比贝亚萨迪家更强大,不过他们在某个时期分崩离析,惨遭贝亚萨迪家吸收。
玛丽亚.坎帕尼拉,是暗中存活下来的坎帕尼拉家遗孤。
◆◆◆
夫妻在婚礼当天才碰面,的确是说不过去的事情──
然而,我做了更加说不过去的事。
换句话说,我和新娘在宣誓爱情以前都没交谈过。
当然,我们一进教会就知道彼此的存在,也颇在意对方。我心想,那个人就是我的新娘啊,她一定也在想那个男人就是新郎吧。我本该在那个时候上前打声招呼──结果亲朋好友比预定的早到,我忙着应付他们,时间以惊人的速度转眼即逝。
直到现在。
新郎新娘站在神父面前。
「不论在健康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富贵的时候、贫困的时候──」我听着从没想过会听到的誓词,怀疑自己怎么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宣誓爱情。
呃,我个人是无所谓啦,这门婚事的受益者是我,只是发个誓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我也不是信仰特别虔诚的人。
只是──对新娘来说,这根本是悲剧吧。
宣誓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要替新娘的玉手戴上戒指,互相献上誓约之吻了。我甚至在思考,万一新娘很不情愿的话,做做样子就算了。
「那么,请新郎掀开新娘的头纱吧。」
神父的指示我必须照做,坚信这是一场幸福婚姻的部分来宾,对我们投以热情的目光。啊啊,拜托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们的婚姻纯粹是利害关系啊。
这个女人的表情很哀怨吧?说不定是泫然欲泣或绝望的表情吧?搞不好还怀有恨意。她想怒目相向也无妨,彼此撇清关系,未来的生活也比较轻松。
我下定决心掀开新娘的头纱。
就在这一瞬间──
我以为自己差点窒息。
『我怕你等一下吓到窒息。』
『她不是人类,是妖精或天使喔。』
玛丽亚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本来我是嗤之以鼻的,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人类、这种生物──当真存在于世界上吗?
低垂的双眼隐藏在细长的睫毛下,我不禁怀疑──也许她眨个眼睛都能听到声音吧?而且她全身上下都是惊人的雪白,包括睫毛、肌肤和头发。
她缓缓张开眼睛,鲜艳的赤瞳犹如刚流出的鲜血,通透明亮的双眼闪闪发光,我至今看过的宝石全都相形见绌。
如此标致的女人。
如此独一无二的女人。
居然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上。
「啊──」
我茫然地看傻了眼,连我这种人都觉得她的美丽神圣不可侵犯。倘若我在这一刻冷静反省,一定会嘲笑自己的滑稽吧。我不是完全不抱期待吗?怎么被迷得神魂颠倒啊。
到头来,我没办法找回自己的步调。
因为──她的脸上带着笑容。
她没有一脸哀怨,也没有绝望叹息或怒目相向。事实正好相反,她愿意原谅一个忙着工作和应付来宾而丢下新娘的男人吗?不对,或许她连一丝不满也没有。
她的笑容好温柔、好慈爱,应该不是虚伪的才对。
我又是以何种表情面对她的呢?
我大概笑了吧。
看了她的笑容我也笑了。
可是我不太敢想像自己的笑容是怎样。
在那之后。
新娘在婚宴过程中晕倒了。
我吓得惊慌失措,连周围的宾客都感到滑稽吧。
最终,我和新娘几乎没有交谈,结婚典礼当天就这么过去了。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2 1869年3月14日</h3>
我知道自己的性格扭曲,言行也多有失礼之处。
只是,我会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生在黑帮家族的我,小时候过得并不快乐,我完全交不到朋友,即使交了朋友,他们也希望未来能从我身上拿到什么好处。
这样的现象不仅限于童年时期,在我长大成人后更加显着,我必须好好保护自己,不能让别人掌握我的弱点。
想当然,抱怨也是不行的,只要我稍微松懈说出不利自身的发言,对方就会翻脸不认人,利用我的软弱来攻击我。
我没有真心相信的对象。
实际上,我遭受暗杀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
在这种环境下我难以轻信他人,更不认为有亲切待人的必要。
这一天,我也充分发挥了别扭的言行举止,说出一大堆冷嘲热讽的话。
但是回过神,我已经和刚成为妻子的女人坐上马车了。
『我们去度蜜月吧?』
都是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害的。
我们在马车里沉默良久,新娘的性格我还不清楚,玛丽亚告诉我她的人品非常好,嫁给我简直是暴殄天物。对我而言人品好不是称赞,而是猜忌的种子。
人类帮助别人背后一定有所图谋,我从没看过温柔待人却不求回报的例子,尤其佯装善良跑来接近我的人,我一概不相信。
一想到这里,我开始猜忌她当时的笑容是不是也别有居心。当我看到她的微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纯粹以为那是慈爱的象征,那种冲击在我心中并未消散,但也有可能是我被现场的气氛冲昏头吧。
大家不是常说──女人穿上婚纱是最美丽的吗?
话说回来,我们沉默的时间也太久了。我亲近的女人只有玛丽亚,那家伙有够吵闹──不对,是有够开朗才对,我没讲话她也能兀自说个没完,因此长时间静默不语的女人反而很稀奇。
「你是个很文静的女人呢。」
我随口向她攀谈,她吃惊地转过头来。在那短暂的一刻,她茫然的眼神好像刚从梦中清醒,也许街上的景色很吸引她吧。
「不、不好意思,我说不出有趣的话来。我、我不太熟悉外界的事情,也提供不了什么话题……」她一下子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模样。
「不是,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也不要动不动就道歉。随便道歉不是好事,哪怕你没有犯错,道歉就等于承认自己有错、地位卑下。不要给对手主导权,尤其在谈判场合,语言相当于刀枪剑戟──啊啊,抱歉……我不是在对你说教。」
糟了。
干嘛说多余的事情啊?我赶紧捂住嘴巴,用毫无掩饰效果的咳嗽来掩饰心虚。
我没有吓她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平常就有损人的毛病,看来多少要改正比较好,不过根深蒂固的习性要改变也不太容易啊──
「对了,请问你的出身地是……?」
她在我沉思的时候问了一个问题,我非常不想聊故乡的话题。各种回忆掠过心头──例如封闭的城市、提心吊胆对待我的人群、无处宣泄的孩提时代等等,我差点叫她别问这种无聊的事情,幸好我忍住了。因为我想起她询问我的工作时,我也给她碰了一个软钉子。
我不是有心欺负她,只是这些话题不是一个不懂世间黑暗的贵族女孩该知道的,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比较好。她不明白贝亚萨迪家──还有我是用何种方法赚取钱财的,她做梦也没料到自己嫁到一个罪人的巢穴吧。
所以。
……不要让她知道比较好吗?
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吧?
「……我来自一个因循守旧的国家。」
结果,我没办法马上回答她,声音也不够清晰。
「在地中海环绕下,混杂着明朗和阴郁的地方。」
可是她听了我的答覆,表情变柔和了……不要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我啦。
「你不喜欢自己的故乡吗……?」
「也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啦,我对那片土地有复杂的情感。也罢,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情。」
「……」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徒留车轮转动的声响。
我们还没找到下一个话题,目的地照相馆已经到了,马车的速度也跟着下降。
「好,目的地到了。」
我快步走入店内,店老板惊讶地抬起头来。
「您来得真早呢。」
「出来散散步啦,那东西准备好了吗?」
「是的,正好今天早上才完成。」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晚我一步进来店内,我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她怯生生地窥探四周。
店老板将费纳奇镜拿给我,它的做工相当细致,看不出是短时间内做出来的。费纳奇镜是三十多年前问世的装置,可以让观赏者看到绘画在动的错觉。圆盘上画着跳社交舞的男女,由于画工简略看上去挺像小人的。
「你的画艺真好,只当兴趣太可惜了吧,何不成为画家呢?」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还是当成单纯的兴趣就好,否则一辈子画这东西,脑筋会不正常的。」
店老板笑了,他说的也有道理啦。
我转头望向身后,妻子一副戒慎恐惧的样子。我看了店老板一眼,叫他给妻子见识那样东西。店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立刻撇开视线。
……老实说,我没有送她礼物的意思,本来我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很消极,也不觉得她会给我好脸色看,更不可能建立起一般夫妻的关系。事实上,她成为家族的一份子就够了。
不过在婚礼当天,我揭开她面纱时她笑了──
至今我还是很好奇,为何她愿意对我笑?
然而──
(……我不得不承认啊。)
她的微笑带给我很强烈的印象。
我无论如何都想再看一次她的笑容。
(我都老大不小了,真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随便说几句甜言蜜语说不定她就笑了吧,不过很遗憾我办不到,我说的话越多,就越容易伤害到她,所以我选择这项毋需言语的方法。
我没准备花束和宝石,而是准备这个奇怪的物品,也算是我的某种坚持。
我完全不懂为何她到这个年纪都被关在爱玛士家,总之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在狭隘的交流关系中,至少她也收过一、两样贵金属吧。
可是,应该没有男人送过费纳奇镜吧。
换言之,就是这样的坚持啦。
我不想和其他男人一样。
让她坐上椅子后,我们开始准备展示费纳奇镜。不晓得她会有什么反应?她能理解我送费纳奇镜的用心吗?她会喜欢吗?我揣摩着各种问题,待圆盘上的小人在镜子里跳舞,她发出了活泼开朗的声音。
「好棒,竟然有这种事!」
她的声音满足了我深层的渴望,似乎触动了我的心弦,非常温暖又有点难为情,害我差点流露奇怪的表情。过去我听过无数赞美,没有一句是令我心动的。这也难怪,那些赞美从来就不是真心,只是说来巴结我的场面话。
不过,她真的很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而且是由衷欣赏。
不光是声音,我从她映照在镜子里的表情感觉得出来,啊啊,隐藏在面纱下的微笑果然不是虚伪的笑容啊。她真诚欢笑,没有任何居心。我可以相信她吧?没错吧?
「嗯嗯,真的!好美妙的艺术喔!」
我对她说明费纳奇镜是什么东西,这种时候我的口条流畅无比。其实我的脑海不断回忆她刚才的声音,根本没有心力思考其他事情,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完全没有必要,我需要的只有她的声音和语言。
「嗯……真的很了不起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
自己展现的东西讨人欢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有机会的话,我想让她见识更多东西。
带她见识宽广的世界。
我是如此期望的。
◆◆◆
可是过了将近三个月后。
我意外得知……
本性纯朴的妻子对我的背叛。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3 1869年12月25日</h3>
每年的圣诞节都很宁静。
大部分的下人都回乡了,没回家乡的也不想在圣诞节工作。新大陆的居民背负着各式各样不同的文化,终究有不少人活在基督教的教诲之下。
我忙着处理工作,既没有返乡、享受假期,也没有好好休养身体。我在整理文件的同时,盘算着明年的资产运用,例如──某个工厂的业绩开始下滑,要抛售得趁现在了。这边的店铺资金周转不灵,年初要赶快去视察等等。
盘算金钱的事情,对我是某种意义上的放松。
「那个,我可以进来吗?」
玛丽亚敲门之后从打开的门缝探头进来,她也是留在洋馆的下人之一。
「我有拒绝过你来访吗?」
「是没有啦,不过看你一脸凝重,好像要杀人似的。」
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好吗?
也罢,差不多该休息了,我想起自己也忘了吃午餐。我准许玛丽亚进门,她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我对她反常的举止皱起眉头。
「怎样?」
「呃,那个啊……」
她有些难以启齿,之后才说「是关于夫人的事」。
瞬间,我的太阳穴一阵刺痛,全身不自觉地紧绷起来,胃里像吞了铅块一样沉重。
我刻意不去想妻子的事,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不要提我妻子!」
明明没有吼她的意思,但我却不小心动怒了。玛丽亚身体发抖,斗大的眼睛也吓得张开,一看到她的眼神,我的脑袋便急速冷却下来。体认到自己的软弱,我痛苦地说:「呃,对不起,我没有凶你的意思。」
把妻子关进偏房时,玛丽亚曾试着阻止我,她没有责备我,却也不赞成我的做法。她说的没错,我是做得太过火了,但我已经无心直视妻子。
每次瞥见妻子的眼睛,我就有股冲动想拔出怀里的手枪,没有隔离妻子的话,大概早就见血了吧。
我深深叹一口气,强迫自己尽量冷静,尽管效果不大就是了。
「……你是站在妻子那边的吧,不嫌弃我吗?」
「确实,我跟夫人关系很好,也觉得这种状况很过分喔。」
「那你还……」
「可是我们是独一无二的伙伴啊,牙可皮诺。」
玛丽亚突然用以前的方式叫我,我一时岔气,分不清楚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叹息。那是我小时候的称呼,我一直要玛丽亚别那样叫我,玛丽亚就是不听。
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所以我不会抛弃你的,我知道你很痛苦。」
我从玛丽亚脸上找到她小时候的表情。
过去,我们把山丘上的废墟当成秘密基地,取名为casa nostra(义文,我们的家),两人一起饲养黑色的野狗尼禄。和父母吵架时,我们窝在秘密基地不肯出来,结果遇到暴风雨回不了家……
许多的往事浮现心头。
一句幼时的乳名,带我回到了过去。
「你一直没变呢……」
「是吗?你也没变啊。当然啦,跟以前比起来,你现在变得很做作,也不再用小男孩的说话方式了,不过你还是没变。」
不,你错了玛丽亚,我早就变了,长大成人的我失去了纯真,不断被他人背叛,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了。
我敬如父兄的伯父,为了钱将我出卖给诱拐犯。某个痛恨贝亚萨迪家的人,也在宴会上毒杀我。接近我的女人都用狡猾的目光观察我,稍有破绽她们就会在背地里说那个男人很好骗。因此我必须坚强,不能向任何人吐苦水或抱怨,更不该轻易相信别人。
这些作为,全数化为伤害我自己的利刃。
因为──
我第一次真心喜欢的女人,也同样背叛我了。
「我认为你跟以前一样是个耿直的人喔,所以我才能继续和你当朋友。你要是真的变得判若两人,我早就离开你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你啊……就别难过了。」
没错,所有人都背叛我。
唯独你没有。
「你还记得吗?当我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时,你还来送我一程呢。」
我当然记得。
「我一直很想要子弹,你就送给我了。你在送我的时候还抱怨,全世界没有其他女人喜欢这么危险的东西,不过喜欢的东西就是喜欢嘛,比起布偶或娃娃,我是更喜欢刀剑枪炮的少女喔。」
是啊,真是个怪女人,这哪里像少女了?
「然后啊,我们还发过誓呢,对着这颗光荣的子弹、充满历史的大地、还有我们的祖先!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支持对方!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说了很害臊的誓言呢……可是,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喔。」
──我也……是啊,我也没变。
「我对你的友情也没变。」
「嗯。」玛丽亚听到后满意地点点头。
她会做出确认友情这么害臊的事情,也是出于关心吧。多亏她的体贴,我的心情放松不少,有一个难能可贵的伙伴,给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总之遇到什么困难就告诉我吧!区区女仆能做的事情不多,但至少可以听你抱怨,你要在我面前哭也无妨喔?」
「谁要哭啊。」
「好啦好啦,牙可皮诺就爱逞强。」
「就跟你说了,不要这样叫我啦!唉……说真的,多谢你的关心了,最近总有一堆郁闷的事,搞得好像我在接受别人的安慰一样。」
「确实是安慰没错啊?」
「呜呜……」
玛丽亚爽快地笑了,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不喜欢被人嘲笑,但这次被笑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对象是玛丽亚我也不会不高兴。
「好了。」
我轻咳一声拉回主题。「你有话要跟我说吧?」
「呃,是没错啦,不过……」
「我知道,是妻子的事吧?我听就是了。」
有了玛丽亚的关心,我也冷静下来了。
不过她还是一副忐忑不安、难以启齿的模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还以为她想拜托我放妻子离开偏房呢。
「我很烦恼该不该把这个交给你。」
要交给我什么?
「是夫人写的信件……」
玛丽亚一脸落寞,我没想到一向开朗俏皮的她,竟然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非常不祥的预感。
我一直认为情况已经不能再糟了,如今轻易超越这个念头的不祥预感──伴随着冰冷的气息浮现心头。
玛丽亚交出一封信,我收下信件,看着信封背面的收件人姓名。
上面写的……
「夫人她……和情夫暗通款曲。」
──不是我的名字。
◆◆◆
我不晓得自己愣了多久。
玛丽亚回去工作,我始终呆站在原地。
火焰烧光暖炉里的柴火,木炭也崩解碎裂。木炭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
现实全是我不愿目睹的真相。妻子的信件是这样开头的,献给亲爱的你──她对我不认识的男人倾诉无数的真情和甜言蜜语,我看得痛苦难当,根本受不了!我爱你、我好想见你,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妻子在信上越是情深意重,我的心就越被枷锁束缚,慢慢失去温度。同时,一股无尽的怒意涌现,我忍不住撕毁了妻子的信件。我再也不想看她写的文字了,再看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保持理智。
我压抑着尖叫的冲动,死命握紧拳头。我不断加强力道,直到指尖深陷肌肤,温暖的液体从指缝滑落,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记。
「这样……还不够吗!把她软禁在房里、破坏蔷薇园、驱逐到偏房,但她──她还是在愚弄、侮辱我吗!!」
一开始接获妻子背叛的报告,是在六月的时候。那时我前往远方的工厂视察,有两个礼拜的时间不在家,据说她在那段期间和某位客人相谈甚欢。当时我还只是怀疑,应该是下人看错了才对,我相信那个纯朴的女人绝对不可能背叛我。
不过她常找各种理由来我们会谈的场合,好比──家里有美味的红茶,我端来给各位尝尝。一般是由女仆负责上茶的,没有女主人亲自到男性社交场合的道理。
我对她萌生猜忌,再也无法忽视她背叛我的报告。蔷薇园似乎也是她幽会的场所,听说她常常晚上出去,在蔷薇拱门下和男人见面,我还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有一天,她拿着幽会对象送的礼物被我撞见,她的小手里握着我从没见过的白蔷薇首饰。
我曾经问过她。
比起花束、宝石或其他东西。
她是不是更喜欢我送她的费纳奇镜?
然后她也认同了。
可是那些全是谎言,在善良、纯真、充满少女气息的外表下,其实她也在嘲笑我。说穿了,她还是喜欢那种会送上贵金属和甜言蜜语的轻浮男子。
到头来,她背叛了我。
「为什么……那家伙……害我这么心乱如麻啊……!!」
我明明很清楚这是一场政治婚姻不是吗?
反正是虚假的婚姻和夫妻关系。
和她互许终生时──我也认定彼此不会相爱。
而今我深受她的吸引,到了无法欺骗自己的地步。她的存在、笑容、悦耳的嗓音,全都深深吸引我,我真希望永远欣赏她对我微笑的表情,我要守护她一辈子,我甚至产生这种连我自己都意外的想法。
因此我恨她,无法原谅她的背叛。
『假如妻子敢背叛你──』
父亲的叮咛在我脑海回荡,怀里的手枪就像具有自我意识,主张着要快点拔枪,现在正是拉开击锤的时候。
……面对自己过去想守护的人,我办得到吗?
我敢放手杀她吗?
我打了一个冷颤。活在杀人与被杀的世界,我第一次对杀人抱有恐惧感,一想到妻子化为尸体的模样,我陷入了失去立足之地的错觉,沸腾的血液也急速冻结。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谁来告诉我?今后她也会持续爱着其他男人吧,我只能眼睁睁看下去吗?还是我该等她放弃这段恋情?
她写再多信也送不到那个男人手上,我要烧掉她所有的信件,说不定有朝一日她死心了,就不会再干这种蠢事。问题是,到时候我有办法原谅她吗?
我们还能笑着面对彼此吗?
这根本不可能吧?
既然……既然不可能,那我该怎么办啊?正确答案是什么?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各种感情互相冲撞,愤怒、痛苦、憎恨、悲伤,还有几乎令我疯狂的爱意。
所有情绪激荡不已,带给我一种反胃的感觉。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4 1869年4月15日</h3>
最后,胶着的日子持续下去,我始终找不到解答。我依旧把她关在偏房,她也同样冥顽不灵地写着情书,玛丽亚每次尴尬地拿信给我,我看过以后就统统撕掉,相同的场面不断上演。
这种事情我还要忍受多久才行?
这种事情她还要持续多久才甘心?
……时光逐渐流逝,我对她的执着仍未消失,要是我看开一点,或是只余下憎恨的情感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就能像过去那样,不抱任何感慨射穿她的心脏。
也许该有一个结论了。
为此──我也该面对她了。
不,我早该这样做了。
早在收到信件前,早在她被关进偏房前,早在我心生疑惑前。不对,在更早之前──我们订下婚约时就该这样做了。
她在我面前也没办法好好说话吧,我不知道她是胆小或心怀歉疚,她一向不敢直视我的双眼,话也不多,不过我应该和她好好沟通,不该放弃对话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太迟了。
真的太迟了。
可是,总比停滞不前要好。
我必须采取行动。
现在去找她谈清楚,她的心也不在我身上,我能听到的只有憎恨的怨言吧?然而,她是怀着何种想法和心思背叛我的──这点我非知道不可。
……不敢面对她,说穿了是我太过软弱,这我无可否认。我受不了她鄙视我,当面对我说──其实我根本不爱你。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唯一的好友来加深我的决心,我告诉她,我想和妻子好好谈谈,好友给了我一个建议。
──大陆横贯铁路的开通典礼,就是你们促膝长谈的好机会啊。
这的确是个好方法,我持续追逐的事业开花结果的日子,比其他时刻更加特别。庆祝梦想和野心驰骋新大陆的那一天,我的心灵也能保持宁静吧。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5 1869年5月9日</h3>
我站在幽禁她的房门前。
晚餐时间已过,越来越接近睡眠的时刻,我在深夜造访偏房。
事隔半年以上了。
我剥夺了她半年以上的自由。
这栋狭小的建筑,几乎体现了我扭曲的恨意。这里无疑是监狱,是监禁罪人的牢笼,但真正丑恶残酷的,是下令监禁她的人。
我反覆深呼吸,胃部又有一种吞了铅块的沉重感,感觉内脏也五劳七伤。不晓得她变得怎么样了,她是如何忍受牢狱生活的?搞不好也不到忍受的程度吧。各种想像和推测在我脑海里交错,她在我内心的形象和以前判若两人。
是该揭穿真相的时候了。
我下定决心,伸手敲响房门。沉痛的宁静支配黑夜,敲门声回荡在黑暗中。
「是我,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过了几秒,但是却没有回应。
「……不想理会我吗?也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直把你关在这种地方,难怪你会怨恨我。不过,现在我还是希望和你交谈。」
门内仍然没有回应。
「……我知道了,那就暂时由我先说吧。明天要举行大陆横贯铁路的开通典礼,我会收到电报通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聆听这份喜讯。
我无法原谅你的背叛,所以夺走了你的自由。愤怒、憎恨、还有强烈的嫉妒在我心里翻腾,我是真心想杀掉那个你恋慕的男人。这股感情非常强烈,我毫无心力掩饰,明明是自己的感情,但我却完全控制不了。真正影响我的并不是你,而是我的感情也说不定吧。
可是会走到这一步……都是我深爱你的关系。你还记得吗?我们共度的一日蜜月。当时我送你的费纳奇镜,对你来说可能比不上贵金属吧?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送你那个奇怪礼物的用意。
我想成为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是贵族出身,长相又美艳动人,纵然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全无交流吧?多少也收过别人送的珠宝或花束吧?
然而,只有我让你看过会动的图画吧?
我就是那么喜欢你──喜欢到被幼稚的虚荣和占有欲支配。
我希望你的眼中只有我存在。
时至今日……我的心意也没有改变。
再给我一次和你沟通的机会好吗?我知道自己的说法很自私,虽说你背叛了我,我的行为也太荒谬、扭曲,因为我对你的执着太深重了。我一开始对你不够温柔,你会离弃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我也懂得反省了。
你要骂我也好,要对我发泄至今累积的恨意也无所谓,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我终于下定决心面对你了。倘若我们能化解彼此的嫌隙……
陪我一起聆听祝贺的电报吧。」
我的心情──好比说了一段很长的故事,口中异常乾燥,背上冷汗直流,全身尽是不快的感受。
我的想法有传递给她吗?她有在听吧,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我真想快点听到答覆。
「呐,你……」
我等了好久好久,为什么你不肯回应我?
「求你了,说点什么吧……」
你要否定我也没关系,你可以骂我夺走了你的自由,根本没资格说这些鬼话。真的,恶言相向我也不介意,我都会虚心接受的,一如我接受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说什么都好啊……」
为何……
「──为何你不肯回答我啊!」
你的意思是,我连和你交谈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现在才下决心终究太迟了吗?
不过、不过,我还是……
「相信我,我不会再伤害你了,求你──!?」
这时,门发出了开启的声音。
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是她打开的吗?我一时怀抱期待,随后又责备自己的愚蠢,门是不可能从内侧打开的。
因为,锁头在房门外侧。
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换句话说,锁头──
从一开始就是打开的?
「……」
某种像死神一样非常不吉利的东西,彷佛在笑着抚摸我的背脊。那东西似乎在对我说,快点迈开步伐进去里面好好确认吧,你自找的不幸结局,去亲眼见证一下吧。我全无抵抗之力,踩出了疲软的一步。
──偏房里空无一人。
「你、你去哪里了?是、是谁打开房门的……」
看得出来直到刚才还有人在里面,房内有人生活的迹象。床单充满皱折并不平整,那是她曾在此地的迹象,但最重要的是本人消失了。
喀答、喀答、喀答,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我听到某个似有若无的声音。我茫然地寻找声音来源,发现桌上有什么东西在摇晃。
是费纳奇镜。被风吹动的圆盘,轻轻碰撞到桌子表面,奏起哀伤寂寥的音色。圆盘的边缘磨损严重,无法用年久失修来解释,一定是不停转动造成的。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留着这个东西?
比起费纳奇镜和会动的图画,你不是比较喜欢首饰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直使用费纳奇镜,用到边缘都破旧不堪?
「……」
费纳奇镜旁边放了一封信,多次折磨我的信件又出现在我眼前了,那是她持续背叛我的证据。不对,先别妄下定论,我送她的费纳奇镜就在旁边,送给别人的信件怎么可能放在这种地方呢?这种摆放方式,不是等于在暗示收件对象吗……?
这当中有什么决定性的谬误。
一种本质上的谬误。
我的心脏剧烈鼓动,吵到我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心跳声催促我拿起那封信。
信上有署名。
『给我最重要的人,牙可波──』
『你的梦想结晶有顺利奔驰吗?
想必是很快速、很美妙的东西吧?
能穿越这片广大的新大陆,
真像是在做梦呢。
我也想……见识一下,
一定和费纳奇的玩具一样……有趣吧。
不管你再怎么讨厌、疏远我……
我想永远……
等待你。可是……
我做了一个决定,所以……
对不起……
直到大陆横贯铁路完成的那一天,
我会等你,
希望你来邀请我。
我怀抱着这种天真的期待……
不过我果然没那个资格呢……
我决定离开你,
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但是……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写下的信……
一直写给你的信……
请偶尔拿出来看一下就好,
不要全部烧掉……
信里面有我的回忆、
我的真心、
我的文字、
还有我深爱你的历史,
这些……
都深藏在信中。
曾经有我这个女人一心爱你的事实,
请你……不要忘记……
对不起,我已经连字都写不好了,
眼前一片漆黑……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
只写得出这种信。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费纳奇玩具我就留下了。
那是我……最重要的宝物……
永别了,
我爱你。 8,5,1869』
──这、这封信是怎样,为什么她会对我示爱?她一直在写信?一直在等我?费纳奇镜是她最重要的宝物?她的心怎么会变得如此残破不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啊……」
我、
我、
我、
天啊──
我犯下了决定性的错误。
「啊啊……!」
真正背叛我的人,从不放弃相信我的人──
「啊啊……!!」
其实──正好相反啊。
「啊啊啊……!!」
我竟愚蠢地伤害自己最该信任的人,亲手毁了她。
「啊啊啊啊──!!」
她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纯真、专一的──
那份笑靥──并非虚伪啊!
「所以我就说嘛,你完全没有改变。表面上你长大成熟了,本性还是容易受伤的少年,整天把自己封闭起来,分不清楚谁才是真正重视你的人。」
有一个人靠在门板上,她曾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我唯一的好友、知己。
这真是她的表情吗?她表情愉悦、目光锐利,眼神活像是猛禽在品评猎物。活泼又充满少年气息,平易近人又不太习惯大都会的模样──我所熟知的玛丽亚早已消失了。
「玛丽亚,为什么你要……」
「为什么?哈哈……这点小事自己想好吗!」
夜色昏暗,我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反应也慢了一拍。她拿着手枪指向我,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等于掌握了最后致胜的一步棋。
「当初你送我的饯别子弹,我现在就还给你!」
「这不是我送你的用意!」
「一开始我也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回礼啊,不过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是吧!」
「……你果然心怀怨恨……憎恨贝亚萨迪家是吗……」
她的嘴角勾勒出嘲弄的笑意,某种情感在我心中鼓荡、爆发,那不是愤怒──恐怕是悲哀和绝望吧。
「你──你要是心怀怨恨,对我复仇就好,为什么要连累她?她是无辜的吧!」
「哈哈……」
「玛丽亚!」
玛丽亚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从没怀疑过她说的话。我认定她不会说谎、不会背叛,所以信了那个传闻。
玛丽亚曾私下告诉我,妻子不守妇道。
妻子在信上写道,她要等到大陆横贯铁路的开通典礼,我也打算在典礼那天见她,和她好好对谈。可惜我们错过了,妻子已不在偏房,只留下一封崩溃的书信就此远去。
大陆横贯铁路的开通典礼延期两天,信上记载的日期是五月八日,我和她的认知有误,这短短两天,区区四十八小时成了致命的时间差。
我有告诉玛丽亚典礼延期的事宜。
玛丽亚时常照顾妻子,我才拜托她代为转达。
她没有帮我转达,不,对她来说这反而是很好操弄的误会……
我烧掉的信件,署名也被她篡改过了吧,那些信件全是妻子写给我的情书。
啊啊……天啊、天啊,如果我稍微冷静点,也许早该发现事有蹊跷了!妻子写给我的信件,记载了我们之间的回忆,我居然以为那是写给别人的还心生恨意……!
「你……憎恨我妻子吗……!」
「没有喔,我很喜欢夫人,那么美丽、善良的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她应该逃离这里,早点对你死心──可是她坚持相信、等待你呢。」
「……」
「是说……我不否认我有伤害她的意图啦,不想伤害她的话,直接把她拉下舞台就好了。我跟你说牙可波,只有我在纯真善良的美丽夫人身旁,欣赏到她慢慢心碎、受伤、疯狂、崩溃的模样喔,那真是超棒的贵宾席呢!有机会看到那种独一无二的好戏,真令人兴奋难耐啊!啊哈、啊哈哈哈哈哈……!!」
「玛丽亚……你这人……!」
童年玩伴的幻影开始分崩离析。
「呐,牙可皮诺,你不觉得我比较适合当黑手党的老大吗?」
「够了……不准再这样叫我!」
「我能笑盈盈的背叛别人,牺牲一切来达成目的喔!」
「不要说了……」
「你就办不到了对吧?你信任别人也不是,不信任别人也不是,这两者看似相反,其实都是一样的,说穿了就是你没办法狠下心啦!」
「住口……!」
玛丽亚在月光下独自大笑。
她情绪亢奋、呼吸急促,眼前的空间似乎产生异样的热度。她压低声音叫我,飘飘然的语气瞬间变得阴狠冷冽。
「我要你受尽痛苦,在饱尝苦恼绝望后──孓然一身地去死。这一切都是为了被杀害的坎帕尼拉家族,身为遗孤的我,必须葬送贝亚萨迪家。」
过去,贝亚萨迪家和坎帕尼拉家争权夺利,年幼的我们讨厌那些纷纷扰扰,逃到秘密基地里避风头,连暴风雨的夜晚也依偎在一起,身旁有野狗相伴。我们陪伴彼此,深信大人和家族之间的问题,也无法伤害这段友情……
「──原来你是我的敌人,而不是童年玩伴啊……」
我不愿相信玛丽亚的敌意以及妻子崩溃消失的事实,偏偏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玛丽亚笑了,那既非得意的笑容也非激昂的表情,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纯朴笑法,我分不清她是在迷惑我还是真心在笑。
「其实我也有试着去接受喔,没骗你。我说服自己,计较过去的事情也没意义,不过我失去了所有,你却得到了财产和名声。要不是贝亚萨迪家和你父亲杀害了我的家族……现在你手上的位子也许就是我的了……看你享尽荣华富贵,我的心意也动摇了,就像被人推了一把或是受人指引似的,我不知不觉踏出了毁灭你的一步。
呐,牙可皮诺,失去一切是怎样的心情啊?」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痛苦地反问玛丽亚,这就是她的理由吗?她也笑着承认了,表情恢复成我熟悉的童年玩伴。真正的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是看着别人淌血还开怀大笑的蛇蝎女,还是……
「再来呢──」
我感觉到她要采取行动了,接下来的发展我很清楚。
「我要杀了你,结束这一切。」
终于,玛丽亚扣下扳机。
玛丽亚──
你果然不适合当黑手党。
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不晓得你是心生怜悯呢?
亦或是单纯的失误。
总之,你的行动不够周延。
这也算不上心狠手辣。
要开枪的话──
你该往我眉心开枪才对。
我在倒地时,手擅自动了起来。
做出熟练而残忍的动作。
我也掏出了手枪。
这是反射性的动作,甚至不必特地思考。
父亲交给我杀害妻子的手枪──
如今,我对着以往的青梅竹马扣下扳机。
子弹精准俐落地贯穿她的额头。
鲜艳的绿色瞳孔惊讶地张开。
现场响起两人的倒地声。
硝烟的气味飘荡在我们之间。
◆◆◆
下人们听到枪声赶来,眼见女人的尸体和腹部中枪的馆主,众人为之哗然。
……我没资格说这不是我要的结局,但我曾经希望你可以逃离坎帕尼拉家的咒缚,再次成为对等的好友……因此……我才留你在身边的。
父亲得知坎帕尼拉家还有遗孤时,打算立刻动手杀掉玛丽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危险的火种要尽快铲除才行,是我坚决反对他痛下杀手。
我答应父亲,给她当一个下人,安排在方便监视的范围里,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她的生命安全。
结果,事情发展成这样……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一切都从我手中流失了。
我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金钱或权势。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真心话,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人才行。」
有个女人蹲在倒地不起的我身旁,编成辫子的黑色长发滑落在血泊上,缺乏生气的指尖轻抚我的面孔。我闻到淡淡的蔷薇香气,蔷薇园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有些事不说出口对方是不会瞭解的,这个道理说来简单,其实很困难吧……」
……就是说啊。
是啊,也许你说的对……
如果说出口,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搞不好现在,妻子会在我身旁腼腆地微笑。
玛丽亚也同样是我的好友──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16 1936年5月9日</h3>
今天天气真不错。
我放下笔,眺望窗外的景致。
当年的往事我没有一刻或忘,那一夜我失去了爱和友情,在短短一天之内变得无依无靠,不过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不论我有哪些作为、哪个人与世长辞、或是有什么新技术诞生,生活仍以相同的节奏持续。
当然,我也有差点自暴自弃的时候,所幸我勉强撑住了。我还有该做的事情,我在意的不是贝亚萨迪家的发展──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该做的事情,是等待失踪的妻子。
后来,我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她回家,我也派人搜索过,然而成果并不理想。别人也替我介绍了好几门新的婚事,我一概没有接受,随着我不断拒绝,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说我是「孤僻扭曲的人」。
他们认为妻子早就死了,没有人相信妻子会回来。实际上,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非等不可。她一直在等我,等到心灵崩溃疯狂,所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也不能放弃和她对话的希望。
可是我也老了,最近心脏疼痛不已,专属医师警告我不能再乱来,我每天都过着当药罐子的生活。我恐怕命不久矣,也许明天就会翘辫子,衰弱的心脏可能会在我意不想到的瞬间停止。
因此我写下遗书,赠予妻子庞大的遗产,这样万一她回到这座洋馆,就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问我失去一切是什么心情吗……」
我的声音苍老失去了青春活力,连我自己都怀疑身上是否发出了死亡气息。我想苦笑,但却连笑声都发不出来。
天空如此晴朗,贝亚萨迪家事业有成,也拥有莫大的资产。
而我,一无所有。
没有人会哀悼我的死亡。
已经没有人愿意握住我的手。
那时候没有说出口的答案,如今我有感而发。
「实在,太空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