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nomenklatura
校对: dhorimviskha; Aluminum; Eidos
1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旅行的故事。
虽这么说,故事里并没有出现时间机器,也不会出现时空翘曲、通向异次元的隧道、泛黄的过去情景或是时间悖论。
只是单纯的有一个少女——如字面一样——向时间彼方奔去。而我们目送她离去。总而言之就只是这样一个故事。
正因如此,我必须从那个地方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从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城开始。
跑题了?的确。
但是实际上就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还在同等程度上、甚至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关于场所的故事。
2
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的。
不是要在这里提出什么过时的二十世纪物理学风格的夸夸其谈。就像时间悖论不会出现一样,在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里也不会出现相对论或时空连续体这类死板字眼。
不过说成“几乎不会出现”更好一些。因为那个时候的飨子会像庆祝会上的纸礼炮一样抛散出各种各样的知识碎片。但那样的话就是飨子提出而不是我提出的了,希望你能够理解。
顺便说一下,超越时空的少女不是飨子。
而是悠有。
飨子对于那件事只是怀有好奇心。不管是离家出走、AELism、惯例的暑假课题,都不是这个故事的主线。当然如今很多人认为那些方面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也由此产生了数不清的论文和解说。
顺便先回答一下FAQ。荒人和凉都只是类似于事后从犯的角色,悠有的哥哥矿一是诱拐骚动黑幕的说法也是错的。在那个茶馆里我们做的不过是无谓的闲聊、翻译游戏和年表游戏,和事件几乎没有关系。这么说来想到年表游戏的也是飨子。而说起悠有,是一边紧抱着沙发角落里的灰色肥猫,一边微笑着眺望着我们的游戏的感觉。
好像故事往前跳得太多了,还是好好按时间顺序来讲吧——首先是那个小城。
我出生在东京,从小学二年级三学期开始几乎完全在边里市生活。飨子可能会说“真是浪费生命”,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而且那么说也未必不对。
东京、边里,不管哪边都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但最先改变的肯定是我们的小城吧。因为在悠有事件的次年,由于那场令人怀念的平成大合并,我们的小城连名字都舍去了。
两件事之间并没有关联。不,实际上可能是有的?两边都说得通,全看怎么解释。但是——在地方都市里,所有事物都是关联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被大家知道,只有这是确凿无疑的。
而边里市是典型的地方都市。
人口近二十万。
实际上从没有超过十七万八千,不过指出这一点的话大人们会不高兴的。由于“地方活力”之类的原因,边里市不是人口近二十万是不行的。特别是提出合并问题之后。
就像这样,我们的城市绝对称不上大。但如果要绕她转一圈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四面围山的盆地——夏暑冬寒的小小封闭世界西边一角,有一个小城,其南半边周长十点五千米。七月下旬的马拉松大会是我们高中的一大活动。
——对,七月。
就在三个月之前,我们永远地丢掉了初中校服,度过了令人不耐烦的入学仪式、新生辅导和体检。作为“具有历史和传统的县立美原高”的学生的第一个暑假就在来周。
在期末考试之后花半天换一身臭汗,可能的话我和荒人大概都会翘掉(凉不一样,他老实)。可是没翘成。因为马拉松大会正是美原高的历史,是传统,是神话式的自我确认仪式。不仅对学校来说是这样,对整个小城大概也是一样。
这个仪式已经从七十多年前持续至今,或者说和小城里的所有事物一样苟延残喘着。
谁也没有动力——编造请假的借口,找近道,用眼神默认——即使从外面看不出来,里面也已经慢慢变质。我们入学十年以前,种种多彩而颓废的技巧在前辈和后辈之间代代相传。啊,多么美妙的传统!
可是从十年前的夏天开始,事情就不一样了——那也是当然,不管怎么说全校近一半的学生突然同时从跑步路线上消失了。
虽说这完全是偶然,不过两百人同时进了具有历史和传统的“沿桃园河的小道”,实在是运气太差了。
如果当时校长没有目睹这一现场,这件事也就适当的遮掩一下、默许一下过去了;校长心情不错的话也行。可是那一天校长从家里赶往学校时,陪伴老人多年的妻子刚刚去世、和亲属一起的守夜刚刚结束。校长的信念是“不能因自己的私事影响学校活动”,于是好像连老师们都不知道校长会来。
我经常想象那天早晨骑着女式自行车沿河边缓缓前行,无论身心都寂寞得弯曲着的老校长的身影。他的哀伤、他漫长人生的时间。但眼前就有希望,马上就能看到他所热爱的母校了:古老而良好的校舍、城市的骄傲、全县的荣誉、传统的马拉松大会。
然后他目击到的是?
光明正大地离开规定路线,吊儿郎当散步着的两百人大队;以及默许这一场面的老师们。
那一瞬间的惊诧、愤怒与悲伤,稍微想象一下我自己就会头晕起来。
——然后从第二年开始,马拉松路线的警备严密到了夸张的程度。
早上九点,阴天。
从文物般的校门穿出向东转,就到了沿善福寺河的游步道。周围都是学生。从水天宫和陆上竞技场之间跑过,渡过出流河,在笔直道路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大山”。坡道之前,女生改跑别的路线,男生则登上弯弯曲曲的山道,在御崎体育公园转弯,绕城市南侧一周后回到学校。逆时针十点五千米,毫不留情的时间。
啊对了,还有监视的视线。
在路线周围,不用说老师,作为志愿者的商店街店主也到处都是。表面上的理由是观看传统活动。难道没有别的该做的事么?虽然这么想,但没有一个人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美妙的小城有两个法则。
第一、在狭小的社会里说真话的人会被讨厌。第二、哪也没有别的应该做的事。
于是我认真登上弯弯曲曲的山道又下来。有古城遗迹的山并没有那么高。向下俯视,“河那边”笼罩在薄雾之中,感觉就像在远处鉴赏一幅巨大无比的印象派画像。
善福寺河从东南向西北斜向流淌,几百年来我们的小城就跨在这条河上扩张发展。南岸是古城下町,北岸是新市街——因为是战后开始开发的,说“新”也已经有近六十年的历史了。自从高速立交桥建起之后,北侧变得比车站附近更繁荣起来。
虽这么说,“河那边”这个词,总有一些浅薄而廉价的感觉,让人连想到油漆未干的板壁。
所以,虽然可能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路线的设定好像是在恶意地避开“河那边”一样。这可真是谢天谢地。如果告诉我们北边也要跑,我们所有人(甚至是凉那家伙)大概都会因为突然发高烧而请病假吧。
“河那边”的天空涂满了灰色。就好像湿气本身把道路缠了起来。对,那一年实在是奇怪的一年——夏天始终没有到来,一切事物感觉都错位了。后来我们经常谈论起这件事,它是不是某种预兆——是不是为了告诉我们悠有不可思议能力的到来而设下的某种机关。不过那件事还是在后面详细说明吧,现在要讲马拉松。
把十年前的校长变成悲剧英雄的那条“近道”的入口就在渡过出流河、沿着桃园河向北左转处近一点的地方。板壁,古老屋瓦,漆黑的木质房屋,只盖着格栅的宽阔下水道;过去中断了,向混凝土与无机质的新町名表示板屈服,不堪的生死关头。
一个穿运动套衫的年轻体育老师像拄杖一样拿着竹刀挺立在那里。我觉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站在这种狭窄道路前当哨兵——不管是表情也好,那么年轻也好。一言蔽之,颓废的传统已经完全失传、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只用了十年。
(Panta rhei……不对,tempora mutantur才对么。Et nos mutamur in illis。)
我一边在脑中回想拉丁语直陈式过去进行时被动态词尾变化,一边向老师轻轻点头,快速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转过拐角,向着独自开发的<em>新的近道</em>,轻快地溜了进去。
——总之我一定要及格,所以已经仔细做过预习。这是当然,不然怎么能考上偏差值七十的县立?
出流河就像从坡道上落下一样从南边略微高起的山脉流入干流善福寺河。东侧的桃园河则渗入边里市南部的所有缝隙,形成网状的淤滞水路汇入出流河。更准确地说,城市才是后来的新人,只不过是跨在生气勃勃的两条支流上罢了;虽然现在反倒是先来的被压制,沦为了狭窄的暗渠和下水道。
的确,还有数条水路还活着,但那只不过是还没有受理死亡报告罢了,要么是忘了盖上下水盖的细流,要么挤在混凝土墙壁狭小而昏暗的空隙间……不是什么舒服的境况。与其说是小巷,不如说是水巷。
附近的人们平时会利用这些水巷抄近路。水巷两侧都是普通的民家或公寓的后墙,立着各自的白铁皮或是后门,由于地面低一些,就好像在俯视着过路者一般。但是如果将这些水巷巧妙地连接起来,就成了一条斜着穿过城市南边的通路。这件事谁也没有发现过。
对,一条通路,可以把距离缩短将近一半,而且能正常的通过检查点。单纯、确实、有效。有点像作弊技。
“哟。”
刚进入狭窄而昏暗的水巷,从背后突然传来了低沉声音。
我心脏一阵狂跳。
“……哦。”
在我慌忙回答的同时,背后低沉声音的主人快步超过了我——然后我全身充满了没有被老师发现的安心感。
超过我的一瞬间,荒人这家伙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觉得他大概是笑了,因为没有清楚看到。他的速度能比我快两倍,身高也比我高一头多。
那家伙也发现这条近道了么——我并没有不甘心。而且也不再惊讶了。类似于同志之间的团结感的东西占据了我的意识。
马拉松大会就像数学难题一样,或者说是没有被攻破、正潜藏气息的巨大服务器。正因如此,它在等待着被解决。方法有两个,其一是巧妙地找到藏在这个小城里的“解”。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只好穷举,白白浪费体力。
然后荒人这家伙和我发现了同一个问题,达到了同一个结论。
在这个时候我和荒人的关系还不是那么亲密。
也不是说完全不认识,至少我这边是知道他的。在那个时候的边里,不知道荒人的家伙肯定是十足的呆子。我和他在初二时同班,在运动会上有过多次对抗,升上高中之后还经常在地理研里见面。
在真正和那家伙对话的意义上,第一次遇到荒人就是在地理研活动室。
美原高规定学生必须参加课外活动。文武双全,是前面所说的美妙传统的一部分。我选的是地理学研究会。做的事和隔壁的乡土历史研究会(简称KRK)几乎没什么区别。或者更准确地说,地理研什么都没做,只是社员在不断减少;而对面不仅每年有华丽的展示,甚至去县政府取材,还上过本地电视台六点半开始的地方新闻。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区别。
所以我选择了地理研。并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要故意以异端自居(一开始就是异端的人,有什么必要做更多努力呢?……不论是在哪里的地方都市,每年胡乱读上一百五十本书的十五岁男子都一定会被当作珍禽异兽对待的),只是单纯希望有自由时间。
而自由时间这种东西,在地理研活动室里多得都要溢出来了。因为之前的社员全都在三月毕业了,而有望成为新社员的一年生肯定会去既有好评又有设备还有预算的KRK。地理研是空旷的王国。我既是这个王国唯一的臣民又是统治者。不管是在活动室里打游戏,还是到附近田野里抓青蛙来做菜吃,都完全没有问题。
于是,四月第一周的某天,我对顾问老师礼貌地行礼,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前往活动室。活动室在地板和栏杆都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非常光滑的旧校舍二楼尽头,是高顶棚的陈旧地图室。
在那里遇到了先客。是荒人那家伙。
他在屋子正中打盹,双脚放在折叠式长桌上面,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折椅后仰到夸张的角度。我在稍微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平装书开始读起来。过了一会,荒人半睁开了眼睛。
“是《虚构集》啊。”
又过了一会。
“有趣么,那个。”
“还好吧,”我回答道,“《环形废墟》什么的。”
“哼。”这么说着,他又闭上了眼睛,“你啥都不懂啊,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啊,最好的。”
我把书扣在桌上,盯着这家伙的睡脸看。
不管怎么说,我是第一次发现只看一眼封面上的文字就知道那是博尔赫斯的(而且还是西班牙语版的)短篇集的同龄人。即使有些无礼也是可以允许的。
之后每一天都只是他打盹和我看书的并行,所以这次马拉松里的,
“哟。”
“哦。”
就成了终于到来的第二次正式对话。
激动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出了近道回到规定路线,通过检查点,再一次钻入水巷之中。
没有看到荒人。
我咂着舌开始全力跑起来。再次回到路线、通过水巷、经过剩余的两个检查点。终于看到了古城前方的学校正门。
南侧校园与校舍隔着道路相望,因此虽说这条路是公用的,但有些像学校的私有物。我一边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跑,一边胸向后仰,吸进几口潮湿空气。用过全力的证据迅速湮灭了。
……有人聚集在校园里画出的白线跑道一角。
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那里是终点。但是等我绕跑道一周时,我放慢脚步,走了起来。
不止是我一个,其他回到校园的人进入操场后也都皱起眉放慢脚步,然后在终点前面一点的地方抱起胳膊开始小声交谈。
名次变得乱七八糟了。负责记录的女生战战兢兢地抱着记录用纸,不过老师们也没有提醒她。
因为大家都注意到了终点前的异常。
3
人群之中是悠有和握着白色终点线的女生。那是每当学生漂亮地跑完全程、到达终点时,负责拉起终点线并告诉学生名次的人。
她在抽抽搭搭地哭。
在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悠有两手交叉在背后,十指轻轻地扣在一起,用脚趾在地面上画着の字,哪也不看地呆站着——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程度简直可以称得上精彩了。
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家伙。
之后如果犯下了什么猎奇事件,一定会有人说:
“……哎呀,完全是个不起眼的人。居然会那样。”
就是这种类型。
实际上,那些人并不是起眼或不起眼的问题,只是单纯不擅长罢了。不擅长吸引周围人的注意、不擅长成为话题的中心、不擅长生存。
胸中抱有的欲望和恶意、以及梦想或其他什么,无论是谁在出生时都会被分配到等量的这些事物,之后就是擅不擅长的问题。如果没能成功输出这些分配物,那当然只能留在内部。用弗洛伊德(或者笛卡尔)的逻辑来说——归根结底是内压问题。
这话说起来可能有些残酷,不过是真理。如果转学过很多次,自然就会明白这些事情;而我在来边里前上过的小学的数目已经可以拿出来夸耀了。
然后我还明白了一件事。
彻彻底底的不起眼、终极的“并非如此”的人——无论是什么事都“并非如此”的一类人——虽然极为稀少,却是真正存在的。
不希望自己引人注目。
不希望比周围的人先行一步。
不希望成为“什么”。
存在感极为稀薄,这反而成为了其最大特征而令人注目。然后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感觉”留在那里——就像柴郡猫的微笑一样——就是那样、总而言之“并非如此”的一类人。
悠有,即使在我见过的所有“并非如此”的人之中,也属于最<em>不会给人留下印象</em>的一类。
离近了也不会痛苦,消失了也不会在乎,一个人去散步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且对于这种状态,她本人也完全不以为意。
不属于那里——不论“那里”是哪里——岂止如此,是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在误解之前事先说明,并不能因此就说悠有性格很差,虽然成绩的确很差是了(应考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她本人也承认,如果没有我帮忙的话,别说县立高中了,就连商业高中也考不上)。但绝不是脑子不好,也不是长得丑。如果一个部位一个部位看外表的话,能算是相当可爱的一类。剪短的头发,平时是纯黑的,阳光强烈时看起来是深茶色的。鼻子笔直高挺(不过有点上翘,本人也对此有些在意)。如果观察得特别仔细的话,脸上有微小雀斑。等等等等,绝对不是“到处都有”的那种女孩。
而在此之上的是那双眼睛。一直藏在半睁的眼睑之间,带着睡意,黑不见底。如果被直接盯着看就不知为何很想移开视线……应该是这样,但又不知为何无法移开,就是那样神奇的眼睛。
但是把这些全部总结在一起,就不知为何——变成了印象稀薄、视线稍微离开就再也找不到的一个女高中生。
平均数反而是最稀奇……而中数和平均数是差异巨大的概念。我在那个时候(一瞬看丢了人群中悠有的身影,再次找到之后)再次切实感受到了这些统计学常识。
“怎么了?”
我无可奈何地问旁边的学生们。并不是向特定的某个人发问,但突然有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回头了。是荒人。天哪。
“那家伙,”
荒人竖起大拇指,越过肩头,轻轻指了下悠有。就像搭车客一样的举止,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感觉很适合他。
“好像出了点麻烦。是你的那啥吧,青梅竹马的。”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疑问在那时已经无所谓了,“麻烦?什么?”
“不知道。”
“什么时候,刚才?”
“啊。就刚才。五分前吧。”荒人瞥了一眼装在旧校舍三楼正面的大钟,“正好是我进来的时候。”
我快速心算着。原来如此,这家伙肯定是追上我以后就回到大路上正常地跑了,也就是说没有注意到第二条近道——这样想着,我被奇妙的满足感浸满了。
“做点啥啊。”
“诶?”
“你啊,做点啥啊。”荒人直盯着我,或者说俯盯着我更加正确,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词,“是青梅竹马吧。”
“说是也是。”
“为难着呢,她。”
不是笑话也不是嘲弄,是真心话;低沉,腹部咚咚震动。是就连无关的他人的事情也可以当做自己的事情来担心的那种人的声音。
“就算你这么说……”
人群中心逐渐转移到抽泣着的拉终点线的女生那里去了。
悠有还是在人群旁边呆站着,都可以用吊儿郎当来形容了,离我们大概有二十米远。她终于透过学生的空隙注意到了这边,猛然举起右手,用力摇晃着。就像幼儿园小孩在下雨天看见了来接自己的母亲一样。
体育老师靠了过去,用严厉的口气对她说了什么。悠有的右手停了下来,像打蔫儿一样回到了胸前。
“会帮忙吧,一般,这种时候。”
“‘这种’?”
“青梅竹马遇到危险的时候。”
“哪有。又不是美少女游戏。”
“喂。”荒人靠近我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五厘米了,“有为难的家伙的话,就去帮,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喔呀,这个人是真的认真了。我装作咳嗽,然后打开自己脑中幻想文件夹——“荒人,本名荒木仁。特征:头脑灵活,也有力气”,在后面添加一句:“意外的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
当然这个文件夹里还有很多其他信息。像在车站前的繁华街把本地黑帮打了个稀巴烂这种传说;像在河滩被工业高中的人袭击,忍受住了七发电击枪这种谣传(当然把对方全员送进了医院);像初中时代一直在睡觉但就是能在考试里得高分,于是中考的时候监考官一直站在他后面监视,这种像谎言一样的事实;像他父亲的蔬果店突然发展成为大型超市也是因为听从了他准确的经营判断,这种无根无据的流言。
所以才说不知道荒人的家伙肯定是十足的呆子。别的城市的人可能会认为,不仅擅长打架,实际上脑袋也很好的人物只会存在于动画或游戏里。那是当然,但在我们面前可是有实体。
教训:存在先行于认识;或者说,如果不想被揍扁的话就不要追根究底,乖乖接受现实。
而且实际上,有力气的家伙——特别是不被自己的力气拖累,能够巧妙使用力气的家伙——头脑令人意外的好。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挤过体操服的人群,快步向悠有走去。
“悠有?”
“啊。Tact。”
悠有的唇轻轻动了。Tact。不是汉字的卓人,稍微有点口齿不清,省略最后的元音。悠有一直是这么叫我的名字的。
“真快呀。作弊了?”
“我说啊。”我的声音非常平静;这是当然,老师们就站在旁边;而且严密地说那并不是作弊,只是钻了规则的空子,是正当的战术,“不要说别人的坏话。那么,怎么乱成这样?”
“什么乱?”
“就是这片混乱。”我装模作样地环视周围的混乱,“有人跟我说了,要怪你。发生什么了?”
“有人是谁呀?”
“荒人。”
“哼——”悠有踮起脚尖,越过我的肩膀望向那家伙站的地方,然后有些恶作剧地笑了,“Tact呀,比起我说的话更相信他说的话呢。有点受伤了呢,我呀?看望哥哥,下次就不带你去了哟?”
“那算什么啊,完全没有关系吧。话说回来,还什么都没说呢,你。”
“啊呀,是这么来着的呀。”
“是的。”
“嗯——”
她抱起双臂开始沉思。悠有为难的时候总是会做出这个姿势。我并没有同情她。
“喂。悠有。”
“嗯?”
“到底怎么了。”
“嗯——”
悠有抱着双臂闭上眼睛,踮起脚尖,然后又把体重落回脚后跟,然后又踮起脚尖,就这样不断重复,身体就像上下颠倒的钟摆一样摇晃着。
然后突然地,
“那个,Tact。我呀,确实是实际在这里存在的吧?你怎么想呢?”
我叹了一口气。
和她的对话总是这个样子,如果这边不回到主题的话,就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甚至突然跳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不是已经和她打过很长时间交道的人,是抓不到和她对话的诀窍的。
说不定连这个特点也是一种征兆。不过理所当然,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悠有的那个能力。
“确实存在。”
我认真地回答道。
要说为什么,因为她像这样开始变成钟摆了,就表明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地为什么事而烦恼。
“不仅你是实际存在的,这场混乱也是实际存在的,我的头痛也毫无疑问是在持续。老师那边我会随便编个借口,跟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只是跑了马拉松呀。从这里出发,到了河边,在大山前面转弯,然后……”
“中途过程无所谓,然后呢?”
“然后过了终点。先说一句,我可没有作弊哟,和Tact你不一样。”
“我说我没作弊。”
“哼——”面前突然一抹蓝色的闪亮。是悠有眼睛。偏偏只在这种时候才会漂亮地闪闪发亮。“明明那么仔细地盯着地图,还做了计划?”
“够了吧,这个话题。过了终点,然后呢?”
“万田同学,就是拿终点线的那个女生呢,在我过终点时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就哭了起来,然后老师们就围了过来,然后就被训了。”
“……为什么?”
悠有停顿了一下,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开始说明,就像是在费劲地讲述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遥远国度的景色一般。
“那个呢,说是我没有碰到终点线就过了终点。——<em>说是突然就在线前面消失了,然后在另一边出现了呢。</em>”
*
说真的,我并没有惊讶。这真的是真的。
肯定是悠有的说明有什么错误。并不是恶意或者玩笑,只不过是说明还不够充分,或是表达方式比较奇怪;不然的话就是有人看错或听错了。
再说一遍,我在那时没有惊讶,也就是说丝毫没有注意到真相。
我立即转向附近的体育老师。
“我觉得暂时把她(瞥向拿终点线的女生)带到保健室去比较好。”
“嗯,嗯,啊……是么?”
“对,而且人也多起来了。”
让老师接受我的意见并不是什么难事。简单的说明总是能胜过真相(或者说探明真相的热情)。然后我的表情默默表现出,
——反正是因为湿气,管终点线的女生看错了吧?人突然消失这种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比起这种事,赶快解决这场大混乱、好好记录学生名次、让拥有传统的我校活动继续进行才是上策不是么?
这种实在是常识性的意见。
老师和万田女士离开了,人群也逐渐开始散去。我尽量不引别人注意地把悠有拉到校园一角。
“回去了。”
“诶?”
“在这里待多久也不会有办法吧。”
“要换衣服的,回去以前。”悠有用指尖抓住体操服两角,就像在舞会上打招呼一样向两侧拉开。
“算了吧,反正很近。”
“不要。”
“明白了明白了,那就在‘进入盛夏之门’集合。”
“不等我吗?”
“麻烦。”
“又不说实话。”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悠有一边哧哧笑着,一边穿过道路,很快消失在校舍那边。
“——唷。”
是荒人。为什么这家伙老是突然从我视野之外向我打招呼……还没等我开始生气,
“是她家吧。”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我注意到这是在继续我和悠有的对话时,荒人那家伙已经不管我地继续往下说了,“二楼是她家吧,‘进入盛夏之门’,一楼是个古怪茶馆那。”
“嗯?……嗯,对。所以呢?”
“噢。”
“怎么了?”
“没什么。”
在我脑袋上方十厘米处,他意味深长地说笑了。在离去之前,那家伙说道,
“你的名字叫Tact啊,之前不知道呢。”
4
回去时的天空就好象铺得糟糕的柏油路一样,浓淡的组合极不协调,到处都很模糊,满是错误的颜色。在西边,与山的棱线相接的地方,已经开始下起了浑浊的雨。
……如果有人能只凭外观就立即注意到“进入盛夏之门”是一家茶馆,我会从内心尊敬他的。顺便说一下,我尊敬的人非常少。不过只限于还活着的人,这也是当然,无论何时都是死人比较多嘛。
阴天之下,在图书馆前的大道右拐,快步穿过“寺前商店街”,就到了伸出白铁皮的古老小店铺和新建集合住宅交错的地带。
在这里,一般的人都会一瞬间停下脚步,以为<em>这</em>是个把过去的邮局或银行重新粉刷改成纪念馆时犯了严重差错而造成的产物;或者以为是疯狂的有钱人想要建造私人图书馆(因为店内到处都是书架,放满了珍奇书籍),却把设计图的横竖方向搞错了。
只有疯狂这一点是没错的。
设计者是荷兰出生法国长大的年轻建筑师,名字记得是范·德·科尔哈斯还是科尔豪斯来着。他来到这座小城是大约一百年前的事情。在纺织业上成功的企业家的嗣子到欧洲留学时,发现了这个“天才青年”,于是强硬地说服了父亲,带他一起回国……好象是这么一回事来着。
之后的约三年间,范·德·科尔哈斯或是科尔豪斯在这片土地上居住下来,素描、喝酒、登山、和本地名士交谈(大概用的是流利的日语),还有不确定的传闻说他和数名妙龄贵夫人生了总计两个男孩三个女孩。
只不过一座建筑物都没有建造。
或者准确地说,他设计的东西根本没法建造出来。
花三年设计的小学校舍,在竣工典礼前夜倒塌了。
下一个作品(应当成为即将升级为市的边里镇的光辉行政中心的建筑物)在模型阶段就倒塌了。
画了几幅邮局的设计图,无论是谁看了都无法判断出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以镇长为首的本地显贵互相碰面,想要找到是谁亏欠了给“大山”上神社的供奉,以致招了报应。镇上的居民怀疑木匠。木匠盯着房梁看,议论说是材料的质量不好。木材商(在藏起秘密账本之后)则暗示要求自己贿赂的镇长才是诸恶根源。
最先作出正常反应的是现场的木匠们。他们借助动作和手势向建筑师本人询问道,
俺们是好好按照指示做的,对就是这样。会不会是,老爷,您那边的图纸有什么错误呢?
于是年轻的天才建筑师这样回答道,
——不是我的设计有错,而是材料强度不够。材料工程学没有跟上我美妙的想法,这不是我的责任。
工匠们面面相觑,又问了个问题。
——那个,老爷。那么俺们应该用什么样的建筑材料呢?
——那就和我无关了。
当时是旧制中学的美原高的数学老师经过彻夜计算,算出建造镇公所需材料的强度与应力,是当时能得到的钢筋的三十倍。
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混乱,并没有留下多少记录。
相关文件在数年后的政府火灾里烧掉了……至少是被当作烧掉了。对于本地名士们来说,这场火灾真是一场幸运的事故。直到今天,如果去查市政府发行的本市历史,也会发现明治末的数年几乎什么也没有写。
唯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范·德·科尔哈斯或是科尔豪斯不知什么时候从边里市消失的同时,副市长的女儿也一起消失了。
然后剩下的是像小山一样多的魔法般的建筑物的设计计划。
大半被东京的收藏家买走了(因为几十年后他在美国出名了),还有几张放在了美原高地图室里。对,就是我和荒人当作读书室的那个房间。大约二十年前,有个地理研的副社长发现了这些设计。设计图在本县的古书店和古董店之中流传了一段时间之后,偶然地来到了想要开一家造型比较奇特的茶馆的唯一一名女性——也就是悠有的阿姨面前。
先说一句,“进入盛夏之门”不是一家糟糕的店,而是正相反。
从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在这个小城里发生的事情基本都是错误,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而这家店在这些错误之中也是属于相当像样的一边。
飨子和凉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正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喝红茶。他们坐在窗边英国制书架夹着的长得夸张的沙发两端,正像一对书立。
BGM是芝加哥的Saturday in the Park,这也和往常一样。阿姨的趣味没什么变化余地。她正在柜台一角和中年客人闲聊,对进来的我们快速眨了一下眼示意。我也一如既往地眨眼回应,然后一如既往地坐在凉前面的沙发上。他厚厚的个人备忘录打开着,放在外形像树桩的圆桌上面。
悠有说道,
——我上去放一下东西,你先喝茶吧。
上了二楼。我目送她离去,然后(从这里开始才不再一如既往)故意作出惊讶的样子抱起双臂。
“你是怎么来的?”
是我联络了凉,因此他在这里毫不奇怪。但是说到飨子的速度!光是从“大山”上下来,手续之类的大概就会花掉很长时间。
“这还用说嘛,我从凉那里听说了哟。”把人当傻子的口气,波浪长发轻轻飘晃着。
我们——也就是我、悠有和凉——是美原高的学生,只有飨子是在“大山”上的女子高中上学。更正确地说是在那里生活。那里是全宿制、只有大小姐才能上的特别的学校。要说有多特别,就连凉的姐姐和母亲都没能进入那所学校……而凉的家族可是这个小城里最古老而巨大的宅邸的主人。
“大山”过去是陆军训练场,再过去是战国时代的城塞。总之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坚不可摧。现在山城及其北侧变成了体育公园和郊游路线(这里八月份的烟花大会上满是本地的情侣),另一方面,东北斜坡上红砖砌成的兵舍就直接成了全县闻名的私立圣凜女子学院的校舍。
我们(这里的我们是指不是在高贵“大山”上而是在下界居住的各高中的全体男生)自以为乐地把那座略高的山另一侧的生活设定为穿带轻飘飘的褶边的衣服、纵卷发发型的大小姐们互道“贵安”以及“姐姐大人,您请看”,或是跪在礼拜堂里专心祈祷这样。
然后飨子完全没有背叛我们的这种荒唐期待。
也就是说她在骗取了许可证、来到外面的时候,总是穿着整洁的黑色长筒袜和有鲜红缎带的制服,语气以及其他方面都向我们展示出一副生活奢侈且傲慢自大的大小姐样子。
同样的,当飨子回答我们的问题时,也总是先要摆出高贵的架子,用竖起小指的手捏起红茶杯子,
“我可是拿到许可了,不用说。”
“哼——。这回是第几个伯父病危了?”
“如果你觉得逃出那座可恶牢狱只有这一种方法的话,卓人,你应该去重新学学‘才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卓人,”凉一边偷偷看着飨子一边说道,“你看,飨子不是会干那个嘛,照着笔迹——”
“你给我闭嘴,凉。”
“诶?”
“当然是知道的,卓人。你这是‘不必要的多管闲事’。”
“但、但是……”
“说让你闭嘴。真受不了,别管这了赶快给我再拿杯茶来!”
“诶,但是,不是说……”
“算了算了算了,”我说道,“好吧,我来拿吧。要什么?大吉岭?”
虽然旁观凉可怜的表情也算是一件乐事,我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用说,我是知道飨子伪造文件的本事的,这是当然。
凉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小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道歉。
阿姨在柜台里哧哧笑了起来。在不了解情况的旁人看来,这光景的确有些奇特吧。不管怎么说,凉个子高,长得也是相当出众(我们班上大半的女生都是用‘二班的那个帅哥’来谈论凉的)。加入了足球社、田径社,以及理科社的物理班和计算机班,而且不管在哪边都被叫做“高手”。在美原,有把期末考试各年级前三十名在走廊里贴出来这种古老习惯,而凉所有科目成绩都可以排到前三名以内。初中的毕业生致辞也是他做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荒人以上的“不可能存在的人物”。——结果到了飨子面前,就是这幅模样。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那个时候飨子可是我们的中心。
无论什么事都是由她提出、由她来计划、由她来引出我们的干劲。如果没了她,我们就只不过是一群单纯喜欢读书、干坐在茶馆里无所事事的个人的集合罢了。
飨子是把这种个人的集合转变成某种别的东西的存在。
她既是起爆剂、又是燃料箱、也是操纵杆,总之是一个能用好奇心让纵卷发飘起来的家伙;在我们之中读书读得最多,可以毫无顾忌地断言自己理想的恋人形象“当然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圣凜文艺社每年秋天发行的社刊中总是发表像《论怀疑邻人这一与生俱来的权利》以及《遗传工程的未来与选择双亲权利的产生》这样的小论文。
但最有飨子风格的是——虽然这在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就听说了——笔迹的事情。
因为上课的时候实在太闲,于是一边装作在记笔记一边练习用左手写字;结果不但变得左右手能同样灵活使用,而且不知为何左手还能模仿几乎所有的笔迹。这得有多闲,我只想象一下就头晕了。
——哇,那可真是各种方便呢。
不小心说出这种话的是凉。虽然我也有几乎完全一样的感想,之后真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口。
——方便?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恶毒地侮辱呢!
她真心生气了。
我才不是为了实用才掌握了那种东西!……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凉与飨子的力量对比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不对,不仅是凉,我们大家对她抱有的一丝恐惧也定了下来——而我们对自己的这种恐惧还是挺享受的。
最终还是凉拿起空杯走向柜台去了——这时,
“然后呢?怎么做呢?”
“什么啊?”
“悠有呀,这还用问吗。我已经听说了,从凉那里。不可思议吧?有趣吧?令人雀跃吧?”
看来飨子真的很享受这件事。她探出身子,把交叉的双臂放在膝盖上,就好象随时可能兴奋得舔起嘴唇一样。虽这么说,不过只要是和悠有有关的事情,飨子每次都会表现出兴趣,所以我并没有惊讶。
“是么。”
“是呀!什么呀,你这迟钝的家伙!”
“是这样么。”
说实话,直到这个瞬间为止,我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降临在悠有身上的事态。
正确的说法是自己相信了自己编出来的借口。
不过这也是当然得过了头的事。青梅竹马突然发挥了奇怪能力,变得能够穿过眼前的物体,这种事信了才是有问题呢。即使自己亲自目击了这种场面也是一样,更何况我没有亲眼看到。
但在这个时候,全心全力追求悠有不可思议能力的大小姐就在我面前。
“喂,怎么说的来着,那个,telepor——”
“Teleportation,”我说道,“到远处的瞬间的空间移动。”
“不只是空间吧。因为是瞬间,所以也跳跃了时间,是<em>时空</em>跳跃。”飨子用力点头,“就是这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破坏了所有物理法则,否定了全宇宙。”
“没那么夸张吧。”我想要笑了,或者说已经有一半以上笑了出来。
“夸张才有趣呀,难道不是吗?”
“也是。”
原来如此,事态大概的确很夸张;更正确地说,是飨子让事态变得夸张了起来。不过对于下周就要放暑假的我们来说,夸不夸张没有太大区别。
因为飨子最喜欢把无聊的事情变得有趣,把有趣的事情变成“Project”了。
“真受不了,卓人在欲望方面真是迟钝哪!凉你怎么想?凉?什么呀,怎么还没完呢?”
“欸,什么事?马上就过去。”
从阿姨那里拿了红茶,凉那家伙——在柜台前面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边左右观望,一边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们等着他。
附近座位上的客人从正在读的文库本里抬起头来,盯着凉背后看。
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动。
凉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有这种怪癖。不知为什么,喜欢以最短距离移动。但他却成了朋友之中最令人着急的人(大概连悠有都比不上)——因为要在移动之前仔细考虑路径。就好象迷宫里鼻尖左右探动的小白鼠一样。
你可能觉得他这样还能成为优秀的中场球员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也这么想;不知为何他只有在比赛的时候才可以没有问题地移动。我们在凉背后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来消遣:是不是踢球踢多了,是不是小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心里创伤。然后每当凉站起来开始左右观望的时候,我们总是偷偷地在心里说:这个阿尔吉侬。
“嗯——。好。”
凉终于开始走了。
突然我周围变暗了。没等我回头,身形庞大的某人已经用力压住了我的双肩。
5
事先说一下,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怎么惊讶。这是真的。
“啊啦,荒人你来了?”
荒人那家伙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他默默用力按了几下我的肩,然后不知何时就在我旁边坐下了。我全身(又不是躺在水床上)上下剧烈摇晃着。
如果我能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句敏锐的话来,那就能自负地说自己真的是一个聪明家伙了吧。
“……飨子,你们认识?”
我愚蠢的问题被“进入盛夏之门”的天花板反射回来,消失在BGM的间隙中。比利·乔尔的Just the Way You Are。这家店只放比利·乔尔、埃尔顿·约翰、芝加哥,要么就是吉尔伯特·奥沙利文。从小学以来就一直这样,以至于我和悠有对“最近的流行乐”这个词都抱有相当扭曲的印象。
“真是愚蠢的问题。你难道以为这个城市里有不和我相识的居民吗?”
“就是这样,卓人。飨子交际广泛,还经营着那个‘俱乐部’,大概是在那里——”
“你给我闭嘴,凉。”
“诶?”
“和‘俱乐部’没有关系,我是在医院遇到荒人的。啊——,刚才在说什么都忘记了!”
“在说悠有的事。”我说道。
“对对,就是那个。不管怎样,重要的是这次的Project需要人手,必须大家一起来,这可是个大Project呢。”
——你怎么来了?
我用这种眼神窥视荒人的脸。他也只用眼神回答道,
——不行么?
——呃,没什么。也不坏。
——那不就行。
“对了,你来得正好,荒人!”我注意到飨子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那种声音:命令的声音,决定了方针、已经绝对不会改变的声音,起爆剂的声音。“你也要参加,可以吧?”
“什么什么,在说什么呀?”
我们回过头去。
悠有怀抱着又肥又老的灰猫,已经从二楼下来了。她试图只用左手尖把录像带放在柜台上,十分辛苦的样子。
阿姨微笑着接过录像带。贴在旁边墙上的三十二英寸大屏幕超薄电视里立即充满了五颜六色的自行车,法国南部的美丽森林与平原景色向后方的消失点有条不紊地流去。
环法自行车赛第十一天,从纳博讷到图卢兹的一百五十三点五千米。
“怎么了,”我说道,“不是看完了么。”
“嗯,看完了。谢谢。”
“那为什么?”
我试着想象想要再一次观看已经知道结果的自行车赛录像的少女的心理构造。想象不出来。
“因为有趣呀。”
悠有回答道,露出了特级的笑容,就好像是说出了特别高明的笑话一样。说不定她真的是在说笑话。
悠有怀里的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啊——,你终于回来了!”飨子张开双臂,“过来,快!”
“啊,是柴郡。”凉说。
“不是库梅尔吗,这只猫的名字。”阿姨说道。
“到这边来彼特罗纽斯!”我也加入这场混乱,“或者是荷米伊!”
避免误会说一下,猫只有一只,虽然体重大概有两只。悠有和我刚捡到它的时候还是能放在手掌上那么大……到了现在就变成飨子说的“好像是猫在养悠有一样”这种光景了。
“我说呀,聚在这里的大家?”悠有抱紧了巨大的猫,“说了这只猫是叫珍妮的,为什么你们每次都叫不一样的名字呢?这样它会混乱的,多可怜呀。”
可是它的名字不是始终没有正式决定嘛……凉小声开口说。的确那才是正确的意见,不过谁也没有在听他说,他的话语就这样自行消失了。
“我不是在跟猫说话。快来,悠有!”
“诶?”
“来啊!”
悠有无可奈何地坐到张开双臂的纵卷发大小姐身边,然后立即被紧紧抱住了。Resistance is futile。
“好久不见了呢,悠有!”
“嗯,真的呢,好久不见了呢。”
“不行啊,不行!高兴的时候就应该表现出来嘛。高兴吧,能和我再见面?嗯?来呀,坦率地好好说出来,说我很高兴!”
“哦——”
窗边的沙发被两个人占领了——或者说,待不下去的凉拿起备忘录和杯子换了一个座位。彼特从悠有怀里轰地落下来,趴在地板上;大屏幕中的辅助队员从保障车里得到了补给,猛然开始骑行;阿姨在伴着BGM哼歌;剩下的我们没什么可做,只好去倒红茶。
入口处的铃铛响了。
带着两个同伴的男客人刚要进来,看到了店角落里抱在一起的两位高中女生、以及沉默地围观她们的高中男生们,就那样后退着出去了。
完全就是一如既往的光景——到现在为止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客人因为被飨子大小姐的百合色射线闪到,没能进到店里来!
“我说小飨呀,”悠有在飨子怀抱里斜起身子,看起来就像莱纳斯的安心毛毯一样,可能用处也是一样吧,“影响了店里生意也不好,也差不多该放开——”
“什么呀,明明都半个月没见了,真是个无聊的孩子!不过没关系,这个月就是属于你的了。不对,这个夏天全部都是你专用的,我已经决定了!”
“呼啊?”悠有用即将没入水中的遇难者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了怪声。
“你这种不自知的地方也很可爱呢。……我说的是你不可思议的能力,理所当然!”
飨子的演说已经停不下了。
悠有已经具备了凌驾于既存物理法则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不用说社会上的人了,就连家人或朋友都不能告诉。总之,从我联络凉和飨子告诉他们事件的情况,到大小姐来到店里这短短的时间内,方针已经完全决定好了。
“这已经值得做‘Project’了。你们不这么想吗?卓人?凉?”
“嗯啊,”我们同时开口答道,用的是带着认命、怀疑与一点点好奇心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确这样。”
“那是什么。‘Project’?”
当然,只有荒人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Project’就是‘Project’哟,”飨子的头发摇晃着,“在限定的条件内决定目标,准备,制定最合适的程序,实行,跨越意想不到的难关,最终达成目标。你连这些都不懂吗?”
“是一种游戏,我们的,”凉简洁地说明道,“闲的时候经常会做的。像不花钱的旅行啊、在文化节上出开玩笑的会刊啊、还有……”
“正相反,凉,是为了做‘Project’才留出空闲的。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对、对不起。……总而言之,就是那样的东西。”
荒人只说了声“噢”,然后就一直沉默着。
实际上这时候的说明只欠缺了一个要素,看来我之后不得不给荒人说明这一点。
这个要素是——飨子所说的“Project”绝对不可以有实用性的成果。
<em>非建设性</em>的努力。
这才是本质。
把费时费力作出的“永动机”卖给店里的客人——当然事后被发火的阿姨罚洗盘子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在夜里制造麦田怪圈;不花一分钱坐火车到北海道旅游(顺便说一下这项技术居然是悠有开发出来的……虽然完全是出于偶然罢了);从图书馆里发掘出某位有名小说家失传的短篇作品,作为语文课的作文作业交上去;编写精密的未来年表。和飨子成为朋友之后,就一直在做这种事情。
悠有喜欢免费乘车而我喜欢编写年表。不是随便编写;首先全员抽取卡片决定胜利条件——一百年之后要把人类带到什么状态,就这样决定每个人各自的目的。然后凑起各种统计数据、混杂欧美政府机关与智库作出的预测、对别人的预测泼冷水、从一览表里随机选取突发事故和事件,极其认真地创造今后百年的人类史。那已经是像国际象棋或是大富翁一样优秀的桌游了。
我在两次里能实现一次自己抽到的卡片;如果更认真的话胜率还能提高,不过也不可能每次都抽到“人类灭亡”或是“当代文明衰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类的顶峰是一九六九年,而我们的未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我当时的信念。
而违反我信念的事,即使只是在幻想的年表游戏里,我也不愿去做。
当然我并不是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有冷战这种东西,当时人们真心担心人类要毁灭上两百次,而冷战终结后很多人都安下心来了。
不过把那种世界和突如其来的喷气式飞机一头扎进高层大楼,一下子杀死了三千多名(虽然当时发表的数字是这两倍)平民的世界相比,还是很难判定到底哪边更“好”。
特别是在那种屠杀行为不知何时变成了战争行为,被害者一方想要用战争来复仇(而且进行的不是很顺利)的状况下。
于是在我们一次又一次进行年表游戏并查看结果的过程中,我们不由得开始相信这样的事情——在数十年之内,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一定会分化成尚能维持主权国家体制的少数先进地域和买卖人权、沦为先进地域佣兵供给源的大部分地域;然后人类绝不会扩散到整个银河系之中;我们会在曲解与谬误的泥沼中静静地慢慢窒息;“未来”这一耀眼而廉价的镀金概念会随着国际贸易的退潮向着……和我们无关的深邃黑暗最底处流落而去。
——“未来”这种观念本来就只是近代才有的虚构。
飨子的意见一言蔽之就是这样。每次游戏里的人类文明停滞不前时,她总会这样抱怨。……然后我们谁也找不到材料来反驳她。
“‘Project’是,”
坐在沙发当中、把我的青梅竹马当作毛毯一样抱着的大小姐再一次宣言道,
“悠有绝妙的超能力的,分析和开发。”
一阵短暂的沉默。
荒人慢慢地挨个注视我们,说道,
“然后?”
这之后的几秒钟实在是奇妙,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
飨子一副认真的表情。
我也陪着她尽量保持着认真的表情。
只要这里面有一个人说出,不可能有那种荒唐的事,只不过是有人看错了吧,这种话,我们大概都会赞同吧(就连飨子也肯定会表情毫不改变地说出“的确,这是个玩笑,不过难道不是一个很有趣的玩笑吗?对于忙碌地度过今年漫长的暑假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谁也没有说出那种话。
我向荒人看回去,以防万一又往凉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也是认真的。虽然我已经预料到了,因为凉不可能怀疑飨子相信的事情嘛。
凉紧绷着脸。
不仅是凉,大家都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紧张,不过空气里确实存在着紧张感。
“我说你们呀。”
从柜台那边传来了阿姨的声音。我没有回头。
“每次都在我的店里扯些听上去像是科幻的东西也就算了,难得下周就是暑假了,找些更有意义的度过时间的方法怎么样?你们都很聪明吧?”
我忍住苦笑。
聪明。
这是第几次听到这个词了?在世人看来我们的确是聪明的。在县里等级最高的高中里,成绩还能排在前列。虽然不再公布偏差值,但是这些高中的排名大家心里都知道。而且正因为不能公开数值,这些信息才带上了多余的价值。
于是我们都被<em>那样</em>对待了,作为聪明的孩子们。IQ有多少,在全国模拟考试中得了多少名,只有这种闲话不知为何传播开来。如果说我没有对此事感到一种扭曲的优越感,那就是说谎了。我们IQ的确相当高,而且聪明到能够理解,唯有在意“IQ什么的和真正的头脑聪明程度毫无关系”这种事的人,才会一年都读不上一本书。
严格地说,我并不是多么聪明,只是稍微有些早熟而已。比别人更早开始读书、擅长记忆、把教科书看作谜题,也就只是这样而已。进入美原高也是一样;灌输给悠有公立高中应试的技术,从而获得了今后十年在这家店里免费喝红茶的权利也是一样。总之都是些小聪明。
真正的聪明不是这些东西。
我真正理解这个道理是在这之后一些时间的事……当时的我完全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从刚才开始一直存在的奇怪紧张感。除悠有之外的全员……都在默默等待着第一个说出这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的人。但是,谁也没有真的说出来。我意识到了这个场面的真相。
这已经成为了游戏的一部分。
反驳就输了,固执和傲慢的游戏。要问为什么?谁要是反驳了,谁就变成了常识那边的人;谁要是说出飨子玩笑一般荒唐而认真的提案是荒唐的,谁就是完全不懂讽刺和幽默,堕落成只不过是成绩比较好的普通高中生。
“优秀”的人——而我们在内心某处,都相信着自己也包含在这类人中——不会因为这点事而惊讶。空间跳跃?时间移动?那可真是有趣,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有趣得已经不能当作简单的看错了,对吧?只有被常识束缚的人才会因为眼前发生的物理上不可能的事而慌乱起来。惊讶只不过是理性在偷懒,我们才不会那样,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就是这样!
“衷心感谢您的忠告,阿姨。”
飨子大小姐到不能再大小姐的回答听起来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来年暑假,我们一定会为度过有意义的两个月时光而努力的。”
“Project我已经明白了,小飨,”悠有说,“可是做些什么才好呢,我?具体来说。”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
夏天到底到哪去了呢,我心不在焉地想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能做的事。
彼特罗纽斯(或者珍妮、库梅尔、柴郡、荷米伊、阿波罗,等等)打了个哈欠。在这片潮湿沉默后方,鲜艳的自行车群全力驶过晴彻夏天的柏油路,离终点还有二十公里。我从阿姨店里书架上拿下芬尼的《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开始读起来。
然后一如既往,作出决定的是飨子。
“那还用问吗,做实验呀。”
总而言之,就由这一句话决定了。
决定了那个夏天我们应该做的事请,以及其他所有事情。
【注释】
库梅尔——C'mell
荷米伊——Chmeee
彼特罗纽斯——《进入盛夏之门》里猫的名字
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I Love Galesburg in the Spring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