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时,丈夫已经跑去庭院,活力十足地四处走动了。
「等由宇起来以后,我可以去看仓库里面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该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小时候也常去仓库探险,可是里面只有一些耕田的机器。」
「没关系,我想看!」
从丈夫兴奋活泼的样子,难以想象他在东京的时候简直就像个茧居族。我觉得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早,你醒得真早。」
穿着休闲服的由宇出现在檐廊。
「早安,智臣。」
「啊,早安。对了,今天轮到我做早餐。」
丈夫急忙脱下拖鞋进入屋内。
「我也去帮忙。」由宇说。
「不用,那样轮流就没有意义了。你好好享受早晨的空气吧,我想用昨天摘的野草做味噌汤。」
「不要做出太奇怪的东西喔。」
我担心地提醒,但丈夫似乎很起劲:
「好像微带苦味,不过我好想快点尝尝看。啊,这个地方怎么会这么美好!」
丈夫前往厨房后,由宇只留下一句叮咛「最好披件衣服,否则会感冒」,然后就去洗手间了。
我在檐廊坐下,隐约感受到由宇和丈夫在家中走动的感觉。
此后,每天早上用完早饭,我们都会三个人一起去散步。是丈夫听到由宇有散步的习惯,央求想要一起去。我们通常都会先走到红桥那里,确定各自的手机收得到讯号,检查讯息或来电纪录。然后沿着河边慢慢走,走到通往隔壁村落的山路一带就折返。
丈夫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说想要去隔壁村落看看,但由宇劝阻说山路非常险峻,最好不要,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打消了念头。
我们偶尔会换个路线,走到山上或废校所在的地方,但大部分都只是沿着河边散步往返。有时候也会去祖父母的坟墓,放上供品。这种时候由宇都说要先回去,从来不曾一起跟到墓地。
散步的时候,我总是有种古怪的感受。丈夫和由宇走在一起,这是很奇妙的光景。直到不久前,由宇还是过去的人,而丈夫是现在的人,两边的时间是断绝的,因此让我觉得好像其中一个人是搭乘时光机冒出来的一样。
散步途中,丈夫总是兴奋地滔滔不绝。
「我想要趁着住在这里的机会,去做人类绝对不会做的事。」
「为什么?」
由宇问,丈夫挺胸回答:
「因为这样做,就可以逐步解除洗脑。『禁忌』只不过是人后天强加的洗脑,看在『外星人的眼睛』里,全是些可笑的事,完全不合理。」
「比方说,你要做什么呢?」
「呃……像是吃奇怪的东西。比方说吃虫……」
「很可惜,这一带的人自古以来就有吃虫的习惯。蚱蜢的话,不光是长野,很多地方应该都会食用吧?」
「这样吗……?」
「如果你有兴趣,下次我可以买来。蚱蜢,还有蜂蛹……啊,对了,你喜欢的蚕蛹,有些地区好像也会吃。不过舅舅说这个家没有吃蚕蛹的习惯。」
「哇,我好想吃吃看!一定很可爱吧……」
在这几天当中,由宇和丈夫亲近了许多。感觉由宇极力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只跟丈夫说话。
丈夫语重心长地说:
「如果我们住的市区是人类工厂,那么这里就是工厂的遗迹。是已经不再制造新东西的工厂,也不会有人再命令别人生产。待在这里,我觉得自在太多了。我想要做为已经功成身退的零件,永远在这里生活。」
「这样吗?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有人说我还年轻,叫我应该要结婚、要生小孩。」
「那是工厂的亡灵。遗迹总是有亡灵的。」
丈夫一本正经地说,由宇开心地笑了:
「对,这个村子或许有许多亡灵。」
我听到流水声。比记忆中小了许多的河,现在仍有潺潺流水。我远离了秋级以后,那流水声仍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不去。在流水声旁边,和真正的由宇走在一起,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河对岸可以看到我们祖先的墓地。读大学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和叔叔讲电话,提到「土还没有落下去」。后来都过了二十多年了,埋着祖父棺材的位置仍是高高的一坏土,没有落下。
那座墓地底下,祖父现在是什么模样?后来我参加过几次公司上司和朋友父母的葬礼,但全是火葬。头发和皮肤还在吗?我在查资料的时候,读到遗体要完全回归大地,需要百年以上,所以搞不好祖父在地底的形貌比想象中的更要完整,正在注视着我们。
「奈月,怎么了?」
丈夫回头,伫足的我急忙跑向两人。河川另一头的墓地,一群乌鸦似乎聚集在给祖父母的供品上。
一个月的秋季假期,这是我和丈夫的极限。如果超过这个时间,不仅存款会见底,「工厂」的人也不会坐视旁观。一旦被发现,我们就会被带回去。
「最好在入冬之前回去。因为这里雪量很大,有时候一楼都会被埋在雪里。」
由宇也这么忠告。丈夫似乎很遗憾,但我认为这是我们假期的极限了。
走出屋前的道路,可以看见高山。山景一天比一天红,现在有一半以上都被红叶所覆盖了。
散步结束后,我们吃着长野当地的煎包「御烧」,讨论今天要做什么。由宇说要整理庭院,丈夫说要找「酸叶」。我们说秋天不知道还有没有酸叶,但干劲十足的丈夫并不在意。我已经失去了味觉,即使找得到酸叶,也不可能再品尝到它的酸味,所以觉得无趣,决定在家整理餐具。
「这怀念的杯子,我可以拜托叔叔,拿一个回去吗?」
「最好联络理津子阿姨说一声。因为搞不好是什么纪念品。」
「好。」
檐廊外面的庭院树木也微微转红了。我看着那红叶,呢喃道:
「我第一次看到秋天的秋级。因为每次来都是夏天。我无法想象这里下雪的景象。」
听到我的话,由宇看也不看我地说:
「这里每年到了冬天,都是一片雪景。」
「做为知识是知道,但我无法想象。」
「因为你只去看自己看得到的东西。」
我觉得由宇话中带刺,忍不住垂下头小声反驳: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世上有很多人正视着不想看到的东西,规矩地过着日子。」
自从与由宇再会,说出我是外星人的事以后,我就隐约察觉了。由宇在轻蔑我。
「下雪以后,一定会是与秋红不同的另一番美景吧。」
丈夫陶醉地说。
「我是东京人,所以几乎没有看过多高的积雪。一定很美吧。」
「事情可没那么单纯。」
由宇的表情缓和下来,微笑地看着丈夫说。
「冬季的严寒也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我好想体验看看。」
尽管明白八成无望实现,但丈夫还是嘟哝着说。
「智臣真的很喜欢这里呢。」
对于丈夫说的话,由宇即使会婉劝,也不会否定。这就是我认识的由宇。
即使被美津子姑姑当成男友对待、被我强迫结婚,由宇也完全不拒绝。我认为「顺从」是小时候的由宇的处世之道。
「当然了!我也好想亲眼看看这里的冬季和春季,可是没办法吧。因为『工厂』的人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招数……」丈夫喃喃说。
丈夫和我都感觉到了。「工厂」肯定很快就要派出「使者」过来了。怠工逃避做为「工厂」一部分的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被带回去了。我等待着「使者」的到来。
被使者带回去以后,我们会被带回工厂,然后他们会不着痕迹、但强制性地诱导丈夫继续劳动、劝我生下孩子。每个人都会不断地游说我们,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这次众人一定会彻底将我洗脑,我的身体将会成为工厂的一部分。我的子宫、丈夫的精巢,一定都将不再属于我们。
既然如此,就快点从头到脚把我洗脑吧!这样一来,我一定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可以在大家生活的假想现实世界里笑着活下去。
是我的祈祷上达天听了吗?隔天「使者」就来秋级的祖母家敲门了。
我吃完午饭,正在洗手间刷牙,听见敲门声。我应着「来了」,开门一看,姐姐就站在门外。姐姐和外甥女手牵着手。她瞥见穿居家服的我,似乎贼笑了一下。
「奈月?有客人吗?」
由宇从厨房走出来问,看到姐姐,似乎一眼就认出她来,表情僵住了。
「早安,由宇。好久不见了。我是贵世表姐,还记得我吗?」
「……记得。好久不见。」
「预定的时间都过了,你们却一直没有回来,妈也一直问,所以我也担心起来,过来看看。」
姐姐用一种酒醉般的口吻说话。我怀疑她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学里面的人说话?她的语调就是这么刻意,像在作戏。
「啊,姐!好久不见!」
丈夫从起居间现身,用比姐姐更夸张的声音大声招呼。
他很讨厌姐姐。姐姐是长大后被「工厂」拯救的人之一。小时候的姐姐无法融入周遭,但成为工厂的工具以后,获得了救赎,成为疯狂的「工厂」信徒。
丈夫总是在私底下说姐姐的坏话:「在工厂的人里面,那个人特别恐怖。」
我们请姐姐到起居间,泡茶招待。就快上小学的外甥女开心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你们也不是要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吧?」
姐姐说她已经吃过午饭了,没有碰由宇端出来的御烧,对我说道。
「嗯……」
「你们夫妻可别在这里赖上太久,给由宇添麻烦——就像以前那样。」
由宇闻言,脸色煞白。
「你们应该快点回家,恢复小俩口的生活。对吧,智臣也这么想吧?」
「嗯……」
丈夫似乎连做表面工夫都懒了,敷衍地应声,吃起御烧来。
「哦,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情况,妈也在担心你们喔。居然夫妻俩一起跑来由宇的地方住。」
「很抱歉,我应该在这段期间去别的地方的。」
也许是因为我和丈夫都听得心不在焉,由宇急忙向姐姐道歉。
「这不是由宇的错。村里的人有没有说什么?我好担心他们给你添麻烦。」
姐姐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世界让她说出这些话来,而不是她自己想说的话。我好羡慕这样的姐姐。
外甥女开始在屋子里玩腻了的时候,姐姐起身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呢?」
丈夫说着,飞快地起身,打开通往玄关的纸门,开心地领姐姐出去。他摆好姐姐的鞋子,就像急着送客,不停地说:「这么早走,真可惜。」
「我会再来。」
姐姐似乎也对丈夫的厌恶心知肚明,没对他赶人的态度多说什么,离开屋子。
我去姐姐的车子那里送行。
「你开那条山路过来的?」
「对啊。」
「姐姐变得好会开车,明明以前晕车晕得那么厉害。」
「欸,你知道车站前面又有人在发传单吗?大家都在讨论。」
这话实在毫无脉络,我一时不解姐姐在说什么。
「之前邻町有个高中男生惨遭杀害,凶手落网了不是吗?因为两个案子很像,新闻节目又播了伊贺崎老师的命案。明明都二十年前的事了说。好像因为这样,老师的爸妈又开始发传单了。我觉得一般发生那种事,家人都会离开伤心地,可是他们没有搬走呢。町内会都在议论纷纷,好像还有传闻说,搞不好就是那对夫妻杀了自己的儿子,是他们把证据藏起来了。这些人真的很没口德呢。」
「是喔……」
「你以前不是也去发过传单?再去帮忙怎么样?」
「……我考虑看看。」
姐姐的车子远离了。
我慢吞吞地回到主屋,丈夫在佛坛房间里鬼吼鬼叫着:
「啊啊啊啊!他们终于来了!」
丈夫踩到我的铺盖,差点跌倒,抓住我的双肩。
「那家伙完全被工厂洗脑了。我又要再次不属于我自己了!都是他们害的!」
「冷静点,智臣,姐姐没办法强迫我们回去,现在也只能像那样若无其事地施压而已。我们还可以继续在这里悠闲地过日子。」
「你看到那女人的眼神了吗!?根本就疯了。她用那种仿佛我们是罪人的眼神看我们,一副『现在还可以原谅你们』的态度。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为什么非要别人来原谅不可?真是够了!」
丈夫激动的模样让由宇看得呆了,他似乎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扶住丈夫的背说:
「冷静一下吧。喏,天气也变冷了,回去暖桌旁边吧。」
「嗯……」
丈夫垂头丧气,由宇安抚着他,像在寻思什么。
这天晚上,丈夫去洗澡的时候,我坐在檐廊看星星,由宇打开纸门找我说话。
「待在这里不冷吗?」
「我有汤婆子,不冷。」
「这样啊。」
由宇在我旁边坐下来。丈夫不在的时候,由宇都极力不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因此我觉得很难得。
「那个……我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不过智臣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我们不太聊自己的过去。智臣是我的伴侣,但不是朋友。」
「既然是伴侣,就应该说出来。万一事后得知,会引发误会,智臣可能也会受伤。」
「误会?什么误会?」
听到我的反问,由宇似乎很纳闷。
「误会我跟你……呃,有某些关系。」
「由宇,你好像电视剧里的人喔。我们是表兄妹,当然有关系啦。」
「这不是电视剧,是现实。万一被误会,你又会遭到你们说的『工厂』更强烈的排挤。违反伦理的人,会受到惩罚。」
「智臣没问题的。他是比我更狂热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信徒。」
由宇叹气:
「奈月,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种教人啼笑皆非的歪理行不通的。你要更懂事一点。身为大人,你应该好好面对问题。」
「什么问题?什么叫懂事?我已经好好跟你解释过了。我和智臣的关系,都已经好好告诉过你了,可是看来你根本听不进去。因为你只聆听世界的声音,不管我们说得再大声,对你来说都只是疯言疯语,毫无意义。」
我仰望由宇。由宇变得比我高了一些。
「真好,由宇彻底被洗脑了。我也想要快点变成你这样。我不像智臣那样向往『外星人的眼睛』,我想要快点得到『地球星人的眼睛』。这样一来,一定非常轻松。」
由宇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跟小时候完全没变。真的就像被冷冻保存起来一样。」
由宇在轻蔑我。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已经下载安装了「外星人的眼睛」,只能透过这样的眼睛去看世界。尽管我非常清楚,变成「工厂」的一份子更要轻松太多了。
「明天我会告诉智臣。既然你这样说的话,我会好好遵守地球的规矩。毕竟我并不想要颠覆世界。」
我对由宇说完,用力抱紧了汤婆子。怀里只感受到变凉的温度。
隔天吃早饭时,我对丈夫说有话要说,请他饭后给我一点时间,结果丈夫开心地对我和由宇说,他也有话要说。
「我想要和我爷爷做爱。」
由宇呛到,口中的味噌汤全喷到暖桌上了。
「为什么?」
我问丈夫,把抹布和面纸递给由宇。
「人类不是不近亲相奸吗?所以只要打破这个禁忌,就能进一步摆脱洗脑。」
「唔……会吗……?」
我认为丈夫这样的想法就源自于人类的价值观,反而可以说是很人类的观点。
「总之,我决定去尝试杀人以外的禁忌当中,人类最不可能会去做的事。」
「等一下。」
由宇慌了。
「怎么说才好……总之,不是两情相悦的性交是犯罪啊!」
「没问题的,智臣的祖父现在是植物人,躺在医院。」
「那更不行了!」
「为什么?」
我看由宇的眼睛。
「由宇,这些事情只是看不到而已,全世界到处都在发生。世界上无时无刻都有人被当成泄欲工具,现在这一刻也是,只是这样罢了。」
「奈月,这是犯罪。这太异常了。」
「所以呢?大人的职责不就是忽略这些异常吗?向来都是这样的,何必如今才摆出一副圣人君子的脸孔?由宇你是『普通的大人』对吧?既然如此,就应该像个『普通的大人』,视而不见就是了。」
对于丈夫准备要染指的犯罪,我不打算干预。既然丈夫那么渴望变成外星人,让他去做就行了,他想要用他的精巢伤害什么人,去伤害就是了。如果他真的付诸实行,至少可以变成怪物吧。我只要试着去思考,右耳就会听到像蝉鸣又像电子哔哔声的声响。
丈夫说:
「确实,由宇说的也有道理。仔细想想,这或许是犯法的,但我爷爷应该不会发现,所以无法成案而已。是我不对。」
我觉得指尖在微微发抖,平淡地质疑丈夫说:
「怎么会?什么是犯罪?地球星人总是在做这种事,不是吗?他们总是满不在乎地犯罪啊。」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没法反驳呢。奈月真不愧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丈夫的口气充满佩服。
「我妈忙着照护,应该没时间,那我跟我哥近亲相奸好了。当然,我会好好跟他解释,让他跟我合意性交。」
「等一下,做这种事又能怎么样?」
丈夫满脸疑惑地看由宇:
「怎么样……当然是为了变成外星人啊。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就算做这种事,也无法颠覆我们是人类的事实。」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总之,我想要尝试看看。我想要在被抓回去『工厂』之前,摆脱人类的身份。」
丈夫望向我说:
「不好意思,一直自顾自说我自己的。奈月,你要跟我说什么?」
「呃,我和由宇在小学的时候认为我们是一对情侣,所以发生过性行为,还偷偷办了婚礼。」
「这点小事!」
丈夫叹气。
「居然会在乎这种事,奈月,你真的快被『工厂』洗脑了。我对你太失望了。」
「呃……是我叫奈月应该向你坦白的,对不起。」
由宇急忙插进我们的对话。
「因为我觉得万一你误会就不妙了……」
「不妙……?这样啊……但对我来说,不妙的人是你。」
丈夫担心地看着由宇说。
「你难得生活在『工厂遗迹』,却好像被『工厂』诅咒了一样。可是没问题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也能下载安装『外星人的眼睛』。」
「外星人的眼睛……」
由宇眯眼看丈夫,不知道是觉得刺眼、厌恶,还是困倦想睡。
丈夫端着碗,柔声对由宇说:
「没错。到时候你就能看清真正的世界了。看见不受大脑污染、你的眼睛真正看见的纯粹的世界。那个情景,将会是我们夫妻送给你的最棒的礼物。」
由宇开口似要反驳,但就像被丈夫强烈的视线震慑了似地,没有说话,茫茫然地看着半空中。
「由宇,我打从心底感谢你。我真的很感谢你把我们藏匿在这里。我想要向你道谢。希望我被『工厂』带回去以前,能有机会回报你……」
丈夫放下碗,交互看了看我和由宇说:
「总之,这个周末我要回老家,和家里的其中一个人性交。当然是在合意、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如果我成功近亲相奸了,请你们祝福我吧!如果能得到你们两人的祝福,我一定会很幸福。」
我点点头说「好」。即使听到丈夫平静的说明,手指依然不停地颤抖着。
这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右耳仍不断地听见电子哔哔声。
即使上了国中、高中,我的「嘴巴」依旧没有好起来。由于丧失了味觉,吃什么都食不知味,我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做为「人类工厂」的零件运作起来,却只有我一个人茫茫然地被抛下了。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类工厂」洗脑了吧。所有的人都开始向往「爱情」,努力变成适合恋爱的女孩。这种现象同时发生,让人觉得诡异极了。
「为什么?」
有时候会有人这么问我。就是别人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对象,我说没有的时候。每个女生都为恋爱话题疯狂,如果有哪个女生迟迟没有谈恋爱,就会受到关心。
我寻找可以告解的「教堂」。我想要一个可以掏出体内全部的话语、摊开来展示的对象。挑选同性而非异性,纯粹只是因为我几乎没有跟男性说过话,而且我觉得男性不可能理解。我想要快点把体内的这些话埋葬掉。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鼓起勇气,向朋友佳苗倾吐。佳苗和我住在同一区,又是同一所高中,我们感情很好。而且她跟小静不一样,不是我们补习班的,因此我觉得她能够不带有色眼镜地聆听我的经历。
「佳苗,你记得小学的时候,站前补习班有个老师被杀死的命案吗?」
「记得啊,那个老师很帅。我不是上那家补习班,不过我记得。真的很可怜。」
「我以前给那个老师教过。」
「真的喔?那个补习班的学生感情都很好对吧?看到大家一起发传单,我觉得好了不起。」
「可是,那个老师呃,有点怪怪的……我是觉得说死人的坏话好像不太好……」
「怎样奇怪?」
「就是……」
我鼓起勇气说出老师做的事。卫生棉和被放进嘴巴的事我尽量婉转地描述,结果佳苗皱起了眉头:
「咦?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是你男朋友?大学生跟小学生?」
「咦?不是啦,不是那样……就是,他就像个色狼。」
佳苗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可能?你未免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那个时候你才读小学吧?我在新闻上看过那个老师的照片,他看起来超受女生欢迎的耶。你是不是在妄想啊?你这种型的小女生,我觉得他才看不上眼呢。」
「不是的,我又不喜欢他,我很讨厌他做的那些事。」
「既然讨厌,干么不拒绝?是不拒绝的人自己不对吧?而且如果真的讨厌的话,不要去他家不就好了?」
「对,可是……」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因为人家很帅,你故意给人家可趁之机吧?那根本是两厢情愿好吗?我不懂你干嘛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样子。」
「不是那样的……」
佳苗大叹一口气:
「欸,所以你是想要我跟你说什么?你干么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很扯耶。」
听到佳苗这话,我心想或许我是希望有人对我说「委曲你了」。
隔天开始,佳苗和我保持距离了。
「那个女生很会撒谎。」
别的朋友告诉我佳苗在背地里这么说我。
上了大学,朋友美穗告诉我她总是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时,我第二次说出了这件事。这次我非常谨慎,挑选了和自己一样的被害者做为「教堂」。
我原本担心美穗会不会像佳苗那样以为我在撒谎,但还是鼓起勇气,这次不再婉转描述,而是强调那是犯罪行为。我隐瞒了老师遇害这些可能会引起同情的事实,只慎重地挑选能够让她同情我的情节陈述。
我并没有撒谎,但是在美穗的心目中,老师似乎成了个肥胖丑陋的中年阿伯,而不是帅俊的大学青年。这是非常简单易懂的「可怜的遭遇」,因此美穗不像佳苗那样,而是深为同情。
「怎么这样?那个死老头真是太恶心了!不敢相信!根本就是犯罪啊!奈月实在太可怜了。」
美穗为我愤慨,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升上大二、大三以后,由于我几乎都不跟男生说话,结果引来了美穗另一种形式的担心。
「我说奈月啊,我知道以前的事伤你伤得很深,可是你这个样子,岂不是称了对方的心吗?俗话说,幸福才是最大的复仇,如果你一直走不出来,只会让对方爽快而已。」
「嗯。」
我只是应着「对呀」、「我知道了」,却也没有真的去找男生说话。
「欸,这样说虽然有点那个,可是你又没有被做到最后吧?然而却一直摆出被害者的姿态,我觉得实在说不过去耶。像我,也遇到过色狼好几次,真的很讨厌,可是大家都在忍耐不是吗?只是遇到这点事,就一辈子没办法跟任何人交往的话,人类就要灭亡了。像我朋友,还有很多被痴汉骚扰得更惨的人,可是她们也都有男朋友啊。大家都会忘掉那些不愉快,积极地往前走。只因为这样,都已经上大学了,却连跟男生说话都不敢的,我看就只有你一个了。你这样实在有点夸张。」
美穗说的或许没错,但我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某天,美穗约我出去,我前往会合地点一看,发现不光是美穗,还有另一个男生。
「这个人是谁?」
我问,美穗笑说「想介绍给你」。
「不好意思喔,她有点男性恐惧症,不过你不是说你喜欢清纯的女生吗?所以我觉得你们两个凑成一对应该刚刚好。」
男生看到我瞪着美穗一动也不动的样子,似乎吓到了。
「这个人是谁?」
我重复问题。我已经搞不懂美穗是谁了。美穗为什么要这样兴冲冲的?为什么她非要我跟别人性交不可?我实在不懂。
我掉头就走,听见男生笑着对美穗说:「我是说过比起中古货,处女比较好,可是你居然挑那种的给我?」
我感觉自己没有尽到「人类工厂」工具的职责。我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所以才无法理解地球星人做的事也说不定。在地球,年轻女人就应该要谈恋爱、性交,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被认为是度过了「寂寞」、「没有价值」、「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青春。
「你要快点挽回才行啊。」
美穗老是这么对我说,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挽回我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我们很快就要被出货送进「工厂」了,正逐步为此做好准备。先准备好出货的人,会「指导」还没有准备好的人。我就是受到美穗的「指导」。
我不懂地球星人做的事。但如果我也是地球星人,或许就会像美穗那样,自然而然地受到基因的支配。那一定会是非常平顺、没有任何疑问的生活。
圣诞节将至,绿色和白色的圣诞树妆点着街道。世界的制度,是要让人恋爱。无法恋爱的人,会被迫去做接近恋爱的行为。我不知道是先有制度还是先有恋爱,只理解地球星人是为了繁衍而设计出这样的制度。
搭乘电车抵达新城的车站,走出验票口时,我看见老师的父母在站前的大马路上发着传单。行人们对他们悲痛的表情以及「请提供线索!」的呐喊视而不见,径自前行。每个人都一副不晓得该拿他们怎么办的态度,不着痕迹地避开递出传单的苍老的手。事发当时,大众是那么样地同情他们,如今继续发传单的老师的父母却被当成了街上的异物,被视为麻烦。
我悄悄地把视线从老师的父母身上转开,装作没看到,往自家走去。
继承自己的基因的生物被杀害,人类就会非常激动。从那天开始,老师的父母就不断地受到悲哀与愤怒所驱动。
站前盖了购物商城和OUTLET购物中心,热闹繁荣,和我小时候截然不同。到处都是圣诞节装饰,许多人携家带眷,还有穿制服的小情侣手牵着手。
看起来就像「工厂」不断地倾注心力在宣传「恋爱」有多美好,还有恋爱之后生产人类这件事有多美妙。要贡献给这座巨大的「人类工厂」的子宫,已经在我的下腹部发育完成了。我即将迈入必须假装为「工厂」使用这个器官,否则就会遭到抨击的年龄。
隔天早上我被声音吵醒,是丈夫已经穿戴完毕,准备出门了。
「不吃过早饭再走吗?」
「不用了,我预定住一晚就回来。计程车已经叫好了。我会尽快达成目标回来。」
「这样啊。加油。」
丈夫刚出门,由宇就从二楼下来了。
「智臣呢?」
「已经出门了。」
「咦?已经走了?我不是说要开车送他吗?」
「他那个人有点急性子。」
由宇叹气:「那,吃过早饭我就离开。」
「你要去哪里?」
「今天晚上我会下山住旅馆。」
「咦?为什么?」
由宇说:「我们不能在这里独处,这一点你还明白吧?」
我说的话,还有丈夫说的话,由宇都听不进去。他只听从世界的声音。由宇的这种洁癖,对我来说就像是被洗脑成功的证明,让我十分羡慕。
「还是我去住旅馆好了,我才是寄住的人……」
「你又不会开车,而且公车一天只有一班,我下山最省事。」
由宇慵懒地说,去洗手间了。
我们夫妻给由宇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实在过意不去,心想至少应该准备早餐,正要走去厨房,这时门口传来车声。
是丈夫忘了东西吗?我过去查看,发现是一辆陌生的橘色轿车。
一名晒得黝黑的男子走下车来。男子看到我,一脸讶异地靠近。
「阳太吗?」
看到那张脸,名字脱口而出。阳太是辉良叔叔的大儿子,是以前总是一起在秋级四处跑跳的亲戚小孩之一。
「……奈月吗?」
阳太惊讶地问,我点点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和丈夫一起来这里住段时间。」
「由宇呢?」
「在里面。」
阳太的表情沉了下来,这时由宇走出玄关招呼:
「阳太,你来了。」
由宇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来得正好。要不要一起吃早饭?我吃过饭就要出门了。」
「好啊,奈月的丈夫呢?」
「他有事去东京一趟,才刚出门。所以今晚我打算下山住旅馆。」
「这样啊。不过奈月的丈夫也太没常识了,就算你跟奈月是表兄妹,一般人会丢下孤男寡女在这里吗?怎么不夫妻一起去?」
「就是说啊,我也这么想。」
由宇安心地说。
由宇看起来打从心底与阳太的常识感到共鸣。看到与先前态度一百八十度改变、整个人放松的由宇,我暗自讶异原来面对拥有相同常识观的人,他竟能如此地敞开心房。
由宇用「工作」等单字替换掉近亲相奸等耸动的字眼,巧妙地说明,原本一头雾水的阳太似乎也接受了。
「唔,既然是这样,那也没办法。由宇,你要来我家过夜吗?去住旅馆也太花钱了。」
「说的也是。」
阳太好像和妻小住在上田。
看来阳太是个非常称职的「工厂」零件,我觉得很佩服。
「不好意思刚才口气那么差。……因为那件事以后,夏天亲戚几乎都不会过来相聚了。我又完全被蒙在鼓里,觉得寂寞死了。奶奶过世的时候,虽然亲戚都来了,可是你还是没来不是吗?我问我爸到底为什么,他说我已经够大了,终于把爷爷葬礼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我吓死了,老实说,觉得实在太恶心了。」
阳太说着,由宇在一旁边听边点头。明明阳太说他很恶心,他看起来却有些高兴。和我还有丈夫在一起时那种不安的神情消失无踪,看起来就像找回了自信。常识是一种传染病,因此很难一个人持续自给自足。也许是阳太过来,让由宇时隔许久,又补充到与自己相同的常识了。
「由宇过来这里住以后,我因为担心,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我太久没见到奈月了,又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所以变得有点神经质。」
「我懂。」
由宇附和着,殷勤地往阳太的杯子里斟茶。
「后来你们就完全没见面了吗?」
「自从那天以后,连联络都没有。」
由宇当下回答,阳太感慨良多地说:
「就是说呢。那件事以后,姑姑再也没有过来,听说几乎是被断绝关系了。我也是直到参加姑姑的葬礼,才知道原来她是自杀的。」
「姑姑是自杀的吗?」
姐姐没有告诉我死因,所以我很惊讶。
「你不知道?」阳太看我。「都没有人告诉你呢。」
「……嗯。」
「后来亲戚们就这样四散各地了。我真的觉得我们做错了。」
由宇低声喃喃。
「……做错了。原来由宇心里是这么想的。」我说。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
由宇笔直地迎视着我说。
「我们做错了。」
由宇瞪着我,我咽了口唾沫,想要反驳,这时阳太发出开朗的声音打断我们:
「不过奶奶家真的是旧了呢。佛坛的房间,榻榻米是不是烂得差不多了?」
「是啊。真不敢相信那时候有那么多小孩子挤在这间起居间玩耍。」
「是啊,不敢相信。」
我和由宇都点点头。
「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在庭院放烟火呢。总觉得好像一场梦。」
由宇也眯起眼睛,像在回溯记忆地说:
「阳太每次都拿两根,老是被舅舅骂。」
「我最讨厌仙女棒那种小家子气的烟火了。爸爸每次都帮我放特大号的高空烟火。」
「我曾经跟阳太抢降落伞烟火,还为此大打出手呢。」
我们聊着彼此的记忆。在过往的世界里,我们确实总是一起坐在这边的檐廊吃西瓜。那是如今再也不复见的光景了。
我们三人一起用了早餐,阳太和由宇坐车下山了。
阳太关心地问我:
「奈月,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如一起来我家?你可以睡我老婆的房间。」
但由宇劝阻说:「没有经过丈夫的许可,自作主张不好。」
只要有常识这张保护网,人就可以制裁别人。面对正气凛然地瞪着我的由宇,我点点头说:「我一个人睡这里就好。」
隔天中午过后,丈夫回来了。
我正坐在暖桌旁无所事事,听到门口打开的声音,丈夫面无血色地站在玄关。
「智臣,你回来了,怎么了?」
「有人在追我,我得赶快躲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颤抖的丈夫出了什么事,门外便传来车声,丈夫尖叫:「噫!」
我把丈夫藏到厨房,出去一看,不是追兵,而是由宇的车。由宇悠哉地下了车。
「我在路上看到像是智臣的计程车,他已经回来了吗?」
「其实他……」
我正要说明,外头再次传来车声,我提心吊胆地过去一看,这次是一辆黑色的大轿车。一条漆黑的人影下车来。我扯着由宇的手,火速进入家中,关上门锁。
「怎么办,由宇?『工厂』的使者来追杀智臣了。」
「使者……?」
丈夫蹲在厨房。
没多久,玄关雾面玻璃门另一头冒出一道大黑影:
「智臣!滚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由宇附耳问我:
「那是谁?」
「智臣的爸爸。」
由宇瞪圆了眼睛:
「那得请人家进来啊!怎么可以把他赶回去?」
由宇对着门外招呼:「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住户。」然后说着「我这就开门」,打开了门。
玄关前站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公公。
「不好意思,我儿子在里面吗?」
公公径自大步踩进屋子里,扯起嗓门喊:「智臣!」
没多久,丈夫从厨房被拽出来了。
「你这个不肖子!」
我看着丈夫挨揍的样子,觉得很像电视剧。
小时候看家庭剧,不管剧情有多严肃,我经常都会看到笑出来。那样的场景实际在眼前搬演,而且每个人都彻底入戏,让我看得都快忍俊不禁了。
「智臣的父亲,请你先冷静下来吧!」
拼命劝阻的由宇也演得入木三分,完全融入公公一手执导的家庭剧。
「别再打了!救命!」
丈夫悲痛地惨叫。由宇拉住公公,丈夫投奔我的脚下。
我问丈夫:
「你真的希望我救你吗?」
玄关有割草的镰刀。
「智臣,你真的想要我救你吗?我可以不择手段帮助你。」
丈夫似乎发现我在看什么,急忙摇头:
「不,其实我不想要你救我。」
「这样,好。」
我点点头,眼前的丈夫再次被甩开由宇的公公抓住,继续上演家庭剧:「别再打了!饶了我吧!」「你这个不肖子!」公公入戏地大骂,不停地殴打丈夫。
丈夫的牙齿飞到我的脚边来。牙齿鲜血淋漓。我捡起血淋淋的牙齿,放进口袋里。
丈夫旁边,由宇拼命地抓住两人喊:「不要打了!」「请冷静下来!」比起我来,他更像丈夫的妻子。
据公公说,丈夫真的跑去哥哥家,正经八百地要求和他近亲相奸。他拼命地说,这并非出于恋爱情感,而是透过近亲相奸的行为,他希望蜕变成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
大伯怀疑丈夫迷上了邪教之类的东西,偷偷用iPhone录下对话,当下只是安抚他,请他吃饭。等丈夫喝醉了在沙发睡着后,大伯跑去找公公,说弟弟好像精神失常了。不知情地熟睡的丈夫,被暴怒的公公打来的电话吵醒,匆匆搭乘新干线和计程车逃到了秋级。但公公从我父母那里问出秋级的地址,轻易地追了上来。
我和丈夫就这样被拖上公公的车。
「你们两个都几岁的人了,成何体统!」
公公愤愤地踩下油门。
就宛如那年夏天的那一天,我再次被带回「工厂」了。正常的人们再次把我带回那个城镇。不经意地望向车窗外,由宇伫立在土仓库前。由宇呆呆地张着嘴巴目送车子。车子往前驶去,由宇的身影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