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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Report-02 吉峰

今天,银色休旅车里依然播放着仿佛魔术师会变出鸽子来的乐曲。

悟说曲名叫作〈橄榄项链〉。为什么曲名里头没有鸽子?如果由我来命名,绝对会加进去。好比说〈鸽子与高礼帽的秘密关系〉,怎么样?

「奈奈,今天天气也很好呢。」

开车的悟也一派神清气爽。猫通常一下雨就想睡觉,人类的身体状况也会因为天气而改变吗?

「开车的时候果然要天气好才开心。」

什么嘛,是心情上的问题。人类这么无忧无虑真好。猫的能力值会确实受到天气影响,对野猫来说,更是攸关生死的问题。狩猎的成功机率也会改变。

「在下一个休息站休息吧。」

不同于先前去幸介家,今天一路上极少遇见红绿灯。听说叫作高速公路。基本上只有悟宣告要进去「休息站」时,银色休旅车才会停下来。

悟说这是远行时使用的道路,这次也的确是长途旅行。因为休旅车在昨天早上出发,便一直在高速公路上驱车行驶,晚上住在接受宠物的旅馆。

由于长途跋涉,休旅车内的环境也为了我特别打造过。所以恕我失陪一下。

见我轻巧地从副驾驶座钻向后座,悟问:「怎么啦?」然后瞄了我一眼。

「啊,失礼了。」

是,是。因为我的厕所放在后座的脚踏垫上。悟新买了一个沙子不会撒出去的附盖猫砂盆。

如此一来,我和悟就能坐着这辆银色休旅车到任何地方去。

如果可以一辈子开车旅行就好了。

「奈奈,我们要进入休息站啰。」

OK~!我边挖着沙子边含糊应声。

将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后,悟从后车厢的行李中拿出了饲料盆和饮水盆。他在置于脚踏垫上的饲料盆里倒入干粮,再把宝特瓶里的水注入饮水盆。

「我也去上一下厕所。」

悟匆匆忙忙关上车门,迈步离开。好像很急呢,但他还是优先照料我的饮食,悟真是非常优秀的饲主。

我先喝了水滋润喉咙,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又来了吗?

我略微回头瞥去一眼,疑似夫妻的一对年轻男女贴在车窗外注视着我。两个人都不像话地露出傻笑。

「是猫咪耶——!」

嗯,对啊,我是猫咪,那又怎样?吃着干粮的猫并不稀奇吧?

「哇啊,他在吃东西,好可爱!」

「真可爱呢~」

够了,这对肉麻情侣!你们自己设身处地想想看,如果吃饭的时候有人指着你们大呼小叫,会有什么感想?无法静下心吧?还会食不知味吧!难得今天是鸡胸肉与海鲜汤汁口味。

为什么爱猫人士的眼睛都这么敏锐?每次我休息的时候都会聚集前来,就这方面而言还真是了不起。

如果喂我食物的人是你们,我也会视食物的等级给你们一点好脸色,但给我饲料的是悟喔。让我集中精神在鸡胸肉与海鲜汤汁干粮上吧。让我集中精神啦!

我无视他们品尝干粮后,年轻夫妻似乎是死了心,一边兴奋地吱吱喳喳一边离去。

然而没过多久,我又感受到了非常热切的视线。这个压力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抬起眼,这次是有如秃头海怪的表情骇人大叔紧贴在车窗上。

喵呜!我反射性地向后仰,大叔露出了非常受伤的表情。咦?可是看到一张可怕的脸盯着自己吃饭,一般都会不寒而栗、都会吓一大跳吧?不是我的错吧?

大叔依然一脸深受打击,但还是紧贴在窗户上凝视着我。真是教我浑身不自在……

「难不成您喜欢猫?」

回到车旁的悟向大叔出声。大叔有些手忙脚乱,说:「真是可爱的小猫咪呢。」别用那张脸说小猫咪啦。

「那我失陪了。」大叔急急忙忙打算离开,见状,我的良心不安到达了顶点。

我仰起头「喵」地叫了一声。悟在车窗外笑着颔首。

「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稍微摸摸他?」

「可以吗?」

大叔就像少女一样红了脸颊。我走向悟打开的车门,回应大叔伸出的手,让他摸摸我。就在大叔的脸即将融化变形之际。

「哇——是猫咪耶!」

路过的打扮花稍女子们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好想摸喔!大叔,接下来可以换我们摸吗!?」

吵死了!我对你们一点义务也没有!我露出利牙倒竖毛皮后,女子们于是一边走掉一边大声嚷嚷:「讨厌~他生气了~」

「呿!真想摸摸看呢。」

「算了啦,那种眉毛猫。也称不上可爱嘛。」

你说什么!?听到这种荒谬的无礼批评,我露出了近似目瞪口呆的表情。

「很可爱喔!奈奈很可爱!」

悟慌忙连声安慰。

「你看,毕竟那些女生打扮得很花稍,肯定审美观也有些独特。你就原谅她们吧。」

「哎呀,真的是很可爱的小猫咪呢。他叫作奈奈吗?」

「是的。因为尾巴末端是7的形状。」

没必要还向路人大叔说明名字的由来吧,但悟在这种地方上就是中规中矩。

「莫非这只小猫咪很少让其他人摸他?」

「是啊,他在外面好像很挑对象。」

「这样啊。」大叔更是笑逐颜开,又摸了一会儿后才离去。

「奈奈,真难得,竟然会让路人那么长时间摸你。」

嗯,该怎么说呢,这就像是弥补或赎罪吧?别深入追问了。

休旅车又行驶了好一阵子,我踮脚探向副驾驶座的车窗。——大海耶!

「奈奈喜欢大海呢。」

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附近不邻海,所以截至目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兜风时初次见识到的大海,让我非常喜欢。

不仅闪烁着翠绿色的耀眼光芒,最重要的是,一想到鸡胸肉与海鲜汤汁口味的海鲜全都在那片闪闪发光的碧色海水里,真是太浪漫了。哦,流口水了。

「如果最终又像上次一样一起离开,下次顺路去海边吧。」

哦,那走吧。有机会的话,不晓得能不能捉点海鲜。

看不见大海以后,我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景色已变成了悠哉写意的乡村小镇。银色休旅车宛如豉虫般轻巧地穿梭在大片绿油油的水旱田间。

「啊,你醒了吗?就快到了。」

如悟所言,休旅车不久便停在了一户农家的庭院前。除了重视实用性与面积的造型简陋主屋外,还建有别馆和仓库,庭院前停着小卡车。

我率先走进后座上打开了盖子的笼子。造访陌生人家的时候,有个熟悉的藏身地点比较让人安心。

悟打开后座车门,拎出装有我的笼子。

「宫胁!」

听到有人出来迎接的声音,我从笼子的空隙往外一看,一名身穿田间工作服、头戴草帽的男子朝悟高举着手。

「吉峰,好久不见了!」

悟也朗声回应。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嘛。」

「成天在田里干活的话,身体自然而然会变强壮啊。宫胁瘦了点吧?」

「是吗?不过,毕竟我在都市过着不健康的生活嘛。」

两人朝着主屋迈步前进。

「你知道路吗?」

「嗯,近年来的导航系统很优秀。」

「不过,没想到你真的开车从东京来到这种地方。搭飞机的话更快又便宜啊。走陆地很花钱吧?」

真是明察秋毫。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加油站,还有昨天可供宠物入住的旅馆,在抵达这里之前,悟不晓得打开了几次皮包。

「嗯,可是搭飞机的话,奈奈会被归类为随身行李。货舱好像很暗又有很多噪音,我曾让以前养的那只猫搭过一次飞机,之后他一整天都紧张兮兮。猫又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奈奈也变成那样的话,就太可怜了。」

虽说事后变得紧张兮兮,但悟竟然以为我克服不了小八克服过的事情,真教我难过。比起小八,我应该更有胆识吧,因为我成年之前都在野外打滚讨生活。

先不说我,这种时候还花这么多钱,我还比较担心悟。

走进主屋后,吉峰领着我们进入起居室。悟在房间角落放下笼子,打开盖子。

吉峰在猫笼前蹲下。

「我可以看看奈奈吗?」

「嗯。不过在他习惯环境、自己走出来前,可能要先等一段时间。」

「嗯,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我纳闷地歪过头的那一瞬间,一只粗壮的手臂无预警探进笼子。

呀————————————!?

那只结实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揪住我的后颈,将我拉出笼子外,再直接将我高高举在半空中。

这这这这个野蛮人在做什么!等等,别担心的人是指你吗!?

「很好很好,是只像样的猫。」

这是什么意思!?

「慢慢慢慢着————————————!」

瞠目结舌的悟猛地大步上前捶打吉峰的后背。

「你干什么啊!太突然了吧!」

「不,我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猫。」

吉峰一边说一边用粗壮的手臂将我抱在怀里。我乱踢乱蹬想要逃走,但结实的手臂遭到我的飞踢依然不动如山。

「你在说什么啊!?简直莫名其妙!」

「呃,所以说,像这样揪住猫的时候。」

「不要又拎一次!」

「后脚确实缩了起来的话,这家伙就是猫没错。」

够了,还不放开我!我同时以两脚踢向吉峰的手臂,如鲑鱼般拼命扭动身子挣扎后,逃离了吉峰的手臂。

然后身子一转,华丽着地!再朝着吉峰的方向压低身子后,吉峰「哦哦」地发出赞叹,连连拍手。

「真是只好猫,运动神经无可挑剔,头脑也很聪明。太出色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咦?嗯,还好啦。」

对吧,还好啦。猫都该具备这点能力——啊!

「啊!不对吧!」

哦,真是精彩的同步。我们不愧是连成一气的完美搭档。

「你怎么能突然揪起奈奈的后颈!他会吓到吧!」

「不,因为我前阵子捡到了不是猫的猫啊。奈奈如果也是不是猫的类型,农家养猫的意义也就减半了吧,所以我才会确认一下。」

正当我没好气地左右甩动尾巴时,某个不识趣的家伙竟然凑近把玩。

我恶狠狠回过头,是只茶褐色的虎斑小公猫。不知是何时又从何处冒出来的,兴奋地在我的钩状尾巴四周打转。……真烦。

吉峰倏地伸长手,捉住小猫的后颈将他拎起来。小猫的脚无力地往下垂。

「你看?他不是猫吧?」

的确,好像欠缺了猫与生俱来的能力。也就是捉不到老鼠的猫,跟小八一样。即使加以训练后多少能够提升能力,但要成为我这种等级的猎人,还是有点困难吧?哼哼。

「哇啊,他还只是一只小猫咪,你太粗鲁了吧……」

悟对着小猫紧张地不停摆动手指,吉峰将小猫轻举到他眼前。

「不嫌弃的话,要摸摸看吗?」

「乐意之至!」

……这么说来,悟也是无药可救的猫奴。你就去讨好小猫吧,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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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中时的同年级生宫胁悟久违地寄来简讯。

碰巧自己也正心想,不晓得宫胁最近过得如何。

近况报告很简单,内容主要是则请托。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但你愿意收养我的猫吗?』

他说是自己非常宝贝的爱猫,但因为身不由己的苦衷无法再饲养,正在寻找饲主。

文章中宫胁不顾己身的处境,反倒殷切地描述猫的困境,由此可知两件事。

一是这个爱猫的朋友再次养了一只宝贝爱猫,二是他再次不得不与爱猫分开。

吉峰大吾本人不喜欢猫,但也不讨厌猫。家里有猫的话,他会逗弄,也会照顾,但并未喜爱到主动想养猫。不过,就算猫替换成了狗或小鸟也一样。

但是,在农家养猫绝对是有利无害。农家总伴随着鼠害,猫之于老鼠,确实能起到一定的驱除作用。

于是他写了回复。

对我来说猫就是猫,饲养的方式无法像你一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收养。没有其他人能拜托的话,就来找我吧。当然,我会尽到饲主的义务,这点你可以放心。

宫胁回信说了谢谢。但由于已经有人先答应了他,他会先去那里看看,没能定下来的话,再来拜托吉峰。

过了大约一个月后,宫胁再度捎来讯息问:「我可以带猫先去见一面吗?」

这段期间里捡到小猫只是偶然。

「我开着小卡车行驶在国道上时,发现他就像破烂抹布一样倒在路边。见死不救的话也让人良心不安……」

「是吗……」

宫胁对爬上自己大腿的茶色虎斑小公猫完全没有抵抗力。在爱猫人士心目中,小猫似乎又特别可爱。

「真亏你能养活这么小的猫咪。应该很困难吧?」

「嗯,我也问了兽医很多问题。问问左邻右舍,也有人家里养猫,所以指导员到处都有。」

但因为地处乡间,每户人家的饲养方式都偏向随心所欲。

「他开始可以吃猫食以后,一下子轻松多了。」

「没想到吉峰会拿着奶瓶喂小猫喝牛奶。」

八成想象了那个画面,宫胁轻声噗哧一笑。

「你运气真好,被温柔的饲主捡到。」

「我才不温柔。我还以为养他的话,至少可以帮我抓到一只老鼠,却不是像样的猫,真教我大失所望。」

「那么,他也恢复健康了,你要再把他丢掉吗?」

宫胁揶揄地问,吉峰板起脸孔撇过头去。宫胁也不再穷追猛打,逗弄大腿上的小猫。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在意奈奈是不是像样的猫。」

「如果养了两只猫,两只都不像样,就白白浪费饲料钱了。」

「但就算奈奈的脚会往下垂,你也不会拒绝收养他吧。」

「我怎能那么狠心对待为了猫,特地大老远从东京走陆地来这里的客人。」

是,是,宫胁完全不当一回事地敷衍应声。

「对了,小猫叫什么名字?」

「茶虎。」

「……真没创意耶。」

「是吗?」

向养猫的邻居询问如何养猫后,对方就说:「茶色虎斑猫吗?那就叫他茶虎吧。」对方信誓旦旦地说茶色虎斑猫就该叫茶虎,他便直接借用了这个名字。

「因为《子猫物语》(注)上映以后,茶色虎斑猫就叫茶虎,变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啊。」

译注:一九八六年上映的日本电影,由畑正宪导演。讲述一只名为茶虎的茶色虎斑小猫的成长过程。

「我才不管那种养猫专用的不成文规定。」

名字似乎真的很没创意的茶虎也分辨得出爱猫人士吧,已在宫胁大腿上彻底放松歇息。

「真怀念,我以前养的猫也像这样。」

宫胁不曾在吉峰面前说过「以前养的猫」的名字。但是,他并非是刻意对吉峰这么说。

只是因为一旦说出那个名字,宫胁的心就会被思念和寂寞压垮吧。

连他这个不懂养猫不成文规定的门外汉,也在当时就懂得这一点。

吉峰在二年级的春天,转进后来成为毕业母校的国中。

「这位是吉峰大吾同学,从今天起就是大家的同学了。」

级任导师很年轻,是听说大学时曾当选某某小姐的美人,但吉峰打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对她感到棘手。

例如聆听办理转学的说明时,她便分外积极地想拉近彼此距离,这点让人大感吃不消。本人心目中多半有着理想的教师形象吧,但吉峰没有义务配合她。

他竭力忽视她那令人吃不消的热情,但此时很快地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吉峰同学的父母工作都非常忙碌,因此搬到奶奶家住,才会从东京转学来这里。能够体谅父母、忍耐寂寞,吉峰同学真是了不起。大家要好好跟他相处喔。」

怪不得,莫名的亲切是源自一厢情愿的同情。吉峰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连人生经历尚浅的国中生,也明白这在转学生介绍中属于最糟的那一种。

「吉峰同学,向大家打招呼吧。」

「那个。」

吉峰转身面向级任导师。

「老师为什么要擅自说出我家的事情?我并没有拜托你告诉大家吧。」

教室内一阵哗然,美女班导的笑脸上出现了明显心慌的僵硬。

「咦?我这是为了吉峰同学好……」

「但我反而觉得很尴尬。我不希望同学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才接近我。」

级任导师一径在嘴里低声嘟哝「可是」、「因为」,这下子无法期望今后有乐观的发展了。吉峰重新转向班上同学。

「我叫吉峰大吾。家里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请大家就跟面对普通人一样,以后请多关照。」

教室内一片鸦雀无声。看来一开头就吓到大家了。

「好过分。」

级任导师话声哽咽地说:

「老师是希望吉峰同学不要感到寂寞……」

「我的座位在哪里?」

他决定先问该知道的事情,然而这个提问成了导火线,级任导师「哇」地放声大哭,顺势在班会结束钟声响起的同时冲出教室。因此也没告诉他座位。

「你就坐没人的位置吧。」

边说边指向后头空位的是宫胁。

第一堂课结束后,在显然都畏惧地站得远远的班上同学注视下,宫胁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他。

「下一堂课要去其他教室上。你不知道在哪里吧?一起走吧。」

科目是理化。吉峰带了教科书和笔记,在他的邀请下离开座位。

「那个。」

吉峰边走边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

「你是因为在意老师说的话,才对我这么亲切吗?」

「不,完全不是。」

宫胁想也不想地回答。

「不过我倒是心想,两个人都很幼稚。」

两个人……

「也包括我喔?」

「那个老师一遇到家庭情况特殊的学生,就会特别想温柔对待他们。虽然她没有恶意。」

对于宫胁说的老师想温柔对待学生并没有恶意,吉峰觉得两人意见一致。

「我也是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她就向大家宣扬了我家的事情,所以我懂你的心情。父母在我小学的时候出车祸过世了,现在是和阿姨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这种事不会想特地昭告全班同学吧。」

他若无其事说出的事实,远比吉峰的情况还要沉重。如此说来,他应该遭受到了比吉峰还要教人不耐烦的亲切对待。

「可是,每次都抱怨也无济于事。充耳不闻就好了,快点长大吧。」

明明才国二,你未免太豁达了吧?吉峰心想,但宫胁说的很有道理,所以他按捺住没有反驳。

不过——宫胁咧嘴笑了起来。

「老实说,真是出了口怨气。我入学的时候,其实也很想象吉峰那样回嘴。」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当下,他还不知道宫胁的名字。

「宫胁悟。请多指教啦。」

我们好好相处吧——即便没有说出口,两人的友谊也已然成立。

尽管一开始就让班上同学和级任导师惊惧不已,但与宫胁成为朋友以后,情况便改善许多。

宫胁活泼开朗,朋友众多,只要与他待在一起,自然而然就能融入班级。吉峰本不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又因为天生的体格和严肃表情,容易让人与他保持距离,如果没有宫胁,他说不定永远都是独行侠。

午餐时间,他也在宫胁的邀请下和几个班上同学一起吃。他不擅长热络地加入聊天行列,向来是默默倾听。纵然只是听着,却也相当开心。

眼见便当的量不太够,吉峰起身想去福利社买面包时,宫胁叫住了他。

「喂,吉峰!你要去哪里?」

「福利社。我想买面包。」

「你满脑子都是面包吗!你刚刚完全无视跟你搭话的人耶。」

听到调侃,「啊,抱歉。」吉峰抓了抓头,大家哄然大笑。

「我可以离开了吗?」

他重新征求同意后,向他搭话的同学也苦笑着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从小学起,联络簿上的评语经常是「做事我行我素」。他常常因为自己一个人突然展开行动,招来不必要的误解,但多亏了宫胁像刚才那样满不在乎地出言调侃,他也不至于在同学中显得太过突兀。

宫胁好像也巧言安抚了内心受创的级任导师。不知他是如何收拾了这个残局,某天,级任导师突然在走廊上叫住他,眼泛泪光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喔,老师没能理解吉峰同学寂寞的心情。」

看来是宫胁向她灌输了一些道理,而且也与她心目中理想的教师形象巧妙地达成平衡。总觉得产生了非常严重的误解,但吉峰也懒得说明,决定遵守「快点长大吧」这句箴言,简短应道:「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老师今后会绝口不提吉峰同学家里的事情,你放心吧。」

至于疑似让老师产生了严重误解的家庭情况是什么,只有宫胁晓得。

「我家是双薪家庭,父母都太过喜欢自己的工作了。」

父亲在国内的大规模电机工厂从事开发工作,母亲在外商公司上班。两人极少同时在家,吉峰也经常一连好几天没见到父母一面。

「两人从今年春天起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好像到了懒得顾及家庭的地步。对于我也不例外。」

两人开始半互相推卸照顾儿子的责任,住家也因为两人埋头工作,眼看着越来越脏乱。

「所以在他们工作不那么忙碌前,先由爸爸那边的奶奶照顾我。」

「是吗?你很寂寞吧。」

「和朋友分开是有点寂寞。」

与父母分开倒是还好。况且三人住在一起时,原本就没常常见面到会觉得寂寞。

「而且放长假的时候,他们总是将我托给奶奶照顾,我也喜欢奶奶家。情况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所以老师那么大张旗鼓地说明,我也很困扰。」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如果像级任导师那样特别同情他,他只觉得尴尬。因为这世上还有其他小孩的遭遇更加悲惨。——譬如宫胁。

父母在小学时就亡故,应该足以令人生从此黯淡无光,但宫胁总是开朗得让人完全忘了有这回事。

「喂,喂,吉峰。」

班上男同学出声呼唤,对话就此中断。

「你对柔道社有兴趣吗?」

「没有。」

立即回答后,班上同学失望地垂下肩膀,但仍是以让他加入正规成员为诱饵,死缠烂打了好一会儿,追问:「怎么样?有兴趣了吗?」吉峰诚实回答:「没有。」同学于是死心离开。

由于体型魁梧,运动社团的招揽始终络绎不绝,但是吉峰一一回绝。

「你对参加社团没有兴趣吗?」

宫胁问,吉峰答:「对运动没什么兴趣。」他有体力,但如果要遵照规则运动身体,他既不拿手又觉得拘束。

「运动社团以外的话呢?」

「如果有园艺社,倒是可以考虑加入。」

奶奶家务农,由于从小亲近农业,他也喜欢把玩泥土。爷爷数年前过世了,但奶奶现在仍会一点一点维护田地,所以他在家里也会帮忙农田的工作。

「校园角落有座温室,不晓得还有没有在使用。」

吉峰从转进来时就非常好奇。说不定能够进行温室栽培。

「我也不晓得,没有留意过。你有兴趣吗?」

「因为奶奶的田都是露地,我没在温室里帮过忙。」

「你真的很喜欢耶。」

吉峰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一段时间过后,宫胁却又重新提起。

「关于园艺社,听说几年前没了社员以后就停摆了。但如果有兴趣的话,就算只有两名社员,理科老师也愿意担任顾问,也可以使用温室喔。」

吉峰对两件事感到惊讶,一是宫胁特意调查了这些事,二是宫胁好像也把自己算在社团成员里。

「你也要参加吗?」

「我也没有参加社团,吉峰要加入的话,我觉得加入也不错。」

「可是,你对园艺没有兴趣吧?」

「与其说没兴趣,更算是无缘接触吧。因为我完全没有认识的人从事农业。」

「哦?祖父或祖母也完全没有吗?」

真是纯粹的都市小孩呢。吉峰表示感佩后,宫胁摆了摆手。

「不是的。是因为我已经去世的父母很少与亲戚来往。母亲那边的祖父母在我妈还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那边则是好像感情不太好。我甚至在父母的丧礼上才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当时也几乎没有说到话。」

所以才会由阿姨领养他吗?吉峰暗暗了然。一般父母亡故的话,会住在还健在的祖父母家吧。由单身的女性领养相当奇特。

「我觉得有机会的话必须体验看看,否则一辈子都不会了解吧。」

紧接着宫胁又笑道:「而且我一直很向往龙猫里的场景。」

就这样,两人一起加入园艺社,吉峰也开始邀请宫胁到奶奶家玩,说:「觉得农家很稀奇的话,那就过来玩吧。」宫胁家位在乡间小镇的中心地带,少有机会前往大片田地广阔延伸的地区。奶奶家坐落在勉强可以算入那间国中学区的边缘地带,再往东移动三百公尺的话,吉峰可能就要就读村立国中了,因此奶奶家附近的景色与学校周边大相径庭。

宫胁的阿姨忙于工作,他总是带着钥匙自己回家开门,所以日渐频繁地前往吉峰家玩耍,偶尔周末也会留下来过夜。

「还请你跟这孩子好好相处。」

孙子的朋友来访时,这世间的长辈总是一开口就先拜托这件事。

「他在学校跟大家处得还好吗?没有被欺负吧?」

「您放心吧,我觉得吉峰同学被欺负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你什么意思?吉峰用手肘戳戳宫胁。你明明懂我的意思。宫胁也反戳回来。

奶奶始终担心孙子能否在新国中交到朋友,见到他带宫胁回来玩,高兴得眉开眼笑。称呼也很快从「宫胁同学」改为「小悟」。

「要不要奶奶买些你能和小悟一起玩的电视机游戏呀?」

奶奶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宫胁来玩的时候,总是帮忙水旱田的工作,担心他可能觉得无聊。

「我已经有了,宫胁也有啊。」

「可是,不需要再有其他玩具吗?」

「你不用担心啦。」

由于没有务农的亲戚,宫胁将农地劳动等田园工作视为一种休闲娱乐,十分乐在其中。

「我们在学校也一起参加了园艺社,我想他很喜欢种田喔。」

「是吗?」

那就好。奶奶似乎也信服了。

「总之,你能在这边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这下子奶奶就放心了。」

不只当时,奶奶每次一有机会就不断重复这句话。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安心。

在奶奶眼里,我还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吗?吉峰有些难为情。

因是孙子的朋友,再加上宫胁个性随和,奶奶相当疼爱他,宫胁也非常亲近奶奶。

「真好,我也好想要有这种奶奶。」

宫胁与亲生祖父母不相往来,好像觉得与长辈相处很新鲜。

「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的话,就当作是自己奶奶家,尽管过来玩吧。」

吉峰非常高兴奶奶对宫胁这么说。他几乎不曾经历过自己的家人欢迎自己的朋友这种情况。在东京,吉峰也是带着钥匙自己回家开门的小孩,父母全然不了解儿子的交友状况。朋友来玩的时候,家里往往只有吉峰一个人。

因为没有父母会唠叨啰嗦,朋友经常来玩,有时甚至还会羡慕吉峰,但吉峰反而更加羡慕肚子正好有些饿了时、母亲会端来点心的朋友家。

当朋友的母亲端出形状不漂亮的手作点心时,听到朋友闷闷不乐地说:「我一说会带朋友回来,我妈就莫名干劲十足。」吉峰还觉得这是奢侈的烦恼。吉峰的母亲甚至不曾为他准备过零食,只是每天将零用钱放在桌上。还订定了自家规则,金额较多的时候就自己买晚餐解决。

偶尔称赞他,也必定是那一句:「大吾是不用费心的乖孩子,真是帮了大忙。」如此一来,他也无法因为父母放任自己不管就自暴自弃。他体认到在父母眼里,自己的价值就是不用费心,所以不敢去赌倘若自己抛下了这唯一的价值,会有什么后果。

「真羡慕吉峰的奶奶这么温柔。」

所以,吉峰一次也不曾对羡慕自己奶奶的宫胁说过半句刻薄的反驳。因为他知道宫胁面对阿姨总是拘谨客气,也没有其他可以撒娇的亲人。

「随时欢迎你过来玩。而且奶奶也很喜欢宫胁。」

如此说完,宫胁每次都开心地点一点头。

下午,还在上课,吉峰感到酷热地不经意看向校园,发现地面慢慢升起一波波热浪。

当时是预告天气会超过摄氏三十度也不奇怪的季节。

吉峰猛然惊觉地站起身。「怎么了?怎么了?」老师和班上同学一阵喧哗。

「吉峰,你怎么突然站起来?」

面对老师的斥责,吉峰回道:「没什么。」然后准备走出教室。

「站住—————————!」

在班上这种时候出面制止,也成了宫胁的工作。

「怎么可能没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喂!」

结果追到教室外头的不是老师,是宫胁。

「你又怎么了!」

「温室。我早上忘记打开通风口了。气温升到这么高的话,会被蒸熟的。」

温室里除了番茄,还种有其他几种蔬菜,同时也照顾着顾问的兴趣兰花。番茄怕雨,在有屋顶的环境底下栽培最为合适,但这里气候温暖,夏季气温太高的话可就大事不妙。

「等到下课时间再去就好了吧!反正只剩三十分钟左右。」

「可是现在是最热的时候,要散热的话越快越好。」

「至少先谎称要上厕所再冲出来吧!要是社团活动被禁止,我可不管喔!」

「那你跟老师说一声吧。」

唉,真是的!宫胁叹了口气回到教室。

「吉峰好像遭到了游击队的攻击!」

听到宫胁的报告,整间教室轰然噪动。人都该有幽默机智的朋友。

就这样,尽管偶尔让课堂陷入混乱,但两人成功在放暑假前采收了番茄等新鲜翠绿的蔬菜,也直到最后都没有蒸熟顾问的兰花。

与宫胁及顾问一起分蔬菜时,吉峰多要了一些番茄。因为奶奶露地种的番茄遭到了连绵的梅雨摧残,收成差强人意。

「你多拿一点吧。我们家才两个人,也不需要这么多。」

见宫胁不停将番茄塞给他,吉峰噗哧失笑。吉峰家也是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是长者。宫胁也反驳:「可是我和吉峰比起来,吉峰食量比较大啊。」

「而且你是想给奶奶吃好吃的,才选择种番茄吧。」

参加了一学期的社团活动,宫胁的知识也增进不少,似乎也看穿了吉峰种温室番茄,是为了当作奶奶露地番茄的后备。吉峰感激地从宫胁那一份多拿了三、四颗。

「放暑假后,我头一个星期会回家。」

开门见山直说后,宫胁也立即意会。

「我知道了。那段时间由我照顾温室吧。」

第一批采收结束了,但温室里还有蔬菜等着收成。

「你转来这里以后,还是第一次回家呢。希望你有个愉快的假期。」

宫胁清楚内情,才没有不经大脑就说:「太好了呢。」父母不可能为了儿子请假,只是基本上还是得偶尔见面,吉峰才会回去。

「是啊,也能见到那边的朋友。」

充其量只有这件事可期待。

就算是虚与委蛇,至少将公司夏季假期的其中一天献给孩子如何?但一思及此,吉峰瞬间就会失去回家的力气,因此别开了目光不去理会这个课题。

「吉峰不在的时候,番茄如果成熟了,我再替你送到奶奶家去。」

「麻烦你了。」

奶奶一路颠簸地开着小型货车载吉峰到机场,他再搭着飞机回到东京住家。

抵达羽田机场时,没有半个人来接他。以前放长假寄住在奶奶家,回到东京的时候也一向都是如此。

东京住家是郊区住宅社区里的公寓大厦,搭机场巴士可以直达此地。一整个学期都在奶奶家度过后,吉峰益发觉得狭隘。

从回家第一天起,他随即回到带钥匙自己开门的状态,和转学前的朋友玩了几天。只有深夜从公司回来,或是早晨上班前,吉峰才会短暂见到父母。

两人依旧诸事繁忙,父亲和母亲正眼也不瞧家人一眼。

吉峰回家后过了三天左右,父母不约而同早早返家。母亲还难得地下厨煮饭,一家人围着餐桌就坐。

吃完饭后,更难得的是母亲竟然泡茶。今天到底吹了什么风?吉峰只是感到不知所措。

父亲隔着餐桌坐在对面,一脸凝重地开口。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母亲也坐在父亲身旁。——看这气氛,绝对不是愉快的话题。

「其实爸爸和妈妈决定离婚了。」

啊,果然。

他早在想这天迟早会到来,因为两人都太过喜欢自己的工作了。

「大吾想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

听到这个问题,又看见等着自己答复的父母的表情——再也无法掩饰的事实铁铮铮摆在眼前。

父母屏着气息,等待着自己未被选上,而非被选上。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如此诚实呢?不论选了哪一边,他们肯定都不会不愿意,也会尽到监护人该尽的义务吧。

但可以的话,希望儿子是选对方,而不是自己。在凝视着儿子的眼神中,深处飘荡着这样隐隐的期待。

「……对不起。」

吉峰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无法马上做出决定,想先考虑一阵子。」

父母显然松了一口大气。想必是因为重担没有立即落到自己身上。

「我可以明天回奶奶家吗?」

被迫认清自己不论之于哪一方都是重担,他实在不晓得今后该带着什么表情和父母生活。

当然两人都没有挽留他,隔天他搭上中午过后的飞机。航空公司会确实照料孩童搭机时的安全,所以父母不来送行也能放一百个心,更是不胜感激。

奶奶来到机场接他,又一路颠簸地开着小型货车返家。

「爸爸和妈妈说要离婚。」

是嘛。奶奶应道。

「我该跟哪一边比较好?」

「不管跟谁都一样,大吾只要留在奶奶家就好了。」

偌大的硬块倏地梗在喉咙。

「大吾也在这里交到了好朋友,没事的,没事的。」

啊,原来是这样。吉峰事到如今才发觉。

你能在这边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这下子奶奶就放心了——奶奶好几次都像在确认安心般如此轻喃。

打从一开始代父母照顾孙子,奶奶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喉咙里的硬块越变越大,到家的时候甚至让他感到刺痛。

「我去学校。」

他一回到家就换上学校制服。暑假期间,即使穿便服也不能进入校园。

「等时间晚一点再出门吧。现在日头正热哪。」

「我很担心温室。」

他不理会劝阻的奶奶,蹬上脚踏车奔往国中。用力踩下踏板的期间,喉咙的硬块也一点一点削减,落到了胃的底部。

宫胁的脚踏车停在脚踏车停车场里。

走到温室,只见他一个人倒也乐在其中地摘着番茄和小黄瓜。

「嗨。」

吉峰在入口小声打招呼后,宫胁发出了尖锐的大叫声。

「咦咦!?你不是再过几天才会回来吗?」

「嗯,发生了一点事情。」

在洗手区清洗了采收的蔬菜后,吉峰在校舍的背阴处说明了早归的理由。眼角余光中可以看见棒球社在翻滚着热浪的校园里打球,这么热的天气还能动来动去,真教他肃然起敬。

「我一直以为把我托给奶奶照顾,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也习惯了父母从小就把我丢着不管。」

所以转学的时候,他才会对级任导师的夸大其辞感到不快。当时他心想这种事情稀松平常,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这果然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吧。就算是双薪家庭,一般也不会因为懒得照顾小孩,就让他转学到乡下。」

这是异常到级任导师会小题大作地表示同情的事情。

「原来根本是为了离婚做准备嘛。我早该发现了,真是有够笨。」

目前为止始终寡言地颔首的宫胁第一次反驳。

「不对吧?你只是一直不去想而已。」

偌大的硬块倏地梗在喉咙。——笨蛋,别说了。

他好不容易才一边骑脚踏车一边削减第一颗硬块,将它吞了下去。别再来一次。

截至目前,他一直刻意不去思考。但如今不去思考也无可挽回的现实笼罩而来,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的思绪开始在脑海里盘旋萦绕。

「大吾是不用费心的乖孩子,真是帮了大忙」——那假使他是必须费心的坏孩子,结果又会如何?

从小他就知道父母过于喜欢自己的工作,也知道他们对自己几乎是漠不关心。所以才想尽可能当一个不用他们费心、不用他们照顾的孩子。

即使秉着感受不到父母爱情这种孩子气的理由惹事生非、胡作非为,他也不觉得父母会理睬自己,最重要的是自己不会开心。就算主动破坏家里的气氛,也只对最常待在家里的自己没有好处。

只要当个不用费心的孩子,起码父母不会不开心,家里的气氛也不会变糟。总是不得不留在家里等待的吉峰也能自在呼吸。

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也不会有半个人不高兴。——可是,难道是因为他优先注重眼前的安逸,事情才会演变到这一步吗?

有句俗语说「孩子可比两爪钉」,不用费心的孩子每天都能过得平静祥和,但相对地关键的时候,却无法成为两爪钉。

也许秉着感受不到父母爱情这种孩子气的理由,惹事生非、胡作非为的孩子,现在这种时候反而能成为两爪钉吗?

——不行。

吉峰用力摇头,停止胡思乱想。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只会让第二颗硬块更是膨胀。况且现在已经相当巨大了。

「不过。」

他挤出声音,压下还想奔驰的思考。

「父母离婚也是常有的事嘛。」

他试图语调轻快地说,语尾却有些颤抖。宫胁发现了吗?

「像宫胁比我还要悲惨。」

「这种事不该拿来和人比较吧。」

宫胁的声音像在对他循循善诱。

「我的父母确实不在人世了,但我还是觉得吉峰很可怜啊。——我觉得吉峰比较可怜。」

「可是,我还有奶奶啊。」

「可是,我过世的父母一次也不曾觉得我是负担。」

吉峰再也无法辩驳,喉咙里的硬块终于溃决。

我很可怜。我很可怜。我很可怜。

虽然这世上比我还可怜的人到处都是,但父母都隐隐期待别选择他们的我,也跟常人一样可怜。

比我还要悲惨的宫胁都说我很可怜了,我应该可以认为自己很可怜。

听到离婚的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哭。

呜咽终于平息下来时,宫胁朝他递出番茄:「要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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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瞄向吉峰。

我走出了笼子。因为悟说:「等你冷静下来就出来吧。」一直不肯替我关上猫笼的盖子,盖子打开的话,有着茶虎这个土气名字的茶色虎斑小猫又会闯进来,教人郁闷得受不了。

喂,茶虎,你的饲主好像也被父母抛弃了喔。——但茶虎正入迷地与老鼠玩具嬉戏,根本没在听。哈哈,不晓得你什么时候会对那只假老鼠感到空虚呢。

话说回来,真不该以为能与这只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猫正常对话。现在正是吃饱喝足跳来跳去后、便没电般随处倒头就睡的年纪。

还在说话的时候,只要风一把窗帘下摆吹得摇摇晃晃,就会抛下所有一切扑向窗帘。——我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也这么愚蠢吗?我想应该还是不太一样吧。不过,精神上的发育本来就有个体差异。与我这样稀世聪明的猫相比,他太可怜了。

吉峰说茶虎总是趁他一不留神就四处乱跑,考虑到这一点,他猜茶虎在一起出生的兄弟姐妹中反应最为迟钝,母猫改变居所时,茶虎应该是没能跟上行进速度,就这么被抛在原地。

这在猫的世界里时有耳闻。不好养育或太过迟钝的小猫很容易被抛弃。因为不论怎么努力,一只母猫能挤出的乳量终归有限,母猫都讨厌有可能会白白浪费乳汁的孱弱小猫。

与我同胎的兄弟姐妹中也有这样的孩子。存在感很薄弱,偶尔甚至不晓得他到底在不在,恍然回神时,已经如同一开始就不存在般消失了踪影。

以出生一个月来说,茶虎的体型偏小,其实原本是养不大的猫吧。吉峰很用心照顾他,通常无论怎么照料这种生命力低落的个体,都是徒劳无功。

尽管是初次见面就揪起人家后颈的粗鲁家伙,但他没有对偶然救下的麻烦小猫见死不救,吉峰肯定是心地善良的人。

明明体格壮硕又孔武有力,要养育他应该很简单,但人类有时候仍会遭到遗弃。真是教人有些感伤。如果是猫,会最优先养育这样的孩子。

那么,先不说这件事了。

原本应该养不大,吉峰却让你活了下来,你应该向他报恩吧?对,没错,我就是在对你说话。

茶虎仅一瞬间做出了侧耳倾听的动作,但似乎还是不明白,开始玩起我的尾巴。唔,必须再降低对话水平才行吗?

喂,你喜欢吉峰吗?

这次似乎听懂了。茶虎一边咬着我的尾巴一边点头。这个小家伙,有点痛耶。我迅速将尾巴往上抬。

喜欢吉峰的话,你不想让吉峰感到开心吗?

茶虎学不乖地又抱住我的尾巴咬啊咬。都说很痛了。我抬!

吉峰好像希望猫可以捉老鼠喔。你如果成了一只能够捉到老鼠的出色猫咪,吉峰一定会很开心吧。

茶虎停止了咬咬咬。看来是产生了兴趣。

不过,现在的你还办不到。连一点边也没沾到。你这副样子别说是老鼠了,连要捉到蜥蜴也是异想天开。所以呢。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狩猎的基础,怎么样?不光是狩猎,我也会训练你,让你和猫打架时不会输。你如果每次打架都打输,吉峰也会担心吧。

这般耗费苦心地浅白讲解后,茶虎似乎总算听明白了。他端正坐姿,向我讨教。很好很好,在猫的世界里就该注重礼节。

我开始教导茶虎狩猎的初步动作时,悟开心地轻叫一声。

「啊!吉峰,你看。他们开始一起玩了。」

「不是在打架吗?」

「才不是,奈奈有手下留情喔。」

我们不是在玩,是上课喔。算啦,也罢。

「他们如果照现在这样相处融洽的话,也许能请吉峰收养奈奈呢。」

嗯,反正我做着自己的事,你们也别在意我们,继续聊天吧。

悟望着在我的指导下扑向老鼠玩具的茶虎,眯起双眼。

「乖巧文静这一点也像极了我以前养的猫呢。」

就是说啊。这家伙在该隐藏气息的时候,尾巴太过强调自己的存在了。和我不一样,柔软伸直的尾巴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甩来甩去,简直就像敲锣打鼓又奇装异服的街头广告人在打猎。压低身子累积能量时的姿势也太高了。

「奈奈呢?」

「我是在奈奈成年后才捡到他,所以不晓得他小猫时的情况。唯独这一点我现在还是深感遗憾,当时一定很可爱吧。」

正是如此。说到我还是小猫时的可爱程度,连路人也争先恐后向我进贡食物呢。甚至还有人一看到我,就连忙冲进便利商店买贡品献给我,虽然是自己夸自己。

「说到这个。」

吉峰以忽然想起的口吻问:

「你后来有再见到以前养的那只猫吗?」

「很遗憾,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我高中的时候过世了。」

这样啊。吉峰回答,声音流露出真诚的哀悼。

「当时要是可以见到面就好了。抱歉。」

「别这么说,我才要向你道歉……我真的很感谢吉峰。我绝对不想让阿姨知道事实。」

啊哟,悟,你国中的时候又干了什么蠢事吗?

我吩咐茶虎自习刚才教过的步骤,竖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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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顺利办了离婚,吉峰的亲权由父亲取得。因为吉峰希望与奶奶住在一起。也意想不到地避免了更改姓氏的不便。

父母就像得到了解脱般,各自前往国外工作,似乎都过得很好。吉峰也仿佛从一开始就与奶奶住在一起般,非常适应与奶奶相依为命的生活。

一年过去了,国中三年级的第一学期有校外教学,地点在福冈。

因为听说过宫胁是在校外教学期间,父母出了车祸双双亡故,吉峰才会留意到宫胁的异样。

宫胁从出发的时候起就一脸郁郁寡欢。第一天在福冈市内自由活动时,宫胁在向来一起行动的小团体中也沉默寡言。

吉峰相当担心,宫胁是回想起从前而意志消沉吗?但其他朋友也在,他迟迟没有机会表示关心。

吃完晚餐,在饭店的纪念品区闲逛时,总算有机会两人单独交谈。

「你没事吧?」

宫胁露出了愁眉不展的表情,抬头瞄向吉峰后,又垂下眼帘,接着心灰意冷地低声说:「我在想现在能不能去小仓。」

从博多车站搭新干线过去的话,应该只要二十分钟就到了。论到不到得了,当然到得了。但是,前提是现在不是校外教学期间的话。

为了监督学生不要失了分寸,老师们布下了牢不可破的监视网。行程表也是以分为单位安排,一旦登记住房进了饭店,便全面禁止学生外出。始终有一名老师负责在玄关大门那里站岗。

如果想溜出饭店晚上在外游荡,听说还有可能被强制遣送回家。

一般想来,答案都是「不行」。但是,宫胁一向听话又乖巧懂事,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出这种要求。

「为什么?」

吉峰询问后,宫胁依然愁眉苦脸地回答:

「我的远房亲戚住在小仓。就是收养我以前养的猫的人。」

是他父母还在世时养的猫。父母亡故后,由阿姨领养他时,他只能送走猫,最后由小仓的亲戚收养。

「我阿姨很忙,我根本开不了口要她带我去小仓见猫咪……我本来还想,能不能趁白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想办法溜出去。」

自由活动时间只有一小时,而且活动范围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要稍微想走出活动范围,老师就会立即质问:「你们想去哪里?」

「你这么想见那只猫吗?」

于是,宫胁以勉为其难挤出般的声音答道:

「他是我的家人。」

原来如此。吉峰双臂环抱胸前。吉峰不曾养过宠物,对于猫这种动物也没有偏好。

但是,对宫胁而言,那是只曾与父母一同疼爱的猫,是在父母离开人世前,共有幸福时光的最后的家人。理论上吉峰可以明白。

那么。

不过是只猫,但又不仅仅是猫。有可能为了朋友心目中可说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只猫,就溜出管理之严格媲美军队的校外教学吗?——当然是「有」。

「走吧。」

吉峰说完,宫胁反倒退缩。「可是……」

「距离熄灯还有三小时。你知道亲戚的地址吧?」

一问之下,就在小仓车站旁不远处的公寓。

「只要放弃洗澡,时间就非常充裕。而且还有旅行期间的零用钱。」

往返小仓的话,应该会花掉几千圆。

「别告诉同组的同学了,否则形迹败露的时候,他们也会有连带责任。洗澡的时候跟他们说我们会晚点进去,叫他们先去洗,然后我们再溜出去。」

「要去的话,我一个人去吧。我不想连累其他人。」

「别这么见外了。」

吉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闭上嘴巴。「谢谢你。」宫胁又像哭又像笑地低声说。

校外教学禁止携带便服,因此服装只有制服和睡衣两种。两人的睡衣都是运动服,于是决定穿运动服溜出去。总比制服不显眼一点。

轮到他们这一组进浴池洗澡时,两人佯装还要花点时间做准备,请同寝室的同学先去浴池。

等了三分钟后,走出房间。正门玄关有老师守着,从一开始就不考虑这条路径,两人走向已先试过的紧急逃生出口。防火门门把上套着安全塑胶盖,一旦拆开便看得出来。如果有人发现塑胶盖被拆掉了,老师会马上开始点名吧。

「怎么办?老师他们巡逻的时候一定会检查这里。」

「往上面。」吉峰拉过满脸愁容的宫胁一起搭进电梯。

「如果拆掉其他楼层的塑胶盖,就不晓得是谁做的了吧。」

为了隔开喧嚣吵闹的学生,学生的房间都集中在一起。如果是拆掉一般客人进住楼层的塑胶盖,就不会立即被发现。

五楼以上都是客房楼层,据悉校外教学的学生都住在五、六、七楼。在八楼走出电梯后,四下悄然无声到教人吃惊,原来这间饭店如此安静吗?

「好,走吧。」

拆掉安全塑胶盖,打开厚重的防火门,铺着亚麻地板的简朴楼梯往上下延伸。两人冲下楼梯。

跑到一楼,走出楼梯间,看起来与工作人员用的出入口相连。两人一脸行若无事地打算就这样走出饭店时,有人叫住了他们。「喂!」

心头一惊转过身,是饭店的工作人员。

「你们该不会是校外教学的学生吧?」

吉峰在心里咂嘴。看样子是学校也拜托过工作人员,留意有无学生偷跑出去。

「并不是!」

吉峰瞬间回答。然后无视工作人员,准备走向外头。

「等一下!」

工作人员却追了上来。

「快跑!」

吉峰拔腿就跑,宫胁也紧跟在后。

「快拦下那两个小孩!」

工作人员大喊后,障碍霎时增加,两人四处闪躲逃来窜去,结果还是跑到了正门玄关。

站岗的是二年级时的级任导师。——即是那位爱同情人的美女老师。

「吉峰同学,宫胁同学!你们在做什么!」

宫胁本来心想可能要就此放弃了。

「冲过去!别管三七二十一了!」

但吉峰大声怒吼,宫胁也不遑多让地加快速度,穿过了慌忙张开双手想阻止两人的美女老师身旁,一股脑冲进外头的熙攘人潮。

「哈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从正门冲出去也一样。

摆脱追兵后,宫胁一面奔跑一面说:

「喂,就当作是我想晚上闲晃才偷溜出来吧。」

「嗯。」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路向人问路,大约二十分钟后抵达了博多车站。

两人正准备在JR的绿色窗口购买前往小仓的车票。

「喂,你们两个!」

粗野的咆哮声响遍四周。是学生辅导组的体育老师。

两人瞬间冲刺逃出了售票处,但吉峰的运动服下摆却被捉住。他挣扎着想要逃脱时,赶来的其他老师也捉住了宫胁,一切宣告结束。

「先不说吉峰,怎么连宫胁也跑出来!你被怂恿了吗?两个蠢蛋!」

学校方面的认知大概就是这样。

事后才听说,老师们担心两人如果跑到远方,事态将会不可收拾,于是率先前往最近的车站挡下两人。

还以为混进人潮后能够争取时间,这下子可以放心了,但早知如此,真该搭计程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博多车站。纵然悔不当初,但也为时已晚。

两人被叫到老师们的房间,劈头就是狠狠一顿臭骂。

「你们想跑去哪里!」

老师逼问,但两人并未串好口供。该怎么收拾这个局面?谁要先开口?两人互相使着眼色时——

「宫胁同学。」

在场的美女老师开口说话了。

「难不成你觉得参加校外教学很痛苦吗?」

爱同情人的美女老师,拜托了,快住口吧。不要胡乱揣测,别用那种理由袒护宫胁。

宫胁最讨厌这种事。

「不是的。」

宫胁语气平淡地回答,但脸色变得惨白。

「我只是想晚上跑出去玩而已,是真的。」

「别说谎了。宫胁同学不是那样的孩子吧?」

吉峰险些失笑出声。老师,你又了解宫胁多少了?

就当作是我想晚上闲晃才偷溜出来。——宫胁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为了见猫一面才想去找小仓的亲戚。

「宫胁,对不起。别再隐瞒了。」

吉峰豁出去地说。老师们的视线一致从宫胁转到吉峰身上。

「老师,是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吃长滨拉面,才会跑到车站问路。」

美女老师,转过来吧。你可以投注同情的对象还有一个。

「我和已经离婚的父母曾在天神的路边摊吃过拉面。因为来到了附近,想起了父母,我突然觉得很怀念。宫胁才陪着我一起溜出去。」

生离死别与离婚虽然情况不同,但都是被迫与父母分开。寂寞的孩子互相安慰这个理由够充分了。

美女老师,你喜欢这种故事吧?

「吉峰……」

宫胁想说些什么,但吉峰以一句「真的没关系」打断。够了,你闭嘴,不想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猫被人廉价地当作同情材料的话。

老师们一脸凝重地陷入静默。显然正为了难以动怒的发展而不知所措。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规定就是规定。不论有什么苦衷,都不能在校外教学期间擅自行动。」

体育老师愁眉苦脸地如此下了结语。真是循规蹈矩的老师。

最后只要低头道歉就好了。老师们也联络了两人的监护人,顾虑到其他学生,于是处罚两人在走廊上跪坐直至半夜。

校外教学结束,一回到家,吉峰立即恳求奶奶。

「奶奶,拜托你,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他希望奶奶打电话向宫胁的阿姨致歉。针对自己连累了宫胁一事致歉。

奶奶知道孙子根本不曾与父母一同去天神游玩,但一句也没有过问,照着他的话做了。

「不好意思啊,都怪我家大吾,害得小悟也被老师责骂。」

「不,我才不好意思。」宫胁的阿姨很惶恐。

「吉峰同学本来打算放弃了,好像是悟还强行带他出去。」

看来宫胁是如此向阿姨解释。

「奶奶,谢谢你。」

「没关系。」

奶奶笑吟吟地说。

「因为你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违反校规呀。」

柔软的硬块梗住了喉咙。

多亏了这般通达事理的温柔长辈是自己的家人,他也能一辈子敬爱对自己近乎漠不关心的父母吧。

将近十年前奶奶去世了。当时的岁数称得上是寿满天年。

宫胁国中毕业的同时搬了家,但两人始终保持联系。通知了宫胁后,尽管路途遥远,他仍是前来参加丧礼。

「不好意思,还劳烦你特地跑一趟。」吉峰说。「她也算是我的奶奶吧?」宫胁微微一笑。吉峰也笑着点头,压下涌出的泪水。

身为丧主的父亲自然没有接手农务的意愿,打算将土地和房舍托付给邻近的亲戚。奶奶行动不便以后,水旱田一直是托给亲戚掌管,所以这样的发展顺理成章,但吉峰主动表示想继承田地。

既赚不了钱,也娶不到老婆,劝你最好放弃。亲戚担心地劝阻他。不甚关心孩子的父亲依然任由吉峰随心所欲。

「不过,正如亲戚的预料,都娶不到老婆呢。」

「如果我是女人,绝对不会错过你喔。」

「如果有女人的价值观跟你一样,麻烦介绍一下。」

吉峰说,一边将烧酒倒入自己的杯子里。傍晚去了一趟农田后,晚上开始小酌。

宫胁只有起初陪他一起喝了啤酒,之后就喝麦茶。宫胁从以前酒量就不算好,但最近好像更是不胜酒力。

「明天回去以前,我能不能为奶奶扫墓上香?」

「好啊,奶奶也会很高兴。」

奶奶的墓在后山,开小卡车不到五分钟。

难得久违的朋友来访,吉峰本想彻夜长谈,但早睡早起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终究没能撑过晚上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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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和吉峰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了。不是开银色休旅车,而是吉峰的小卡车。

是去昨天说的奶奶的坟前上香吧。

那么,我也要进行最后的加强了。喂,茶虎。

你还记得我昨天教的吧?要复习吵架的做法啰。

我紧皱起鼻头,让耳朵往后倒。来吧,看见生气的猫以后,该怎么做?

茶虎和我一样紧皱起鼻头,垂下耳朵,身子弯成弓形,膨起背上的毛和尾巴。

不错、不错,做得很好。

好了,接下来是最后的测试。我一做出生气的表情,你就要立即摆出战斗姿势。让吉峰对你刮目相看吧。听好了,测试要持续到我们离开为止。别松懈了。

茶虎干劲十足,这时悟和吉峰回来了。

我算准了两人走进房间的时机,督促茶虎做出战斗姿势。

茶虎猛然膨起全身的毛和尾巴,看起来简直就像爆炸的绒毛,卯足了劲想让吉峰看见自己的英姿。

「奇怪了!」

悟无比困惑地大叫。

「昨天明明处得很好啊,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天晓得。小猫向来反复无常,可能是他改变心意了吧。

「是过了一晚就忘了吗?」

吉峰也不解地侧过头。

「总之先看看情况吧。也许只是心情不好。」

悟预计上午出发,但留恋不舍地一直待到了中午过后。还大费周章地先将我和茶虎带开到不同的房间。

不过,很遗憾,茶虎的测试会持续到我们离开为止。每当我催促,茶虎便全身摆出战斗姿势。虽是小猫,气势倒是十足。嗯,照这样下去,将来真是大有可为。不过,狩猎可能还是差强人意吧。

「你先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回去如何?也许他过几天就习惯了。」

结束上午的农务工作,回到家里的吉峰如此提议,但悟垂下肩膀。

「不,奈奈也生气地待在笼子里不肯出来了,恐怕有些困难。虽然很可惜,但如果始终合不来的话,对两边来说都太可怜了……」

「是吗……真遗憾,他是只好猫呢。」

吉峰,我不讨厌你,可别怨我喔。

我还不打算从那辆银色休旅车下来。

悟似乎还无法完全死心,但看见茶虎生气得露出了堪称狰狞的可怕表情,终于宣告放弃。提着装有我的猫笼,坐进银色休旅车。

「真的很可惜呢。」

「你嘴上这么说,看起来倒是有些开心喔。」

吉峰促狭地说,悟「唔」了一声,似乎被说中了。

「这个嘛……毕竟我舍不得与奈奈分开也是事实。」

「既然这么疼爱他,为什么非得送人不可?」

哇哦,吉峰,真是单刀直入。跟初次见面时就把手伸进我笼子里一样直接。

悟面有难色地默不作声,没有回答。「嗯,算啦。」吉峰也放弃追究。

「有困难的话,就来这里吧。虽然讨不到老婆,也赚不了钱,但至少农家不愁没食物可吃。」

「可是,茶虎和奈奈……」

「他们又不是互相残杀,到时强迫他们住在一起就好了。明明是动物还管他们合不合得来,也太狂妄了吧。」

「太乱来了啦。有可能会压力大到掉毛耶。」

「真的不行的话,我再替你准备村里的一间空房子吧。这里有很多房子一直没人住的话,也只会腐朽积灰尘,反倒很乐意免费借给别人住。村子也很积极招徕年轻人。」

「谢谢你。」悟笑着说,但声音带有一些鼻音。

「如果我真的穷途潦倒,到时候一定会来。」

「嗯,我等你。」

悟在坐进休旅车前,与吉峰用力握手。

「谢谢你。可以为奶奶扫墓上香,我很高兴。」

「我才要谢谢你。奶奶也很高兴喔。」

「再见了,你要保重。茶虎也是。」

坐进休旅车,发动车子之前,「对了。」悟喃喃说道,降下车窗。

「吉峰知道我以前养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不晓得。」

「他叫小八。长得和奈奈一模一样,有八字形的斑点。」

「然后奈奈因为尾巴的形状像7,就叫奈奈。」

吉峰噗哧笑了起来。

「你还说茶虎这个名字没有创意,你的命名方式也很随便嘛。」

以外表取名v.s.谐音,真是半斤八两呢。

悟最后轻轻按了按喇叭,离开了吉峰家。

「奈奈,你这样不行喔。怎么能生小猫的气。」

哼哼,想把我丢下再自己回去,休想称心如意。

「……不过,可以一起回家,我也有些松一口气。」

我早就知道了。

「之前跟你说好了,那我们先去海边再回家吧。」

好耶!会有多少鸡胸肉和海鲜汤汁口味里的海鲜呢?

悟中途去了一趟便利商店,结账的时候顺便问了路。

「附近好像有海岸,我们就去那里吧。」

于是银色的休旅车驶向海岸。我懒得走进笼子,让悟抱着我前往海边。

悟一步步走下通往海岸的坡道。然而——

「喂,奈奈,你怎么慢慢竖起了爪子?很痛耶。」

不不不不,还问我为什么。

这阵像是地鸣的声音是什么?好像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喔。这种压迫感非常强烈的轰隆声是怎么回事?

辽阔的大海在眼前摊开。难以计量的海水不间断翻滚扑来。

「奈奈,你看,是大海耶!海浪真是有趣。」

有趣!?哪里有趣了!?竟然说这种伴随着压倒性力量的永恒水之运动有趣,人类未免太悠哉了吧!我不晓得人类做何感想,但一般情况下,猫一旦被卷进去就会翘辫子喔!

「去海浪边看看吧。」

不行————————————!

「啊,奈奈!好痛!好痛!」

我钻出悟的怀抱,一径想往高一点的地方跑,一骨碌爬到了悟的头顶上。

「爪子!奈奈,别用爪子抓我的头!」

不行,单靠悟的头还不足以确保我的安全!喝!

我往悟的头一蹬,跃下地面,一溜烟飞快奔向远离海边的方向。

「啊,奈奈!」

我一鼓作气爬上了附近的断崖,在从岩表往外倾斜生长的松树树根上缩成一团。很好,确保安全完毕!

「真是的,竟然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快下来!」

不要!要是一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会死翘翘的!

「奈奈!你不从断崖下来的话,要我爬上去有点困难耶!」

最后,是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断崖,才将我接了回去。

就这样,我在初次造访的海边学到了新的教训。

大海就该远观遥想(注)。

编注:这句话的原文改自日本诗人室生犀星的著名诗句「ふるさとは远きにありて思うもの(故乡就是身在远方才会深深系念的所在)」。

海鲜不该由猫自己取得,吃人类准备的海鲜就够了。

「头上都是抓伤,这下子洗头的时候会很痛吧。」

悟嘀嘀咕咕抱怨,但没多久轻声笑了起来。

「不过,没想到奈奈这么怕海。看到了你意外的另一面,就不跟你计较了。」

离得远远地欣赏的话,我倒是很喜欢大海喔。

休旅车沿着海岸线轻快前进。我望着闪闪发亮的碧色海面,快活地竖起尾巴。

如果没有这趟旅程,我永远也不会看见真正的大海。我的世界以悟的房间为中心,活动范围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以猫的势力范围来说还算宽敞,但与这个广阔浩瀚的世界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这个世上,多得是猫在死去之前不曾看过一眼的景色。

欸,悟。

启程之后,我见过了两处悟长大的地方。看过了农村,也看过了大海。

接下来在这趟旅程结束之前,我们还能一起看见哪些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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