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回「工厂」以后,等待着我们的是日复一日的侦讯与盘问。
公婆和我父母联络,我们先被带回各自的家,分别接受讯问。丈夫和我各别被带回东京成城的夫家,以及千叶新城的娘家。
虽然我有些期待终于要被彻底洗脑了,但考虑到丈夫,我选择了三缄其口。父母还有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姐姐每天都试着从我口中套出什么,但我坚持不开口。
「只要遇到这种状况,奈月就会冥顽不灵……」
母亲叹气。
侦讯开始后过了一星期,这天晚上母亲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亲昵态度,拿出白兰地酒瓶问我:
「偶尔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不,不用了。」
我依然拒绝。
「别这样说嘛,咱们两个女人家,偶尔边喝酒边聊聊体己话也不错呀?」
我很少看到母亲喝酒,但她只在白兰地兑了冰块就喝了起来,或许其实酒量很好。
我也勉为其难地啜了一口母亲为我倒的酒。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我喜欢冰块冰凉的触感。片刻之后,母亲突然说:
「奈月啊……之前我遇到亲家,跟他们聊了一下,听说你跟智臣都没有『亲热』?」
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丈夫会泄漏我和他之间特殊的婚姻生活。
「这怎么行呢?这对夫妻来说是很重要的啊。妈也在电视上看过,有些年轻人虽然一开始常常『亲热』,但后来就变成无性生活,可是你们两个是连一次都没有『亲热』过,不是吗?」
我听到细微的叮当声,低头一看,是杯子在振动。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亲热』也是做妻子的本分啊。智臣的工作都做不长对吧?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也得好好地支持他才行呀。你们是夫妻嘛。」
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我一直偷偷地逃避身为「工厂」工具的职责。我觉得遭到谴责的时候终于到来了。我一直认命接受,同时又百般盼望着被地球星人群起围攻、彻底洗脑的这一天。然而我完全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会是这样的形式。
我说我想跟丈夫见面谈谈,母亲开心地说:
「对对对,应该要这么做。你们已经分开一星期了嘛,一定很想对方,对吧?毕竟是夫妻嘛。」
母亲抚摸着我的背说。
「好吗?妈说的话,你都懂了吧?要好好地跟智臣『亲热』喔。智臣这个人很晚熟,你要好好教他,手把手一步步带领他,不过要做得聪明、不着痕迹,不可以伤了做丈夫的自尊心。这是可爱的妻子的职责所在。」
隔天我前往成城的夫家,按了门铃,婆婆和颜悦色地请我入内。
「啊,奈月,你妈跟我说过了。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明天再一起和智臣回家吧。」
我被带到起居室,和婆婆一起喝茶。
「请问,智臣人呢……?」
「噢,他啊,你看到他可能会吓一跳……」
起居室的纸门打开,公公现身了。
后面跟着丈夫。丈夫好像被打得很惨,脸和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一颗头被理成了大平头。公公不悦地瞥了我一眼,说:
「你终于来了。真是的,智臣跟你的脑袋都有问题。居然连做都没有做过?简直比石女还要糟糕。」
「哎唷,孩子的爸,那种称呼在现代可是歧视呢。奈月是年轻的新世代女性嘛。你要好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才行啊,对吧?」
婆婆为公公泡茶,对我微笑道。
「我管它那么多。我最瞧不起不尽义务,只知道主张权利的家伙了。」
公公心情很差,对婆婆泡的茶也嫌说:「太苦了,重泡!」
婆婆苦笑,在茶壶里冲入新的热水,盯着我说:
「你那样说,人家奈月也会心生反感的,对吧?」
「反正你们给我生孩子就是了。要是不能行房,就给我离婚。你们两个根本就是异常!」
被理成大平头的丈夫气若游丝地说:
「我们要怎么做,是我们的自由。」
婆婆叹气:
「智臣啊,夫妻俩一开始常常『亲热』,后来变得像家人,感情逐渐冷却,丈夫在外头花心,这样的事从以前就时有所闻。毕竟有外遇才是真男人,你爸以前也有过不少往事。可是啊,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亲热』的话,根本不能叫做夫妻啊。」
「在洛杉矶,夫妻没有行房,就可以构成离婚要件。你们应该去看医生咨商。」
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洛杉矶来,但公公表情严肃,婆婆啜饮着新泡的茶。
「对呀。奈月也是,既然你都嫁进我们家了,不好好尽『妻子』的义务是不行的。」
丈夫垂着头喃喃:「你们都疯了。」
半夜我起身去厕所时,听见公公和婆婆在说话。
「那个女人都那个年纪了,还有月经吗?不会早就停经了吧?」
「讨厌啦,孩子的爸!这一点还不用担心啦。不过以生第一胎来说,年纪是有点大了。」
「是不是应该赶快叫他们分了,叫智臣娶别的女人?」
「可是智臣这孩子从以前就很难搞,而且又晚熟。唔,我觉得再观察个一年也不迟吧?假如还是没怀孕,再来考虑下一步。男人不像女人,就算上了年纪,只要女的年轻就没问题了。」
被这样彻底地当成工具看待,至少比扯什么恋爱更明快多了,我反而不觉得生气。平常隐晦含蓄到令人头皮发麻,但说穿了人类工厂的这些人,目的不就是生产人类罢了吗?我甚至想对曝露出本性的公婆说声「活该」。
反倒是丈夫为了公婆的态度难过极了,吃早饭的时候,他也拼命替我说话:
「奈月是特别的。像她这样的人,全地球找不到第二个了。」
「看你,对她这么死心塌地的。不过是啊,奈月真的很另类嘛。」
婆婆咯咯地笑,在丈夫的碗里添饭。
我也咯咯笑。婆婆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
这个人的子宫,还有坐在那边的公公的精巢,都是工具呢。明明只是基因支配下的工具,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看来他们连自尊都被控制了。地球星人实在是既可怜又可爱的生物,让我觉得滑稽起来了。
即使被工具当成工具,我也不痛不痒,比起这些,父母和姐姐莫名谄媚地亲近我,更让我浑身发毛。
「我懂奈月的心情。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母亲说,姐姐也点头附和:
「对啊,我懂。可是啊,孩子一出生,真的就会完全改观,惊讶世上居然有这么可爱的生命。」
母亲和姐姐不断地告诉我「为人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宛如宗教洗脑。我毋宁是渴望受到洗脑的,但即使念经似地反复念诵「母性是美好的」,也不可能洗脑我,只让我觉得完全说不通。我听着母亲和姐姐的「我懂我懂」,内心呐喊着:多下点工夫洗脑我好吗!长达数小时的语言轰炸后,丈夫和我总算摆脱了侦讯和盘问,回到自己的公寓了。
「啊,真是太恶心了。」
我叹气说。丈夫愧疚地低着头:
「都是我,害你也被审问了。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我是外星人,这一点都不算什么。倒是智臣,你还好吧?」
丈夫点点头,但脸色很糟。他或许快要濒临极限了。
周末,小静久违地找我出去,丈夫也说要和小学同学吃饭,我们各自出门外食。
吃完饭回家后,我正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玄关传来声响。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丈夫神情阴沉。看到那张脸,我直觉地问:
「难道,『工厂』派人说服你?」
「……难道你也是?」
我点点头。
我和丈夫都因为老朋友邀约而出门,但其实那是「工厂」的圈套。
今天小静的丈夫帮忙看小孩,我和她去站前购物商城里的意大利餐厅吃饭。
「其实呢,是阿姨拜托我来找你谈谈的。」
听到小静这么说,我心想:糟了。
我没什么朋友,所以小静找我吃饭,让我很开心,而且终于能够摆脱父母和姐姐的审问,大快人心,因此我忍不住开心地跑去赴约,但原来小静和我的父母一直有联络。
「我是你朋友,所以才跟你说,奈月,你这样真的很奇怪。你没在上班的时候,也都没有好好做家事不是吗……?我每次听你说,都觉得你老公会帮忙分担家事,真的很棒……可是,我之前不知道居然煮饭洗衣打扫全部都是各做各的。分担是很好,可是完全各做各的,未免太奇怪了,这样简直就像室友吧?这不叫夫妻吧?而且你们居然连一次都没有『亲热』过,我真的吓到了。」
吓到的人是我。之前毫无所觉、甚至怀疑我怀孕的小静,到底怎么会连我们的房事状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是母亲还是姐姐,但她们究竟向外人泄漏了多少我们夫妻间的事?万一连「逃脱.com」的事都曝光,我们或许会被迫离婚,想到这里,我真的觉得毛骨悚然。
但是,小静好像并非连我们如何认识的都知道。或许这件事会从丈夫的朋友那边走漏出去,听说丈夫的朋友偶然听到他说会分担家事,从此以后就说我是「恶妻」。虽然不知道中间的管道,但或许小静得知了这件事。
「我认为夫妻就是要『亲热』,才能算是真正的夫妻。」
为什么地球星人突然异口同声地把性交称为「亲热」?也许地球星人之间,用词是会传染的。
「奈月,如果你们就这样没办法『亲热』,我觉得离婚比较好。这样才是为了彼此着想。因为不『亲热』的夫妻,实在太异常了。」
我敷衍地应着「嗯」、「是啊」,瞄着时钟,盘算还要几小时才能回家。丈夫似乎也一样,遭到「工厂」派出的老友费尽口舌苦劝,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掩面。
「为什么我们非得吃这种苦不可?明明我们只是过着自己幸福的日子。」
丈夫抱着头,深坐在沙发里。
「我们被监视了。被『工厂』的爪牙盯上了。我们再也逃不掉了。」
「在地球,夫妻就非交尾不可吗?」
「工作我还可以接受,但我绝对不要交尾。如果我跟你交尾,我们就再也不是我们了。」
「可是,我们的身体并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世界。我们的身体是工具,如果不交尾,就会遭到迫害。」
「为什么?这明明是我的身体。」
「因为这里是『工厂』。我们大概是基因的奴隶。」
丈夫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也许他在哭。
公寓的门铃响了。可能是宅配,也可能是「工厂」的使者又来了。
隔天早上,姐姐说她有话要跟我说,把我找去站前购物商城附近的KTV包厢。
我已经受够被找出去和各种游说了,但姐姐说「我有些不能在妈的面前说的话要告诉你」,我只好情非所愿地前往会合场所。
我一直很小心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手机,但搞不好姐姐知道我和丈夫加入的「逃脱.com」网站。如果连这件事都被公婆知道,我和丈夫应该会很难继续维持夫妻关系。姐姐是恋爱宗教信徒,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她相信我「爱着」丈夫才行。我这么想,在包厢与姐姐面对面,正喝起送来的乌龙茶,没想到姐姐提起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话题。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为什么你没办法跟丈夫『亲热』。」
姐姐悠闲地继续说下去。
「奈月,以前你被补习班的老师『恶作剧』过对吧?」
瞬间,喉咙抽紧,我无法呼吸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祭典那一天,你很晚都没有回家,我去接你,看到你被一个男人带进屋子里。我很好奇,绕到庭院看了屋子里面,结果看到你跟老师在亲吻。」
我有做过亲吻这种行为吗?那个时候的记忆一片模糊,我无法明确地说没有。
姐姐沉醉地说:
「那个时候,我真是羡慕死了。」
「羡慕……?」
我只能像个白痴似地鹦鹉学舌。
「因为你还那么小,就能被那种读好大学、又那么帅的男人看上,教人怎么能不羡慕?那个时候,我一直相信只有上帝允许的人才能谈恋爱。长得又胖又丑、体毛又多,是全校笑柄的我,上帝不可能允许我谈恋爱。可是奈月你不一样。不只是表兄弟由宇,连成年的男人都『爱上』你,我真的好眼红。」
我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以前我一直深信不疑。我相信就像灰姑娘的故事那样,虽然我又丑又惨,可是总有一天王子会找到美好的我。可是,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愿意看我一眼。上帝不允许我谈恋爱。可是那个老师死掉了呢。是你杀死他的吗?」
「怎么可能?」
我当下回答,姐姐点了点头说:
「就是说嘛。可是喏,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也不明白女孩子『被爱上』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所以我怀疑搞不好是你杀了老师。不过不可能呢,那时候你才小学六年级嘛,不可能杀死一个大男人。」
「小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那是变态下的手吧?新闻都有说。」
我努力冷静地说,但语尾还是微微颤抖了。姐姐脸上依然挂着那近乎诡异的笑容,直盯着我的脸看,难得穿裙子的下身不停地交换跷二郎腿的两条腿。
「就是说呢。如果是你杀的,我就必须不择手段包庇你才行了。因为杀人犯的姐姐,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人『爱上』。这样一来,做为一个女人,这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姐姐微笑,沾到门牙的口红因唾液而反光。姐姐都已经成年了,却依然把生命的钥匙交到别人手中,她都不会害怕吗?她怎么能表现得如此神采奕奕?
「可是奈月,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姐姐要狠下心来告诉你,你这样继续逃避,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你要跟丈夫『亲热』,生孩子,过正常的人生。」
「谁?谁不允许我?」
「所有的人。全世界。」
姐姐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呢,青春期的时候真的是一场苦难。可是认识现在的丈夫,我终于成为有价值的人了。多亏丈夫找到我,我才能有现在这样身为女人的幸福。丈夫『爱上』了我,我真的非常幸福。所以我绝对不会让这份幸福被破坏。奈月,你也快点忘了过去,找到身为女人的幸福吧。对我们姐妹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
我反射性地按住右耳。尖锐的电子哔哔声在耳中作响,姐姐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就好像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一样。
「由宇也是,他好像终于想要变『正常』了。听说你们一离开,他就跟叔叔说要搬出秋级的家。现在他暂时住在叔叔家,在找工作和住的地方。」
「由宇他……」
就像我和丈夫一样,由宇也要变成「人类工厂」的零件。我茫茫然地这么想,听着姐姐掺杂在电子哔哔声中的声音。
回到家以后,我打开衣柜。轻轻打开白铁盒子,比特躺在里面。
「比特,回答我,求求你。」
时隔二十三年,我再次向比特说话,但比特毫无反应。
「我想再用一次魔法。我杀死的是魔女对吧?求求你,回答我。」
也许是太久没有洗了,比特散发出霉味。我抱着比特蹲下来。比特一动也不动。也许是我的颤抖传了过去,放在膝上的盒子里,铁丝戒指发出喀喀撞击声。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一看,脸上的妆和外出服仍维持原样。我走出房间想要洗脸,发现丈夫西装笔挺,对着客厅的镜子打领带。
「怎么了?你要出门吗?」
「奈月,早。」
丈夫的表情很僵硬。
「我决定要服从『工厂』。第一步就是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
「嗯……」
「然后去公所拿离婚协议书回来。」
「……离婚协议书?」
「奈月,我们离婚吧。」
丈夫脖子上挂着歪七扭八的领带转向我。
「为什么?」
「我已经不行了。我被『工厂』抓住了。可是你、至少只有你,一定要逃掉。你要逃出生天。」
我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丈夫用力抓住我的双肩,像要制止我说话。
「我知道由宇在怀疑你不是外星人,或许你自己也在怀疑自己。可是你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绝对就是。我知道的。」
我惊讶地仰望丈夫。丈夫的眼睛一片漆黑,是在秋级看到的太空的颜色。
「只有你,一定要逃离『工厂』。我要成为工厂的奴隶,过着形同行尸走肉的人生,但你要活下去。只要你能做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活下去,我一定也能活下去。」
丈夫比我更了解我。确实,我总有些怀疑其实自己根本是地球星人。我会认为自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一种精神疾病,所以最后一定只有成为「工厂」的奴隶这条路可走。
原来丈夫知道我这样的想法。
「我……以前可能杀过人。」
我仰望丈夫说。
丈夫没什么地说:
「这样啊,你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嘛。杀死地球星人,一定就跟人类杀老鼠一样,没什么差别吧。然后呢?」
「什么然后?」
「接下来呢?」
「就这样。」
「什么啊。」
丈夫叹了一口气。
「你不怕我吗?」
丈夫放开我的肩膀,重新打起领带说:
「真正可怕的,是把世界逼你说出口的话,当成自己的意志。但你不一样。所以你一定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我一把抱住了丈夫。丈夫似乎吓了一跳,瞬间想要后退,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抚摸我的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丈夫的体温。丈夫的体温很低,胸膛和手都冷冰冰的。
我放开丈夫,宣言说:
「我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然后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会传染,就像地球星人会把别人传染变成地球星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也会传染。所以现在的你一定也早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了。」
我抓起丈夫冰冷的手。
「我们一起逃走吧!」
「逃去哪里?」
「我想去靠近星星的村子。」
「那最好带由宇一起去。如果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会传染,那由宇一定也已经被传染了。我们去由宇在等我们的秋级吧!」
「由宇已经不在那里了。听说我们一离开,由宇也离开秋级的家,去投靠叔叔了。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可是其实由宇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他小时候告诉我的。或许由宇只是迷失了,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由宇一定也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
听到我这番话,丈夫大叫:
「天哪!那我们得赶快去救他。这样下去,由宇会被传染成『地球星人』的。」
我们简单收拾行李,跳上计程车,前往车站。
「奈月,你知道你叔叔家的地址吗?」
「嗯,通讯录里面有。」
「太好了,我们立刻过去吧。」
「……欸,为什么你要这么认真替由宇着想?」
听到我的问题,丈夫歪起脑袋,就好像不解其意。
「他不是帮忙我们,把我们藏起来吗?不光是这样,他还允许我说我自己的话。地球星人或许没有意识到,但这样的对象,一辈子难得遇到一个。这是奇迹。我想要报恩。」
「谢谢你。」
我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
「能够来到这个星球,和你结婚,真的太好了。」
车窗外,一片亮白的「人类工厂」急速远离。「人类工厂」当中,无数对男女今天也在努力繁殖。
叔叔家在长野站不远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来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并非感情不睦,但沉默寡言的父亲和社交外向的叔叔在一起似乎很累,即使叔叔邀他御盆结束后顺便去家里作客,父亲也多半婉拒。只有一次因为遇上台风,实在回不了家,全家在叔叔家过夜。
虽然我是临时从车站打电话过去,叔叔仍爽快地答应我们去打扰:「欢迎欢迎!」
我们搭计程车到叔叔家,叔叔说「欢迎光临,由宇出去买东西,不过很快就回来了」,请我们进客厅。叔叔家比小时候的印象更要宽阔、安静。上次来的时候婶婶也在,年幼的阳太和另外两个堂弟在家里跑来跑去,非常热闹,但现在婶婶早已过世,叔叔已经一个人独居了很久。
叔叔说,由宇一离开秋级的家,便立刻过来这里,暂时住在二楼以前的儿童房。
「由宇说他会自己找住的地方和新工作,但我觉得那样太辛苦了,硬是要他留在这里。」
由宇一开始好像在长野找工作,但找不到适合的职缺,最后决定下星期搬到东京的公寓套房,参加几家公司的面试。
「我是叫他慢慢来啦。由宇因为家庭环境,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希望他可以自由一点,得到幸福。他这孩子就是太认真了。」
我们正在听叔叔说话,这时传来开门声。
「啊,看来说曹操,曹操就到。」
听说去买面试用西装的由宇走进客厅,看到我们夫妻在这里,表情僵住了。
「他们很担心你,特地过来看你。」
「担心……呃,奈月和智臣,你们自己没事吗?跑来这种地方没关系吗?」
「我们决定从今天开始离开『工厂』。」
丈夫说,由宇惊慌地制止:「智臣!」
叔叔似乎以为「工厂」是在说工作的事,对丈夫说「不景气真的很糟糕呢」。然后他说:「那,奈月,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我就失陪了。我还得去遛狗呢。」他留下一句「慢慢聊」就离开客厅了。
「……如果说些奇怪的话,会引起猜疑的。一旦被认定不正常,往后就会活得很辛苦。」
确定叔叔出门以后,由宇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由宇,你真的要离开秋级吗?我们打算逃离『工厂』,住在那里的家,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真的有必要连你都变成『人类工厂』的零件吗?」
「智臣,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原本就只打算在那个家休息一段时间而已——就像小时候放暑假那样。我反而是休息太久了。」
「可是你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听到丈夫的话,由宇一阵狼狈。
丈夫上身前倾,抓住由宇的袖子:
「奈月告诉我了。你是小时候搭乘太空船来到地球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那是……那是小时候天马行空的幻想罢了,不是真的。」
「什么叫真的?看在我的眼里,你就像是在勉强自己变成『地球星人』。」
瞬间,由宇低下头去,但他立刻抬起头来,笔直迎视我和丈夫:
「我听得到命令。从小开始,大人即使不出声,我也听得到他们想要我怎么做。尤其是我妈,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总是在命令着我。所以我完全不思考,只是听从命令。我知道要『活下去』,就只能这么做。」
由宇淡淡地述说,我和丈夫静默地看着他。或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由宇说这么多话。
「我妈过世以后,我改为听从大学老师和身边大人的声音。进公司以后,就听从公司的声音。一直以来,我都听从着『命令』,完全不加思考。当公司突然以接近倒闭的形式被并购时,我也依着公司的希望离职了。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听不到先前那样啰唆地支配着我的各种『命令』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该如何活下去了。因为一直以来,听从无声的『命令』,就是我活下去的方法。」
丈夫更用力地抓紧由宇的袖子。我觉得衣服会被他抓皱,但由宇丝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舅舅建议我休息一段时间,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来他家住一阵子。这时我忽然心想,我好想再去秋级的家。可是,这样的生活也已经结束了。新的『命令』差不多又要出现了。只是这样而已。」
丈夫仰望着由宇的脸,面露天真的哀伤神情,就好像挨骂的纯真赤子。
「由宇……那样的话,你不就真的沦为『人类工厂』的工具了吗?你明明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啊!那明明是一件美好的事啊!」
我不安起来,小声问由宇:
「由宇,我以前也用你听不见的声音命令着你吗?」
由宇一脸意外地看我:
「你吗?这……我确实总是感觉到你在发出听不见的声音,但有别于大人对我下的命令,那是SOS信号,那声音莫名地吸引我。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跟我很像吧。所以我是出于我的意志,和你在一起的。」
「这样啊……」
我稍微放下心来,不过小时候的由宇,确实是个很会察颜观色、做出众所期盼的行动的孩子。他这番话或许也只是察觉到我希望他这样说而说的。
「那,由宇你打算就这样变成地球星人啰?这就是你的愿望啰?」
「我的愿望……」
被丈夫这么一问,由宇的表情变得微妙。
「我没有愿望。我的愿望只有活下去。」
把生命运送到未来——从这个意义来看,宇由的选择或许是对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旁边的丈夫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那么,至少我们来办场离婚典礼吧!」
「离婚典礼?」
由宇无法理解地复诵道,我也不安地仰望丈夫。
「由宇和奈月小时候办过婚礼对吧?我和奈月也结婚了。但婚姻这类契约,和往后的我们已经无关了。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要办一场切断这一切关系的仪式。」
丈夫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到桌上。
「来吧,奈月也拿下戒指。」
我急忙摘下戒指,放在丈夫的戒指旁边。
「等一下,既然如此,这个也要。」
我从皮包里取出白铁盒子,把小时候和由宇交换的铁丝戒指也放在旁边。
「奈月,你居然还留着那个。」
由宇似乎很惊讶。
「我的戒指被我妈发现丢掉了。好怀念。」
「我们一起在这里发誓离婚吧!祝福我们的结束,以及新的开始。」
丈夫催促,我和由宇围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牵起我的手,我连忙仿效,三人围着戒指形成一个圆。
丈夫语气肃穆地开口:
「笹本由宇,你将要解除与奈月的夫妻关系,变成完全无关的两个人。你发誓无论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都不会特别去爱她、尊敬她、安慰她、帮助她,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是,我发誓。」
「宫泽奈月,你发誓你将与由宇分开独立,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我发誓。」
丈夫深深地点头,说:「那么,由宇,请你主持我们的离婚仪式。」
由宇仍一脸困惑,但依着丈夫所说的,对我们问道:
「呃,宫泽智臣,你将要解除与奈月的夫妻关系,变成完全无关的两个人。呃……你发誓无论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都不会去爱她、尊敬她、安慰她、帮助她,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是的,我发誓。」
「奈月,你也这么发誓吗?」
「我发誓。」
丈夫用力点点头:「这样一来,我们就彼此分开了。我们再也不是一家人,将『三只』各过各地活下去。」
然后他说:
「那,戒指我们会负责处理掉。谢谢。」
丈夫伸出手去,由宇不知所措地与他握手。
「……那,保重。」
我和丈夫一起离开屋子。
「法律上,我们或许还是夫妻,但现在我们已经超越了这种关系。」
「嗯。」
我点点头。丈夫仍是我的丈夫,但比起丈夫,他更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比婚姻更能信任。
我们边走边张望,寻找有计程车经过的大马路,这时后方传来开门声。
「那个……你们要离开了吗?」
「对,我们这么打算。」
丈夫开朗地回答走出屋外的由宇。
「如果你们不嫌弃,我开车送你们。不……如果可以,我也……不,怎么会呢……」
由宇似乎陷入混乱。丈夫讶异地问:「怎么了吗?」
「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得到自由了。我不喜欢自由。自由和『命令』不一样,没有路标,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这一刻——不,一定从更久以前,我就得到自由了。」
由宇抬头注视着我们,就像下定某种决心。
「……我改变心意了。我也要一起去。除了和你们一起走以外,我想不到能如何运用我的自由。」
丈夫顿时笑逐颜开,抓住由宇的双手说:
「我太高兴了!原来你的自由和我们的自由在同一个地方,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奇迹了!」
由宇似乎仍在困惑:
「……『工厂』在追捕你们对吧?要去秋级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舅舅。晚点再打电话跟舅舅说,我们三个一起去了东京。我几乎没什么行李,请等我一下。」
然后他要我们先上车。我不知道由宇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决定和我们一起去秋级,但一想到我们又可以三只一起生活,让我很开心。
我和丈夫坐上由宇的车子后座。
「啊,月亮出来了。」
丈夫说。留神一看,时间已近傍晚,天空即将从水蓝色转为暮色。
窗外,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灿光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星球表面。地球星人在发光的星球表面忙碌地活动着。
当天空洒满星星时,我们再次抵达了秋级的家。
只是一小段时间无人居住,屋子外观就变得宛如被抛弃的巢穴。屋内空气混浊,充满霉臭味,原本就受损的柱子和榻榻米看起来腐坏得更严重了。走廊掉着动物的粪便。
由宇似乎开车开累了,打开屋内窗户换气以后,便坐在暖桌旁取暖,再取出冷冻库里的御烧加热拿来吃,这段期间几乎不发一语。
「只有暖桌有点冷,把电暖炉也拿过来吧。」
丈夫无忧无虑,十分开朗。
「我们今后要怎么做?」我说。
「接下来就是要决定这件事。因为我们已经成了容器。」
丈夫咬着御烧说,我和由宇怔愣地看他:
「容器?」
「不就是吗?我们失去了母星。我们对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一无所知,也无法回去。所以我们是空洞的容器。」
丈夫擦了擦沾上御烧内馅茄子的嘴唇说,就像在说「事到如今才问这什么问题?」。
「所以往后我们要做为容器活下去。或许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本质,就是以容器的姿态活下去。对吧?由宇?」
突然被丈夫问道,由宇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提心吊胆地看我。
「是……这样吗?」
「没错。」
丈夫点头说,那态度实在太果断了,让我觉得他就是对的。我也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或许……是吧。因为我们是外星人,可是又完全不知道母星的事……其他外星人或许也是这样。」
「没错。」
丈夫的口吻就好像他对外星人知之甚详。
由宇看起来仍有些不安:
「可是,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或许我们现在非常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可是我们要活下去,就只能依靠地球星人的知识。会不会再过一段时间,我们终究还是会变成地球星人?」
「我们要思考。活下去,就是发挥创意。我们要靠我们自己的创意活下去。」
丈夫一脸凝重地吸了吸鼻子说。
「创意啊……」
「对。不是模仿地球星人,而是自己发挥创意活下去。我们要借由这样,在异星球挣扎求生。」
我闻言一惊,望向由宇的眼睛。我们现在仍在挣扎着求生。由宇似乎在沉思:
「首先要找到食物。对,就好像我们上一秒才刚迫降到这个星球。我们要以这样的心态,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要用『外星人的眼睛』去审视一切。这个圆形的奇妙食物很美味,这个木头做的东西很温暖。不过,我们要更进一步思考。身为容器的我们,在这个星球能做什么?」
「是啊。不过这个星球非常寒冷。地球星人制造的棉被这种道具似乎很适合用来睡觉。我可以去那边试试看吗?」
「当然可以!」
由宇从壁柜里搬出被子,丢在和室里,钻进里面开始睡。由宇平常总是一板一眼地盖上被子睡觉,现在却把好几条被子叠在一起钻进里面,当成窝似地睡着了。
「总觉得好像要从这里面生出来一样。」
我看着由宇堆出来的棉被山喃喃道。那看起来就好像某种奇妙生物的蛹。
隔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变得和以前南辕北辙。
由宇提议,为了避免变成地球星人,我们必须每天严格训练。就像过去不断地训练自己成为地球星人,现在则是要训练成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我们没必要受到早晨或夜晚的概念所束缚,但决定趁着天色明亮的时候,一起四处徘徊。天黑了以后,也找个适当的时间同样地徘徊。
起初还有「现在是早上七点」、「现在是凌晨三点」的感觉,但渐渐地,除了天亮天黑以外,我们失去了其他的时间感。这个「容器」里确实栖息着身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感觉,先前只是一直沉睡着罢了。所以,与其说是得到了新的感觉,更像是找回了原有的自己。
奇妙的是,透过训练,这样的感觉急速地发达起来。比起以前只有地球星人的眼睛时,现在我们三只都能用外星人的眼睛,以更合理的观点去评估事物。当有人用「外星人的眼睛」发现新事实时,其他两只一定会齐声称赞。我们不是用知识或文化,而是以是否符合「效益」来判断所见的一切事物。
我感觉自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进化,并纳闷「工厂」的人为何不进行这样的训练?
「效益」的基准是「活下去」。得到当天的粮食,这是最重要的基准。
由宇是第一个在「天亮」时单枪匹马出去,从邻家田地偷蔬菜回来的人。
「我天人交战,但觉得比起花掉剩余不多的货币,用偷的更符合效益。」
由宇说。我和丈夫用力点头。
「可是,如果被抓包就不能说是符合效益了。会被警察抓的。」
「是啊,要小心不能被发现。」
除了电费以外,我们尽量避免使用货币。用电也尽量节省,我们认为暖桌和电暖器是为了活下去而必要的,但除此之外,几乎完全不用电。这很容易,把电灯关掉,晚上摸黑生活就行了。煮饭的时候常用到瓦斯,但外面没人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在庭院生火炊煮。
想要不用货币就得到粮食,相当困难。捕捉动物食用比想象中的更耗体力,感觉不符合效益。此外,根据地球星人的知识,老鼠等较容易捕捉的小动物在卫生方面有疑虑,但大多时候只要加热就没问题了。
反倒是许多植物都相当危险,采集的时候必须小心谨慎。
我们急速地进化了。我们把阁楼里的书籍,或是在红桥另一头用手机查到的地球星人的知识拿来对照效益观点,世界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面貌。
「为什么地球星人不像我们这样努力进化呢?」
「地球星人无法抛弃过去的累积。明明那些都只是单纯的资讯而已。」
由宇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听从身体的欲望。食欲问题经常是首要之务。排泄方面,我们直接利用地球星人制作的装置。睡眠则是想睡的时候,就钻进堆在和室里的棉被山里。比起像地球人那样铺开被盖,堆成一堆钻进里面更要温暖,而且两只、三只一起睡的时候,还可以活用彼此的体温。
在屋子里,也就是巢穴里,我们愈来愈常裸体生活。在巢穴里,我们几乎不是躲在被子里就是暖桌里,而且会四脚着地活动,或是炊煮时汤汁喷到身上,因此我们讨论以后,认为更换脏衣物,或是洗衣服保持卫生,都是浪费精力。
我们两只雄性与一只雌性裸体生活,也不觉得哪里奇怪,反而感到安心。丈夫和由宇看到雌性的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我们并非没有性欲。我们有时候会讨论繁殖与性欲的问题。
「这里有雌雄两性,理论上可以繁殖。」
因为觉得烧水洗澡是浪费能源,我们三只一起泡在冷水里彼此取暖,这时由宇低声这么喃喃道。丈夫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要发泄性欲,一只就能做到,没有必要雌雄交媾。哪一边才符合效益?」
我们结束容易下手行窃的夜间活动,冲掉身上的尘土入睡时,总是会一起讨论。
「是以繁殖为目的吗?还是只要能发泄性欲就好了?会根据目的而不同呢。」
对于这个问题,由宇相当小心谨慎。
「如果我们生了孩子,就可以透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纯洁无瑕的生活,来观察这个新的『容器』会如何变化。这样的观察结果一定能有助益。」我提出意见。
「实验啊。这或许符合效益。」由宇也点点头。
「可是,这样会给唯一的雌性奈月造成负担。要去别的地方找到雌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把她说服带来吗?」
丈夫说,由宇摇头:
「还是算了吧,这样会把子宫工具化。这样一来,精巢和子宫就再也不属于我们自己了,会变成和『工厂』一样。」
「是啊,我也同意。」
听到丈夫和由宇这么说,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你们都优先处理性欲,而不是繁殖,精液就直接丢掉吗?」
「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吧。当做粮食怎么样?」
由宇歪头寻思,丈夫也耸耸肩说:
「精液应该有营养,但目前没看到人类把精液用在料理上的例子。或许值得一试,但如果放进其他的食材,结果不好吃,那就全部浪费掉了。」
「我来查查看有多少营养价值。」
两人淡淡地讨论,一点都不像在谈论性的物质。
丈夫和由宇不断地讨论,我像要打断他们似地再次提问:
「那,我们不繁殖吗?就剩下我们三只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就这样灭绝也没关系吗?」
由宇摸着水中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点了点头:
「嗯,灭绝了也没关系。迫降在异星的外星人,光是能活到老死,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且我们的外星性质是一种传染病,或许会有在地球觉醒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从外面过来。因为我们正逐渐证明,地球星人完全可以透过训练变成外星人。」
「是啊,不是透过繁殖,这样的训练才是我们增加数量的方式。如果能够让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传染给其他地球星人,将生命运送到未来,那就太棒了!对,我们应该要大力推广!」
丈夫大声说,挥舞手臂。
「透过训练,让人类的大脑新的部分、从未使用过的部分重新觉醒!这样一来,不仅能让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进化,这样的结果也能为地球星人带来好处才对。」
「那,这具『容器』里的性欲,要怎么处理才好?」
听到我的问题,丈夫和由宇对望轻笑:
「很简单的。需要的时候顺其自然,单独就可以处理了。这样做是最清洁的,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是最干净的做法。」
丈夫也对由宇的话深深点头:
「借助地球星人的知识也可以,不过聆听身体的声音,才能找到最适合的做法。不过不必勉强,多余的性欲发生时再处理就行了,就和排泄是一样的。没有便意,就不必去厕所嘛。」
「那,恋爱呢?」
我的问题让由宇感到不可思议:
「恋爱非常不符合效益。我以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讨论。」
丈夫也歪头看我:
「恋爱是人类为了繁殖而发明的大脑毒品,只是一种麻醉。简而言之,是为了美化痛苦的繁殖行为而制造的幻想,用来减轻性行为的不适和恶心。如果碰到某些痛苦,或许可以利用这种麻醉,但我也认为现在没有必要。」
「这样啊。」
我轻轻点头,从冷水澡盆站起来。
「我先出去了,万一感冒就太不符合效益了。」
「是啊,天气再继续冷下去,就不能泡冷水澡了。会冷死的。」
我们笑着用毛巾擦干身体,赤身裸体地跑去厨房,那里放着今天弄来的食物。外面染上太空的色彩,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身在「天黑的时间」里了。
「天亮的时间」刚开始,天空还残留着淡淡的墨色时,室内电话响了。我们已经说好不接电话。因为由宇说让这里看起来像空屋,附近人家才不会起戒心,更方便行窃、更符合效益。
我们赤身裸体地窝在被子里,等待电话铃声停止。
这天的电话执拗不休,连响了三次,当铃声终于停下时,我们整个人都醒了。
「把电话线剪掉怎么样?这样就不会有铃声,看起来更像空屋。」
丈夫提议,我和由宇也赞成:「就这么做吧。」「这个主意好。」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去附近摘野草时,发现姐姐在我的语音信箱留下了大量的留言。
一经过红桥,来到收得到讯号的地点,手机立刻响起连串通知铃声,我急忙切成静音模式。看看萤幕,全是姐姐的未接来电和讯息。打电话到秋级的家的一定也是姐姐。
『你这个叛徒!』
我不懂讯息的意思,听了语音信箱的留言。
『你马上给我滚回来!我不准你连我的家庭都破坏!』
每一则留言都大同小异,我完全不懂姐姐在生气什么。
我担心姐姐的执念可能不久后就会危害到这里,回家后找由宇商量。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是贵世表姐的私生活被她先生发现了。」
「咦?姐姐怎么了吗?」
突然听到姐姐的名字,我吓了一跳,由宇也一脸意外:
「你不知道吗?亲戚之间都在传,说贵世表姐在打工的职场似乎男女关系很乱,她先生雇了人在调查……」
「是这样吗?」
「好像连她小时候的事都查到了,表姐的公婆好像也有联络舅舅打听。」
「我们家怎么都没消息?」
「或许他们也查到你的事了。可是,只是性生活开放就大惊小怪,实在毫无效益可言。这是在留下基因,反而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认真的由宇已经完全习惯用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眼睛」看世界,似乎无法理解姐姐的丈夫和他们家的人在大惊小怪什么。
「由宇,你会想要繁殖吗?」
听到我的问题,由宇歪起脖子:
「这个嘛……做为生物,繁衍后代或许才是符合效益的行为。因为这样下去,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会彻底灭绝。可是我没兴趣耶。」
「这样啊。」
丈夫应该也和由宇一样。在屋子里裸体生活的我们,就好像变回了偷尝禁果前的亚当和夏娃,天真无邪。
傍晚时分,我有些在意,又一个人经过红桥,检查手机,发现有一则新讯息:
『就是你告密的。我都知道。我为你保密,你居然恩将仇报。在你毁掉我的家庭以前,我一定会先报复你。』
字里行间透露出姐姐的恨意,但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因此觉得她根本找错对象了。感觉事情会很麻烦,我把手机丢到地上砸坏,丢进河里。
或许我是恋爱了。
当我们三只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入睡时,我想到了这个不符合效益的事实。
这天我迟迟无法入睡,只是稍微打了盹,立刻又醒了。我看着窗外的月光,茫茫然地思考自己这个「容器」所感受到的疼痒。
这几天,我的嗅觉和听觉都格外灵敏,觉得身体逐渐觉醒。由于和另外两只一起裸体生活,过去一直处于紧绷的细胞放松下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可能感受到性欲,也一直认为这个功能已经故障了。
然而当我的肉体放松到极限,这具容器却恢复了性的感受。
这是只有三只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发生的现象。在发生伊贺崎老师的事以前,我只要裹在毯子里,或是躺在布娃娃围绕中,有时便会有某种甜美的性的感觉在体内蠢蠢欲动,因此或许就类似那样。由宇和丈夫的肉体,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实在太不符合效益了。我必须更努力训练才行。
但是,我觉得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肉体,感到十分幸福。
这有可能是一种麻醉,所以我想要把它保留起来。如果往后遇到强烈的痛苦时,这种麻醉或许会派上用场。我祈祷着永远不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妄想着我们三只同时亲吻的画面,落入梦乡。愉悦的快感不断地从膝盖内侧轻搔着我。
「那边的山上,道路好像封闭了。」
由宇一早就带来新闻。
「这样啊。昨天下雪了嘛。」
我悠哉地回答。
「不,在这一带,这点雪量很普通,不算什么。也许是发生土石流了。最近很多。」
来到秋级以后第一次看到雪,丈夫兴奋极了。我以前也只在夏季的时候才会来祖母家,因此即使只是一层薄薄的积雪,雪景依然让我觉得新鲜美丽。
由宇说这一带真要下起雪来,不是这么简单的,甚至会危及生命,所以最好不要下太多雪。生长在东京的丈夫可能是很少看到乡间雪景,注视着庭院不肯离去,说着:「好美」、「雪也能当做粮食吗?」
「村里好像没什么地球星人在活动。」
为了采集食物,我去河边抓虫,丈夫和由宇去摘野菜。我回来之后向由宇报告,由宇点点头:
「昨天的雪夹杂着雨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土石流。因为道路可能被阻塞,或许也有些地球星人下山了。」
「这样啊。不过,这下就更容易偷粮食了。」
「太好了!」
丈夫开心地说,我和由宇相视而笑。
这天我们偷来一大堆食物,饱餐一顿。
村子里确实没什么地球星人留下来。虽然有不少老人独居的屋舍透出微弱的灯光,但家中有人能开车的人家,似乎几乎都下山了,但这里的人家几乎都夜不闭户,所以我们登堂入室,不光是米和蔬菜,还偷了许多苹果蜜柑之类的水果。
「总觉得好像最后的晚餐。」
听我这么说,由宇耸了耸肩:「耶稣最后的晚餐只有面包和红酒,非常寒酸的。」
「我不是说菜色,而是感觉好像那样的夜晚。」
「偷了这么多东西,搞不好我们会被地球星人处刑。」
丈夫说着,喜孜孜地大啖许久没吃到的水果。
「如果地球星人从这里消失,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就可以支配这座村子了!」
「真棒。如果可以在这里施行新的文化和风俗就好了。并且要提防绝对不能沦为『工厂』。」
我们喝着偷来的日本酒,聊些言不及义的内容。
我还是一样没有味觉,但这天胃口很好。由宇用水壶烫了酒,温温热热的,感觉可以一直喝下去。太久没喝的酒让我醉了,唱起莫名其妙的歌来,丈夫配合着打节拍,由宇在一旁笑着。
这是个完美的夜晚。我沉沉地睡去,梦想着醒来之后,这整座村子会满满的都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在梦里,姐姐和父母、公公和婆婆都变成了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梦中的盛宴宛如永远持续。丈夫和由宇的呼吸声和振动涌至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两人的体温贴近在梦中欢笑的我。
脑袋一阵猛烈的冲击,我醒了过来。疼痛与困倦让我整个人一片迷糊,微微睁眼一看,黑暗中有一条蒙眬的光束往上照出一个圆。
我反射性地在地板上翻滚,闪开隐约可见的影子轮廓。
上一秒钟躺着的位置传来「咚!」的一声,剧烈地震动。
「是人类吗?」
我反射性地喊叫。
定睛一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生物挥起了某样物体。对方听到我的声音,抖了一下。
我爬了起来,跑到祖父生前使用的柜子。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行动了。脑袋发出信号,叫我打倒对方活下去。
感觉不到丈夫和由宇的动静。或许他们已经遇害了。
蠢动的黑影似乎不熟悉屋中的格局,不停地撞到墙壁,像无头苍蝇般走来走去。我从呼吸声确定对方是地球星人。
不是熊,而是地球星人的话,我有胜算。我一如此判断,立刻从柜子抓起祖父生前的书法奖杯高高挥起。不假思索,本能驱动着肉体。我将沉甸甸的奖杯朝着应该是面部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
打个正着。那触感比起砸烂,更像劈开,湿黏的液体糊了满手。
我觉得打中要害了,因此放空脑袋,飞快地再次举起奖杯,对着同一个位置连续砸了两、三下。
「呜啊啊咕啊啊啊!」
我知道对方是地球星人,但是在听到叫声前,都没想到会是母的。
我骑到虚软蜷蹲的肉块上,一心一意地挥击奖杯,直到确定胜券在握,都没有停手。
「住手!住手!」
我不知道要打到什么程度,对方才会无力招架、我活下去的机会才会是百分之百,但既然对方还有力气说话,我就有可能遭到反击,因此我朝着应该是面部的部位重点式地殴打。我持续攻击,直到对方的肉体彻底瘫软,为了慎重起见,我抓起暖桌的电线,用力勒住对方的脖子。
这样我还是不放心,伸手把电热水瓶的电线也拉掉,绑住对方的手,然后警觉地举着奖杯,打开电灯。
地上形成一片出乎意料巨大的血泊,其中躺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在黑暗当中,对方感觉魁梧得像头熊,然而在灯光底下一看,却只是个孱弱的中年老妇人。
女人旁边掉落着应该是一开始拿来打我的高尔夫球杆。我迅速将它抓进手里,当成自己的武器,稍微安心了一些。
丈夫和由宇平安无事吗?或许还有其他敌人,因此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走近棉被堆。
丈夫倒在棉被堆旁边。我急忙跑过去摇醒他,他发出呻吟睁开眼睛。
「智臣,你没事吧?」
我松了一口气问,丈夫微微睁眼:
「奈月……?怎么搞的,我喝了酒睡着了,结果脑袋突然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有地球星人侵入家中,想要杀掉我们。我抓到一只,不过可能还有别只。由宇呢?」
「不知道。」
我把堆积如山的被子翻开来,也没看到由宇。
「是跑掉了吗?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我去厨房拿了菜刀,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屋外传来巨大的声响。
我右手抓着菜刀,左手紧握着刚才得手的高尔夫球杆,跑出户外。现在是应该被黑暗笼罩的「天黑的时间」,却有一团光在那里。
仔细一瞧,由宇和一个大男人正在车中扭打着。
「由宇!」
「由宇!」
我们两人的叫声引得男人回头。
「就是你杀死了孝树……!」
男人脸色大变,转身朝我扑来,由宇从背后踹了他一脚。
男人退缩,丈夫作势欲打,我把左手的高尔夫球杆递给他。
「谢谢。」
丈夫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以笨拙的动作接过球杆,用它殴打男人。
男人愈来愈虚弱,我靠过去用菜刀先刺了他的眼睛,等到他的动作完全变迟钝以后,再朝脖子、心脏这些感觉会大量出血的部位重点式戳刺。
「他们三更半夜开车过来,想要杀了我们。」丈夫说。
男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和惨叫声都没了,但我不知道要刺到什么时候才好,就像在做菜似地刺个不停,旁边的丈夫也不停地挥舞高尔夫球杆。
「你们两个,好了,人应该已经死了,再刺下去都要变绞肉了。」
听到由宇冷静的声音,我们总算停止对敌人的攻击。
「出了什么事?」我问由宇。
「我正在睡觉,嘴巴突然被捂住,拖进车子里。他们好像在找谁。」
「应该是来找我的。」
我说,丈夫和由宇都抬头看我。
「孝树是伊贺崎老师的名字。」
「老师?谁?」
「我以前杀的人。我小时候杀过人。这两个人是老师的爸妈。」
看到那个中年妇人时,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他们是总是在车站前发传单的老师的父母。他们是如何查到是我杀死老师的?我毫无头绪,但这下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穷追不舍了。因为他们的「家人」被我杀了。
杀人是不符合效益的行为。因为只要杀死一只,即使过了几十年,死者的「家人」仍会像这样前来报复。丈夫和由宇都盯着我看。瞬间,男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我反射性地用手中的菜刀再刺了他一刀。感觉不管刺上多少刀,男人都会再次复活,所以我没完没了地刺个不停。这次由宇和丈夫也没有制止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喷洒的血花。
现在是「天黑」的什么时候?早已失去时间感的我们拿捏不定,不清楚是快「天亮」了,或是「天黑」还要再持续一阵子。由宇说「我去村里看看」,穿上衣服,坐上自己的车,发动引擎。我和丈夫用胶带固定两只「地球星人」,先丢进土仓库上锁,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不行。桥那里也发生了土石流。」
过了约一个小时,由宇回来了。
「村落应该还有几个地球星人,但那座桥过来的这一边,除了这里以外,所有的房子都人去楼空了。只有我们被留了下来。」
「意思是,是这两个地球星人干的?」
由宇摇摇头:
「不清楚。至少一开始的土石流不是。那里从以前就经常崩塌。我想这两个地球星人是等待山上没什么其他地球星人以后,才过来杀我们的。山顶道路发生土石流是碰巧,或者是这两个地球星人为了把我们关在这里而引发的,我无法确定。不过如果是后者,没有炸药是不可能成功的,但炸药有那么容易取得吗?」
我们从地球星人的行李当中找到各种证物和资料。是我和姐姐在KTV包厢里的对话录音、烧过的旧镰刀、沾了血的袜子等等。我可以猜到,是姐姐把这些证物交给老师的父母的。姐姐知道一切。我丢进焚化炉里的证物全部不翼而飞,也是姐姐拿走藏起来了。
我不懂为何姐姐现在才要拿出这些陈年旧物来向我「复仇」。我想大概是因为姐姐的「家庭」崩坏了,迁怒于另一个人,对她来说在精神上才是符合效益的做法吧。
「对不起。是我杀死这两个地球星人的小孩的,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我一下被拖回了「地球星人」的世界,宛如大梦初醒。听到我道歉,丈夫板起脸孔:
「不,是这两个地球星人有问题。为什么他们的小孩被杀,他们就要来杀你?如果逼你留下人类的子孙,那还可以理解。因为『工厂』这个组织,目的就是要繁殖地球星人。可是,他们应该把你当成地球星人的一份子,却又刻意亲手更进一步减少地球星人的数量,这实在太不合理了。」
由宇看着我问:
「你为什么杀了那个人?」
「……因为我觉得如果不那样做,他会对我做出形同杀死我的行为。」
由宇轻笑: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对吧?」
「那是什么?」
丈夫满脸不可思议地问,由宇说:「是我们小时候的密语。」
「很棒,这句话比什么都要纯粹,而且正确。」
丈夫深深点头:
「好了,那么,我们要如何在这里活下去?道路被堵塞,只剩下我们被关在这里。我们一直摸黑生活,村子里的人很有可能以为这栋屋子是空屋。可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和由宇都用力点头。
开始下雪了。一片片扭曲的白色物体纷纷飘落,宛如碎裂的冰,逐渐将我们的脚边染成了白色。
我们将两具地球星人的尸体排在玄关,坐在起居室。
「只能等了。」
由宇说,丈夫和我都点点头。
「早知道就不要剪断电话线了。」
「不,那个时候剪断才是符合效益的做法。这里有水,偷来的食物也还剩下一些。我想『工厂』的地球星人应该会过来找我们,而且也很快就会注意到土石流了。」
「之前还在烦恼要怎么赶走追兵,现在却期待追兵快点过来。」
丈夫叹气。
「我希望由宇和奈月可以活下去,但与其被带回『工厂』,我情愿困在这里。因为如果被带回那里,跟死了没有两样。」
「智臣,不要说那种话。地球星人有同类互助的习性,我们应该要利用这种习性,脱离这里之后,再逃去别的地方。」由宇说。
我抚摸丈夫的背。
当「天亮的时间」与「天黑的时间」过去三次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偷来的食物几乎见底了。被土石流堵住的道路前还有两户人家,但那里的食物也几乎全部吃完了。
「趁着新鲜,把地球星人的肉冷冻起来怎么样?」
由宇提议说。
「地球星人可以吃吗?」
「地球星人也是动物啊。地球星人算是比较干净的生物,应该不用太担心疾病问题。是不是先保存起来,当做紧急粮食比较好?如果腐烂了,连这个选项都没有了。」
「说的也是。」
我点头同意,但心中某部分也觉得一旦这样做,我们就再也无法被「地球星人」视为同类了。
「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杀过附近的人送的活鸡。我没有处理过大型家畜,不太清楚做法,不过应该还是要放血。反正现在无聊没事做,干脆处理一下吧。」
由宇淡淡地提议说,十足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或许由宇很容易被周遭的环境所同化。之前「地球星人」伪装得最好的,还有现在训练得最彻底的,也都是由宇。
「由宇,我也来帮忙!我看这要费不少力气。」
丈夫站起来说,由宇点点头说「太好了」。
丈夫和由宇说「从小的来好了」,将丢在玄关的地球星人搬进屋里。
我在房间里蹲了下来。也许我的体内,还残留着「人类」的成分。
下一个「天亮的时间」到来,他们两只合力分切大的地球星人时,我才鼓起勇气打开厨房的门。
「我也来帮忙。」
由宇回头看我:
「奈月,不用勉强,这需要力气。」
「真的是重活。也许是我们做法不对。」
「嗯,可是我还是想帮忙。」我对丈夫和由宇说,递出在阁楼找到的刀子。
「比起菜刀,我觉得用这个应该比较好。」
「谢谢。老实说,第一只搞砸了,最后只把肉削下来,变成了一坨绞肉。」
由宇微笑说。
「我可以试试看吗?」
「请。我们参考了肢解猪的方法,可是身体构造完全不一样,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要先从哪里开始?」
「把头砍下来,尽量把血放干净。」
我把刀子抵在男人脖子上。
「应该很硬。我们那时候是用锯子。」
丈夫说,所以我换了工具,使劲锯下头颅。
骨头的部分相当坚硬,我在丈夫和由宇协助下,好不容易才割断脖子,头颅「咚」的一声掉到地上。
「好。把身体抬起来,尽量把血放干净。」
我们合力抬起地球星人,对着流理台头下脚上地高高提起。
也许因为是第二只了,由宇以熟练的动作扳开切口,血流出水槽。
「好像很好吃。」
我看到断面,忍不住喃喃道。看到鲜红色的肉,肚子都快咕咕叫起来了。
「是啊。食物已经吃完了,今天晚上就吃这个吧。」
「嗯。」
切开来以后,地球星人就只是一大块的肉。我照着由宇的指示剖开身体,掏出内脏,清洗肉的部分。味道比想象中的更要腥臭,我皱起眉头。
尽量把肉清洗干净以后,卸掉大块骨头,把肉分切成一块块。
丈夫和由宇也拿出烹饪工具,等肉一准备好,立刻就可以开始烹调。
「有调味料,用味噌煮来吃好了。肉还满腥的,调味重一点比较好呢。」
「还剩下一点白萝卜叶,一起炒应该满不错的。」
「是啊。冷冻库里面放女人就满了,放不进去的地方先吃掉才是符合效益的做法。来试试各种料理方式吧。」
「今晚吃大餐!」
丈夫开心地欢呼。
最后我们完成了三种男人肉料理:加入男人肉的味噌汤、男人肉炒白萝卜叶、甘辛酱油炖男人肉。
「餐桌上好久没出现这么多道菜了。」
丈夫很高兴,由宇也很开心。我也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想品尝男人肉。自从「嘴巴」坏掉了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食欲。
「开动!」
我喝了一口男人肉味噌汤,大吃一惊:
「有味道!」
「怎么了?这是食物,当然有味道啊。」
由宇滑稽地笑道,但我时隔多年,舌头再次感受到滋味,激动得差点要站起来。
以为一辈子再也好不了的「嘴巴」,终于又变回我自己的了。肉汁满溢,扩散在整个口中。甘甜与腥味融为一体,渗入全身每一个细胞。
我浑然忘我,不停地吃着地球星人的肉,觉得好像相隔二十三年,第一次吃到了食物。地球星人美味极了。这或许是饥者易为食,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另外两只,所以才格外觉得美味。
「如果酒还有剩就好了。」
丈夫说,我们附和着「对啊」、「就是啊」,用山泉水干杯,大快朵颐男人肉。
这是个难得饱足的夜晚。「天黑的时间」仿佛绵绵无绝期。户外,山中生物的气息舒适地围绕着我们。
我们吃得饱饱的,将棉被搬到暖桌旁,各自包裹着身体打盹。由宇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从佛坛拿来蜡烛。我们时隔许久,在「天黑的时间」围绕着火光,就宛如某种仪式。
黑暗中朦胧地浮现出裹着白色被子的我们三只,看起来就像某种生物的茧。我昏昏欲睡的脑袋想着:「蚕房」就是这种感觉吗?
叔叔说,蚕在二楼的小房间刚开始饲养时,顶多只有两张榻榻米大的面积而已。但蚕吃桑叶愈长愈大,最后就会变成一开始的百倍大,最后填满这整个家。地球星人会拆掉榻榻米,把地板让给蚕,和室、起居间也都变成蚕的住处,人类自己则睡在角落。据说这个时候,整个家中都会充斥着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
睡在并排的无数洁白蚕茧中,地球星人做着什么样的梦呢?我在半睡半醒间,想象整个房间都是蠕动的白色虫子的情景。
「我有个请求。」
我和丈夫躺在被子里,呼吸声与叹息声的境界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由宇忽然立下决心地说。
「什么请求?」
「如果地球星人一直没有来,我想要你们把我吃掉。」
我和丈夫惊讶得跳起来,顿时睡意全消,丈夫手边盛着炒地球星人肉的盘子还被整盘打翻了。
「总比三只全部死掉要来得好。而且现在也知道要怎么烹调了。比起全军覆没,吃掉我,你们两只活下去,更要符合效益多了。」
「可是这样的话,吃我还是智臣也可以吧?」
「对,可是我想要依照我自己的意志,来使用我的身体。我一直不擅长『自由』,但现在我第一次心想,如果我拥有自由,我想要这么做。」
丈夫拼命地探出上半身,抓住由宇身上的被子说:
「由宇,一定还有更符合效益的做法的。对了,我们每个人切断一只手或脚,大家一起分着吃怎么样?这样的话,三只都可以活下来了。」
但由宇摇头否决丈夫的提议:
「如果对这个『容器』做这种事,我们大概很快就会死了。如果有人会动手术或许还有办法,但我们没有那种技术,也没有工具。一只一只吃才不会出错。」
我想了一下,也说:
「那,吃完由宇之后,智臣吃掉我吧。我觉得我们三只里面,智臣活下来最好。智臣体格最壮,也有体力,如果断粮了,应该可以撑最久。」
「为什么你们两只都说这种话!」
丈夫抗拒地摇头大叫。
「我们不是发誓了吗?无论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都不特别爱对方、尊敬对方、安慰对方、帮助对方,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不是这样发誓了吗?」
由宇和我对望。由宇似乎也理解到,丈夫是不可能退让一分一毫的。
由宇将丈夫手边打翻的炒地球星人肉轻轻地捞回盘子上,说:
「说的也是,我们确实发过誓了。那,这么做如何?我们现在就来互尝彼此的味道,然后从比较好吃的一只开始吃起。因为如果不好吃的话,或许会没办法全部吃完。不过说是尝味道,也不用把手指切下来之类的,只是咬咬看而已。」
「嗯!这样做很公平,非常合理。」
我点点头说,丈夫似乎也可以接受:
「好,这样做不错。如果我的肉好吃,你们要好好吃完喔。」
我和丈夫先咬了由宇。我咬了由宇的肩膀,丈夫咬他的手臂,用舌头尝味道。由宇有点咸咸的。
丈夫似乎也有一样的感觉,一下又一下啃着由宇的手臂说:
「由宇咸咸的,感觉不用调味也可以吃。我保证,一定会珍惜你这份粮食的。」
「接下来换我。」我说。
丈夫小心翼翼地咬了我,说「好苦」。
「一样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味道也不尽相同呢。」
由宇咬了自己的手臂,然后一脸奇妙地舔了我的膝盖。
「有点金属的感觉,或许是血的味道渗出来了。」
由宇的嘴唇离开我的膝盖,这次咬了丈夫的食指。
「我是什么味道?」
「感觉有点甜甜的。」
「真的吗?」
我们全神贯注地彼此互咬,品评对方的滋味。
「肚子饿起来了,明明才刚吃过地球星人说。」
丈夫叹气说。
「吃不出谁最好吃耶。」
「这样下去,感觉我们会互吃起来。」
我们啃着彼此的小腿、背部、脚跟和下巴。
我饥饿无比,觉得由宇和丈夫都很美味。
只尝表面愈来愈无法满足,我们将牙齿和舌头伸向彼此的内脏。
丈夫被啮咬着眼皮,喃喃道:
「来到这里以后,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地球星人?会不会其实我们每一个都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只有我们三个被解除了自己是地球星人的洗脑。地球星人其实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为了在这颗异星球活下去而建构出来的幻想。」
由宇啃着丈夫的手肘,小声同意:
「或许吧。所以才没有人来救我们也说不定。或许是每个地球星人都从梦中醒来了,以『外星人的眼睛』一看,发现救我们是不符合效益的行为。」
我专心一意地吃着两人,没有加入对话。如果配白饭一起吃,不知道会有多美味。我以终于寻回的舌头,巨细靡遗地品尝着甜味、涩味以及咸味。
「啊,耳朵。」
我突然惊呼。
「怎么了?耳朵很好吃吗?」
我没有回话,一口咬上眼前的大腿。
一直故障的右耳深处爆出一阵风破裂般的声音,接着杂音彻底消失,世界的声音突然灌入其中。被解放的耳朵第一个听到的是我们进食的声音。那声音振动着鼓膜,不断地涌入我的体内。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悄声喃喃。这声音也掉入了右耳,缓慢地振动着鼓膜。
就在这一天,我的身体全部属于我了。
窗外开始下雪了。反射着屋内的烛光,发出白光的粉状物从外太空飘落下来。
我联想到蛾的鳞粉,想象无数的蛾从屋中展翅,撒下鳞粉翩翩飞舞的景象。
自漆黑的夜空落下的雪,将地面染成了一面雪白。雪将户外生物的气息覆盖殆尽,烛光摇曳的屋内,只有我们进食的时间无休无止地持续着。
过了一段时日以后的「天亮的时间」。
我觉得好像闻到地球星人的气味,从似睡非睡中微微睁眼。
头枕在用地球星人的头发织成的温暖枕头上,我茫茫然地望向榻榻米,上面掉着指骨。因为还有点肉味,我把指骨放进口中吸吮着,睡着的时候从嘴里掉出来了。
我捡起沾满唾液的骨头,再次放入口中。骨头微带肉的甘甜,我细细地舔吮品尝。
由于积雪严寒,门窗应该都紧闭着,却有风钻了进来,吹动了我的刘海。地球星人特有的、就像泡过牛奶的猪肉般混合了甜腻与腥臊的气味吹了进来。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我慢慢地爬起来,转向异味飘来的方向。纸门外,是反射积雪的白光。
我抱起原本躺在脚踝边的比特。比特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是用地球星人的头发编织出来的。黑发灰发以及白发掺混的比特撒娇地依偎着我。
我抱紧怀里的比特,脚底感觉到地板挤压的振动。
我屈身朝贴在地面的小腿肚伸手,用力抓住摇晃,喃喃道:
「智臣。」
皮包骨的丈夫对我的摇晃起了反应。他反射性地捧住鼓起的浑圆腹部,就像要保护它一样,然后呆呆地睁开眼睛。
丈夫似乎吃着「天黑的时间」做的手臂汤睡着了。为了避免宝贵的粮食泼洒出来,我将汤碗轻轻地放到电视柜上,呼叫躺在丈夫另一边的另一只。
「由宇。」
由宇的肚子比丈夫的还要鼓胀,薄薄的皮肤撑得老紧,一清二楚地透出皮肤底下的骨头和隆起的腹部形状。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被我叫醒的由宇揉着眼皮,用我们的语言喃喃道。
这时,地板的挤压声突然变大,随着脚步声和振动,地球星人的气味一口气变浓了。
由宇和丈夫都爬了起来,我们依靠在一起。丈夫和由宇用手护着隆起的腹部似地蹲着,我则是将比特紧紧地握在胸口。
「啊————————!」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地球人的尖叫声。
出现在纸门另一头的是姐姐。姐姐看到我们,再次尖叫起来:
「啊——————————————!」
姐姐身后还有母亲。她们两只凄厉的尖叫声在屋中回响着。
就像被大叫声惊动似地,其他地球人的脚步声聚集而来。
母亲身后出现几只穿橘色衣服的地球星人。从那身服装,我猜出应该是从事救援工作的地球星人。
「是地球星人。」我喃喃道。
救援队的地球星人看见依偎在一起的我们,「呜」一声掩住了嘴巴。
「你们……是人吗……?」
公的地球星人挤出这句话,注视着我们。
我们三只面面相觑。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由宇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就像在守护它,用地球星人的语言流畅地对男人说:
「我们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你不也是吗?」
男人的鼻子和嘴巴流出某种液体,是惊吓过度喷出口水,还是站着呕出胃液了?
「那肚子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别的公地球星人声音沙哑地问。
「我们三只都怀孕了。」
丈夫说,双手捧起圆滚的肚腹展示。
地球星人好像在发抖。他们一脸苍白地后退。
「放心。就算你们现在不是这样,你们的体内也有这样的你们在沉睡着。一定很快就会传染给你们了。」
由宇对地球星人微笑,就像要让他们安心。
「我们的数量明天会变得更多,后天还会变得更多更多。」
由宇仔细地说明,但地球人似乎充耳不闻。里面的一只激烈地呕吐着。
「我们出去吧。我们的未来在外面等着我们。」
由宇说,我和丈夫点点头。
我们三只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轻轻地手牵手、脚圈脚,站了起来。「天亮的时间」的光线随着雪地的反光,从外面的世界柔和地射进了我们的太空船。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肩膀偎在一起,慢慢地踏出地球星人居住的星球。仿佛与灿光笼罩的我们相呼应似的,地球星人的啼叫声响彻这个星球的远方,撼动着森林向外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