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梶尾真治的新作,随笔集,或者说,入门书。”
“买了。”
“威尔斯,《时间机器》,岩波文库。”
“Pass一个。”
“为什么呀?”
悠有从一览表里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我们正在雨中行走,半透明大伞对面的她看上去总觉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影像。
“说是让我们尽可能排除利用机器的时间旅行,”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悠有回答道,“不是用了时间机器,而是靠自力‘跳跃’了吧,那个时候。所以。”
“嗯——,是那样吗?”明明是自己的事,悠有却像没什么实感一样歪着脖子。
“就是那样。或者说全看飨子的兴趣。”
“嗯——,”她又一次答道,“那就继续了。《汤姆的午夜花园》,菲利帕·皮尔斯。《蒲公英女孩》,罗伯特·F·杨。这是个短篇。然后还有……”
——Project开始后的第一周在下雨,于是我们收集资料。
不过收集资料的经费受到了限制。不是我们手头缺钱(比如说凉的家族里全是医生、邮局长以及市议员,如果按过去的区划算拥有相当于两个半村子的不动产),而是和往常一样,是我们——或者说飨子——决定的规则。
“如果可以无限制使用金钱的话,就完全没有需要动脑的地方了,对吧?”飨子的主张明确而正当,“经费要尽可能少,也要有时间限制,明白了吗?”
当然,在最初的预定中,第一步是进行现场验证,也就是再一次把悠有带到校园的那个位置,让她向相同方向以相同速度跑动,观察是否会发生同一现象。顺便说一下,工作程序的优先顺序是这样的:
一、现场验证并尝试再现现象;
二、收集事件当时的目击情报;
三、收集资料,但经费在一万日元以内,而且资料以虚构作品为中心。
虽然我们“时空跳跃少女开发Project”超过半数的成员都想按这一顺序进行,但“Project”的提出者和实验对象几乎同时爆发出不满:
“要让我在雨里跑步吗?”
“居然想让人家在雨里跑步!?”
讨论结果本来应该是三对二的多数决定的,不知为何是女性阵营的少数意见得到采纳(凉那家伙在飨子的压力面前就会变得软弱,这在刚才已经写过了)。
仔细想想这并不是特别合理——因为马拉松那天也不是什么好天气。不过定下的事就是定下的事,校园里的短跑实验被推迟到天气好转之后。而且荒人和我都没怎么抗议。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可都是书虫。
我们轻耸肩膀,一如既往地开始进行“Project”。只要是被认为和时间旅行稍微有点关系的小说,就放在列表里;然后大家把列表凑在一起,开始快乐地调查哪本是应该读的、哪本已经读过了、哪本是不用读的劣作,以及哪本被贴上一百日元的价格标签、沉睡在大型旧书店的角落里。
“可是为什么是虚构作品呢?”
对于悠有理所应当的疑问,飨子认真地进行回答(如果发问的是男性阵营成员,她肯定只会说一句“你连这都不懂么?”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她说,关于时间旅行最详细的还是小说;小说里有时间旅行的各种变种,绝对可以成为解明悠有“能力”的重要参考;而认真对待时间旅行的非虚构作品实在是少之又少;最重要的是,<em>调查虚构作品有趣得多</em>。
悠有点点头。彼特打了个哈欠。这样一来,我们一边在“进入盛夏之门”、市立图书馆和国道边的BOOK OFF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开始逐项划掉购书列表上的条目。
“——杰克·芬尼哟。”
飨子的声音响彻店内。
“就算缺了别人,芬尼可是必不可少。”
那天来到“进入盛夏之门”的只有悠有和我两个人。阿姨正在和猫互相做鬼脸。因为没有别的客人,于是我们把店里的电话设为免提,真是随心所欲。
我们奔走在分隔开坐席的书架之间,最后安心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全都有,在这儿。”
“——你说全都有?”
“嗯,全都有呢,那一位的作品。”悠有侧着头,开始读出堆起来的书的书脊,“呃——,《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地铁第三层》、《印着伍德罗·威尔逊的一角硬币》、《马里恩之墙》……精装本和文库本都有。然后还有《一次又一次》,这也是两种都有。《从此时到彼时》、《夜之人》、《天外魔花》……这本和主题无关吧。然后还有英文书,十九世纪的纪实文学。”
“——<em>又是</em>全都有呀?真是令人惊奇。”
“嗯。”悠有就像小丑一样点着头。
我耸耸肩:“同感。”
……虽然已经说明过“进入盛夏之门”是一家多么奇妙的茶馆,但奇妙的不只是外表,还有店内的二十五排书架。而且不只是有书架,问题不在于容器而在于内容。
书架上杂陈着科幻、推理、奇幻、志怪小说、旧杂志、漫画、画集、厚厚的古籍,以及在合适的地方能卖出个相当好的价钱的各种书籍。没有盖着蜡纸也没有禁止阅览,甚至可以一边饮食一边随意阅读。就这样书籍居然没有什么损坏,这要么是个奇迹,要么是靠常客们令人动容的自觉和努力。
这家茶馆在那方面的狂热者之中相当有名,每年一到长假或是观光季,一定会有十几队客人来到这里(这些人看上去都年龄不详,打扮得也并不起眼),一边望着书架一边发出“嚄”、“哇”的感叹。
当然会有一些书籍随之消失。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到处找不到自己心仪的书籍而吵着说是被之前的客人拿走了的常客们得出的结论。有人向阿姨指出有书找不到了的时候,她总是会说出“哎呀,也会有那种事情的啦”这样没逻辑的感想,然后开始向我们陈述世界上所有事物都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样的哲学。
不光是对书籍,就连店里的经营,阿姨也是非常随便。实际上,我都觉得如果让我们,也就是我和凉来经营的话说不定能经营的更好。说起来阿姨在悠有双亲去世之前从来没有开过店,或者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按本人的话说就是在全世界“转悠着旅行”。
于是我和悠有在很早的阶段就得出了关于“阿姨哲学”的结论——问题不是出在这世上的一般事物上,而是出在阿姨轻飘飘的性格上。
话说回来,即使有书找不到了,过了半年到一年就又会重新在书架的某个地方出现,所以阿姨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吧(至少对于店里的藏书来说)。究竟是消失的书从某处回来了,还是阿姨去哪里重新补充了,这完全是个谜。
我的读书癖可能也要归功于这家店。对于能够背诵教科书的人来说,学校课程完全就是无聊的慢镜头。要让这种人读尽这家不可思议的店的藏书、记住它们的位置,只一个夏天大概不够,四五年的话就差不多了;而我是从小学二年级第三学期开始出入“进入盛夏之门”的。
“——呼,一万日元是不是太多了。”传来飨子的声音,“别的大概有多少?能占列表的多少?”
“七成以上吧,”我说道,“虽然没有多少最近出的书。”
“——那么,那本怎么样?《穿越时空的少女》?”
“有两种文库本。”
“诶,”悠久惊奇道,“那个不是把电影改编成漫画的吗?”
“不是的,有原作小说的哟。悠有你应该多读几本书。然后是纳珊的《珍妮的肖像》……这本悠有自己有来着?“
“那当然!好好读过了呢,就算是我。”
“——就只读了那一本。下面是巴斯比,《如果这里是温内特卡,那么你一定是朱迪》。”
“那是什么,奇怪的标题。那样的也能找到吗?”
正在找书的悠有的笑声在书架之间回响。这个标题的确挺怪,但是内容不错。不仅如此,如果让我选五大时间旅行主题作品,这本肯定会名列其中,至少在短篇类型里。
“是收在选集里的哟,新潮社,白色的。”
“哦——。啊,这一块全是,列表上的书。呃——,格林伍德《倒带人生》、海因莱因《进入盛夏之门》……”
那本的话在这里哟,阿姨高兴地挥手。
“……有两本。贝利的《时间冲突》。小林泰三的《醉步男》,这个是收在《玩具修理者》里的。小松左京《无尽长河的尽头》。高畑京一郎《Time Leap》。荻尾望都《玛琳》。喂珍妮,不要捣乱!呃——广濑正是《负数与零》。……”
悠有就好像在点名一样逐个读出书名,匆匆忙忙往返于书架和座位之间。灰色肥猫缠在她脚边。
我用横线划去一个又一个书名,桌子上已经堆起了小山。
“喂喂,飨子?听得见吗?”
“听是听得见,不过我已经不清楚情况了。算了还是把单子上剩下的发给我吧,我去亚马逊查一下,说不定有二手的在卖。知道了吗?”
还是那个亚马逊狂人呢,我小声说道。悠有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见,完全没有反应。算了这也不是什么笑话。
飨子完全是个网上购物狂热者,她尤其醉心于根据搜索的书籍自动推荐其他关联商品的功能,都可以说是爱上它了。对她来说这就像网线另一端有人在低语“您是这种人哟。您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呢。是这样吧?我说的没错吧?”这样。而这是非常令人感到舒适的。之前凉认真考察过,飨子创立那个“俱乐部”,大概也是以这种感觉为契机。
我并不知道“俱乐部”的全貌——至少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在那个事件之后才清楚的,而且听说还有很多人在对其进行研究。
总而言之,这个时候我知道的事情是这样的。俱乐部会员能够让别人几乎二十四小时地监视自己。利用的是手机、无线麦克、市场上卖的窃听器、汽车导航定位、商店街和站前广场上的摄像头、系在玩具气球上的微型夜视装置(顺便说一下,除了玩具气球,其他的都是别人的东西,飨子只是从它们那窃取了数据)。
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不应该是帮助会员监视那些他们想监视但无法做到的人、而不是监视会员自己么?——但并不是这样,会员们的确是想要<em>自己</em>被监视。想要被机器监视、监听、记录、分类的人,在这世上的确存在。
有想要把自己的记录保留下来的会员,也有单纯被人看着就感到安心的会员。也有把记录的一部分编辑之后上传到自己网站的家伙。据说在东京成城还是白金那里,还有一位因为特别享受有人在窗外拍摄自己而整天不出门的贵妇人。
虽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但这些人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当然记录绝对不会泄漏给外部或其他会员。安全措施万全,这可是“俱乐部”的宣传语。话虽如此!
“俱乐部”在两年前刚开始兴起时,范围尚限于“大山上”,只有几个女学生半开玩笑地加入,大概只是想要把少女对着镜中的自己叹息的心情用一种稍微电子化的方式表现出来罢了。但现在就完全不同了,会员在包含边里在内的全县六个城市(也就是所有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以及县外的东京和大阪等,总计至少八个城市里持续增长着。如果可以把这种电子信息的交换称为朋友关系,那恐怕飨子就是一直被众多的好友围绕在中间了。
我无数次地想象过“俱乐部”的事情。
想象参加俱乐部的数千名会员,想象遍布日本全境的监视摄像头,想象从那些摄像头伸出的无数通信电缆、其中实际有多少延伸到了飨子身边。
想象正在看的无机物与被看的有机体。
想象我们人类不被看着就无法安心这一悲哀的现象。
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回头看去。
刚才悠有还在的地方——两排书架间的狭小空隙——现在只有《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粗暴地扣在那里,就像飞鸟突然失去了力气、咚的一下摔在地上一样。
封面上椭圆画框里维多利亚时代的美丽妇人上下颠倒地看向我。
“……悠有?”
“怎么了?”
从书架深处传来了回答,然后抱着珍妮的悠有突然出现了。头发摇晃着,美丽的双眼直视着我。那一如既往的、深不见底的、明明是黑色却不知为何闪着蓝光的、不可思议的双眼。
我的心脏终于开始重新剧烈跳动起来;至少在那个瞬间我是这么想的。
“不,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
“是的。”
“哦——。那就好。啊,这里也有。”
她弯下腰去,捡起了芬尼的文库本,和别的书一起堆在我面前。
“呐Tact,这个有三本呢。”
我随口应着,并没有向悠有确认刚才的事件(事件?对于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情况也能用这个词么?),也没有询问窗边的阿姨有没有看到什么。总而言之,我们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开始认真思考。这只不过是单纯的Project、用来消磨闲暇暑假时光的非建设性的玩笑、为了读那些美妙的书而编造的借口罢了。
虽这么说,即使在那个时候认真思考了,之后的事态变化也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7
梅雨一直没有停,简直就像布雷德伯利的短篇小说里的场景一样了。
悠有负责在“进入盛夏之门”的书架上搜索,而我和荒人则一起被任命负责“目击证言&现场验证”。本来这些都应该尽快完成,但我们以天气不好为借口,一直磨蹭着。
说不定飨子那家伙是知道了坏天气会一直持续,才把麻烦的室外工作推给了我们。受不了不断从“大山”上打来的催促电话,我们终于开始行动了。这时离马拉松大会已经过了四天……其间天气一直在变坏,真是大失败。
七月第四周星期三,这天本来是要打工的,真是没有办法。我联系了打工的地方。接电话的少掌柜答道:“哦,行啊。反正下着雨都没有客人来”,没有问我请假理由就允许了。真符合他的风格,搞得我都稍微笑了出来。他在善良与决断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平衡。
所谓少掌柜指的是KABA Circling的继承人、经营者和正统的第四代工程师。要说有多正统,第一代是明治初年在县中央地区第一个开始制造并贩卖自行车的蒲田平四郎,图书馆乡土角放着关于他的四五本书籍(第二代编写并自费出版的也包含在内)。可是最近的第四代并不热衷于链条与轮辐构成的运动系统,而是热衷于修复别的“结构”……这件事还是之后再说明吧。
现在要说的是雨的事情。
请了打工的假,吃了偏晚的早饭,我慢慢踱到了车站前。面前是被雨淋得闪闪发亮的街道。
这片站前场景,我究竟看过几百回、几千回了呢?我们的小城、远离东京的小城。学校、图书馆、“进入盛夏之门”。从家到车站的路程,就是闭上眼睛也肯定能走下来。公交车道、商店街、进入岔道就是KABA Circling。
我们的小城,大半由错误构成的小城。
大人们在雨中行走。一直以来我在这里看到的所有情景在我心中像多重曝光一样重叠起来——打领带的人们往返于市政厅和酒馆之间,大学生走向柏青哥店和卡拉OK,主妇们直奔荒人家的超市(也就是“边里市名产·Akira屋的周三大甩卖!”)。站前的辅导班和停车场越来越多,商业街拱廊下最好的位置则全是漫画咖啡厅和网吧。
大人们,有权者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友好居住的、毫无关系而互不关心的群体。
突然,我变得不安起来。
不是因为这座城市。
而是因为,在这种从早到晚都又湿又闷、比起外出肯定是窝在家里好的讨厌的日子里,被不怎么熟悉的邻班男生叫出来,万田会不会真的来……这一极其恰当的疑问。
不过我们的万田女士实在是积极向前,比约定时间提前三十分钟就来等我们了。
*
“说过不是看错了,真的!”
还没等这边开口她就说道。看来万田她是一直想找人倾诉,憋得受不了了吧。
我们是在站前的星巴克谈话的。绿色美人鱼商标完全没有输给风雨(或者说因为下雨而变得更显眼)。这家店是新市长和城里的志愿者牵头招揽来的——这听起来好像是笑话,但却是事实。
按上述志愿者们的说法,所谓都会是一定要有星巴克分店的,而边里没有分店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
最初只是在站前商业街行会里成为话题,钟表店店长建立起了志愿者协会、不久就在市议会中被用来攻击前市长派,然后和市镇村合并问题联系在一起,又和对市民会馆建设招标有内定的怀疑合流,选票分散,竞选者被推举出来,接着被暗地里的不正当交易拉下台来,然后交易又被本地新闻揭露……在那个时候,星巴克的绿色招牌完全变成了市政改革的象征。
在这件事上人们赞否分明地形成两派——拥立新市长一派赞成,前市长派反对。这在我们边里市政治史上是极为稀奇的。
在别的事情上就不会这么单纯了,因为不管哪派都是由各种细微派别和利益团体混合而成的。例如新市长派就不仅有无党派人士和边里生活者网络(HoLiN)这样的NPO支持,还有因今后的销售额预测而心急的年轻店长们、因为十年前和前市长弟弟在酒席上大干了一架而变成反主流派的建筑业者、想要在下一次选举里卷土重来的落选县议员,甚至有把保护神社守卫林和捍卫天皇制联系在一起讲解的九十岁高龄的右翼老头。头脑顽固的保守派那边也是相似的吴越同舟。
漂亮地把满脸皱纹的老头踢下台、刚刚上台的年轻市长想要通过团结内部来获取进一步支持,于是有了这家星巴克;这就是一年前的故事。
虽然并不喜欢咖啡,总之我们还是坐到了华丽过头的米色坐席上。
虽说也可以在“进入盛夏之门”提问(而且可以免费喝红茶)、但总感觉气氛不对,于是算了。怎么说呢,要在那家店里调查悠有的事情,可能这么说有些奇怪,感觉是一种卑鄙的行为。而且我并不愿意和不太熟的人在“门”那见面。
“真的移动了么?啪的一下消失了?”
我一边搅拌咖啡一边问道。牛奶和咖啡混合起来,绘出了不可逆的纹样。
“说了不对了,不是那样的……要说的话,消失是的确消失了,不过不是移动,嗯就是说,总觉得是<em>被跳过了</em>的说?你懂吗?你一定懂的吧?”
“被跳过了……不应该是跳跃了么?”
“说了不对了,你看啊,”
万田两手在桌子上方大幅移动着,就像正把看不见的某物从右边拿到左边。
“你看啊,就像这样。我们是被跳过了,我们所有人。那个,英语课上不是有老师让大家挨个读课文的吗?按座位顺序,从前到后的。然后我前面的人起来读了一句。”
“嗯。”
“然后,下一个明明就是我了,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老师叫了我后面的人,让他读。就是这种感觉。你懂吗?逐渐靠近我了、当然是要到我这儿来的,也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她没过来呀,就在眼前消失了,就像这边被无视了一样……对,就这样!”万田拍着桌子,“被跳过了啊!全部的、整个的被丢下了啊!大约五秒钟,绝对不会有错,心跳的次数我都记得呢。”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被跳过了。
被置之不顾了。
万田是想这么说的。
那时候在那里的万田……不对,不只是她,终点、终点周围的学生、校园、具有传统的马拉松大会、土气的小城、令人不快的阴天,以及其他一切。
全宇宙。
只有悠有一个人向着某处——毫无停滞的——前行,这之外的所有事物都被<em>抛在后面了</em>。
“那个人完全正常地、从这块、像这样、往终点这跑过来,你懂吗?”万田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当时没有害怕哟,嗯,呃,稍微有点害怕吧。不过要说的话还是惊讶比较多,还有……怎么说呢,那个……嗯——,有种被当做笨蛋的感觉。对,就是那种感觉,你懂吗?都到我面前了,自作主张地就按下快进键了哪,自作主张地!?”
“是谁按的?”
“我怎么知道,那种事情!说起来你们不就是在调查这件事吗,我这边还想问问你们呢。”
“不,并不是那样的。”我想起了飨子事先准备好的借口,“或者说正好相反,是老师跟我们说的,说是要照顾一下万田同学。”
“啊?我?照顾我?”
万田家里从过去开始就有不少奇怪的家伙,这个传言在这周边广为人知。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种传言总会不知不觉地黏上那些言行与地方小都市不相称的人,简直像某种精巧的识别装置,实在是比住基网可靠得多的系统。
——虽然说了这么多,关键的是万田的家族是,那个,“河那边”的新来的。
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明白的人(不只是上年纪的人)也有不少。打扮花哨啊、弄错了垃圾分类方法啊、参与市民运动啊、和外国人结婚啊,不管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不管是不是事实,总是会被当做“这是个怪家伙”的旁证。万田的一个表妹和在南方岛屿上的什么什么共和国邂逅的当地人结婚了(而且好像就这样成为了总统夫人)这件事倒是真的。总而言之,万田居住的“河那边”就是被这样对待的。
“等等啊,你们在说什么啊,那种话!为什么变成了我的错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这边并没有……”
“呿。”万田抱起双臂摇晃着身体。和已经看惯的悠有相比,实在是惹眼的多。我确认了这一点,稍微有些感动。所谓存在感就是这种东西吧。“太讨厌了,这种乡下的小城。”
“嗯。”
“说真的,完全就是一个大点的村子。”
“嗯。”
“我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嗯。”
“我说真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大学,绝对要考到东京去!”
我搅拌着一口也没喝的咖啡。非线性的纯白奶油终于扩散开来,变成了看上去味道不好的薄茶色。
“嗯。”
8
从星巴克出来时,又开始下雨了。
虽然在谈话最后万田的气势变得好像要立即离家出走,但还是好好地经过她走惯的道路,回到她住惯的家里去了;向着那湿得闪闪发亮、毫无关系而互不关心的网络之中。
(……不过,少掌柜要除外吧。)
我在脑中按下更正按钮。
KABA Circling的第四代最近热衷的“结构”不在站前,而是在从站前向古城遗迹公园走十五分钟就能到达的“图书馆路”尽头——五年之前改建、无谓地矗立在城中央的市政厅四楼,众多发福的大叔和老头(也有几个大妈)聚集的广阔空间……通称边里市议会。更详细地说是“平成十年度·善福寺河流域中部治理计划中的账目问题嫌疑”。
就像刚才说过的,不管是新市长派还是议会中的保守派大叔们,内部都是一团糟。而双方都很清楚对手内情,于是都在使用各种花招试图分裂对手。
虽然星巴克一事简单明了,但规模本身比较小。别的问题,在水很深的意义上就比较大了。中学校舍改建、实行托里布时的混乱、自来水科长随地小便的丑闻、和邻市的合并问题——然后当然是河川治理中的贪污嫌疑。
而流言和黑材料总是在这些问题中高兴地跳着舞。
就连少掌柜(在流言里)也变成了和青年团体一起擅自使用会馆里的免费终端打网游的不肖之子。
我叹了口气。
教训其一:有句老话说得好,在战争里总是真相第一个中枪;其二:而在地方都市的政治斗争中,连<em>真相</em>的尸体都见不到。总而言之我们小城的所有事情都像这雨中的景色一样,无论何处都暧昧不清、无论何处都令人郁闷。……
“边界条件,”一直沉默的荒人突然说道。
“诶?”
“要限定。”
“哦。”我立即跟上了这家伙的思路。就和化学实验一样,为了找出原因,必须排除所有多余要素,例如在这次的情况中就是校园的那个地方、时刻、温度、湿度等等,“飨子她好像已经完全认定悠有有超能力了。”
“走了。”
“嗯?”
“操场。学校的。”
“你是说要跑跑试试?现在?”
荒人笑了。或者说只是俯视着我歪了一下嘴角。我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爽,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近了?
“可真聪明,你。那我就看着了。”
“……为什么不自己跑啊?”
“还用说么,”又是同样的笑容。反感与同感同时像电流一样蹿过我的脖子和背后;是对于和自己想到了同一点,但先一步行动的家伙的相反的两股电流。“因为讨厌淋湿啊。”
……于是我们把有摄像机的有钱人家的三少爷,也就是凉那家伙叫了出来,让他跑。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实验罢了。
“看来和地点没关系。”
一小时之后,关掉摄像机的荒人得出结论。听上去好像有些高兴。顺便为了凉的名誉和才智说一句,跑来跑去而浑身湿透的那家伙在比荒人早得多的时候就得到了同样的结论。教训其一……应当认识到,权力是一种使他人按自己的想法行动的关系;教训其二……而认识在权力的面前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是当然,”我尽量不刺激到荒人,慎重地说道;如果自己要被命令在雨中奔跑,还不如成为其追随者,“地点没有问题,不然的话之前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不对啊。”
“为什么?”
“按同样的道理,你的青梅竹马之前也应该消失过跳跃过好几次了。”
“…………”
荒人说的的确有道理。如果“跳跃”的原因不在地点,那就在悠有本人身上,这只不过是转移问题罢了。总之真正的问题是……<em>为什么在今年夏天第一次跳跃了?</em>
“那个,说不定啊。”
“哇。”
湿透的凉靠了过来,我和荒人同时后退。尴尬的沉默过后,我终于回过神来,把准备好的凉的伞递给他。
“于是,怎么了?”
“所以说,说不定啊,”凉的口气很认真。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个时候就开始认真思考事态的大概只有他。“说不定之前,悠有的确‘跳跃’过,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再次是尴尬的沉默。
“怎么会呢,”我的反驳完全没有逻辑,“那怎么可能呢。”
9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四,夏季的天气终于到来了。
那年实在是奇怪的一年。四十多年不遇的创纪录的长梅雨,之后是超特大台风直击、河流决口,还有那个连续纵火事件。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不管怎样我们在恶劣的天气中,首先进行了资料的整理和分析。
“是时间变得异常了。”
这样说的(和预想一样)是飨子。那好像是在悠有的实验开始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说是在二十五号。
我们坐在“门”里一如既往的座位上随口闲聊着。外面在下雨。墙上大屏幕中维诺库罗夫正在冲刺。在这家店里,自行车赛刚到第十四天——虽然我已经知道之后的结果,但悠有说“想要慢慢欣赏”,总是花三四天来观看半天的比赛。就像时间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嗝。
“是时间哟。”
飨子重复道。
“绝对是这样的。以悠有为中心,时空发生了奇妙的扭曲;而近年的奇怪气候就是其结果。之前的赛马也是,你看,记得是上个月的宝冢纪念来着?发生了怪事吧?有个连续中赛马彩票得了一亿还是两亿日元的人来着。那绝对是时间旅行者的招数,没错。”
“那个梗,HOICHOI已经用过了,在Spirits里。”
我朴素的感想(理所当然地)被大小姐驳回了。
“那我怎么会知道。总而言之,我是对时间旅行者最先要做的总是在公益赌博上赚一笔这种定式有疑问。你们看过凉的资料了吧?不知为什么,总会是这样。你们不觉得陈腐吗?为什么只有赌博的结果受到来自未来的干涉也没有问题?就算购买者是匿名的,文字记录的欠缺又不能保证时间线的健全性!怎么还能继续允许这种对于时间悖论的无知呢?你怎么想,悠有?……喂、悠有?你在听吗?”
悠有看着第十四天的画面入了迷。
或者说是被迷倒了。在她的少女心中,哈密尔顿和维诺库罗夫正逐渐变成伟大的英雄。说当然这也是当然……两名选手的确展现了惊异的技艺。
长距离自行车运动员们转眼之间就通过了美丽(并且小巧)到好似用乐高做出来的小镇。或者说小镇就好像在选手们左右通过一样。我心不在焉地试着计算众多小镇包含的信息量。自行车赛的选手们,要无视多少时间和爱情,才能获得胜利的荣冠?
我在那时突然想到了之前读到的一句话。虽然忘记了作者的名字,大概是这种感觉:
——即使只是理解一座简单的村庄,也必须先加入其中,我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俯下来看、不停下来看的话,就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为了理解,必须停下脚步。信息不一定是认知的伙伴。这是印象深刻的教训,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事情。虽然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理解这一点。
停下脚步。
在一个地方伫立。
很久之后——我能够理解这一教训的意义之后——我偶然地再次发现那句话静静地藏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空军飞行员》里。不过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说悠有啊!”
“明天好像会放晴呢,”悠有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唐突,“那个小飨呀,差不多可以试试我的人体实验了吧?”
10
如果是天气好的早晨……特别是夏季早晨,我们的小城看上去还是相当漂亮的。更准确地说是围绕小城的山脉。
第二天,等着我们的“Project”的是晴朗得令人惊讶的蓝天和阳光。对于实验来说再好不过了。
实验场所选定的是“河那边”东西向的县道。
理由很简单。
首先是因为没什么车通过,所以不会引人注目。不是因为是乡下,而是有确切的缘由。明明是没什么特别的一条直路,不久之前却发生了五名高中生骑车暴走扎进庄稼地里全员毙命的事故。第二年,暴走族为死去同伴举行了追悼暴走仪式(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名字),这次又死了三个人。
这个故事相当有名,至少我和凉在从荒人那得知具体情况之前就已经大致听说了。事故连续发生了三年,第四年的追悼暴走到底还是转移到(当时终于建成的)高速公路那边去了。
于是剩下的就是这静静的县道。
不过这一连串的事故中最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奇怪的一条道路居然没有成为全国有名的闹鬼地点。
然后,第二个原因是——说起来这个原因才更重要——飨子执着于在那个校园之外悠有也能发挥超能力这种“设定”。
如果飨子真的下决心在校园里进行实验,那肯定一早(在众多的伪造文件交错飞舞之后)就拿到学校当局的许可了。
带来记录用的摄影设备的是飨子。那是比凉的手持摄像机壮观得多的、能进行每秒一百张高速摄影的大型机械。
“这种东西,哪来的?”
“从信大的熟人那借的,”飨子说,“是贵重的设备,你们要小心使用。别说故障了,就算是碰上一下,我就要被理学部的某实验室禁止出入了。”
“我还以为是飨子的呢。”凉说。
“为什么啊?”
“‘俱乐部’里用的东西什么的。”
“怎么会!这可是‘Project’,是完全独立的呀。如果沿用了其他用于实用的设备,那立即就是违反规则了!”
这么说的话的确如此,我们只能认同了。后来得知,所谓信州大学的熟人也和“俱乐部”没有关系。好像是他读到飨子在文艺刊物上发表的短篇小说,以此为契机认识的。我没有看过小说的原文,标题好像是《向安琪·克莱默作别》。按本人的话说是一篇“描写选择双亲的孩子们的、有些奇妙的书信体科幻小说”
这是很久以来飨子的主题之一。
她总是这样说明自己的理论——基因设计技术将会逐渐实用化,变得和换衣服或者整容手术一样可以轻易进行,也就是说,出生之后也能改变自己的遗传组成。
最终结果就是,在遗传信息层面上孩子可以选择自己的双亲……或者说彻底从双亲“离巢”。
就像畜牧农耕技术使人类摆脱了不安定的环境、创立了新时代一样。
那个时候正是我们脱离“家庭”这一最古老的不完善技术,变得自由的时刻。卓人,你懂吗?……云云。
说不定那个理论是为了悠有而创造出来的。没有双亲的悠有。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小学二年级第三学期,我转校第一天。班里请假的只有她一个人。老师对我进行了说明……今天有葬礼,她;双亲出车祸去世了。回到家里,我的母亲早已和邻居熟络起来。然后很自然地已经开始为帮忙葬礼而东奔西走。第二天,我乖乖的跟着母亲来到了这个叫做“进入盛夏之门”的不可思议的地方。
母亲对店里出来的女性行礼,两个人聊了会天。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于是一直紧紧握着母亲的衣角。这时那位女性注意到了我,有些悲伤地微笑着说道,
——初次见面,卓人君。悠有妹妹就请你关照了。
“开始了哟!都准备好了吗?”
于是,上午七点。
我们打着哈欠立起三脚架,提心吊胆地开始摆弄又贵又重的摄像机。
凉单手拿着记事本,用卷尺测量距离。
悠有穿着运动套衫,正在热心地进行准备活动。
荒人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干劲,面无表情地站着。
看上去很硬的白云悄悄出现在山头之上。延伸到平原尽头的柏油路好像在愁眉苦脸地盯着我、悠有,以及装作开玩笑的“Project”全员。左右满是水田的绿色,绿、无聊的绿。我不知为何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小声骂了一句。
“我可是听见了,卓人!给我好好地干!”
“嘿、嘿。”
“Tact,加油拍哟。”悠有挥着手。荒人退到用粉笔随便画出来的起跑线后。“那么,我要跑了!”
“预备!摄像,开始……五、四、三、”
我有些迟钝地注意到这好像是在拍学生电影,接着产生了,飨子之所以这么热心于“Project”,真正的动机大概在于留下悠有的影像,这种有些讨厌的想法。
“二、一、GO!……”
*
“夏天是去哪绕了个路吧,嗯。”
悠有用装腔作势的口气说道。这是室外实验第三天白天的事情。
“进入盛夏之门”的环法自行车赛仍旧停留在第十四天。我们也继续在县道上进行拍摄。更准确地说,才到了第三天,我们就已经不能区分科学的数据收集工作和欢乐的远足之间的不同了。
“任何非常先进的初夏,初看都与梅雨无异。”
悠有一边大口吃着鲑鱼饭团一边念叨着。
我和悠有在柏油路的边缘面向全是绿色的田野(这才是令人恶心的人工色彩)并肩伸腿坐着。飨子他们在稍微离开一些的地方盯着一台大型专业显示器,正在检查刚拍的视频。当然目前为止现代科学还没有捕捉到悠有超越时空的瞬间,哎呀哎呀。
“是什么啊,那个。”
“鲑鱼呀?”
“……不是说配料。梅雨。”
“我想的法则。这种就叫做科幻吧?”
“是抄袭克拉克吧。”
“我觉得行嘛。所谓夏天就是那种东西啦。”
“完全不明白。”
“总之夏天呀,”悠有指向空中,“终于来了,真正的夏天!无限延伸的蓝天、澄净的空气,想要骑上自行车去任何地方的感觉。向远方、向远方——有这样的电影广告吧,那个,叫什么来着,安达鲁西亚之茄子?”
“之夏,安达鲁西亚之夏。”
“对对,就是那个。”
悠有把头埋到双膝之间,肩膀开始轻轻摇动起来。
然后就那样侧着倒在了地上,就好像肚子里钻进了什么危险的外星人一样笑得全身发抖。就连惊讶地看着她的我这边都有些发痒了。
如果说悠有的性格有什么缺点的话——不是班上的同学随口说说的那种,而是就连聚集在“进入盛夏之门”里的我们也会歪着头说出“那的确有点……那个呢”的那种缺点——就是这一点。
她笑话的蹩脚程度,就连现在的大叔,只要没有喝酒,都赶不上。
而悠有会毫无预兆地说出这样的笑话,然后自己笑得打滚起来。每个月至少有一次会这样。如果周围没有别人也还好,有一次我们坐电车去邻市时这样了,那个时候我真心想直接丢下悠有,赶快换乘特快逃亡到东京去。
“那个,”我说道。
“嗯?怎么了?”
“你怎么想,这次的‘Project’?”
“什么怎么?”
“所以啊,是说啊,”我少有的没有立即找到合适的话语。这本该是早就问好、最先确认好的事情,我不禁咒骂起自己的不分先后。这简直就像是被这满是错误的小城幽灵附体了一样,“就是说……你觉得有趣么,这次的,这种事。飨子倒是看起来觉得把你当玩具很有趣。就是这样。”
总而言之,在这时,我想说的话是这样的:
这种事情完全是愚蠢至极。Teleportation啊时间旅行什么的我不清楚,那种东西只不过是无聊透顶的看错了罢了。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个看书借口的闲人,飨子绝对只不过是想在深夜里独自欣赏悠有的身姿,凉只不过是一如既往地跟着她的气势走,荒人……荒人那家伙为什么会参加,我倒是完全想不明白,不过这么傻的假期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他要是觉得有趣的话就没有关系。但是悠有呢?悠有觉得有趣么?如果不是的话,那还是赶快停下来算了,这种愚蠢至极的事情。
这是本来预定要说的内容,我也知道自己连其百分之一都说不出口。
悠有点点头。我不明白她到底明白没明白。
“……嗯,那个呀,”回答慢慢传了过来,“我并没有觉得不快哟。”
“啊,是么?”
“是呀。因为呀,Tact,虽然至今做了很多的‘Project’,以我为中心的还是第一次呢。”
我没有惊讶。我发誓这是真的。
只不过我很久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着,只有从山上吹下的暖风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如同是要拥抱河对面我们的小城。
我们的小城、什么也没有的小城、悠有出生成长的小城。
——现在,悠有第一次成为了这小城的中心。或者说意欲成为。
我回想并仔细思索着之前我们做过的“Project”——众多光荣而无意义的冒险——以及无论是谁,肯定至少都会有一次想要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这种单纯的真理。
<em>即使是这世上最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女孩也一样。</em>
“啊,还是说Tact,难道是,”又是恶作剧一般的笑容,“看到我成为话题的中心,不愿意了?因为就像大家把我抢走了一样?”
“那是什么啊,谁也没说过那种话吧,你傻么。”
“哼——。真的?真的是真的?”
“真的。”
“真是那样吗——”
悠有好像咬定了她说到点子上了,比往常更加执拗地问我。脸离我很近、发梢碰到了我的耳朵。
“我说这样很痒啊。”
“哦——”
悠有很快回到了原来坐的地方。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还没等我后悔,
“啊,对了对了,拿到大夫的许可了。下周要去看望哥哥。”
“哦。”
“Tact也可以去哟?”
“不去。”
令人恐惧的沉默。
我们好像突然变成了不会呼吸的外星人,在这地球夏天的底部进行自由潜水比赛。
我没有看悠有的脸,但她将要溢出大颗大颗眼泪的场景好像就在我面前。
“骗你玩的,”我认输了,抬起脸来;无论如何,我的失败在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不可能不去的吧。”
“太好了。”
悠有微笑道。我看着这笑容,发现比起成为“Project”的中心,还是听到回答那一瞬间的她更加幸福。
“刚才有点不安呢,以为有一天你会跟我说,不愿意再去看望哥哥了什么的。”
11
傍晚,实验结束后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里哭。
我们那时候的家是在“寺前商店街”往北一点的一条小路里临河的地方。是一家天花板相当低的老旧商铺,比起放在那里落灰不如便宜地租出去——对于离婚后从东京到来的无依无靠的母子家庭实在是相当好的条件。这样照顾我们的是和母亲一起在“HoLiN”里帮着贩卖无农药蔬菜的年老女性:
——柱子呀房梁呀,只要不弄坏了这些,剩下的你们就随便好了。这木头是有年头的好木头啊,还能用上好多年呢。说真的呀,本来应该是我住这里的,可是到了这个岁数啊,要一个人过活的话,实在是辛苦哪。啊啊,你就是卓人君啊,虽然很辛苦,以后你一定要替你爸爸照顾你妈妈啊。算了算了,租金就这些就行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房子,随便用就好了,不要在意。家呀,是要有人住才能叫家的呀,说真的。
说条件也就只有这一个条件。
我登上玄关走向餐厅。地板在脚下轻轻作响。隔扇对面有卧室、壁橱、厨房、走廊上的书架、浴室和后厦。塞满了两个人的生活的、百年之前的房间布局。
我从沉默的母亲身边走过,把PowerBook放在饭桌上连上网线。
母亲一边用围裙擦脸一边走了过来,从佛龛旁边拿出淡彩色iBook,放在对面的空位上。建于明治时代的木制房屋中央,电子们忙碌的在两台笔记本电脑之间(经由不知在何处的远方的服务器)穿梭。
[ tact: 怎么了?没关系吧? ]
聊天软件开始运行,伴随着一如既往的舒适静寂。
[ sayo: 对不起。工作上呢,有了点讨厌的事。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
[ tact: 晚餐,要我做么? ]
[ sayo: 说了没关系的 ]
[ tact: 那就好 ]
抬起眼来,母亲正在两台机器对面对着我笑,眼睛红红的。
……这并不是正在装腔作势地表演什么网络时代的家族像,也不是沟通不良的世代如何如何那一类的话题。
契机只不过是母亲的粗心大意和工作的忙碌。
贴了便签也会弄丢、让她带上手机也会和包一起忘下,由于不得不在HoLiN开始记账,于是到处寻找方便的记事方法。各种各样都尝试过一遍后,最终选择的方法就是这样。
一开始就算教她鼠标用法第二天早上也会忘掉,但很快就变得比我还熟练了。大概是健忘和好奇心在某种位置上取得了平衡。总而言之是在一定时间内能储存在脑内的信息量的问题。当我提出这个假说时,悠有拍着手又开始笑得打滚起来,母亲则真心生气地噘起了嘴。
于是母亲就这样开始使用计算机……简单地说,从此之后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碎片都被吸入了计算机中——家庭账本、预定表、超市优惠券、网上购书、同学会通讯录。那完全是一副会令所有旁观者感动的场景。终于,连和我的对话都被吸入了那个大漩涡之中。
——因为和卓人说的所有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呀,不觉得很高兴吗?算什么呀,你那表情,不觉得很高兴吗?
就这一句话,说明终了,没有反驳余地。我能做的只剩下买来安全软件并反复叮嘱她绝对不能泄漏个人信息。
最早发现山口泉的邮件杂志的(顺便说一下,山口泉是我尊敬的少数还活着的小说家之一,虽然是因为被他抢了先而极为不甘才记得清清楚楚罢了)也是母亲。顺便说一下关于山口泉我没有多少愉快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关于世间对他的不了解。初一的时候,我说读后感要写他的小说,结果班主任表情非常奇怪的问我,
——真是古老而冷僻的选择呢,喂。
——是那样的么,可能是吧。
实际上我这么回答的时候是有点高兴的,因为这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母亲和悠有的阿姨之外,知道山口泉的大人。
不过立即就发现这是个大误会。
——嗯,的确古老。我还记得过去我父亲读过。江分利满氏之类的。你知道那个么,喝托利斯的大叔。
——……那是什么啊。
——你问那是什么,山口瞳吧。
——是泉,山口泉。
——………………
于是我在初一二学期得到了宝贵的教训。那就是在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兴趣之前,先要认识到事实上那么做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对于喜欢读书的异端者,最大的难关总是住在一起的家人。不仅仅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还因为会发生物理空间的争夺战。书很占地方,这简直就是把世界翻过来也不会改变的真理。而我的母亲对于沉湎于书的独生子,努力保持了包含宽容和爱情的适度不关心,从不会说这本你要读或者这本你不该读这样的话,只是提醒过我有些书完全不值得买。我开始泡在“进入盛夏之门”之后,她和悠有的阿姨谈了好多次话,而且还小心不让我注意到这一点。我也小心地不让母亲注意到我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这种关心。无论何时所谓关系都是相互的……如果不是互补的话。
我沉默地敲着键盘。
[ tact: 要不抽根烟? ]
[ sayo: 说什么傻话 ]
这是只在我们之间通用的、含着亲密的笑话之一。母亲在怀上我时决心戒烟戒酒,十六年以来一直遵守着。我的父亲好像也一起戒烟了,至于之后他到底远离烟草了多长时间,我就不知道了。母亲也总是用“离婚以后他立即死了”来转移话题,丝毫不告诉我具体情况。对于我和母亲,“父亲”这个词可以用极其简单的函数来表现:“父亲→死了”、“父亲→死了”。Syntax Error,无法继续会话,请尝试其他的话题。
不过那样也好。
总而言之我的母亲就像一个孩子——就像不管什么事,如果正义没有得到伸张就受不了的那种人。可以为了他人真心发怒、真心哭泣,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要么精神地去当地NPO工作,要么下决心搬家(万幸的是,自从来到边里之后后者就没有发作过)。母亲每天的感情就像钟摆那样波动着。周围的人如果不习惯就会很辛苦,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但我开始暗暗认为,可能对于她本人来说那样的生活也自有其乐趣。
[ tact: 于是怎么办,晚饭 ]
[ sayo: 怎么办啊,我还什么都没考虑呢。如果现在才开始做的话,肚子会饿的吧 ]
[ tact: 我可以等。没那么饿 ]
[ sayo: 不是说你,说的是我肚子饿了 ]
我叹了口气,一如既往。
[ tact: 那去买点什么? ]
12
谈到《快转》、《回转》、《重生》三部曲时还算正经,因为不能说和悠有发挥的能力(暂定如此)完全没有关系。等提到斯特林的《镜影中的莫扎特》,我们关于参考资料的议论就逐渐开始脱线了。
“布雷德伯利,《蒲公英酒》。”
“那本到底哪里是时间旅行了,凉?”
“最开始的地方主人公把夏日时光……”
“驳回!”凉以外的全员。
“那《雷霆万钧》总行了吧,只有这本是不能退让的。”
“原作译名是《如雷之声》。”传来荒人的警告。
我们坐在“进入盛夏之门”往常的座位上,完全进入了战斗姿态。这是因为预算受到限制,而应该分析的资料却一个接一个被提出;或者说所谓分析不知何时变成了单纯的借口。所有人提出的“可能成为参考的作品”全部加入一场循环淘汰赛中,提案者用一分钟陈述推荐理由,然后由全体投票决定结果;如果推荐的作品没有得到过半数的赞成票,推荐者就会失去下一次投票的权利;最终根据得票数决定作品与推荐者的名次……就这样自然地决定了规则。这完全成为了一种新的游戏,“Project”中的project。所有人都想要自己喜欢的作品进入名单,这种热病就连悠有都开始感染了。
“《普洛特思行动》,霍根。”轮到荒人了,“或者是《时间之外》。”
“不是说机器的时间旅行不行的么?对吧,卓人?”
凉依赖着我。正确的说只是用依赖的眼光看着我,不过对于陷入争斗之中的人来说区别不大。
“需要有一本霍根。”荒人说。
“那样的话布雷德伯利就应该有十本了。有非常多很不错的短篇,是吧卓人?”
“霍根哪里不好了,喂。”
“卓人?卓人?肯定是布雷德伯利对吧?”
我什么也回答不了,这时悠有和飨子又开始说了,
“那个那个,这些怎么样呀,《拯救肯尼迪》和《达拉斯暗杀未遂》?”
“悠有你啊,这些都不是时间旅行吧?”
“因为是肯尼迪没有死的世界的故事,觉得可以顺便加上。BOOK OFF里也有。”
“平行世界也是除外的!”
“诶,为什么?”
“‘我’这一存在有一个就足够了。怎么能为了宇宙的方便擅自增加呢?”
“是那样的吗?”
“是这样的哟。总之提出‘达拉斯’的话我可是会全力反对的。好了,下一个是谁的哪本出场了?”
“你们几个,去学习怎么样?”柜台对面的阿姨说道。我们一齐回头对她傻笑着,无视大人世界传来的警钟。
“赫尔普林,《Winter's Tale》,”我把书放在桌上,“虽然译本没有翻译标题,内容却很不错。”
“这本还好吧,”飨子说,“虽然比不上芬尼。说起来的话比较接近艾文,要么是金塞拉。一、二……赞成!好,多数通过。”
“下一个。佐藤史生,《金星树》。大开本的。”
悠有双手捂嘴笑了出来,大概是觉得作者的名字有些奇怪吧。我没有管她,读出得分表。
“一、二……好,多数通过。下一本。孔茨的《闪电》。”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是个催人泪下的好故事啊。”
“在人物介绍栏剧透的书,作为小说已经失去资格了哟。这没什么疑问吧?”
“那又不是书的责任,说来连作者的责任都不是啊。”
“连带责任这个词,您不知道吗?卓人。”飨子目光冰冷,这家伙在这种时候完全是毫不留情,“那么下一本是我的了。大野安之,《梦之通路》,YOUNG KING COMICS的旧版。”
出人意料,谁也没有提出异议。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凉的脸比悠有还要红,我不禁笑了出来。
“第一次全员赞成,嗯。”
我在得分表上记下。
——然后只有一瞬间,突然感到十分悲哀。
这种悲哀是我之前也感到过几次的那种感觉。打个比方说,是听到一首非常美妙的歌曲,注意到歌词里描绘的情景现实中绝不存在的瞬间……突然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进入这首歌中,那一瞬间的感触。
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触是在初一夏天,在这家店里听到那首芝加哥的歌的时候。Saturday in the Park。星期六在公园。悠有坐在我旁边,正在新的英语教科书上涂鸦,而我正对着她解释不规则人称词尾在英语史上的意义。然后在那一瞬间,第一次地,我理解了歌词的意义。不是作为听过数百遍的声音连续体,而是作为有含义的话语。作为对一个极其美丽的场景的描写。
然后我开始感到十分悲哀。
别人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感觉,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向别人问过。说不定事先问了比较好,说不定事先知道比较好: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同样悲哀的人。
例如问入院之前的,悠有的哥哥。
那场火灾之前的,凉。
不然就是荒人那家伙。
如果问过的话,说不定会有些事情——不说全部,至少会有一些事情——结果会变得稍微好一些吧。
当然,实际发生的并非如此。
于是我的整个夏天在无可奈何的悲哀以及奇特的孤独感中度过了。——但那种自发性的孤独,我并不是那么讨厌。
“下面是短篇。小詹姆斯·提普垂,《永远的哈德逊湾毛毯》。”
“杰作啊。”凉说。
“只有意识进行时间旅行的科幻,这是第一个来着?”我翻着凉制作的庞大年表,“‘哈德逊湾’是七二年,麦瑟森的《时光倒流》是七五年。啊,芬尼的《地铁第三层》在前面呢。”
“算科幻么,是奇幻吧。”荒人瞪着眼睛。我尽量无视他。
“看着这个列表,总感觉机器式的逐渐减少,意识移动类的逐渐增多呢。”
“那样才好嘛。Time <em>Machine</em>之类的,现在已经成了令人怀念的未来了。”
飨子针对“令人怀念的未来”这一概念开始演讲;凉在礼赞布雷德伯利;然后“为什么菲利普·K·迪克喜欢写时间旅行”这一问题突然被提出来;我去倒了两杯红茶。最终给议论画上句号的是荒人。
“简单。因为相似。”
“什么相似?”
“主题。时间旅行作品和迪克。自指性,两边都是。”
凉开始论说那是时间旅行作品的本质是稍后一些的事情,这个时候凉还没有考虑出那个理论。
总而言之,我在这里特别想强调的一点是,我并不是想说荒人是主犯,也不是要指责凉或是飨子。我们当时还是闹着玩的心情,没有注意到事态的严肃性。这当然也包含悠有在内。
然后在那一天最后,正是悠有提出了又一个难题、让议论变得更加麻烦。
“那个那个,把《黑洞频率》加到对战表里不行吗?电影不算吗?”
13
Anywhere but here,记得这是一部电影的标题。原作的名字应该也一样。县道的实验开始之后,我总是回想起这句话。特别是那个决定性的瞬间之后。
那条县道才是诸恶根源,这种不合理的信念至今还有一丝留在我心中。换句话说,我自身也有责任。选择实验地点——在人要少、要便于直线跑动、要容易带进记录设备、要离市中心近,这种种严格条件限制之下——本来是悠有的工作。也就是说,我骑着二手回收的自行车和她一起在小城里转来转去,展着地图、拿着红笔、雾雨之中。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市郊的废工厂居然还在。那里是我和悠有小学时经常玩耍的地方。
“感觉过去更大呢。”悠有和我一抓着铁丝网说道。
工厂(或者更准确地说,家庭经营的精密零件制作所)的确背叛了我们的记忆,变得一点都不大了。如果六座的篷车或者普通的卡车从正面一头撞进去,大概后轮还能露在外面;而且即使那样,工厂整体的保存状态也不会有什么恶化吧,因为这座建筑物就是已经损坏到了那个程度:满是裂缝的地板已经有一半变成了荒原,屋顶只剩下骨架,支柱倾倒,螺丝残骸给紫阳花丛提供着铁分。
我想象着要是KABA Circling的老掌柜看到这幅场景会说什么,因为这家街道工厂过去制作的是相当发烧向的自行车零件(传言说正因如此才倒闭了)。这些零件至今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特别是驱动部分的评价非常高。像是谎言的事实与满是误解的传说在网上与日俱增:有说“汀”制作所的五通管在网络拍卖中被标价五十万日元的,有说自行车换上“汀”的齿轮以后腰就不疼了的,有说过去在“汀”工作的工匠现在正在臭鼬工厂的秘密车间干活的,等等。
这些愚蠢传说的诞生的确有其相应的基础。“汀”的零件的确很稀有,不过总会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现身,例如扔在路边的坏自行车上。我和KABA Circling的老掌柜熟起来,说实话也是因为找到过这样的零件。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呐Tact。”
“什么。”
“假如Tact呀,能跳跃时间了会怎么做?”悠有正在考虑的完全是别的事,“比如说呀,假如回到了过去的这里,会再试着玩上一回吗?”
“我讨厌回去的。”
“为什么?”
“如果在这里遇到了过去的自己,肯定要揍他一顿。”
“是那样吗?”
“见到狂妄的小孩就要好好教训一顿,这是我家的家训。”
“骗人!”
“真的。”
“你骗我!”悠有笑着说,从侧面窥探谎言暴露也不承认的我的表情,“Tact的妈妈绝对没有做过那种事。以前玩得浑身是泥的时候,哥哥和Tact……”
话语突然中止。
我沉默着。一谈到矿一的话题,总会是这种沉默,虽然这种情况本身并不多。要说出关于他的事情时,为了使自己不会因自己的话语变得不知所措,悠有总是尽量做好心理准备。尽量用开玩笑的口气,尽量不提到过去还健康时候的他。一直以来如此小心翼翼避开的陷阱,在我们身后突然裂开了。事到如今我终于感觉到了这一点。
“真让我跳跃的话,”我说道。Anywhere but here,这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了,“越古老越好,古坟时代啊,白恶纪什么的。”
“哦——”
“悠有觉得跳到什么时候好?”
“嗯——”
悠有认真思考着。从远方传来市政府宣传车刺耳的声音。关于市镇村合并的市民投票快要开始了,大家的投票将会决定明天的边里……我不知为何突然笑了出来。
“这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悠有小声说道。
“诶?”
“这里之外的呢。去别的地方,我以前没想过呢。”
“和我正好相反,” 我尽量装作平静地说道,大概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说“过去没怎么想过”。现在呢?“只要不是这座小城,哪里都可以。”
“你骗我——”
“我说的是真的。”
“那样的话,为什么没有去东京上高中。森冢老师都保证说完全没问题了。”
“那还用说么。”
“为什么?”
“因为帮着悠有复习考试,忘记了交志愿。”
“…………!” 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悠有立即用运动鞋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自行车。从好几辆旧车上扒下来回收利用的小零件们关系很好地一起摇动。“差点我就当真了呀。真是的。”
差不多该走了吧,我自言自语道。在雨过天晴的夏日之中,我们跨上弗兰肯斯坦自行车回车站那边去。
来到车站前的路口时,一辆女式自行车一边吱吱惨叫着一边通过我们面前。
购物归来的发福大妈骑在上面。我心情突然变得很糟。
那辆女士自行车的链条全是锈。
刹车线松了,车灯歪了,轮胎的气压大约有三成不足。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暴行了。没有比不进行修整的机械更令人受不了的东西了。
而且那家伙的坐垫位置实在是太低了。为什么这世上的所有大妈都会把坐垫放得那么低。那样的话蹬自行车的时候就会白白浪费力气,而且这会被归咎到自行车而不是主人自己身上去。
我简直可以看到数千千焦的功从脚踏和链条之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而人力驱动二轮行驶这一美妙系统的评价会随之下落。
“Tact呀。”
“怎么了。”
“实在是非常温柔、为他人着想呢。”
“说什么啊,”我回答道,“那是什么啊。才不是那样呢。什么逻辑啊。”
“因为呀,每次看到没有好好骑自行车的人,表情就会变得非常难过。不是生气,而是悲哀的表情。和刚才在工厂的时候一样的表情。”
“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讨厌浪费罢了。”
“是那样吗?”
“是的。”
“嗯——”认真思考的时候,悠有总是发出鼻音抱起双臂,这个时候也是同样的姿势,“可是,我还是觉得,Tact非常喜欢大家……非常喜欢这座小城。”
……不过,反而是说出这句话的悠有,看上去更真正地怜爱这座在我们眼前展开的小城。
“说的不是自行车么。”
“也包含那一点在内呀。”
“不过是消耗品,自行车什么的。”
“但是很喜欢吧?为什么不买呢?”
“零件可以从KABA那拿到,二手的。然后再到处找找别人扔掉的、拿来修一修就能用的东西,就没必要特意买新车了。”
“哼——”悠有盯着我,“这话有点像真的呢。”
“效率的问题,只不过是。”
“真的?”
“真的。”
14
“……自行车是最具效率的移动方式,这句话是哪里的谁说的来着?”
实验第十天,飨子的叫声响彻在深蓝色晴空之下。
“S·S·威尔逊,Scientific American,七三年三月号。”我的回答反而给她的愤怒补给了燃料,“日语版的是在五月号。”
“那又怎么了。那种名字奇怪得像是以前的豪华客船的人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那是什么啊,没道理吧。再说不是你问我的么。”
“哼!”
——那就是那一天,决定性的那一天。
八月四日,星期一。
更准确地说,是决定性的傍晚。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拍摄悠有。
风从南边吹来。因湿气而充分膨胀的晚霞将我们五人(还有摄像机、自行车、田野、柏油路,以及其他属于我们小城的一切事物)染上茜色。
我们已经用所有能想到的组合方式记录了悠有。
改变跑动方向、改变步幅大小、改变摆手方式,让她站着不动、或是慢慢步行,改变摄影角度、改变实验时间、到最后甚至改变穿的衣服。我们重要的实验对象化为了在庞大的n维矩阵中游动的微小的点。
虽然视频记录的量累积到了不是闹着玩的程度,幸运的是管理记录并不是我的工作——我从未如此感谢过凉想要对一切事物进行整理、分类、制作一览表的性格。
那一天,飨子想要尝试移动摄影,于是(大概从信大的别的实验室)借来了一套斯坦尼康。那是一个连接摄影者的躯体和摄像机的相当庞大的黑块,感觉招潮蟹都没有这么夸张。从结论来说,不是一个很好使用的装置。
先是荒人骑自行车,我扛着斯坦尼康坐在后座上。但这样掌握不好平衡,没法直线前进。如果让荒人坐到后座上,就变成我的力量蹬不动自行车了。换成凉也不行。
如果这东西能自带台车大概就好了,或者让荒人去自家超市借小卡车来用。可是那天并没有这样的时间了。飨子抱怨着明天就必须把这台设备还回去。我们三个则互相看看,“那你昨天就联络我们啊”这样用视线抗议着。而悠有正在热情地做两天前想出来的“时间跳跃体操”——在旁观者看来,唯一的缺点是和第二套广播体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要说最后怎么样了,(就像克劳修斯第二定律所暗示的那样)我们采取了最原始的方法……也就是说,我、荒人和凉轮流扛着斯坦尼康,剩下两人支撑着扛设备的人的腰,和悠有平行地跑。
没有实际做过的人绝对不会明白,一边单眼对着取景器一边横着奔跑有多累。因为我自己在做之前也没有明白。不过,为了自己的名誉我要先说一句,最先开始受不了的是荒人,而最先开始发牢骚、被飨子抓住脸往两边扯的是凉。
然后,到吐着热气的毒辣太阳刚好越过天顶的时候,我们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变得斑斑驳驳了。
“投休息一票。”我说道。
“赞成啊。”
“我赞成!赞成卓人!”
男性阵营的提议因为飨子“笑话给我到下午六点以后再说”的一句话就被从议事簿上删去了。如果不是悠有说出,
“嗯——,小飨呀,我也有点想休息呢。”
那么大概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前,我们的人数就要减少了。
争论的结果,我们赢得了每小时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在第五次休息时,红得不能再红的夕阳,从大约八光分的远方坏笑着俯视我们。
我瘫倒在柏油路和田野交界处放着的冰盒旁边,从中抽出一罐宝矿力水特靠在头上,然后就一动也动不了了。
回过神来,飨子又在盯着显示器看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自指性了,我苦笑着想到。一帧一帧地检查高速摄影的结果是比我们当初以为的更加累人的工作……想要承担的男高中生一个也没有。当然那就变成了飨子的工作。但是本来就是这个飨子把我们拉到这个令人汗流浃背的“Project”里的——就像衔尾蛇一样。
我突然想到,那头古代的邪龙是不小心吞下了自己的尾巴而变得无法行动的,还是最初就以化为圆环为目的?而且在这之上,朔太郎的蛸知道它的伟大先祖、这条邪龙的事情么?
我又看到凉在飨子身边在那本个人备忘录上写着什么(多亏我们恳求飨子从中途开始增加了休息时间,他现在回复比我们都快)。到底是一个认真的家伙。
那个本子上应该密密麻麻地记着我们从参考资料中总结出的关于时间旅行故事的问题点和疑问点。
——例如,是怎样不可思议的机关使得时间旅行者能和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同步?
为什么不能有复数个过去存在(明明那样的话就能防止悖论发生这一“万一事态”!)?
现在的时间旅行故事为什么不如过去多了……是不是就像飨子指出的那样,我们已经用尽了“未来”这一概念?
向过去旅行时应该携带的物品中最有效率的,到底是古老的金属货币还是体育年鉴?
即使是只有意识跳跃时间,说到底还是脑中的微粒状态发生了改变,这还是避免不了任何悖论不是么?
肯尼迪暗杀对于美国出生的时间旅行者来说,和二·二六事件对于日本的时间旅行者来说是否具有同样的意义?
为什么禾林出版的言情小说里也流行时间旅行故事?等等。
他记事本中的内容正是这个时间点上“Project”的全部成果。等不及现象来验证的假说、比贝克特的戏剧更荒诞的梗概。而我们(和所有通常的高中生一样)不习惯等待。
风掠过鼻尖。能感觉到T恤正在令人不快地变干。眼前只有茜色的天空。这样的话——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我的汗水在这广阔大气的收支结算书的贷方里,被分到了哪一个项目之下呢?蝴蝶效应无处不在。巴西的蝴蝶挥动翅膀,二十四小时之后北京就可能因此下雨。微小的初始值变化就能推翻所有的预定表。
只要满足一定的条件。一个(对自己的体力没什么自信的)高中生像这样倒在这里,可能会给不知何时不知何地的贫穷村庄带去救命的慈雨。我变成了不确定的未来的救世主。于是,问题来了。神啊,如果那场雨并没有降下来,那么这个悲哀的高中生的存在价值又在哪里呢?……
荒人晃着脑袋靠近这边。皮肤晒得很厉害,脸色也很糟糕。
没事吧,我(仍然躺着)问道。与其说是担心他,不如说是讨厌那家伙的呕吐物落到我头上。
“嗯。休息的话。”
“说起来,该回去了吧。”我保持躺着的姿势打开冰盒,把手伸进空隙,就像抽签一样拿出了一瓶水瓶座运动饮料,“马上就六点了。喝么?”
“不用。”
“但是,你脸色。”
“说不用了。”
“……啊,这样啊。”
果然我还是不怎么了解这家伙。
我手上的第二瓶饮料失去了目的地。要喝它的变成悠有了——所以我之后无数次想到——如果那个时候荒人没有浪费别人的好意收下饮料的话,我们的命运会发生多么大的改变。
我们的位置关系——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大概不管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我至今还清楚记得。
悠有不知何时开始,和飨子一起跳起了好似不像样的探戈的舞蹈。
凉正扛着摄像机记录她们俩这无聊的游戏。
我和荒人离悠有他们约有七八米。在仰着身子的我的视野上端,悠有一直舞动着。飨子放开了引导的手,悠有就一圈一圈转着向这边过来。凉从取景器抬起脸来。我注意到上下颠倒的飨子表情非常哀伤。
“啊,Tact真狡猾!”悠有停止旋转,似乎很高兴地大声说道,“先喝了!Tact你呀!”
“那你就早点来啊。”
我和悠有之间有四米。而荒人那家伙像是要给她让出地方,站起身来。
“可是Tact,就算你那么说——”
真是没有办法啊,唉……这样自言自语着,我抬起身体递出瓶子。
悠有不见了。
15
所以说,就是消失不见了。悠有她。
赤与金的晚霞天空,无限延伸的人工田野,以及我们四人。只有四人。
我的手肘和手腕不受意志控制地颤动着。感觉就像过了整整三十秒一样,虽然实际上大约只有三秒。这不会有错,之后确认过记录。
我站了起来。头晕目眩。慢慢前进。脚蹭在地上,就像在避免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一样。但是哪里都没有墙。没有墙、没有维度的裂缝、没有薰衣草的香气、没有星际联邦传送器特有的透光、没有把悠有包在里面的邪恶而喜欢侵略的外星人的光罩。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塑料瓶的冰凉了。我就像杜库伯爵握着光剑一样握着瓶子……前面是站着的荒人。
突然他退后了一步。
瓶子底部发出看不见的光线,就像胸部被人用力压住那种感觉。
我和荒人的正中,悠有出现了。就在塑料瓶前面不到十厘米的地方。
“——说,也没有办法吧。啊,谢谢啦。”
她从我手上拿过冰镇的水瓶座,拧开盖子,贴上嘴唇之后,
“哎呀?”
终于,悠有注意到发生了异常。
我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必要说,凉已经把我想说的全都叫了出来。他就像制作糟糕的香港电影里的演员一样尖声高喊着:“看到了吧?刚才的?刚才的!喂!说话呀,你们!”
凉那家伙并没有动。是一如既往在寻找接近悠有的最短路线,还是单纯的惊讶得动不了,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
“……悠有!”
飨子只是这么叫了一声,不愧是“大山上”的大小姐。
荒人沉默着,不过说起那家伙的表情!我都想大呼快哉了。也不是说我胜过了他,而且如果真的表现出高兴来,肯定会被他揍倒在地。即使这样,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他惊愕的表情之后,大约整整一周里心情不知为何都是十分幸福。
“诶?”悠有发出了傻傻的声音。
“都看到了吧!?你们谁张嘴说一声自己看到了啊!”只有凉还在激动着。
然后我——在这里说谎也没什么好处——我最先想到的是,如果刚才荒人没有后退一步的话,我们,以及我们蓝色的行星,会伴随着多么壮大的爆炸音一起被吹飞呢?
泡利不相容原理,这一魔法咒语在我耳朵深处回响着。两个不同的粒子不能占据同一时空位置。但是,如果强迫它们占据同一位置呢?
时间旅行者应当解决的第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即使可以和地球的自转与公转同步,顺利软着陆到另一个时代的地面上,然后呢?充满目的地的空气分子,是谁事先把他们排除开来的呢?
没有人。
没有人会做那样的事情。时间旅行者必须自己设法解决所有问题。
他的(抑或她的)肉体只要有一小部分和空中的微尘重叠了——究竟会发生什么?在宇宙各处不时猛烈闪耀的新星,究竟是由于谁犯了什么错才开始爆发的?对于自己这种过于荒谬的想象,我都快要笑出来了。不只是超新星,成为这个宇宙起源契机的量子摇动,也不能断言就不是因为某人的一声“……糟了!”而造成的啊。
啊啊,神啊,佛祖啊,建筑师大人啊!已经解明全宇宙的秘密的我,作为一个善良的市民应该做些什么?那片晚霞,为什么那样讽刺地看着我们?
我无聊的幻想告一段落的时候,议论——或者说像是会议式赛跑的骚动——已经开始了。虽这么说,说话的主要是凉和飨子,而且他们的对话完全不合拍。
“拍下来了吗?你在拍吧,凉?你是在拍吧!?”
“因、因为那么突然。”
“你没有在拍吗!”
“不是说不用拍了么!”
“这算什么事!”飨子的头发晃得嗖响,“这算什么事,这算什么事!”
凉交替看着我和荒人,目光像寻求帮助的小狗的一样。顺便说一下,硬要选的话我是猫派的。
“但是看见了吧?大家都看见了吧?喂卓人!荒人!……飨子啊!”
“看见了呀。”
“那、那样的话……”
“不行呀。居然说没有记录!?好了好了你给我安静一会,又不是要把你抓来吃了。”
“但是,不过,但是……啊啊是啊,怎么办啊。”凉的面孔青得不输晚霞。
“你给我冷静点,真是难看!”
这么说的飨子脸色也绝不好看。不过我只有在这个时候同情了凉。不管怎么说,物理法则可是在他面前突然受到了停止播出的处罚。
没什么担心的,凉……我想这样安慰他。之后全世界的学者也一定会像现在的你一样惊慌失措,而等他们意见一致就要到五十年或一百年之后了。在你考大学之前,物理的参考书是不会重写的。而且宇宙论只是你的兴趣,志愿是医学部吧?
“——说不定,可能拍下来了。”
“诶?”飨子在说什么,我并不明白。
荒人沉默地指向斜上方。我急忙开始在晚霞之中寻找,无数红、薄紫与桃色的光线干扰着我。但是,那个就在那里。
浮在我们头顶上大约三十米处、左右附加有螺旋桨的小型气球。镜头在其底部闪闪发光。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那是广角镜头。
“怎么了。”飨子的口气,就好象我是什么秘密协定的违反者一样。
“我好歹也是‘俱乐部’的成员哟。记录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吗?是预料之中的理所应当的事吧?”
“那、那就是记录下来了!”
“闭嘴,凉。”
“这算什么啊。”荒人说。我吃了一惊,这可以诚实地承认。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叹息。
“怎么了?”
“预定下周开始打工的。要改变预定了。”
“……?”
“也就是这个月要变得忙起来了啊。”跟着他的视线看去,飨子取出了手机,正以惊人的气势按键。“‘Project’要突入第二阶段了。”
我在认同的同时感到一丝反感:对于荒人头脑运转之快、对于这个夏日、对于一亿五千万千米之外的夕阳,以及对于那家伙的视线总是足足高过我十厘米这一事实。
“那个……”
所有人一齐回头。
之前为止一直沉默的悠有,一边用脚尖画着の字,一边说道:
“那个,我能说点事吗,大家?”
“怎么了?”飨子抓住我纤细的青梅竹马的双肩。如果她就这样抓着悠有带到“大山”上去,我都不会奇怪。她当时的气势就是那种感觉。刚才的“给我冷静点”到哪里去了,我想到。
“怎么了,怎么了?明白什么了吗,悠有?感觉到什么了吗?看见什——”
“不是那个,嗯——”
悠有看上去非常害羞。
“明天,是要去看望哥哥的日子。想要实验暂停一天……好吗?”
【注释】
印着伍德罗·威尔逊的一角硬币——The Woodrow Wilson Dime
马里恩之墙——Marrion's Wall
一次又一次——Time and Again
从此时到彼时——From Time to Time
夜之人——The Night People
天外魔花——The Body Snatchers,译名取自改编电影
巴斯比——Francis Marion Busby
如果这里是温内特卡,那么你一定是朱迪——If This Is Winnetka, You Must Be Judy
贝利——Barrington J. Bayley
时间冲突——Collision with Chronus,译名取自日文译名
向安琪·克莱默作别——アンジー・クレーマーにさよならを,本书作者的短篇作品
《快转》、《回转》、《重生》三部曲——北村薫《スキップ》、《ターン》、《リセット》,译名来自台版
斯特林——Bruce Sterling
镜影中的莫扎特——Mozart in Mirrorshades
如雷之声——直译日文译名《雷のような音》,原名是A Sound of Thunder,而《雷霆万钧》取自改编电影
霍根——James Patrick Hogan
普洛特思行动——The Proteus Operation
时间之外——Out of Time
拯救肯尼迪——A Time to Remember (by Stanley Shapiro),译名取自日文译名
达拉斯暗杀未遂——Promises to Keep (by George Bernau),译名取自日文译名
赫尔普林——Mark Helprin
艾文——John Winslow Irving
金塞拉——William Patrick Kinsella
佐藤史生——日语读音同“砂糖·盐”
孔茨——迪恩·孔茨
闪电——Lightning
梦之通路——ゆめのかよいじ
永远的哈德逊湾毛毯——Forever to a Hudson Bay Blanket
自行车是最具效率的移动方式——The bicycle is the most efficient self-powered means of transportation, S.S. Wilson, "Bicycle Technology," Scientific American (March 1973)
朔太郎的蛸——萩原朔太郎《死なない蛸》
薰衣草的香气——出自《穿越时空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