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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立誓永恒的尽头 2.无法回首的荆棘

法尔萨斯这个国家整年气候温暖,然而一年当中会有两、三个月适逢较为凉爽的季节。

这天特别令人感到舒服,从敞开的窗户吹进了凉爽的微风。

在执勤室工作的奥斯卡听见从窗户传来微弱的歌声,便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乘著风传来的女性声音是由魔女发出的。正在整理文件的拉札尔也不禁抬头说道:

「是缇娜夏大人呢。她居然愿意开金嗓唱歌,真是难得。」

「不知道是为什么呢。」

奥斯卡虽然听过她唱了几次,但当时都是基于某种目的才唱。那么现在之所以会唱歌,八成也是有某种理由吧。

奥斯卡虽然纳闷,但也一边听著歌一边工作,此时他看到刚才为了送文件而离开室内的拉札尔回来,便盘问他手上为何拿著放有大量砂糖点心的盘子。

「那是要做什么?」

「这个,我回来途中与帕米菈小姐擦身而过……聊到唱歌的事情后,她就给我了这个。」

「搞不懂她的用意……那家伙又在做什么吗?」

那家伙指的不是帕米菈,而是她所服侍的魔女。拉札尔百思不得其解,但也自然地将砂糖点心的盘子放在办公桌上。

后来过了十分钟,盘子便清空了。

「所谓的咒歌,就是像这样施加的喔。」

唱完歌后的缇娜夏露出苦笑,望向亚尔斯与美蕾蒂娜。

在谈话室除了固定的魔法师班底外,今天还多加了两名武官。简单来说,他们就是为了做实验才被带过来的。

魔法师们目瞪口呆地注视著两人,但两名当事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被那种眼神盯著。没有自觉的亚尔斯拿起放有满满砂糖的茶啜了一口。魔法师雷纳特见状,一脸不舒服地别过脸去。

「只是看著就好难受……」

「本人完全没察觉呢。真厉害。」

「因为这就是那种效果。」

魔女拿起没有放砂糖的茶润过喉咙。随后她调整呼吸、伸了懒腰,继续开始上课。

「可是咒歌并不能加成太大的效果。因为这种东西基本上与诅咒相同。另外,要是一次对多人施加会导致效果变弱,对魔法师也很难起作用。」

杜安听著说明,兴致勃勃地开口询问:

「要论可能性的话,最多能操作多少人?」

「唔──虽然也得依魔力而定,若是个人心情或简单的行动就有办法操控。但是像直接对他人或自己有害的行为,要是受术者本就没有那类欲求便很难实现。硬要说的话,咒歌的强项是可以让受术者出于自发去做某事,而本人也不会有自觉。受术者的意识并不会因此混浊。」

大家望向亚尔斯后,发现他正把残留在杯子底部的砂糖舀起来放进嘴里。希尔薇娅以怜悯的眼神看著这幕景象。

「咒歌没办法解开吗……?」

「只要设计成有办法解开就可以唷。因此,在无自觉状态下所唱的咒歌最为棘手。偶尔会有那样的歌手。可是那种人的魔力不多,会随著时间经过而自然解除。再不然,就是等受术者体内的魔力消失就会治好了。」

希尔薇娅点头后,接著换卡普提出质疑。

「那么,若是强大的魔法师在有意为之的状况下会怎么样?」

「会相当难解开呢。」

魔女轻轻吁了口气后,将脖子歪了两三次。

「要对构成相当扎实的咒歌解咒是非常费工夫的。可是有个根本的问题,若是空有魔力,歌声却不好听的话,咒歌就不会发挥作用。因为前提条件是要让听众专心听歌才行。若只是随便听听,构成也不会确实地进入体内。所以像那种两者兼具的术者,条件是相当严苛的。」

「原来如此。」

除了亚尔斯与美蕾蒂娜以外的魔法师都纷纷点头。由于能咏唱咒歌的人寥寥无几,这样的内容对他们来说受益良多。根据历史纪录,被认为「原因可能在于咒歌」的事件确实曾出现过几次,但在这三百年来都没有发生新的事件。

另一方面,同席的美蕾蒂娜虽然清楚现在在讨论唱歌的事情,但是对内容完全无法理解,始终沉默不语。她只是从砂糖壶取出方糖后不断咬著。与会的魔法师们见状纷纷盯著眼前的景象,此时魔女也总算是皱起眉头。

「总之再继续下去对他们的身体也不好,先解开吧……」

「缇娜夏!」

听到有人从入口叫著自己的名字,她反射性地缩起脖颈。在这座城堡只有一个人会直呼她的名字。缇娜夏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她的契约者正一脸不悦地站在那里。

「怎、怎么了……」

「你用刚才的歌做了什么对吧?」

「你听见了吗!?」

「好像是这样,所以我有递给他们点心了……」

听到帕米菈满是困扰的这句话,魔女不禁哑然失声。

「那种感觉可是很不舒服的啊。」

「抱歉……」

缇娜夏对三人解咒之后,郑重地低头致歉。

亚尔斯甚至还趴在桌子上呻吟著。想必他是后来才感到胃很难受。奥斯卡则是将泡得很浓的茶含在嘴里。他活到这个年纪,从未一次吃下那么大量的点心,胃感觉很不舒服。另一方面,美蕾蒂娜对甜食并没那么排斥,她默默地喝著没有砂糖的茶。

奥斯卡对坐在身旁的魔女投以白眼。

「要是城里的其他人也听到该怎么办?」

「我设定成只要三十分钟左右就会解开了……好痛好痛!」

奥斯卡一边紧紧揉著魔女的太阳穴,同时环视其他魔法师。感受到国王眼里的斥责,所有人纷纷露出尴尬的表情低下头。

「才想说你偶尔也会唱歌,果然没什么好事。」

「因为我觉得实践才是最容易理解的……」

奥斯卡想说她会没来由地唱歌实属罕见,但果然是有理由的。而且她唱的还与日前那呼唤死亡的歌同样具有魔力。奥斯卡突然想起当时所听说的事情。

「要是歌唱得好听,就算没有魔力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操作人心对吧?」

「前提是曲子也要好哦。实际上这种例子非常罕见。」

「其实你也挺会唱的啊。」

「因为我曾经以歌手身分维生。」

听到魔女意外的经历,所有人诧异不已。她十三岁前都以下任女王候补的身分在王宫生活,后来才成为魔女。但奥斯卡闻言,这才发现他并不知道缇娜夏是从何时开始成为在塔上生活的魔女。大概是看见他以视线对自己投以疑问,魔女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成为魔女的头一百年尝试了许多事情。毕竟我不瞭解一个人该如何生活下去。但是,当时的我讨厌人类,挑的都是不太需要对话就能维生的工作。」

「所以才唱歌吗?」

「离开国家没过多久,我也做过类似冒险者的事情。后来再过一阵子才去习得剑术。毕竟百般尝试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眼见她现在露出沉稳的微笑,实在很难想像她也有过讨厌人类的时期。只是想到她成为魔女的经过,会有这样的转变也是无可厚非。

她从婴儿时期就在王宫长大,不谙世事。然而,有天却突然失去了一切,要独自在这个世上自力更生。在这种状况下,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一想到她四百年来所经历的辛酸,奥斯卡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魔女一脸舒服地闭上眼睛。

奥斯卡不认为自己能完全理解她过往的所有年岁。那肯定是傲慢的想法。

即使如此,她依然走著自己的路,现在就在这里。

注意到众人都变得垂头丧气,魔女连忙地挥手否定。

「不,我想应该与大家所想像的不一样喔。毕竟我当时相当乱来。」

「原来你有乱来啊?」

「呃……是……」

缇娜夏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

世人对魔女的印象,是往往会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而引起灾厄的存在,但现在的缇娜夏与那样的形象并不符合。此时,奥斯卡用手抵住下巴,望著她说道:

「反正是对别人用了咒歌吧。」

「…………」

「你真的用了啊?」

「呃……这个……」

她看起来很难以启齿。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喝了茶后,魔女按著自己的太阳穴说:

「老实说呢,自铎洱达尔灭亡后,因为咒歌所引起的事件,几乎都是我造成的。你们大可认为那些事件就是咒歌效力的极限。」

「……咦?」

所有人闻言后哑然失声。就连奥斯卡也无言以对。

说到留在纪录中的事件,就是大国冈杜那的居民某天突然搬家、各奔东西,导致整个城镇消失的事件,还有法尔萨斯的巨大武装强盗团在准备发动袭击时,同伴间突然发生严重内哄的事件等等,这些事件都令人费解,如今也尚未查出真相。然而,当时在场的人都有个共通点,他们纷纷提出证词说「听到了女人的歌声」,因此才被归类为咒歌事件。

承认自己是这一连串事件犯人的魔女一脸歉疚地喝著茶。奥斯卡以无奈的眼神注视著她。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该说当时的我很年轻,还是太没耐性了呢……」

「你现在也十分没耐心喔。」

「我现在圆滑多了啦!」

缇娜夏如此说完,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天聚集在会议室的,是以内大臣尼桑为首的几名文官,以及魔法师长克姆。他们正在把主要城镇送来的年度报告整理成保管用的文件。

尽管今年还穿插了即位典礼,但奥斯卡在即位前便已代替父亲处理大部分的职务,内政方面的运作没有特别影响。文官们将整理好的文件以细绳绑好后,便稍作休息。

下个月就要过年。尽管有零星事件发生,但这一年总算也要平安落幕。他们感觉如释重负,在走廊上朝著保管库走去。

「要是王家能有子嗣诞生,便没有任何事需要担心了呢。」

听到一名文官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尼桑与克姆露出苦笑。为了能毫无抗拒地听到这样的愿望,整整花了十五年。因为魔女的诅咒,法尔萨斯王家早前都为无法生出继承者所苦,如今是由另一名魔女解开了这个诅咒。然而,在这座城内也只有几个人知晓这个事实。

「要是缇娜夏阁下有那个意愿的话,事情就简单了吧?」

「她或许会成为历代最为美丽的王妃呢。」

「──但她是魔女。我并不赞成。」

听到有人冷淡回应,众人不再继续说笑。一脸不悦地打断对话的,是负责财务的文官诺曼。

年近壮年的他没有隐藏内心的厌恶,撂下狠话。

「其他候补要多少有多少。居然要迎娶魔女为王妃,就算是玩笑话也令人笑不出来。」

「这个……她确实是魔女没错,但她可是铎洱达尔的女王啊。」

铎洱达尔为四百年前的魔法大国,其正统的王位继承者便是缇娜夏。因此以铎洱达尔代代相传的十二精灵为首的各种遗产,目前都是由她继承。更重要的是她脑内的庞大知识,是在魔法历史上被认为已经失传的财产。

尽管同僚好言相劝,诺曼却不领情。

「你说女王?老早就消失的国家有什么意义?国家都毁灭了,她却一个人活了四百年之久,要丢脸也要有个限度。」

「不,那位大人──」

魔法师长克姆犹豫是否该对诺曼的意见提出劝告。

为何缇娜夏会以魔女的身分活了四百年?──其实是为了要解放在亡国之际遭到禁咒囚禁的民众灵魂。但即便她被誉为最强魔女,还是花了四百年的岁月才完成这个夙愿。一想到她在这段期间有多么煎熬,克姆就不禁感受到切身之痛,然而,他不能擅自说出这样的内幕。

更何况──魔女在这个大陆依然是遭到忌讳的存在。

持续了好几百年的印象无法那么轻易地改变。就算说出缇娜夏的实际情况,诺曼也不一定会因此对她抱有好感。

克姆沉思几秒钟后,突然发现有人站在旁边的走廊后面。她与克姆对上视线,不禁露出了尴尬的微笑,同时将手指抵在嘴唇前面。而在身旁负责侍奉她的女魔法师则是以怒火中烧的眼神瞪视一行人。

「啊……」

注意到她而发出声音的,是在克姆身旁的尼桑。一行人听到这声嘟哝而停下脚步,才发现刚才讨论的魔女听到了众人的对话。

几乎所有文官都一脸无所适从,但唯独诺曼摆出毅然的态度面向魔女:

「既然你都听到了,事情就简单了。你有自觉自己是名红颜祸水吗?」

「红颜祸水吗?我不认为自己有做出那么了不起的事情。」

「喂,诺曼。」

尼桑出言叮嘱,但魔女本人却挥手制止。

「不要紧。类似的话,我已经听习惯了,请别在意。」

「可是……」

诺曼推开不知所措的尼桑走到前方。

「只要陛下依然迷恋著你,这个国家就无法迎接王妃的到来。听说你之前还介入了陛下与索亚诺斯公千金的婚事对吧。」

「那、那是因为……的确,抱歉……」

「既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好。听说契约期间也所剩不多,相信你会好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了断。」

缇娜夏听到对方出言挑衅,不禁睁大了暗色的眼眸。但她随即露出苦笑。

「我可以消除奥斯卡的记忆喔。」

「缇娜夏大人,这样实在是──」

听到她不假思索地这样提案,克姆脸色大变。除了诺曼之外的人也都有著类似的动摇。因为他们理解国王有多么珍惜她。自出生之时就背负著无法逃离的职责的主君,只对她表现出个人的执著。即使她的存在会对他的职责产生影响,主君会原谅其他人夺走这名女性吗?

缇娜夏察觉到现场弥漫为难的气氛,便耸了耸肩。

「但要是被奥斯卡发现,他八成会很生气的,不慎重处理可不行呢。毕竟那个人发起脾气很恐怖……我讨厌被人念……」

「恐怖?身为魔女的你吗?荒谬。」

诺曼对此嗤之以鼻。

「但是,既然你对自己是名污秽的魔女有所自觉就好。还请你务必要理解自己的本分。」

「只是没有回嘴你就……!」

「帕米菈,你冷静点。」

魔女轻轻拍了帕米菈的肩。

「没关系的。魔女对人们来说确实是威胁,也是灾厄。毕竟我们身为人却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没忘记这点,反而令我很感激。因为魔女是必须忌讳的存在,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听到充满自嘲的这番话,以诺曼为首的在场众人都无言以对。

缇娜夏自从来到城里已经过了九个月以上,她在这段期间确实守护著国王,并对各种事情出一份力,然而她也是几次大战的中心人物,造成了许多问题。而最重要的是,她本人虽然中意法尔萨斯,但也有魔女并非这么想。

──举个例子,就像是对王家施加诅咒的『沉默魔女』。

克姆不由得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与缇娜夏在一起的时间过长,他曾几何时已经忘了这件事。其他人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都有同样的感想。缇娜夏看到他们的反应,便露出有如月下之花的微笑,催促帕米菈离开现场。

一行人就这样目送著她们离去,此时,唯独诺曼以充满敌意的视线注视著魔女的背影。

「真想撕烂他那没礼貌的嘴巴!」

「算了算了。」

帕米菈走在面向庭院的回廊,感觉怒气随时都会化为蒸气喷出。与她相较之下,当事人缇娜夏却只是露出苦笑。实际上她活的时间如此漫长,自然也曾被人以更严重的说法骂得狗血淋头。诺曼的感想反而还算中肯……是理所当然的见解。

缇娜夏以指头弹著自己编的头发。

「那个人说的并没有错喔。」

「请您别自己这样说!」

魔女的身体微微一缩。外面已经是差不多日落的傍晚时分。缇娜夏抬头仰望天空,轻轻敲了敲手。

「帕米菈,我们去散步吧。」

「咦?」

紧接著,两人轻飘飘地浮上了空中。帕米菈并不是自己飞起来的,而是魔女用了魔法协助。缇娜夏带著一脸惊讶的帕米菈迅速地朝向天空上升。城堡转眼间变小,城都的景色顿时映入眼帘。

不久来到了几乎逼近云层的高度,两人总算停下。

「来,看个景色冷静点吧。」

缇娜夏以轻松语气说完,便在空中盘腿而坐。

城都在遥远的眼下呈现开来。眼见这一望无际的景致,帕米菈不由得双脚发软。她虽然可以利用魔法飞行,但从未来过如此高的上空。她之所以不会因为这个高度而感到呼吸困难或寒冷,或许是缇娜夏张开了结界。

帕米菈深呼吸后冷静思绪。在恐惧感逐渐淡去的同时,怒气也跟著消失。

她望向西方的天空,发现地平线已经开始染上一层淡红。接著天空颜色转变为深蓝色,美到令人难以言喻。此时,帕米菈注视著主人的侧脸。

「缇娜夏大人实在很宽宏大量呢。」

「没有那种事啦。我只是认为不可以忘记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而已。」

魔女露出犹如少女般的微笑。那透明且虚幻的微笑,让人不禁产生她的存在是幻影的错觉。要是移开视线,她彷佛就会从眼前消失,这令帕米菈开始感到不安。

「缇娜夏大人,您刚才说的是真心话吗?说要操作陛下的记忆……」

「若是有必要我就会去做。毕竟精神魔法对那个人也会照常生效。」

「可、可是,这样一来,陛下就会忘记缇娜夏大人啊!」

魔女四百年来始终活在妄执中,孤独地生活。

对这样的她而言,在这座城堡的生活,理应是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安宁。国王出于爱情赠送了她这样的礼物。所以一旦他的记忆消失,缇娜夏不就又得回到孤独之中?帕米菈诉说著自己的想法,魔女闻言却露出微笑。

「即使那个人忘记,我依然会记得,不要紧的。」

像是在歌唱那般。像是在低喃那般。

缇娜夏露出澄净的笑容。

「我希望他能获得平凡的幸福。这样我也会很开心。」

「……缇娜夏大人。」

暗色的眼神没有虚假。她认为自己被遗忘也无所谓,一心盼望契约者获得幸福。然而,这种想法难道就不是爱情吗?

帕米菈咽下想说出口的情感,凝视著主人美丽的侧脸。缇娜夏发现她这样的举动,脸色突然垮掉。

「可是,就算我不多此一举,那个人一定也会好好完成自己的职务。因为他很坚强。对自己充满自信,没有迷惘。反而是我比较──」

缇娜夏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闭上眼睛。

──塔之魔女。

也有人这样称呼她。说她是独自在高塔生活的孤高魔女。

一直以来确实也是如此,缇娜夏与契约者们道别后,总是回到自己的住处。她活过悠久的时光,认为自己理应感受与常人不同的孤独。

但是,她已经没有这么做也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如今的她只想作为国王的守护者存在。然而这种生活也再过三个月就会结束。

妄执与赎罪全都告终,即使如此,魔女依旧留在世上。

失去宝座的女王,目不转睛地凝视从前祖国所在的方向。喃喃说了一句。

「……为什么我还活著呢?」

「您在说什么啊!」

听到帕米菈喝斥一声,缇娜夏全身猛然僵硬。看来,魔女完全是下意识地说出那句话,她慌张起身,将手伸向快哭出来的帕米菈。

「对、对不起。」

「请别说傻话!如果您想死的话,请在人群当中生活,作为一名人类死去!除此之外我都不要!」

「别强人所难啊……」

眼见主人不知所措,帕米菈强忍险些滴落的泪水。

身为魔法大国的女王,缇娜夏本应一辈子过著无拘无束的生活。然而,她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消磨灵魂的方式活下去,并打算就此结束这一生呢?难道她付出这四百年的辛苦所得到的回报,甚至还不允许她获得与一般人相同的幸福吗?

帕米菈吞下呜咽的声音,凝视主人。

「请您要好好获得幸福……这是我的请求。」

帕米菈只有这个心愿。

魔女倒吸一口气后,以纤细的手腕抱著她,在她耳边低喃道:

「我已经够幸福了。谢谢你。」

铭刻于心的美丽声音。那是知晓悲伤的温柔之声。

帕米菈感受到魔女怀中的温暖,闭上噙著泪水的眼睛。明明比任何人都希望主人获得幸福,却老是像个孩子似地让她安慰自己。那是因为与主人相比,自己实在太过无力,即使是其他人,也肯定无法理解女王的孤独。

可以对她伸手、可以触及到她的──只有与她比肩、与她缔结契约的那位男性。

看到帕米菈总算止住泪水,缇娜夏露出稳重的笑容。她松开双手,指向遥远的彼方。

「你看,天空很漂亮喔。」

太阳已完全西沉,唯独地平那端的境界线鲜红得宛如牵引著红晕般。

天空被染为明亮的蓝色,那颜色看起来既不明也不亮,相当自然。

眼见令人看出神的澄澈颜色,缇娜夏想起某件事,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了水晶球。她将透过无咏唱组织的构成灌注在里面。

「您在做什么?」

「我在复制颜色。」

在她解释时,天空的景色转眼间逐渐映入水晶球内。过了三十秒后,那颗球已经将刚日落的世界封在其中。帕米菈见状,不禁发出感叹的声音。

明亮的夜空色,与他的瞳眸是相同的颜色。

缇娜夏将那颗球举到眼睛上方。喃喃地说出率直的感想。

「……好漂亮的颜色。」

缇娜夏想起初次遇见他的回忆。还有至今为止的经过。

他非常珍惜自己。

就像是对待孩子般。

就像是对待平凡女性般。

会保护守护者的契约者实在是前所未闻。而她也害怕将这点视为理所当然。

魔女凝视著水晶。

「一年真的是很久呢……」

她不禁对自己的喃喃自语感到伤心……她并不知晓理由为何。

奥斯卡结束工作后,回到自己房间换好衣服,此时,阳台传来敲打窗户的声音,他听见后微微一笑。在奥斯卡应声之后,他的魔女便走进室内。

奥斯卡回头望著她,突然察觉到她的状况与平常有异。尽管没办法明确说出哪里不同,但是她看起来有些不稳定。

「怎么了吗?」

听到这个提问,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歪了歪头。

「没有怎么样啊。来,这是伴手礼。」

她白皙娇小的手递出了某样物品。奥斯卡收下后,在手中翻转加以确认。

这东西看似水晶球,但里面映入了景色。呈现在球体上空的,是与他的眼瞳相同颜色的天空。奥斯卡打算仔细端详,将球举到眼睛上方。

「虽然这东西单纯是用来欣赏的,但今天的天空很漂亮。」

「原来是你做的吗!」

「没错。」

「你还是一如往常,办得到各种有趣的事情呢……谢谢你。」

奥斯卡非常宝贝地将水晶球收入手中,放在床铺旁边的小桌子。接著他在床上坐下,缇娜夏跟著轻轻靠在他的旁边。奥斯卡拉著魔女的头发,同时这样询问。

「所以,出了什么事?」

「咦?没什么啦。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有点沮丧。」

「我很有精神。」

魔女莞尔一笑,一边说著一边自然地将右手放到自己身后。但是奥斯卡反射性地抓住了她的手。这个举动令缇娜夏的表情猛然变了。

「怎、怎么了?」

「不,你刚才打算组织某种魔法构成对吧?是什么魔法?」

「……你真的很不像人呢。」

她以傻眼的语气这样说道,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起来显得松了口气。缇娜夏像是要宣示投降般,把被抓住的手往上举。

「没什么啦。我只是想尝试一下精神魔法而已。」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你要做什么的话,就事先跟我讲清楚。」

如果是她那个同样身为魔女的朋友露克芮札,感觉会做出很过分的恶作剧,但若是缇娜夏要这么做,势必有她的理由。

听到契约者充满威严的这句话,魔女不由得露出苦笑并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暗色的眼眸看起来比平常更没霸气。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偶尔会露出像是在寻找什么般的孤独眼神,视线游移不定,但自从成功升华魔法湖后,她眼神中的焦躁便就此消失,反而涌起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她本就缺少个人欲望。想必是现在失去了目的,所以才有种悬而未决的感觉。

奥斯卡以手触碰犹如白皙陶瓷般的脸颊,原本有话想告诉她,但最后选择不说出口,反而将脸凑近缇娜夏。魔女闭起双眼接受对方的吻,随后她将脸离开,显得有些面红耳赤。

「请不要太常做这种事情啦……」

「我会考虑。」

听到奥斯卡的回应毫不隐瞒自己没有那个打算,缇娜夏不禁皱起眉头。魔女举起纤细的双手,伸了伸懒腰。

「好、好烦恼……」

「烦恼什么?」

「许多……关于人生之类的。」

听到她的答案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奥斯卡没有笑,而是立刻回答。

「我想你只要和我结婚就行了喔。」

「我不要。」

「真顽固啊……」

缇娜夏以自己的双手遮住眼睛。或许是因为带有不安,使她纤瘦的身体看起来更为娇小。奥斯卡目不转睛地盯著这样的魔女,说道:

「你只要与我结婚,放弃魔女的身分就行。」

「咦?我要怎么放弃?」

「只要像原本那样慢慢老去就可以了。」

他本就决定总有一天要向她开口,问她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同在这座城堡生活,就此终老一生。

奥斯卡以无可动摇的真挚面对她。

另一方面,缇娜夏则是放下双手,瞪大暗色的瞳眸回望著他。

「老去,是吗……?」

有别于结婚之类的事情,她确实也曾经思考过要让停滞的成长恢复原状。现在的肉体年龄大约是十九岁。缇娜夏打算等守护他的契约结束,就恢复成长并搬回塔里,不与任何人见面,就此度过余生。她认为这样结束一生也未尝不可。

奥斯卡伸手触摸她的脸颊。

「你还剩下几十年吗?足够了。将你的时间给我吧。」

看到契约者以严肃的表情这样说道,缇娜夏差点笑场。她不禁心想到底谁才顽固。

「你对女人的品味真的很奇怪。」

「啰唆。你是我重要的女人。别在那抱怨。」

奥斯卡皱起眉头,再次吻了缇娜夏。她闭著眼睛,就这样露出苦笑。

「你也太快就忘记刚才说的话了吧。」

「我只说会考虑。如果你讨厌就该确实拒绝。」

他说的话很无情。缇娜夏缓缓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带著热气微微一颤。

她在思考之前,便自然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该怎么说,有部分也是因为我很习惯像这样被你触摸。你果然……很特别呢。」

这是她内心率直的感想,但说出口后,连自己也很不可思议地认同这种感觉。

其实缇娜夏早已心知肚明,眼前这个顽固的男人对自己而言是特别的存在。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这样的关系。无论问谁,恐怕都会得到相同的答案吧。

缇娜夏抬起刚才伏下的眼眸望著他,发现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不明白男子为何会摆出这样的表情,以纤细的手指触摸男子的脸。

「怎么了吗?」

「不……」

奥斯卡没有继续回答,而是伸手抓住魔女的身体。眼见她以莫名纯真的脸庞抬头望著自己,奥斯卡便将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以及嘴唇。

从触碰的地方分享彼此的温度。

隔著肌肤接触灵魂。

两者是不同存在,这样的事实既悲伤又惹人怜爱。

被紧紧抱著的缇娜夏尽管感到诧异,却也因为这份温暖而感到安心。他的体温彷佛渗进自己迷惘的内心般传递到自己身上。

缇娜夏认为自己被他宠爱著。

同时也觉得自己不该沉浸其中。

温柔的体温缓缓沉入身体深处,从中涌起了热度。足以麻痹精神的热度慢慢地从体内涌现。

奥斯卡的吻,触碰著她的耳朵、脖颈以及胸口。

要是一个不小心,似乎就会深陷其中。她将颤抖的吐息换成话语。

「奥斯卡……不行。」

「为什么?」

男子没有抬头,而是直接回问。

被触碰的部位夹带著热气,扩散到全身。如今,缇娜夏已不清楚是否能靠自己好好撑住身体。她感到一阵晕眩,将重量委身于男子的手臂。男子将缇娜夏的身体放在床上。魔女伸手,试图触碰低头看著自己的蓝色眼眸。

「为什么……是为什么?」

「你自己思考吧。」

他的回答听起来对此不感兴趣。但这是事实。

她必须自己思考个中道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答案就在她自己内心。

她独自一人活过了悠久的时光。

她不想去爱上某人。也不想去憎恨某人。

因为她觉得只要接触人群,自己就会变得脆弱。感觉没办法再继续活下去。

──必须要思考才行。

缇娜夏追求著答案而伸出手。她的指尖触碰到男子的头发。

──必须思考……

然而试图成形的思考,却遭到他触碰身体的手指与嘴唇夺去。遭到热气吞噬,逐渐消逝。

──还不行……

魔女无力地甩了甩头。

因为还没有想到任何答案。还没有掌握到任何东西。

意识逐渐远去。

感觉自己会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将一切委身他人。

被隐藏起来的白皙肌肤,滑嫩得彷佛从触碰的部位就会溶入其中。

奥斯卡亲吻紧闭的眼皮后,她便发出嘶哑的气息。没办法形成话语的每一个声音,彷佛都塞满了她的情感。奥斯卡打算重视这一切,重视她本人。

即使没有不惜发狂也想完成的目的,人类依然能安稳地度过每一天,她只要知道这个道理就好。她只要待在自己身旁,在人群中幸福地生活就好。

他挺起身子注视魔女。缇娜夏以游移不定的暗色瞳眸给出回应。

「奥斯卡……?」

呼唤著自己名字的甜美声音,令奥斯卡的精神麻痹。眼前是为了寻求依靠而伸出的手。他执起那只手,在白皙手掌上落下一吻。藏在她衣服底下的身体,犹如点亮热情的火般灼热。他以手指在看似柔软的肢体上徘徊,随即将脸埋进裸露在外的脖颈当中──然而,此时他突然注意到房间外头传来了慌张的气息。

不久,他听见有人粗鲁地敲著房门。

「怎么了……?」

他看到魔女的眼神因突如其来的声音而在一瞬间恢复理智,不禁想咂舌。尽管他试图抓住魔女纤细的手臂,但她却犹如猫咪般,迅速地从男子的身下钻出,转眼便从房间消失了。

时机实在太不凑巧,奥斯卡一边轻声咒骂一边走向房门。打开之后,发现拉札尔就站在眼前。

「你啊,就算被我杀了也别有怨言啊……」

「怎、怎么了吗……不对,陛下,事情不好了!魔物……正在城里放火!」

「啥!?」

奥斯卡当下没办法立即理解状况,发出了非常不悦的声音。

缇娜夏反射性地发动转移,来到了位于城内的自己房间。

在阴暗的房间里面,缇娜夏愕然地注视著自己的双手。

「总、总觉得我好奇怪!」

她的确比平常更加迷失了自己。她内心确实感到不安,但不只是因为这样,自己并不讨厌被他触摸。

然而,她感觉在不知不觉间陷进了连自己也不太晓得的某种情感。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彷佛都要溶解在某处之中。

缇娜夏按住带有热气的脸──

「咦?」

如同滴落在宽广大海当中的一滴血般,她顿时感觉到不太对劲。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窗外的夜空有一部分被染成赤红。缇娜夏看见火焰照亮著眼前的景色,还有许多影子在赤红的天空中来回飞舞。比鸟还要巨大的那些物体,明显属于魔物那类。

「……结界被……」

有人打穿了她之前私底下设在城堡的结界。

那就是不协调感的真面目。

她一瞬间便切换意识。魔女的冷彻取代了犹如少女那般的不安定感。

缇娜夏皱起她那美丽的脸庞,整理凌乱的胸口,同时蹬了地板使出转移。

原本,法尔萨斯城不可能会受到魔物袭击。

因为这里有国王的守护者──魔女所施加的结界。从前突破这道结界入侵的,只有在七十年前的战争中大杀四方的魔兽,正因如此,城内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一片哗然。

城堡上的夜空万里无云,与人体型相近的魔物正展著翅膀在空中盘旋。

那群魔物肌肤黝黑,体格近似瘦弱的人类,背后长著蝙蝠翅膀,光是目测就有五十只之多。那些家伙急速落下、冲破窗户,对四处逃窜的人类无差别地伸出利爪。尽管看守庭院的士兵们勇敢地挺身而战,但已经陆续出现牺牲者了。

在回廊上奔跑的一名士兵,被黑暗中伸出的爪子捉住手臂。

下一瞬间,他的手臂便遭到魔物轻易扯下。眼见士兵鲜血四溅、倒在地上,附近的女官闷声发出惨叫。

「咿……!」

她惊慌失措地逃向庭院,但其他魔物却从上空锁定猎物,迅速落下。

正当沉重的爪子要贯穿女官的那一瞬间,魔物的身体却遭到突然介入的剑闪一刀两断。

亚尔斯站在女官面前挥剑杀死魔物,大声地对部下们发出指示。

「三个人以上聚在一起!别露出死角!没办法战斗的人别出去外面!」

理应阴暗的天空,现在染成一片赤红。

那是因为城堡的背面在燃烧,亚尔斯也收到了这份报告。要一边与魔物战斗一边灭火是极为艰难的任务,但魔法师们已经前去灭火。现在最优先的,便是排除眼前的敌人。

亚尔斯为了下达指挥而环视四周。

此时,在城门附近有女性发出惨叫。

仔细一看,一名女官以厚布挡住头部并蹲在地上,门卫则是为了保护她而挥剑对付魔物。亚尔斯眼看情况危急,随即拔剑掷向袭击两人的那只魔物。

诺曼整理保管库直到夜里,发现外头变得莫名吵闹,不禁抬头。他在感到疑惑的同时,用手打开了保管库的门。

天空赤红。被火焰所映照的空中,有好几道魔物的影子在飞舞。

「怎么回事!?」

听到诺曼反射性地大吼,在附近飞著的两只魔物因此注意到他,便改变方向发动袭击。诺曼看到闪著红光的眼神,不禁全身僵硬。

──必须进去里面把门关上。

尽管脑袋这样理解,脚却动弹不得,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般。

就在他僵住不动的时候,白爪已袭来眼前。

正当他领悟到自己难逃一死的瞬间。

魔物的利爪却没有任何预兆地砸到地面。

魔物的身体遭到压倒性的力量压扁。身穿黑衣的魔女……轻飘飘地降落到它的背上。

她朝著向自己袭来的另一只魔物抬起白皙的手。

「消失吧。」

她的话语饱含著力量。黑色魔物随即无声无息地消散而去。诺曼茫然地注视著魔物化为尘埃消去的身体,思考到底出了什么事,脑袋却无法顺利运转。此时,魔女回头望向他。

「有受伤吗?」

「……啊,不……我不要紧。」

「那你先进去里面吧。直到结束前都别出来。」

她那凛然的声音,彷佛理所当然似地拥有令人服从的力量。

暗色的眼神蕴含著力量。在眼中有著强大的意志与无可撼动的威严。与他的主君拥有著相同的东西。此时,诺曼才首次理解到她身为女王的事实。

他吞下震惊的情绪,以自己的意志低头。

「祝您武运昌隆……陛下就拜托您了。」

魔女点头后,便消失无踪,诺曼一个人回到保管库,一心向神祈求城堡能度过此劫。

侵入结界内的魔物,缇娜夏能感应到的约莫一百只。

以魔物来说,如此大规模的袭击可说是史无前例。如果是一般城堡遇上此事,哪怕是全军覆没也不足为奇。

然而比起如此庞大的数量,缇娜夏更在意的问题是,敌人究竟是如何钻过结界送进如此多的魔物。

「要是花太多时间,感觉会被对方逃走呢……」

缇娜夏站在城堡上空,从众多气息当中寻找召唤主。

有几只注意到她的魔物,发出怪声朝向这边前进。魔女微微眯起眼睛,将右手伸向前方,掌上随即生成发出耀眼光芒的光球……下一瞬间,光芒迸散。

化为飞沫的光芒接连消灭了袭来的魔物。紧接著,缇娜夏大声喊道:

「赛恩!加尔!米菈!尼尔!克那伊!出来!」

五名精灵呼应女王的命令,在空中现身。缇娜夏简洁地对他们发号施令。

「杀死那群魔物。没有例外。去吧。」

精灵异口同声地回应后,便从现场消失。接著魔女开始咏唱。

「将吾之意志识别为生命。沉眠于大地、翱翔于天空的转换者啊。吾将支配汝之水并予以召唤。理解吾之性命所现出之概念的一切吧。」

她的白皙右手将空气中的水分逐渐凝结。接著她靠上左手,进一步操作构成。水分霎时间形成无数水滴。缇娜夏将类似烟雨的那些水滴洒至城堡后方燃烧的仓库。紧接著她立刻追著召唤者的气息在空中奔驰。

负责灭火的魔法师杜安,以魔法焚烧袭来的魔物,同时也对始终没有熄灭迹象的火势感到焦躁。由于火焰前端犹如舌头般弯曲,并以异常的方式燃烧,杜安研判这场火恐怕是以魔法引起的。

「不妙啊……再这样下去或许会烧到城堡。」

城堡遭到袭击本就是异常事态。而且他从刚才就有不好的预感。敌人对这座城堡采取如此夸张的攻击,理应很清楚缇娜夏的存在。敌人反而有可能是考虑到最强魔女的能耐,才会发动这次的攻击。

那么,敌人很有可能会在哪里设下陷阱。他认为最好尽快把握整体的状况。

话虽如此,现在却连眼前的火灾都没办法处理。杜安犹豫是否该让在场众人合力,制造巨大的构成灭火。

然而就在这时,上空降下了无数水滴。水滴在灭火的同时直接张开结界,顺势封住火焰。红色火焰顿时在薄膜状的结界内不断摆荡。

「这个……是缇娜夏大人吗?得救了。」

总之只要有魔女的结界,就无须担心火势进一步延烧。

杜安松了口气后,再次组织用来灭火的构成。

奥斯卡与葛蓝佛特将军一同来到中庭后,便朝向城门走去,砍杀接踵而来的魔物。城内的避难方针已经由拉札尔代为下达指示。现在他该做的,就是扫荡眼前的魔物。

奥斯卡砍杀犹如羽虫般逼近的魔物,到了数量超过二十只时,总算看见了城门。他看到亚尔斯等人正在门前广场英勇奋斗著。

亚尔斯注意到奥斯卡后大喊。

「陛下!您平安无事吗!」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奥斯卡喃喃自语,同时以阿卡西亚刺向从空中袭来的魔物。打算猎取国王首级而快速落下的魔物闪躲不及,喉咙直接遭到贯穿。

然而,魔物虽然奄奄一息,却以双手抱住阿卡西亚,顺势倒在地面。奥斯卡一脸不耐烦地想拔出王剑,但另一只魔物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迅速发动袭击。

「哦。」

他往右闪过利爪,再以左手抓住错身而过的魔物其中一只脚,顺势以惊人的肌力把魔物摔到地上,整体动作看起来非常轻松。魔物倒在坚固的地面上发出呻吟,奥斯卡随即拔出阿卡西亚,砍下了它的首级。

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亚尔斯冲到了他的身边。

「陛下。」

「我没事。」

奥斯卡抬头仰望天空,魔物的数量与一开始相比减少了许多。看样子它们在上空与某种存在战斗。有翼魔物的数量转眼间减少。在国王身旁的葛蓝佛特指著浮在夜空的娇小人影。

「在空中的那个是什么?」

「那是……缇娜夏的精灵吧。」

有著深红头发的少女一脸愉悦地笑著施放魔法。魔女所使役的铎洱达尔精灵全都是高阶魔族。除了少女之外,还有另外几人待在空中,奥斯卡见状,轻轻地吁了口气。

「既然那家伙连精灵都派出来了,歼灭敌人也只是时间问题。亚尔斯,伤患交给你了。」

「遵命。」

奥斯卡确认没有魔物袭来,便将阿卡西亚收回剑鞘。周围倒卧著许多的魔物尸体,看样子这一连串的攻势总算是平息下来了。赶来现场的魔法师们也纷纷开始抢救伤患。

奥斯卡趁这个时间传唤了好几名武官,命令他们确认现状后再向自己报告。他们收到王命后随即散开,与此同时,魔女出现在他的上空。缇娜夏缓缓地降落到契约者的身旁。

「缇娜夏,状况如何?」

「火已经灭了。我原本在追召唤者,但被他巧妙地甩开了。对不起。」

「能从你手上逃走,代表对方相当有一套。」

「真丢脸……」

眼见魔女一脸歉疚地垂下头,奥斯卡露出苦笑。

「总之先来善后吧。也要麻烦你来帮忙了。」

「好。」

魔女落地后,立刻朝著重伤者冲去。看到她一如往常的背影,令奥斯卡感到有些安心。因为要是没看到她,就会担心她是否在勉强自己。关于这点,只要她回到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总有办法处理。

「话说回来,对方的手法相当出色。居然大肆搞了破坏后,便立刻逃走了。」

既然这次袭击还派出了魔物,代表敌方那边肯定有本领高超的魔法师,却无从得知对方的目的以及手段为何。此时,奥斯卡环视倒在地上的魔物尸骸。

所幸死者不多。在城门附近有受伤的士兵抱起其他士兵。旁边有以厚布盖住头部的女官一脸担心地陪在他身边。当两人为了退到城内而经过国王旁边时,陪同的女官突然踉跄了几步。奥斯卡见状,伸手撑住了她的背。

女官盖在头上的布顿时落地。

她的眼眸贯穿了奥斯卡。

奥斯卡对这张脸有印象──那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

当奥斯卡要喊出她的名字时,他撑住女性的手顿时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放手的瞬间,那种感觉转变为强烈的剧痛。

女性见状,大声地发出欢喜的声音笑了。

听见异样的笑声响起,亚尔斯与缇娜夏回头。

「克菈菈!?」

女性像是发了疯似的,她以满溢著嘲笑的眼神捕捉到了魔女。

缇娜夏看到在她旁边倒下的男子,不禁大喊:

「奥斯卡!」

魔女这道划破夜空的声音与惨叫无异。缇娜夏在草上狂奔。丝毫不看持续狂笑的女性一眼,直接飞奔到倒在地上的奥斯卡身边。

「为什么……」

防护结界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他却直接昏倒了,难道是精神魔法或是与那类似的能力?缇娜夏触碰失去意识的契约者,朝他体内灌注魔力。她感觉得到契约者的体温急速下降,脉搏变得微弱,脸上也逐渐失去血色。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死。

尽管如此──他的体内却找不到魔法的痕迹。

「怎么可能……」

缇娜夏摇了摇头。她感到呼吸困难。她知道自己正陷入混乱。

她险些惊慌失措,但听到几近抽搐的笑声后便抬起了头。

打扮成女官的女性,是从前因为歌唱呼唤死亡之歌,而被放逐到国外的克菈菈。她看起来由衷感到开心似地对魔女如此低喃:

「来嘛,你不如陪他一起死吧?」

女子这样说完,现出握在手上的东西。

那是银色长针,有一半已经变为黑色。缇娜夏看到后顿时哑然失声。她将视线移回契约者身上,察觉到奥斯卡的左手也同样变色了。

「……自然毒。」

没有魔力的痕迹也是理所当然。这种毒并非以魔法制成,一开始就存在于自然当中。

由于这种毒素的运用、取得都十分困难,现在几乎没人使用──而且,多半都无法以魔法解毒。

缇娜夏顿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然而,当她涌起这种感觉时,便已经在组织构成了。她握住奥斯卡变色的左手。再用另一只手触碰他的额头进行咏唱。

「将吾之意志识别为生命。将世界流转的转换者啊。我拒绝汝。持续滞留吧。我不允许汝离去。我拒绝。拒绝。拒绝──」

魔女的额头浮出汗水,口中的话犹如祈祷般不断重复。随后,她组织的构成迅速延缓奥斯卡的体内时间。

即使如此,他失去的生气也不会回来。只是像现在这样缓慢地静止罢了。

「我拒绝、拒绝……」

随后人群陆续聚集过来。亚尔斯逮捕了不断笑著的克菈菈。

感觉到她被带走,缇娜夏只依旧以悲痛欲绝的声音不断地咏唱。

从这波异常的袭击与规模来看,最后所受的损害相当轻微。尽管有许多人受伤,但死者不到十人,遭到烧毁的范围也只控制在仓库。假如是他国的城堡,想必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然而,真正的损害不仅如此。

前任国王凯宾收到报告后,慌张地冲向儿子的房间。由于这件事发生在晚上,那里除了几名重臣之外,只有负责镇压的几名武官与魔法师。

房间的主人正躺在床上。与他缔结契约的魔女在他枕边,屈膝跪在地上。魔女执起男子的手,将手背靠在自己额头,同时闭起眼睛,彷佛人偶般动也不动。而躺在床上的男人也同样如此。

凯宾战战兢兢地走向两人的身旁,窥视儿子的脸。从他失去血色的那副身体,无法感受到原本该有的生命鼓动。

「这到底是……」

魔女抬起头。暗色的瞳眸满是空洞的光芒。

「我把他身体的时间几乎停住了,因为我没有其他方法……」

「那么他还活著吗?」

「虽然还活著,但被人下了毒药。一旦时间开始转动,不出几分钟就会死。」

凯宾因为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而一脸错愕,亚尔斯对他补充说明。他告诉凯宾在方才的事件中,被流放到国外的女人借助某人的力量侵入城内,以及那个女人用针穿过结界的隙缝,对奥斯卡下毒一事。

「那个女人呢?」

「臣已将她拘禁。可是她目前神智不清……」

凯宾点头,重新转向魔女。

「有办法解毒吗?」

魔女露出泪眼盈眶的表情,回望前任国王。众人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也因此重新体认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这个毒……我取出毒针后调查过了,名为亚尔卡其亚,是知名的自然猛毒……这个东西不存在解毒药。是纯粹用来杀人的……最单纯的毒。」

听到这句话,凯宾哑然失声。

有著暗红花瓣的花──亚尔卡其亚。从其花瓣抽出的,便是同名的毒。

从遥远的黑暗时代开始,这恶名昭彰的猛毒就屡屡在历史的幕后出现。从纪录上来看,中了这种毒后──从未有人生还。

先王理解事态的严重后,询问魔女。

「那么要让他一直沉睡吗?」

「没办法维持那么久。虽说我停止了时间,但也并非完美无缺。毒素总有一天会开始流窜到他的全身。」

美丽的魔女说著说著紧咬红唇,该处缓缓渗出鲜血。

凯宾无言以对。他只是看著儿子苍白的表情。

「萝莎莉雅……」

从他口中,吐出了已故亡妻的名字。

缇娜夏再次闭上眼睛,紧紧握住男子的手。

曾经如此靠近自己的这只手,现在感觉却遥远无比。明明应该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却无法顺利汇整思绪。想不起来。

──所以,她认为至少要选择一条路。

她赫然抬头,此时,在房间中央出现了一道扭曲。伴随魔法转移产生的扭曲无声无息地在夜里的室内消散。

下一瞬间,『封闭之森魔女』便站在眼前。她不愉快的第一声在房间响起。

「居然叫塞恩来找我,这个作法也太下流了吧!」

「抱歉。」

或许是从朋友道歉的声音感受到异样的氛围,露克芮札环视房间。她发现众人的脸上充满著沉痛的气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与朋友躺在床上的男人。露克芮札走近两人身旁,凝视男人的面容。

「这是怎么回事……你停止了时间?」

「是啊。」

露克芮札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国王的脸,接著望向缇娜夏握著的男子左手。魔女此时才发现他的手掌已经恶心地腐烂,不禁皱起眉头。

「亚尔卡其亚?」

「对。」

露克芮札听到肯定的回答后,表情顿时扭曲,向著坐在床上的朋友说出重话。

「这样已经没救了。居然还停止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在魔法药的领域有著过人技术的魔女做出残酷的结论。众人闻言,纷纷感到震惊不已,不禁转头注视逐渐面临死期的国王。

然而,缇娜夏却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回话。

「才不是没救。我会想办法的。」

听到朋友说出固执的答案,露克芮札一脸焦躁地瞪视著她。

「难道你还有什么手段吗?」

「我要制作血清。」

听到这个回答,连露克芮札也在一瞬间感到意外。

──亚尔卡其亚不存在著血清。

这件事对于知晓大陆幕后历史的人来说可谓众所周知。从暗红之花采下的水滴,是会令人无计可施的猛毒,几百年来都遭到人们畏惧。正因如此,当这种毒被使用的时候,据说「会将历史导向无可挽回的方向」。

封闭之森魔女皱起眉头。

「啥?这可是会即死的毒喔?你要怎么做?」

「用我的身体制作。我体内的时间流逝处于停滞状态,而且魔力也很充沛。即使是这种毒,如果花上整整一天应该也有办法撑过去。我会趁这段期间用魔法制作抗体。」

听到国王的守护者说的这番话后,所有人惊讶不已。他们各自以不同的表情望向魔女。现场顿时弥漫著欲抓住眼前些许希望的氛围。

然而,唯独露克芮札不同。她美丽的容貌转眼间便染上愤怒的色彩。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以甚至会传到房外的声音大喊。

「别说傻话了!那可不是魔法药啊!?就算成功你也会死的!况且你会感到剧烈疼痛,根本无法使用魔法!要是消除疼痛,也会使体内的感觉变迟钝……」

露克芮札的怒吼镇压了房间的气氛。她突如其来地发飙,使得缇娜夏以外的人纷纷僵住不动。他们这才知道国王的魔女打算尝试的手段有多么危险,纷纷一脸铁青。

可是,被怒吼的当事人却若无其事地说:

「所以我才会拜托你啊。而且啊,我很能忍痛的。」

缇娜夏淡淡地回答后,缓缓抬起头。封住深渊的那双眼眸之中浮现出坚定的光芒。

露克芮札见状,不禁感到畏惧。

「我不要。」

「拜托你……」

「我不要!你在想什么啊?你是笨蛋吗?根本就疯了!别做这种事,去找其他男人吧!」

「拜托你。」

看到缇娜夏不打算退让,露克芮札再度露出焦躁的表情。她用力抓住缇娜夏的肩膀。琥珀色的眼眸带著犹如燃烧般的怒气瞪视著缇娜夏。

魔女与魔女以视线相对。

双方意志相抗。在场上的只有过于强烈的情感。

此时,露克芮札开口,静静地询问。

「这个男人,有让你赌上性命的价值吗?」

「有。」

毫不犹豫的一句话。

她的想法千真万确。

接著,苍月魔女露出有些困扰的微笑。

吁了长长一口气的人是露克芮札。

她抬起头后,重新环视周围的人群,从里面指名了希尔薇娅与帕米菈。

「你们两个来帮忙。」

被指名的两人连忙点头,冲向露克芮札身边。同样身为魔法师的雷纳特与卡普纷纷举手。

「我也想帮忙。」

「我也是。」

「男人不行。」

被斩钉截铁地拒绝的两人顿时目瞪口呆。缇娜夏起身后苦笑著对他们说:

「不要紧的。请相信我们。」

国王的魔女回头望向床铺,触碰了依旧陷入沉睡的男子脸颊。她浮现怜爱的神情凝视那张脸后,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缇娜夏抬起头后望向旁边的桌子,发现了她之前送的水晶球,上面依然闪烁著与他闭上的双眼相同颜色的光辉。

缇娜夏回到自己房间后脱下衣服,赤身裸体。

她将椅子放在房间中央并坐了上去。露克芮札趁这段时间在周围的地板画出魔法阵。希尔薇娅与帕米菈则是站在极为复杂的魔法阵外侧面面相觑。

「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尝试,不清楚会花上多少时间。说不定你会先死。」

「因为我没什么体力嘛。不过魔法倒是取之不尽。」

看到缇娜夏若无其事地回应,帕米菈的脸色变得苍白。即使如此,她依旧没有制止主人,因为此事关系到奥斯卡的性命。缇娜夏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很紧张。这是关系到是否能解救契约者的分水岭。

话虽如此,她的心情却冷静得不可思议。过去挑战她那座塔的人类,大家可能也都是抱著这种心情吧。

「居然说是能实现愿望的试炼之塔,真是傲慢的说法呢……」

大陆最强的魔女,会将所有不可能化为可能──想必有许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揭晓事实后,才知道她为了救一个男人,也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做交换。

拚命、不知所措,简直与其他人类没有两样。

可是,她认为这样就好。

因为直到现在,自己也肯定还是个挑战者。持续地挑战现实,挑战命运。

缇娜夏俯视自己的身体,露出苦笑。

「要是早知如此,我应该再努力锻炼自己才对。」

「肉体多少有些差距也没有影响啦。重要的是你不能失去神智。虽然我会张开结界,但要是你的魔力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会铭记在心。」

露克芮札做好准备后,拿起放有亚尔卡其亚毒针的瓶子,站在缇娜夏眼前。她看到缇娜夏白皙的身体后不禁皱起眉头,指向脖颈上面的红色花纹。

「这是什么?」

「咦?」

即使被这么问,本人也看不见死角。缇娜夏只是感到疑惑,将脖子左右倾斜。

露克芮札一脸无奈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算了,是没关系啦……」

「哦……」

缇娜夏简短地咏唱。为了即使感到疼痛也不会到处乱动,她将自己的身体固定在椅子上。做好准备后,她抬头望向露克芮札。

「要是我死了,就麻烦你施术。」

「知道了。」

「也请顺便消除那个人对我的记忆。」

「我拒绝。若是你死了,我会让那个男人一辈子背负这个罪。」

缇娜夏听到她冷淡的话语,不禁露出苦笑。她伏下纤长的睫毛,怀念起往事。

她在想自己为何还活著。为何没有死去。

但是,自己并非在寻找死亡的场所。也没有向他寻求死去的理由。

所以不要紧。

自己绝不会死。

缇娜夏深深地吁了口气。

有了声音消去的错觉。

意识逐渐变得敏锐。

与拉纳克对峙时也是如此。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一定很强。

自己不会再迷惘。

因为已经有了不会迷惘的自信。

「拜托了。」

缇娜夏露出微笑,闭起双眼。

试图超越现实的意志。

只为了拒绝命运的力量。

现在,两名魔女的挑战开始。

即使伸手也无法立刻触及。

所以缩短了一半的距离。

接著是再一半。

速度缓慢,却又带著强烈的焦躁,缓缓地靠近。

对这个即使再怎么追求、再怎么追求,也绝对无法交会的距离感到悲伤的同时……

把绝对不能消失的距离,尽可能地接近到无。

──人们,或许就将这称为恋爱。

他转醒时,发现有莫名多人在他的房间看著自己。

奥斯卡对此感到疑惑,同时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他试图挺起身时,左手传来了些许的疼痛。

但他望向掌心后,该处却没有任何伤痕。拉札尔见状,立刻冲去支撑他的身体。

「陛下,请您不要勉强。」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因为生病而卧床不起。大家都很担心。」

奥斯卡被这样告知后,不禁环视房间。就像是在印证拉札尔所说的话般,好几个人都一脸担忧地看著他。此时,奥斯卡注意到离入口最近的希尔薇娅,她的眼睛周围红通,就像哭肿了脸般,这令他不禁皱起眉头。

「有这么严重吗?我完全没有印象……」

他说著的同时确认所有人的脸。

──他总觉得,理应离自己最近的人并不在场。

可是却不清楚那是谁。奥斯卡用手摀住脸庞。

「看来我的脑袋还没清醒啊。」

「毕竟您才刚醒过来。」

这种焦躁感就犹如想不起前一刻理应还很清晰的梦境般,在他的意识中挥之不去。

奥斯卡轻轻地甩了甩头,但似乎无法取回欠缺的记忆。此时,拉札尔屈膝跪地,窥视他的表情。

「是否要吃点什么呢?或者您要再休息一下?」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有工作。」

「您的父亲正在办公。」

「老爸?那真是难得啊。」

平常不会离开奥宫的父亲居然在办公,自己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奥斯卡虽然扭了扭脖颈,但完全回想不起熟睡前的记忆,只有一股倦怠感围绕著全身。

「那我就再稍微睡一下吧……抱歉。」

「请您这么做吧。大家也会离开房间……要是有什么事请再呼叫我们。」

拉札尔等人纷纷低头致意、离开房间后,奥斯卡再度躺平。

然而,或许是先前睡了太久,导致他现在睡不著觉。更重要的是,他很在意自己欠缺的记忆,最后他选择坐在床上。

「这是什么感觉……?」

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拉札尔以及父亲,还有其他臣下。

历史悠久、继承王剑阿卡西亚的国家法尔萨斯。自己生为该国的王太子,从小就遭到『沉默魔女』施加诅咒。然而,诅咒在自己攻略『苍月魔女』之塔后,成功请她解开了。后来虽与新兴国家库斯克尔之间发生战争,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即位后到了现在。既没有不满也没有醒目的悬而未解事项。自己内心虽然经常感受到和与生俱来的职责相符的苦闷,但背负这个重担是理所当然。毕竟这种事情没办法和任何人分享,而且自己也下定决心要过著这样的一生。

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总觉得失去了某个重要的存在。

从刚才开始,便不停地闪烁著一种不协调感。奥斯卡寻找这种感觉的真面目,环视周围。

仔细一看,才发现床旁边的桌子曾几何时摆著一颗小小的水晶球。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水晶球里面染上了不可思议的蓝色。奥斯卡拿起水晶球往里面端详,这才发现里面封进了明亮的夜空。

是澄净的蓝色。与他的瞳眸有著相同颜色的天空。

「这是……?」

以前有这种东西吗?奥斯卡一边疑惑著一边下床。

他走出房间后,负责看守的士兵们一脸错愕地看著他。

「陛下,请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要稍微在城内走走。我一个人不要紧的。」

听到大病初愈的国王如此说道,士兵们露出不安的眼神,但既然他说不需要护卫,士兵也不能死缠烂打地继续追问。

奥斯卡丢下他们,独自一人走在城内的走廊。

本应十分瞭解的城堡,却让奥斯卡感觉莫名地宽敞、昏暗。总觉得从窗外看过去的蓝天莫名洁白。奥斯卡把水晶球拿在手中转著,继续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然而,即使这么做,覆盖在记忆上的白烟仍然没有散开。尽管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奥斯卡对此始终耿耿于怀,此时,他看到出现在走廊前方的人后,放慢了步调。

抱著一捆文件的文官诺曼看到主君的身影,不禁微微瞪大双眼,随后退到走廊角落向他低头致意。奥斯卡在点头的同时打算从他的眼前经过……突然间,他提出了一个疑问。

「诺曼,你知道我卧床不起之前出了什么事吗?」

「啊?」

听到他一脸狐疑的回答,奥斯卡瞬间回神。虽说他从很久以前就待在这座城堡,但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介文官询问这种事──为什么自己会认为拉札尔等人在说谎?

「不,没什么。我问了奇怪的问题。」

奥斯卡摇著头往前走去。诺曼对著他的背影,以沉著的嗓音说了一句。

「陛下,您的王妃已经决定了吗?」

「王妃?」

为什么现在要问那种事?奥斯卡回头望去,诺曼以严肃表情继续说道。

「我想您也差不多该是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了。请选择一位符合您条件的女性吧。」

「条件……?」

他感觉头隐隐作痛,内心的缺陷也一阵一阵地疼痛。握在手上的水晶球产生一股热度。

奥斯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他没想过要选谁为妃。

那是因为诅咒一直附加在他身上……只是,在诅咒解开后,他也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他绝对不是忘记了结婚这件事。因为那是自己的职责、义务。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需要考虑要选谁。

「──缇娜夏。」

他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奥斯卡为之错愕。

为什么会忘记她呢?

她是自己深爱、无可取代的女人。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唯一排除周遭反对也渴望的存在。

『奥斯卡,请不要勉强自己喔。』

感觉听见了柔和的声音,他不禁回头望去。然而,那里依然没有任何人。

美丽、深情、孤独的魔女。

当她待在自己身边,感觉身上所缠绕的窒息感都会消失得一乾二净。无论身在何处,就连肩负在自己身上的重担也可以乐在其中。彷佛理所当然般,她以那股力量、精神,赠与奥斯卡自由。

奥斯卡从流汗的前额拨开浏海。

「我为什么会忘了那家伙……」

「既然您决定好王妃了,那实在是令人不胜喜悦。但请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虽说治疗结束了,但您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

言尽于此,诺曼行了一礼后便离去。再次变成一个人后,奥斯卡将握在手上的水晶球举到眼睛上方。映在里面的明亮夜空是缇娜夏以魔法所复制的。当时她还一如往常地陪在自己身边。

「……唔。」

突然间,左手隐隐作痛,他重新拿好水晶球。他对这个疼痛有印象。覆盖在记忆上的面纱因此逐渐剥落。

就这样,当他遭到封印的记忆全都回到自己身上时──他才领悟到事态的异常,一脸茫然地杵在原地。

奥斯卡在城堡的走廊奔跑,冲到魔女的个人房间后,才发现门上被张开了结界。单纯的墙壁看起来就像是无限延伸似地,门上被施加了不可视的魔法。

为什么会做出隐藏房门这样的举动呢?从刚才开始尽是些无法理解的事情。奥斯卡只能认为肯定有某人想从这座城堡、从他的身上抹去缇娜夏存在过的痕迹。一旦思考这么做的理由,感觉会开始犹如恶梦般的想像,因此奥斯卡彻底拋开思考,面对眼前的结界。

能有效突破结界的阿卡西亚放在自己房间。可是现在连去拿回武器的时间都觉得可惜。于是他凝视精密组织的构成,把手伸向核心部位。

──自己有办法解开。

这样的确信推了他一把。奥斯卡试图以自己的手指解开结界。

然而当他的手指要触碰到构成的前一刻,结界顿时消失无踪。墙上出现了一道门。

奥斯卡推开门后走进里面,便看到封闭之森魔女待在房里,一脸不悦地环著双臂,瞪视著奥斯卡。

「我明明操作过你的记忆,要你别像这样出现了。你到底在做什么啊?而且你居然还打算触碰结界,自重点好吗?」

「缇娜夏呢?」

露克芮札故意大声地吁了口气,以下巴指著房间深处。奥斯卡转头望去,发现他的魔女正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奥斯卡走向床铺的同时,感觉到自己正紧张不已。

他害怕询问,害怕去看。可是他非得确认不可。

他站在枕边,窥视女子的脸。她平常雪白的肌肤,如今却苍白到感觉不到血色。奥斯卡战战兢兢地伸手触摸脸颊,发现光滑的肌肤有些许冰冷。

「她还活著吗?」

「要是死了,我才不会把她放在这里呢。」

听到露克芮札不悦地说出这句话,他顿时松了口气,险些跪坐在地。魔女依旧以不悦的态度说道。

「再说,我本以为她有了男人后就会安分点,才鼓励她的,但这不是恶化了吗?为什么她会在死亡的深渊徘徊啊?不重视自己也该有个限度。品味真的很差。实在令人不愉快。」

「抱歉。」

奥斯卡没把视线从缇娜夏身上移开,直接道歉。

──自己的天真应该要由自己承担。

所以他救了克菈菈。因为不想让魔女背负她的死亡。

然而他的天真却导致结果绕了一圈,把她牵扯进来。这全都是自己的错。

奥斯卡梳理她艳丽却有些黯淡的黑发。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在她躺下时站在床边。第一次是与魔兽战斗之后。第二次是与魔法湖有关的战争之后。每一次总是一边担忧著持续熟睡的她,一边等著她清醒过来。

尽管被称为无败或是最强,但她总是把自己的安危摆在后面,选择铤而走险。所以奥斯卡才会想亲自保护这个根本不重视自己的魔女。

然而,他这次却犯下这样的失态。尽管不知道具体来说发生了什么,但奥斯卡可以从露克芮札的态度轻易地明白,她会卧倒在床的原因就是自己。

奥斯卡因为沉重的悔恨而皱起脸庞,同时就像是要确认似地触碰她的肌肤。他将手指滑落在缇娜夏纤细白皙的脖颈──此时,他注意到不太对劲。

光滑的肌肤没有被白色毛毯盖住的地方,转变成淡淡的褐色。

奥斯卡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放上毛毯。此时,背后有人出声制止了他。

「别这么做。」

「我很在意。」

「没有女人会想被人看到那种画面。住手。」

「可是……这是我留下的伤口吧?」

露克芮札没有回答。奥斯卡把这视为同意后掀起了毛毯。

她在布下的身体一丝不挂,令奥斯卡不禁倒抽一口气。

吸引奥斯卡目光的并非她的躯体。而是覆盖全身的溃烂以及水肿。

艳丽的白皙肌肤变色到荡然无存,全身都很粗糙,到处是绽开的皮肤。

她的模样简直就像是遭到严重烫伤。眼见如此凄惨的躯体,奥斯卡哑然失声。室内响起了露克芮札苦涩的声音。

「因为亚尔卡其亚蔓延到全身了。她没有死反而不可思议。明明应该是无法维持神智的剧痛,她却确实地咏唱到最后一刻。」

「……治得好吗?」

「要是魔力再稳定一点我就会帮忙治疗,但现在不行。由于在体内凝缩血清的反作用力,导致她的魔力变得一团乱。」

奥斯卡听完露克芮札的说明感到安心,同时轻轻触碰她溃烂的胸口。

粗糙的触感教人心痛。

然而,那却惹人怜爱到无可言喻。

胸口好烫。

会令人想落泪的热气就在其中。

要是说出口,想必会遭到露克芮札痛殴。被她说很低级。自己明白这点。

但是,奥斯卡感觉那就是自己一直想看到的、她执著于自己的证明,因此他不仅后悔得咬牙切齿,同时也满足到教人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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