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了治愈身体而进入浅眠。
因此做了无数的梦。梦见那整理不完、存在于遥远过去的记忆。
梦里的她是个小孩,又是名魔女,她以无数的模样度过了无数的时光。
恍若独自走在空无一物的乾枯荒野中。
昙花一现的契约者们,也都活在自己的时间中一个个死去。
持续往前迈进的只有自己。不对,这只是她自认为在前进,其实她一直停滞不动也说不定。自从失去一切的那一天,她就──
此时,突然有某人的手抚摸了自己的头发。
意识涌现,视线照进一道光芒。
她感觉到周围很明亮,却无法从沉睡中醒来。温暖的手仍旧轻轻地抚摸著她的头部。
那只温柔的手彷佛在守护著自己般,这份触感令她沉进没有梦境的安眠之中。
就这样,当她的身体总算痊愈、自然清醒的时候,缇娜夏赤裸地抱著膝盖,歪了歪头。
「……奥斯卡?」
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名字。
胸口深处突然感受到一股温暖……魔女尝到了些许羞涩的滋味。
※
统整了从魔女那边听到的内容后,奥斯卡立刻在要塞的执勤室中制作了这次的报告书。
再来只要回到城里将这份报告提出,事情就告一段落了。他抬起头,向待在附近的缇娜夏招手。
「怎么了吗?」
缇娜夏一脸疑惑地靠了过来,奥斯卡自然地抱起她的身体,让她朝著侧面坐在自己的膝上。抱著失去意识的她时,能感觉到那具苗条身躯的重量,然而她现在轻盈到不像是人类。她平常之所以会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或许就是因为用魔法减轻了重量的缘故。
如同孩子般被抱起来的缇娜夏,对契约者翻了个白眼。
「你做什么啦……」
「没什么,因为你现在的外表让我忍不住就想摸你。」
「…………」
尽管缇娜夏摆出厌恶的表情,奥斯卡却毫不在意地梳理著她整齐的黑发。
「我姑且有命令先回去的人要三缄其口,但这副模样已经无法隐藏你是魔女的事实了。你要至少把外表变回去吗?」
「不,没关系。毕竟要管住别人的嘴巴并非易事。」
「这样啊。」
「反正我也对称呼这个笨蛋王子为殿下感到累了,这样正好。」
「原来你会累啊……」
魔女跷起修长的腿,将浮在空中的那克拉到自己膝上。从窗户射入的日光,让她白皙的双腿增添一丝温度。
「魔法湖会起雾是因为魔兽的缘故,我想很快就会放晴了。今后只要每三个月去观测一次就行。啊,请提醒他们要小心岩石坍崩。」
「魔法湖不会消失吗?」
「因为那是飞散在那块土地上的强力魔法的残渣……就算稍微消耗了一些,立刻又会吸取周围的魔力以及生命力恢复原状的。」
「原来魔法湖是这样的啊。」
奥斯卡抚摸著缇娜夏露出的指尖,结果那克却把玩起他的手。魔女环起双臂,开始沉思。
「不过,我很在意被你砍伤的那名男魔法师。也就是说,从旁指点那个骸骨的就是那个男人吧?」
「大概是吧。」
「他不惜做出这种事还要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真令人烦躁,他大可堂堂正正地来找我啊。」
「因为那么做很有可能被杀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虽然我是会杀了他没错。」
看她讲得如此直截了当,也难怪对方会提防她。但是照这样看来,对方今后依然有可能以间接方式出手,确实比正面对决更加麻烦。
然而,缇娜夏斩钉截铁地说道:
「总之,既然目标是我,当然不能给你添麻烦。要是他下次找碴,我会确实收拾掉的。」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别逞强啊。况且交给你一个人处理,反而会让我担心。」
「……我以后会注意的。」
她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想必是明白自己让人担心了吧。奥斯卡见状露出微笑,然后让那克坐到自己肩上,同时说出之前想问的事情。
「话说回来,我的曾祖父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没什么,好奇心使然罢了。那具骸骨不是有提到吗?」
当时那名老魔法师将雷基乌斯称为「魔女心爱的男人」。然而,缇娜夏苦恼地抱著头。
「那是因为!当时确实有人产生这样的误解。但我事先声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法尔萨斯也流传著那样的故事喔。」
七十年前国王与魔女之间的事迹,以童话故事的形式在孩子间广为流传。奥斯卡当然也听过这则故事。故事中描述的缇娜夏完全符合魔女给人的既定印象,因此当他实际接触本人后才会这么意外。
「我知道似乎有那样的故事流传,但感觉听了会让人生气,所以我从没听过。」
「据说魔女向请求自己协助的国王提出的代价,是逼迫他与自己结婚,献出这个国家……」
「唔哇啊啊啊!」
「尽管战争结束后,国王认分地举办了结婚典礼,魔女却不见人影消失而去。」
「是有些地方符合啦!但根本不是那样!」
魔力似乎随著怒气流泄而出,窗户的玻璃发出了啪唧啪唧的怪声。光是这样好像就令她精神受到严重打击,缇娜夏沉重地叹了口气,肩膀跟著垮下。奥斯卡见状以手指抚摸她的脖颈。
「也对,我早就料到是这样了。」
魔女身子一抖,开始乱动。
「很痒耶!请你收敛一点。」
「啊啊,抱歉。要是摸太久可不妙。」
奥斯卡松开触摸缇娜夏的手放她自由之后,魔女无声无息地浮上空中,那克也跟著飞了上去。缇娜夏抱住那克之后,在空中重新跷起脚。
「雷格他……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个笨蛋国王。」
「…………」
第十八代法尔萨斯王──雷基乌斯•库鲁斯•拉尔•法尔萨斯,由于父王突然驾崩,年仅十五岁便继任王位。他人品正直,不懂得怀疑他人,也不知何谓放弃,行事总是光明磊落,据说是一名善良的国王。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杜尔札侵略之前……他登上塔顶后我便询问有什么愿望,结果他突然就向我求婚……」
「真是超乎常理啊。」
「还有一个人也这么做就是了。」
奥斯卡充耳不闻地向那克招手。龙呼应这个动作飞去之后,魔女一边在空中缓缓回转,一边翻著白眼俯视著他。
「算了,毕竟你状况特殊,倒还说得过去!真是的!以前从来没有这种人!所以我就说要把魔女迎为王妃根本是脑子有问题,好好说教了一顿……」
「所以才会变成你胁迫他献出国家吗?」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奥斯卡之所以会得到类似的忠告,或许都是曾祖父的错。
「所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拒绝了,可是他缠了我两天。」
「…………」
「我最后受不了就发了脾气,他才总算提出其他要求,结果竟然是『希望你能待在我的视线范围,直到我死为止』。说起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爬塔的啊?」
「……真是笨蛋啊。」
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往事,然而他只能忍住头痛,请缇娜夏继续说下去。
「你答应了吗?」
「有附带条件。我接受这项提议,但在那期间我不会为他做任何事,也不会提供帮助。要是他请求我协助,那么基于新的契约条款,我从此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然后魔兽就出现了?」
「他非常不情愿地来拜托我。不过我认为他还挺快做出决断的。」
「重臣们想必不想把这种历史记录下来啊……」
所以他们才会扭曲事实,将那种童话故事散播出去吧。不过对于身为当事人的魔女来说,根本就是在找麻烦。缇娜夏的双手在空中不住打颤。
「要是到这边就结束,那还算好呢!」
「还有后续吗……」
「契约是结束了没错,但他说『身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不会受到契约束缚』。」
「然后?」
「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擅自准备了结婚典礼……还把新娘礼服送到我的房间……」
「…………」
奥斯卡按著太阳穴。这下不只是头痛,他甚至感到一阵晕眩。
「我当然不管他啊,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面了。」
「我感觉自己知晓了不该知道的历史黑暗面。」
这样就算被说是笨蛋国王,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奥斯卡总算明白,为什么和她第一次见面时,魔女不想说出与曾祖父订下的契约。
「不过……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是个笨蛋,但我觉得他就像家人一样。」
缇娜夏垂下眼帘,那双暗色的眼眸中似乎浮现出千头万绪。
──假如她不是魔女,是否会接受国王的求婚呢?
这个假设根本不符合现实。但万一真的是那样,她究竟会过著怎样的人生呢?
「我和后来成为王妃……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感情也很好。她脑袋聪颖且性格机灵,我想应该有好好管住雷格吧。你和她有点像呢。」
魔女将这段回忆做了个总结,然后轻飘飘地降落在奥斯卡面前。她以白皙的手触碰契约者的脸颊,圆润的瞳孔凝视著他。
那双眼睛,彷佛在注视著她内心消逝而去的景色。
※
缇娜夏回到城里后,便公开了自己身为魔女的事实,众人对此有各式各样的反应。
由于那则童话故事的影响,许多人都对她待在奥斯卡身边一事面有难色。然而,与她有过交集的人纵使有程度上的差异,但几乎都以友善的态度接受这件事。不过他们内心肯定也有些矛盾吧。尽管如此,他们都没把这点表现出来,缇娜夏只好回以复杂的微笑。
与此同时,奥斯卡郑重地将缇娜夏介绍给以父王为首、知晓诅咒一事的几个人。众人聚集的场所不是谒见厅,而是位于王城深处大厅的其中一室。在这里的除了国王凯文之外,还有内大臣尼桑、老将军艾塔德、魔法师长克姆,以及与奥斯卡一同长大的拉札尔。他们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听著陪同魔女前来的奥斯卡说明事情经过。
「如此这般,她预定会成为我的妻子。」
「才不会!我闷不吭声地听著,你就说出这种糟糕的说明!」
由于身高差异,魔女浮在空中摇著奥斯卡。国王见状后,起身安抚道:
「很抱歉,吾儿说了如此无理取闹的要求,由我替他向你赔罪。不过,难怪我会觉得曾经在哪见过你。以前我偷看过祖父的日记,上面夹了张你的肖像画。」
「如果还在的话,麻烦你帮我处理掉……」
缇娜夏面红耳赤地降落到地面,国王则维持站姿面向她。
「实际上这个问题怎么样?能设法处理吗?」
魔女听到这理所当然的提问,露出了困扰的笑容。
「为了将诅咒无效化,我姑且开始进行解析了。毕竟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要求我待在这座城里生活。」
「不,我是打算在这一年内让你松口答应,才找你来的。」
「什么话啊!我第一次听说!」
「照当时对话的走向来看,也只有这个理由吧。」
「这种选项根本不可能!」
见魔女满脸通红地发著脾气,奥斯卡笑了出来。看到契约者丝毫不为所动,缇娜夏用力握紧拳头,然后面对国王并切回话题。
「……虽然我正在进行解析,但在这个领域中,沉默魔女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我预估直到完成解析为止,至少还需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就算解析成功,恐怕也不能奢望完全解咒。不过,我会设法处理到最后的,请放心吧。」
「要是不行,只要由你负起责任就好。」
「别触我霉头啦!」
缇娜夏再次猛力摇著奥斯卡。艾塔德见状,向坐在旁边的拉札尔轻声说道:
「在我看来,他们感情不错啊……」
「两位确实感情很好呢。」
※
「真是的……那个介绍是怎样啊……」
谒见国王后耗尽精力的缇娜夏,浑身无力地倒在城里的谈话室。看到她趴在桌上的模样,坐在旁边的奥斯卡装傻地说道:
「我没有说谎吧?有任何问题吗?」
「不是没说谎就好了!我绝对不会跟你结婚的!」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无法顺利让诅咒无效化,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吧?」
「……我会设法解决的。像是把其他魔女介绍给你之类的。」
「你这手段也太狠了吧……」
换句话说,就是要推排除了她以外的王妃候补吧。撇除对他施加诅咒的沉默魔女本人,还剩下三名魔女。缇娜夏以白皙的指头抵著太阳穴。
「其中一人太过危险所以没办法,另外一个没办法沟通,剩下的那位倒是还行。虽然个性上有不少问题,但至少是个美女,我想你肯定也会中意她的。」
「你怎么会觉得这种介绍方式会让我改变心意啊?」
虽说不是对其他魔女没有兴趣,但他充其量只是将她们视为隐藏在历史幕后的强者。如果要作为自己的妻子,没有人比眼前这名第五位的魔女更吸引他了。奥斯卡乾脆地做出结论。
「不需要介绍。我会很有耐心地说服你的,没问题。」
「别说服我啦笨蛋!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缇娜夏大喊后站起身,直接走去泡茶了。此时,魔法师卡普以及希尔薇娅等人也走进房间,开始一同热烈地谈天说地。
奥斯卡一边收下茶杯,同时向拉札尔询问。
「你说城里出现了幽灵?那是什么?」
「现在正在流传喔。据说夜晚会有全身湿淋淋的女性走在走廊上,已经有好几个人看到了。听说她走过之后,地板会变得湿漉漉的呢。」
「感觉很不好打扫呢。」
缇娜夏冷淡地说出这番感想,她旁边的希尔薇娅却一脸铁青。看来这名可爱的魔法师似乎不擅长听鬼故事这类的话题。在她对面的卡普则把凝视著茶杯的脸抬了起来。
「不过,我也有听其他魔法师提过,在走廊上遇见了全身湿淋淋的女性。听说对方还默默地观察著他们的脸,害他们怕得闭上眼睛,结果什么都没发生。等他们再次张开眼睛时,才发现眼前早已空无一人,只看到湿答答的地板。」
「讨厌啦!」
希尔薇娅遮住双耳趴在桌上;魔女露出苦笑并拍了拍她的肩膀。
「幽灵什么的根本不存在。灵魂虽然是力量的存在方式之一,但死后便会自然地四散消失。要在死后依旧保持型态或是意识,就连魔女也办不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要是有那种存在,肯定不是人类呢。」
「不要啊啊啊!」
听到希尔薇娅的惨叫,魔女惊觉自己说错话后吐了吐舌头。奥斯卡则是追问道:
「你说不是人类,意思是有某种存在混进城里了吗?」
「大概吧。能办到这点的,应该是魔物或是魔族那类吧。毕竟没亲眼看到,我也不能断定……」
「魔物与魔族有什么不同呢?」
并非魔法师的拉札尔提出单纯的疑问,于是缇娜夏面带笑容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两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别。不过,所谓的魔物是既存的动植物因强大的魔力或瘴气变化而来,或者是继承其血脉的存在。经常会对人们乱来的就是这种。杜尔札的魔兽虽然是从宝石诞生的稀有类别,但大致上也可以将它列为魔物。」
缇娜夏白皙的指尖在空中不经意地滑过,众人的眼前随即出现一头小型银狼。银狼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后,很快便消失了。
「相反地,魔族是打从一开始『就是那种存在』的异种。这部分以人类的观点来做分类的话,会将水妖、妖精或是梦魔之类的异种混为一谈。只不过若是真正的高阶魔族,就会成为与人类所处位阶不同的概念存在,鲜少出现在我们的位阶之中。」
听到魔女的说明后,魔法师卡普从旁补充。
「在黑暗时代,有过将高阶魔族视为神明崇拜的案例。举有名的例子的话,像是聂毕司湖的水神这类。若说到其他关于高阶魔族与人类扯上关系的例子,大概就是铎洱达尔的精灵吧。」
「铎洱达尔是古代的魔法大国吧。我记得那个古国在一夜间被毁灭了?」
奥斯卡想起了大陆的历史,拉札尔却显得一脸茫然。卡普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根据传说,铎洱达尔有十二位高阶魔族,以『精灵』的名义遭到封印。然后在继承王位时,新王会从中选出一到三位作为自己的使魔。话虽如此,这毕竟是以前的故事,况且我不认为能驱使复数的高阶魔族,所以真实性很令人存疑。」
听到他们畅谈魔法史,缇娜夏露出苦笑。
「像那一类的概念存在,愈是高阶就愈对人类不感兴趣。毕竟两者的实力相差悬殊,就像你们也不会故意去戳虫子欺负它吧?」
听到魔女自然地说出这番话,其他人面面相觑。奥斯卡则兴致勃勃地询问:
「就你看来,高阶魔族跟你的力量也存在那么大的差距吗?」
「如果是我,应该能压倒性取胜吧。不过遇上最高阶的对手,还是会很吃力就是了。」
「喂。」
换句话说,魔女与其他人类之间的差距有如天壤之别。她阖上眼帘,露出微笑。
「所以,我想在城里被目击到的,应该不是那么高阶的魔族。要是那种存在混进来,我肯定会注意到的。」
「真是场莫名其妙的幽灵骚动。之后再去调查吧。」
奥斯卡看了看时钟后站起身。
「好啦,开始工作吧。缇娜夏,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买衣服,因为尺寸已经不合了。希尔薇娅,你之前说好要带我去买喔。」
「啊,好……好的!」
或许是想拋开恐惧感,希尔薇娅发出了充满干劲的声音后站起身。见黑发魔女与金发魔法师站在一起,卡普对拉札尔咬起耳根子。
「那两个人一起行动的话会很显眼呢。」
不知奥斯卡是否听见了这句话,他回头观察她们两人后,对脸色依旧很差的希尔薇娅说:
「麻烦你帮她选黑色或白色的衣服。」
「好的……请问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
「谁理你啊!」
魔女用右手制造出小颗光球,朝著踏出房外的奥斯卡扔了过去。然而,光球将要击中奥斯卡的背部之前,便撞上了她自己设下的守护结界,消散而去。
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笑声,就这样从门的另一端扬长而去。缇娜夏以苦涩的表情目送契约者离开,拨了一下那头黑色长发,然后向希尔薇娅招手。
「好啦,我们走吧。你不用认真听奥斯卡说的话,衣服我会自己挑的。」
「啊,好的……」
移动到走廊上的缇娜夏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她还是少女模样时,肉体年龄为十六岁,现在则是十九岁。尽管身高没有太大变化,但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描绘出富有女人味的曲线。身穿城里魔法服的缇娜夏,抬头望向晴朗无云的窗外。
「反正法尔萨斯气候莫名炎热,刚好是个换衣服的好机会。」
「不过一直住在这里,就会适应这个气温了呢……」
希尔薇娅依旧以萎靡不振的口吻附和。见魔女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后,她在脸前挥了挥手。
「那个,我真的很不擅长听那种话题……对不起。」
「别介意、别介意。不管是谁都有不擅长应付的东西嘛。」
「缇娜夏大人也有不擅长应付的东西吗?」
「请别叫我大人……」
从窗户可以看到士兵们的训练场。缇娜夏一边看著以剑互击的他们,一边露出苦笑。
「其实我以前不擅长应付的东西挺多的,不过该说是活太久而磨损掉了吗……现在的话,应该还是不擅长『让人入睡』吧。」
「那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哄孩子睡觉吗?」
希尔薇娅歪著头回问,但是魔女只是露出微笑,没有对此再多说些什么。相对地,她想起了其他事情,摆出苦涩的表情。
「还有,我不擅长应付奥斯卡。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个人啊,该不会是把我当作捡回来的猫之类的吧……」
不论怎么想,自己受到的对待都和小猫一样。奥斯卡对于她身为魔女这件事,搞不好也只是将之看成猫咪的不同毛色。她本已经做好觉悟,会因为魔兽事件而稍稍遭到疏远,但奥斯卡至今对她的态度依旧没变。这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到魔女难掩不解的情绪,希尔薇娅有些为难地回应:
「你们的感情看起来确实很好喔。」
「咦咦……?确实很好……?」
魔女一脸难以释怀地不发一语。希尔薇娅见状,似乎忘了传闻带来的恐惧,笑了出来。
※
「听说有幽灵出现欸?」
从两、三天前开始,城里的人们就一直谈论著这个话题。士兵们在值班室内闲聊时,年纪尚轻的斯兹特停下正在磨剑的动作。
「幽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最近的传闻啦。你回老家一趟后开始流传的。」
「原来啊,那真的是最近的事欸。」
斯兹特听到这番话后便理解了。直到三天前,他都待在法尔萨斯东部的老家。那里是片被森林与湖泊围绕的美丽土地,但自从他在城内任职之后几乎三年没有返乡。因此他趁这次休假久违地探望了双亲,还顺便去看了位于湖泊的古城。
理解状况后,斯兹特继续磨剑。此时,一名士兵眉开眼笑地向他搭话。
「是说啊,你看过魔女了吗?很赞喔!虽说她之前那样也是个美女。」
「我从老家回来后还没见过。」
伙伴所说的魔女,似乎就是偶尔会来训练场练剑的少女魔法师。虽然王太子之前声称「从魔女之塔带了一名见习魔法师回来」,但她其实就是魔女本人。
魔女是他们只在童话故事上看过、在这块大陆上仅有五人的体现者。那样的人物实际存在,如今还和他们待在同一座城里,这种感觉相当不可思议。不过对斯兹特而言仅此而已,他不打算随著周遭的人瞎起哄。
可是与冷淡的斯兹特相较之下,其他士兵却很热烈地讨论著这个话题。
「我认为你应该去看一下,简直就是所谓的倾世美女啊。」
「殿下似乎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看来法尔萨斯终于要落入魔女手中了呢。」
见伙伴们愉快地开怀大笑,斯兹特总算抬起头。他对著大笑的众人投以冰冷的视线。
「你们也太过分了吧。她来这里的时候,大家都跟她说过话吧?她不是个挺温柔的好孩子吗?」
「是这样讲没错啦……」
不负责任的八卦好似空气被抽掉而消气般,转眼便止息了。
※
就算是在城内,夜晚的走廊依旧昏暗而令人不快。
等间隔设于墙上的烛台灯火,一闪一闪地微微摇曳著,将走廊上的两道人影拉长。拉札尔抬头看著走在前方的主人。
「工作到这个时间,要是撞见幽灵该怎么办啊……」
「缇娜夏不是说过没那种东西吗?如果有就是魔物。」
「反而更糟糕啊……」
奥斯卡说著说著,便将手放在腰间。如今他挂在腰上的,是一把质朴的护身剑。奥斯卡在城里时,基本不会将阿卡西亚佩带在身上,但他或许该随身携带王剑才对。奥斯卡犹豫著该不该付诸实行时,拉札尔继续向他提出忠告。
「就是因为殿下什么事都打算亲力亲为,缇娜夏大人才会……」
拉札尔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听到屁股著地的声响后,奥斯卡回头望去。
「别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滑倒啊。」
「与其说什么都没有……不如说很滑……」
拉札尔用蜡烛的灯火照亮碰到地板的手。
他的手上──不知为何湿成一片。
奥斯卡瞪大双眼,拉札尔准备张嘴发出惨叫。
然而在他尖叫之前,一双冰冷的女性手臂便从背后伸了过来……像是要包住他般,将他紧紧抱住。
「缇娜夏!醒醒!」
已经在自己房间入睡的魔女,被突然闯进来的男人抓住白皙的手臂。
经过国王的判断,决定将她七十年前使用过的客房,再次分配给她作为房间。由于雷基乌斯的命令,那个房间在这七十年来一直都摆设著原有的家具,只有维持基本打扫。被带到自己从前的房间时,她脸上浮现了复杂的笑容。
魔女从安宁的床上被人强行拉起,揉了揉惺忪睡眼。
「唔──奥斯卡……怎么了?」
缇娜夏张开暗色的眼眸,低头看著以抱婴儿的方式将自己抱起的契约者。或许是因为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铁青。
「拉札尔……死了吗?」
「为什么是疑问句?」
她立刻得知了理由。缇娜夏听说状况后便赶到现场,此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躺在走廊一隅的拉札尔虽然没有外伤,但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清醒,而且身体宛如冰块般冰冷。她一看到拉札尔,立刻低喃道:
「这是灵魂出窍。」
「你说灵魂……有办法得救吗?」
听到奥斯卡这句话,魔女抿紧嘴唇。她将魔力聚集在双手之后,触摸拉札尔的身体。
「身体能由我来维持……但是灵魂最多只能撑三天,不快点取回来就会魂飞魄散。」
缇娜夏向待在旁边的士兵搭话,请他将拉札尔运到其他房间。
「我姑且找找看,只不过他的灵魂肯定已经不在城内……应该被带走了才对。你有看到幽灵吗?」
「有。是个肌肤苍白的绿发女人。剑从她身上穿了过去,手感就像砍到了水。」
「看来是水妖啊……」
缇娜夏转头望去,发现走廊上残留著一池水洼。她皱起眉头说道:
「总之,请先询问城内所有人,最近有没有去过水边。水妖一般来说不会离开自己的栖息地,她会来这里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
「知道了。」
魔女跑著追上被抬走的拉札尔。
奥斯卡则为了集合众人,转身离去。
尽管是在深夜,留在值班室的士兵依然被仓皇叫醒,一个一个依序接受问话。
斯兹特当然也是被叫起来的人之一。亚尔斯默默听完他说的话后,带著斯兹特来到了城内的一个房间。
他平常几乎不会踏进城内。一走进房间,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摆放在正面窗边的床铺。某个人正在那张床铺上沉睡,旁边有名女人背对著门口站著。斯兹特觉得女子的那头长发有些似曾相识。
「──来了啊。」
此时,右手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斯兹特对这道声音也非常熟悉。他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以最尊敬的方式敬礼。奥斯卡坐在椅子上,催促著斯兹特。
「说给我听听。」
「是、是的。前阵子我回了老家一趟,当时曾绕去附近的湖泊。我在散步的时候,发现那座湖泊附近有乾枯的喷泉,出水处还被石头堵住,所以我就……」
「将石头移开了吗?」
「是的。」
「当时有任何异状吗?」
「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水稍微喷出来一点,沾到了手上。」
奥斯卡环起双臂,望向窗边。
「缇娜夏,你怎么看?」
「我想就是他。」
女性转过身子,斯兹特看到她的身影后顿时哑然失声。
犹如黑丝绸的头发与白瓷般的肌肤。暗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房中,带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超脱人类的美貌,就像是将苍色的清澈月夜凝缩在人类的形体中。他现在清楚知道,为何伙伴们会为之骚动了。
「我想那处喷泉应该和水妖栖息的湖底联系在一起,石头是用来封印的道具。」
「因为封印解开,连接到湖底了吗?」
「我想那水妖八成是追著斯兹特身上沾到的水,来到这里的。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走拉札尔。」
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斯兹特一瞬间愣了一下,但立刻想起这名女性和之前一起练习剑术的少女是同一人。当他听见女性突然提到拉札尔的名字,心中便涌起一股不安。
「那个……请问我做了什么不妙的事吗……?」
「这件事之后再说明,总之立刻出发吧。麻烦你带我们到那座湖。」
「遵、遵命!」
斯兹特敬礼之后,便和亚尔斯一起离开房间。奥斯卡站起身,走到床边观察拉札尔的睡脸。看著昏迷不醒的儿时玩伴,奥斯卡低喃道:
「你再稍等一下,我会设法解决的。」
听到契约者冷静的声音,缇娜夏一脸担忧地抬头望著他。
「你果然要自己去吗?」
「不然是谁呢?」
魔女盯著他佩带在身上的阿卡西亚,轻轻地叹了口气。
「守护结界无法防御一部分的魔物或妖精使用的精神系法术,所以请你小心点。相信感觉,别被囚禁在虚构之中。还有……」
「还有什么?」
缇娜夏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缓缓开口:
「万一你有生命危险,身为守护者的我会立刻前往你的身边。到时就没办法帮拉札尔延长寿命了你明白吧?」
奥斯卡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动摇。他低头看著缇娜夏,然后摸了摸她娇小的头部。
「我明白,所以你别露出那种表情。」
或许是月光造成的阴影所致,她的表情显得十分沮丧,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然而魔女不发一语,只是嘴角微弯地浅笑。
「我会轻松拿下胜利回来的。」
奥斯卡如此说道。他将视线从拉札尔苍白的脸上移开后,离开了房间。
在月光下,一行人从城里出发。奥斯卡、亚尔斯、杜安以及斯兹特四人骑著马,由斯兹特领头前往东方。要前往那座有问题的湖泊,一般来说得花上三个钟头,赶路的话大约两个小时就能抵达。
出城之际,有只巨鸟从黑暗中飞来,奥斯卡差点拔剑迎击,但立刻发现那其实是那克。那克叫了一声后,便停在奥斯卡的肩上。
「那、那家伙是什么?」
斯兹特战战兢兢地指著初次看到的龙;奥斯卡则搔了搔那克的喉咙。
「她操心我们,才派你来的吧。」
对奥斯卡要出城一事,她始终没有给出好脸色,想必是不愿让奥斯卡独自去面对防御结界或许会不管用的对手吧。奥斯卡一边注意别把那克甩下,同时加快了速度。
众人没有休息地一路策马狂奔,抵达湖泊附近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从他们抵达的地方望过去,对面是一座小森林,视线穿过树林间可以看到湖泊。杜安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致,赞叹道:
「这……真是惊人啊。」
巨大湖泊的西半边垄罩在森林之中;东半边则与丘陵比邻,山丘上还建有一座古老的城堡。趋近腐朽的城堡有座延伸到丘陵下方的庭园,一半已经浸于湖水之中。白色圆柱并排著耸立于水中的景象,带给一行人自己正身处异界的感觉。
看到眼前充满幻想的景致,奥斯卡不由得说出无忧的感想。
「要是带缇娜夏过来,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机会难得,不如顺便取得转移座标吧,殿下?」
「这样以后也会比较方便。有劳你了。」
杜安开始进行取得座标的咏唱,然而斯兹特目不转睛地盯著湖泊。
「我、我之前来的时候,庭园并没有被湖泊浸蚀成这样……」
「…………」
见其余三人沉默不语,斯兹特深切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严重。
──他当时并不认为,自己做了那么严重的事。他只是没来由地觉得,那带有黏性、顽强地卡在上方的石头很恶心,所以想将石头拿开,让环境变得整洁一点。
奥斯卡体谅部下的心情,下马后轻声说道:
「别在意,我会设法解决的。总之,只要先潜进湖里就行了吗?」
「不,我从森林的方向感受到浓厚的魔力,先去那边看看吧。」
就像是在证明杜安所说是正确的,那克离开奥斯卡的肩膀,开始朝森林的方向飞去。一行人为了追上它,纷纷迈出步伐。
森林蓊郁而阴暗,刚升起的太阳也无法充分地照射进来。那克在没有道路的森林中轻飘飘地飞行,为了要跟上这名小小的向导,必须由走在前头的亚尔斯一边挥剑砍断树枝一边前进。
「殿下,请注意脚边。」
「魔力相当浓厚……似乎是雾呢。」
杜安如此说道,然而并非魔法师的另外三人完全摸不著头绪。一行人注意著不要走散,同时慢慢踏入森林深处。奥斯卡望著头上茂盛的树木,询问斯兹特。
「那座城堡的所有者,我记得是以前的领主吧。现在城堡就这样被扔在那边不管吗?」
「住在附近的人不会靠近那里。我小时候听过那座城堡的传闻,并不是什么好事。」
「是怎么样的传闻?」
「关于住在湖泊边的女孩的故事。据说领主的儿子遇见了美丽的女孩并向她求婚,然而女孩以自己不是人类为由拒绝。但领主儿子并没有因此退却,最后两人依旧结为连理。只是过没多久,领主儿子就变心爱上其他女性,女孩便哭著离开,前去湖泊。」
「真是让人郁闷的故事。」
「我有同感……」
「不过话说回来,栖息在湖泊的女孩啊……」
缇娜夏说过怀疑是水妖所为,听了这个故事后就感觉更可疑了。虽然不知理由为何,但拉札尔肯定是被非人的女性给看上了吧。缇娜夏说出窍的灵魂只能维持三天,但如今离事发还不到一天,他应该不会就这样失去拉札尔才对。奥斯卡这样说服自己。
他们两人是儿时玩伴,从小就一块儿在城里长大,比亲兄弟更加瞭解彼此。
此时奥斯卡想起,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拉札尔那张不会怀疑他人的微笑。
「明明知道会抽中下下签,为什么还要跟著我啊……」
奥斯卡勉强露出苦笑,悔恨的心情却令胸口一阵悸痛。那么害怕幽灵的拉札尔明明就在自己眼前遭到袭击,他却什么都办不到。奥斯卡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焦躁。
──就在他陷入沉思时,折返回来的那克撞上了他的脑袋。
「喂,很危险啊。」
奥斯卡把缠在自己头上的那克扯了下来,重新环视四周。他这才赫然惊觉,周围不知不觉间只剩下自己与那克。
「糟糕。」
对方不知何时动了手脚,众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分散开来了。这一路走来,都是由亚尔斯在前方砍掉树枝前进,然而现在回头竟只见枝叶繁茂的树林。
「不妙啊……亚尔斯不用担心,但另外两个人就难说了。」
虽说杜安和斯兹特都是本领高强的人,但在这诡异的森林里不清楚会发生什么状况。尽管心里担心著他们,奥斯卡还是拔剑以砍掉树枝前行。不管怎样,他决定继续朝著那克伸长脖子所指示的方向前进。奥斯卡对这头帮忙带路的小龙心怀感激。
此时,脚边忽然传来啪唰一声。
往下一看,遍布周围的树根缝隙间积著浅浅的一滩水。看样子,森林从这里开始便慢慢受湖水浸蚀。他提高警戒,继续踏出步伐。
──下一瞬间,奥斯卡察觉到某样东西,弯下身子。
从背后台来一阵风,自头上吹过。「那个」停在前方的树枝上,发出嘻嘻的高亢笑声。仔细一看,那是有著犹如蝙蝠翅膀的绿色小鬼。与此同时,背后也传来了吵嚷的笑声。
「来了吗?」
奥斯卡再次确认被树根及水所覆盖的立足处,然后架起了阿卡西亚。就像是在等待他做出这个动作般,小鬼们纷纷杀了过来。
他首先将空著的左手举起,对著跳过来的小鬼。
小鬼在碰到手之前,便一头撞上了守护结界。紧接著,奥斯卡将空中摇摇欲坠的小鬼,连同正面冲来的另一只一起扫飞。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闪过从旁边飞扑过来的另一只,失去目标的小鬼随即顺势撞上树木。就在这时,又有另一只小鬼趁机袭来。
「跟羽虱很像啊……真是没完没了。赶紧前进吧。」
要是每次都得停下来迎击,根本永无止境。于是奥斯卡避开小鬼与树枝,一边砍下碍事的东西一边寻找立足点前进。愈是往深处前进,水就变得愈深。还浮出水面的东西,渐渐只剩下粗壮的树根。
不久,当能见的树根数量也减少的时候,追过来的小鬼也几乎所剩无几。奥斯卡总算能喘口气,但那克飞离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飞向前方。
「怎么了,那克?」
龙朝著空无一物的树林张开嘴巴:
『──破坏结界。』
那是那克打从一开始就被赋予的任务。它遵照主人的命令,吐出烧炽空间的火焰。
火焰在森林中窜烧,热气形成漩涡状,使水面摇曳。燃烧视野的红色景象,令奥斯卡皱起眉头。
但火的热度很快便散去。
在火焰散去后出现的──是不自然的树木间隙。
生长在左右两侧的树木,其树枝互相交缠,犹如构成一座小门。看到至今完全没见到的门,奥斯卡赞叹一声。
「真惊人。这到底是什么设计啊?」
想必这就是魔女耳提面命说要注意的精神系魔法吧。
奥斯卡深感佩服地通过树木形成的门,接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小型的广场。平坦的地面上满溢著足以浸到脚踝的透明之水,周围被树木所围绕。
而摆放在中央的漂流木上,坐著一位绿发的美丽女子──以及他的儿时玩伴。
「拉札尔!」
听闻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缓缓地回头望向奥斯卡。
尽管他的模样看起来与实体无异,但拉札尔真正的身体应该还在城里的魔女身边。奥斯卡一边在脑海中确认这点,同时对他伸出手。
「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吧!」
「殿下……」
听到拉札尔的低喃,一旁的女子露出了不安的神情,以苍白的手抓住身旁男性的手臂。拉札尔凝视女子悲伤的表情,眼神中流露岀温和的情感。
他再次将视线转向奥斯卡,然后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您愿意为了我来到这种地方,实在令我不胜感激……但是我不会回去的。非常抱歉。」
听到拉札尔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奥斯卡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他皱起眉头反问:
「你在讲什么啊?要开玩笑就用你的肉身讲。」
这绝对是在开玩笑。拉札尔肯定不知道自己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奥斯卡握住阿卡西亚,往前踏出一步。女子看到这幕景象,一脸畏惧地依偎在拉札尔身边。拉札尔握了一下女子的手,让她安心下来后走下漂流木,站到前方护住女子。
「请等一下,殿下。其实她遭到恋人背叛,明明已经有婚约,对方却选择了其他女人……」
奥斯卡不快地面露狰狞。假如斯兹特之前说的童话故事是真的,他自然会同情女子的过去。但是,无论她多么不幸,都无法构成她擅自带走拉札尔的理由。看著明明是受害者、却过度为他人著想的朋友,奥斯卡扔出了这句话。
「既然这样,叫她把那个恋人带走就好。」
「这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您应该也看到那座腐朽的城堡了吧?对方早就死了,可是对她来说……」
拉札尔回头望向女子。
她察觉到拉札尔的视线,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那笑靥恍若好不容易被人找到的迷路孩童,教人心生怜悯。寻找著深爱了好几百年的男人,一心想念著他、憎恨著他、等待著他,几乎要消磨殆尽的理智与灵魂,就在那里。
拉札尔看著她的笑容,眼神中流露出怜爱之情。那是极为温柔、却又无法撼动的情感。
奥斯卡对这样的儿时玩伴感到紧张。
「……你会死的。」
──他从以前就在想,拉札尔的温柔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即使如此,奥斯卡有自信只要拉札尔待在自己身边,他就能够将问题迎刃而解。他从来没想过,拉札尔会像这样拒绝自己伸出的援手。
拉札尔看著自己的主人,一如往常地露出歉疚的微笑。
「就算是那样也无妨。她好几百年来都孤独一人,想死也死不了……想杀了恋人却又不忍下杀手……我想拯救她。如果没办法,我想至少让她得到一丝安慰。」
想必拉札尔内心希望著,至少要让她获得这样的救赎。他打从心底如此祈望,并主动伸出了援手。他就是拥有如此坚定的意志,这位女子肯定因此被他吸引了。奥斯卡看著自己熟悉的儿时玩伴,因他展现出的坚韧而感到焦躁。
「别自以为是了,那是你该做的事吗?」
听到这番严厉的训斥,拉札尔只是露出苦笑。他率直地注视奥斯卡。
「殿下看到她后,难道没有任何想法吗?」
听到这不清楚其中意图的问题,奥斯卡一瞬间感到疑惑,但立刻就理解了个中含意。
好几百年的孤独。
是人却非人。
拉札尔的言外之意,就是在问奥斯卡,看著这个令人同情的水妖──难道不会想到拥有莫大魔力、却始终独自生活的他的魔女吗?
奥斯卡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闭上双眼。
眼皮底下浮现的,是在塔上看到的魔女的愁容,以及在出发前往魔法湖时,她所露出的寂寞微笑。
正因为她鲜少露出那种眼神,才会让奥斯卡认为,她就像是个需要人保护的真正少女。
时至今日,他其实早就察觉并非这么一回事,同时明白了她与人类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奥斯卡睁开眼后,重新握紧阿卡西亚,朝著以孩童般纯真的眼神凝视自己的女子走去。
奥斯卡往站在女子身旁的拉札尔瞥了一眼,发现他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神情。
奥斯卡心想,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
即使如此,他也有不能退让的原则。
「等回到城里再听你抱怨。」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女子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童话故事的结局,总是来得突然又残忍。
于是,奥斯卡举起了手中的剑。
※
站在城门等待的众人,出来迎接一行人回到城里。身穿魔法服的缇娜夏看到奥斯卡后立刻点了点头,浅笑道:
「辛苦了。灵魂已经顺利归位了喔。」
那克降落在她的肩上。缇娜夏抬头看著一脸得意的龙,摸了摸它小巧的头部。此时,亚尔斯将马交给士兵的同时,喃喃自语著:
「我根本就是一直在森林里的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都让我有点想哭了。」
「你彻底中了她的障眼法呢。」
「呜呜……」
遭受同样遭遇的杜安与斯兹特也一脸沮丧。奥斯卡见状,主动开口慰劳他们。
「总之幸好有你们在。之后由我处理就好,去休息吧。缇娜夏,拉札尔人在哪?」
「在同一个房间。我待会儿也会过去。」
「知道了。」
魔女似乎另有要事。她一边哼著歌,一边走出了城门。奥斯卡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后,独自前往病房。
他的脚步并不沉重,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要是当时后悔,其他人就没办法得救。因此奥斯卡表情不变地直接走进房内。
躺在床上的拉札尔注意到他后,撑起了上半身。
「殿下……」
「你躺著没关系。」
或许是因为灵魂出窍过,拉札尔的动作还很不灵活。尽管身体摇摇晃晃的,他依旧自行下床,并跪在奥斯卡的面前,深深地垂下头。
「十分抱歉……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我没有道歉的意思……你也没必要这么做。」
即使要踏上相同的道路,彼此依旧是不同的人。
奥斯卡对此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两人也才能维持朋友的关系。
拉札尔没有抬头,只是以混杂著泪水的声音说道:
「从明天开始……请让我继续尽心尽力地侍奉您。」
「在你身体恢复之前先好好休息吧。」
无论彼此有多么亲近,能以话语来传递的事情却不多。
所以,奥斯卡才会用冷淡却包含亲爱之情的声音回应。
「他现在还没恢复正常状态,所以不能叫醒他喔。」
当魔女拿著装有水的圆形容器走进房内时,拉札尔早已无法抵挡睡意而沉沉睡去。
奥斯卡一边看著她在圆形容器上拧乾布,一边询问: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在强化城堡的结界。毕竟我还没办法捕捉到那个可疑的魔法师,这期间我不希望再有敌人入侵。只要我还待在这里,敌人就没办法从正面以外的地方闯进这座城堡喔。」
「……只要有你在,这里就会不断强化下去……」
一年内究竟会发生多少变化呢?奥斯卡对此没来由地感到恐惧,但对她而言想必并非什么大事。因为一时兴起而保护,对她来说肯定和把砂糖加进茶里没两样。不仅琐碎,且会立刻消逝,留下的只有回忆。于是一切都会像七十年前她离开这座城堡时那样。
奥斯卡目不转睛地盯著守护者的背影。
「你……要不要和我结婚,永远住在法尔萨斯?」
「我才不要!……你是怎么啦?」
或许是感觉到奥斯卡这番话不似平常那调侃的语气,缇娜夏转头望去。只见他以诚挚的眼神,回望魔女暗色的眼眸。
「你好几百年来都是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吗?」
这个问题试图触摸到她的真心。
魔女一瞬间愣住,但马上苦笑著回应:
「当然会有点寂寞啦,不过我认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到她以眼神回问著「你突然间是怎么了?」,奥斯卡从中看到了些许的悲哀,以及残忍。
眼前的魔女与消失在森林里的悲情水妖不同,她没有一个失去了就活不下去、内心无时无刻都悬挂在上面的存在。
所以她才有办法度过漫长的岁月。
只是美丽地、泰然地、孤独地活下去。
她将人类虚无飘渺的生命,视为在远处发生的事情看待。
就算会因离别或死亡而感到悲伤,却不会因此发疯。
比起她莫大的力量,比起她的寂寥感,那份残忍才是她作为魔女的象徵。而且,她恐怕深知自己这样残忍的一面。
「缇娜夏。」
「是,怎么了吗?」
「你……随时都可以来我的身边。」
要是持续穿梭光阴的她,有一天突然对不断逝去的一切感到厌倦。
到时,她只要来自己的身边就行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以相同的态度迎接她。
「如果你想要不会改变的事物,那就是我。你就记在心上吧。」
「怎么突然讲这种话……要是你永远这么固执的话,倒是挺恐怖的。」
缇娜夏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看到那张无拘无束的洁白脸蛋,如今的奥斯卡涌起想触碰她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