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西侧。
这是一片无人可以达到的黑暗的森林深处。
她匍匐在地,忍受着剧痛。
内藏已经被腐蚀的无法运作。魔法处理也已经到了极限。断断续续吐出的黑色的血液散发出异味。
缇娜夏看着向周围逐渐蔓延的魔法污染,重复着浅浅地呼吸。
她集中意识,将污染引向自己,想尽量缩小它的范围。
只是一些聊胜于无的处理,虽然这里是森林深处,但她还是不希望在大陆内部形成瘴气的积存。
「……奥斯卡。」
挚爱的丈夫名字脱口而出。
她什么都没说就留下了他,不知他现在正在生气,还是正在悲伤。
但自己得到的幸福已经多得让她觉得抱歉。她第一次了解到恋爱的滋味,也度过了在爱人臂弯中安心睡着的日子。她没有任何后悔。只希望他不要受到太大的伤害就好。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原本四肢着地的她横躺着倒下。
腹部深处好热。只有那里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受到腐蚀的影响。她想实现他的愿望,想要诞下他的孩子,这大概也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带来的不可思议的结果吧。
但很快就要到极限了。她的意识逐渐远去。即将陷入深深的睡眠。
无数的记忆从她的脑海中飘过。
「——搞什么,我就说哪儿来的奇怪魔力场,原来是你?这是快死了?」
传来一个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
在她想起这个应该十分熟悉的声音主人是谁前,她便失去了意识。
※
当二十六岁的年轻女子即位为冈杜那的国王时,奥斯卡刚到三十岁。
话虽如此,或许是因为他经常精力充沛地活跃在第一线的缘故,他精悍的容貌看起来还像是二十岁中段左右的人。
奥斯卡初次认识奥蕾莉雅已经是十年前了,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少女。在那之后,冈杜那连续经历了王子的即位与垮台等各种麻烦。虽然奥斯卡很是怀疑这些纠纷的原因就是奥蕾莉雅身边的那位魔族男子,但他没有证据。
最终正如那个男子的宣言,奥蕾莉雅登上了冈杜那的王位宝座。
奥斯卡只带着护卫阿尔斯出席了奥蕾莉雅的即位仪式。
已经三岁的儿子和他母亲一起留在国内。虽然斯塔西娅已经是侧妃身份,但她一直没有改变自己身为臣下的态度,不会在这种公开场合出现。他的儿子威尔虽然会在国内的活动中露面,但要来国外还太小了。更遑论把他带来这个拥有麻烦的最上位魔族的国家。
即位式结束后,奥斯卡在举办宴席的大厅里向再次向女王致以祝贺。一直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刚好不在,让他觉得稍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是内心的疑问传达给了她,奥蕾莉雅苦笑道。
「我有事拜托特拉维斯去做,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您不如去院子里散散步怎么样?正好蔷薇开的很漂亮,我想您一定会满意的。」
奥蕾莉雅抬头看着奥斯卡。
她灰青色的双眼能够看到别人的过去。
所以她平静的微笑中也透露着一种与之相反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的眼神透过大厅的玻璃门,指向外面通往庭院的道路。
「原来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请务必去看一看。」
平时他可能会对她强烈叮嘱的语气感到疑惑。
但奥斯卡只是坦率地点了点头,从玻璃门离开了大厅。阿尔斯刚想跟上,奥斯卡苦笑着阻止了他。
「我只是去庭院里看看,正好我不想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我去转一圈就回来。」
「我明白了。请您小心。」
「我知道。」
轻轻挥了挥手,奥斯卡沿着一条小路走出去。
虽然在他国没有带随从,但他仍佩着阿卡西亚。没有什么值得不安。相反,当他真正看到蔷薇盛开的景色时,奥斯卡不由感到一阵赞叹。
法尔萨斯的中庭里也种有蔷薇,但最近两三年他都没去看过。那些蔷薇是缇娜夏最喜欢的。她经常亲自照顾它们,奥斯卡也曾因为她喜欢那些,所以用花瓣为她定做过一些香水。正因为自己会沉浸在这种回忆里,所以他总是无意识地避免看到蔷薇吧。
但就算不看中庭,城堡的各处仍留有许多她的身影,甚至就算没有那些,他也会不由想起她。比如当他看到年幼的儿子时——有时就会想象起没能和她一起生下的孩子的模样。
如果是女孩的话,应该会是个天生的魔女。
失去了这些,对于国家来说会否也是件幸运的事呢?
对于已然逝去的妻子的爱情正逐渐升华为平静的追忆,丧失的痛苦感也正逐渐化为沉淀下来的钝痛。
缇娜夏曾经自嘲地说过「最不容易磨损的感情就是复仇心。」那对于她的这份思念是否也正在磨损?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是让人觉得寂寞。
他想要相信她是绝对无法忘怀的自己的一部分。
奥斯卡在浓郁的蔷薇香气中沿着小路走去。他原以为马上就可以折返,没想到这条路却通向深处。他回头一看,大厅的那扇玻璃门已经被隐没在弯曲的道路远处。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去,但还是决定想往这片鲜艳盛开的蔷薇花丛中再走一些。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眼前展开一片空地。里面摆放着几把椅子,地上是青绿色的草坪。奥斯卡往前走了几步,想要坐在最中间那把椅子上,却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孩子的歌声。
「……」
「……千之……之苍……小手牵上大手……送到……」
断断续续听到的歌。
这是小女孩的声音。奥斯卡不由对微弱的声音的主人感到一些兴趣,把视线转向了歌声传来的方向。在蔷薇篱笆的对面可以看到一个孩子的影子。
她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奥斯卡。
「夜晚的黑暗——星辰的遥远——怜爱的孩子在怀中——」
她用天真的声音唱着歌。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旋律,奥斯卡歪了歪头。他绕过篱笆,找到那个正在采花的小孩子。
年纪大概是四五岁。拥有长长黑发的幼女穿着白色的礼裙,从她露出来的手臂上就能看得出她的皮肤像白瓷一样洁白。她正全神贯注地挑选花朵,或许是不小心碰到了花刺,她忽然收回了手,歌声也停了下来。
奥斯卡苦笑着向她打招呼。
「受伤了吗?」
大约是被突然的男声吓了一跳,她跳了一下回身看了过来。
摇曳的头发被阳光穿透,看起来显得像是深棕色。大大的眼镜一动不动地仰视着奥斯卡。
他们的目光相遇——有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是深深的暗色。
她可爱而端正的容貌与他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
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的颜色,他从没在其他人的眼中见过这种颜色。
大概是觉得面前这个惊讶地盯着自己的男人很可疑,少女撅起嘴。
「你是谁?陌生人是不能进来这里的哦。」
她的语调拼命装出老成的样子。奥斯卡好不容易压下了惊讶的情绪,回答她。
「是奥蕾莉雅让我进来的。」
「奥蕾莉雅?那就没办法了。」
「是的,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菲斯特莉雅。」
奥斯卡发觉自己听到她的名字后有些沮丧,不由露出苦笑。
——不可能是她,年龄就不一样。
不管外表年龄怎么变化,她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
奥斯卡走近一步,摸了摸菲斯特莉雅的头。
「我是奥斯卡,请多关照。」
「嗯。」
「所以,你受伤了吗?」
「没事……我已经治好了。」
菲斯特莉雅说完便把右手伸给他看,小小的手指上的确没有任何伤痕。
看到这一点的奥斯卡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是魔法士吗?」
「我正在学习,因为不好好学习的话就会很危险。」
「是这样啊。」
「叔叔也是魔法士吧?你也有魔力。」
被叫成叔叔,奥斯卡不由笑出声。确实他已经三十岁了,在这么大的孩子看来的确是这样吧。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想要纠正一下误会。
「我虽然有魔力,但并不是魔法士,我不能使用魔法。」
「为什么?你偷懒了?」
「因为我有一把剑,所以就用剑了。」
他把腰间的阿卡西亚展示给她看,菲斯特莉雅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她伸出小手。
「给我看看!我还没碰过真正的剑呢!」
「太危险了所以不行。」
「小气鬼!」
「随你说吧,不行就是不行。等你长大了再说。」
奥斯卡制止了想要飞扑过来的她,但好像她还是不肯放弃,开始在他身边转来转去。那副可爱的模样让他不由得露出笑容,他伸出手,想要抱起那个娇小的身体。
——正在这时,从奥斯卡的后方、空地的更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菲斯特莉雅!你在哪?」
「母亲大人!」
清澈动听的声音。
无数次在梦中听过的声音。
像是细细的笛声般,又像是铃声般震动着空气的声音。
奥斯卡仿佛听到幻听似的呆愣在原地。
菲斯特莉雅向庭院的深处挥着手。
「母亲大人!这边!」
「真是的……怎么喊你也不回来,会让我担心的……咦?」
可能是注意到了奥斯卡,她的话戛然而止。
激烈的心跳让他握紧了拳头。
期待是否只会让人痛苦?
虽然这么觉得,但他还是想要期待。
他想看看声音的主人。
但他却担心如果就这么回过头,又会从梦中醒来。
他害怕失去希望。
至今为止他究竟迎来过多少沮丧的清晨?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不回头。
他拖着快要颤抖的双脚,慢慢地将那个女人纳入视野。
比女儿还要黑得多的艳丽头发。
像是将黑夜封印其中的深邃的暗色双瞳。
只要见过一次就无法忘怀的,纤细的美貌。
站在那里的——正是五年前与他分别时的他的魔女。
这究竟是不是现实?
是否因为自己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期望,所以终于疯了?
奥斯卡的眼神像是钉在面前的女人身上似的看着她。
她睁大眼睛回望他,当那双暗色的眼睛看到他腰间的阿卡西亚,以及正准备触摸它的女儿时,她的脸色忽然一变。
「菲斯特莉雅!过来!」
「欸?」
「不许碰那把剑!」
她边喊着边编织起构成。瞬间将女儿转移到自己的怀中。她紧紧抱起女儿幼小的身体,瞪着奥斯卡。
「她还只是个孩子。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请回吧。」
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敌人。奥斯卡总算从自失中回过神来,开口说道。
「……缇娜夏?没错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雷吉乌斯传下来的吗?」
他好像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手在发抖。
奥斯卡向没有放松警戒的那个女人迈出一步。
「缇娜夏,是我啊。」
「别过来,再靠近的话我将视为敌对行为。」
「你不知道我吗?」
「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你是阿卡西亚的剑士吧。或许你想要扬名立万,但别这么贪得无厌。虽然她是魔女,但你伤害小孩也只会得到污名。」
缇娜夏左手抱着菲斯特莉雅,慢慢抬起了右手。
看到她的指尖亮起构成,奥斯卡反射性的拔出阿卡西亚。
她迅速击出光球。奥斯卡挥动王剑打灭那些只有威吓程度力量的光球。
他马上将视线移回去。
——但那里已经没有那名女子,也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了。
是白日梦?奥斯卡摇了摇头。但他看向落在草坪上的篮子以及从中撒出来的蔷薇花瓣……久久的楞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奥斯卡大喊着回到大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幸运的是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回去了,但他还是非常显眼。
与瞪大眼睛的奥斯卡形成对比,奥蕾莉雅深深地叹了口气。已经回到她身边的特拉维斯瞬间惊讶地咂舌。
「你……让他见到了是吧。」
「我只是让他去看看蔷薇。」
特拉维斯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因周围的视线将它咽了下去。他恶狠狠地耸了耸肩,把奥蕾莉雅、奥斯卡和阿尔斯带进了另一个没在使用的大厅。
房间深处有两张空着的宝座,魔族之王翘着脚坐在其中一个上,他豪不掩饰嫌麻烦的态度,说道。
「好了,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缇娜夏会在这里?」
听到奥斯卡冰冷的提问,阿尔斯哑然地张大了嘴。
奥蕾莉雅则闭上眼睛站在特拉维斯身旁。
一触即发的气氛充满了空荡荡的大厅。
特拉维斯放声大笑。
「五年前她快死的时候被我捡回来的。治好她的可是我哦?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听到他的嘲笑声,奥斯卡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涌起的愤怒。虽然仍旧瞪着对方,但他用缓和的声音说到。
「原来如此。谢谢你,帮了大忙。但为什么不让她回法尔萨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被各种重新做出来的原因,她大概有五十年左右的记忆完全消失了。所以就。」
「……五十年?」
虽然他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这个回答的奥斯卡还是觉得眼前一黑。
那个看着可疑人物似的眼神。那种绝不会对他用的口吻,是她过去对非人或者敌人才会使用的。
与他相遇后一点点积累起的回忆已经不复存在于她心中。她完全不认识他。
所以在看见阿卡西亚后就开始提防他了。毕竟它是可以杀死魔女的剑。
「不对,还有。」
奥斯卡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
现在还不是失意的时候。他还有问题要问。
「那个孩子是缇娜夏的女儿吧?」
「长得超像的吧。人类还真是有意思。」
「几岁?」
「嗯——现在应该是四岁,再长大一些就是五岁了?」
特拉维斯向站在她身旁的奥蕾莉雅询问,她点了点头。奥斯卡则再次确认。
「她是我的孩子吧?」
自缇娜夏消失起已经过了五年多。如果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怀上了的话,时间正吻合。
「是嘛?我可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和别人好上哦。不过差点死掉的那家伙能好不容易活下来,也是多亏了肚子里的孩子在下意识地保护母亲的身体。那家伙那时候好像不太能使用自己的魔法。对了你知道吗?女性魔法士在怀孕后就会没法好好使用自己的魔力哦。」
「——啊?」
这句话让他想起曾经听到的妻子的声音。
『而且我最近魔法的状态不太好,搞不好控制不住。』
缇娜夏曾经这么说过,那还是奥斯卡在塔尔维加堡垒里时候的事。
她之后就状态不佳地去处理城内的瘴气,然后被侵蚀了。
那个时候她的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一直想要的,与他的孩子。
「……我。」
在结痂之下,没有风干的感情开始粘稠地旋转,里面全都是对他自己的责骂声。
为什么没有察觉到。为什么没能保护她。她身上发生的那些,都是因为肚子里他的孩子。一直不知道这些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愚蠢。他很生气,想要狠狠打自己一拳。奥斯卡双拳紧握,几乎要渗出血来。
但那些是自己的问题。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奥斯卡凝视着傲然坐在御座上的魔王。
「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厚意。但我还是要把她带回去,她是我的妻子。」
「不管是妻子还是孩子,你现在都已经有替代的了吧?把两个魔女带回去算是什么事?」
「没人能够替代她!」
恐怕他年幼的女儿也是魔女。
世界上初次诞生的,天生的魔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早在迎娶王妃时就想明白了。
「不管是魔女还是别的什么,那个孩子就是法尔萨斯正统的王族。我会抚养她长大。」
「哼,随便你吧。不过你的这些话不用对我说。」
特拉维斯抬起下巴指了指入口处。奥斯卡回头时房门也正好缓缓打开。两位魔女正站在那里。
「特拉维斯,有什么事?」
缇娜夏看向坐在宝座上的特拉维斯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奥蕾莉雅。
接着她的视线停留在奥斯卡和阿尔斯的身上,皱起了眉。菲斯特莉雅半抱着她的脚,在发现奥斯卡后眼睛闪闪发光。
缇娜夏用粗鲁的口气问道。
「怎么,特拉维斯你认识这个男人?」
「要说认识的确是认识的。说起来这家伙想要带走菲斯哦?怎么办?」
「……啊?你说什么?」
暗色的眼睛透着杀气。缇娜夏把女儿护在身后,走进大厅。
她的动作丝毫没有空隙,纤细的身体中开始凝聚魔力。
看到直接与奥斯卡敌对的魔女,奥蕾莉雅的脸色一变,发出制止的声音。
「缇娜夏大人,等一下!」
「闭嘴,奥蕾莉雅!」
听到特拉维斯严厉的声音,奥蕾莉雅向他投以反抗的目光。但最终她还是退后了一步,只是凝视着奥斯卡和他的妻子。
缇娜夏毫不隐藏目光中的威压感,睥睨奥斯卡。
「你是什么意思?刚才老实回去不好嘛。」
「缇娜夏,我要带那个孩子回家,还有你。」
「把我们带回去?是准备秀给别人看吗?」
菲斯特莉雅站在大厅的入口处,关上门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或许有些紧张吧,她呆站在门口内。
而特拉维斯则继续表面愉悦地煽动道。
「喂,缇娜夏。你之前不是说如果有正当的理由就可以杀了法尔萨斯国王吗?我倒是没什么所谓,但那个男人看起来不想退让哦?他反正也有继承人了,杀了也没关系。之后我会帮你蒙混过去的。」
「特拉维斯!」
「好的。」
奥蕾莉雅的悲鸣声与缇娜夏立刻的回答声重合在一起。
阿尔斯想要保护国王似的站在他面前,奥斯卡则让他退下。
缇娜夏的手中出现一把剑,她对身后的女儿说道。
「菲斯特莉雅,你先回房间去。」
「但是,母亲大人,那个人……」
「好了,听话。」
菲斯特莉雅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环顾四周,奥斯卡看到她求助的视线,向自己的女儿伸出手。
「菲斯特莉雅,过来,我是你父亲。」
「咦……?」
女儿的声音中能够感受到些许期待。
但她的母亲美丽的脸庞却扭曲起来。
「别对孩子说这种无聊的话,你要靠耍小聪明才能战斗吗?」
「你是我的王妃。我们谈谈,来吧,缇娜夏。」
「你认为我没有记忆就会相信这种鬼话?——那把剑的主人不可能娶魔女!」
锐利的声音如鞭子击打在空气中,奥斯卡屏住呼吸。
曾经她对他说过「如果你是这把剑的主人,可能迟早要杀了我才行。」
虽然奥斯卡否定了那句话,但现在的她却不可能记得那件事。阿卡西亚是能杀死魔法士,甚至杀死魔女的最强武器。
面对使用这把剑的天敌,最强的魔女默默计算着两人间的距离前进。
「缇娜夏,相信我,听我说。」
「可以……就让我听听你痛苦和哀求的声音吧。」
魔女间不容发地向前踏来。
或许同时使用了转移魔法,她的身体直接出现在奥斯卡怀中,他毫不犹豫地向后一跳。剑刃千钧一发得擦过他的下颚。他终于拔出阿卡西亚。
奥斯卡挥剑斩破从左右两侧袭来的空气之刃。随即把剑收回胸前,防住了从正面击来的火焰。
缇娜夏继续紧逼。
奥斯卡用剑腹接住以可怕的速度挥来的刀刃,继续扭动王剑想要把她的剑弹落,缇娜夏却自己松手扔掉了剑。
魔女转而开始编织构成。
但奥斯卡避开她的剑踏前一步,击碎了即将完成的构成。
「……!」
「缇娜夏,不要靠近他,这个男人很强的哦。」
如果是真正的厮杀,刚才那一刻就会分出胜负。
但缇娜夏却趁着奥斯卡犹豫的瞬间向后转移。迅速开始重新编织构成。
她做出以杀人为目的的强力构成。把它击向奥斯卡,四连击的攻击魔法显现而出。
将构成的核心藏在后方,力量的波浪蜂拥而至。奥斯卡以阿卡西亚为盾牌穿过了足以蒸发整个大厅的魔力波浪。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裂伤。左右两侧又有无数细小的电光瞄准了他的裂伤袭来。
——他全身发麻。
强行重新握住快要落下的王剑,奥斯卡破坏了产生那些波浪的构成核心。
双脚已经没有知觉了,手也无法好好活动。他快要摔倒了。
但巨大的火球已经迫近他眼前。
——自己会丧命于此吗?
这样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比什么都重要的妻子就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被她亲手杀死?
「缇娜夏……」
他无法放弃这一切,只是凝视着她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跳进奥斯卡面前。
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头发,在火焰的照耀下闪耀着茶色的光芒。在还没来得及理解她是谁的时候,他就已经松开阿卡西亚,把那具小小的身体抱入怀中,背过身去想要从火焰中保护她。他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身体。
但觉悟中的火焰却没有烧到他。
「——菲斯,别来添乱啊。」
声音里有股无聊的意味。
魔族之王于千钧一发之际张开防壁护住男人以及少女,耸了耸肩。
魔女愕然的站在原地。
「为,为什么……」
她眼中所见的,是突然插入两人之间的女儿,以及舍弃了王剑想要守护女儿的男人。
奥斯卡确认菲斯特莉雅没有受伤后,摸了摸她的头站起身。他捡起阿卡西亚把它收回剑鞘。
他牵起仰视自己的女儿的小手,另一只手则伸向缇娜夏。
「回去吧,缇娜夏。就算你忘了,你也是我的妻子。」
「还敢撒这种明显的谎…………」
「如果你觉得我是说谎,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你是毫无疑问的法尔萨斯王妃,而她是我的女儿。」
听到男人斩钉截铁的话语,缇娜夏只觉得困惑。
被特拉维斯救下来,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身孕了。她问了问,发现从自己最后有记忆的时候起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这段时间里她实现了长年以来升华魔法湖的夙愿,还把自己的纯洁给了不知是谁的人,甚至怀上了孩子。对于救助了濒死的自己的旧识给出的这些说明,她也只得先点头认可。
随后她接受了他庇护不能使用魔法的她的要求,在奥蕾莉雅的宅邸里诞下了菲斯特莉雅。
她并不想知道自己孩子的生父是谁,从菲斯特莉雅的魔力量来看,恐怕她的父亲也是位相当强大的魔法士。但既然没有记忆,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不管他是谁,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能够毫无顾虑地养育魔女的人。
就算没有父亲,两人也十分幸福。她这样想着,度过了平稳的日子。
但突然间,可称为天敌的男人却出现在她面前,还说自己就是菲斯特莉雅的父亲。这太愚蠢了,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缇娜夏用力摇了摇头。
「菲斯特莉雅……过来。」
「但是母亲大人,这个人是父亲……」
「好了,过来吧。」
「但是……」
「我们不会再吵架了,过来。」
缇娜夏反复说道,菲斯特莉雅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与母亲一样颜色的双眼略显不舍地仰视那个男人。她用力回握他牵着的手,然后轻轻地放开。
随后菲斯特莉雅便垂着头回到母亲身边。
奥斯卡虽然很想追上边回头边离开自己的女儿,但还是握紧拳头忍住了。
如果这时再使用什么强硬的做法,只会继续增加缇娜夏的敌意。她毕竟是正式的法尔萨斯王妃。不用着急,有很多手段可以证明这一点。
奥斯卡略显焦急地注视着相拥的母子,开口说道。
「我会再来的。下次会好好证明给你看。等到那个时候吧。」
缇娜夏没有回答,她抱着女儿,背对他无声的消失了。
特拉维斯的声音随即响起。
「随你怎么挣扎吧。因为奥蕾莉雅多管闲事,契约也就无效了。但我已经知道了哦?存于不同时间流动下的两个人想要一起生活这种事,终究不过是一种欺瞒。这是你的做法已经告诉我的。」
他这段揶揄的话语针对的就是奥斯卡。
想要探寻他的真意,奥斯卡看向御座。
但特拉维斯的身影也已经消失,那里只留下了空荡荡的宝座。
※
那天,奥斯卡在回到法尔萨斯后便把重臣们和斯塔西娅聚在一个房间里,向讶异的他们开口说道。
「我在冈杜那见到了缇娜夏。」
「啊啊!?」
惊愕的叫声重叠在一起,阿尔斯在众人的视线中点了点头。
「确实是缇娜夏大人。她的模样和五年前一样,可能是又停止了肉体的成长,还有……」
「她有个女儿,好像现在四岁。」
「哎?缇娜夏大人的……」
「是的,应该是我的女儿。」
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的消息让全所有人惊愕不已。斯塔西娅鸢色的眼睛睁到了极限。
「那么,现在缇娜夏大人……」
「还在冈杜那,失踪那时好像失去了五十年左右的记忆。」
「五十年……」
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对普通人来说约代表其大部分人生。而这段时间中也包含了她身为王妃在法尔萨斯生活的短暂岁月。
听到不知是谁发出的叹息声,奥斯卡翘起腿不愉快的说道。
「我的做法顺序上有些不太对,已经完全被她警戒了。那个魔族男人还火上浇油……差点被缇娜夏杀了。」
「唔哇……」
杜安不禁提高了声音,他们都很清楚曾经的王妃拥有多大的力量。也只有王做她的对手才有可能活着回来。
在困惑的一群人中,奥斯卡仰起头,他的视线前方正是不知何时站起的斯塔西娅。
「——陛下,有件事想拜托您。」
她的声音拥有自己的内核,以及完全不愿意让步的意志。
斯塔西娅成为侧妃之后从来不曾自提过任何关于自己的请求。「为王生下孩子,你还有什么其他愿望吗?」,即时被这么问时,她也只是回答「没有。」。实际上,自从生下威尔之后,她就不再侍候在王身边,而是把时间花在照顾王子和自己的学习上。
这样的她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愿望。
「请您把缇娜夏大人带回这座城堡。我还想再同她聊聊天。」
「斯塔西娅。」
「陛下应该也不会就此放弃吧。就算她失去了记忆,也请您务必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如果您想要回报我至今为止的忠诚的话……请务必聆听我的愿望。」
看她说的这么断然,奥斯卡回过神来后不由露出苦笑。
他很羡慕她的坚强。这种毫不迷茫的态度的确支撑着他。
她正在命令主君,让他抓住那只曾经滑落的手。
奥斯卡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都被缇娜夏那么讨厌了,要是连你都嫌弃我的话,孩子们恐怕都要惊呆了吧。」
听到他的话,周围的气氛缓和下来。
法尔萨斯宫廷早就习惯了这种麻烦事。他们都认为只要奥斯卡有那个意思,就一定能解决它。毕竟原本身为塔之魔女的王妃,在一开始也顽固地拒绝着他的求婚。
——然而,在这种温暖的氛围之中,突然落下了一阵冰冷的声音。
「你还是放弃吧。」
那是久违听见的魔女的声音。奥斯卡抬起头,看向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女人。
「露克芮札。」
「有人想要抢走自己孩子的话,母亲可是会不择手段的。」
封闭之森的魔女——自缇娜夏消失后,就不曾出现过的另一位魔女正站在那里。她的身边站着精灵中的一人——卡尔——他手中拿着一捧小花束。
两人缓缓地落到地面,站在窗边。卡尔把手中的蔷薇花束递给奥斯卡。
「这是菲斯让我交给你的。」
「菲斯特莉雅?」
「是的,我现在的主人是菲斯。虽然她没有当着母亲的面说出口,但她应该很想见自己的父亲。你的出现让她很开心。」
「……是吗?谢谢。」
奥斯卡想起了女儿可爱的笑容,怀着随之涌出的感慨看着花束。
大概是她亲手摘掉的吧,雪白的蔷薇上一根刺都没有。
看到一脸怜爱的表情望着花束的国王,露克芮札却嗤之以鼻。
「亏你还有脸摆出一副父亲的样子。我就是专门来看看你准备怎么说的。」
「……你知道缇娜夏还活着吗?」
「当然。菲斯特莉雅就是我接生的。」
「为什么瞒着我?」
听到他渗着怒意的问题,露克芮札与卡尔互相看了一眼。过了一会,露克芮札叹了口气,低头看向斯塔西娅。
「你就是法尔萨斯的王妃?」
「不,我是侧妃,是陛下的臣子。」
「哦,随便了。你能离开一下吗?」
被点名提出要求,斯塔西娅瞪大了眼睛。但她马上毅然反问。
「为什么?有什么我不方便听的内容吗?」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听了也只会觉得不愉快而已。」
「那就没关系,请说吧。」
听到她的即刻回答,两人再次互看了一下。
卡尔很快大笑起来,露克芮札则面露苦意地挠了挠头。
「啊—算了—!那我就说了!在我们知道特拉维斯救了缇娜夏,而缇娜夏的记忆又消失的时候,我们就准备通知法尔萨斯……但这时,特拉维斯对我、精灵还有奥蕾莉雅提出了一个契约!」
「契约?」
「是的。对于魔女来说,直到临盆的这段时间,以及产后的半年里,都是无法好好使用魔力的虚弱时期。之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缇娜夏差点就死了。所以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回到法尔萨斯,岂不是会很容易又被别人盯上?所以他提出利用这个机会当做她真的死了,好让她安心生下孩子。」
「……是这么回事?」
确实,如果知道魔女变弱了,想要杀死魔女的人、想要危害法尔萨斯的人,以及不希望法尔萨斯继承魔女血脉的人就会开始暗中活动。虽然他很想说自己能够在那些情况下保护住她,但事实上他已经失败了一次。
考虑到这些,在力量恢复前把缇娜夏隐匿起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为什么一直瞒到现在?产后期早就过去了吧?」
「契约的内容还没说呢!那个男人提出的条件,就是在那个孩子恢复记忆或者恢复力量之前,只要你没有迎娶其他女人,就会让那个孩子回到法尔萨斯。其实最多也就是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对吧?所以我们接受了那个条件。因为我觉得这件事连赌都不用赌。但至于结果如何……我想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斯塔西娅双眼圆睁。
王妃失踪之后大约过了一年,她就被迎为侧妃。
她不知道那时与魔族之王的契约中规定的时间相比差了多久,但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意义。就算只是一天,差了就是差了。
于是王妃没有被送回法尔萨斯。赌输了的她们则不得不被封口。
「……是这样啊……」
王的声音很僵硬。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放开了妻子的手。
沉默至今的拉扎尔颤抖着起身。
「但,但是,这也是缇娜夏大人自己要求的。如果过了一年陛下还没有行动的话,就把自己的话转达给他……」
「拉扎尔。」
在奥斯卡的制之下,发小咽下了后面的话。他默默地行了一礼重新坐下。
某个人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
像是觉得沉默的众人有些可怜,卡尔张开双手说到。
「怎么说好呢,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其实希望你能怀疑到我们并没有回来这一点。如果小姐死了的话,根据契约精灵就会回到法尔萨斯。」
「……我以为是因为没有继承她的血脉的孩子,所以你们才没有回来。」
「我就猜你会这么想。但如果小姐死了,又没有孩子的话,下一任主人就应该是你。依你的魔力量,役使两位精灵应该没问题的。现在只有我被菲斯继承了,剩下的人都还是小姐的精灵。」
他不知道这些,也没能察觉到。他总是觉得与魔法相关的事情都是妻子的领域,所以的确没有好好确认与精灵契约相关的事宜。沉重的事实让奥斯卡沉默不语。
——只是齿轮的咬合稍微偏差了一点,就带来了巨大的不同。
挥之不去的后悔涌上心头。但奥斯卡没有把它说出口,会对不起斯塔西娅。即时知道这一切的现在,他也并未后悔迎娶斯塔西娅这件事。她的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地很好。
露克芮札有气无力地对无言的奥斯卡说道。
「王族就是这一点不行。虽然我也觉得那个孩子如果有记忆的话并不会责怪你,反而会夸奖你。但如果你不是王,应该就不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奥斯卡没有回答。
「所以请你放弃那个孩子吧。菲斯特莉雅好像很亲你,所以可能会来法尔萨斯,但那个孩子不行。只要女儿能回来的话,也算不错了吧?」
「不行。」
「差劲。这个国家已经没有那个孩子的居所了。」
「她的居所就在我身边。」
「这种梦话还是死了再说吧!」
突然的骂声回响在房间里。
重臣们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
露克芮札或许是忍到了极限,美丽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盯着奥斯卡。
「是你!杀了那个孩子的!还放开了她的手!现在还说这种漂亮话!那个时候谁来保护无法使用魔法的她啊!?」
——命运的分歧点在很久以前就被埋下。
大国之王,以及长久以来被避忌的魔女。
那样的两人原本应该是互不相容的存在,绝非可以一起生活的人。
但他一直任性地将这些事推开。他通过向她表明自己仍旧可以是一个称职的王,依着自己的任性娶了她。
所以,如果他不是王族,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话,就可以思念着妻子度过一生。或者即使他是王,只要是个更软弱的王,也许就不会迎娶侧妃,一直哭泣下去。
但奥斯卡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
他会因丧失而伤痛,也会非常后悔,但他不会让别人看到这些。
他任性地借着与妻子之间的约定花掉了一年的时间,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之中。
——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并不是谁的错。
所以,在脸色苍白的臣子们的包围中,奥斯卡一人抬起头。
「你说得对。这都是我的选择。但是现在还不算迟。那家伙还活着。就算记忆不会恢复,只要在重新积累就好了,不是吗?」
「……重新积累?我觉得你现在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了哦?」
「那也没关系。只有这些问题简直算便宜我了。」
「这种男人真令人厌恶。缠人。」
「如你所说。」
琥珀色眼睛与蓝色眼睛之间视线相撞。露克芮札在互瞪中先撇开了视线,她「哎—」地说了一声,背过身去。
「那就随便你吧?就算被她撕开肚子杀了我也管不了。」
魔女丢下这样一句话消失了。留下的精灵很有人类感觉地耸了耸肩。
「嘛,就是这样。因为有菲斯的许可,所以只有我会回应你的声音。」
「我知道了,抱歉。」
「这也是契约的一部分,人类还真是辛苦。」
这么说完,卡尔也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拉扎尔像是顾虑着向一动不动的王,对他说到。
「陛下……那个……」
「没事,别放在心上。」
曾经有过一次与缇娜夏分离的时候。
她为了清算自己的过去,孤身一人跑去了敌人身边。但即便在那时,她也一直没有改变。再会的时候还被她挖苦道「你真是个笨蛋。」
这次又会怎样。她仍旧是她吗?他想起了相遇不久时,肯定地说着「魔女绝不可能嫁给阿卡西亚的主人」的那个美丽模样。
「……没问题。」
奥斯卡闭上眼睛。
这不是绝望,不如说是希望。
因为他曾以为无论怎么焦虑也无法再度碰触到的她,确实还活着。
※
王宫深处的房间里,只有淡淡的烛光照亮昏暗的室内。
窗户将夜晚拦在外面,反射着微弱的烛光,像是镜子一样映出了一个男人美丽的脸庞。
男人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年轻女人的声音零落在他背上。
「你打算做什么!?为什么让那两个人互相厮杀!」
「魔女和阿卡西亚的剑士原本就应该是敌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那两个人是夫妻!他们还有孩子!」
「但没有记忆。男人也还有另外的妻子。那个时候我就说过吧?不管多么深刻的爱情,人类这种东西转眼就能遗忘。」
他淡然的话语让奥蕾莉雅感到一阵晕眩般的焦躁感。已经成为女王的她用力摇了摇头。
「那也没办法啊!国王有义务让血脉流传下去!」
「是的,所以你也一样。」
男人忽地回头看向她。非人的美貌中有一股冰冷的氛围。他走近奥蕾莉雅,抓起她的下巴向上抬。
男人不会变老,但周围的人都以为这是因为他是强力的魔法士,所以并不觉得奇怪。现在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相比十年前更让人觉得像是一副美丽的画。
奥蕾莉雅直直地盯着男人。
「……你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你也要和别的男人生下孩子才行。上位魔族是无法生子的。」
「特拉维斯……」
她并不想要王位,是他擅自把她推上这个位置。
——但既然已经坐上这个位置,责任也随之产生。
奥蕾莉雅心中涌起一股让她想哭的热度,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并不清楚。
她只是看着那个男人。看着那个从孩提时代就一直与她在一起的男人。
「如果只是想要考验我,就别把那两个人卷进来啊……」
「他们是特别的,就算真的被杀,只要死后就会想起来。他们已经变质了。」
「这是什么意思?」
特拉维斯无言的放开手,背对奥蕾莉雅。感觉到他即将离开,她大声喊道。
「我绝不会背叛你!给我看好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但男人没有回头,也没有推门,就这样原地消失了。被一个人留下的女王咬紧嘴唇。
「……不会背叛……绝对……」
她的嘟囔声失去听众,缓缓融入了黑暗的房间里,为没有月亮的夜晚添加了一丝悲伤的色彩。
奥蕾莉雅垂下头,漏出一声呜咽似的声音。
※
冈杜那城的中庭里,缇娜夏正抱着胳膊呆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双手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王剑则是交给了站在缇娜夏身边的精灵。
「发生那么多事还敢第二天就过来,你是傻吗?从雷格那里继承来的?」
「别这么说嘛。我不是来打架的。」
「我倒想杀了你。但菲斯特莉雅……」
这么说着,她看向脚下,年幼的女儿正用期待与胆怯的眼神看着他。
缇娜夏仰天叹息。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冈杜那王宫的中庭。奥斯卡只带了雷纳特及拉扎尔,而缇娜夏则带着女儿以及女儿的精灵一起迎接突然的访客。
魔女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险意,瞪着奥斯卡。
「好了,你有什么事?」
「首先是这个。」
奥斯卡从怀中拿出一个略宽的银色手镯,给缇娜夏看了看。她用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它。王打开手镯,又再次将它合上。
「我先说明一下,这是法尔萨斯传承下来的封饰具,只要碰到它就会无法编织构成。」
「哦?」
「然后,只有法尔萨斯王族才能够打开它,要试试看吗?」
奥斯卡递出封饰具,菲斯特莉雅看了看母亲,缇娜夏无言地点点头。
在母亲的同意下,少女小心翼翼地靠近父亲,拿起封饰具。她略带不可思议的表情将手镯在手中转了转。——手镯无声地打开。
一直在主君身后默默看着的拉扎尔轻轻呼了口气。这就证明了菲斯特莉雅毫无疑问是奥斯卡的孩子。
与喜形于色的女儿相反,母亲却面无表情地保持着冷淡。
奥斯卡苦笑道。
「你也试试?身为正妃的你也接受了阿卡西亚的契约,所以可以打开。」
「没必要。我不想碰它。也可能谁碰都会打开。」
「说的也是。」
奥斯卡点了点头,从菲斯特莉雅手中接过手镯。把它交给身后的雷纳特。
感受到缇娜夏的视线,他深深行了一礼。
「久疏问候,能够再次见到女王陛下,我无比荣幸。」
「这个男人虽然名义上是法尔萨斯的魔法士,但实际是侍奉你的魔法士。其实还有一个人,但你走了以后就离开了。」
听到男人的介绍,缇娜夏讥讽地笑了笑,对雷纳特说到。
「所以,如果有我的命令,你会杀了这个男人吗?」
「只要您真的如此希望。」
「这种话请在我不在的时候再说。」
缇娜夏无视了苦笑的奥斯卡。但手镯在雷纳特手中仍旧保持紧闭。他把它递给塞扎尔,接着从怀中拿出几封信。行礼后将它们交给缇娜夏。
「这是城堡里的诸位想要给您的信。」
「这是什么?这个男人的某种手段?」
「与我无关,我也是刚知道。都是谁写的?」
「与你无关,那就不必告诉你。」
缇娜夏轻描淡写地说完,就让那几封信消失了。拉扎尔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的对话,但他手中的手镯仍没有打开。
奥斯卡从他那里接过手镯晃了晃。
「我也不认为这样就能得到你信任。如果你想看其他记录的话,要多少都有。」
「我没兴趣。」
缇娜夏干脆地背过身去。菲斯特莉雅则消沉地喊了神「母亲大人……」
缇娜夏头也不回地对女儿说道。
「菲斯特莉雅,不要玩的太晚了,还有绝对不许离开卡尔。」
「嗯,嗯!」
听到回应,她的母亲便离开了。法尔萨斯三人愣在原地,卡尔则对他们苦笑道。
「小姐也已经知道自己是法尔萨斯王妃了。毕竟这种事情的真伪只要一调查就会明白。而且自从契约无效后,问问我们就会有答案。」
「她已经知道了吗!」
所以她才会把菲斯特莉雅留下,奥斯卡总算理解。
他将视线投向脚边的女儿,弯下腰将她小小的身体抱了起来。
菲斯特莉雅露出和母亲很像的笑容。他贴近她小小的柔软脸颊,闻到一股淡淡的蔷薇香味。奥斯卡像是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但又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心中很热。
真是绕了很远的路。
但还是来到这个小小生命的身边。
菲斯特莉雅眯起眼睛楼主父亲的脖子,用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细语。
「你真的是我父亲?」
「是的……一直以来对不起。」
「不……」
少女垂下长长的睫毛,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睫毛上滴落。
坐在中庭里的长椅上,奥斯卡把哭累睡着的女儿放在膝上,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他抬头看向精灵卡尔,向他提出一个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如果她已经知道自己是王妃,为什么还会那副样子?」
「因为讨厌你?」
「…………」
直言不讳的意见让奥斯卡有些沮丧。但他看着女儿的睡脸,重新振作精神笑道。
「嘛也好,就慢慢地攻略她吧。」
「我觉得放弃会轻松一些。」
「不要。」
「你真的很缠人啊……」
卡尔将保管的阿卡西亚还给奥斯卡,他将其收回剑鞘。
双手空着的卡尔张开手说到。
「就算小姐的记忆恢复了,你觉得依她的性格,事到如今还会回到你身边去吗?你已经有别的女人和继承人了吧。」
奥斯卡沉默不语。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虽然以前的缇娜夏一直建议他娶个侧妃,但那也是她以法尔萨斯正妃的身份一直留在法尔萨斯的前提下的。对于把身为魔女的自己纳入王室,她原本就表现出强烈的抵抗。在已经拥有普通人侧妃的现在,她很可能不会再愿意回到城里。
「……或许不会回来吧。」
「对吧?也不都是谁的错。我认为小姐自己也有责任,只是不巧而已。但既然已经这样,也无法可想吧?时间是不会倒退的。我觉得还是让现在的身边人获得幸福比较重要。」
他指的应该是斯塔西娅和他的儿子威尔,以及法尔萨斯的人民们吧。或许其中也包含了菲斯特莉雅,但肯定不包括缇娜夏。因为那个他最希望能够获得幸福的人,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身边了。
但是,即便如此——
「那家伙的存在是无可替代的。」
他无法放弃她也是事实。会被说成缠人,或者不肯放手也没办法。比起一个爱着他但是死了的她,还是讨厌他但是活着的她更好。
这是当然的,根本不需犹豫。
所以他还是想伸出手,无论被甩开还是被拒绝他都想继续伸出手。为此,他愿意花费自己所拥有的全部的私人的那一部分。毕竟原本那些东西在她死时就应该消失了。
听到奥斯卡的话,精灵轻笑了一声。
「如果你想这么做,那就随你吧。」
卡尔伸出手,把睡得很熟的菲斯特莉雅抱进自己的臂弯。
「抱歉,太晚的话小姐会生气的。还有米拉已经被你气疯了,所以看到她的时候千万不要靠近。」
「……我想也是。」
从露克芮札的样子来看,他很容易预测到为缇娜夏所倾倒的那位精灵会有什么反应。其实连雷纳特也是,他虽然能理解奥斯卡的立场和职责所以没有多说什么,但如果要说真心话,他很可能会谴责国王的选择。奥斯卡苦笑着站起身。
「真是的……看来根本没人站在我这边啊。」
「也不完全是那样,我觉得如果你能顺利成功的话也是件好事,这里的女王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菲斯特莉雅肯定也希望如此。
奥斯卡从怀中拿出另一个并非封饰具的手镯。用白金制作的小手镯上用细致的工艺雕刻着法尔萨斯王室的纹章。王将它戴在睡着的女儿的手腕上,视线望向她可爱的睡脸。
「总之先努力一下吧。反正最初向她求婚的时候后也总是被拒绝。」
「好,你加油吧。」
精灵随声附和着消失了。
——现在尽全力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吧。
但奥斯卡相信,总有一天抱着菲斯特莉雅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会是自己。相信着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到来,奥斯卡离开了冈杜那。
※
约哈格在冈杜那的王宫中朝着中庭快步走着。
身为这个国家的年轻贵族之一,他怀着某种目的朝着拥有蔷薇园的广场走去。
——为了和一个女人相见。
与她相遇的时候,刚刚即位的女王还仍是他的姻亲。约哈格她的宅邸的院子里,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在散步。
那个情景简直如画一般,让他一见钟情。
既然有孩子,肯定也有丈夫。但她的丈夫却不在宅邸中,她只是独自在那里抚养孩子。不知第几次见到她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提出问题,她只是笑着说「我没有丈夫」,报上了本名。
但约哈格却被那个名字吓了一跳。
她不可能没有丈夫。她只是失去了记忆。
但如果她的记忆不会恢复的话——
他觉得自己没有告诉她真相的做法是不对的。
但同时,他也已经爱上了身为法尔萨斯王妃的魔女。
不过他并不知道此事被特拉维斯故意放过。就像是走钢丝一样,他持续地见着这位让他心焦的女子。
已经看到蔷薇园了。她正在中庭的长椅子上看书,注意到约哈格,她抬起头来。
「好久不见,今天有公事?」
「我是来见你的。」
对于他直白的心思,缇娜夏只是略微露出微笑。约哈格理所当然似的坐在她旁边。
「听说你从宅邸搬到城堡里来的时候我很吃惊。」
「我也不太想来,是奥蕾莉雅推荐的。不过我想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欸!?」
「我本就不是冈杜那人,菲斯特莉雅也长大了。一直在这里打扰奥蕾莉雅也不太好。」
「你要回法尔萨斯吗?」
听到他慌张的话语,缇娜夏睁大了眼睛。看到她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并没有恢复记忆。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看到他有些焦急,缇娜夏苦笑道。
「难道你也知道?我没有记忆时发生的那些事。」
「嗯,是的……很抱歉我一直瞒着你。」
「没关系。应该是特拉维斯给你的压力吧。再说既然我自己没有记忆,知道那些事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打算回法尔萨斯。我在那个国家生活的记忆,只有以前的那次。」
「是吗……」
他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但问题并没有解决,虽然不知道她离开后想要去哪里,但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约哈格犹豫了一下,但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握住了她拿着书的手。
「那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来我的宅邸?」
「欸?」
「空房间还有很多,对菲斯特莉雅小姐的教育也可以请老师,我可以做好准备,绝不会让她过上有任何不自由的生活。」
「不,但是……」
「这个距离也更方便你帮助陛下,我想应该不是坏事。」
对于男人的请求,缇娜夏露出了困扰的微笑。
——被奥蕾莉雅她们庇护的这段时间,作为交换她也将政治和军事相关的知识教给了奥蕾莉雅,有时也会帮助她的工作,以及解决一些魔法相关的纠纷。
虽然约哈格可能指的就是这件事,但奥蕾莉雅已经得到了充分地成长,也不再需要缇娜夏的帮助了。她今后应该可以作为女王统治好这个国家吧。
缇娜夏正想委婉地拒绝约哈格的好意,但却正好感受到新出现的人类起息,不由皱起了眉头。很快便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你以为自己在追求谁的王妃?把手松开。」
约哈格看见声音的主人差点跳了起来。
她原本的丈夫,也就是法尔萨斯国王正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里。他不由得放开她的手站起身。
但缇娜夏却用完全不像在和丈夫说话的冷淡声音回复男人。
「你怎么又来了,好好工作。」
「我有好好工作。」
「你找菲斯的话,她已经出去了。」
「我知道,和卡尔到海边去了吧?我也被邀请一起过去了,但我捡了一个半透明的搞不太懂的什么生物给她玩,结果被她嫌弃了,就先回来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很少见嘛,我还以为她会开心的。」
缇娜夏深深地叹了口气,奥斯卡则趁机用力一瞥约哈格。
「我是来见我妻子的,退下吧。」
约哈格不由得看向缇娜夏,她抱歉地耸了耸肩。
「抱歉了,下次再见。」
「我,我知道了。」
奥斯卡目送着慌慌张张离去的男子,嘴唇一撇。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真是一点也不能疏忽。」
「你没什么可疏忽的,安心吧。」
「我在你心中的印象是不是都沉到地面以下了……」
「如果有那个自觉,就多自重一些。」
缇娜夏继续看起书,头都不抬得说道。
——自从他出现之后,每隔两三天就会来拜访她或者女儿一次。即使问「你是有多闲啊?」,他也只会回答「我一点也不闲。」。说实话她已经烦到懒得继续和他打交道了。
奥斯卡坐在她正对面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虽然缇娜夏无视了他这种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情况,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好烦人!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又拉开年龄差了。」
「年龄差不可能会变化吧。」
「我指外表。我二十岁的时候你看起来还是十六岁,后来你因为让身体成长了,变得和我看起来差不多大……现在又看上去比我小了一些。」
「产后期结束后我就停止了成长。因为不想被身体的周期所困扰。」
「是这样啊。」
总觉得只是和他说话也有种烦躁的感觉。缇娜夏好不容易忍住了合上书向他扔去的冲动。转而用让人为之颤抖的威压眼神看向那个男人。
「虽然很感谢你愿意陪菲斯特莉雅,但你没有因此忽略自己的儿子吧。」
「啊,没问题的。我也有好好看着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差个一岁就会有很大变化的。」
「那就好,那就多在意一些夫人吧。」
「你是在意我的侧妃吗?」
「为什么我要在意完全不喜欢的男人的事?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打开看看。」
男人虽然保持了笑容,但仍显得有些萎靡。缇娜夏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样的他。
——他是娶了侧妃之后,才知道自己在冈杜那这件事的。
问一问精灵便能了解那些,从法尔萨斯的那位魔法士那里收到的三封信里也这么写着。
三封信都是缇娜夏不认识的人寄来的。
一封来自于一名女宫廷魔法士,她在信中不断为五年前的事件中没能保护缇娜夏而道歉。另一封来自于同样身为宫廷魔法士的一位男士,里面微妙地整齐罗列了那时起的时间线及事件,并且附上了自己因曾经的缇娜夏的命令而行动的事情的报告书。
最后一封则是来自于那位侧妃……上面写着「想要见见您。」
而「即便没有记忆也没关系」这一句话则是三封信中共通的一点。因为显得太过巧合,她差点觉得这是奥斯卡的什么手段。
但也多亏于此,她大致明白了法尔萨斯的情况。她对于那位侧妃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虽然露克芮札她们都非常愤怒的说「明明是自己纠缠不休才娶到手的,那种做法太不负责任了。」,但她却不这么认为。所谓王,就是个公共人物。不如说如果他明明拥有王的立场,却还拘泥于已然失却的妻子而不断拒绝诞下后代的话,再考虑到没有记忆这一点,她对他的评价绝对会落到最最底层吧。
不过,就算扣除这些事,她也总觉得自己很讨厌奥斯卡。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他那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让她很生气。
「缇娜夏,要不要来法尔萨斯?」
「不去。」
这都是什么话,缇娜夏立刻回答,却让奥斯卡笑了出来。她有点搞不清楚到底什么会让这个男人觉得有趣,什么才会让他觉得受伤。但她清楚他脸皮很厚。
「菲斯特莉雅说她想来哦。」
「我想也是,我听她说了。只要你好好照顾她就行。我也正好想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你愿意来?」
「只有女儿,我不去。」
听到缇娜夏这么说,奥斯卡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可以吗?我还以为你肯定会拒绝的。」
「只要她愿意,我并不会阻止她。孩提时代还是应该被人所爱的度过比较好。」
只要能实现,还是那样更好。缇娜夏是这么认为的。
生来拥有过多魔力的孩子往往会度过一个扭曲的童年。如果菲斯特莉雅只是和身为魔女的母亲两人一起生活,就很难避免某种扭曲。
但如果是法尔萨斯公主就另当别论。
天生的魔女,其中既有绝望,也有希望。
至今为止所有的魔女都是后天成为魔女的,与她们经历过的激变人生相比,对菲斯特莉雅来说,无论是父母还是她周围的人,都可以塑造出能接受她这种存在的环境。
能够在被多数人承认自己存在的环境中成长,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就一定好得多。
但奥斯卡却微微皱眉地看向她。
「但这样的话你就只有一个人了。」
「那也没关系。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你错了。」
听到他的否定,缇娜夏皱起眉头。
他直视自己的妻子,像是在对孩子说话一样说道。
「如果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但不要主动让自己成为一个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责任中解放,你已经没必要再选择远离别人的生活方式了。」
缇娜夏睁大了暗色的眼睛。
据说是自己丈夫的这个男人,很清楚她为什么会成为魔女,又是为了什么而活过了悠久的时间,也清楚她已经失去了那个目标。
身为他妻子的那个魔女,肯定已经很好地跨越了那种转换。但现在的自己却没有那份记忆。面对已然失却目标的状况,她找不到新的生活方式。
尽管如此,在她怀着菲斯特莉雅,又逐渐把她养大的这段日子里,她还是全身心投入了那些事。
然而……如果接下来要放开女儿的话,她完全不知道今后的自己要做些什么。
无论是继续努力消化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还是缓缓地继续陷入这种泥潭,都是孤独的。
所以这个男人想要阻止这些,他真的了解缇娜夏。
「你……」
缇娜夏想要开口,但最终还是咽下了那些话。
她回望男人的眼睛。
那是太阳刚刚落下时,明亮的夜空的颜色。
那是一双既不受光明也不受黑暗支配的,封闭着真正的天空的眼睛。
她还挺喜欢那个颜色的。虽然绝不会说出口,但她觉得很漂亮。
这段时间里他们只是互相凝视对方。
无言中流淌着的感情,并不是什么可以相互分享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传达到。
真正的事物,是无法带出自己之外的。
所以,就如同自己心中的记忆一样,他的那个妻子终究是死了的。
但她觉得这样就好。魔女成为王妃这种事,就应该只出现在童话故事中。
缇娜夏回顾着自己一路走来的扭曲人生,露出微笑。
奥斯卡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他会露出如此寂寞的表情?她不明白。
王缓缓起身。
「缇娜夏,对不起。」
这句话是他临别时总会提起的话。虽然不知道个中原因,但他总是在离开时向她道歉。
「我没有让你道歉的理由。非要说的话还是希望你干脆别来了。」
「这个要求没得商量。我想见你。」
「我不想。」
看着男人苦笑着背过身,缇娜夏对他说道。
「还有别老是对菲斯特莉雅灌输各种事情,每天晚上都要听她说那些不想听的事,我很为难。」
「女儿问我那些事我很高兴,而且我没说假话。」
「过于主观的内容比假话更糟。」
「我会留意的。」
男子挥了挥手离开。他应该会使用冈杜那的转移阵回去。
缇娜夏的眼神望向着他匀称的身躯以及明显习惯战斗的脚步。
——自己真的曾经站在他身边吗?
什么也想不起来。
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心不在焉地思考着的缇娜夏却没有发觉。
在男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前,她的眼神一直追寻着他。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的菲斯特莉雅把白天在海边的事情告诉了陪她一起睡觉的母亲。
缇娜夏一开始还笑着听女儿讲的话,但当她发现话题的内容逐渐变成法尔萨斯的过去时,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皱眉的冲动。
对母亲的内心毫无察觉的菲斯特莉雅双眼闪闪发光。
「还有哦,听说穿着婚纱的妈妈超级漂亮的!真好啊,我也想看看。」
「你长大了也要穿的。」
「那个不是还要等很久嘛。我想看妈妈穿婚纱的样子!如果没有记忆的话,再结一次婚就好了吧?」
「不,一点也不好……是你父亲让你这么说的吗?」
看穿了她的质问声只是让女儿露出了略显惊讶的表情。缇娜夏苦笑着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如果你想去法尔萨斯就去吧。那是个很繁荣、很美丽的国家。还能学到很多东西。」
「妈妈呢?你不去吗?」
「我不是法尔萨斯人,但你的确继承了法尔萨斯的血脉。」
虽然母亲的声音很温柔,菲斯特莉雅却总觉得在其中感到一些难以接受的东西,继续问道。
「但大家本来就不会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国家里吧?我想要妈妈也来。」
「菲斯特莉雅,你去法尔萨斯之后,我会在你的房间里画一个转移阵。这样我们随时都能见面。」
「真的嘛?」
「真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对我们来说,只要愿意,哪里都去得。」
这句话的背后有着强大的力量及自信,以及一丝自嘲。
尚且年幼的菲斯特莉雅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全部。她只是因能和父亲一起生活,以及随时能见到母亲而高兴。
以菲斯特莉雅来看,虽然她很希望父母两人的关系能够变得更好一些,但这么说出口母亲就会露出困扰的表情,所以她没有说。同时她也期待着父亲所说的「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的,你等着就好。」。
菲斯特莉雅在温暖中闭上眼睛。
看着尚未知晓什么是绝望的她,缇娜夏轻轻地吻了吻她。
※
目前,冈杜那城与法尔萨斯城之间临时设有转移阵。
这是因女王奥蕾莉雅「请随便使用」的厚意而设置的。看来她真的站在奥斯卡这边。他十分感激地藉由转移阵尽可能地与妻子和女儿多见面。
不过奥斯卡每次来的时候虽然菲斯特莉雅会很开心,但她的母亲却只会给他看到冷淡或者呆然的表情。
「不要再特意过来了,下周菲斯特莉雅就会去你那里。」
缇娜夏坐在中庭的草地上打开书看着。奥斯卡坐在她旁边,正在眺望菲斯特莉雅高喊着与那克追逐嬉戏的样子,不由露出了微笑。
「因为我也想见你。」
「真是佩服你这种完全不吸取教训的态度。把这种顽强的精神转向别的地方怎么样?臣下们找不到王的时候也会很困扰的。」
「我是安排好了空闲时间才来的,而且他们也能联络到我。」
在缇娜夏失去记忆前,他也曾经调整过日常公务的安排,以便于在晚上腾出时间。现在只是把那段时间改成白天,晚上他会把工作带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处理。了解情况的臣下们基本也很同情自家国王,都在尽力协助他。
缇娜夏继续看书,用冷淡的声音说道。
「法尔萨斯是个有意限制地方领主力量的国家。所以中央要做的事情就变得很多,再考虑到王剑,你们本就是个会对国王造成沉重负担的国家。你虽然做的很好,但也要考虑一些眼前之外的事。」
「…………」
应该是希望他更多地关心下任国王威尔吧。
他能理解她的想法,但威尔还很年幼。奥斯卡认为法尔萨斯并不用学习铎洱达尔那种「自幼培养国王」的做法。
虽然他这么想,但说出口的却是别的内容。
「要不你给我再生一个?」
「不生,你蠢吗?」
「我喜欢你,或者再跟我结次婚?」
「你个蠢货!好好反省一下!干脆再活一次吧!」
被连续骂成蠢货,奥斯卡却笑了起来。缇娜夏刻意地叹了口气。但那副模样和平时的呆然感也没啥不同,应该是忽略了奥斯卡的玩笑话。他凝视着妻子的侧脸。
——每次和她见面时,他都会在各个方面多加注意。
初次见面时的印象会变得那么糟糕,问题也都出在自己身上。因为当时他太过吃惊,并且对特拉维斯的做法感到一种焦虑,所以他的行动多少有欠考虑。
他想尽量改善那个印象……所以才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过于严肃的表情。
其实,只要她还活着他就别无所求。他可以永远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眨眼时的晃动。他害怕一撇开视线这些事又会变成梦,所以不想离开她身边。
但这种感情对于没有记忆的妻子来说太过沉重。她原本就在别国宫廷的一角独自抚养了第一个孩子。现在还要面临突然出现的丈夫,以及自己身为法尔萨斯王妃的情况,虽然她显得很坦然,但这多少也会对她造成一些负担。
所以他不想将太过强烈的感情施加在她身上。像现在这样能够让她随口说出讨人厌的话来迁怒一下就正好。她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希望她看向自己——把这种感情强加给现在的她只是一种傲慢。他必须采用现在这样既能够将重要的事情传达给她,又能让她随时脱身的轻盈做法。
还有——
这时突然吹来一阵强风,几片叶子从附近的树上飘落。奥斯卡伸手在空中接住了正要落到妻子头上的树叶。他看向她,发现她正在抬起视线望着他的手。奥斯卡苦笑着把叶子拿给她看。
「你想要?」
「不要。」
听到她的回答,奥斯卡便弹落了那片树叶。缇娜夏又把视线转回书本。虽然想抚摸她晃动的黑发,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十分注意地不要不打招呼直接碰触她。因为他知道她会无意识的提防着自己的动作。
这与曾经身为塔之魔女时的她不同。那时的她虽然会注意奥斯卡是否有战意,但并不会提防他。对她来说奥斯卡是一个与普通的小孩没有多大差别的存在。
但同样的,他的话语也很难传达到当时那个已然经历了悠久岁月的她心中。因为她已清楚,人类的语言是十分容易被操弄的。所以那时的奥斯卡极其慎重地注意着那条不会被讨厌的分界线,同时开始逐渐碰触到她。他就这样一点点地向她传达着自己并不害怕她,想要与她在一起,想要与她变得更亲密的感情,逐渐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
但现在的她与曾经对人类毫不关心的她有些不同。现在的她会明确的把他放在「原本的丈夫」的位置上,并对他加以注意。
所以奥斯卡很小心地不去突然碰触她。他想要维持她想要控制的距离感,并让她逐渐习惯自己的存在。他很清楚这种做法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现在距离他们重逢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他们之间的险恶感比起之前也的确有所减少。
现在的情况与最初完全没被当做男人看待的时候相比究竟哪种更好?他也不太清楚答案,但并不觉得痛苦。因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就能感受到纯粹的快乐。
缇娜夏突然抬起视线,望向和女儿一起玩耍的巨龙。
「我还在想为什么那克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原来因为你成了它的主人。」
「你把契约转移给我了。如果菲斯特莉雅喜欢的话,把契约转移给她怎么样?」
「不用了,那孩子是魔法士,可以自己飞。还是你带着它比较好。」
她这么说完,便把翻着书页的手放在草地上。奥斯卡心中想要碰触那只白皙的手,但只是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一直默默地坐在她身旁。
※
奥蕾莉雅将公务带回自己的房间,疲倦地叹了口气。
自从特拉维斯闹脾气以来,他就很别扭的连话都不肯好好和奥蕾莉雅说。他完全就是个小孩子,总是她这边在思考,神经都要为之折损。
「不好好休息可不行哦。身体是第一位的。」
缇娜夏正好来拜访她,将散发着香气的茶水放在奥蕾莉雅面前。一阵香味让奥蕾莉雅的眉根有所舒缓,她拿起温热的茶杯。
「总觉得最近晚上睡得不太好……」
「待会儿我给你拿点好用的香油来。在卧室里熏一下就能安下心。」
「谢谢……」
听她道完谢,缇娜夏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文件,迅速开始整理起来。奥蕾莉雅目不转睛地盯着可以说是自己老师的魔女的做法。
——她以前就知道缇娜夏是接受国王教育长大的人。
不仅如此,她成为魔女之后也曾因达成者的要求参与政务。在身为法尔萨斯王妃的时候,也代奥斯卡处理过公务。
因此她承担了教导刚成为女王的奥蕾莉雅的责任。她教了奥蕾莉雅许多,奥蕾莉雅也觉得自己应该掌握了最低程度的东西。眼看着缇娜夏就已经整理完文件的内容,开始把要点写在另一张纸上。
奥蕾莉雅望着她的身影开口说道。
「缇娜夏大人……」
「怎么了?」
「血脉对于王来说是必要的吗?」
「并不必要。只要拥有能看清别人能力和性质的双眼、对人民的献身精神,以及值得信赖的人格就足够了。如果本人也有一定的执政能力和战略眼光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但就算没有那些,只要拥有看人的眼光,就能让臣下代为执行。现在还重视血脉的应该也就只有法尔萨斯了吧?毕竟那里有阿卡西亚。」
「是……这样呢……」
奥蕾莉雅点了点头。
——虽然是大致上与她预想的答案相同,但被人实际一说,还是会觉得这些话铭刻在她心中。
原本魔女就出身于依靠力量选择国王的魔法大国。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虽然她的讲法可能稍微有点过,但奥蕾莉雅仍从中得到了力量。
奥蕾莉雅深深吐了口气。
她闭上眼睛让精神平静下来。
如果血脉并不是最重要的。
那对于无法将其献给国家的自己来说,只要付出其余的一切就好。
为人民献上自己就好。
虽然她拥有那种被诅咒似的异能,也没有被爱着养育大,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自己能接受那些。
能够与他相遇,她就已经比其他人得到更多了。
奥蕾莉亚抬起头,凝视着坐在她身旁的魔女。
「缇娜夏大人,一直以来谢谢您。」
「哎?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
这对母女明天即将离开冈杜那。女儿将回到父亲身边,母亲则回到自己的塔中。
奥蕾莉雅对惊讶的缇娜夏微笑道。
「不,我才是从您这边得到了山一样多的帮助。非常感谢。」
「我才是,怎么谢你都不够。如果有什么事,请随时找我。」
缇娜夏将整理完的文件递给她,女王接了过去。
「还有……很抱歉特拉维斯这么做,让事情变成这样……」
「哪里的话。他已经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帮助。而且我怎么也喜欢不上法尔萨斯国王,倒也正好。」
她的话稍微有些过。
但她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奥蕾莉雅忍不住笑了起来。
——五年对魔女来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
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能够和她在一起,一定是有其价值的。与身为阴谋家的特拉维斯不同,她拥有着其他方面的才能,对奥蕾莉雅来说也是个很好的老师。她还曾经替代奥蕾莉雅成为一个最上位魔族的目标,帮助她解决了那个问题。
虽然与如姐如友的她分别很痛苦,但从此以后两人的道路本就是不同的。
奥蕾莉雅恢复了女王的表情,继续看起文件。
缇娜夏微笑着看着这一幕,为了不打扰她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与母亲分开的日子。
菲斯特莉雅被父亲抱着走进城堡,她好像对这初次见到的国家很好奇,东张西望地环视着壮丽的城内景色。
看到她与王妃一模一样的相貌,一个个聚集过来的臣下和女官们则发出感叹之声。
奥斯卡微笑地看着他们的反应,对抱着的女儿说道。
「先去你的房间,然后把祖父母给你介绍认识一下。……你还有个弟弟。」
「嗯……不对,『是的。』」
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教导了什么,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显得很可爱。菲斯特莉雅在陌生人们的包围中可能有些不安,当她发现雷纳特的身影后就对他挥了挥手。可爱的动作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了『哇——』的喊声。
雷纳特微笑着低下头。他附近的希尔薇娅则发出了激动的声音。
「真的是小一号的缇娜夏大人……!」
「只有头发的颜色有些不一样。」
「啊——我好期待给她换裙子!选什么颜色好呢……」
「……适可而止啊。」
穿过聚集在这里的臣下们,菲斯特莉雅被带到了城堡深处的一间以白色为基调的房间,她发出了欢呼声。
透过大窗户可以看到高高的城墙以及远处的天空。在白色石头制作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法尔萨斯王族应该学习的各种学问书籍以及一些图鉴。房间里还有带顶盖的寝床以及满墙的书架,虽然她在冈杜那也过着贵族式的生活,但与那相比这里还要更加宽敞。
菲斯特莉雅兴致勃勃地到处看着,忽然注意到一扇巨大的门扉,她指了指它。
「父亲,这个是?」
「嗯,这扇门连着缇娜夏用的房间。我给你打开。不过里面有很多魔法具,要小心一点哦?不要乱碰。」
「是!」
奥斯卡打开门锁,菲斯特莉雅便飞快地跑进去。
随即顿住脚步。
与她的房间一样的满墙书架,还有堆积起来的各种魔法具。但最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一角的一具人偶上穿着的白色婚纱和长长的面纱。
已经施加了防止劣化的魔法,虽然过去十年,那件婚纱也完全没有变色。
菲斯特莉雅用充满憧憬的眼神盯着那件婚纱。
「呐,母亲为什么要和父亲分手呢?」
「…………没分手……应该。」
因孩子的童言无忌而感到些许沮丧,奥斯卡望向正在房间角落描绘转移阵的精灵。这个转移阵应该会与缇娜夏那里相连,与塔里的那个房间。
「菲斯特莉雅,缇娜夏已经回到塔里了吗?」
「嗯,冈杜那的房间也已经收拾完了,母亲说今天起就会回到塔里。」
「唔嗯。」
奥斯卡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摸了摸靠过来的女儿的头。随后又抱起她,准备把她介绍给家人,离开了房间。
※
久违地回到塔里,看到房间角落里的转移阵,魔女露出微笑。
只要进入就会发动转移魔法,应该是卡尔在另一边绘制的。她靠近确认了一下,只有菲斯特莉雅被许可双向通行。
她把带来的书放在没有一丝灰尘的桌子上,看了看四周。
「利特拉!你在吗?」
「我在……」
使魔跪在主人脚边。魔女看着这个外表如同年幼孩子的使魔,露出了看向远方的眼神。
对于主人时隔五年的归来,利特拉用不带感情的声音打了招呼。
「我一直恭候您归来。恭喜您诞下一位千金。」
「下次把她介绍给你。现在她还在法尔萨斯。」
「王也一定很高兴吧。」
「你指那个男人?」
缇娜夏挠了挠头。
虽然自己没有记忆,但恐怕利特拉应该了解以前的自己和奥斯卡的事。会称呼他为王也是正常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看到主人一脸困惑地保持沉默,利特拉仍旧面无表情地说道。
「您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那个男人太奇怪了,搞不太懂。」
「但五年前主人消失的时候,王哭了。」
「……欸?」
「食材我全都准备好了。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请随时吩咐。」
「啊,嗯……」
「要打开塔门吗?」
「好……打开吧。拜托了。」
「我明白了。」
使魔的身影消失了,应该去打开底层的大门了。虽说门已经打开,应该也不会马上出现挑战者,但她觉得这样会更舒畅一些。
但是,比起那个,缇娜夏更在意刚才从利特拉那里听到的内容。
——难以相信那个男人会哭。根本无从想象。
对他来说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而对自己来说他又是如何?
她并不是想要找回失去的记忆。
只是多少有些在意。
魔女怀抱着些许感伤,这样想着。
「……真蠢,都已经过去了。」
缇娜夏摇了摇头,打消残留在心中的思绪,开始检查塔上的魔法具。
虽然她并没有担心这些魔法具,但看起来这五年里没人接触过它们。缇娜夏直到傍晚前才总算全部确认完毕,便把椅子放在窗边开始品酒。她酒量不算太好,所以喝酒的速度就如同小猫舔水一样,但这样喝了一小时后,也多少涌起一些酒意。
眺望着夜空下的漫漫荒野,她恍然品味着这无声的时光。
——总觉得已经很久没感受这种独自一人的夜晚了。
她明明已经度过了如此悠久的时光,区区五年的时间就让她觉得久违,这多少也让她感到些许违和感。或许这是她已经失去的那五十年记忆的影响吧。
和女儿也不是永远分离,随时能见面,如果缇娜夏不继续教导她控制魔法的方法反倒会更危险。法尔萨斯里菲斯特莉雅的祖母好像是魔女的女儿,也是一位魔法士,但不管她是多么强大的魔法士,菲斯特莉雅毕竟是精灵术士,情况有很多不同。最好还是由同为精灵术士的缇娜夏来教导她比较好。所以她应该会经常与女儿见面。
即便如此,五年中已然忘怀的孤独感却又回来了。缇娜夏不禁苦笑。她正在往空了的酒杯里重新倒满红酒时,却听见了利特拉的声音。
「主人,有挑战者出现了。」
「好快!白天再来比较好吧……」
会选择在晚上登塔,应该是个毫无计划性的凑热闹的人吧。反正失败的话会自动被转移到大陆的某个角落离去。至少在早上被转移走会更好一些。
缇娜夏稍微有些担心,但她马上就会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
她微醺地继续眺望窗外,却在十几分钟后突然被人喊了声名字,不由得回头看去。
「咦?欸?」
「我来玩啦。」
看到一脸开心笑容的原丈夫,她差点把酒杯都弄掉了。
「怎,怎么搞的……机关没运作吗?」
「运作了。好久没爬这个塔了,真是个不错的运动。」
「…………」
真希望他别把为了筛选达成者而制造的塔当做一种运动。魔女头有点痛,扶住了额角。
「那,你作为达成者的愿望……」
「这也行!?」
「毕竟你也是正规登上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总觉得他爬地也太过轻易了一些,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缇娜夏露出难看地不能再难看的表情问到。
「是什么?快说吧。」
「给我做晚饭。」
「为什么要我做!」
「那要不让我随意碰你?」
「我来做晚饭。」
她立刻回答完便走向厨房,笑声从身后传来。虽然知道他只是在耍她,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把盘子向他丢过去。
奥斯卡正从厨房的门口向里面张望着。
「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碍事,别进来。」
「以前也被你说过同样的话。」
「比起这个,菲斯特莉雅呢?」
「已经睡了。毕竟是第一天,应该累了吧。她很乖哦。」
「是嘛……谢谢。」
缇娜夏的嘴角略有舒缓。依她所说,他正老实地在厨房门外看着做饭的缇娜夏。她总觉得被人这么等着让自己有种奇妙的心情。虽然有些痒痒的,但并不讨厌。她把已经完成的菜碟递给奥斯卡,说道「拿过去。」。
半个小时后,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
「真是的……从来没有达成者让我只是做个饭。」
「因为我很喜欢你做的菜。都是些法尔萨斯没有的东西。」
「基本只是铎洱达尔的家常菜。」
缇娜夏给自己和男人都倒了些酒。看她递来的酒杯,奥斯卡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也喝吗?真少见。」
「不喝的话可呆不下去。」
而且他原本就是在自己独自悠闲喝酒的时候来的,完全没有被他责怪的道理。
听到她的讽刺话,奥斯卡只是笑了笑。他环顾着塔顶杂乱的房间。
「已经有五年没来这里了。」
他不经意地嘟哝着。缇娜夏想起之前利特拉说的话,一时有些语塞。她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吃饭。
奥斯卡时不时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心情好像一直很不错。「好吃,好久没吃了。」他这么夸奖了好几次。
这种时间让她感觉有些舒适,却又对这种舒适感到不适。饭后收拾完餐具,缇娜夏回到房间里。
她找了找那个来访者,却发现他正在俯视角落里的转移阵。
「把这个改成我也能使用吧。」
「绝对不行!」
「唔,那下次我还是从下面爬上来吧。」
「你还准备再来吗……修理那些机关很辛苦的……」
而且感觉每次都会被他以达成者的身份要求一些事。她开始认真烦恼是否要改写转移阵。
总之,缇娜夏暂且搁置了这个问题。
不知是不是因为醉意,她有些心不在焉。在这种时候做决定是不好的。
而且那个男人正用深情的目光盯着她。这让她有些静不下心,她撇开了视线。
看到她这副模样,奥斯卡笑了起来。
「我好像很难挽回第一印象了啊。」
「当然了。」
「之前让你答应结婚我也费了很大劲。」
「但都已经是泡影了。」
「也不完全是。就算你忘了,与你一起度过的那五年也不曾消失,我还记得。」
看到那双怀念过去的蓝色眼睛,缇娜夏略微感到一些心痛。
——并不是因为她想所以才遗忘的。虽然她并没有后悔,但这也有些无可奈何。
奥斯卡察觉到缇娜夏的表情后却微笑道。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你就在这里,只要再次慢慢积累就好了。」
他的话很温柔。
但越是温柔,就越让她觉得难以理解。
面对被世人避忌的魔女,而且两个月以来也一直被冷淡对待,他为什么还能温柔地面对自己?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纯粹只是竹篮打水。
「与其让讨厌你的女人回心转意,还是更珍惜一些眼前的东西才对吧?」
身为王,他的时间十分珍贵,爱情则更甚。
那些并不是应该花费在这里、花费在魔女身上的东西。
「再次积累这种事……只有麻烦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释怀的困惑感。
听到妻子的话,奥斯卡扬了扬眉毛。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便露出苦笑,他走到伫立在窗边的蒂娜莎的身前,把自己的右手轻轻举起竖在缇娜夏眼前。
魔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她姑且先学他一样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略显困惑的与他合掌,手心中传来一种用剑的人的硬邦邦的手掌触感。
奥斯卡轻声说道。
「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但你的手真小。」
「……是你太大了。」
传来的温度并不会令她不快。
她甚至想要伴着这种温度入睡,觉得这样也挺好。
缇娜夏凝视着那只大手像是想要包覆住自己的手一样握住了自己,听到一阵低语声。
「我是那种不会觉得活着很麻烦的人。而对我来说你就是能让我这么觉得的存在。」
一阵晕眩。
她分不清这是因为醉意,还是因为一种更加不同的,难以言说的感情。
原以为绝对不会说出口的问题,在不觉间从缇娜夏的嘴唇间滑落。
「为什么是我?」
声音中混杂着困惑,让她感到有些羞愧。奥斯卡却没有笑。
明亮的夜空色的眼睛带着认真的光芒看向缇娜夏。
「我被你这种折损自己的生存方式以及毅然的思考方式所吸引。无可替代的强大之处也好,让人想要伸手帮助的软弱之处也好。要说我到底喜欢你哪一点,因为实在太多了根本讲不完哦?我想要碰触你,也想要弥补你,不想让你再感到悲伤。……我希望你能一直笑着。」
但结果现在只会惹你生气——男人这么笑着。而缇娜夏只是看着他。
如果自己的记忆恢复了,他会比现在更加幸福一些吗?
他从没怪自己没有记忆,也不因此灰心。只是为她平安无事,为女儿的存在而高兴。
从不对人显露负的一面,也不把事情委于他人。自己背负一切站在那里。
——他是个强大的人。
现在有谁支持着他嘛?还是他独自一人便能如此坚强地存在呢?
不管是现在那位法尔萨斯的夫人在支持他,还是他独自就能做到这些,自己都是多余的。缇娜夏这么认为。
与刚出生没多久的菲斯特莉雅不同,自己是穿越了悠久时光的魔女。双手占满献血,如同历史背后不可分割的影子般为世人所畏惧。这种人不应该站在王的身边。既然已经被放开过一次,那就这样继续坠落下去便好。
缇娜夏凝视那个男人。
她必须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她既无法回握他,也无法甩开他。
甚至无法用笑容回应那个只是希望她笑着的他。一这样想,她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的视线开始游曳偏离,但却察觉到男人的脸慢慢朝她靠近,不由得又回望向他的眼睛。
奥斯卡的额头轻触她的额头。
缇娜夏用自己的额头接住高个子的他的头,黑色的睫毛颤动着。
「你想做什么?」
「碰碰你。」
「奇怪的家伙……」
缇娜夏回答着,才发现今夜好像是他第一次碰触自己。
当然,毕竟都给他生了孩子,这肯定不是真正的第一次。但是,在再次相遇后的两个月里,在她的记忆中,这就是第一次。奥斯卡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保持一些距离。连约哈格坐在她身旁的那次,他赶走约哈格后也只是坐在自己对面。大概因为他一直很在意与她初遇时最终发展成战斗的事,想要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吧。
缇娜夏看着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睛。
「随你碰吧。我已经知道你没有坏心了。」
「这种说法就说明你根本没明白。不要对无关紧要的男人说随你碰这种话啊。」
「无关紧要是你自己说的哦?一但过度我会立刻把你打飞到的,所以没关系。」
「隔得太久了……我完全没想起来你还能那么做……」
奥斯卡的额头退后,又把鼻尖碰了上来。像是小孩子玩游戏似的,痒得缇娜夏笑出了声。或许是因为酒劲上来了,她感到轻飘飘的。
他稍微退后了一些,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缇娜夏的笑声停下后,他换了个角度再次把脸靠了过来。缇娜夏不由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间角落里传来了一阵翅膀颤动似的声音。
奥斯卡似乎更早注意到,他转头一看,转移阵上站着一个拖着巨龙玩偶的少女。少女张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两人后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妈妈……我醒了……」
「菲斯特莉雅。」
大概因为第一次睡在新环境里,所以睡得很浅。被松开手的缇娜夏走到正在揉眼睛的女儿身边,蹲下娇小的身体把她抱了起来。
「那今天就在这里一起睡吧。明天再回城里就好……可以吧?」
最后那句话是对奥斯卡问的,他点了点头。
缇娜夏对转移阵稍微咏唱了一下,向奥斯卡说道。
「现在暂时改写了,你就用这个回去。」
「啊,不好意思。」
「晚安,父亲。」
菲斯特莉雅好像并没有对奥斯卡在这里有什么疑问,她用没有拿玩偶的那只手向他挥了挥。父亲也对她笑了笑。
她抱着女儿走向卧室,途中只有一次回头看向他。
奥斯卡用非常平和而高兴的眼神看着两人……缇娜夏又有点想哭。
※
「魔女还活着?真的?」
听到身为教主的男子的问题,前来报告的魔法士跪地磕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是,是真的……今天她的女儿来到了法尔萨斯。」
「竟然有女儿!?是法尔萨斯王的孩子?」
「是的。好像五年前就已经怀上了……」
听到这句话,教主的脸因屈辱扭曲起来。他全身颤抖着握紧拳头。
「所以才那么容易侵蚀了魔女的内脏……!明明是那么难得的机会,却没能让她成为『穴』的祭品,甚至没杀死她!」
足以使沉淀的空气变质的魔力因愤怒而晃动着。魔法士难以掩饰自己的害怕之意,说道。
「但,但是她的女儿好像也拥有强大的魔力。而且还很年幼,又不成熟,所以是否有可能用那个女儿替代魔女作为祭品。」
短暂的沉默。
魔法士默默地忍受着施加在匍匐在地的自己背上的压力。
随即他开始渐渐听到教主的低笑声。
「……也是,很有意思。这次不许失败。——让我们在这个满是欺瞒的世界里开个洞吧。」
因力量而扭曲的笑声。
五年之后,距离黑色烟霭再次渗出地面的时候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