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缇,你要成为我的王妃,明白吗?」
「嗯……我知道。」
年幼的她忸怩地点头后,少年便一改严肃的神情,绽开明亮的微笑。他温柔的笑脸,让缇娜夏感到些许安心。
她一开始并非打算恶作剧,只是发了点脾气,魔力就不小心外漏,打破了房间的花瓶。女官们吓了一跳,结果叫来了偶然过来的他。
偏偏被最不想让他知道的对象发现自己做错事,令缇娜夏不由得垂头丧气。
因为她唯独不想被这个人讨厌。缇娜夏自从懂事后,就独自待在这里。会为这样的她著想并伸出手接纳她的「家人」,就只有眼前的人而已。
缇娜夏的双手紧紧抓著衣襬。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在难过,苦笑著摊开双手。
「过来。」
「拉纳克!」
少年温柔地抚摸冲过来抱住自己的少女的头。
缇娜夏因这股温暖而涌起想哭的冲动,不禁闭上了眼睛。
无论是不安还是孤独,至少现在可以通通遗忘。想必总有一天会完全忘记吧──在成为他的王妃之后。
「拉纳克,对不起。」
「没关系。跟我约好,下次别再这么做就好。」
「嗯。我会加油的……请别讨厌我。」
「不要紧的。」
听见头上传来的声音,缇娜夏更加用力地抱紧对方。她不断地祈祷著,希望自己别被少年弃之不顾。
她曾经最喜欢他了。
因为真的相信著他。
──可是,为什么?
※
缇娜夏在城堡的个人房间被彻底清空,原本设置在那里、用来前往塔的转移阵也消失了。
魔女毫无前兆地突然消失一事,使城内私底下到处流传著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即使这些推测就像真的,却没有任何一则可以断定是真相。
她消失的隔天,拉札尔从执勤室离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走廊上等待的男子朝他挥了挥手。拉札尔抬头一看,喃喃说出对方的名字。
「亚尔斯将军……还有大家。」
站在眼前的是亚尔斯与武官美蕾蒂娜,还有身为宫廷魔法师的希尔薇娅、卡普及杜安。一行人离开门前,往旁边移动一段距离后,亚尔斯向拉札尔询问:
「殿下的状况如何?」
「非常暴躁。乍看之下与平常无异就是了。」
「即使如此,还是照常工作,真了不起啊~」
「他不肯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呢。」
「虽然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
希尔薇娅默默地听著两人的对话,流下了眼泪。
「缇娜夏大人究竟去哪了……她是在那场典礼后走的对吧。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惹她不开心了?」
「应该不是。她不是那种人。」
不管怎么讨论都无法得出答案,众人不禁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话题的中心人物走出房间。奥斯卡看到众人齐聚一堂后皱起眉头,但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向拉札尔并将文件交给他。
「完成了,剩下就交给你。」
「真、真迅速呢……」
拉札尔收下文件后,一旁的亚尔斯狐疑地出声喊住奥斯卡。
「殿下,您带著剑要上哪去?」
「我去露克芮札的森林一趟。」
「咦!」
众人纷纷发出惊讶的声音。拉札尔想起之前发生的事,连忙阻止道:
「请等等,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会,无须操这种心。放手。」
「殿下,我也去,请您先等一下。」
「我、我也要去。」
众人不知所措、乱成一团之际,头上传来了窃笑声。奥斯卡抬头一看,发现有著一头明亮褐发的女性就浮在上方。
「不需要特地造访喔,我就在这里。」
『封闭之森魔女』这么说后,俏皮地闭上单眼。
「那孩子果然走掉了啊。」
移动到执勤室后,露克芮札坐在窗边环视著众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见她难得如此郁郁寡欢地开口,回到自己位子上的奥斯卡追问道:
「『果然』是什么意思?」
「因为库斯克尔也有来邀请我嘛。」
茶喝到一半的卡普听了这句话,不禁呛到。杜安则是战战兢兢地询问:
「请问,后来怎么样了?」
「我当然拒绝啰。其他魔女应该也是吧?毕竟魔女几乎都对国家或政治没兴趣嘛。啊~虽然有一个人不同,但那个女人想必也拒绝了。这次那孩子过去,应该会对诸国造成问题吧?」
除了奥斯卡以外,所有人都一脸沉重地倒抽一口气。
她说得没错。一直以来,魔女从未特别支援单一国家去侵略他国。缇娜夏七十年前之所以站上前线,也是为了抵挡敌国入侵,况且她的力量只限于用在魔兽身上。
各国至今对魔女采取不侵犯的方针,一方面是由于她们的力量过于强大,但更重要的理由在于她们不太会介入国家或人类之间的斗争。
以此为前提,如今最强魔女投身于企图侵略他国的国家一事,想必会形成足以震撼大陆的严重问题。
奥斯卡露出苦涩的表情,双腿交叠著放在桌上,抬头看向坐在身后的魔女。
「你知道那个叫拉纳克的男人和缇娜夏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在场的部下都是初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紧张地竖起耳朵。他们领悟到那名男子似乎与缇娜夏失踪一事有关,但顾虑到奥斯卡的心情,都没有出声。然而,露克芮札竟愉快地笑道:
「我知道呀。毕竟那孩子自从成为魔女后,就一~直在找那个男人嘛。他们总算能重逢,这不是挺可喜可贺的吗?」
「那个男人很可疑。」
「你在嫉妒吗?」
「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我总觉得不对劲。那个男人看起来根本不正常。」
前来带走缇娜夏的男子恍若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从他无须咏唱就能使用转移魔法来看,想必是位本领高强的魔法师。然而,他就像是彻底拋弃理智般,莫名地危险。
露克芮札浮上空中,倒挂著观察奥斯卡。
「可是既然那孩子觉得没问题,应该就无所谓吧?你乾脆别管了如何?死缠烂打的男人是会被讨厌的喔。」
「我不要。」
「真顽固啊。那孩子明明是自己想清楚才做出选择的,你有权利介入吗?你去做些自己该做的事情比较好吧?」
魔女露出嘲弄的微笑,注视著奥斯卡。
那是足以笼络、压制并支配人心的魔女之眼,奥斯卡却正面回望对方──断言道: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打算退让。那家伙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女人。我会杀了那个男的,将她带回来。若她到时依然认为其他男人更好,我会放手的。」
他肯定比缇娜夏所想的更瞭解她。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珍视什么、会因什么而发怒,他都明白。
他瞭解她的孤独,也理解她有不愿依靠别人的顽固一面。
所以奥斯卡才认为,必须主动向这样的她伸出手。他们之间本就横亘著无边无际的距离,要是自己就此停下脚步,肯定永远无法触及遥远的她。
奥斯卡露出挑衅的眼神,露克芮札默默回望著那双碧瞳。
双方就这样僵持著,经过一段似长似短的时间。
一声叹息流泄而出。嘲讽的神色自露克芮札美丽的脸庞褪去,她坐上办公桌,道:
「先跟我约好。第一,别跟那孩子说是我讲出去的,毕竟我可不想被杀。再来,我会原原本本地传达那孩子告诉我的事,和我自己知情的内容。她诉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时,没有添加任何感想,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而已。所以当时那孩子是怎么想的,就由你们自己去思考吧。」
她说到这边停顿下来,环视一圈在场的人。
「最后……我只告诉有决心要与那孩子互相残杀的人这件事。假如做不到,最好别听。」
奥斯卡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亚尔斯望向自己的青梅竹马美蕾蒂娜。她犹豫半晌后,便从位子起身。接著,拉札尔与卡普也站了起来。他们犹豫一会儿后,环视剩下的人一眼,便敬礼离开房间了。
杜安笔直地回望魔女;希尔薇娅也紧握著拳头留了下来。亚尔斯见状,不禁露出苦笑。
奥斯卡依旧闭著眼睛,开口说道:
「好,开始吧。」
魔女嫣然一笑,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
「在开始诉说这段往事之前,先告诉你们那孩子的本名吧。」
「本名?她还有那种东西?」
「是啊──她的名字是缇娜夏•艾斯•梅亚•乌尔•艾缇露娜•铎洱达尔。之前提过的艾缇这个昵称,就是由艾缇露娜而来。」
「铎洱达尔!?」
两名魔法师闻言,不由得发出惊呼。希尔薇娅战战兢兢地向她确认。
「你说的铎洱达尔,就是四百年前在一夜之间毁灭的魔法大国吧……会把那个国家的名字放在最后,就表示……」
「她是王族吗?」
奥斯卡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缇娜夏偶尔会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及浑然天成的威严,原来就是因为拥有这样的身世背景。
露克芮札听到他们诧异的声音,却似笑非笑地说:
「那孩子确实是王族没错,但和你们想像中的王族有些不同。正确来说,她是下任的女王候补。铎洱达尔采取君王制度,却并非以血脉相传,而是纯粹以实力决定王位由谁继承。」
「你说以实力决定王位……要是性格古怪的家伙很强怎么办?」
「所以他们会让候补从小就在城里接受教育。那孩子好像出生后就立刻被带离双亲身边,在城里扶养长大。她的力量就是如此出类拔萃。」
亚尔斯重重地叹了口气。露克芮札露出犹如母亲的微笑,接著说:
「他们会各选出一男一女作为下任国王的候补,并让两人直接成为未婚夫妻。而当时的男方为国王的独生子──拉纳克。尽管他和那孩子身分对等,实力却天差地别。因此大家都认为那孩子会成为女王,拉纳克则会作为夫婿从旁辅佐。」
「真是惊人的世界。」
「这就是所谓的王室秘辛,就如同你们国家拥有阿卡西亚一样。」
奥斯卡感受到露克芮札的视线后耸了耸肩。确实,要是没有这把王剑,他或许就不会冒著生命危险,造访缇娜夏的居所。
「话虽如此,拉纳克似乎非常疼爱比自己小五岁的她。毕竟他们从婴儿时期就待在一起,就像亲兄妹般要好。可是,他们的外在环境却慢慢地变得不对劲。」
露克芮札眯起眼睛,指向奥斯卡的脸。
「当时以法尔萨斯为首,其他国家正逐步累积实力。与他国处于断交状态的铎洱达尔之中,有人质疑『这样下去真的好吗?』而提倡改革。于是国家派系一分为二,革新派认为应与他国建交、彼此交流技术;旧体制派则主张铎洱达尔是特别的国家,应维持原样、不与他国友好往来。在两边互不相让的状况下,国王却罹患重病。革新派决定支持缇娜夏,旧体制派则支持拉纳克,两派人马就此展开竞争。」
「话虽如此,不是已经确定会由缇娜夏小姐即位了吗?」
「没错。所以旧体制派想了个一石二鸟的计画,不但能妨碍缇娜夏即位,还能藉此增强拉纳克的力量。」
露克芮札吁了口气,以舌头滋润鲜红的嘴唇,然后再次开口诉说那段历史。
「那孩子十三岁时的某天晚上,她一清醒,便发现拉纳克抱著自己前往某个地方。她虽然感到匪夷所思,但拉纳克说『有好事』后,她便不疑有他地任由对方继续抱著自己。毕竟对于自小就与双亲分离、在城堡长大的她而言,拉纳克是唯一与她站在相同立场、最理解她的人。于是,拉纳克抱著她来到大圣堂,将她放到祭坛上。」
「然后──缓缓地以短剑切开她的腹部。」
缇娜夏当时淡淡地向露克芮札说:『这种事情随处可见呢。』
彷佛事不关己般,闭著暗色的眼眸,微笑著说道。
「……你刚刚、说了什么?」
奥斯卡把脚从桌上放下,猛地起身。
其他人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异,也都一脸愕然地看向魔女。
魔女露出一抹浅笑,眼神却充满怒气。
「哎呀,你们没听清楚吗?那孩子是强大的魔法师,所以拉纳克与旧体制派的魔法师们使用她的血液与肠子,召唤出魔力。为了避免她在仪式中途死亡,他们替那孩子施加了续命的魔法,痛苦却丝毫未减。打算等魔力出现后,由拉纳克吸收。」
「他不是将她视为妹妹看待吗!?」
亚尔斯不禁起身怒吼,露克芮札则讽刺地歪起嘴角。
「他曾经这么想过吧,可是尊严遭到践踏了不是吗?只能依靠自己的年幼少女,其实拥有远远凌驾于自己的力量,甚至足以挤下身为王子的自己,登上一国的宝座。」
「这算什么……」
希尔薇娅喃喃低语的同时,眼眶逐渐盈满泪水;一旁的杜安则罕见地面露怒色,紧咬著嘴唇。
奥斯卡不由得想起之前抱起缇娜夏并将她放到床上时,她表现出的异常反应。原来四百年前的遥远往事,在她心中刻下了一道无法忘怀的伤痕。
令人不快的氛围飘荡于众人之间,魔女则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召唤出来的魔力比想像中还要庞大。他们原本预计以五个定义名分割魔力,并将之分别固定在拉纳克的体内,最终却因无法控制而以失败收场。施术者有的逃走、有的遭魔力吞噬而亡。然后,以那孩子为中心形成巨大漩涡的魔力……彻底摧毁了铎洱达尔。这就是古代的魔法大国一夜覆灭的真相。」
露克芮札说完,两名魔法师顿时脸色大变。因为一直以来,古代魔法大国毁灭的真相都是未解之谜。魔女微微露出苦笑,将话题转回友人身上。
「即使命在旦夕,那孩子依旧保有意识。她看到拉纳克等人逃走后,开始拚命地挣扎……我认为关键不在于她天生的才能或实力,也许是因为将死之人的意志或执念,那孩子成功地控制住魔力,并将其纳进自己体内。然而,没能完全吸收的魔力飞散到世界各地,形成了魔法湖。」
露克芮札将白皙的手伸向虚空。
转眼间就在空中画出大陆的地图。其中发亮的五处红光,即是至今尚存的魔法湖。
「即使魔力风暴消散,她的国家也已毁灭,形成一座座的瓦砾山。而且就算裂开的腹部最后痊愈了,也不改她因此饱尝三天剧痛的事实。」
描绘出来的地图消失,露克芮札露出哀愁地微笑。
「一切过去之后──那孩子便成为了魔女。」
这段往事,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女所经历的坎坷命运。
如今已成遥远过去的故事,仍是一出无法改变的悲剧。
「后来,那孩子在铎洱达尔的领地一隅建起一座高塔并住在那里,然后一直寻找著拉纳克的踪影。我没问过她这么做的原因。话都说完了,如何?」
露克芮札看著奥斯卡。
魔女扬起唇角,却没有在笑。
奥斯卡缓缓吐出肺中的空气。
只要闭上眼睛,遥远往昔的景象彷佛就会浮现于脑海。
独自站在荒凉大地的少女,失去一切后成为魔女。
那究竟有多么地绝望?如今的她能在大家面前自然地微笑,然而她为了取回那个笑容,究竟花费了多少岁月?
奥斯卡想著自己的魔女。
想著她纤细的身躯、高傲的灵魂,以及心血来潮、慈爱、孤独且残酷的一面。
──如果可以的话,奥斯卡希望自己在一开始就抓住她的手。
想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旁。
然而,那都是逝去的记忆了。所以自己能触碰到的──只有现在的她的手。
奥斯卡询问露克芮札。
「你觉得那家伙还会爱著切开自己腹部的男人吗?」
「谁知道呢?」
「那么,你认为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请别问这种一目瞭然的事。」
魔女以涂得火红的指甲指向奥斯卡。
「她留下了那个结界不是吗?而且,那只龙也留在你身边了吧?既然如此,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奥斯卡触摸自己的左耳后面。
昨晚,缇娜夏以自己的血所画的纹样,是用来暂时封住他的守护结界。想必拉纳克若是看到这个结界,肯定不会放过他。
缇娜夏只字不提而留下的结界,现在依然持续守护著他。
奥斯卡站起身,告知眼前的部下。
「基本方针不变。去杀死那个恶心的男人,然后带回缇娜夏。就这样。」
亚尔斯闭著眼睛点了点头,杜安行了一礼回应,希尔薇娅则是边哭边不断点头。
封闭之森魔女注视著在场众人,犹如看著能干小孩的母亲,扬起一抹浅笑。
※
──那是一段已经无可挽回的过往记忆。
「你可以继续睡没关系。」
拉纳克这么说后,还是少女的缇娜夏静静闭上眼睛。对方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手臂,感觉十分温暖。
他对缇娜夏而言是唯一的家人,所以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她就这样陶醉在浅浅的梦境中,却忽然注意到周遭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于是朦胧地睁开眼睛。
这里既黑暗又宽广,只有拉纳克的脚步声回荡于冰冷的空间中。
缇娜夏发现他抱著自己登上石阶,茫然地问道:
「这里……是大圣堂?」
「啊啊,你醒啦?你的魔法抗性很强,果然很快就会清醒呢。」
「魔法抗性……」
这说法听起来就像是他刻意用魔法让自己入睡。
拉纳克走完石阶,眼前是一座仪式用的祭坛。从天窗照射进来的月光,冰冷地照耀著石制祭坛,缇娜夏此时才注意到周遭的人影。只见几名身穿长袍、看不清面孔的魔法师,不发一语地围著祭坛而立。
「……拉纳克?这些人、是谁?」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
拉纳克的脸上挂著暧昧不明的笑容──就这样将缇娜夏放到冰冷的祭坛上。
缇娜夏试图起身,拉纳克却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回石制祭坛。
「乖乖别动哦,艾缇。」
他这样说完,从祭坛角落拿起某个东西。
那是一个受到月光反射的白色物体。
缇娜夏见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只是全身僵硬地仰躺在祭坛上,凝视著拉纳克与他拿在手上的短剑。
「拉纳克……?」
刀刃挥下。
刀锋──切实地刺进了她的腹部。
「唔……啊啊啊啊啊!」
少女弓起身体,用力一弹。然而拉纳克压住了她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切开腹部。
鲜血飞溅到周围,肠子被硬生生扯出。
她听见好几个人开始咏唱,不断痛哭挣扎,拉纳克却依旧不以为意地切开她的身体。
尖锐的惨叫持续著,直到转为悲痛的呜咽声为止。
那是彷佛随处可见的丑恶国家的结局。
※
「……唔!」
缇娜夏弹起身子。
以颤抖的手按住混乱的头脑。梦境与现实、过去与现在,全都混杂在一起。
仔细一看周遭,她正身处于陌生的房间。缇娜夏撑起身体,长版睡衣随之拖起。
做了几次深呼吸后,鼓动的胸口终于平息。她走下床并踏出步伐,同时不经意地看到墙上的穿衣镜。
一瞬间,镜子映出了身形纤细的少女,令她不由得愣住。
「啊……」
缇娜夏倒抽一口气,重新看了一眼后,镜面却只映照出一名成熟的女性。
与当时饱受摧残、遭绝望与憎恨焚身的少女完全不同。然而,她的内心深处肯定还存在著和那时不变的自己──从四百年前就从未改变的发狂的少女。
缇娜夏走向穿衣镜,触摸冰冷的镜面。
「所以我才叫你别碰魔女的,奥斯卡……」
镜中伏下暗色瞳眸的魔女微微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她将视线从镜中的自己移开,简单打扮了一下。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她不能一直这样置身于梦境中。
她来到城堡大厅,此时正好有三名魔法师在晋见国王。拉纳克坐在白色王座上,一看到她便出声招呼。
「艾缇,早安。你睡得好吗?」
「嗯,谢谢关心。这些人是?」
「啊,他们说待会儿要去塔伊利的镇上。」
拉纳克浅浅地笑了。听到他事不关己地这么说,缇娜夏天真地歪了歪头。
「要烧毁城镇吗?」
三人中的一人露出斗志昂扬的眼神,点头回应这犹如幼女的疑问。
「是的,要藉此升起宣战的狼烟。」
「那么,由我来吧。」
「啊!?可是……」
魔女撩起头发,乾脆地说道。三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美丽的魔女扬起无畏的笑容。
「我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镇上就由我去,你们去做好战争的准备吧。」
蕴含力量的暗色瞳眸,散发出身为王族的威严。
更重要的是,眼前之人拥有著不容许他人反驳的力量。
※
自从缇娜夏消失踪影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奥斯卡待在距离库斯克尔遥远的法尔萨斯城中,专心地处理外交资料。
独立建国的库斯克尔远在塔伊利的西北部,与法尔萨斯之间并无接壤。
要前往那里,就得经过位于法尔萨斯西北方的旧杜尔札或东北方的赛扎鲁,然后取道塔伊利。
「或者从西边出境,抵达旧铎洱达尔的领地后北上,从库斯克尔的西边绕过去吗?」
「话虽如此,旧铎洱达尔领地的魔法力场似乎很不对劲。」
「那里原本就被称为诅咒之地,但不管怎么想,原因都出在那个男人身上吧。」
「毕竟大规模的禁咒浸染了整块土地……只是没想到连魔法湖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出现的。」
奥斯卡看著摊开在桌上的大陆地图。
越过法尔萨斯西侧国境后,就是缇娜夏的高塔所在的荒野。那里是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不毛之地,大概是因为魔女之塔于三百年前就座落此地,但理由其实不仅如此。
从高塔所在之处直到遥远的塔伊利西方,整片大陆西部都是寸草不生的土地。从过往的黑暗时代开始,那里就被称为「诅咒之地」。原因无他,正是由于铎洱达尔的灭亡所致。
「在此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呢。铎洱达尔的领地原来这么广大,与现在的法尔萨斯几乎相同。这在黑暗时代算是相当异常吧。这个国家当时究竟多么强盛啊。」
「毕竟被称为魔法大国,想必实力相当了得吧。据露克芮札小姐所说,铎洱达尔之所以建国,原本就是为了接纳受到迫害的魔法师。」
「然后他们慢慢累积实力,仅凭魔法就成为大陆屈指可数的国家吗?结果有一天竟突然灭亡,只留下受到禁咒污染的土地。听起来真是荒诞啊。」
之前,缇娜夏曾提过现在为何会被称为「魔女时代」的原委。她的说词是「将未被邀请之魔女作为触媒构成的魔法,甚至足以改变大陆的形状」。然而实际上在更早之前,缇娜夏自己就曾被作为触媒发动了规模庞大的魔法,当时刻下的爪痕时至今日依旧留在大陆上。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让人格外地火大。要是再想下去,奥斯卡甚至想立刻只身杀进库斯克尔,砍了那个男人。可是,大家不会同意他这么做,毕竟这实在过于轻率了。
话虽如此,基于私情而动用军队更是万万不可。
「难道只能等著塔伊利哭著恳求我们援助吗……?」
「缇娜夏大人若是在这期间结婚,该怎么办?」
「……你这句话还真有意思啊。」
奥斯卡招手示意拉札尔过来并低下头,然后缓慢地以拳头转动他的太阳穴。
「好痛痛痛!」
「据露克芮札所说,拉纳克也是精灵术士。等一切结束才会举行典礼吧。」
「是、是这样吗……」
奥斯卡松手放过拉札尔。拉札尔快速地离开主人的手所能触及的范围,泪眼汪汪地按著太阳穴。
「殿下,您也对缇娜夏大人做过这种事吗……」
「对象是她的话,我当然会适度地手下留情。」
拉札尔对他投以狐疑的眼神,质疑他是否随便对待守护者。不过他若真的使力按压,感觉魔女娇小的头骨会因此碎裂。奥斯卡折起手边的地图,口气不善地说:
「我是不知道他的脸皮有多厚,胆敢若无其事地接走缇娜夏。不管怎样,我一定要砍他四十八刀才行。」
「我认为再少一点比较好。」
「总而言之,只能先做好随时可以行动的准备,等待塔伊利出招了。」
奥斯卡用笔背搔了搔太阳穴。
但是以结果来说,没有等待的必要。就在当天傍晚,两封信寄到了法尔萨斯。
在城堡的其中一间大厅,国王环视聚集在场的重臣们后,出示手上的文件。
「关于这次寄来的信件,一封来自塔伊利。主旨是目前库斯克尔的攻势猛烈,请求诸国提供援助。上面还提到,库斯克尔的目标不仅是塔伊利,而是企图掌握整座大陆。」
国王悠悠说完,其中一名将军──葛兰弗特便举手上前。年近壮年的他堂堂正正地陈述自己的看法。
「恕臣斗胆,光凭塔伊利的片面之词,实在很难相信库斯克尔是否真有此意。那不是遥远地区的内部纷争吗?臣认为贸然出兵著实欠妥。」
「嗯,照理而言确实如你所言。然而另外一封……是库斯克尔寄来的。他们要求大陆的四大国──塔伊利、赛扎鲁、冈杜那及法尔萨斯──归顺库斯克尔。」
此话一出,犹如石子投水、荡起波纹般,在场众人纷纷露出惊愕的神色。
但是,大厅中随即掀起夹杂著耻笑的喧闹声。在大陆现存的国家中,四大国不仅历史悠久,还是拥有雄厚国力的列强。如今,一年前左右才刚建立的小国竟要求他们归顺,只能说是张冠李戴。
然而在这群人当中,唯独奥斯卡与亚尔斯一脸严肃。
若是命令四大国归顺的并非刚建国的库斯克尔,而是被称为「魔法大国」、藉由特异力量贯彻高傲立场的古老王国,众人会如何看待此事?战火四起的黑暗时代中,铎洱达尔是不折不扣的强国,实力足以不断击退来犯的诸国,并保有广大的领地。为了守护魔法师的权利而存在的国度,若是这次也因相同目的而对他国露出獠牙的话呢?
以强悍的精灵术士为首,魔法师陆续聚集于库斯克尔。要与他们开战,势必会以魔法对抗战为主。然而近两百年来,大陆上都没爆发以魔法师为主轴的战争。届时,四大国很可能在摸不著头绪的状况下,不慎遭到对手蹂躏。
向来温和的国王没有发笑,而是再次环视众人。
「本王不知道这件事能否以玩笑话带过。我不想因误判大局,造成无可挽救的局面。据说塔伊利前阵子有五座大型城镇同时毁灭,因此牺牲的人数高达数千人。并非每座城镇都很靠近库斯克尔,对方单纯只是选择较大的城镇进攻,其中甚至有距离赛扎鲁很近的城镇。」
现场顿时陷入寂静。
如今在魔法这块领域上,除了已经解析完毕并资料化的部分以外,几乎所有国家都没能掌握更进一步的情报。宫廷魔法师较多的国家,顶多也只有五十人。一旦发动攻击的魔法师人数远在这之上,世人多半无从判断他们会在何时何地伸出魔爪,或许明天就会轮到法尔萨斯的城镇面临这样的状况。
国王见现场鸦雀无声后,打开手边的文件,将视线落在上面。
「最后,这件事要告诉奥斯卡。」
「什么事?」
「遭到波及的塔伊利城镇……听说只留下建筑物,人们都消失无踪了。而干下这件事的人,正是苍月魔女。」
惊愕的情绪于人群中传开。
因为至今待在历史幕后、鲜少站到舞台表面的魔女,终于开始以其强大的力量干涉战争了。众人理解到此乃史无前例的异状后,无不为之颤栗,因困惑与恐惧咽下口水。甚至有人向奥斯卡投以责备的眼神,指责他直到最近都还把她放在身边。
然而,当事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国王看著儿子,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收到委托,希望由你这位阿卡西亚目前的使用者讨伐魔女。这与请求法尔萨斯协助作战不同,是希望由你杀死魔女。办得到吗?」
「办得到。」
听到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身后的亚尔斯脸色大变,打算举手发言。
然而,奥斯卡抢先一步再次开口。
「可是恕我拒绝。」
国王歪了歪头,微微皱起眉头,对儿子说:
「如果赢不了也很危险,你可以不用去。」
「能杀死那家伙的只有我,但是我不会这么做。如果塔伊利需要帮助,我自然会去,但仅限于与库斯克尔为敌的状况。那家伙另当别论。」
「她不是自己选择待在那个国家的吗?」
「我不认为眼见为凭。」
国王皱起眉头,极为罕见地露出震怒的神色,平常收敛起来的威压表露无遗。国王无视因紧张而面色铁青的重臣们,从椅子起身后俯视著奥斯卡。他短短吸了口气,伴随著怒气喝斥道:
「你这个蠢货!难道是被魔女迷惑,忘记自己肩上背负著人民的性命吗!?」
犹如裂帛的斥骂声,令在场众人畏惧地缩起身子。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奥斯卡只是露出苦笑。
──魔女也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明明是最近听闻的话语,如今却感觉莫名地怀念。所有人都以说教的口吻测试著他。
奥斯卡那双犹如明亮夜空色的眼瞳加深了坚定的意志,他望向自己的父王,道:
「老爸,不需要耍什么心机,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输,也不打算放手。」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从知晓她过去的那刻开始……或是更早以前,打从他站上高塔的最上层时,就注定会得到这个结论了。
听到这番毫不迷惘的回答,国王不发一语地定睛凝视著奥斯卡。
但是,他方才为止散发的怒气倏然烟消云散。国王耸了耸肩,低喃道:
「真是的,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在场没人知晓这句话真正的含意。国王露出苦笑,重新就座。
「知道了,就随你喜欢去做吧。相对地……」
「相对地?」
「国王就让你来当吧,我差不多该退位了。」
「陛、陛下!」
内大臣尼桑惊慌地喊出声,国王却一脸不以为然。
「虽然有些早,但这样也无妨吧,反正如今政务几乎都由这小子处理了。更何况,要当这国家的国王,条件就是成为阿卡西亚的剑士。这次正好是不错的机会,去好好学一学吧。」
就连奥斯卡也是哑然失声地听著父亲的决定。
──比起其他国家,法尔萨斯国王即位的年龄确实异常地早。
这个国家的国王本质上被视为剑士,因此就算奥斯卡在继承阿卡西亚的当下即位也不足为奇,至今只不过是父亲替他保管这个王座罢了。
奥斯卡从惊讶中回神,端正的脸庞浮现笑意。
「真是的……大家都以锻炼我为乐啊。知道了,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这个王位吧。」
父王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点头回应,那张笑脸与儿子非常相似。接著,他顺势叮嘱道:
「你的决定将左右国家,这点务必谨记在心。」
「我会铭记于心的。」
──缇娜夏听到这件事的话,会说什么呢?
奥斯卡试图想像她会说的话,然而内心那娇小的身影依旧背对著自己。
『只要你是那把剑的持有者、我是魔女的话,总有一天你就有可能真的非杀了我不可喔。』
她当时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却是不争的事实。
唯一能杀死魔女之剑的持有者,以及身为他守护者的魔女。在她眼中,正因为两人共同相处的时间犹如昙花一现,才令人开心吧?
这场战争中,她究竟想要担任什么角色?抑或是她本人其实不希望站到舞台上?
奥斯卡无从得知这个答案。
如今,故事的转速开始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