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仕
拂晓时分的山中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寒冷的空气如刀割一般划过皮肤。在河边遍布青苔的岩滩上,一位少年缓缓地走着,他外着武士服,佩戴着旅行用的腕甲和腿甲。虽然偶尔感觉要滑倒,但少年还是稳健快速地穿行在黑暗的山路上。行至尽头处。山脊、山麓、以及山下的平原尽收眼底。
这里是以前父亲曾提到过的地方,很少有人会来这里。虽然少年被冻得瑟瑟发抖,但他能感受到天气正在慢慢变暖。东边的山脉已经变亮了,太阳开始升起。一阵风吹得森林沙沙作响。寂静之中,响起了杜鹃的蹄叫声。
少年眯着眼,望着屹立在南方平原的城市。
王都——一之宫。
用朋友的话说,那里是世界的中心。各地向支配着王都的皇帝献上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工艺品、贵重的书籍药品矿石,还有英勇的战士。
少年抱住自己的膝盖。
自己作为山之达人(猎人)一直在大山里磨练提升,如今,也将要被送往远方的宫城了。
山间的溪流上游坐落着一个村落。它巧妙地隐藏在从山间开辟出的狭小空间里。住房横排连在一起,如果不是望见生柴做饭的炊烟,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阳光虽然温暖,但山里的空气还是冷得刺骨。所以在村子里必须身着长袖。这里并没有名字,来往的商人们为了方便称呼,便称这里为「无名」。
坐在山脊上的少年望着自己村落所在的那片溪谷。视线落下,村里也快该开始准备早饭了吧。浓密的炊烟和森林里的雾气相交相扰,缓缓上升。
今天就要和大山说再见了。
少年感到了些许寂寞,转过身抬头看着眼前的大山。
少年之「字」为飞廉,15岁。前段时间刚刚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在这个名为无名的村落,自古以来就有成人之后的男子前往遥远的王都一之宫出仕的传统。这个传统的由来已无人知晓,一说是统治这一带的豪族是官员;又说是因为这里不方便收税,所以就取而代之让男子进宫去做负责警卫的士官来相抵。也可能是因为山里的猎手有做士兵的潜质,所以备受重视。到头来,这个以士兵代替税收的惯例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被派遣去王都的前途有望的年轻人会被授予「飞廉」的别名。这个名字通常被用来称呼风神或者掌控风的怪鸟。在这个村落里,则是用来赞誉对大山了如指掌的猎人们。但同时,「飞廉」之名也是个被王都所拘束的诅咒。
每隔几年,村落里面就会选拔出来一位优秀的猎人。不仅仅是技术,读书写字也要精通,这样的人就会被派往王都。
最近,选拔刚刚结束。少年本以为自己已经落选了,没想到意外地被授予了「飞廉」之名。
本以为唯独自己不会被选上的。
飞廉叹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挣扎,自己也不得不去王都。告别这里就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了。一旦回来就要面临村落内部的处罚。如果那样的话不仅是自己,就连亲属也将无处可去。让在山谷之间快乐奔跑的孩子们遭罪、被怨恨,是自己所不愿看到的。牺牲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那些孩子能幸福地生活在这里,他只能远走他乡。内心涌现出一股自己也表达不清的不快。可能以前的飞廉们也是如此吧。
作为「飞廉」被派往王都的人们都是怎样生存的,自己并不知晓。
不明白,不晓得。好可怕——所以不想去,想留在这里。
但是这跟自己的想法无关,是既定事项。
虽与自己的意思相悖,却也不得不去。
少年如此告诫着不断寻找留下的理由的自己。
这时,耳旁传来一阵轻柔的声响,那是地上的枯叶被踩过的声音。连抬头确认的必要都没有,知道飞廉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背后传来了声音。
「——飞廉。」
「接应的人已经来了么,父亲。」
飞廉没有回头,继续望着前方王都说道。父亲不喊儿子的真名却喊这个被授予的「字」……
字本来是与真名不同的爱称,多与人物或者故乡有因缘。
只是对于无名村来说,这个字代表着被派往王都的年轻人。
自从成人礼上被赐予这个名字以后,谁都要以这个冷淡的名字称呼自己。父亲是如此,母亲亦是如此。仿佛真名已被所有人所遗忘一般,大家都用这个长老赐予的名字来称呼自己。
那个直到前几天还在用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以前父亲教过自己。在家人之间用真名,除此以外的人只告诉他们字,这是避免被魔物掠去的护身符。
可如今,就连亲人也用飞廉称呼自己,再也不提自己的真名了。
那被不可战胜的魔物所夺去之物并不是自己的肉身,而是自己视若珍宝的真名。真名被夺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别称了。
自己已经告别了家人。
所以在迎接自己的人到来之前,他们只是作为负责人与自己相处而已。
已经不是家人了。
「山谷那里,王都的官人已经在等了。准备一下吧。」
「已经准备好了,没什么要带的东西。」
面对着跟成人礼之前判若两人的父亲,飞廉按捺下自己的焦虑冷冷地回应着。已经无从怀念过往的时光了。是啊,也许自己就算死了也是一样的。只有飞廉这个字残留了下来,只能背负着仅有的名字依靠自己走下去。
背对着父亲,飞廉走向了别的路。父亲并没有开口喊他,也没有回头,就如同目送着微风吹过一般。明明是亲生儿子,你的亲生儿子。只是改变了称呼,就再也不是家人了。
因此,飞廉讨厌这个名字。
名字乃是诅咒,长老似乎曾这么说过,虽然记不太清了。
但,事实也如此。
名字就是诅咒啊,背负着这个名字,注定要孤独地度过一生。
这不是诅咒还能是什么?
沿着野兽出没的山间小道下山,途中,飞廉突然转身。他看到父亲好像要调整步伐跟飞廉一起走,突然一股无名火窜上胸膛。并不想跟他一起走,飞廉加快步伐下山了。父亲也没有着急追过来,那身影终于是消失了。
下山的途中,飞廉与几位猎人交错而过。
回村落的,登山的。无论是谁看到飞廉,都意识到今天就是他出发的日子。
然而,众人仅是默默地目送他离去。
谁也未曾同他打声招呼。
飞廉一边饱尝心中苦闷,一边走向了村落,紧接着假装匆忙的样子跑了起来。如果不这样的话,只怕村中所有人的视线都会投向自己吧。这对于现在的飞廉还有些承受不住。飞廉谁也没有看,向下穿过溪谷的斜坡,确认长老们站在山谷的下面后,他径直跑了过去。
村落坐落在山的中间地带,从山脚下并没有能直达这里的路。只有猎人们使用的山野小路。所以前来迎接飞廉的官员们肯定是沿着河流,很艰辛地来到这里。就算是没有习惯大山的人,沿着河走最终也能到达村子。
在山谷里,长老要将飞廉引荐给官员,然后再目送着他离开。
「啊,来了啊。」
飞廉跑到安静伫立的长老面前。
「让您久等了……」
「不必这么着急。罢了,这位便是前来迎接你的大人。」
长老恭敬地介绍了正别别扭扭走在山路上的一些人。
一眼望去便知道是从王都来的人。一群穿着召具装束(朝臣下属的官服)的人。
他们身上穿的武士狩衣上沾满了水和泥。虽然狩衣确实容易活动,但并不适合连路都没有的山里。再怎么说也是简易的礼服。漂亮的和服被弄成这样子真是浪费,飞廉心想。
穿着狩衣的男人们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看向这边。估计是疑惑为什么会派一位这么年轻的少年出来。
在这群人之中,一位表情沉稳的人静静地站着。
那是一位年龄在四十上下的男性。带有纹络的狩衣上面套着上等的皮革制手甲和腿甲。不过,面对着生养于大山之中的自己,他并没有表露出轻视的态度。在本应尽显疲态的脸上,他看向飞廉的眼神十分温柔。
无需询问,这就是来迎接飞廉的官员吧。
「很荣幸见到你,我是木暮。」
「我是飞廉。若能入您法眼我荣幸至极。」
飞廉深深地低着头。
木暮……么。与其说是官员的名字,不如说更符合山民。木暮,树的阴影。繁茂的树木在阳光的照射下投下阴影,以此来做为姓氏。也就是说这不是别称,而应该是有着姓氏的贵族。
「那么……我所侍奉的就是木暮大人……」
「不,并不是我。我只是主动要求作为你去往一之宫的领路人而已。」
木暮笑着,微微摇了摇头。飞廉眉头紧锁地看向长老。怎么回事,本来以为只是低位的官员来迎接自己。但有姓名的必然是一之宫内有着相当地位和权力的大人。山里长大的飞廉想不明白。
「木暮大人,那我该侍奉谁呢。」
飞廉察觉到自己的紧张与不安。在王都一之宫,等待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能够派有姓名的贵族到此为自己引路,再上面会是谁呢?在贵族之上的人,就算山里出身的自己也晓得,就是帝室。不,不会吧?
「在王都等着你呢。都准备好了的话请尽快上路,如何?」
「已经准备完毕了。」
「哦?行李呢?没有带水和干粮吗?」
「都已经……带上了。」
木暮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飞廉突然觉得有些诧异。自己已经把弓箭,箭囊,还有最低限度的干粮,空的竹筒都带上了。山里的人本来就不会多带行李。肚子饿的话就吃些树的果实,口渴的话就来河边喝水。习惯狩猎的大人们只携带最低数量的粮食。多余的行李还会加速疲劳。在山中上上下下的,会花费过多的时间。
木暮不懂这个的话,估计是第一次来村落吧。
「因为山之达人向来喜欢轻便。」(原文「山の達者」,本书中指熟悉大山的优秀的猎人)
长老说道。木暮领会地点了点头。
「飞廉,不要给这些大人们增添麻烦。尽可能带他们走轻松的路。」
「明白了。」
爬山谁都会,但重要的是回去的路。虽然熟手把山当做自家的院子一样,但对于一般人来说,就如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如若在不熟悉的情况下就贸然回去,会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而陷入犹豫不决的境地,进而迷失在山间,丢掉性命。外人因为害怕所谓潜伏着恶灵的异界,结果产生了愚蠢的疑虑。如果说大山就像异界一样可怕的话,那么住在山里的人们就相当于恶灵,二者结合起来就有很多流言蜚语。盲信这些的人们就会贬低,厌恶,排斥山民。
被恐惧和猜疑所支配的人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大家也都明白,之所以飞廉的村落静静地坐落在深山里,也是因为想逃避世俗这种无益的迫害。
下山时,飞廉首先一定要做的就是要获得对方的信任。虽然木暮好像很相信飞廉,但其他人却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特意派出官员来迎接,结果是这样一个小孩子。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全都表现出来了。如果没法证明自己是个正经可靠的人,在一之宫是根本生存不下去的,长老以前告诫过自己。
「您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因为我没办法长时间离开一之宫。」
估计木暮担任着重要官职,所以他们要一刻不停地赶回去,虽然这样对身体负担很大。随从们根本不听飞廉的意见,也催促一般地盯着他。好像催着他赶紧出山。
「下山之后我们就一口气前往一之宫了,会骑马么?」
「虽然不是专家,但也还算比较熟悉吧。」
「那就没问题了。抱歉,必须赶紧回到一之宫。」
就这样,飞廉被半催着跟他们下山。平缓的斜坡沿着溪谷向下伸展,虽然穿过这边的森林就立刻下山了,但是走着山路的他们全身是汗,风一吹就瑟瑟发抖。虽然脸上表现不出来,但是行动上都快不行了。飞廉一边注意不让他们太过辛苦,一边尽快指引着下山的路。
在路上,木暮对飞廉说起关于他要侍奉的人物。
「飞廉阁下,你要侍奉的既不是皇室也不是贵族,而是一位王都出身,有着典全称号的官员。」
「典全是?」
飞廉并没有听说过这个称谓,反问道。
根据木暮的说明,典全是「掌管一切」的意思。虽说在山里面长大,不过飞廉还是学习过一些文字的,但这个字他却不认识。
正想着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木暮在飞廉的手里写下了典这个字给他看。
这个字有好几个意思。一是表示书籍;二是规章,法令;三是礼仪,礼节。第四个好像要把前三个意思统合起来一样,是掌管,管理的意思。木暮把这一个汉字所包含的深刻含义逐一说给一脸惊讶的飞廉听。
所谓典全,就是在大学寮所举办的官员考试中,拿到最优秀成绩的那个人的称号。
想拥有这个资格,不管是知识还是技术都得有极其高深的造诣。
这样看就容易理解了,以前还没有人拿到过这个称号。即使之前在官员考试中有成绩优秀的人,但只有单项优秀的人是无法获得这个称号的。
虽然现在的皇帝从登基之时就设立了「典全」这个称号,但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人能够拿到。
大家都觉得今年也不可能有人能拿到了,结果那个人就出现了。
当时那个人,年仅十四岁。
「现在已经十六岁了。」
「很年轻的大人啊。」
飞廉想象不出需要护卫的对象是怎样的人。
「失礼了,他是木暮大人的亲人么?」
「是一位有着很长交情的朋友。因为某些缘由就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某些缘由。
——飞廉注意到了这种说法。
虽然长老和周围的大人们什么都没有说明,但也明白自己是做为武官,背负着「飞廉」这个名号前往王都的。从此以后交给自己的肯定是与武有关的工作。
也就是说,一些粗活儿。
「是卷入到了什么危险的事件中去了么。」
「啊,差不多吧。」
木暮苦笑着。
「以她的能力肯定能给宫廷带来大用,我作为朝廷的官吏才推荐了她。她的考试成绩也非常优秀,加入了典药寮以来也做出了非常厉害的成果。但是,可能是因为过于热心,又或许是生来的正义感带来的不幸,让她一次次地想要阻止达官贵人们的阴谋诡计。」
飞廉对这意料之外的展开哑口无言。平民出身,能当上官吏就是烧高香了。还想着处处跟达官显贵们作对。
这人还真是性格古怪啊。
「那确实……额……好吧。」
硬要说的话,确实很有胆量。
一时无言,木暮也苦笑着点了点头。
「搞不清楚她这个人到底脑子是聪明还是糊涂。虽然不至于危及生命,但危险总是会在那里的。所以需要一名贴身护卫。我找了一点老关系,才拜托到你们这里。虽然费了一些时间吧。」
飞廉点了点头,突然想到。
——刚才,木暮好像说了是她。
「那么。我所侍奉的是位女性官员吧。」
「左大人。是书商的女儿,字是雪代。」
雪代——指雪融化的水。选择这么雅致的字的人一定是位高雅之人。跟飞廉这种不同,不会成为诅咒。
是一位怎样的人呢?飞廉想着。
「内心反感侍奉女性吗?」
木暮盯着飞廉的脸问道。
「不,这是我的职务而已。跟性别没有关系,既然任命我作为护卫,我就会拿出所有的诚意和觉悟,贡献自己的力量。」
「好觉悟。能依靠你也是雪代大人的幸运。」
木暮好像放下心来,疲惫的笑了笑。
「到了皇城以后就可以看到雪代大人了。到时候再详细问她就好了。」
「威胁生命的事态是指,雪代大人在正面对抗八虐吗?」
飞廉还惦记着,问道。
八虐是指的是扰乱国家的罪行。
具体说的话……
八虐中的「谋叛」「谋大逆」「谋反」这三个都是颠覆国家的罪行。
「恶逆」是指杀害主君和父亲的罪行。
「不道」是大量杀人或者分尸之罪。
「大不敬」是对于皇家的罪行。
「不孝」是没有侍奉好亲人的罪行。
「不义」是指杀害老师或者长官的罪行。
这些无论哪个都是动摇国家的根本,一旦违反就会面临着重罚。就连生活在边缘之地的飞廉也懂得这些罪行的厉害之处。
「是啊,要说的话确实跟八虐有些关联。」
木暮叹着气点点头。
「十六岁就想挑战虎穴,简直异想天开。」
「正因为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所以才不会害怕吧。」
「但是,在皇城,不仅仅只有正确啊。」
木暮又叹了口气。
「虽然那些不义的家伙们多少也会得到些裁断,但是雪代大人招惹到的大多数都是贵族。她想一口气把那些不义不道的都扫清,所以大多数贵族都想把她秘密地除掉。但不能光明正大的来,因为她的名号越是响亮,皇帝就越能得知到她的活跃。所以他们正计划把事情伪装成她患病或者事故一类,把她从皇城抹杀掉。」
「所以就把我叫过来了。」
飞廉突然想起来。全家被长老叫出来,被告知成人礼时自己将被授予飞廉这个字,这些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被授予飞廉这个字虽然得到了长老的认可,但无论是自己还是父母都对此一无所知,当父亲嘶哑着喉咙问为什么的时候,长老和随从什么都没有回答。
太快了,父亲疑惑地嘟囔着。
太快了,自己虽然没出声,但在心里嘟囔着。
不过现在终于理解了。
在成人礼之前就提前告知自己飞廉名号的归属,是因为更早的时候在一之宫就有想要飞廉的人了。
那位大人就是据说现在遇到生命危险的典药寮的雪代。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连选拔考试都没举行,这么着急的原因。对于木暮来说,雪代十分重要,想马上给她指派一名贴身护卫,一刻也不想耽误。他不在一之宫的这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雪代就可能遭遇不测。
「虽然雪代大人身边已经有近卫府的侍卫了,但我还是提议再找一名贴身护卫。我对飞廉很是了解。知道飞廉是值得信赖的。」
「……那么,您以前也拜托过飞廉来担任护卫吗?」
「虽说并不是护卫我就是了。」
木暮摇摇头。
一行人终于平安地下了山,骑着马向南边的一之宫飞驰而去。天色渐渐变暗,天空染上了一层绯红。飞廉拼死跟着先导的脚步前进着,回眸之时,被夕阳染红好似着了火一般的山峦已经拉远。一之宫和王都中间的大山出现在眼前。
「这是天王山。」木暮指着它说道。
虽然是从古代就存在的山,但从天皇降世以后,这里就被改造成了皇城。在山顶坐落着云上殿,皇帝就在那里发布政令。在山中和山脚下的律令政府官员遵照皇帝的命令办事。
根据律令制将政府的机能彻底细分,形成以神祇官和太政官为首的二官八省一台五卫府制度。
神祇官、太史官掌握着八府,管理着税收、司法等行政领域,在这之下,又有更详细的组织机构。比如,工匠和天文专家的组织等。根据大学寮举办的官员考试的成绩、能力、推荐和意愿等因素,将人员分配到相应的部门。飞廉从今以后要辅佐的雪代,是属于典药寮的。
据说,典药寮的府衙就坐落在天王山中部。
正常情况下,对于在皇城办公的官员,都会为他们提供官舍作为住所,但雪代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把典药寮作为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变成这种前所未闻的情况的。传闻中,典药头(典药寮的最高长官)与什么人之间达成了某种约定。又或许,她为了对抗皇城内部的阴谋诡计,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据点。
不管怎样,飞廉所前往的典药寮的药殿都是一个充满着传闻地方,也是选择成为药师的雪代所居住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这些马每天都在训练的缘故,它们不吃不喝不停地一直在路上奔跑着。为了不过于劳累,一行人休息了三次,但马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疲惫的迹象。
不同于充满着起伏和变化的山林,这里的地面是如此的平坦宽广。同样的风景,似乎还在地平线之外或更远的地方延续着。村庄散落在宽广的田野之间,灯火在寂寞的黑夜中慢慢消失。大自然也没什么生机。耳朵里只能勉强听到虫子的叫声。这和在山里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夜里,经常在睡梦中听到的狼嚎声,会不会再也听不到了?终于,飞廉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大山,这个世界和自己习惯的山林已经完全不同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一行人在没有人烟的路上继续前进,终于看到了王都一之宫的街道。到处都有为了警戒而烧的篝火。映照着建筑物的影子,高度跟郊外的建筑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在黑暗中,不得不承认王都真的是大的可怕。
在夜风吹来的寒气中瑟瑟发抖,飞廉眯起了眼睛。
看来,王都一之宫是以天王山为中心,往四个方向不规则地扩建延伸。沿路沿河的房屋鳞次栉比,吸引着人群的聚集。随后,工匠的工房和商人的门楼映入眼帘。看来,虽然皇室建都时有着很好的规划,但一之宫大部分都是由杂乱无章的住房、门店以及人组成的。
飞廉他们从一之宫东端的街道入城,接受了警卫的检查后,沿着河边的道路继续往前走着。
「一之宫,怎么样?」
「吓到我了,晚上也有这么多的人啊。」
飞廉坦率地说道。老实说不止在山里,在平地上也有人害怕夜晚中潜伏的恶魔。所以,虽然晚上大家都闭门不出,在一之宫还有很多巡逻的警卫走在街道上。
「在人口繁多的城市,晚上会发生很多案件,在山中惧怕野兽,在城里要堤防着人。」
木暮说明着。
「和山里不同的是,一之宫里没有吃人的野兽。一之宫的人困扰的是夜贼,被偷、被杀亦或被放火。在山里形成的习惯,在城里不一定行得通。你需要忘掉大山,重新开始。」
「但那里有山啊。」
飞廉指着天王山。
说到这里,飞廉将目光转向了黑夜中山峰的影子。把它当作山的话,形状也太过漂亮了。
「虽然长得像山,但和你认识的山不一样。首先,没有野兽。而且据传闻,那里以前是古老家族祭祀的地方,用来放置祭品或者接受神谕。总之,是聆听或接受天意之处。现在是埋葬逝去之人的墓园。长久以来,祭祀场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
「真是毫无道理啊。」
「确实如此。」
终于,飞廉一行来到了青龙门前。警卫员非常警戒地喊住他们。木暮的随从坐在马上,平静地回复了之后,他们才慌忙地打开门。
这时飞廉观察着门的建筑式样。
「这是进入皇城的四门之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每个门上都有各自圣兽的花纹装饰。除了南面的朱雀门这个时候是关闭的,剩下的三门平时一直开放。」
「为什么只有朱雀门关着呢?」
「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穿过朱雀门,沿着朱雀大路走可以一直通到宫前。为了防止妖魔和敌人简单地入侵,所以采取了这个措施。其他三个大门都开着明明也很奇特了。」
木暮笑着说。
大门关闭之后,跟之前杂乱排列的房屋不同,整齐划一的建筑出现在眼前。相对于宽阔的道路左手边紧凑的房屋不同,右手边是筑有围墙、漂亮庄严的房屋。飞廉立刻就意识到这是贵族的宅邸。
木暮催促着一行人终于到达皇城的入口处。从这里开始就不能骑马了。看到木暮以及随从们都从马上下来,飞廉也慌忙下马。
「已经很晚了,不会添什么麻烦吧。」
「不用担心,已经事前告诉他们会晚上到了。」木暮说明道。
「选择夜里回来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大摇大摆跟着随从一起出去的话,太惹人注目了。雪代大人不希望太高调,而且对外宣称你的身份是做杂务的直丁。所以住在典药寮的房屋内是理所当然的。」
「感谢您考虑得如此周到。」
「不。」木暮对着飞廉摇头。
「果然是在担心我能不能担当好职务么?」
「不用担心,如果是飞廉阁下,雪代大人肯定也会满意的。」
飞廉虽然不知道这话的根据,但已经被推荐为护卫了,自己肯定是不能回头的。跟在木暮的后面,飞廉进入了皇宫。大约十米宽的大台阶延续向前,这是通过天王山中间典药寮的唯一道路。接受了穿着公服巡逻的武官的询问,他们爬了一百多阶楼梯,在第一个平台向右转。
面前昏暗屹立的树木的另一侧,坐落着点亮灯光的建筑。
那就是典药寮啊。
接着往前走,道路一分为二。
「上面是图书寮,下面是典药寮的物资。」
木暮说明着。
「图书和药物是政务的关键,就算在皇城里也是重重守卫的地方。由于典药寮的人也经常参考图书寮的资料,为了方便,才在两个官衙的屋子中间设置了走廊。」
「药殿在什么位置?」
「在最里面,走吧。」
被群山环绕的官衙,确实被冷空气所环绕。飞廉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明白了。当然,这并不是一座山。所有的树木都是整齐地摆放着。虽然有些森林的凉意,但和真正的山里比起来,空气只是漂浮着一动不动。树根附近既没有落叶的影子,也没有杂草的痕迹。枝叶经过修剪,保持着相同的造型。这些难道这都是有人在管理吗?原来如此,这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类似山的人造庭院。
「从山里人的角度确实没啥可看的。」
「那山可真可怜。」飞廉不假思索地嘟囔了一句。听到后木暮笑了起来。
「雪代大人也这么嘟囔过来着。」
「在这个人工培育的山林里,栽培树木的水源怎么确保呢?」
「那是一个叫主水司的官衙管理的。从山麓开凿水路和人工池,用人工把水挑上来。而且据说山上还有泉眼可以取水。不是一个部署,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太了解。」
木暮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对于这座山来说,水是非常贵重的。严禁浪费,虽然有引水渠和储水池,但最近由于主水司的设备老化了,现在整个天王山全都在努力减少水的浪费。只要看过一次用大水缸搬水,肯定就不会随意浪费了。」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超出飞廉的想象,他只能张大了嘴。
典药寮和图书寮是治国的关键,跟其他的官衙不同,有着很大的地盘。图书寮设置在上方单纯只是为了防止火灾。典药寮的官衙虽然建在森林中间,但为了防止图书寮的火灾,所有的房屋都是相互独立的,就算万一发生了山火也有足够的空间防备。
但是,典药寮中有一处的位置比其他建筑要更独立一些。
那就是典药寮的雪代所在的药殿。
药殿原来说的是侍医们所使用的房屋。作为云上殿组成的一部分,药殿有着「安福殿」的别称。根据木暮的说法,这里本来是为了扩大典药寮的规模而造的房屋,但由于典药头的弟子雪代十分优秀,就改成她的直属寝室了。周围人对于雪代的贡献评价很高,她便把托人收集到的药种以及药书都放在那里。结果就是,这个坐落在典药寮腹地的建筑,既可以叫第二安福殿,也可以叫做第二典药寮。
药殿虽然不能说是豪华,但是非常结实,而且面积很大。
面积大概有四十间(一百二十平米左右)。虽然不知道里面什么样,但整座建筑可能是模仿洞窟的样式,飞廉想道。就算是发生了落雷、地震、火灾,这座房子也不会倒。与其说它是个洞穴,不如说是堡垒。只有入口连接着外面,除此之外的建材都横着堆放成了墙壁。木暮说这是校仓造建筑。
向四周放眼望去,飞廉悄悄地问木暮。
「失礼了,这里的警卫呢?」
「虽然配备了值得信赖的部下,但好像擅自被撤掉了。」
都冒着生命危险了,这是啥大心脏?——呆住的飞廉对着旁边的木暮叹了口气。
「雪代大人,我回来了。」
听到了细微的回应,「恭候多时了。」
木暮和飞廉两个人静静登上木制的台阶,走向药殿内。右手边是塞满小抽屉的橱柜,左手边立着很多书架,上面是被书套包裹着的书稿、书卷、竹简、木简,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好似对飞廉展现出未知世界的爪牙一般。
「右手边的抽屉里是药的原料,左手边的书架是雪代大人觉得有用的书籍。这里面就是药室——雪代大人以药师身份工作的地方。」木暮边带路边介绍。
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能感觉到里面房间有人的气息。
那个房间的窗户开着,木暮亲切地打着招呼。
「今晚的月光不是很明亮啊。」
「拜此所赐,什么进展也没有。」
一位女性回应道。
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女性官吏雪代了吧。
进入到房间里,飞廉有点疑惑。在屋内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这都是谁?
慌忙行了一礼,飞廉观察着屋内的三个人。
一位靠着墙角的高个女性。由于穿着男性的装束,飞廉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是女的。她比故乡的男性勇士们还要高,脸庞也给人一种美少年的感觉。可能是由于头发惊人的短,所以才会看成是男性吧。
旁边还坐着一位闭着眼睛的女性。穿着红白相间的贵人服饰,看一眼就知道是贵族官员。长长的头发盘着复杂的发髻,用银色的钗子固定住。仿佛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好像自己是其他世界的存在一样。木暮和飞廉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开了一下,接着又闭上了,给人一副难以接近的感觉。
接下来这位,估计就是了。
坐在中间桌子前的就是典药寮的主人,雪代了吧。飞廉这样想着。
跟前面二位比起来,她穿着普通的官服,但毅然的表情,严肃的姿态有种压倒别人的感觉。作为女性留着少见的短发,摇曳的烛光下,脸上的影子一闪一闪的,有时温柔,有时强硬。防寒的外套穿了好几件。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飞廉想。
木暮和飞廉进去以后,三人一并站起来行了一礼。
「木暮大人……」
雪代为了表示感谢深深地鞠了一躬,问道。
「他就是我的护卫吧?」
二、聚集的理由
贴身护卫…么。这正是到昨天为止还身为大山中的男儿的自己的,新的生存之道。
必须不惜一切保护自己的主人免遭敌人的毒手。哪怕为此拼上性命。
这便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在下飞廉……即日起侍奉雪代大人。」
飞廉跪伏在地,语气中没有一丝波动。
随后便迎来一阵微妙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
飞廉心中感到有些糟糕。
是寒暄太过简单了吗?他们是觉得飞廉还有话要说吗?亦或是觉得飞廉的装束很寒酸吗?虽说飞廉这身行头已经是村里最好的了,果然在王都的人看来,还是一身穷酸样么。
过了一会儿,雪代轻声问道:
「身子不冷吗?这里的空气会有些凉呢。」
「我已习惯于山里的气候,倒是无妨。」
「女子体寒,若是不多披几件衣裳便难以抵御寒气。你倒是不必如此,真叫人羡慕。」
说着雪代朝自己的双手哈了口气,并示意飞廉赶快入席。
「——话说回来雪代阁下。我为您配的侍卫们似乎都不见了踪影啊。」
听到木暮的提问,雪代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为难的笑容,微微低头说道:
「实在抱歉,木暮大人。其实是和气大人命侍卫们下去的。说是典药寮的地盘上不需要配置武官,和气大人会严密把守,保障典药寮的安全的。」
「既然是典药头的要求,那也就不得不照办了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木暮叹了口气,而雪代则微笑着向他道歉。
木暮接着又发问道:不该把护卫们撤下去的,你没有向典药头进言阻止吗?
对此雪代则回答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医学生罢了。
总觉得这两人的谈话方式有些不可思议啊,飞廉心想。感觉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只是同朝为官这么简单。或许是注意到飞廉疑惑的神情,雪代转过头来说道:
「你听说了我是书商家的女儿了吧。」
「是。」
「我的父亲经常会出入达官贵人的府邸,我也因此有缘结识了木暮大人。木暮大人把我收为了弟子,我们之间也就长期有所来往。」
「想起当初我以自己浅薄的才学来教导您,还真是有些惭愧啊。」
面对摇着头的木暮,雪代面带浅浅的微笑说道:
「您过谦了,木暮大人。正是因为有您在我才得以能够入宫为官啊。」
「那个。」
飞廉出声的一瞬间,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向他集中过来,飞廉顶着全员注视的目光,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了两位尚不知其姓名的女官。
「不好意思,请问这两位是?」
「我们是雪代大人的朋友。」
木暮介绍道,靠在墙边的高个子女官是主马寮的麒麟大人,而她旁边的是雅乐寮的天籁大人。
明明今天已经事先决定自己在此任职了,为什么这两位还会被留在这里呢。
飞廉感到困惑,点了点头,两人一言不发,点头回应。
「是要召集友人开秘密会议吗。我安排的侍卫也被撤下了,还真是方便你们说悄悄话啊。」
「因为悄悄话要是被人听到可就糟了啊。」
雪代的嘴角露出恶作剧一样的微笑,如此回答道。
「如此说来,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的动向吗?」
「在谈话开始前真是太好了,希望木暮大人也能一起听一听这件事。」
「飞廉怎么办?」
发出这句疑问的,是在一旁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的天籁。飞廉将目光撇向她,只见她的视线紧紧盯在雪代身上,根本不看向这边一眼。或许是觉得这幅场景有些可笑,麒麟见状,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是我的护卫,应该听一听。」
「您虽然觉得没关系,我却有些担心啊。」
天籁的声音虽然很细,但是却异常坚定。
她把视线转向了木暮。
「我从雪代那听说,木暮大人带了有本领的武官过来……」
「左大人,他的确是一个有本领的武官。」
「我可不这么觉得。」
天籁的声音虽然小,但却清晰地传达到了听者的耳中。
「他并不够格做雪代的护卫。虽然这话很失礼,但他就好像被丢弃的小狗一样呢。」
啊?飞廉感到困惑。被丢弃的小狗,自己看上去有那么不可靠吗?
飞廉茫然,木暮苦笑。雪代和麒麟看着这两人,不禁噗嗤地笑了出来。
「喂喂,天籁——也就是说,你觉得该换一个有威慑力的男人?还是说要换一个能在雪代面临性命之忧时能当好挡箭牌的人?嘛,的确,被遗弃的小狗可不能完成护卫的任务呢。」
「我讨厌像山荒那样严肃的男人,会给我一种压迫感。」
「那么,这个飞廉不就正好吗,这种恰到好处的存在感。」
「不行。我感觉派不上用场。」
面对如此直言不讳的回答,飞廉感到错愕。
可能是因为她的发言还有看到飞廉的表情,麒麟又噗嗤一笑。
很明显,天籁的话并没有恶意。其实她只是对于自己的喜恶和事情的好坏,会不假思索地全部道出。虽说并不会为此而感到生气,但这样的说话方式还是难免会让人感到茫然。飞廉明白自己并没有被接纳,他一言不发,只能彻底地当个听众。
「原谅她吧,飞廉。天籁这人啊,就是这种说话方式,不擅长聊天。」
雪代微笑着解释道。
「毕竟比起说话,我还是更擅长演奏乐器。」
雪代长叹一口气,看向天籁。
「天籁,还是注意一下说话方式吧。木暮大人所会举荐的武官,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木暮大人可不会带个没用的人来,飞廉的能力你等着瞧就好。就算再讨厌男人,也不要这样针对飞廉。知道了吗?还有,麒麟也笑得太过头了。」
「你觉得这样就可以的话,——我不介意。」
天籁回答道。麒麟也微微地点了点头。飞廉看见她在擦眼角,心想真是个爱笑的人啊。
或许是为了拉回话题,雪代拍了拍手。
「那么,请大家坦率地欢迎飞廉。既然是以后会一起工作的伙伴,就不要抱有对抗意识或敌意。飞廉听木暮大人说明了吗?关于我们在做什么的事。」
「不,还没有。」
飞廉摇了摇头。
「只说了在为了阻止八虐而行动着。」
「要说八虐,也算八虐吧。我在典药寮一边工作,一边暗地里以阻止药杀为目标。」
「药杀——」
「就是用药杀人。有些达官贵人会为了排除政敌而收买药师,让药师开出致死的药,借此让政敌死于非命。过去曾流行咒杀,而当诅咒杀人流行起来之后,政府就颁布了禁止咒杀的勒令,药杀则随之流行了起来。」
虽然雪代表情冷静,语气淡泊,但她内心对药杀的厌恶,一听就明白了。
飞廉自然地挺直了背。
「本来,药是救人的东西。只有具备合格的知识、技术和资格的人,才能从事药师的工作,而这一常识在宫城里却并不适用。一切都由占据高位的达官贵人肆意摆布,法律成了一纸空文,却至今没有人来匡正时弊。尽管也存在有良知的药师,但是当自己的生命受威胁,也难免会做出错事。至今也没人来阻止,也没人去在意。虽然人们会觉得这是不该做的事,觉得这理应得到审判,但谁也没有采取行动。」
「——除了雪代大人以外。」
雪代点了点头。
「像那种不得不派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您也做过了吧。」
「尽管被指责是多余的行动,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雪代耸了耸肩。
「我所阻止的,是对大学寮干部的药杀。最近,有将从市井提拔起用的下级官人委以要职的动向,而特权阶级的那帮人对此强烈反对。毕竟这会威胁到自己的安泰呢。因此,为了阻止这种动向,他们就盯上了急先锋的命。」
那个改革派的干部是在官衙办公时病倒的,按御典医(典药寮医师)看来是患了寸白(绦虫引起的各类感染症状)。那个干部因为有自己专聘的御典医,因此选择在家里疗养。但是,由于症状一直没有改善,典药寮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可疑。
寸白并非不治之症,只要不是相当恶性的寸白。
明明已到理应治好的时候了,那个因寸白倒下的干部却还没有进宫参见。
据说雪代将此事详细报告的书简呈送给了典药头。
「典药头•和气范义大人听闻此事,也觉得的确是非常奇怪,便亲自前去了解情况,而负责的药师则全都坦白了。说是受到了某位贵人胁迫,命其不要治疗寸白,而要准备危险的药物,让他丧命。」
而那之后事情的发展可不简单、雪代叹着气说道。
问题是,怎么处理这件事。
简单来说,因为典药寮也有错,可以进行秘密处理。放逐掉准备药杀病人的药师,再治好那位大学寮的干部,装作无事发生就好。但是,作为典药头的和气范义并不认可这种做法。他选择公开此事,公开了有人想收买药师来抹杀政敌。比起守住自己的面子,他选择了把一扫朝廷的腐败排到更高的优先级。
但是,飞廉也很清楚,这并不能用普通的办法办到。
更难办的是,朝廷里的贵人相比官人拥有着压倒性的权利。能不费吹灰之力,向法官施加压力,使其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判决。
即使能审判有问题的药师,也无法审判委托进行药杀的贵人……。
「您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飞廉不知道答案,问道。
「简单来讲,雪代找了帮手。然后,动了些坏心思。」
麒麟轻轻一笑,张嘴说道。
「我向木暮大人寻求帮助,对过去的咒杀的判例全都重新进行了调查。然后,将其作为判断材料提交给了刑部省(管辖司法、裁判、刑罚和监狱)。将之前为排除政敌而进行的咒杀的判例引为例证,以实证证明了药杀是多么卑劣和危险的手段……为了确保能让贵人以罪人身份接受裁判。」
「——真是性质恶劣啊。」
为了对麒麟的说明表示赞同,天籁小声地嘟囔着。接着麒麟继续说道。
「大胆无畏,又不敬。看到雪代对犯罪之人如此穷追猛打,人们背地里就这样称呼她——「典药寮的魔女」。」
魔女。
麒麟的说明让飞廉为之哑然。仅凭这个说明,也足以想象雪代所采取的手段是多么的激烈了。
「那么,就是说彻底地将罪犯击垮了吗?以此示众?」
「并不是要击垮谁,也不是为了示众而去惩罚他,只不过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雪代挥了挥手表示否定。
「不不,飞廉阁下说得没错哦,雪代阁下。」
尽管木暮笑眯眯地说着,但他的语气里却带着刺。
「你太冒失了。想让贵人的名誉和社会地位彻底扫地,这无疑是做过头了。无论和气大人多么想要推进阻止药杀,也不能成为你这样做的理由。你虽高举大义的旗帜,使用的手段却非正义,不如说是恶。甚至还因此有了想要你命的敌人,实在是希望你能理解一下不得不为你安排护卫的我的苦心。」
「可是,那时候……那时候木暮大人不是也赞成的吗?」
雪代不禁提高了音量。
「那是因为,那个男的直接来委托我药杀啊!威胁我「拒绝就会后悔哟」「知道泄露给别人会有什么下场吧」什么的,不断向我施加压力。难不成要向那样的人点头哈腰?可饶了我吧!况且即使我拒绝了,他也会委托别的药师去试着药杀干部。想着必须去阻止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吗。我做的事可没什么错啊!」
「请稍微持重一些吧,您就是在这种地方还不够成熟。」
像是同意木暮的严厉措辞一样,麒麟和天籁默默地点了点头。
雪代的主张的确很好,但是情绪化的主张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尽管被迫屈于身份远高于自己的贵人的威胁之下,雪代却对此义愤填膺。一般不都会考虑好这些事,然后为了彻底地报复再进行行动吗。
也就是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了那样欠考虑的事了吗。
「……飞廉大人。」
木暮突然向飞廉搭话。
「我希望拜托你作为贴身护卫来这里出仕,但她的正义感实在太强,而有时可能会失控。为了阻止主人的失控,希望你一定要牢牢握住缰绳。你如此擅长马术,想必没有问题吧。」
「诶,等一下。就是说雪代大人会像马一样脱缰而去吗?」
「我可不是马!」雪代回应道。她向飞廉投去了锐利的目光,飞廉却没在意。麒麟像是在憋笑,低下头颤动着肩膀。
像是为了对飞廉趁机说的俏皮话表示同意一样,天籁也小声地开了口。
「……这孩子,就是马啊。」
「啊,真是的!」
雪代叫着拍了拍桌子。
「飞廉!这么快就对我表示不敬了呢。你的任务说到底就是护卫,表面的工作是直丁(负责处理日常琐事的杂役),出事的时候可得好好当好保镖哦。总而言之,是我的部下。你的工作量可不小,给我做好觉悟吧,还有——我可是大人,不要想着握什么缰绳。我可真的会生气哦。」
「那么,请您拿出大人的样子行动吧。」
木暮再次叮嘱。
雪代紧咬嘴唇,一脸悔恨的表情,寻找着反驳的话。麒麟看见这样的她不禁笑出了声,天籁也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摇了摇头。她嘴角的一丝微笑也没逃过飞廉的眼。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和谐的氛围。麒麟就如同疼爱妹妹一般地对待雪代,而雪代则像被惹毛的小猫一样紧紧咬着牙。
看着这样的三位女官,飞廉悄悄地向木暮问道。
「……那个,要是雪代大人暴走的时候……作为直丁的我真的能阻止得了她吗?」
「当然可以阻止。您不用太过于担心哦。」
木暮微笑着说道。
「我和雪代相处很久了。我很清楚这孩子的性格。她如果接受你作为直丁,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常常处于你的注视之下,这样她应该就会更加冷静地采取行动了。
「让她一个人可是很危险的。雪代有哥哥和妹妹,哥哥在家的时候雪代会去依靠她可靠的哥哥,而在必须照顾妹妹的时候,雪代也会好好担当起责任来。现在雪代大人所需要的,是作为侍从的同时,还要能在她手下工作人。」
「雪代大人暴走的时候,我可没有自信一定能阻止得了她。麒麟大人和天籁大人来做不是更合适吗……」
「麒麟因为主马寮的工作,长期滞留王都以外。在王都的时候反倒比较少呢……然后,天籁大人是雅乐寮的演奏者,也很难定期地来典药寮。正因为如此,你才是合适的。因为你能够随时候待命于她左右。」
「啊……原来如此。」
飞廉点点头,看着雪代她们。麒麟正在戏弄雪代,而雪代在激烈地反驳着。如同睡着了一般的天籁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木暮和飞廉等了一会儿,但丝毫见不到谈话结束的样子。
最后木暮催促似的拍了拍手。
「进入正题吧,趁着麒麟大人和天籁大人都在这里。」
木暮表情认真地问道。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传闻呢。」
空气一下子凝结了起来。
终于要切入主题了。飞廉坐直了身子。
麒麟和天籁在由于其特殊的职务,有着很广的人脉。
任职于主马寮的麒麟,不仅掌管着祭祀和军用的马,还负责照料作为达官贵人的兴趣和财产的官马,据说能经常获知达官贵人的动向和言论。
而雅乐寮的天籁因为是大有名气演奏者,因此不仅在公家的正式活动上出场,还会出席在达官贵人的家里举办的私人演奏会。在那种时候,据说只需要注意出入人员的脸色和谈话,便能觉察到异常的动向。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典药寮的雪代有力的情报线人。
「有奇怪的动向是镰足之大纳言。他带着一大帮人,非常有压迫感地行动着,让我很是在意。」
首先开口的是天籁。
「镰足之大纳言啊……真是与众不同的姓氏呢。」
「并不是姓氏。镰足是名字,而藤氏家族只允许本家以姓氏自称,按规矩,分家只能用名字而不能使用姓。」
木暮对不假思索地小声确认的飞廉说道。
按木暮的说法,藤氏本家为了扩大权力,和有实力的人联姻,登上了朝廷的顶点。但是,由于藤家的人增加太多,藤氏本家定为了「藤村」,其他分家则获得了「川」「山」「田」「云」的字。
说是,「这是为了将藤家的繁荣比作一幅画卷。」
接着木暮对大纳言进行了说明。
大纳言是太政官的次官,是为了审议政务,进行临时召集朝议的职务。不仅如此,还拥有着向皇帝上奏的权限,以及负责将勒令下达给有关的官衙、代皇帝发言。
大纳言是拥有着仅次于左大臣和右大臣的权力的议政官之一。
如果拥有庞大的权力,大部分人都会骄傲自满。
「镰足之大纳言啊……以前没听到什么特别不好的传闻,但最近贵人们之间也有传闻说他品行变差了。实际上,在吉富之大纳言的私宅里举行的演奏会里,他那旁若无人的举止也很引人注目,我旁边的演奏者还被他用装着酒的瓶子打了脸。」
「……真是过分啊。」飞廉皱起眉头说。
「这还算好的呢。」麒麟笑了笑。
「像他那个级别的高官的话,是可以允许带刀的,就算是无端伤人也不会被问罪。在这世上,他只要不杀人就不会被判罪呢。在这个宫城里伤人也是他们发出的警告:如果顶撞我的话,将来可是会遇到麻烦的哦。」
麒麟将视线转向了天籁。
「到底会是谁啊。传说中的大纳言最可能针锋相对的对手是?」
「是吉富之大纳言。不过我所在意的是镰足大人的发言。」
他说:「我不会让出内大臣的宝座」。
雪代和麒麟,甚至连木暮听到这句话,脸上几乎都同时变得阴沉了起来。
依照四等官的制度来说,最有权力的是左大臣,其次是右大臣。而负责辅佐两位大臣的,原则上来讲就是两位大纳言。只不过,在这个官阶之上还设置了一个官职。
那就是,内大臣。
内大臣并非常设职务,是只有左右大臣缺席朝议时才会任命的名誉职位。如果他说「不会让出那个」的话,飞廉也可以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了。
「大纳言间的权力斗争吗。也就是说镰足之大纳言想要加害于吉富之大纳言喽。」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我还听说了内大臣可能会变成常设职的传言……。从人望看来更有优势的是吉富大人,所以镰足大人想用权力来排除掉对手吧。但是,大纳言之间闹起来又太难看了。」
雪代若有所思地说着。
「真是的。」麒麟开口说道。
「故意公开对立,是为了甄别周围的人是敌是友吧。」
「镰足大人是出了名的强烈反对平民担任重职。既然展现出了这样强硬的动作,所以应该是在背后发生了什么吧。」
对天籁的话,麒麟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必须要弄清是否只有镰足大人在行动,还是说牵涉到了太政官。」
「那很难吧。因为太政官是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的。右大臣川邑大人和市井出身的官人有所交流,应该会接受这样的变化吧……问题出在左大臣的藤村大人身上。那个人什么都不说,和谁都保持着距离。所以由太政官全权负责的部分,他的相关想法是猜不透的。」
雪代沉默地抱着胳膊。恐怕是在脑子里整理信息吧。
终于,她将视线转向了麒麟。
「麒麟呢?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啊——最近,在王都附近药狩(集体到山野中采药的活动)的人增加了对吧。我听到了有趣的传闻哦。」
「有趣的传闻?」
「听说那些在进行药狩的贼人……使用的不是驮马,而是官马。」
雪代和木暮露出吃惊的表情。对此,飞廉也不得不感到惊讶。
在市井里广泛使用的是驮马——也就是用来驮运货物的杂役马。因为腰腿很结实,所以也可以用来拖车,但无奈腿脚很慢,达官贵人则把它们看做没有价值的马而舍弃了。
与之相对,官马是指用于军务和政务的强壮的快马。
因为是高价的马,所以拥有相应官职的人才能拥有官马。
——官马是贼人所绝对买不到的。
「没搞错吗?」
雪代半信半疑地问道。
「我此次被叫进宫来,是为了进行官马的再训练以及亲眼确认此事。检非违使尉好像也很为难呢。这批贼人作案范围很广,又不能派遣所有人员。而且他们骑的马速度很快,一下子就逃走了,真是苦战了一番。关系好的检非违使尉还因此来找过我呢。说是贼人有使用官马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从主马寮偷的马呢?」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主马寮可不是吃干饭的。献上的官马也一只不差。被盗是绝对不可能的。」麒麟断言。
「那可能的就只有那些拥有官马的人们了哦。」
「达官贵人们吗——从他们近来的恶评来看,镰足之大纳言很可疑啊……」
天籁凝视着沉思中的雪代,小声嘟囔到。
「这次好像是要打算击垮大纳言啊……」
「不会击垮的。也没有击垮他的打算。」
雪代否定道。
「还请雪代大人冷静地行动啊……嘛,不过很难吧。」
木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次大纳言的动作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这边也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情报吧。目前还是需要小心观望的状况,雪代大人也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举动的吧。」
「我这边也努力地找一找吧……再等些时日,我还必须得回到信浓。或许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看着麒麟站了起来,天籁也慢慢地直起了腰。
「我也是,最近可能来不了这边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们专程赶过来一趟啦。」
看来谈话已经结束了。雪代一边同两位朋友闲聊,一边将她们送到屋外。
「那么,我也就此告辞了。还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呢。」
木暮将视线投向了雪代。
「明天,你要去向典药头报告飞廉来你这里任职的事吗?」
「正有此意。飞廉毕竟是挂靠在典药寮的,所以还是必须举行束脩礼。这份恩情我会以别的形式报答您的,木暮大人。」
木暮笑着说不用那么客气,雪代点点头向木暮表示谢意后,转向了飞廉。
「对了,飞廉。明天起你会被授予名为「直丁」的官位。这是个能让你以侍从的名义随时守在我身边的官位,也是你在这的职责。因此,即便不是作为我的护卫,你也必须按自己对应的职位进行工作。明天我们就去和典药头和气范义大人见面,举行束脩礼。」
「……束脩礼是什么?」
「入寮的仪式。入寮的医学生向定为自己老师的博士赠送布和酒,要博士承认收其为弟子之后才能入籍。毕竟我不能把你作为特例安排进典药寮啊。详细情况会明天说明的,今晚就好好休息吧。路途这么长,应该很累了吧。」
「是。」
「那,飞廉,送送木暮大人吧。」
木暮鞠了一躬,离开了雪代的药室。飞廉赶忙追在后边。
「——飞廉阁下,她就拜托你了哟。」
恐怕是怕被雪代听见吧。
木暮很小声地说。
「你将作为雪代大人的护卫在此供职,但在这宫城之中,只有近卫府的舍人和弹正台的武官才被允许备有弓箭。而宫城里能常时配刀的只有贵人。」
「木暮大人……为什么你好像没有佩刀呢。」
「佩刀对于我这样的老骨头来说还是太重啦。因此也有不少人选择让侍从贴身护卫。」
「原来如此。」飞廉附和道。
但老实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
在成年之前,作为童子一定会接受大人的体术辅导。山上的高手遇见的可不光只有野兽,
遭遇山贼的情况也不少。飞廉也有着多次在不便落脚的山里乱斗的经验。也曾因此遭至骨折。也曾被对手紧紧掐住脖子。一阵恶寒仿佛要从记忆深处涌现,飞廉感到头晕,摇了摇头。到头来在这做的事跟在山里没什么两样。以前做的是捕获猎物,驱逐来找麻烦的人,保护己方的山头。现在这不过是换了个舞台。
想了想,这里或许比老家的山里还要麻烦一些。
只有贵人才能佩刀,只有武官才能装备弓箭。而作为直丁的飞廉,连拿个武器都不行。要是主人遇袭,自己还必须得靠赤手空拳击退刺客。
竟然不得不徒手战斗啊。
「我没想到要赤手空拳对抗刺客。」
「放心吧。带着佩刀和弓箭的人是不会突然想不开,来袭击你们的。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那种事。雪代大人在典药寮的庇护之下,所以没有谁会如此大胆地挑起事端。」
「那我需要防备什么呢?」
「防备从宫外潜伏进来的刺客呀。老实说,要真是宫城内的人来刺杀雪代,就没必要专门叫你过来了。若她只是普通地被歹徒盯上,那直接请近卫府排护卫来就可以了。但是,若是刺客则就要另当别论了。他们会悄无声息地进行捕杀,就如同猎人一般。」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飞廉明白了。他终于理解了自己为何会被叫到这里。
山之达人,能够做到悄无声息,通过仔细观察泥土和落叶的踩踏情况,最终锁定猎物。但是,找到猎物的位置就立马出击的人还算不上达人。
首先是要观察。
观察是雄是雌,是不是幼崽。
然后思考要对哪一个猎物出手。
如果不这样做,山上的野兽就会面临灭绝的。狩猎的目的并非歼灭,也并非将野兽赶出山里。也就是说,捕获远离领地和族群的冒失鬼,才是山之达人该有的做法。
山之达人,会对猎物、时间、场所进行筛选。
而这和刺客的做法是一样的。
在光天化日之下血刃他人,这绝非刺客所该有的做法。他们所被委托的不是暗杀,而是伪装成事故,亦或是伪装成自杀的毒杀。也就是说,令旁人意识不到「目标是被人杀害的」这一事实,才是他们的任务所在。
飞廉已经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
「要在敌人行动之前将其抓住……也就是要「里返」吧。」
「你们那的确是这么叫的呢。」
飞廉点点头。
所谓「里返」,是山中达人的技术之一。指的并非是狩猎,而是从外人的手里保护自家的猎物的技巧。
飞廉所在的村落——「无名」,因其没有名字,而在地图上被摸消了存在,一直隐匿与树海之中。正因如此,这座山并不能成为他们的专属之地。山贼和其他村落的猎人踏足己方山中的情况很多。为了不让他人肆意践踏自己的领地,山中达人们也需经常和外人抗争。有时设陷阱,有时射暗箭,有时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要活捉吗?」
「可能的话最好活捉。这样还能把同伙一并连根拔起。」
「那么,杀了也没关系吧。」
「如果难以活捉就杀了吧。一个刺客的死也能够让同伙胆怯吧。只需让刺客们知晓有你飞廉在此,就能够起到震慑作用了。」
原来如此。飞廉点了点头,小声问道:
「我就这样用「飞廉」这个名字,没问题吗?」
「这个名字也会成为你的武器之一的,还请收下。」
飞廉听了木暮的话,点了点头。
既然有名为飞廉的护卫被派到了这一之宫当中,知道其存在的人理应不少。
在王都被视为珍宝的飞廉,侍候在雪代的身边。仅此事实就足以证明对她的保护十分周全。所以没有必要隐藏这个名字,仅仅是这个名字本身就能成为护主的盾牌。
自己的真名已经死了。接下来死的就是这个身体了。
「……飞廉阁下」
木暮突然开口说道。
「虽说雪代大人就拜托你了,但还请不要轻视自己的生命。」
飞廉对这仿佛是看透了自己内心的一席话非常震惊。
为什么内心的想法会被看穿呢。飞廉理解了自己在一之宫的使命的同时,明明已经对自己最终的归宿有所觉悟了。
「你虽然是贴身护卫,但是也没有必要舍弃自己的生命。」
「我不明白,木暮大人。不该舍弃生命的根据在于?」
这个飞廉的名字并非自己的姓名,只不过是一个记号罢了。一个表示着负责守护主人、击退敌人的记号罢了。若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舍身护主不是死得其所么。这不正是身负「飞廉」之名所不得不遵从的诅咒么。
为什么会被木暮否定呢。
「你这情况——并没有什么去牺牲的理由哦。」
木暮温柔地微笑着,语气里略带着责备。两人来到了药殿的台阶处,木暮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飞廉伫立在原地目送木暮回了图书寮。没有那样的理由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看到自己的什么而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呢。
飞廉总是在黎明前醒来。
在老家的时候,飞廉总是能听到比人醒得更早的鸟儿的叫声,也总是比父母和兄弟醒得更早。这种作息已经成为习惯渗入了身体,因此即便在这既无野兽也禽鸟的宫城的山里,飞廉还是习惯性地醒得很早。曾经耳朵能捕捉到的婉转的鸟鸣,已经听不见了。感到寂寞和焦躁的飞廉起了床,斥责自己得快点适应这里的生活。
飞廉换上了昨天交给他的官服。据说在朝廷中主要使用的是注重活动方便的水干,交由下级官吏穿着。虽然雪代说,很抱歉,发给官位较低的直丁的水干(日本古朝臣礼服,猎衣的一种)制作工艺粗糙,但是对于生长在山里的飞廉来说,衣服质量已经非常好了。
换好衣服的飞廉来到了走廊。
雪代工作中主要使用的房间是校仓造(是一种日本建筑风格)的药殿。但是,药殿中并没有就寝和用餐的空间。因此在药殿的后面设有配备了厨房、厕所和纳殿(储藏室)的宿直所(值班室)。这里原本是作为药种不能全部收入药殿时的备用仓库而建的,而那些空出来的房间貌似就被当做了宿直所。据说,雪代没有使用官府准备的官舍(官家宿舍),而是将这里作为休息的地方。
是因为在去厨房的路上太急,自己脚步被听见了吗?飞廉听见雪代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啊,飞廉。」
厨房里飘来一股做饭的味道。
加快脚步穿过厨房的门,出现在飞廉眼前的是正在准备早饭的雪代的身影。虽说在山里生活的时候已经算是起得很早了,没想到在这宫城之中竟还有比山中达人起得更早的人。
「雪代大人早安。我迟到了,非常抱歉。」
「我只是习惯早起罢了,你没必要比我起得早的。帮我把碗筷准备一下吧,我来盛菜。」
飞廉慌忙准备好了餐具。雪代准备的早饭,除了烤鱼和汤菜以外还有味噌,这让飞廉很是惊讶。味噌是高级品,理应只有贵人才能食用。雪代解释道,质量变差的味噌会发放给下级官吏。尽管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将味噌转售出去,但雪代则是心怀感激地选择将味噌浇到了饭上。
「那么,就如昨晚给你说的那样,今天给你行束脩礼。」一边吃着早饭,雪代一边开始了详细的说明。
典药寮和其他的官衙不同,这里的官吏都会被当作医学生来对待。
在其他的官衙,新入职的人可以即时被作为组织的齿轮开始工作,而典药寮所选拔的官员,有的是懂些医术的,有些则对医术一窍不通,所以典药寮会平等地训练所有人。
典药寮并不是简单的管理药物的官衙,同时还和负责培育人才大学寮一样,有着培育药师的的职能。
「那我也必须作为药师勤勉学习吗?」
雪代点了点头:「一般来说,行了束脩礼之人都是如此。」
「凭着一知半解的水平可成为不了药师。必须要积累非同寻常的技术和知识量。」
雪代说,要想成为药师,必须先学习《本草经集注》、《脉决》、《黄帝明堂经》,其次是《黄帝内经》三部、以及《质询》、《灵枢》、《甲乙经》,最后再学《小品方》和《集验方》。
尽管飞廉很认真地在听雪代讲话,但却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莫非她现在嘴里念的是什么咒语不成吗。
然而雪代并没有察觉到飞廉的心思,继续说明着。
「抱着简简单单就能成为药师的幼稚想法的人,最后会发现成为药师的门槛高不可攀。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懒惰懈怠的,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药师。有人最后选择逃离这地狱一样的日子,也有人最后在考试中被无情地淘汰。」
「听起来很难呢。」
飞廉坦率而客观地考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直白地回答道。面对毫不掩饰的飞廉,雪代的脸颊上浮现一抹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的确不轻松。你作为直丁,不仅要努力学习,更重要的,还得为工作奔走,需要付出比常人多一倍的努力。」
「我会努力兼顾两边的。」
飞廉低头回答道。雪代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可不要忘了这话哦。
就这样,飞廉在宫城的新生活拉开了序幕。
雪代向飞廉说明了他在药殿的工作。
首先是在天亮前,要处理送到药殿来的通箱(装货物的木箱)。
到指定的场所去取通箱的飞廉,看到这些寄给雪代的东西,着实吃了一惊。其数量多得非比寻常。
通箱里有连日受理的达官贵人的请求书和委托书,有从出入宫城的商人那里采买的物品,甚至还有各种献礼。这些通箱被值班的人堆放在走廊的一角。
而用手推车把这些东西搬到药室中去,是飞廉每天早上的日常工作的其中一项。
——雪代此人,经常连请求书和委托书都不开封,直接弃置在房间的一角,因此还时常引来一些身居高位之人的怨怒,以及一些向药殿的直接抗议。飞廉在此工作一段时间后也便见怪不怪了。
对于雪代来说,这些货物和献礼,根据其实用性会受到巨大的差别对待。她对高价的衣服和装饰品,会毫不犹豫地给出收拾到纳殿的角落的指示。而对贵重的图书,就让别的直丁或图书寮的职员抄写后送到图书寮。对能作为药材的植物、矿物以及动物的骨头或内脏,雪代则会毫无犹疑地指示将其放到具体的药柜里。
「很好,飞廉。外出的时候带上这些,把它们捐到民部省去。」
飞廉看着这些不知用途的高价品堆积如山,突然感到疑惑。
「……您自己不用这些东西吗?」
「既然已经领受了足够的俸禄,除此之外的财物就不需要了。不如说还会成为累赘。所以这部分东西要捐到民部省。他们那里很需要钱呢,毕竟是执掌财政的大型官衙啊。不仅管理户籍,还管辖征税。是经国之要哦。」
「所谓经国,是指?」
「就是指治理国家之事。依我之见,经国有三个要点。一是财,二是书,三是技。若是没有这些,就无法治理好国家。嘛,只不过财富大多会被贵人皇族浪费掉,所以最重要的应当是书和技了吧。」
「书和技……」飞廉嘟囔着。雪代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懂得书和技才能支撑起经国的基础。记住这一点,飞廉。」
「……您想要治理……这个国家吗?」
雪代对提问的飞廉眨了眨眼,过了一会笑了出来。
「不是啦。我并非想要手握经国之权,我只是想为此献一份力罢了。」
「……但是,如果是您的话,那不是有可能的吗?」
「但是,以成为山斗(受到人们尊敬的权威者)为目标,在我看来是很麻烦的事情。相比起至高之处,找到对自己来说最合适的地方才是我的目标。」
飞廉什么也没说,一直侧耳倾听着。
「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追求目标,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这里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地方。」
「……那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是啊。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雪代轻叹着,随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奇怪之事,又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过了一会,雪代回答道,自己也并不是想要极力去追求什么,只是因为有学习的机会,所以就选择了这里。
「飞廉你呢?」
像是要转话题一般,雪代问道。
「飞廉接受了武官的训练吧。果然还是因为决心要成为优秀的武官守护伟大的人物吗?」
「不,我并不是为了那个……」
飞廉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尽管有那种定期的武官招募,自己却是计划外的。
「那飞廉原来是做什么的呢?」
「是山之达人……我以前就只是个猎人罢了。」
「这样吗?」听了飞廉的回答,雪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雪代的好奇心像是点燃了一样,不断追问飞廉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狩猎过怎样的猎物,采集过怎样的草药,等等。
飞廉答得上来的都回答了,雪代接着又问
「飞廉你不会想家吗?」
听到这个提问,飞廉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自己当然想回去。但是,自己能完成任务好好回家吗。既然已经作为武官出仕了,不完成任务的话恐怕是不会被允许回去的吧。实际上,也没有「飞廉」回去过。想到这里,飞廉心生不安。难道就不能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吗。
「飞廉?」
飞廉被讶异的声音拉了回来。
「啊,对不起。想得太入神了。」
「进京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飞廉词穷了。这个人真是敏锐啊。但,这是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解决。自己的烦恼不能让别人听见。既然已经当了侍从,就必须尽好责任。
「没有什么的。都很好。」
飞廉岔开了话题,没有正面回答。
然而,雪代的视线如同在探听内心一般,紧紧盯在飞廉身上。飞廉感到有些不寒而栗,视线瞥向下方,不敢与雪代对视。
三、典药寮的日子
束脩之礼在典药寮是不可或缺的入寮的仪式。
新拜师的人,需要在加入师门之际,向老师赠送金钱之类的礼物。这习俗在一之宫内广泛存在,并不只限于典药寮。这是从名为「汉」的海那边的大陆传过来的习俗。束脩一词,据说起源于过去志存高远的学生进入有名的学府之际,需要带着捆着的肉干作为礼品。
面对着典药头•和气范义的飞廉,身着彩衣(仪式用的上衣),献上了栽种在盆里的药种,从而由和气大人正式认可了飞廉的入寮资格。
飞廉免修了作为医学生的大部分的课业,只出席必修课,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和雪代一起度过。
作为官吏出仕的第一天,初次踏足宫城中心的飞廉,对往来行人之多感到震惊,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出仕以来,总觉得身边满是各式官吏的身影。形形色色的往来之人以及繁多的服饰种类让飞廉目不暇接。雪代说,宫里没有规定医官的官服,所以狩衣、水干、直垂、法衣都可以穿。本想通过服饰来判断对方官职的飞廉感到十分茫然,雪代见状,就建议他无论遇到谁,总之向对方低头致意就好。
在典药寮里,也有一些来献上采购品的药材商。雪代和飞廉从正在整理货物的他们的身边走过。
这让飞廉想起一年里也有几次,村里的长老会让一些得到认可的商人进出村落的日子。十人左右的商队,艰难走过没有道路的山路,将运来的货物在村落的广场和河滩展销。因为登山的高手们也一定会关注商人们带来的东西,所以那个时候的村子里总是会有着不同以往的热闹。飞廉看着眼前的情境,感觉仿佛和那时的光景重合了起来。
飞廉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热闹景象,不禁感到有些畏怯。
这就是自己直至今日方才知晓的外面的世界吗。而如今飞廉已置身其中。
典药寮这个组织,比飞廉想象中有着更强的影响力。原本这个组织就是负责宫中所有医疗行为的官衙。这里不仅负责药师培养,还负责医疗技术和医疗用品的管理调配,此外,为了达成自给自足的体制,还在半山腰的斜坡上开垦了梯田一样的药园和牧场。无论是有天灾造成大规模受伤事件,还是官员因为疫病倒下一片,典药寮都做好了充足的对应准备。
典药寮还从各地收集了数不清的可用于制药的材料,并且还准备了巨大的藏品库,用于这些药材的存储。
知药、用药、守药,典药寮就是为此而存在。占地之广,有关人员之多,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是药的城镇啊。」
听闻飞廉情不自禁的低语,雪代笑着称赞说得好。
典药寮作为培养药师的教育机构,其绝大多数时间都分配给了授课和学习。但是,即便是作为学员的医学生们,也必须参与典药寮的业务,因此所有的医学生会在寅时(凌晨4点左右)前往典药寮被官(下属机构)的药园。
医学生们要在这里寻找该采集的药草,同时按新鲜度给药草分类,并做好记录。因为不能经常在同一个药园工作,所以采集的药草的种类每天都在变化。而且,药园的工作不仅包括采集和管理,还包括煎药和配药等工作。
飞廉虽然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但对于能否顺利完成宫城内的工作还是感到不安。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行和药园相关的工作时,还因为工作量太大而茫然无措。而负责监工的官员们的好坏则因人而异,有完全不负责任的人,也有经常发牢骚和爱骂人的人。
雪代托着腮,笑眯眯看着第一天工作完就筋疲力尽地回到药殿的飞廉。大概是因为飞廉疲惫不堪的样子比想象中还要有趣,或者说很令人怀念。
「辛苦了,飞廉。」
「雪代大人,这里的工作量是怎么回事啊?不讲理也该有个限度吧。而且,监工的人竟然还动不动就破口大骂……」
「宫城里有不少这样的官员哦,那种沉浸在居高临下的愉悦感之中的家伙。」
雪代一般整理书籍一般说明着。
「毕竟是第一天,所以感觉累也是当然的。遇到那些不积口德的人就当今天运气不好吧,这样想就轻松了。有很多好人是真的,所以之后认真干活就会得到好评,就会交给你信的工作啦,嘛,所以飞廉,加油吧。」
「……是这样吗?」
飞廉看着雪代,突然想到。
雪代曾经被委托进行药杀,但又激烈地反抗委托人,并将其送往审判,让其身败名裂。
她在那时怕是做了些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吧。毕竟她的别名可是——典药寮的魔女。
这典药寮中可是有着如魔女般可怕的人物存在,这样想来,今天那些骂人的官员也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飞廉,尽管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多半是关于我的很失礼的想法吧。」雪代歪着头笑着说道。
既然身为医学生,就必须向自己拜入门下的博士请教。如若身为药师,则必须努力做好药物的管理和调制。而身为官吏者,则自当尽心奉公。
虽然由于雪代的身份特殊,其大部分学习的安排都被免除了,但飞廉在跟随雪代一起活动的同时,能出席的课程则全都出席了。如果要说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大概也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了吧。飞廉每天的疲劳都无法完全恢复,时常感到肩酸和困意,但还是努力鞭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
大概是因为白天的大半时间都跟雪代一起行动的原因吧,飞廉在上午的大部分课程中,都收到了来自各种各样的同学的毫不客气的眼光。有的人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敌意,有的人又几近谄媚,表现地非常殷勤想要套近乎。
飞廉作为侍奉雪代的直丁,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也必须多加注意。疲于应付其他医学生的飞廉对雪代说,那些打招呼冷淡的同学反倒令他感激。雪代也对此表示同意。
从飞廉到雪代这里工作,已经第七天了。
飞廉抱着医书出席了针博士的讲座。飞廉坐到空座上,发现邻座有位在别的课上认识的同学。
「啊,云居阁下。」
「哦哟,是飞廉啊。」
爽快地举手向飞廉打招呼的,是一个名叫云居的男子。
「没有迷路就到了这里呀。了不起,了不起。」
「多亏了云居阁下的帮助呢。托您的福,我终于记住路了。不过学习上还是很成问题啊,总是搞得我一头雾水。」
「虽然我能给你带路,但学习上的事就帮不了了啊。这里还是去拜托雪代小姐吧。」
「不了,雪代大人已经说了让我自食其力突破年终考试(定期考查)了。」
「这是被抛弃了啊。嘛,毕竟雪代小姐那么忙,也确实是没空帮你吧。」
「啊,对了。」云居抬起头来。
「我明天休息。打算久违地下山看看,如果你也休息的话,我带你去镇上转转?」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但我明天恐怕也还有安排。」
「真不容易啊。官吏都是每隔六天休假一次,等你什么时候放假了,我再带你去吧。」
「云居阁下真是位好人啊。」
「都是同龄人,就别用敬语啦。还有,不要叫我阁下了吧。」
「但是,因为总是受到云居阁下的照顾,感觉过分亲昵总是有点不太好呢。」
「这是什么话啊,像你这么守规矩的人才真是少见呢。嘛,好吧,我会耐心等候你不用敬语的那天。」
云居耸了耸肩。
「啊,说起来,下午的课要怎么办啊。是要出去做什么吗?」
「啊,是要外出问诊呢。好像有不少贵人犯了牙疼,所以上头突然说从今天白天开始一起去问诊,我们医学生也要随行同去。」
「诶,好厉害啊。飞廉真是个好运的男人。」
飞廉歪着头看向云居。
「什么意思?」
「作为医学生,很少有被叫去一起看牙疼的哦。一般只有优秀的人才会被允许叫去。嘛,有些从市井被提携到宫城的人,也会允许医学生同行的。比如他们在老家治疗牙疼的时候。」
「诶,这样吗?」
飞廉很吃惊。
「嘛,医道这东西,也并非典药寮不外传的学问嘛。典药寮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汇集了先进医道的地方。据说也有那种通过口耳相传进行教学的药草师,为了保存他们的技术,典药头想要更大地开放典药寮的大门。为了保存重要的技术,以及普及可靠的医道。」
「这里真是做着复杂的事情的组织呢。」
飞廉叹了一口气。
「我很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得好啊。就连药草师和药师的区别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在这个国家有药草师和药师两种从事医道的职业。
简单来说,药草师就是在地方精通医道的人。他们使用当地的药草之类的东西用于治疗,但很多治疗手法跟王都不一样。他们会使用一些非常规的药草,其疗效也自然难以得到保证,时常会无法起到治疗效果,但他们却通过口耳相传比王都的药师继承了更悠久的历史和技术。
与之相对的,药师就是朝廷培养的医官。
是通晓最有成效的最新医术的人们。
典药寮是培养药师的官衙。因此,典药寮拥有着药草和医用道具等资材、医书,以及能实现药草自给自足的药园等莫大的资产。
但是,和在地方活动的药草师们相比,典药寮的影响力却十分有限。因为典药寮一直都由达官贵人把持着,能向典药寮的药师求助的人非常少。
如今在现任典药头和气范义的努力下,典药寮在以皇室的直辖领地「御府」为中心的主要地区开设了药师诊疗的场所。尽管如此,支撑国家的医道还仍处在发展中的阶段。
「关于治疗牙痛的手段……果然比起典药寮,还是市井的技术更受好评吗?」
「恐怕的确如此。毕竟还有些贵人会选择雇佣市井的人治牙疼啊。」
云居点点头。
「话说回来,雪代真是厉害啊。明明和我们一样,在不熟悉医道的状态下入寮,现在却已经到了能被委托外出问诊的水平了。雪代她,老家是书商对吧?」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我一直在想啊,为什么书商的女儿会知晓治疗牙疼的方法呢?」
对于云居的疑问,飞廉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单纯的心灵手巧呢,还是善于抓住要领呢,又或者是因为她付出了远超凡人的努力呢。
当飞廉渐渐习惯了在王都的生活和在典药寮的工作之后,便有余裕来观察周围的事情了。此时的飞廉意识到自己一直有在进行对人的观察。
尽管典药寮的魔女的名声让人害怕,但前来向雪代寻求帮助的人还是很多。
其中有因为雪代医术好所以认为其值得信赖的人,也有那种看雪代年纪尚浅,便想将其劝诱到己方阵营的达官贵人。雪代一边进行恰当的医疗护理,一边又巧妙而不失礼节地拒绝了对方的诱请。飞廉看着雪代的应对如此成熟而轻松,从心底感叹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然而,即使是雪代,也并非总是冷静沉着,她也有大声吼人的时候。
这天,某位贵人说自己牙疼,雪代和飞廉便去他府上问诊。
「雪君~~来来,帮我治治我的牙疼吧。」
「不对吧,道生大人。你并不是牙疼吧!」
面对迎接的声音,雪代却回以狠狠的怒吼。
雪代这不同以往的反应让飞廉至今仍感到奇怪。
雪代打开玄关的门,出现在走廊深处的,是一个衣着和体态都十分漂亮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春日山道生,是施药院的别当(首席长官)。
据说施药院原本是为了实践佛法的教义,由从前的皇后陛下建立的设施。常时配有别当、院史、判官、主典等职阶的医官,负责积极治疗王都的病人和受伤的人。如果施药院的医官无法处理好患者时,典药寮则会派遣医官来支援他们。
……飞廉第一次去施药院的时候,注意到施药院名字的写法和读法不一,为此还特意问过雪代。
「雪代大人。为什么施药院读作yàoyuàn(やくいん)而非shīyàoyuàn(せやくいん)呢?」
「貌似是因为「施」这个字,有施舍的意味,所以先代的皇后不喜欢,之类的原因吧。」
飞廉又追问怎么回事。
「简单来讲,皇后认为世间万物是为天下苍生而存在的。药和食物并不是由高高在上的存在施舍而来,而是应该由众人共同领受的恩惠。所以舍弃了「施」字的发音。」
「……真是位充满慈爱的人呢。」
「而且奇妙的是,道生大人似乎也完美地继承了那份慈爱的精神。」
「……您似乎也已经有些累了呢。」
「飞廉也马上就会明白了。那个人有多么的与众不同。」
看着一边确认行李一边用疲惫的语气说话的雪代,飞廉心中虽有些诧异,却又马上就理解了其中的原因。
只有雪代和飞廉在负责治疗施药院接诊的病人,春日山却什么都没做。
不对,准确来说,是什么都做不了。
要说为什么的话,这个叫春日山道生的男人虽说是施药院的别当,但严格来说并不是医官。这是因为施药院的别当是世袭制继承而任命的。据说因为任命对医道一无所知的男人为施药院的别当,有一段时间,还有医官相继辞职的情况,弄得施药院都快无法完成本来的职能了。
因此,受典药头的命令,将有本领的医官雪代作为见习派遣到了施药院,帮助其重建。多亏这样,施药院还渐渐恢复了其救济平民的职能,春日山道生的工作成效也明显地改善了。
不过,这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施药院官员的评价罢了。
实际上,雪代只能定期地到春日山的私宅里露面确认情况。
雪代之前曾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施药院的求助,但春日山却不顾自身颜面,亲自跑来典药寮药殿请求帮助。因为这事过于引人注目,还传开了「好像被典药寮的魔女抓住了弱点」的传闻。雪代为了避免此般误解,从那以后便会定期前往春日山的宅邸帮忙。
如果想要拒绝就会被找上门来而无法拒绝,雪代没有办法,只好一直维持着去春日山宅邸帮忙的活动。
飞廉回想着至今为止的事情,不禁自言自语道。
「……雪代大人,真是莫名地被他人信赖着呢。」
总感觉并非是单纯地因为雪代医术高明。是人望吗。
面对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番话的飞廉,雪代夸张地邹起眉头:「你开玩笑吧。」
「太烦人了,受不了了。那家伙就连决定经营方针的时候也会来向我征求意见,引得其他人注目,风言风语。明明都已经有丹波家的院使了。还说什么明明是魔女,明明是魔女……我才不是什么魔女呢!」
雪代提高了声音,像是要把积累的焦躁一吐而尽。
「嘛,毕竟他也不是坏人。虽说很麻烦,但和这些并不坏的人们的关系还是要重视一下的。道生大人的传闻,飞廉也听说了吧?」
「是的,他会雇佣病人为佣人,并让其好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贵人啊。」
先代的皇后所遵循的普度众生的佛法教义,如今又由这个人继承下来,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虽然不想在市井中落下吝啬的名声,但是要说道生大人是个充满慈爱的人,我也实在难以苟同啊。」
此时,春日山的身影,出现在了快要精疲力尽的雪代的视线前方。他向雪代和飞廉摆摆手,一个劲地说快过来。
雪代长叹了一口气,飞廉看见这两人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来吧来吧。雪君,快过来。现在施药院正忙着准备祭祀。平时人手就不够,有祭祀活动的时候完全就不行了,根本接诊不过来。本来是想让雪君你来施药院工作的,但毕竟你不是御典医,就只好这样叫你过来了。不要再这样一幅恨我的表情啦。」
「今天有多少人啊?」
「说出来可别吓你一跳哦。竟然有二十个人。这还多亏了施药院的努力,比上周的数量减了不少了哦。」
「不不不,即使如此也还是很多。」——雪代和飞廉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虽说是施药院,但那里并没有完备的治疗重症病人的设备。这就是现状。也正因如此,春日山道生选择用自己的财产买了不少种类丰富、质量上乘的药材,试着将自己的私宅改造成第二个施药院。不过,因为他并没有医学知识和技术,所以基本上都是由雪代来接诊的。
「再稍微拜托一下和气大人和博士们怎么样?比起让我一个人接诊,更有效率哦。」
「不行,不行——雪君你可能不知道,不能轻易地欠贵人人情啊。那可是得加倍奉还的。」
「那也请你做好觉悟吧,要加倍偿还我。」
「为什么我要对雪君加倍偿还呀?你可不能在那方面效仿贵人吧。这是常识。」
看着呆呆地歪着头的春日山,雪代叹了口气。
——就算是「魔女」,似乎也拿眼前的这个男人没办法呀。
飞廉难忍笑意,轻轻咳了一声。
是的,春日山道生就是在宫城里稀有的无毒无害的贵人。他无心参与权力斗争,只想着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不仅如此,他还平等地帮助所有人,因此获得了人望。
虽说由于他毫不客气地驱使着雪代,导致雪代对他的评价可不太妙。
「飞廉,准备得如何了?」
「诸事齐备,雪代大人。」
在这春日山的宅邸中,有两个房间被作为雪代调药的药室,此时这里聚集了诸多病患,其中有连哭声也发不出的婴儿,还有被认为是出疹的女孩子。
雪代一个人一个人地仔细问诊。
人体上的症状可以分为实证(症)和虚证(症)。
所谓实证——是指毒素在体内淤积所引起的亢进的症状。
所谓虚证——是指和体力和气力衰退,面容憔悴,容易感到疲劳的症状。
雪代按照传统中医的理论,依次判断每一个病人符合实证还是虚证。对能够通过养生(自然痊愈)就恢复健康的人,雪代就给予他们足够的食物,让他们好生休息。接着雪代对剩下的病人进行四诊,再开出必要的药方。
所谓四诊——就是望、闻、问、切的诊断法的总称。
所谓望诊,就是通过观察病人身体来判断病情的方法。比如能通过皮肤哪些地方的颜色异常来诊断,亦或是通过观察舌头的状态来把握病情。
所谓闻诊,不仅是通过病患的发声状态和呼吸音,还会通过体臭和口臭之类的表征来探知病因。
问诊是药师常用的手段,通过了解病人最近的生活和饮食状况来判断病情。
切诊则主要是指脉诊和腹诊。
雪代完成四诊之后,会立刻说出所需的中药的名字。而调药的任务就交给了随行的飞廉。但是,一个人做这些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有些曾被雪代救治过的,在春日山手下干活的人也来帮忙打下手了。由于雪代正在诊断中,所以必须由飞廉来下达指示,比如需要怎么样的药,需要怎么去煎药。尽管飞廉的指示尚显笨拙,但是来帮忙的人都会很认真地执行。最后雪代完成所有人的诊断时,药材也才刚刚备好所需的量。
「呀,真不愧是你。不愧是我看好的药师啊。那么,我也忍了好一阵了,我的牙疼就拜托你了。」
「诶,道生大人是真的牙痛啊?」
对此飞廉也和雪代一样感到惊讶。春日山很少到宫城里去工作。比起尽忠职守的形象,他更以经常休息而出名。因为太多次拒绝去宫城工作,还常有天王山来的使者被派来确认情况。而每当此时,出来接待的人则会向使者展示非常严重的蛀牙。
——但是,那是下人的牙齿,绝不会是春日山道生的。
不过是在他的私宅里疗养的别人的蛀牙罢了。
毕竟春日山在不计报酬地向平民提供医疗服务,雪代和飞廉确实很能理解为什么春日山有人望。飞廉还想着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一见。但是,自己为了拒绝去宫城工作,还用在自己家疗养的贫民的蛀牙来作为证据,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春日山每次都会以治疗牙疼为由,请雪代到府上问诊,这次请雪代来的文书也和之前一模一样,飞廉还以为不过又是请雪代的借口罢了。
「终于道生大人也开始牙疼了吗。这可以理解为是报应吗?」
「不不,本来饮食生活就不好才是原因吧。」
雪代和飞廉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竟然在本人面前这样说我坏话啊……嘛,先不说是不是报应了,最近我确实吃喝太多了,也该反省反省……」
治牙疼是飞廉不多见的治疗。
虽说自古以来便有在仪式上等场合拔牙的行为,但实际上要拔掉坏牙是很难的。由于为了抑制疼痛和出血而使用的草药,不同地方差别很大,所以要对牙医技术进行统一和普及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在王都会先用针灸术进行镇痛,再进而完成治疗和拔牙。
「那么,我要从肩井的针灸开始,请把衣服脱去吧。」
雪代虽表现得很不情愿,却也开始着手准备。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春日山抱怨着,而雪代则完全无视了他。
所谓肩井是指两肩上的穴位。对这里进行针灸,不仅对肌肉疼痛和筋骨痛,以及牙痛的治疗有效,甚至对头痛也有效果。然而飞廉还没学到这里,所以只能在一边旁观雪代操作。
雪代很顺利地拔掉了牙齿,止血的处理也立刻做好了。
不仅是飞廉,就连接受治疗的春日山也不得不感叹雪代技艺精湛。
「哎呀,得救了。雪君,就把我的这颗蛀牙当做谢礼吧。」
「才不需要。」
「诶,你也拒绝得太快了吧?有这颗蛀牙的话,下次就可以用来装病了哦!」
「才不要呢,这种不干净的东西。而且我也不需要装病。我又不是道生大人。」
「不干净的话消毒一下不就好了。再用布包起来不就行啦。即使我不装病,宫城里那帮人也有装病的吧!雪君不休息的吗?用装病来休息吧!」
「……请丢掉吧。我可没有你那样的收集蛀牙的癖好。」
「你也太浪费了……明明可以有效利用的。」
飞廉被春日山的发言惊到了。用别人拔下的蛀牙装病什么的……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也就只有此人会想出这般方法了吧。
虽然不能把想法说出来,但飞廉果然还是觉得此人很不可思议。
「飞廉,——你现在是觉得我不可思议,或者说觉得我很蠢之类的吧?」
仿佛是看透了飞廉的内心一般,春日山问道。
在那之后,因为雪代在典药寮还有事,飞廉也得回去上学,便离开了春日山的宅邸。
飞廉正拿着课本去向讲堂,却迎面撞上了下课的医学生的人潮。
「啊,已经迟到了啊?」飞廉正想着,远处传来了云居打招呼的声音。
云居问他外勤的工作怎么样,飞廉不禁陷入了沉思。
「……真的是,朝廷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啊。」
「尽是些怪人吧。雪代小姐虽说头脑聪明,但也不免有些很奇怪的地方。那个人也是个怪人,对吧飞廉」
「不,不是说那个人……嘛,感觉直接承认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啊」
「你这么说就已经是承认了呦。」
云居吐槽道。
「啊,云居阁下。有件事想要请问你。」
「嗯,什么事?」
「我想见山荒阁下,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飞廉问罢,云居惊讶地抬起了头。
「山荒阁下……是那个山荒阁下吗?」
「是的,我必须去送信给他。」
「啊——是雪代的指示吗。不过你真的要见山荒阁下吗。那个人,可是在典药寮出了名的麻烦人物啊。飞廉还不知道吗?」
「……的确有听说过他以前是山贼什么的,具体情况倒是并不了解。」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如果对方是男的,他会不分青红皂白去和对方打架。他曾想去偷官马,结果被麒麟大人捉住了。他似乎误以为宫城里有很擅长打架的官人,所以选择老实认罪,现在作为药园的看守认真工作着。不过麒麟大人平时基本不把山荒阁下放在眼里,所以感觉他最近浑身散发着杀气。」
「那个人会和怎么样的人来往呢……」
飞廉带着不敢相信的心情喃喃道。
「走,我带你去。」云居迈出了脚步。
按照云居的说法,山荒原来是山贼的时候,跟一群市井混混有着广泛的交往。因此雪代将他作为探听情报的斥候重用起来,组织起了宫里和市井的情报网。据说由于有很多想调查的事,所以雪代会定期地和山荒进行书信交流。
「嘛……山荒阁下的确是适合做「粗活」的人才,所以雪代小姐才会器重他吧。而且,雪代小姐和麒麟大人关系也很亲密,山荒阁下貌似是想着跟雪代小姐扯上关系的话,或许就能和麒麟大人再战一场了。」
「但是,麒麟大人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么?」
「就是啊,麒麟完全无视掉了他。山荒阁下一股脑地想着麒麟大人,麒麟大人又一心想着雪代小姐。嘛,正所谓,意中人总是不会看向自己啊。」
「与其说这是悲伤的现实……倒不如说有些好笑呢。」
「一旦迷上某个人,怕是脑子就会变得奇怪啊。」
云居抬起头来,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他说,麒麟大人是个奇怪的人,总是会受到各种各样的人的喜爱。
「我也是听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麒麟大人的母亲似乎很早就去世了,她是在兄弟们的身边下长大的。」
「也因此,她的性格中有着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据说她虽然掌握了男子一般的武术和马术,但因为讨厌尽是男人的环境,所以为了找到能让她视作妹妹般的可爱女子,而来到了天王山。」
「那……只不过是传闻吧。」
「但是啊,看着麒麟大人对雪代小姐用心的样子,总感觉这未必是谣言呢。」
云居嘻嘻地笑了起来。
「啊,就是那里了——」云居指向了之前提到的前山贼——典药寮的药园警备主任•山荒,所常驻的值班所。入口附近好像是作坊一样,地面上杂乱地摆着斧头、门帘、锉刀、锤子之类的东西,附近的地面还散落着木屑和木片。既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材,也有像是感情爆发了一样变成木屑的木材残骸堆积如山。
「——与其说这是值班室,不如说是魔窟吧?」
「嘛,正所谓,不碰山荒,不会遭殃,这是典药寮医学生们的共识啊。」听闻飞廉的感慨,云居深深点头。
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了响动,好像是有人要出来了。「那,飞廉,祝你好运。」说罢,云居便势如脱兔地跑掉了,完全没有给飞廉阻止他的时机。而从看似窄小的门口出来的,是一个熊一样的彪形大汉。面对如此凶神恶煞之人,连飞廉都不禁害怕起来。飞廉感觉倘若自己再多上前一步,那只大手再一挥,自己只怕是会被暴打一番。
不过仔细一看,巨汉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粗暴和凶恶。
「谁啊,你——以前没见过你啊。」
声音并没有那么粗暴的感觉,不如说非常平稳。虽说若是他亢奋起来,无疑会成为无法控制的野兽,不过此时,似乎还能冷静地跟他对话。飞廉悄悄做了深呼吸,开口说道:
「初次见面。我是侍奉雪代大人的直丁,名叫飞廉。受雪代大人派遣,前来给您送信。」
「直丁?奇怪了,我听说是她的护卫要来啊。」
「是的,正是在下。不过,明面上是作为直丁在活动。雪代大人的请求在此,请收下。」
「不不,在那之前先来比试一番吧。」
「为什么突然要……」
飞廉不禁发出悲鸣。山荒完全无视飞廉的抗议,将双臂驾于胸前。飞廉连忙拉开距离,而山荒追问道。
「对山贼来说,山就是自己的庭院,自己的堡垒。但是,你觉得我为什么被叫做「山荒」呢?」
「我不知道啊。」
「就算在山里做些偷盗的营生,可猎物却不会总是自己送上门来。我还需要其他谋生的手段。正因如此,我呆在山里时也会做些其他能做的工作。我训练手下们,率领一众樵夫。那时,我正如这「山荒」之名,带人把整个山脊的一侧都砍伐一空了。」
「哇,真厉害啊。」
「也正因如此,我被麒麟寻得了住处,被打进了大牢。」
「哈……」
飞廉有些接不上话。
「我被她的强大吸引了。我啊,想者再和她比试一次。」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为此,需要把这宫中所有的男人都打趴下。所以啊,来战!」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啊——」
飞廉的抗议已经成悲鸣了。真是谜一样的男人啊。
「因为麒麟不跟我打啊。」
「就因为这个,你想打到所有的男人来泄愤吗?」
「不是。我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资格和她再战。」
「我也是有工作要完成的,不能陪你一决胜负呀。请不要把我卷进去。」
「那算啥,那算啥啊!既然已经失言了,就来肉搏吧!先说好,我可是会用上全力的!为了和麒麟再战啊!」
山荒那不知该说是像熊还是猪一般的巨大身躯不断突进着,飞廉迅速左右翻滚,回避掉了。虽然想尽可能不弄脏官服,但是在山荒的值班室附近都是些稀泥。虽说踩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是和那样的巨汉格斗无疑还是会弄得满身是泥。洗衣服太麻烦了,飞廉可不想弄脏衣服。
山荒看着飞廉巧妙地抓住机会躲开攻击,有些急了。
他用力敲打着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了怒吼。
「简直像猫一样敏捷啊。有种就像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战斗吧。来,来啊!」
「我只是来送信而已。请收下信吧。」
「我拒绝。如果你想我读信,就跟我好好打一架!」
「我已经说了我拒绝。」
啊,对了。飞廉放下架势,从怀中拿出了寄给山荒的信。
「你要是不读信的话我就不跟你打。」
山荒一下子也停下了攻击姿态。
「胆小鬼!我知道了,快把信给我!」
山荒懊恼地发出怒吼一样的声音,伸手接过信来。飞廉注意着不被抓住手腕,小心地递过了信,山荒认认真真地看起了内容。虽然飞廉并不打算把他当傻子,但多亏了他这么单纯。话说回来,让这种人去打探情报,不会太笨了些吗?不过,生性如此粗野,倒也有好的一面。根据任务需要的不同,应该也是能派上用场的。只不过平时就是个十足的麻烦鬼了。
「这次要去调查郊外吗。要停止调查药物的动向么。真是搞不明白……好,我知道了!这件事就让鼠和枭去办吧,毕竟他们是最优秀的。好了好了,飞廉!来跟我认真比划比划——什么?跑了!呜哇啊啊啊啊啊!」
在他读信时飞廉便早早跑掉了。背后传来了那位原山贼的怒吼声。
——在那之后,雪代春风满面地笑着,对飞廉和山荒见面时发生的事问了又问。几天后假期结束了,云居问飞廉:「说起来,你和山荒阁下的比试怎么样了?你在哪被放倒的?泥潭里?还是池子里?」
「我没跟他打啊。我拼了命从他那跑掉了。」飞廉带着有些愤慨的语气,摇摇头回答说。
「飞廉运气真好啊。要是被他缠上了,大部分的官员都会直接完蛋的。什么高阶武官也直接被放倒进泥水里,什么把别的官衙擅长打架的人沉进池子里,什么把训练中的武官推落悬崖……总而言之那个人是很有名啊。」
「……你等等,最后被推下悬崖的那位,还好吗?」
「怎么可能好。托山荒的福,明明还是个新人,就弄得全身骨折,辞职了。」
喜欢打架也该有个限度吧。
据云居说,山荒还因此受了严重警告,在那之后也没有再找过武官的麻烦。虽说如此,他还是经常挑衅典药寮的医学生们跟他打架,实在看不出他有所反省。
「哎,应该有不少官员都觉得飞廉来了真是帮大忙了吧。光是去给那个人送信、传话什么的,就已经很要命了。要是大家听说你能轻松地躲开他,那今后这样的工作,大家可就都要拜托你了。太好了啊,飞廉,你马上就会成为红人了。」
「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也是拼了命才躲开的啊。而且,云居阁下那么干脆地就抛弃了我……」
「原谅我吧。我的命可是很要紧的。」
「嘛好像也能理解……不对,我的命也很要紧啊!」
云居看着激动地反驳着的飞廉,笑着说知道啦。
飞廉叹了一口气。
「啊,说起来……云居阁下,休了快三天的假啊。」
为了倾吐在山荒那被抛弃的怨言,飞廉这三天一直在寻找云居的身影,但是云居并没有出现在典药寮。通常来讲都是六天才放一次假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啊,嗯。父母有点事。」
「啊,是生病了吗?」
「嘛,本来身体就比较弱。所以我为了照顾他们就请假了几天……」
「……真是不容易啊。」
「飞廉做什么了呢。休息日去见家人了吗?」
云居无心的一问却让飞廉陷入了沉默。本该讲些附和之词的,可飞廉却开不了口。
「……啊。关系,不好吗?」
「不是那样……是因为见面太难了。毕竟在很远的山村里。虽然,我是很想见的。」
「啊,因为是直丁所以很难回去吗?」
「嘛,就是这么回事。」
飞廉含糊地回答道。
之后飞廉和云居边走边闲聊着。
今天的课好像很难啊。学习方面没问题吗,飞廉。不会吧。不要那么自信地回答啊,真是一如既往有趣的家伙呢。药材的种类和使用方法太多了,不能简单一点吗。嘛,人不生病的话就不需要药了,那现在的学习就变得没意义了吧。要是真有那天就有趣了。所有药师都会被扫地出门吧。然后在这工作的所有人都露宿街头吧。有趣吗?嘛,我也只是开开玩笑罢了,没关系的吧?
——此时。
「啊,那边的两位,打扰一下。」
背后突然传来的搭话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为身穿未曾见过的官服,头发白了部分的男子。
「请问二位可知一位名叫雪代的医学生在哪里?」
「雪代大人的话,可能会在里边的药殿吧。」
「啊,其实我已经去过那里了,但是她不在。」
不在的话,雪代会不会在和气大人那呢,飞廉想着。今早在药殿里,雪代好像是说了「和气大人或许会叫我去谈别所增设的事情」之类的话。
「或许是在和气大人的办公处吧。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去叫她吧。」
「非常感谢。那我就在药殿等候了。」
「在下名叫飞廉。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飞廉急忙叫住正要走向药殿的男子。
「啊,失礼了。我叫春鸟。还请多多关照,飞廉阁下。」
叫做春鸟的官吏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向药殿走去了。飞廉目送他走去,回过头来发现旁边的云居表情有些奇怪,还一直看着春鸟的背影。
「怎么了,云居阁下?」
「不……没什么。」
云居阴沉着脸,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