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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Chapter 5 暑假结束(如一切良善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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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初中毕业典礼上,校长提到了阿童木。

各位毕业生,你们身上有着未来。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虽然前路绝不容易,但的确有着希望与幸福。过去有个叫手冢治虫的伟大漫画家,他将对未来的希望与勇气寄托在一个叫阿童木的角色身上。今年是这个阿童木(应该)诞生的值得纪念的一年。现实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开始被开发出来。这正是“未来就在现在”。因此你们必须树立更加远大、更加未来的目标。云云。

对于刚刚在伊拉克开始的战争,一句也没有提及。

于是,这位忠实于进步史观的校长先生为我提供了两个贵重的教训:

其一,战争不是什么像样的行径,无视战争的家伙更不像样;

其二,我们已经只能用过去时的故事来谈论未来了。

纪念日早已在过去的虚构中定好,我们这一代被迫规规矩矩地行于其上。二〇〇一年定好是相互重合的大小不一的三个天体和施特劳斯作曲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〇三年是机器人元年,我们必须胸怀死去的天才描绘的希望、观看冠于世界的日本动画、在便利店里购买制作精良的人形。

这让我们怎么谈论未来?

*

知里大夫联系我们说矿一病情突然恶化,是彼特的坟做好之后第二天早晨的事。

*

当然,我们的小城里并非一切都是绝望的。

一切都是骗局,或者大人们全都是肮脏的小人——下这样的结论是相当简单的逃避。我们并没有这样想,至少我没有。虽说正因如此才产生了问题。

实际上我们班里也有很多人高兴地逃入这种轻松的结论之中。这群人会在文化节上画布什或小泉的画像,并加以谐谑的标题。我并不是想责备这群人,所有人都必须在某个地方划下界线。参照组的获得,是知性的最初一步。

我自认为注意到了。世间并不只会一味恶化,有众多的努力正在进行之中,想要停止善福寺河流域污染的努力、商店街的再生计划、改良县政的运动、各种各样的NPO。我并不是不知道,特别是最后这个。在那个暑假期间,大人们之中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的集会、学习会、小册子、抗议邮件,以及沙土与混凝土。

不过,问题不在于此。

绝大部分努力都不会顺利进展。我们(这里指的是我、飨子和凉)直觉上感到了这一点。我们没有愚蠢到想要抓住没有根据的希望。

——我这么说的话,大部分的人会开始愤怒。虽然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前面也已经说过,IQ的数值不是聪明的指标,和一个人的性质更没有关系。但是大人们一知道我们的IQ,就会变得非常感情用事;特别是事件告一段落之后。这是稍微往后发生的事,不过机会难得,就在这里先说了吧。

聪明并不能立即连接到幸福。

我们当时很聪明,并且对此有自觉。这一自觉夺走了我们的希望。一方面的自觉,对别的事实来说也是一种无知。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注意到——不管有多么聪明,都不可能聪明到令智慧与幸福并存。

不过,至少那个时候的我……高一暑假,肥胖的灰猫离开这个世界、我重要的青梅竹马流泪那晚二十四小时之后的我,已经理解到自己应该首先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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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长阁下,请允许我提案暑假最后的Action Program。”

所有人立即一起看向我。

飨子、凉、荒人。

阿姨和悠有去医院了,这是大夫联系我们之后的第三天白天。当时我、母亲和悠有她们轮流去邻市看望矿一(知里大夫阻止阿姨说,对这种病来说,一直陪床照顾反而不好,只会给看护者徒增心理负担。明智的判断)。

于是乎,“进入盛夏之门”被非所有者的我们完全占领了。而灰猫已经不在了,这令人稍微有些悲哀。

“是什么笑话?”

飨子一边对警报系统进行微调一边说道。为了对抗纵火犯,这家店现在已经可以算一座电子/信息工程学要塞了。就算布莱尼亚克袭来说不定也能将其击退。

“所以说Action Program。附加在‘时空跳跃少女开发Project’里,作为第二阶段完成的纪念。”

“如果是无聊的内容,我可要真发火了哟!”

“怎么会。”

“说?”

“内容很简单,”我挺起胸膛,“为了拯救‘寺前商店街’,从这座小城邪恶的大人们身上搞一大笔钱出来。顺便诱出纵火犯,将其抓获。”

“……你说什么?”

“最后这个可以算玩笑。”这么说着,我目不转睛地盯向飨子。她刚才的反应,是因为她就是犯人,还是单纯的对愚蠢提案的大小姐风格的嘲讽?无法做出判断,我开始读出手上的笔记。

“……这样,具体计划还没做好,不过大致上就是这个感觉。主要是不把悠有的能力用在什么上挺可惜的,而且假期快结束了。”

“话虽这么说,”凉说。几天前的bug不知哪去了,他完全变回了一如既往的爱操心的人。“不管怎么办,也搞不到那么大的金额吧?就算装满一个手提箱,最多也只有一亿啊。”

“细节问题之后修正就好。怎么了,不愿意从自己祖父那抢钱?我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才定成这样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但是,悠有还——”

“诚然!卓人,刚才的计划里,悠有是金钱授受的关键,为此那孩子必须正确地‘跳跃’才行哟。”

“那是当然。或者说,那正是计划的核心。”

“那样的话!”

“没问题,”我脸上浮出微笑,“悠有已经可以做到了。”

响起了优质瓷器破裂的声音。我确信那是飨子的茶托。

“两千日元,”荒人说,“左右,吧?这个。”

“因为再买的话要买整套,要花更多吧。”

我冷静地回答,好像因此害得飨子更加愤怒了。

“给我等一下!!这可没听说过,我!!”

“那是,刚才第一次告诉你嘛。”

“别开玩笑了!”

没有注意到飨子的手变快了是我的失策。以前的话,大小姐应该只会用嘲笑或AELism来压制我。但现在不一样了。挨了好几拳之后,我再次认识到:

我们已经开始改变了。

飨子第一次先于言语讽刺诉诸暴力(然后我在心中已经完全认定这家伙就是恐吓犯了)。荒人的坏笑变多了。凉那家伙,不说前几天的bug有没有修正,至少对我们长篇大论的次数变少了。

我们正在改变。一点一点,一天一天。

而悠有正在前进。

“那个,悠有呢……?”凉说。

“嗯?”

“悠有赞成么,这个计划?”

“当然。或者说这差不多就是悠有的提案。”严密地说这不是事实,但也不是谎言。她的确说过想要发挥作用。“如何,大家?”

再次陷入沉默,但是这沉默已经和刚才有决定性的不同,因为这可是悠有的提案。

我们一齐点头,大家都明白了。

这毫无疑问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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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计划在真正意义上得到首肯是在“门”的集会一天前,地点是在临市的咖啡店。

“犯罪。杀人。”

前一天,下午四点。

白幡站前星巴克的靠窗座位上,荒人低声说道:

“现在,日本有杀人经历的人最多的世代,是六十岁前后。如果统计正确的话。”

“嚯——,为什么?”我问。

“昭和三十年代未成年犯罪众多。”

“原来如此,”当时的不良少年,现在都已经上了年纪啊,“真希望现在的人在说少年犯罪激增什么的之前,先直视一下那边的事实呢。”

我和荒人看望矿一回来。或者说,只是偶然地在医院里碰到了。

在病房里,我们的职责并不怎么要紧。矿一因肺炎失去了意识,必要的看护都是由护士来做的。因此我们的轮流看望不过是接近于探病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患者本人,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精神安宁。

那时我和悠有换了班,正和大夫一起前往病房。走廊前方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人物。

——什么啊,这个。

不禁脱口的台词不是对对方说的,而是对命运的。为什么我不得不在这种地方遇到这种家伙?

那家伙的嘴也有点扭曲:

——真是无情的招呼啊。别人特意来帮忙。

绝对是谎言,我(毫无理由地)如此确信。

转眼之间,那家伙已经开始和大夫聊起天来;回过神来,三个人已经来到了监视室。

屋里比上次来时更乱了。

和荒人一番不痛不痒的对话之后,知里大夫进入病房开始和护士交流。通过显示器可以极为清晰地看到两人的脸色(同眼前病床上躺着的患者一样清晰)。肺炎、失去意识。以前矿一也曾因同一症状陷入危险。他的现实明明是非周期性的,只有这种症状会反复袭来。肺炎、失去意识、逐渐衰弱的体力,我们连这与S·Z综合征有无什么关系都不清楚。

这边的房间里堆满了矿一的记录,还有“那些”东西:色彩鲜艳的筒状块体、细而柔软的刀叉、围着众多铃铛的中空框架,不可能存在的未来日用品。

我没有对荒人说明悠有的哥哥得了什么病,荒人那家伙也没有问我。我擅自推测那家伙来这个医院是因为什么。有熟人住院了么,还是来做什么检查?这个检查是因为小时候的疾病么?不然的话,是和那个叫“乃梨子”的人有关么?没有一个是确定的,但是我没有不安。虽然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我什么也没有说,那家伙也什么也没有说。在不确定的海洋之中,我和那家伙一言不发。

——真令人难受啊。

漫长的时间之后,那家伙只说了这一句话。干等是最令人难受的。

我觉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定了决心。

凝视着中央的画面,我在心中对矿一低语,将刚刚得到的决心传达给属于不可能圈的他。

悠有正要变成别的什么。

我们逐渐远离、前进。

因此,在那之前,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

“于是?”

离开医院三十分钟后,荒人那家伙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说道。

“为什么提到这种话题。犯罪怎么了?”

“无所谓吧。”

“不无所谓,”这家伙真固执,“秘密,是不好的。原则上。”

“什么啊那是。那样的话,那个怎么样了?恐吓信的指纹。你去查了吧。告诉我啊,结果。”

“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

“莫明其妙。”

“有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的,这个宇宙里。”

“什么洛夫克拉夫特,不要敷衍。”

“是玛丽·雪莱,要说的话。”

“要讨论hybris的话,等之后飨子在的时候再说。”

我拼命地寻找时机。问题简而言之是这样的,我能不能信赖荒人?然后(如果可以信赖的话)对于飨子就是恐吓犯这一可能性,我们俩要怎样应对?

这是因为,为了完成我决心的事情,除了我和悠有之外至少还需要一位协助者。

“指纹没有关系。”

“就是说是有的吧,指纹?”

“嗯啊。”

“谁的?”

“飨子不是犯人。”

“答非所问。”

“相信我。”

“能信的话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你还真是性格扭曲啊。有点意外。”

“什么啊那是。以什么为基准而意外啊。”

“两个月之前,吧。基准。”

“不要转移话题!指纹——”

“是有。”荒人干脆地说道,“<em>你讨厌的藤堂的。</em>”

“…………真的?”

“玩笑。”

但是这家伙的目光可不带任何玩笑。

“明白了,已经够了。”我重整姿态,“总之回到刚才的话题。你。”

“啊?”

“为了帮助别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我预想到他会反问回来。限定帮助的范围啊、什么地步具体是什么意思啊、先告诉我提问的理由这样的。

但是,他实际的回应更加锐利。

“要帮谁?”

他毫不犹豫地问道。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这家伙聪明的头脑是与善良直接关联的。这家伙不是“虽然聪明却有人情味”;顺序相反,是因为想要成为好人,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必定会胜利、获得,确实地实施善行的人,头脑才不由自主地变好了。

我在这个时候第一次确信关于他的危险传言全部都是假的。

“是悠有。”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喜欢吧,悠有?”

“呵,”他笑了;不是讨厌的假笑,也不是阴森的冷笑,就是单纯的笑容,“比不上你。”

“什么啊那是。没有关系吧,我怎么样。再说,我又不喜欢她。”

“哈哈。”

“什么啊。”

“没什么。”

“说出来啊。”

“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啊那是。算了,话说回来,能做到什么地步?有多大的决心?”

“什么地步,呢。”他长叹一声,就好像是在祓除渗入空气中的恶灵一般,“危险的单词啊。‘什么地步’、‘决心’什么的。散发出无限的气味。”

“你诗人啊?”

“是博尔赫斯吧。”

“怎样都好了,这些。”

“不过我已经明白你想说的了。”

“那不就好。于是?”

“说法太差。这种时候,要这么说。”

“?”

“‘我要过一座危桥。所以你也一起来吧。’”

“……即使是犯罪?”

“那又如何,”荒人说,“我们是同伴吧。”

“但这是犯罪啊?”

“那个啊,喂。”他用指尖缓缓擦过咖啡杯边缘,发出如濒死小鸟叫声一般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改变了话题;还是说这仍是同一话题的延续?“你啊,把自己以外的人都当做傻子吧,学校里的家伙什么的,全部。”

“…………没有啊。”

“是么?”

“你怎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怎么知道的,那种事。”

“看看就明白了。”

他直率地盯着我。

然后我终于注意到。

我已经被观察了相当长时间。

他说不定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视我为竞争对手。

……后来想想,我和荒人大概是在那个瞬间第一次成为朋友的。但那个时候可没有空闲沉浸于这种悠长的感怀,我只是在拼命地想:

——要怎么回敬这个家伙,才能让他哑口无言?

可惜想不出什么妙计,于是我一直一言不发。

“那个,做得不错啊。”毫无脉络地,他说道。

“啊?”

“马拉松大会。近道路线。”

“啊啊,那个呢。”

“那条路线,只在过去的城市地图上有记载吧。中途为止都不明所以嘛。过后查了一下,真是吃了一惊。用活动室的地图。”

“……过后?”

“噢,”荒人喝干难喝的咖啡,“我跟踪了你,中途。到终点前才终于明白了原理,最后急忙追过了你。”

我喷出了奶茶。

旁边经过的一对情侣客人吓了一跳,后退了足足三步。

荒人又笑了。

“真脏啊。”

“……那是我要说的!”我大喊,这次店里一半的人转头看向这边;混蛋,不管了,“真肮脏!你原来只是模仿别人啊!”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不,算了。”

“莫名其妙。”荒人虽这么说,还是露出了好像已经完全明白的冷笑,抓起小票站了起来。的确,仔细想想,这也是了不起的hack,发现举动奇怪的家伙、解读其原理、抢先加以利用,搭顺风车、一本万利,而且不止于此;这才是最高级的技巧。

“这个,我请了。”

“怎么了啊,不用的。说起来,我还欠你人情了。”

“欠人情的是我。”

“?”

“你让我加入了有趣的计划啊,”他的笑容完全是最大输出,“接下来是<em>第三阶段</em>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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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三年度暑假课题小论文

论导入基于道德需要的轮回转生的技术可能性

高中部一年级玛利亚班学号3 贵宫飨子

〇、本论考的目的与概要

无需再次引用德·索绪尔或列维-斯特劳斯,我们知道人类观察世界时使用的基础思考方法是“二项对立”与“矛盾/平衡”。(参照文献7、16、33)而伦理道德可以二分为现世的信赏必罚(法治主义)与包含来世的信赏必罚(信仰)。

笔者希望在下文中证明两者均不完全,并希望同时论及,由于

1) 如果法治主义管理的完全性不能使人确信,则必将崩溃

2) 由于信仰拒绝合理性,因此无法排斥其他非合理的思考

等原因,长期的解决方案除证明轮回转生之外别无他法。假设这一现象被证明并不存在,那么必须利用技术进行开发并将其安装到新人类上。为此……

*

……飨子这样决定好小论文开头的时候,我们的犯罪计划(现在的名字叫做“促进地域再生的现金夺取计划”)以猛烈的速度进行着。

计划详情是在星巴克与家庭餐厅等地讨论的,没有用“门”和凉的家,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最先决定的是实行日期——二十七日晚上,考虑计划的具体情况,这一天当然是最好的。

后来有很多人对准备时间过短感到不满。与其说是不满,可能应该说是怀疑。是不是从更早之前就开始计划了、是不是还有别的行动部队、最后是不是有市长派的参谋在暗地里指挥一切?

真是愚蠢。就算是袭击首相官邸的计划,飨子也绝对可以在三天内制定出来,而且会比之后那个教团做出来的精致而容易成功得多。

当然,飨子以前秘密地考虑过相似的现金抢夺计划,然后将其应用于我们的Program中的可能性并不是零。我记得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荒人说过那样的话。但是,我并不认为是那样。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飨子。

必要的器材几乎全部由飨子从“俱乐部”带来:夜视摄像机、高性能集音话筒、别的话筒、一套录音用MD、笔记本计算机、变声器、对讲机、三套带护目镜的头套,万一的时候用得上的两套发烟筒、鞭炮与电击枪。

备用手机(这是在行动中用于紧急联络的,用后即扔)、手电筒、急救箱,还有水壶什么的,是凉和我准备的。

从少掌柜那借来了三辆折叠自行车(KABA Circling原创、一只手就可以拿、能通过简单的操作在五秒内变形的简便型)。经由阿姨从知里大夫那借了微型厢式车;没有说真正的理由,这是当然。

——为了秋天的文化节,地理研要拍电影。

只用了这一句说明。虽然飨子连可以拿给他看的从悠有的影像编辑来的、像模像样的“拍到一半的动作场面”都准备好了,但完全没用上。学校活动就是那么方便的烟幕。

关于如何将夺取的现金送到商店街大家手上这一点,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怎么担心。实在没办法的话就丢在所有的店门口好了,等上半年就行。

然后最后决定的是夺取现金的对象。

这个是在准备好所有器材之后决定的。虽然这似乎顺序颠倒,但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我们不是为了收拾特定的某个恶人而制定计划的,而只是为了做些什么才去寻找恶人作为对象。

我当初的想法是敲诈。敲诈用的材料是凉计算机里的那个资料——用被掩盖起来的地下水污染数据和暗地交易的通讯记录,等量地勒索边里市议会的保守派、市长派与白幡市长三者处。因为我觉得这才是事件的清算,所谓的poetic justice。敲诈怎么能算正义这种意见这个时候就无视了。

总之,在这个地方荒人要求进行修正,理由是有可能泄露数据出处。

“没关系吧,那种信息从哪里都可能泄露出来吧。”

“风险太大,”他意见不变,“成为事件之后,凉家的计算机也会被调查,包括凉自己的。”

“事先删除就好嘛,数据。”

“不要小看警察。”

“好不容易有那么有趣的数据,怎么能不用呢?”

“这次的目的是现金。要卖弄你的坏心眼的话,找别的机会去。”

“我又不是……”

“不是的话还能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

“算了算了,你们俩都冷静一下。”凉插了进来,“比起这个,把目标限定为只有我的祖父不就好了,那样的话肯定不会声张。”

但是我和荒人都没有听。

“和心眼什么的无关吧!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啊!”

“可不好啊,你这种思维方式。”

“你说的不也是!”

“反正要做,不如去抢银行。只要‘跳’进去、拿钱、出来。”

“那个啊,”我夸张地嘲笑,“悠有不会做那种事吧,因为她的动机可是想要做好事。”

“那敲诈是‘好事’喽?”

“这要看对方是谁。”

“让对方转账的话不用悠有‘跳跃’也可以拿到吧,钱。为什么要特意用现金?”

“会留下线索吧,户头!悠有的话就绝不会。”

“你要让她面对危险?”

“她自己说想要做的!说自己也想发挥作用!”

“那就去绑架吧。更简单。”

“可是不能和小孩一起‘跳’……”

“又不用悠有去绑。”

“不管怎么样,孩子被绑架了父母会难过吧!”

“那样的话……等一下。”

我和荒人同时到达了同一结论,那真是精彩的完全一致。我们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睛,然后是坏笑的嘴唇。

最后慢慢地转过身来,盯向在场的第三位少年犯。

是凉。

“怎么了啊,你们两个。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决定了。”荒人用乐得不得了的表情进行冷酷无情的宣言,“被绑架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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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应该把二十六日的事写下来比较好,但是我没什么自信。本来,那时发生的事真正含义是什么,我至今还没有充分理解……这是实话。

总之,那一天傍晚五点过后,我们(也就是我和飨子)正待在凉独户房的“作战司令部”里。

房子主人还没有回来。说是因为每月惯例的宴会什么的,住在附近的家族全员一起去国道边上的高级中华餐厅了。因为你之后会成为绑架骗局的主角,所以按通常样子行动,这是荒人的命令。就这样,当飨子说拿到了有趣的数据叫我出来时,我就擅自地上来了。

“俱乐部”的设备没有完全覆盖整个边里市内,我是最近刚知道这理所当然的事实的。不过在“司令部”里看到那个视频时,我还是有些为之叹服。

拍到的是推着自行车走路的知里大夫和悠有的阿姨。画质粗糙,人物又小,如果不是认识的人的话几乎不可能认出来。画面就像过去的无声电影一样不停跳动,实在不容易看。

“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

“在做什么,两个人?”

“约会哟,还能是什么?仔细观察场所的话。”

背景是杂木林,两边是细铁链栅栏。不是这座小城的设计。密林对面能看到一个看板——是白幡市郊区的天文台公园。

“什么时候拍的?”

“十来天前哟,嗯……对,正好十天。烟花大会前一天。”

“偷窥啊。低级趣味。”

“请你不要误解,是偶然拍到的哟,本来是为别的会员设置的摄像头。”

“能随便给我看么?”

“这是特别的。听!”

不知是不是因为话筒敏感度低,几乎听不到对话。但是只有一瞬,能听到阿姨的声音:

——和我这样的老太婆在一起快乐么?

之后的对话听不出来。

“悠有的阿姨,”飨子靠近我的脸,“多大年龄来着?”

“不知道。三十八九,最多四十出头吧,因为是悠有母亲的妹妹。”

“知里大夫呢?”

“三十七……左右吧。”

“真奇怪呢。很奇怪吧?”

“个人差别吧,这个。”对于女性的老化与体重增加,主观比其他任何事物都重要,这是母亲对我讲授过许多遍的。更大的问题是大夫这边。的确如飨子所说,这实在像是约会。挽着手、还提着好像是一起去购物了的商店的袋子。说是相亲失败了,难道是自己拒绝了?“但还好吧,也没什么。他们自己幸福的话。”

“问题在后面哟。”

飨子操纵着鼠标,画面变成了慢镜头。

傍晚的公园、两人恰到好处的长镜头、并肩行走。大夫左边是酒红色的越野公路车(我迟钝地领悟到,是我从KABA Circling带回来的那辆)。夕阳斜浅,创作了画面的构图。把这种氛围直接放到圣丹斯电影节上去,说不定能得个鼓励奖。

在我身旁,飨子抖了一下。

画面里只有大夫。

我看向画面边上的时间。粗糙的画像一顿一顿地变化。每秒四帧,黑白色的夏。本应在那里的女性已经不见踪影。

我抓住鼠标,倒回视频。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只有大夫和自行车。

四十八帧、十二秒后,大夫突然停下脚步,环视周围。阿姨已经出现了,数步之后,夕阳之中。

怎么,原来你在那啊。传来大夫模糊的声音。阿姨没有回答。

我和飨子沉默地凝视画面。——

——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毫无理由地)冒昧地进入了旁边凉的卧室的话,说不定事态会以稍微小一点的损害收场。

他卧室墙壁书架上,一半以上是小说、漫画以及游戏,按顺序整齐地排列着。靠下几层是参考书、问题集、辞典、理科专业书籍、足球杂志。角落里肯定也有乡土史的资料,凉之前调查“忽离者”的时候留下的。江户时代以及更早之前,在别处村庄里毫无先兆地失踪,然后在这个边里(当时是城下町)附近的山上被找到的人们的传说。因为是凉那家伙,说不定不只有书籍,还会有从图书馆复印然后好好地夹入文件夹或贴入剪贴簿的材料。

我们应该会在那里发现和他发现的相同的东西。例如宽永年间贵族写下的奇谭,明治时代的新闻记事,从本地钟表公司社长退休之后修成的力作《边里市史》、《续·边里市史》、《边里的民间传说与传承》中复印的材料,发生于昭和四十年代的站前雕像盗窃事件报告书,详细描写了为从山里出现的人们建造的临时诊所逐渐成长为近代医院的历史的自费出版书,百年前据说和那个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私奔了的小姐的照片。最后这个会最令我们惊讶吧,因为她的面容和悠有的阿姨极为相似。

看到那张照片,想到某个可能的时候,凉应该会想记下来。开始他会一动不动,看好到自己喜欢用的个人备忘录的最短距离,然后以惊人的气势抓住备忘录,打开,翻动书页。

然后又立即把备忘录合上。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到,他想不起来到刚才为止自己做了什么,然后连想不起来本身都忘记了。

专业医生的话应该会明白那是什么疾病的症状,比如说知里大夫或他的同事。但他们并不在这里。不止如此,连凉的父母都被禁止进入这个房间。我们也没有见过房间里面。重要的人物总是在这里之外的某处。凉的卧室,书架旁边,本应是洁白的墙壁上,用大头钉固定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便签,就如同挡住逐渐流失的表层意识的堤防一般。便签叠着便签、相互重叠的记忆:今天的预定、放钥匙的地方、微波炉的用法、鞋的穿法、朋友的名字与住址。每隔十几小时就要看一遍这些来再次确认。如果我们进入卧室,看到这些的话,应该能大幅改变之后的事件,就算不能完全避免。——

——但是,事情没有变成那样。

我们没有碰凉的卧室。我们没有看到墙上的便签。我和飨子一直凝视着显示器中的粗糙画像。

一段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操作鼠标反复慢速重放视频。飨子只是非要两个人一起坐狭小的椅子、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

然后,她突然说:

“卓人?”

“什么。”

“你做过爱吗?”

这实在像是劣质的深夜动画或游戏里的情节,但这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这是真的。

“什么啊那是。”

“问什么,还有别的吗,男女互相贪求的事哟,不过女性之间也没什么问题。……什么呀,你怎么脸红了?”

“没红。”

“你觉得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位于能准确观察你的脸色的位置上的,是我还是你?”

“你很烦啊。”

“对方是谁?悠有?”

“没有关系吧。”

“和悠有,是吧?”

“是的话怎么了啊。”

“那不和我试一下?”

“什么‘那’啊,没有逻辑吧。”我专心看屏幕,或者说,试图专心看。飨子的胸部还是紧贴着我。“话说飨子,你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

“什么呀!和悠有就行吧!为什么和我就不行?”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哇。”

世界回转了。

我身下是毛毯与床垫的柔软触感。简单地说,我被推倒了。计算机与简易床之间应该至少有两米。即使现在,我仍会为飨子到底是怎样一瞬间将我从桌子前移动到床上的而感到不可思议。还是说,难道我是自己主动过去的?

不,不会有那种事。应该。

总之,飨子开始解开衬衫纽扣的时候,我已经在她身下动弹不得了。肩膀与上臂被她的双膝稳稳地固定住。一整个女生的体重,经由大腿部与臀部压迫着我的胃肠与肺。用综合格斗的话来说,就是完全被control的状态。她立即紧紧抓住了我衬衫的领口。这绝对是和格斗技弄混了吧,我想。响起了每日放送解说员的兴奋声音。怎么办樱庭选手,脱离这个状态看起来很困难啊。的确啊,飨子选手只是standing就相当强,最近好像又在ground方面进行了特训呢。

纵卷发碰到了我的脸。

飨子的脸,就浮在我上空五厘米。

上半身完全重合在我身上。嘴唇的动作,就像快要饿死、拼命地去啄母亲喙里的肉片的小鸟一样。焦躁、不安、狞猛的爱情。为什么那么着急?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残渣?她的右手离开我的视野,陷入了想要把某种带褶边的薄薄的东西褪下来的恶战苦斗。飨子的唇舌拼命地动着、寻找着。找什么?大概是悠有的余香。飨子的体温覆盖了我。众多单词不带意义地在我心中回旋。间接接吻。间接性爱。从花园运来花蜜的工蜂的接力。为了寻求悠有,飨子要找遍我的体内。

我好像听见了门把旋转的声音。我扭头看向旁边,差点因碍事的枕头和大小姐的气味窒息。

门开了。

是凉。

“抱、抱歉。”

凉后退了一步,然后停住——计算了以最短距离从这出乎意料的尴尬状况逃离的路径后——用没有拿东西的右手关上门,横走着消失在走廊右方。

“抱歉。房间搞错了。”

缓慢走过走廊的声音。隔壁房间门打开、合上的声音。

我哑然地目送他、嘴巴大张。我以为这只会出现在杰克·莱蒙之类的出演的喜剧节目里,看来并非如此。

飨子的表情也是一样。

诡异的时间足足流逝了二十秒,然后飨子终于忍不住首先笑了起来。

“……房间!搞错了!”

飨子抱着肚子笑着。如字面一样,把双手重叠于肚脐上方。我是生下来头一次看到这样笑的人。那就像是有某种规矩、或者是相当认真的现代舞蹈动作分解示范一样。

突然,我注意到自己饿得受不了。说不定那是某种别的感触,但总之那时就是这种感觉。好像能轻松吃下半打巨无霸套餐一样。

“搞错了,居然说!搞错了!妙极了!啊啊真是的,凉呀!”

飨子躺倒在我身边,一个劲地笑。

“氛围完全破坏了,真是的!说什么不好,偏偏是搞错了!”

打卷的头发像羽毛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蹭着我整个脸。我想洗脸。飨子好像终于笑够了,把褪到膝盖附近的内裤提到裙子里,俯视着仍仰躺在床上的我。真是的,这座小城全是错误。

“呐,卓人。”

“什么。”

“对不起,失去兴致了。虽然很抱歉,不过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吧?”

“不。没什么。好的。”

我想抬起上半身,难看地失败了。

飨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做出了那种事情,那个时候的我是明白的。或者说,自以为是明白的。

但是,我至今仍会想,如果更认真地思考一下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全员能互相为其他人考虑的话……至少能够防止地理研活动室的毁坏吧。

49

二十七日晚上,边里市居民仰望天空,翘首企盼着本世纪一大演出的开始。

不是因为我们。

只是因为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火星大接近,与有点看头的流星雨的极大重合了。

晚上八点过后,就在我前往目的地途中,已经有很多人站在站在房子阳台或户外楼梯上仰望天空了。

虽然如此,从市中心是不太可能看清楚的。现在火星角度低,流星也会被建筑物的灯光遮掩。

附近的大学生里,据说有很多一直跑到北边的草壁山(在这一带倒是叫“葫芦山”或“古坟山”知道的人比较多)或出流河上游的闲人。但大半居民就在更近的地方凑合了。

宽敞、东南方向视野良好、正面没有明亮的建筑物、晚上也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出流河形成洼地并汇入善福寺河,低地随之向北延伸,到差不多开始厌倦这种平坦的地方……东山高速公路跨越河流的地方正前方的广阔河滩。

我和悠有会合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对心急的情侣在河边沙石多的地方占好了位置。还有大约五家领着孩子的父母,大概是以火星为目标,正在河堤上调整望远镜。

这附近的建设是前市长的遗产。本来好像要进行更大规模的开发,为新兴的住宅区建成一个大公园;但现在只是半途而废的一片宽敞的空地和几幢崭新的分售二层小楼。就算在这个地方,我们也遇到了不可能的未来。

晚霞早已退场,大熊座从浅蓝色云层之间露出。风向南南西。不久云朵就会破碎,夜空将会放晴。

孩子们的望远镜指向“大山”东侧山麓、出流河冲刷成的凹地,那是人家最稀少的方向。

贴在山坡上的森林漆黑一片,只有红砖和常春藤筑成的少女之园隐隐地露出几扇窗户。那里比星空更像星空,也与我们绝无法到达的宇宙空间相似。

火星挨着低矮的山脊、几乎看不见。

负三等星。

视角二十五秒。

直线距离约五千五百七十五万八千千米,绝对不可能更接近我们。

我和悠有一起走过看望远镜的孩子们身边。一个孩子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清楚地看到那颗红色行星。

我们到达河滩西端为钓鱼客设置的小停车场,潜入停好的微型厢式车(为了防止被看到车牌号,车牌上涂了泥)之中。指定的地点是河滩东端、距离这里约二百米的地方。本来离得再远一些会更安全,我也明白这一点。不过这一块正好是城市防盗监视摄像头的死角,而且离<em>现场</em>太远反而危险……在万一的情况下会无法应对。

(万一的情况——)

不,不会失败。怎么能让它失败。

我为了检查周围的状况打开了机器。虽然车窗上贴了膜,慎重起见还是用塑料膜盖住了我们俩,防止光线漏到外面的注意是万全的。

众多影像通过“俱乐部”的线路传来,我一个一个地切换镜头。

水边的芒草、情侣脚尖的特写、从带螺旋桨的气球俯视的河滩全景。国道旁边站着两个拿着手电筒的警官。“RiverFes”的骚乱以来,人稍微多一点的地方就会有这种以防万一的准备。今晚多亏了火星与宇宙尘,他们也是大动员。

下一个画面,高速公路桥正侧面的广角镜头。荒人在那里,是以防万一的突击队长。他跨在庞大的摩托车上,在桥影中待机(应该是这样的,但由于头盔和摩托车都是纯黑的,实际如何并不清楚)。这边的车牌也用泥挡住了。

飨子和凉在别的地方——应该是在“葫芦山”脚下扎营。

这一天上午九点,凉从自己房子里出来,去“Silver Street”买东西,然后前往图书馆,一点过后在馆内食堂吃午饭,二点左右前往车站,行踪能确定的范围到此为止。下午两点半之后,就连一直在一起玩的我们也不知道(表面上是这样)他在哪里。虽然这样,他平时也是晚上才回家,所以这个时候家里还不觉得奇怪。

下午六点,“绑架犯”第一次联络他家里。告知交付现金的正确时间地点,以及大家熟悉的各注意事项,包括“不要报警”。就像传输坐标数据对导弹进行精确制导一样,机器合成的声音经过数次变调传到凉的祖父身边。

我们控制着。我想象了Mac输出音频的场面,然后思索着。分离的子系统交错了,其中之一正试图操纵其他的。

联络只有一次,没有交涉余地。当然时间是不够的。即使凉的祖父说没有时间筹集那么多的现金,“犯人”的声音也毫不妥协……因为知道家里藏着的保险柜里的金额,也知道那是见不得光的钱。全部放到包里,带到指定的地点。

这是两小时前的事。

凉祖父的手下们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极为认真地往箱子里塞钱的人、聚集起来在全城搜索的人。想到他们,我稍稍有些感到抱歉。想必不会有加班费吧。

现在开始一小时后,凉会平安地回到自己房子玄关前。我去白幡看了电影,然后去了旧书店,傍晚之后到“葫芦山”那边去了啊,说是那看流星雨比较清楚。绑架?到底怎么回事?要去看电影,应该事先告诉过榊先生啊?

当然证据已经准备齐全……预售票存根、一起去看《安达鲁西亚之夏》的友人(就是我)证言、从熟人那借来车把凉送到山上的不良少年(正好与荒人相称的角色)。

在临市医院工作的医生的确因为之前的承诺把车借给了不良少年君。凉他们乘车到山那边和已经等在那里的悠有和飨子会合,开始进行自主电影的拍摄。我在旧书店里发掘出的书出乎意料的多,因此先回一趟家,和他说好之后再会合(那些“发掘出的书”是之前就看上眼的东西,当然这是秘密)。

以上“事实”由城市里遍布的监视摄像头记录下来。正确地说,是遵从飨子命令(hacking)确定影像日期时间的照相机、摄像机与周边机器。

如是乎,“葫芦山”古坟公园的摄像头捕捉到我们的身影,当然也记录到了悠有的身姿。在公园管理事务所查看录像的警察将会确信,晚上九点五十二分时我们毫无疑问就在古坟周边。

现金交付是在九点五十分。

两分钟内从河滩移动到拍摄现场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em>不瞬间移动的话。</em>

如是乎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没有一个人在火星大接近的夜晚位于东山高速公路与善福寺河交错处的河滩上。<em>我们在这里之外的某处。</em>

——这里之外的某处。

很快这就会成真了……我想到。悠有一定会前进。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但是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个宇宙之中,没有永远持续的事物。

“……卓人,听得到吗?”飨子的声音通过耳机袭来,语气就好像别说在意昨天的事情了、连记都记不得了一样,“县警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虽想挖苦她一下,算了。

“只有情侣的欢呼。差不多两分钟一个吧,大的流星。要把影像传过去么?”

“不用了,我现在正集中于无线监听。悠有要‘跳跃’之前再联络我。啊,线路就保持这样哟。明白?”

“了解。”我尽可能生硬地回答,然后,“悠有?”

“什么?”

“真的OK?”

这可是毫无疑问的犯罪,我以认真的表情表示着。内心的某个地方正等着悠有说出“那还是算了吧”。

我预想着悠有的思考。现在她还只是想要发挥自己的能力,正义的伙伴、帮助他人的人。但是总有一天,她会从这里出发,前往<em>这里</em>与<em>现在</em>之外的某处。我预感到了那一天。

如果是不了解她的人,大概会觉得那是相当薄情的行为吧。不过我是理解的。

为什么悠有即便如此也要“前进”。

为什么未来是重要的。

“悠有。”

“什么?”

“想要看些什么呢,去未来的话?”

“你问的什么,”对于突然的问题,她想了一下。我想到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话。那个雨天,废工厂前。这里之外的某处。“是说,像火星的圆顶都市,这样的?”

“是。”

“嗯——,那样的话,宇宙殖民地。欧尼尔型的感觉有些危险,要更结实更帅的。然后还有外星人,其他的智慧生命体,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思考怎么唱歌的嘛。可能的话也想和宇宙联邦接触,不然的话银河帝国也行。”

“果然是宇宙?”

“因为说到未来,就是<em>那样</em>吧?”

令人信服的答案。诚然,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的,即使是在想象力的范围内。

车外欢呼的间隔逐渐变短了。

流星秀开始了。

为了无声的天界烟花,观众们一齐呼喊着。全城肯定都是……不仅如此,在夜半球的所有地方,我们一定正同时献上欢呼,如同即席的穆斯林一般。悠有说过什么来着?对了,行于地球之波。孤独行星放出的孤独的波。

这次是连续响起了两声观众的喊叫,已经是平均二十秒一次了。——话虽如此,明明一个接一个地落下了这么多,为什么他们还能毫不厌倦地每次都大喊出来呢?

(明明这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自然现象)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喊叫着,就像有什么不能继续承受的事物一样。

孤独、孤独、孤独。时间与空间。

“怎么说呢。”我说。

“那,什么样的未来才是未来呢,Tact觉得?”

“不去宇宙的。”

“一直就住在这颗星球上吗?大家?”

“是的。不会去宇宙什么的,人类。”

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下面的话,而且还那么冗长。不过我说的是无疑的事实。那个雨天,我们也进行了同样的对话。但是我们已经变得和那个时候不同了。和仅仅五周前的我们不同了。

“本来,近代人一次都没有顺利移居到没有先住民的地方过吧。地球上不是还有不少虽然有动植物但仍没有住人的地方嘛。就是这样。总之,与其殖民宇宙,还是开发南极更轻松,不然就是大陆架什么的。

“再说,登上月球并返回只不过是冷战的副产物罢了。从军事来说,控制了静止轨道啊极地轨道什么的,行星间空间就不怎么需要了。成本又高,行星探测又只用自动探测器凑合就行。

“说到底宇宙开发什么的,只不过是国际经济的函数啊。美元自由化之后,我们肉体的人类就一点都没有去过远方对吧?世上总要有一个打头的,所以。

“前往远方只不过是种子的本能啊,生命本身就是为了向宇宙进发什么的,只不过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欢呼响起。还有掌声。悠有的肩膀碰到了我的手臂。显示器的光在塑料膜上复杂地反射。火星在山脊影中,已经看不见。

悠有稍微带上了点哭腔。

“为什么要那样说呢?我还以为Tact会支持我呢。”

“在支持啊,”我说,“当然在支持啊。”

虽然感觉之后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事后查看记录只不过两分钟左右。

悠有啊地叫了一声。

显示器里有动静了。

河滩已经因百组以上的观众挤得满满的,有三个人从昏暗的河堤上下来走入其中。

一个人是混混头,紫运动衫,提着个铝合金手提箱。

第二个大背头,黑西装,打着有阪神虎标志的领带。

为什么都是打扮成这样的啊,我真心赞叹道。难道说,是有规定说必须选择奇怪的服装组合么?

而第三个,是熟悉的人物。

50

“……是藤堂先生?对吧,那个。”

“嘘。”

我食指立在嘴唇前。讨厌的预感。我诅咒凉的祖父,为什么偏偏让那个小个子来啊?别的人材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么!

只看他歪着头缩着背站立的姿势,实在相当滑稽。就像把黑白喜剧电影里的小不点塞到郊区的投币洗衣店里出来缩水了一个尺寸一样。头实在是太大而不稳了,一阵风来说不定就会吹倒。

但是,正因如此,那画面才令人毛骨悚然。靠不住的小个子率领冷酷两人的画面。

藤堂的工作。不能大声说出来的工作。果然还是去敲诈市长比较稳么?

情侣们几乎都还在看天上,没有注意到可疑至极的三人组的登场。唯一的反应是有一家正重新设置望远镜的人急忙把三脚架位置往后挪了十来米。

我按飨子所教的查看手边的机械。三人组没有发出可疑的电波,三小时内果然还是不可能找来干扰振荡器安装。该注意的都注意了,接下来只要下命令了。

混蛋,到现在了怎么能后悔!

“Tact……”

“没事。准备OK?”

“嗯。”

“好。三、二、一、GO!”

狭窄的微型厢式车里,悠有只有上半身摆出了“各就各位、预备!”的姿势,然后一口气推开塑料膜,脑袋朝车后门冲去……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小而红的闪光。

<em>连续跳跃。</em>

每隔十八点四米、三点二秒,悠有返回这个宇宙一次。但是,回来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谁也不会注意。然后她再次消失,穿过情侣们的间隙,向着二百米的远方。

跳跃、跳跃、跳跃。

三十五秒后,铝合金手提箱从藤堂和年轻的混混头之间,如玩笑一般漂亮地消失了。

*

下面发生的事情,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紫运动衫混混头大声喊了什么。藤堂挺直背,迅速回转身体挥出一拳,混混头的身体看上去好像被暴风扫倒了一般。

骇人吼声震动了隐藏的话筒,那感觉如同两台十六轮卡车从前后两个方向硬拉一头大象一样。

不是混混头的惨叫。

是藤堂的长啸。

我惊得一把扯下耳机,关掉声音。柔能制刚这个成语闪烁着从我脑袋上方飘过。中年的小个子男人藤堂,现在怎么看身高都增加了三成。可怜的混混头在沙砾之上滚出了有四米远。周围的情侣们终于注意到了他们,纷纷后退。

静音的画面之中,藤堂用短腿猛踢着。那光景不知道该用恐怖还是滑稽形容,但至少是惊人的。

但是,真正令我吃惊的是藤堂的表情。踢飞混混头时他的面孔,和平时的卑恭笑脸相比完全没有改变。

好像是在害羞的、从下方斜着掬起的那个笑脸。本以为是无意义的谦逊的那个表情。他就保持着那个表情用部下撒气。这完全没有道理,又不会是混混头夺走了放现金的手提箱,不管怎么骂都没有用。这样的话赶快在周围搜寻才是符合道理的。但是藤堂没有那么做。他反复对部下的腹肌做着无意义的射门练习,就好像在说,这是我的习惯哪,发生什么的话,我不是挠头而是找人来踢的。

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因为,说不定他在凉家的厨房看漫画时、向我们搭话时,都有可能突然变得同样凶暴起来。

“……Tact?”

悠有早就回来了。

稍微有些呼吸加速。正义伙伴第一次的兴奋。

但是,我的心率一定比她还快。

沉默地指向画面。藤堂终于停止虐待部下,开始环视周围。情侣们正成队地向河堤的方向撤退。父母和孩子们早就消失了。问题在这之后。我们屏息等待。

虎领带奔了过来,叫了些什么。小小屏幕中的哑剧。领带拽着混混头的胳膊,把他拖到河堤上面,塞进黑色的奔驰车里。又有三台支援的奔驰车从周围的待机地点急速接近。我切换着镜头。

放大的藤堂歪斜的眉毛,占据了整个画面。

“喂喂卓人!?联络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们忍住没有叫出来。冷静、冷静,他接近的不是我们,只是“俱乐部”的摄像头,不要被错觉影响。援军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和虎领带交谈着,商量怎样搜索周围一带。可是为什么……藤堂是怎么知道有隐藏摄像头的?

(是偶然!)

但他的脸仍是大特写。画面晃动、向旁边倾斜,就像他自己的脑袋一样。我有一瞬妄想着……摄像头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已经从属于他发出的强力邪恶电波了。

(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脸慢慢接近了第二个摄像头。画面再次摇动着——他是怎么知道位置的!?——没错,他已经注意到自己被监视了。

“Tact……?”

“喂喂!喂……”

“安静!”

藤堂转变了方向。

从画面左侧到右侧、切入别的镜头,他在摄像头前通过。是要去哪?

我在脑中回想着摄像头的位置关系。一号坏了,没有接近二号,三号在我们后面,四号是全景。

“卓人你!把影像传过来!”

话筒拾到了他踏在沙砾上的足音。我终于理解到事态的紧急。

藤堂离我们的微型厢式车不到二十米。

他慢慢接近着,就好像要避免猎物逃跑。

可是他怎么发现的?这边应该什么都没有的。河滩的反向、沙砾的尽头,没有发动的微型厢式车,车窗贴膜看不见里面,机器们发出的光也有塑料膜盖着不会漏出去,应该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悬架系统!)

突然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的车的震动、下沉状态!

怎么可能,明明离了有二百米。

(你说谁IQ高?喂卓人,你个大笨蛋!不珍惜生命的话,看我宰了你!)

但是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悠有回车上太快了!

钱消失了、微型厢式车突然嘎吱了一声。怎么会!但还可能是别的么?

(大笨蛋!)

虎领带带着数个手下从河堤上冲了下来增援老大。

这种应该叫做危机吧。我手指抓不住按钮,双膝抖个不停。藤堂在五米外,一如既往的卑恭笑脸。平头们追着跟上来。我想到的事情,只有一个:

<em>但是悠有自己一个的话,能够逃离这里。</em>

51

“悠有,你一个人逃……”

“我不要!”

她摇着头小声答道。踏在沙砾上的声音就在旁边。怎么办?卓人九段用完了规定时间,还剩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开车逃走?明明不会驾驶?打火需要几秒钟?悠有的脸青了,不只是因为屏幕的光照。土星五号升空与哥伦比亚号爆炸的场景在我头顶重合。真是的,这下子就和没有未来一样了。卓人九段,剩余十秒、九、八、七……

突然气势惊人地冲来一个黑影把平头撞了个嘴啃泥。是摩托车。

“荒人!”

“……混蛋!”听到的只有平头叫声的碎片。什么你这混蛋,是你小子把少爷绑架了啊!

鞭炮与发烟筒炫目地炸裂。

“咕哇!”

“这个混蛋!”

“来!”突然,放在仪表盘上对讲机里响起了怒吼,是荒人,“跳上后面!卓人!”

“但悠有——”

“我没事!”

悠有与叫声同时消失了,和铝合金手提箱一起。没有考虑的空闲,我的手臂按荒人的指示动着。车门滑开的瞬间,Kawasaki Zephyr 750 RS急刹车。

“快!!”

刚跳到背后就开始了每秒十五米的加速。我的颈骨剧烈地响着。几乎同时,三个小混混冲到前轮附近,有人碰到了我的膝盖。继续加速,地面消失了,河堤在脚下掠过。我们悬浮在空中,一瞬之后,落地的冲击使我的头撞到了荒人背上。刚才的换算成g的话能有多少呢……心算结束时,我们已经在旧国道上向东南方向暴走了。

渡过矢仓桥、一直向南。身后的追兵——

“不要回头蠢货!小心脖子骨折!”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剧烈的震动。我盯向后视镜。来了!大背头、虎领带,不可能看错。骑在迷彩涂装的本田Motra上,落后大约三百米。果然他们是有服装规定的,万一的时候,在远处也能一眼看出同伙在哪里。和足球选手的奇特发型是一样的,不然就是战国时代的旗帜。

我一瞬忘记了呼吸。正前方、越过荒人的肩膀,光之雨正在落下。是流星雨。就像即将突入超维空间时的场面一样!

如果这是主题公园的表演,花两千日元我都愿意。我们在星海中暴走。银河巡逻队总部请回答,这里是布里塔尼亚号,正在追踪宇宙海盗伯斯根……订正,正在被追踪。请求支援、SOS!

“右!”

荒人的吼声。霎时间身体斜压、我们随着引擎的咆哮大幅倾斜,幸免正面撞上市里的宣传车。

耳熟的尖叫。是从人行道上传来的。以九十千米时速通过的瞬间,看见的大概是——不,肯定是万田。她提着一个相当大的行李箱,旅游刚回来?还有一对撞到万田倒在地上的情侣,大概是大学生。

“啊,‘和佐野’——”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等等,下面往左!”

“什么?”

“是水巷!”

无视红绿灯向左急转,飞越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地面,向右折,突入宽不到两米的后巷,惊险得就算是少年安纳金也会吓尿裤子。

虎领带的毅力真是了不得。跑过了水巷的入口,立即就一百八十度转弯,跟在我们后面冲了进来。

“厉害。”我发自真心地赞叹。看来他是摩托越野的狂热爱好者,不然就是看香港电影看多了。

“要兵分两路了!”

“哈?”

“所以说两路!”荒人指向前方。的确,在前面一点的地方,这条水巷分岔了。一边途中变为生活排水沟流向出流河,另一边左拐两次回到大街上。“你我甩掉追兵!”

“我没摩托怎么跑!”

“用腿跑。”

“……去死混蛋!”

Zephyr急刹车,我的额头撞到荒人的背。几乎同时,后方一百米处,虎领带的Motra被凹凸不平的混凝土绊到,华丽地摔倒了。

“为什么停下啊!”

“马上会来。不要担心。”

“来什么啊!”

——Tact!有人叫道。

“Tact!自行车!”

悠有出现在眼前,只放下一辆银色机器,立即又消失了。我抓住红色手柄按下,弹簧释放,五秒变形,即刻可用。少掌柜多谢!你的技术是最好的!

“蹬!”

抬起前轮,荒人先出发了。看向身后,虎Motra也复活了。不用你说我也会拼命蹬的!

“如何,卓人,我的航空管制?”脑袋旁边垂下的耳机里响起了飨子的声音。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耳机掉了。大小姐的声音对面,还有些微的凉的叫声。“顺利和悠有rendezvous了吧?好,就那样努力给我逃吧!”

“车呢?里面的物证……”

“早就让悠有<em>运走了</em>哟!倒是你,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履历书上被写上绑架前科的危险性!快,给我用力蹬用力蹬!节奏慢下来了哟!——”

……之后计算得出,直到完全看不见虎标志领带为止,我大约消耗了三百五十千卡的能量。

【注释】

未来就在现在——The Hudsucker Proxy,这里是其日文译名《未来は今》

樱庭——樱庭和志

流星雨——比较接近的大概是北宝瓶座ι流星雨

银河巡逻队总部请回答……——设定出自Lens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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