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制造人类的工厂中。我居住的街上栉比鳞次地排列着人类的巢。也许那就类似辉良叔叔告诉我的蚕房。
整齐排列的四四方方的巢中,住着一对又一对的雌雄人类,以及他们的小孩。雌雄人类在巢里养育孩子。我就住在其中一个巢里。
这里是以肉体连结的人类工厂。小孩总有一天会离开工厂,出货到别的地方。被出货的人类不论雌雄,首先会接受训练,学习将饲料带回自己的巢。这些人类被训练成世界的工具,从其他人类身上取得货币,购买饲料。然后,这些年轻的人类也会成为雌雄一对,关在巢里制造小孩。
刚升上小五的时候,在学校学到性教育时,我心想:果然就是这样。
我的子宫是这座工厂的零件,将与同样是零件的某人的精巢相连结,制造小孩。不论雌雄,体内都隐藏着这种工厂零件,在巢中蠕动着。
虽然我和由宇结婚了,但由宇是外星人,所以大概没办法制造小孩。如果找不到太空船,我一定必须和其他人成为一对,为世界生小孩。
希望能在这之前找到太空船。
比特在书桌抽屉里我为他做的床铺上熟睡着。我用比特给我的魔法棒和粉盒偷偷地施展魔法。用魔法将我的生命运送到未来。
回到家以后,我立刻和我的好朋友小静讲电话。小静好像御盆期间都在家,说我不在她很无聊。
「奈月,明天要不要去游泳池?我本来要跟梨香还有惠美一起去,可是我讨厌梨香。如果奈月一起来,一定会很好玩,我们一起玩滑水道吧!」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生理期来了。」
「咦,太可惜了!那后天我们一起去吃可丽饼吧!」
「好!」
「下星期补习班就开始上课了呢。虽然很讨厌,可是可以看到伊贺崎老师,有点期待,伊贺崎老师很帅嘛。」
「哈哈哈。」
因为很久没和小静讲电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我聊个不停,结果这时背部遭到一阵重击。
「让开啦。」
回头一看,姐姐正一脸不爽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她踢了我的背。每次看到我在讲电话,姐姐就会踢我的背。
「对不起,我姐好像要用电话。」
「啊,这样啊,好,那后天见啰!」
「拜拜!」
我挂断电话,姐姐不高兴地说:
「你讲话有够吵的,我都被你吵到又快发烧了。」
「对不起。」
姐姐粗鲁地甩上门,关进房间了。每次关进房间,姐姐总是老半天不出来。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将戒指戴上无名指端详。
像这样戴上戒指,就觉得好像和由宇共用同一根手指一样。这么说来,感觉只有无名指异样地白皙。我觉得很像由宇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
我就这样戴着戒指入睡。一闭上眼睛,又看见外太空了。
好想快点回到那片漆黑之中。我觉得未曾去过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就像我的故乡。
要去补习班上课的这天,我犹豫了一下,挑了黑色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虽然是短袖,但有点热。我提着补习班的书包,偷偷把比特也放进去,走下一楼,走廊上的母亲见状板起脸来:
「咦,怎么穿成那样?简直像要参加丧事。」
「嗯。」
「看了就晦气。我都已经够累的了。」
母亲叹气。
家里有个垃圾桶,就会方便许多。我应该就是这个家的垃圾桶。父亲、母亲和姐姐心里累积了许多牢骚,就会往我这里倒。
我和带着社区传阅板的母亲一起走出玄关,隔壁大婶出声招呼:
「咦,奈月,要去补习啊?一下子就长大好多喔。」
母亲在我身后大声回应大婶:
「讨厌啦,哪有这回事?她真的永远就是这么迟钝,没人盯着就不行。」
「才不会呢,对吧?」
大婶满脸尴尬地看向我。
「不会,我妈妈说的没错。」我说。
没有使用魔法的时候,我的确是个废物。我从小就呆头呆脑,长得又丑。对于「工厂」——对这个城镇的人来说,一定非常碍眼。
母亲大声继续说:
「跟我们家的比起来,你们家千夏真是优秀太多了。这孩子笨得要死,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简直是个累赘,教人伤透脑筋。」
母亲用传阅板一下又一下打着我的头。母亲经常打我的头。她说我很笨,需要刺激一下,脑袋才会变好,还说我的脑袋空空的,打起来特别响。或许确实如此。传阅板在头上发出清亮的「啪、啪」声。
「而且啊,长得又这么丑,以后一定嫁不出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喔。」
我点点头:「是的,没错。」
既然生我的人都这样说了,我一定是个相当糟糕的废物。或许光是有我这个人,就给附近邻居造成了麻烦。我的外表似乎很恶心,而且姐姐也说我做事不得要领,教人看了不耐烦。
「对不起。」
我觉得应该道个歉,低头行礼。
「呃,欸,不会啦……」
大婶显得不知所措。
我行礼说「那我先失陪了」,跨上自行车前往补习班。
母亲的声音还在后面响着:
「真不知道是像到谁喔……」
骑着自行车往前进,看着外观相同的屋舍一字排开的景色,我心想:完全就是巢呢。很像以前和由宇一起在秋级的山中发现的大茧。这里是一排又一排的巢,也是制作人类的工厂。在这里,我是双重意义上的工具:
首先是用功读书,成为劳动的工具。
再来则是努力当个女人,成为这里的生殖器官。
不管是哪一种,我想我都是不及格的。
补习班位在两年前于站前兴建的公民馆二楼。脱鞋进去以后,有两间教室,里面的教室是准备考国中的小六冲刺班,由补习班班导上课,前面的教室则是我这种不考国中的学生上的普通班,由打工的大学生伊贺崎老师负责上课。
停好自行车,进入教室,大家都已经坐好了。小静招手叫我过去,我坐到她旁边。每个人的模样都和暑假前有些不同,不是晒黑了,就是剪了头发。
「奈月要去邻町的烟火大会对吧?要穿浴衣吗?」
「嗯,我这么打算。」
「欸,要不要去买新浴衣?我之前有看到可爱的金鱼图案的浴衣。」
大家虽然享受着暑假,但似乎也很无聊,吱吱喳喳地聊个不停。聚集了约二十名小孩的教室里充塞着笑声和喧哗声。
「好了,大家安静!」
伊贺崎老师开门进来了。小静开心欢呼:「哇!」
伊贺崎老师长得很像人气偶像男团的成员,很受女生欢迎。不只是帅气而已,教学也活泼有趣,很受好评。
我希望起码能当个更优秀一点的「劳动工具」,所以非常认真用功。
「奈月,你的社会科愈来愈进步啰。」
老师说,我点点头说「是」。
老师摸了我的头。即使那只手离开了,头发底下的皮肤依然阵阵刺痛。
「奈月,你可以留下来帮老师做讲义吗?」
「好。」
伊贺崎老师经常把我留下来做一些事。小静说「好好喔」,这天课后我也留在教室,和老师单独两个人忙着。
「奈月会驼背呢。」
老师的手从衬衫衣摆伸了进来,直接触摸我的脊椎。
「喏,要像这样挺直脊椎,要不然会肩膀酸痛。」
「是。」
我挺起脊椎,像要逃离老师的手。
「嗯,这样姿势好多了。奈月,肚脐也要用力。」
老师的手就要伸向前面,我急忙扭动身体。
「怎么了?老师是在教你正确的姿势,不可以乱动。」
「好。」
老师的手摸过胸罩,但我默默地挺直背脊。
「这样就对了。」
老师的手总算离开了,但我的身体还是一样僵硬。
我要回家的时候,老师说:
「奈月,胸罩不该穿粉红色的,要穿白色的,要不然会被男生看见,或是从衣服底下透出来。」
「好的。」
我提着书包,跨上自行车,逃之夭夭地回家了。
老师经常提醒我胸罩的颜色。所以我才刻意穿黑衬衫,但老师似乎不接受。
有点奇怪的事,很难诉诸言词。
我觉得伊贺崎老师有点奇怪。我是五年级的时候开始来这里补习的,进入普通班以后,就一直让伊贺崎老师教,但他一直都有点怪怪的。
不过,我也觉得或许是我想太多了。老师这么帅的男生不可能对小学生动歪脑筋,或许是我自我意识过剩。
我加快骑车的速度,看到有人向我挥手。
定睛一看,是班导筱冢老师。
「老师好。」
「笹本,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我去补习回来。」
「那就好……」
筱冢老师是个中年女老师,大家都叫她long long hysteric ago。她有点戽斗,经常哭哭啼啼、歇斯底里,一发作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地训话,不知不觉间有了这样的绰号。学校里每个人都在背地里笑她,这一点和姐姐有点像。
「对了,老师刚才在改考卷,上次的测验,你考得非常好喔!」
「咦,真的吗?」
「你本来数学成绩不好对吧?可是这次测验几乎快拿到满分呢。」
我开心极了。筱冢老师有时候的确很歇斯底里,但学生考出好成绩,她总是会毫不保留地称赞。
「你虽然计算有点慢,可是不要急,仔细算对,一定可以拿到更棒的分数。」
「谢谢老师!」
筱冢老师很少被学生感谢,所以我开心地道谢,似乎让老师很高兴:「你的优点就是认真。」
我在家几乎不曾受到肯定,因此非常渴望称赞。即使那只是歇斯底里老师的心血来潮,但听到赞美,我还是忍不住胸口一热,不知为何差点掉下眼泪来。
我要更加努力用功,当一个大人喜欢的小孩。这样一来,即使我是个废物,也不会被那个家赶走吧。因为我不是野人,所以如果被那个家赶走,就只能饿死在外头了。
「我会更努力的!」
我激动的样子有点吓到筱冢老师:「嗯,是啊,努力是好事。」
然后老师挥手说「路上小心喔」,就回去了。
大家私下都说筱冢老师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老姑婆。有人说她喜欢体育老师秋本,但又嘲笑人家才看不上她。
大人也真难为。大人会制裁小孩,但对我来说,大人也一样受到了制裁。做为社会的棋子,老师尽忠职守,但做为社会的生殖器,她应该算不上称职吧。老师教育我、支配我,同时却也因为没有扮演好世界的工具而受到制裁。但只要成长到能养活自己,至少就不必担心会被谁抛弃。
我踩着自行车往自家方向骑去。书包里有补习班新发的讲义。我想要快点做完讲义,更用功读书,朝着变成世界的零件这个目标迈进。
我在房间里看着日历。
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了。日历上写着:
「倒数三百四十七天」。
自从御盆的迎火那天以后,才过了十八天而已。距离可以再见到由宇,还有三百四十七天。
爱情支撑着我。只要想到由宇和我们的爱,我就像被打了麻醉一样,不觉得痛了。
我想,如果外星人是我而不是由宇,那就好了。从寄生在家这个意义来看,由宇和我是一样的,但我甚至不是外星人。
我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用功。我想快点自食其力。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服从世界。
到客厅一看,母亲满脸倦容。
「妈,今天晚饭我来做好吗?」
母亲看也不看我:
「不用了,你少多事。」
「可是你看起来很累,咖喱的话,我在学校烹饪课做过……」
「不用了,你每次多事,就只会给我添麻烦。闪一边去。」
我点点头。看来我太自不量力了。确实,我是个废物,居然想要为家人做什么,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能够做的,最多就是维持不好不坏,别给家人扯后腿。
「你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会,就那张嘴巴会说。」
「是啊。」
母亲每次心情不好就会骂我。所以她骂我一定不是为了我好,而是她需要一个沙包吧。不是动手,而是动口殴打我,母亲就会稳定下来。
母亲在当计时人员,也生下了我和姐姐,完成了生殖器官的职责。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一定会很累。
「家里每个人都在忍受你。」
母亲愤愤地说,我心想应该是吧。
我用力握紧拳头。这也是我最近刚学会的魔法。握住拇指,掌中就会形成黑暗。如果顺利,就可以让掌中的黑暗接近漆黑的外太空颜色。我喜欢注视掌中的外太空。如果更熟练了,明年夏天就表演给由宇看看吧。
「贼笑个什么劲!看了就恶心!」
母亲吼道。垃圾桶时间到了。
我回到房间,希望可以快点变成世界需要的工具,而不是累赘。如果学会更多的魔法,即使是我,也能多少为世界有所贡献吗?
我打开粉盒,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聚精会神,感觉似乎稍微变身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所向无敌,起身坐到书桌前,全神贯注地开始用功。也许是因为魔法的作用,功课飞快地写完了。感觉握着自动铅笔的掌心在闪闪发亮。
升上六年级,夏天愈来愈近了。月历上与由宇重逢的倒数日期,终于变成两位数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由宇了,我的情绪就很高亢。
姐姐叫我帮她买东西,我前往母亲当计时人员的药局。我正在找姐姐要的针眼眼药,看到母亲在店内深处。母亲没有药剂师资格,所以负责商品陈列上架。
就在我要走向母亲询问眼药位置的时候,收银台里的打工姐姐大喊:「笹本,那边不用了,去排洗发精!」母亲板起脸孔,满脸不耐烦地往里面走去了。
「炸药笹本真的看了就讨厌。」
收银台的姐姐低声咒骂,瞬间我以为她是在说我,吓了一跳。
「真的,那个人整天都不知道在心情不好什么,动不动就爆炸,实在有够烦的。」
在另一台收银台算钱的大姐姐叹气说。
原来如此,母亲就是炸药笹本啊。
姐姐是克罗马侬人,母亲是炸药笹本,这果然是血统吗?
确实,上班中的母亲看起来情绪很不稳定。
我放弃买眼药,匆匆离开药局。回头一看,脸臭到不行的母亲正从店内后台走出来。看起来确实随时都会爆炸。
补习班放学,我正准备回家,老师叫住了我。
伊贺崎老师已经很久没有找我了。升上六年级以后,我们几乎没有两个人说话的机会,我正觉得果然是自己误会了,为自己的自我意识过剩感到羞耻。
「好。」我点点头,跟着老师走。
老师走进空教室,把一样东西摆到桌上:
「老师要跟你说这个。」
那是一样包起来的白色小东西。
起初我没发现那是什么。靠近一看,看出是沾着血的面纸,我察觉那是卫生棉。
卫生棉上面的粉红色翅膀我有印象。
「这个呢,是你刚才丢在厕所的东西。」
我说不出话来。
确实,我现在正在生理期。下课时间我去了女厕,把卫生棉丢进垃圾桶里。老师是怎么从里面挑出我丢的卫生棉捡回来的?
「奈月,我虽然是补习班老师,但教导学生这些知识,也是我的份内工作。你这样丢是不对的。看,这边血都渗出来了不是吗?要包得更仔细一点才行,老师示范给你看。」
老师抽出桌上的面纸,包起我的生理用品。
「看,这样包就很干净,打扫的人看了也舒服。」
「是……」
「那你试试看。」
「咦?」
老师一如往常,和蔼地微笑看我。
「现在就试试看,老师监督你。」
「现在……吗?」
「对,你的小包包里面有新的卫生棉吧?跟你现在裤底的交换吧。」
「………」
我失声呆站在原地。老师见状,催促说:
「我上课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如果学到新的事,就要立刻复习。跟这个是一样的道理。老师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
「喏,不快点换,晚上的课就要开始了,国中生要来上课啰。」
在老师催促下,我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拿出小包包。
我掀起裙子,小心翼翼、希望至少不要被看见地拉下内裤。是生理期穿的米黄色生理裤。我发抖的手从内裤上撕下卫生棉,迅速抽出老师前面的面纸包起来,将新的卫生棉贴到内裤上。
「对,做得很好。」
老师伸手要摸我的头,我忍不住全身僵硬。
我将换下来的卫生棉塞进小包包里。
「谢谢老师。」
我低头行礼,闪开老师的手。
「嗯,奈月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功课也会进步的。要像现在这样好好听老师的话喔。」
「是。」
「那,下星期见。数学讲义有点难,如果遇到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问老师。」
我点点头,冲出教室。
魔法,魔法,得快点使出魔法才行。黑暗的魔法、风的魔法,什么都好,得快点使出魔法才行。必须在我的心有所感受之前,对全身施下魔法才行。
我冲进家里,拼命洗手。刚贴上去的卫生棉在胯间扭曲变形。血不断地流出身体。我觉得连这一点都被老师逐一监看着。
「怎么啦?回来了也不会说一声。」
母亲过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把话咽了回去。
「咦,你的膝盖怎么乌青了?骑车撞到了吗?」
母亲难得柔声问道,关心地弯身查看。
我觉得,或许现在就是开口的时机。
魔法,魔法,鼓起勇气的魔法。我在心中念诵咒语。
我张开颤抖的嘴唇:
「妈,我跟你说,老师……」
「老师怎么了?」
「补习班的伊贺崎老师很奇怪……他从以前就很奇怪,今天更是超奇怪的……」
「怎样奇怪?」
「就是,之前他也说要矫正我的姿势,摸我的身体……还有,今天他骂我说卫生棉没包好……」
母亲眉头紧锁,一眨眼便火冒三丈:
「所以呢?就是因为你有不对的地方,老师才骂你不是吗?」
「不是,老师很奇怪,很不对劲。就是……他很奇怪,矫正我姿势的时候,不只是摸我的脊椎,还摸我的胸部——好像。」
老师不对劲的时候,身上总是会散发出一股「气息」,但我就是无法适切地说明。
「谁叫你总是弯腰驼背,我不是也提醒你要抬头挺胸吗?老师好意纠正你,你却想歪到别的地方去,真教人不敢相信!你脑袋是有毛病吗?」
「不是的,老师真的很奇怪!」
「少胡说八道了。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老师才不可能用那种眼光看你。你就是心术不正,才会想歪到那种地方去。下流的人是你,真受不了。」
母亲啐道,呼应似地,我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是哪来的这种不正经的念头?真恶心!有空想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还不快点去念书!」
有东西在我的头顶炸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母亲手里抓着拖鞋瞪着我。
「听到了没!」
「是,听到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这么凶狠地打我。我感到心里的开关「啪」地一声跳掉了。我的心变得麻木,就好像被打了麻醉,不再感到疼痛了。
「上次考试你也给我考那什么烂分数,喏,你这颗脑袋是空的吗!这颗脑袋!这颗笨脑袋!」
母亲拿拖鞋打着我的头。
「是,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念咒似地,只是不断地重复母亲想听的话。
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
所以请不要把我丢掉。我会乖乖听话,请不要把我丢掉。要是被大人丢掉,小孩子就会死掉。请不要把我杀掉。凄惨地哀求的话从我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流泻而出,就像梦呓,就像咒语,也像诅咒。必须使用活下去的魔法。必须把心变得空洞,彻底服从才行。
脚边的书包里装满了补习班的讲义。对,得快点用功才行。快点用功,变成大人喜欢的孩子,然后长成大人喜欢的大人。
母亲也许是愈打愈激动,用拖鞋不断地打我的脸、我的头、我的脖子和背部。心的开关已经关掉了,所以我麻木无感。我屏住呼吸,等待时间过去。我一动不动,就像是关在壳里、埋在土中的时光胶囊一样,勉力将生命运送到未来。
要把生命运送到多远的未来,我才能活下去?
3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和由宇的约定烙印在体内。
我要挣扎求生到什么时候才行?有朝一日,不必挣扎也能活下去吗?
但是看看母亲,看看筱冢老师,我怎么样都不敢奢望。我觉得必须永远挣扎求生下去,光想就觉得快要昏倒。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快点变成工厂的一部分。必须顺着世界的栽培,让大脑和身体成长。所以现在我必须屏声敛息,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直到激动的母亲应该会平静下来的几小时后的未来。
放学回家后,我说要去找小静玩,离开家门。
这个城镇微微地散发光芒,太空遥不可及。
已经快要放暑假了。再三十天就可以见到由宇了。
我用电话卡打电话给由宇。我打算如果是美津子姑姑接电话,就立刻挂掉。
『喂,笹本家。』
是由宇的声音。
「由宇,由宇,是我!」
『奈月?』
由宇好像很惊讶,声音都走调了。
「由宇,我跟你说,之前你的母星的外星人跑来我家了。」
我握紧话筒。
「比特之前总算解除了诅咒,可以说人话了。所以他把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叫到我的房间来。三更半夜,偷偷的。」
话筒另一头只传来由宇动来动去的声音。我一股脑地说下去:
「然后外星人说,你的太空船果然还是在秋级。你之前都是在山上找对吧?我跟你说,船不是在山上,你记得之前叔叔说有一座小神社吗?我也没有去过,可是外星人说太空船在那里。所以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去找太空船吧!」
『奈月,你冷静点,你怎么了?这是谁说的?』
「就是,外星人来找我,他马上就得回去了,可是他跟你是同一个星星来的,说他知道你。所以我觉得要赶快通知你才行。然后外星人说太空船最多可以坐两个人,所以你可以带我一起回去。」
由宇稍微做了个深呼吸,说:
『……原来是这样,我吓了一跳,所以才会反问,不是怀疑你喔。太好了,那今年夏天,我们就可以回去故乡了。』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我觉得真的有外星人来过,也觉得有可能全部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会害由宇失望。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
「嗯,所以第一学期的休业式那天,你要跟学校的朋友做最后的道别喔。因为我们要一起回去了。」
『是啊,那,奈月你也要好好跟好朋友说再见,收拾好行李过来。太空船里面应该很窄,带个游戏机可能比较好。』
「不用带游戏机啦,只要跟由宇说话,就不会无聊了。」
天空染上淡墨般的浅黑色。这片不同于秋级的明亮夜空,不会帮忙隐藏我。好希望御盆快点到来,快点去到那片漆黑的夜。我无比地想念秋级的黑暗,闭上了眼睛。眼底星空般的光芒正点点闪烁着。
暑假终于到来,我亢奋极了。距离御盆只剩下一星期。每到这个时期,小学操场都会举办町内会的夏祭活动。我穿着风铃图案的浴衣和小静会合,前往会场。小静穿着去年一起挑选的金鱼浴衣。
小静吃着剉冰,欢呼起来:
「是伊贺崎老师!」
我惊讶地看去,握紧了棉花糖的竹签。
「欸,我们去跟伊贺崎老师打声招呼吧!」
「等一下,不要去那边。我刚看到梨香在那里。小静,你跟梨香不是吵架了吗?我们躲去这边吧!」
我急忙往反方向走。「等等我!」小静追了上来。
小静说她吃完剉冰肚子痛,要去厕所,我靠在体育馆的墙上等她。
我正奇怪小静怎么上那么久,忽然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奈月,午安。」
我强忍尖叫,乖乖地点头行礼:
「……伊贺崎老师好……」
伊贺崎老师面色苍白,就好像抹了粉一样,抓住我的手汗湿黏腻。小静总是尖叫说好帅的那张洋娃娃般俊秀的脸令我全身爬满鸡皮疙瘩,我忍不住掩住浴衣的前襟。
「小静已经从厕所出来了,现在在我家。」
「咦……?」
「小静在排队上厕所的时候贫血了。我家就在附近,她现在在那里休息。」
「这样吗……?」
这么说来,小静说她今天生理期来。难不成老师也教小静怎么换卫生棉吗?
我一阵毛骨悚然,觉得必须立刻去救小静才行。我可是魔法少女,必预用魔法拯救陷入困境的朋友才行。
「喏,奈月,走吧。」
老师用力扯着我的手,我握紧了小肩包里的比特,心中念诵着咒语。
只要有魔法,我所向无敌。我要去救小静。
我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比特默默地照看着我。
到老师家以后,老师开朗地请我进去:「请进,奈月。」
老师说他父母暑假期间因公出国,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小静在哪里?」
「哦,小静已经恢复了,先回去了。」
「这样啊……」
「奈月真是个爱护朋友的好孩子。你喜欢红茶吗?老师有草莓香味的好喝红茶,你坐在沙发等我。」
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桌上的巧克力看。大盒子里的巧克力一颗也没少,我心想或许小静也不好意思吃。
「今天呢,老师想要在家里教你功课。」
老师端给我的红茶有草莓的香味,甜甜的。
「奈月,你知道什么是『吞吞乐』吗?」
「吞吞……?什么?」
「『吞吞乐』啊。你居然不知道,这怎么行呢?长大以后,每个人都要做的。今天老师就特别教你好了。」
老师的口吻很温柔,和上课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感到害怕极了。会莫名其妙地对老师提高警觉,或许就像母亲对我说的,是因为我心术不正,才会胡思乱想。觉得眼前阳光开朗的老师很可怕,是自我意识过剩、是可耻的事。
「今天虽然不是补习班的上课日,但老师特别帮你上课,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因为这是只为奈月你一个人上的特别课程。」
「是……」
老师站起来,坐到我旁边。瞬间,鸡皮疙瘩爬满全身,但我没有说话。老师有点「奇怪」的时候,虽然很温柔,但我觉得如果让他不高兴,他不知道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老师用脚挪开放巧克力的桌子,抚摸我的背部。
「那,你站到沙发前面,对着老师,在地毯上跪坐下来。啊,不是那么远的地方,坐过来老师的膝盖中间。」
「那个……」
老师叹气:
「奈月,要是你太散漫,老师也是会生气的喔。因为你说想要多多学习,老师才会在补习的时间以外特地教你啊。不认真学习怎么行呢?」
「是,对不起。」
我有说我想学习吗?可是看老师这么生气,或许我不小心说了这种话也说不定。
我不敢再继续激怒老师,乖乖听话。
「那,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嘴巴打开,绝对不可以咬喔。」
我害怕极了,嘴巴只打开了一公分宽,但老师用他粗大的手指把我的嘴巴大大地扳开,就像看牙医那样。
老师用指头扳开我的嘴巴后,勾住我的脖子。
「听好,你要乖乖地『上课』才行。如果不认真上课,老师可能会生气喔。奈月不想惹老师生气对吧?因为你是个好学生嘛。」
我只能张着嘴巴,拼命点头。因为如果反抗大人,就会被杀掉。如果被大人抛弃,我们就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