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闭上眼帘,至今依然能鲜明地忆起。
母亲遭到火焰吞噬、痛苦挣扎的身影。
除了周围茂密的森林外,没有任何遮蔽物的亚斯杜拉平原上,约有一万名士兵的军队正在进军。
这片平原位于塔伊利通往库斯克尔的道路途中,较为接近库斯克尔。塔伊利的王太子──鲁斯托所编成的军队正行军于此。他身为契齐莉雅的兄长,与父亲相比个性更为强势。当他听到父王向他国请求救援时,不禁面露难色。
塔伊利是以勇猛闻名的国家,甚至具有在白刃战中胜过法尔萨斯的自信。因此,以鲁斯托为首的塔伊利武人眼中,库斯克尔「只不过是魔法师组成的国家,而且人数也才五百人」,与害虫几乎无异。即使「五百」这个数字意味著库斯克尔拥有一般国家十倍的魔法师,塔伊利人也不屑一顾。
鲁斯托并没有亲自出征,而是由身为亲信的将军代替他指挥。这支由王太子组成的军队一路畅行无阻,情况不变的话,大概两天后就会抵达库斯克尔的城堡。
「──目标将于二十分钟后抵达。」
侦察兵传来的报告,令森林中充满紧张的氛围。
于此处待命的是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他们为了迎击塔伊利的军队,好几天前就开始筹备缜密的作战计画。为了在战斗前稍微提振士气,一名魔法师开口道:
「真想看看那群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看到脸之前就结束啦。对方没有魔法师,根本无法感应或防御魔法。」
他们交头接耳地说著,话语中半是为了让彼此安心。其中一人甚至扯著嗓门说:
「只不过是连魔力都没有的人类,尽是群误以为自己很强的笨蛋。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该受支配的一方了。」
这句饱含嘲弄的话,让周围待命的士兵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并非魔法师的他们承受著明目张胆的侮蔑目光,靠在树干上的雷纳特见状,年轻的脸庞因烦躁而皱起眉头。
到头来,遭到差别待遇者聚集而成的国家,如今却改而轻视不属于同类的人。库斯克尔的士兵人数稀少,但都是聚集在此的魔法师的家人,或是对建国志向有共鸣的人,当然也有单纯为钱财而来者。
尽管如此,他们只是因为不具有魔力,就遭到比魔法师更加随便的对待。库斯克尔挂著魔法师之国的名义募集人才,揭开面具后却是如此讽刺的状态,远远不及以压倒性的国王之力维持安定的古老王国•铎洱达尔。
自愿参与这场战争的雷纳特,是在塔伊利出生长大的魔法师。他厌恶周围排除异己的气氛而闭上眼睛,黑暗的喧嚣声却依旧持续著。
「这样一来,他们就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对待魔法师的了。」
「反正魔女现在已经去报复了吧?」
听到这句话,森林里弥漫起不同于方才的紧张感。
──以国王的新娘身分出现的女人。
黑发黑眼、长相出众的她才刚出现在库斯克尔,就毁灭了敌国的五座城镇。没有发出任何警告,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目睹那过于强大的力量后,比起获得胜利的喜悦……他们更感到畏惧。正因为同为魔法师才能理解,她拥有的力量远远凌驾于一般人类。
「……那家伙果然是魔女吗?」
「八成是吧。虽然不知道是哪位魔女,但希望不是『未被邀请之魔女』。那位好像曾经毁灭一个国家啊。」
「别去深究比较好,这样至少还算自己人。」
据说不久之前,名为卡嘉尔的重臣曾前去招聘她,却因惹她不悦而惨遭杀害。然而,国王竟放任她自由行动,无论下次是谁牺牲都不奇怪。
「──魔女啊,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突然插话的声音中,丝毫不含紧张的情绪。
雷纳特睁开眼,只见一名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众人中央。他就是库斯克尔的魔法师长──巴尔达洛司,身高不高,长相也没有值得著墨之处。然而,他的眼神闪烁著嗜虐的光芒,总是游移著寻找猎物。
「据说那群女人甚至足以改写历史。可以亲眼见到她们,不觉得很幸运吗?嗯?」
巴尔达洛司以煽动的口吻提问,众人却依旧保持沉默。他们不仅是基于对魔女的恐惧──同时也是因为害怕著巴尔达洛司。这位原本出身东方小国的魔法师,由于屠杀了祖国的好几座城镇和村庄而被通缉。他将讨伐自己的队伍反杀后遭到国家放逐,就此消声匿迹。而这样的男人,现在却以库斯克尔魔法师长的身分再度出现。
巴尔达洛司见众人没有回答,以鼻子嗤笑一声后,指向森林外的宽广平原。
「好啦,时间差不多到了。既然那群家伙兴高采烈地过来送人头,我们就轰轰烈烈地焚毁他们吧。」
话落,众人跟著望向平原。雷纳特注视著出现在地平线前端的军影,不禁想起昔日的火焰。
他的父亲听说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母亲则是位刺绣师,每周会去镇上一趟,卖掉有人委托制作的成品,再用那笔钱购买大量的粮食,从不允许他跟著前往镇上。
可是,愈是受到限制,就愈是令人好奇。于是某天他溜出家里,独自到镇上。他在那里遇见同龄的孩子们,让他们看到了他平常也会做的事情。他帮帽子掉进池里而哭泣的少女,用魔法捡起帽子。
他心想少女肯定会因此开心而递出帽子,对方却一脸惊恐地甩开帽子。孩子们立刻逃之夭夭,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警备兵们追赶著他。
雷纳特拚命地逃跑,回到了家里。
他慌张地向母亲说明。当时母亲绝望的表情,至今依旧记忆犹新。两人什么都没带就冲出家门,警备兵却正好从镇上赶来。一见到他们试图逃走,警备兵就将手中的油瓶点火,扔向两人及他们的住家。
雷纳特被母亲一把推开,逃进了森林里。
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犹如在火中舞动的最后身影。
「──妈妈不是魔法师。」
雷纳特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喃喃低语。
──都是自己的错,母亲才会被杀。
这是事实,却并非唯一的原因。是忌讳魔法师的人类杀了她。
正因如此,雷纳特从没想过要逃往他国。因为他有非做不可的事。
他如今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些杀死母亲之人的长相。当时还年轻的警备兵们已经于几年前转调至军队,雷纳特甚至调查清楚他们被分配到哪了。
为了复仇。
为了赎罪。
这是自己活著的唯一理由。
所以当他看到平原上完成的大规模构成时……一股晦暗的亢奋感油然而生。这片平原将成为他们的坟场。雷纳特暗自心想著:你们就和那天的母亲一样,在火焰的包围下痛苦地死去吧。
「唉,没想到会被派来这种偏僻的荒野啊。」
亚斯杜拉平原的正中央,从马上环视全军的将军哈哈笑道:
「得赶紧结束一切,将这些污秽的魔法师杀个片甲不留,为殿下送回捷报才行。对了,留个几只带回去给大人吧,到时再活生生宰了。」
话落,周围纷纷响起迎合的笑声。男子心情大好地得意一笑,但见传令兵从前方慌忙地赶来后,不禁皱起眉头。
「将、将军,不好了!」
「怎么了?」
「前面出现一道看不见的墙……没办法继续前进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喝斥「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之际,脚边的地面发出光芒。将军从马上俯视著地面,只见那里浮现出红色的纹样。放眼望去,纹样遍布了整片平原。
「这是什么……」
为了看得更仔细,将军探出身子。
然而就在这时,纹样突然窜起深红火焰,包围了他的身体。
「真是不错的景致啊。」
巴尔达洛司浮在空中,眺望著熊熊燃烧的平原。他从眼下的燎原之火中,看到无数人影挣扎著倒下。
他们事先在平原上铺设了影响范围广大的起火构成,并看准塔伊利的军队经过上方之际,由魔法师们将之发动。
负责指挥全军的巴尔达洛司喜不自胜地观赏著火海,俯瞰那群痛苦扭动的敌兵。就在这时,地面上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于是他转而望向下方的部下。
「怎么了?」
「巴尔达洛司大人!他们从南方突破了!」
「哦?真是了不起啊。既然如此,我们就过去迎击吧。」
巴尔达洛司露出饶富兴味的神情,回到坐骑上。
此时此刻,库斯克尔与塔伊利已经点燃了战火。
现场弥漫著肉烧焦的刺鼻臭味。塔伊利的骑兵们从传出痛苦哀号的烈焰中飞奔而出,面露狰狞地发起突进。魔法师们则藏身于森林里展开迎击。塔伊利的士兵们遭到接二连三袭来的魔法弹飞,再次遭到火焰纹身。
然而,杀过来的敌兵数量无穷无尽,凶猛的奔流终于吞噬了站在最前方的魔法师。骑兵踩过被长枪一刺就倒下的魔法师,继续挥舞手中的长剑。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陷入热战的人们已经分辨不出耳边震天价响的吼声来自哪方阵营,只是拚命地挥舞著手中的剑、竭尽全力地施展魔法。雷纳特退到骑兵无法进入的森林,展开防御结界,保护不会使用魔法的士兵们不受流弹波及,同时寻找著目标人物。
──他们只要死在那场大火中就好。
但如果事与愿违,他就必须亲手了结。雷纳特开始新的咏唱。
这时,他的身旁发生了爆炸。
彷佛足以燃烧身体的热风通过魔法防壁的表面。雷纳特转头望去,顿时错愕不已。
──他身后的森林竟消失不见了。
罪魁祸首正是巴尔达洛司。只见他坐在马上,一边大笑一边施展下一发魔法。
「好啦,快点杀了他们。动作慢一点的话,敌人可是会不见的喔。」
那道声音听起来只是乐在其中。他击出的火焰再次引起连环爆炸,原本犹豫著是否要逃走的魔法师们,目睹如此强悍的力量后顿时安心下来,反过来压制塔伊利的士兵。
魔法师的前线开始移动后,死缠不放的热气与静寂慢慢扩散。
附近只留下因巴尔达洛司的魔法而烧焦的几具尸体。雷纳特在那之中看到了倒卧在地的己方士兵……暗自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那之后,不到一小时便大局底定。
燎原大火几乎平息后,许多魔法师们目睹眼前过于凄惨的光景,都不由得面色铁青。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焦黑的遗体。令人恶心的尸骸与飘散在周围的异臭,构成永生难忘的强烈光景。他们显然取得了胜利,魔法师之间却弥漫著沉闷的氛围。发动战争所避免不了的窒息感,令众人几乎说不出话来。
雷纳特同样抱持著这种苦闷的心情,在森林中奔跑著。他追赶一边惨叫一边丢脸地四处逃窜的三名士兵,不禁为之咂舌。
──他们要是死在火焰中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恬不知耻地活著?
明明毫不留情地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如今却想独自苟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既然杀了人,就该抱持有朝一日被杀的觉悟,不是吗?
雷纳特犹如追捕猎物的猎人,平静地击出风刃。跑在最后面的男子背部遭到风刃切开,应声倒下。当他跨过男子的身体时,看了对方的脸孔一眼。
尽管稍微上了年纪,但肯定没错,那就是他十年来始终无法忘记的长相。男子口吐鲜血,显然已经丧命。他的双眼因恐惧而扭曲,死状令人不胜唏嘘。
然而,雷纳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因此涌起任何感觉,不禁有些诧异。
他本以为会有的成就感竟丝毫感受不到,心中仅仅充斥著迟钝的空虚感,彷佛整个人置身于冰水中。他一直以为的那个自己好似缺少了什么,只有肉体依循过往的习惯继续行动。
雷纳特用魔法切开进入射程内的第二个人的身体,对方随即如纸片般飞起后落下,大概瞬间就断气了吧。雷纳特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是因为不想看。
第三个人被树根绊住,扑倒在地。
男人一边爬行一边回头,以充满恐惧的表情恳求著:
「放过我……」
雷纳特轻声低喃:
「妈妈也希望你们放过她……」
然而,他们没有饶她一命,无情地杀了她。既然如此,他们凭什么还想活下去?
雷纳特咏唱完毕,手中浮现风刃。男人见状,只能无力地摇头。
「求求你……我不想死……」
雷纳特俯视著男子,准备挥下施展魔法的手。
母亲死亡的模样,令他心中长达十年的憎恨苏醒。这份情感总算要在此划下句点。
雷纳特眯起单眼,听著男子的呜咽声。
浮现魔法的右手发烫。他由衷渴望著迎来这一刻,连做梦都会梦到。烧灼般的妄执即将终结,没有迷惘的余地、理应不该犹豫。
明明如此──
他却仍是──
始终无法挥下那只手。
雷纳特凝视著颤抖的男子,乾燥而充斥血味的口中流泄出意料之外的话语。
「……滚吧。」
他将手放下的同时,魔法生成的刀刃瞬间消失。
「快滚!赶紧消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男人闻言,慌张地起身朝森林深处跑去。雷纳特试图视而不见般,用双手掩盖著脸庞,深吸了口气稳定急促的呼吸。
此时,背后传来一道突兀的轻佻嗓音。
「哎呀?你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打算放过敌人?」
这番调侃的话语,正是出自魔法师长巴尔达洛司之口。只见他站在眼前,上下打量著雷纳特,脸上挂著嘲讽的笑容。
「我记得自己好像说过,别让任何人逃走吧?难道是我记错了?」
「……没错。」
「算了。我追上去杀了他,你就先回去吧。」
「等……!」
雷纳特吞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巴尔达洛司却狞笑著逼问:
「怎么?你想叫我别杀他吗?对方好歹是踏上战场的士兵,本就做好战死的觉悟了吧?」
「那个男人已经失去战意了。」
「这跟有无战意无关。既然无意打仗,打从一开始就别来这种地方不就得了。不然,你要代替他去死吗?」
「……啊?」
雷纳特愕然地注视著眼前的男人。
那双因杀人而洋溢著喜悦之情的眼眸,流露出疯狂的神色。
对巴尔达洛司而言,杀死敌兵和杀死雷纳特根本没什么两样。
他是强大的魔法师,拥有杀人如割草的力量。这也是魔法师会有的姿态。
雷纳特吐出嘶哑的气息,难以言喻的疲劳感压在他的身上。
他不禁心想「死了也好」,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是为了袒护复仇对象而死,就滑稽到忍不住想笑。
但已经无所谓了,就到此结束吧。
正当雷纳特心意已决之际──一道女人的轻柔嗓音突如其来地打断两人的对话。
「那个男的是我的随从,请你别太欺负他。」
听到这道不熟悉的声音,雷纳特不禁望向背后。
那名身为国王宠姬的黑发女性,不知何时站在飘荡著血腥味的森林中。
看到眼前犹如人造物般美丽的女子,巴尔达洛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不是艾缇露娜大人吗?您何时驾到的?」
「就在刚刚。」
「恕我失礼,没能亲自迎接您大驾光临。您看起来相当疲惫呢,向他国宣战有这么累人吗?不嫌弃的话,可以由我代劳喔?」
听到这番明显语带嘲讽的话语,雷纳特观察起魔女的模样,发现她的脸色确实显得非常苍白。或许是因为过度使用魔力,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力量不太稳定。
然而,她只是以傲然的眼神回应巴尔达洛司的讽刺。
「我比你的动作更快。比起那个,别管逃兵了,抢救伤兵后就立刻回国。」
「……遵命。」
巴尔达洛司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行了一礼后便用转移魔法离开了。
魔女瞥了雷纳特一眼。那双暗色的眼眸,令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但下一瞬间,她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感谢您刚才出手相救。」
雷纳特回到库斯克尔的王宫后,造访黑发女子的私室并向她低头致意。
女子躺在窗边的长椅上,只是慵懒地仰望著窗外的景色,好似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雷纳特向眼前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女子问道:
「您当时为什么愿意救我?」
雷纳特非但不是随从,甚至没跟她说过话,只是单方面地知道这个人存在罢了。
这名国王亲自带来、令人胆寒的女人,是总有一天会成为王妃之人。她从不亲近任何人,甚至不曾展露笑颜,大家都说她只是一具会杀人的冰冷人偶。
雷纳特并没有完全相信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只是认为她是与自己无关的存在。巴尔达洛司恐怕也看穿了她在说谎。
女子依旧面无表情,但总算侧眼瞥向雷纳特。她语气平淡地喃喃说了一句: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
这单纯的回答,根本无从得知为何会成为女子愿意出手救他的理由。
然而,雷纳特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对方看透,只能呆立原地。
女子垂下纤长的睫毛,底下的瞳眸似乎蕴藏著更为深邃的黑暗。
一旦凝视那双令人联想到深渊的奇异眼瞳,自己的过去好似就会映照其中。
「我、我──」
回过神来时,他已犹如溃堤般开始述说自己的过去。从孩提时代、母亲的死亡、为了复仇而活,直到今天发生的事。
这段期间,女子完全没有插嘴,不知道是否有在聆听,只是仰望著天花板。当事情全部说完后,她歪了歪头,凝视著雷纳特。
「将仇人杀死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雷纳特顿时语塞,因为那是他不愿面对的感情。于是他摸索著词汇,思考该如何说明。
「很痛快……但同时也很不愉快。」
「是吗?那么,决定不杀的时候呢?」
暗色的瞳眸贯穿了他。雷纳特听到这个质问后感到一阵战栗──以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松了口气……可是也心想『要是杀死他就好了』。」
「真老实呢。」
女子随即轻巧地回应。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不像是毫无感情的冰冷人偶会发出的声音。雷纳特闻言,不由得愣住了。
然而,她对雷纳特的反应毫不在意,而是乾脆地再次提问。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你想离开这里的话,我可以帮忙。」
「……咦?」
雷纳特以为自己听错了,女子却犹如猫般目不转睛地盯著他。
「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奉陪了吧?」
──国王的宠姬居然提议他离开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她看起来并非在调侃他或开玩笑。雷纳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这名女人是残虐、没有人心、甚至被谣传是魔女的国王新娘。
可是近距离一看,她的模样与传闻不同,显得难以捉摸。尽管看起来与人类相去甚远,却感觉充满人性。
雷纳特注意到那双暗色瞳眸并非看著这里、而是遥望远方后,忍不住开口询问:
「请问您又是为何待在这里呢?」
她为什么会待在这里?若她真的是魔女,为什么会协助这个国家?
听到这个问题,女子睁大眼睛,接著微微露出苦笑。
她的面容澄净,犹如孤独的女王般低语:
「我……是为了自己的妄执才待在这里的。仅此而已。」
那是与她美丽的容貌极不相称的苦涩话语。雷纳特察觉眼前的女子与自己背负著相同的东西,不禁错愕地瞠大眼睛。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打开了。
「艾缇露娜大人!您怎么可以让这种人进来!」
一名少女盛气凌人地走进房内,身后还站著另外一名女性。
少女看起来十七岁上下。盘在后面的头发有些微卷,眼神中隐含著不服输的光芒。
而另一位跟著进来的女性大约年过二十,有著一头淡色金发,气质相当稳重,一目瞭然是颇有实力的魔法师。
房间的女主人叹了口气,望向少女。
「要和谁说话是我的自由。」
「那女孩是女官吗?」
「谁是女官啊!我好歹也是魔法师!我绝对会向那群把我们赶出镇上的家伙复仇的!」
少女面红耳赤地怒声说道。尽管本人一脸认真,但或许是言行莫名稚嫩的关系,使得这番宣誓复仇的话显得没有份量。雷纳特的脸上浮现困扰的笑容,少女见状,脸涨得更红了。
「什么嘛!你想说我是个半吊子吗!?」
「朵莉丝,你好吵。」
遭到主人警告,少女立刻噤口不言。见她一脸不服气,主人继续说道:
「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不否定复仇这种行为。看是要以正当手段处罚对方,或是直接报复都随你高兴,但后者是只能针对过往的行为和意志。你要好好思考,将现在的自己浪费在那种事上是否真的划算。沦为过去自己的残渣,真的是比其他事情都要优先的吗……若没有做好这种觉悟,即使你成功复仇了,也只会成为迷途羔羊。」
听到这句话,雷纳特感到胸口被刺了一下。
──他肯定也是这样。
他因为十年前目睹母亲遭火舌吞噬,凭藉著那时烙印于心的念头而一路坚持到现在。然而,那只是年幼的孩童因愤怒而发狂后,残留于他心底的残渣。一旦孩子气的激情消退,他就什么都不剩了。因此现在的雷纳特才会不知该何去何从,抱著一种茫然的虚脱感。
朵莉丝面红耳赤地噘起嘴巴,一语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房门被粗鲁地关上后,另一名刚进门的女性露出苦笑。
「非常抱歉。」
「我已经习惯了。」
高贵的女子起身后轻轻伸了个懒腰,看著雷纳特笑道:
「所以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呢?你决定如何?」
雷纳特回望那双暗色的瞳眸。
他不知道里头蕴藏著什么,因为那双眼瞳没有映出任何东西,只是犹如一面镜子。
只不过……他明白自己正从妄执中逃离,女子却依然深陷其中。
他的这条命理应随著复仇结束后一同消逝,却被对方捡了回来。既然如此,今后若要寻找自己的道路,那就是──
雷纳特心意已决,向她屈膝跪地。
「我要在这里服侍您。」
女子惊讶地睁大眼睛,但很快便转为温柔的微笑。
「真多事。」
那张笑容就像个极为温柔的人类。
※
「真是的!艾缇露娜大人为什么这么喜欢说教啊?」
休息室中,朵莉丝一边喝茶一边发著牢骚,坐在她对面的金发女性不禁露出苦笑。
金发女子名叫帕米菈,受命与朵莉丝一同照料魔女的生活起居。不过真要说的话,需要照顾的其实是眼前的这名少女。朵莉丝深信自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因此不满地噘起嘴唇。
「明明我们年纪没差多少,真希望她别多管闲事。」
听到少女说出显然认知错误的发言,帕米菈顿时愣住了。
「咦?朵莉丝,你……难道不知道艾缇露娜大人是谁吗?」
「她不就是要成为陛下新娘的人吗?据说是非常强大的精灵术士就是了。」
「那位大人的身分不只是强大的精灵术士这么简单,她其实就是『苍月魔女』喔。」
朵莉丝闻言,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只见她先是瞠目结舌地僵在原地,半晌后转而脸色铁青,接著又变得满脸通红。
「这是真的吗!?她就是苍月魔女!?不会吧,我……我一直很憧憬她耶!」
「是真的哦。你不知道这件事,反而教我觉得不可思议呢。」
见少女兴奋地双眼发亮,帕米菈不以为意地这么说,内心同时想著:
『而且是魔法大国铎洱达尔最后的女王。』
帕米菈出生成长的地方,是精灵术士在旧铎洱达尔领地内的避世村落。
四百年前灭亡的铎洱达尔拥有宽广的国土,但当时的人们只住在城都,因此感觉就像是都市国家。然而,其中也有少数魔法师不住在城中,而是选择于森林里过著恬静的生活。
帕米菈是继承这些隐士血脉的其中一人,从孩提时代就一直听著某个故事长大。那是关于本应成为铎洱达尔女王的少女,以及她成为魔女的后续。
这段秘密往事跨越数百年的时光,经由众多人口耳相传后编织而成。
故事里的魔女既美丽又令人畏惧,无比强悍……却十分孤独。
年幼的帕米菈总是担心地想著「她独自待在塔里生活,是否会感到寂寞?」,然而随著她长大成人,如今已能理解「那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然后,就在她快要淡忘这则童话故事时──拉纳克来到村庄,向他们发出邀请。
众人得知这位铎洱达尔的王子要复兴国家后,心存疑虑而面有难色地回绝了,唯独帕米菈接受了这个邀约。这纯粹是基于她对曾经的魔法国度──铎洱达尔的憧憬。据说那是个笼罩著神秘面纱的强盛大国,从不与外国往来,大部分的都市机构都由魔法维持运作,不断研究著高度技术。
由当代最强魔法师所统治的国家,在大陆史上是凭藉魔法所能到达的力量顶点。
传说铎洱达尔之王即位时,会驱使好几名被称为「精灵」的高阶魔族。让从前在地方上被称为「神」的高阶魔族服从人类,如今听来根本是天方夜谭。
然而,若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帕米菈内心充满期待,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村落。
但是,她来到库斯克尔并说出自己的来历后,周围的魔法师们都在背地里嘲笑她。
『那个人的父母好像都「曾是」精灵术士呢。』
『明明是精灵术士,居然还生小孩……』
『肯定是战胜不了肉欲的诱惑啦。她应该也会这样吧?』
这些闲言碎语对她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她不知道这四百年来,其他精灵术士在外头是如何生活的。但至少在她的村落,彼此喜欢的人共结连理后生下孩子,是被视为一件幸福的事。
对魔法师而言,无法再使用精灵魔法是如此劣等的行为吗?帕米菈对此感到愤怒且不甘,但依旧隐忍下来,努力工作。因为她认为只要展现实力,任谁都不会再说三道四。
然而她愈是努力,背地的中伤却愈发严重。正当她为此心力交瘁、开始觉得乾脆回村落时……「她」出现了。
拉纳克介绍那名女子时,说了「她是作为我的新娘,被养育长大的女孩」。换言之,她无疑是曾经同样身为国王候补的魔女。
女子拥有丝绸般的黑发及犹如白瓷的肌肤,还有一双如传说所言的暗色瞳眸。帕米菈本来深信著魔女的样貌肯定经过民间故事美化,这个想法却在见到本人时彻底粉碎了──因为她实在太美了。
她自愿照顾魔女的生活起居。初次与女子面对面时的记忆,如今依然鲜明地烙印于脑中。
站在窗边的魔女回头望向帕米菈,以有些诧异的语气说:
「你……是精灵术士吗?」
「我来自迪廉村,公主殿下。」
「别叫我公主殿下……」
魔女一脸尴尬,但很快便以怀念的口吻低语:
「这样啊。那座村落的人们……都还安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
铎洱达尔灭亡时,以城堡为中心的广阔领土都遭到禁咒污染,但帕米菈出身的村落周围并未遭到波及。这都得归功于幸存下来的魔女帮忙净化了污秽。
她似乎也记得这件往事,忽然微微苦笑道: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比起那个,既然你是精灵术士,表示你同样是受惠于精灵术士吧。」
「是的。我的双亲也是精灵术士,术法都是从父母身上继承而来的。」
帕米菈不假思索地回答后,以为自己或许又会遭到嘲笑,身体不由得僵硬。
然而魔女听到后,只是沉稳地笑道:
「你受到父母疼爱呢,真不错。」
魔女的眼神中流露出慈爱与憧憬之情。她就如同传说中美丽,却又比童话故事温柔。
那一瞬间,帕米菈下定了决心。就好似初生雏鸟将第一眼看见之物视为母亲般,帕米菈深切地感受到……这位大人就是我的主君。
她跪在魔女面前,深深低下头。
「我是侍奉您的魔法师。无论何事,请您尽管吩咐。」
年幼的她曾担心在塔上独自生活的魔女是否会感到寂寞。
既然如此,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肯定是为了不让对方在这座城堡中感到一丝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