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关于死者

步出家门的前一刻被叫住了。

「小苍,这个——」

祖母走出走廊,站在玄关的三和土上,递给苍一张五千日圆钞票。

「买个花送给朋友吧?」

从没想过要买花送朋友的苍,不知所措地接下纸钞。

「五千圆可能太大束,你买个三千圆左右,剩下的钱拿去买甜点吧。」

「嗯,好,谢谢你。」

他把钱收进短裤口袋中。

「今天天气也很热,你出门要小心。」

祖父也走出走廊。

明明是每周的例行外出,他们还是一样爱操心,苍不禁苦笑。

屋外好热,是因为没有穿过山谷的风吗?还是因为听不见河川的潺潺流水声?

这附近虽然远离洲坂市中心,但与富士谷町相比是个大都市。

搭上电车在洲坂站下车,这边已经喧嚣到有如祭典,苍只是走出车站就累了。

站前广场万国旗飘扬,他别开眼,没打算配合这兴奋的气氛。就算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人如此想,他也不想随便迎合众人。

苍前往早已决定的店家买甜点。附近有花店,他也顺便过去。

「请帮我挑一束要送给住院病人的花。」

他告诉店员预算,请对方搭配。还以为会拿到花束,没想到收到的竟是装在竹篮中的花篮。里面装有含水海绵,所以不需要插在花瓶里。

请店员用塑胶袋包起来后,他走出花店。

高中男生拿着装满粉红色、白色花朵的花篮走在路上也太可爱了,因此,他刻意随手抱着走往车站。

在洲坂站搭上电车,接着在鹤滨站转车,换搭怀旧外型的小列车。

他在位置上坐下,把花篮摆腿上。包住花朵的塑胶袋内侧沾着水滴。在这闷热的列车内,感觉不快点送出去,花就要枯萎了。

看见大海了,游艇就在海上。

祖父很喜欢海上运动,也曾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潜水,只不过他现在不太想要活动身体。

而且,比起海,他更喜欢山。关于这点,他像父亲更甚于祖父。

在平常那个车站下车,乘客视线全聚集在他手上的花。

走出验票口,在沿海道路上前进。轨道旁有个小小墓地混杂在住宅区中,自然沐浴在日光下。

那个镇上的坟墓也是位在家的旁边。虽然他们家不是,但是,自古就住在那边的人们都是这么做。

供奉在坟墓前的花朵色彩鲜艳又美丽,如同他手上的花朵,花费漫长时间改良品种、精心培育、剪切下来,现在就在这里盛开。

医院警卫看见他手中的花也没露出奇怪的表情,反而绽放笑容,仿佛那才是适合此处的东西。

在大厅等候时,遥夏下来了,看见他手上的花后皱起脸。

「怎么拿那个啊?」

他把花递上前。

「嗯。」

「什么『嗯』啦,你是拿奶奶做的荻饼来的小鬼头吗?」

因为遥夏不愿意接下,他便把花篮摆在她坐的沙发旁。她探看里面一次后,转过头去。

「我不太喜欢花耶,就算收到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给你这个,团子比花更实用。」

他把甜点的纸袋交给遥夏,她念着印刷在上面的文字。

「……月亮麻糬?」

「是月饼(注)。你不知道吗?月饼。」

注:月饼 日文汉字的「饼」是麻糬的意思,所以直接照字面解读就变成月亮麻糬。

「烦死了,你是汉字博士啊?」

遥夏把盒子从袋中拿出来。

「然后呢?是怎样的甜点?」

「简单说就是中式的甜馒头,里面有红豆馅。」

「欸,不错嘛。」

「但因为有卖芒果馅的,所以我就挑了芒果馅。」

「喂,所以我说啊……」遥夏抓抓头,「你为什么不买点普通的东西啦?」

「嗯……反过来问,什么叫普通?」

「谁知道?你去查辞典应该会写吧?」

遥夏拿着甜点袋子、苍拿着花篮,一起走过走廊。

「联络咖啡负责人,请他买咖啡来吧。」

走在前面的遥夏拿出手机,开始滑来滑去。

「欸,你身体没什么改变吗?」

苍问,遥夏没转过头直接回答「嗯」。

病房里,与上周相比毫无变化的沙也躺在床上。

苍把花篮拿到她面前。

「我买花来了喔,你看。」

「她没戴眼镜,可能看不到。」

遥夏在旁边说。

苍点点头,把花篮放在床边桌上。

遥夏拨开盖在沙也额头上的头发,用发夹夹好。

两人看着躺在床上的沙也,他心想:「还真像在旁守护熟睡婴孩的夫妻。」他还不知道的幸福,突然浮现在眼前。

「遥夏妹妹,让你们久等了~」

手拿托盘的大槻走进病房。

「谢谢。」

遥夏伸手拿起托盘上的纸杯。

「上原小弟,你也请用。」

大槻说完后,苍道谢拿起装有红茶的纸杯。

三人在上周相同的位置坐下,轮流传递芒果月饼的盒子,让大家都拿到月饼。

大槻咬下一口后,发出「唔」的惊叹声。

「这个……真好吃。」

「真的耶,这个是好吃的。」

遥夏盯着月饼咬一口后的切面看。

苍也吃了一口。原来如此,加入芒果的内馅,甜腻中还带有微酸,相当不错。

「糟糕,挺好吃的耶,我失败了。」

「失败是怎么一回事啦!」

苍装作没看见遥夏瞪他,又伸手拿第二块月饼。

「上原小弟,继续说上次还没说完的故事吧。」

大槻说完后,苍把纸杯放在桌上。

「我知道了。」

他在心中唤醒当时的思绪、痛楚。那与从地面留下的足迹来想象足迹主人是怎样野兽的过程相似。心思早已走到忘却的彼方,伤口也愈合了。只有他遭到践踏,被遗弃在这里。

遥夏看着他的眼睛与那时相同。

沙也的心电图监视仪器,发出一如以往的声响。

▲ ▼ ▲ ▼ ▲ ▼

战斗后,苍因高烧而倒下。

第一次变出长枪那晚也是如此。只要使用这个力量,病情就会恶化。不牺牲什么,就没办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苍闷在房里,咬碎一颗又一颗退烧药。吃药会轻松一点,但过没多久就会失效,发现时整盒药都已经空了。

早上与夜晚热度会上升,一上升他就想到死亡。那只蜥蜴的大手、握住他脖子的力量、水中的窒息感、空了一个大洞的胸口——连同敌人的死亡与痛苦,都一并接收变成自己的。

中午时热度会降低。这段时间他会觉得自己无人可敌,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巨大家伙。把剩下两只也杀了吧。就算不只两只,也只是长枪的枪下亡魂。

傍晚,在他打算趁热度上升到无法动弹前去河边汲水时——感觉到有什么气息。

苍贴近窗户看自己家的方向。那天之后,他就在泽井家的二楼生活。要是睡着时有人入侵,他也无力抵抗,所以才避开不住在自己家。

自家门前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定眼凝视。

太阳只剩下山头那一小片,镇上几乎全笼罩在黑暗中。在这之中,有灯光点亮,两道细细的光线在他家前面摇晃后,消失在屋内。

如果是那个蜥蜴,还真轻轻松松就进去了。他之前看到时,依那巨大的身躯,应该会更弯曲身体、显得局促才对。

又是自卫队吗?但这人数也太少,而且没看见车。

他拿起放在身边防身用的菜刀,走下一楼。现在变出长枪还太早,被人撞见可能会误会他是蜥蜴的同类。

走出房子后小跑步横越马路,二楼窗户看见点点光线,那是他的房间。

他轻轻打开房子大门。

玄关脱着两双不熟悉的运动鞋。他思考一会儿后,穿着鞋走进屋子。万一发生什么事,穿着鞋子要逃跑比较方便。

大概是过着无电生活的关系,苍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或许因为曾在生死边缘走一遭,他能敏感察觉周遭的气息。

厨房有人。苍把菜刀拿在胸前走过走廊。

里头传出光线,往厨房一看,冰箱前有个人影。背着背包的人影身前的冰箱里在发光,但已经断电了,冰箱应该不会亮才对。

「别动。」苍将菜刀抵住对方背部,「如果你乱动我就杀了你,出声也杀了你。」

「杀了你」这种话自然脱口而出,苍心里也吓一大跳。那和与朋友胡闹时脱口而出的话语完全不同,这句话直接与他的意志连结。握住菜刀的手既没用力,心里也没恐惧,只要有个万一,他随时能毫不踌躇地刺穿眼前人物。

「慢慢举起双手。」

苍一声令下,入侵者便缓缓举起手。对方握有手电筒,在天花板上制造出光圈。

「转过来,别想做傻事。」

苍退后一步让对方转身。这个人上下穿着黑色防风衣,胸口印着一排字——惠成学园高中篮球队。

「你……是谁?」

「你就是上原苍学长吧。」

「为什么……」

对方语气中混杂的熟稔让他不悦。

此时,有个人从背后搭话。

「因为门牌上就写着全名啊。」

「啊,美森学姐。」

眼前的男子踮脚朝苍身后看,苍仍以菜刀指着男子,转过头去。

「若宫……?」

同班同学的若宫美森就站在走廊上。

苍过度惊吓,上一秒还在的紧张感与杀意也全忘得一干二净。

美森仍是一张娃娃脸,大概是家中昏暗,她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她手中的手电筒灯光在苍胸前晃动。

「我心想你该不会在这,你竟然真的在耶。」

「总之,可以请你先把菜刀收起来吗?」

男子如是说。苍转过头瞪了一下之后,放下刀尖。

「他叫关修介,是我们学校篮球队的一年级生。」

美森说完,名唤修介的男子点头说「你好」,但苍没回应。

「欸,你为什么在自己家里不脱鞋啊?」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苍的脚上,美森和修介都只穿袜子。

「没差啦,反正自卫队那些家伙早就穿着鞋走来走去了。」

「自卫队?」修介绕到苍面前,「学长,你的手机该不会被拿走了吧?」

苍皱起眉头问:

「你为什么知道?」

「那些人在侦测手机的电波讯号啦,我们也因为这样差一点被抓。因为美森学姐有带手机。」

「但也因为这样才能用LYNE和上原联络上,知道他还活着啊。」

美森这句话让修介苦笑。

「那时候真的超惊险耶,自卫队都到我们身边了。」

「但没被找到啊,所以过关。」

美森也笑了,修介叹口气后看着苍。

「手机随时会发射讯号,如果想要避免,就得把电池拔掉。」

「然后小关就把我的手机支解了耶,是不是很过分!」

突然被这么一问,苍也不知所措。是该责备修介「你也太过分了吧」,还是要安慰美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大概因为一直独处,他推测别人话中之意的能力似乎生锈了。

「为什么自卫队要侦测手机讯号?」

苍问完,修介轻笑回答:

「现在这边是无人区域耶,被指定为避难区域。要是在这里面的人把照片上传到社群网站不就糟了吗?」

「上原有和外面的人联络吗?」

美森一问,苍摇摇头。

「这可以给我吗?」

修介从上衣口袋拿出铝箔包饮料,那是冰箱里的东西。还没等苍回应,修介就插了吸管喝起来。

「你看见外面的新闻了吗?说死者有一千人,但应该不只。津久见市的葵区几乎全灭,暮野泽市的中心区域也遭殃了。」

苍想起那晚的事。只是看见横躺在体育馆里的人就让他的心崩溃了,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比那更多的死亡。

「住这附近的人全死了,我父母也死了。」

「我爸妈和我弟也死了。」

修介低下头。

「我爸妈也是。」

美森紧咬下唇。

「班上的同学和篮球队员,大家应该也全死了。我只联络上小关,和他会合。」

苍看着美森和修介。他原本想着,他们闯进他家,因为人数屈于劣势,所以自己是被动者、是弱势,但不对。

这两人都受伤了,被死亡阴影追赶。

但苍不同。苍是伤人的一方,追赶那些家伙的一方。

「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苍走过走廊,脚底发出夸张声响。美森穿着与修介相同的风衣,每走一步都会听见沙沙的衣物摩擦声。

走出家门外的苍环视四周,大概因为发烧,冰冷晚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到我说好前都别打开手电筒。」

虽然树林中没有记号,但他知道那个地点在哪。

两人把手电筒往脚边照,靠近那里时,地面涌上一大群苍蝇,聚集在光线下,美森吞了吞口水。

两个光线往草丛阴暗处照射,巨大尸体出现在黑暗中。

那是苍从河里拉上来的东西,为了不被蜥蜴的同伴发现,所以藏在这里。

「这家伙大概跟这个病有关。」

拨开草丛前进的苍觉得奇怪,明明才死几天,尸体未免腐败得太快了。虽然黑色金属没变,但皮肤几乎消失、肌肉融化,骨头都露出来了。

「或许你们没办法相信,这家伙就在那边的路上走着。活着时还会发出红、蓝光芒——」

灯光扫过蜥蜴的伤口,胸骨碎裂,切面凹凸不平。肌肉发黑,仿佛冷却后凝固的岩浆。

「这是你干的吗?」

美森的声音相当冷静。

「欸?啊,嗯。是这样没错……」

「怎么做的?」

「这个嘛……这家伙有雷射枪那类的东西,所以我抢过来——」

「你说谎。」

美森直接打断他,所以苍没办法继续说谎。

修介蹲下来,翻找蜥蜴的尸体。

「上原学长说的是这个吗?」

站起身后,他手上有个黑色棒状物,些微弯曲很像香蕉。

苍的记忆复苏,这是其中一只蜥蜴那天在操场上对狗使用的武器。

修介把棒子前端对着尸体,苍反射性转过身去。

树林一阵明亮,与那时相同——一道闪光后,狗的身体就消失了。

「请看。」

修介说着,苍转过头去看尸体,那里没有任何变化。

「这个武器对这家伙本身没有用。」

「你们……知道这家伙吗?」

修介和美森双手垂放,看着苍,手电筒朝下,所以两人的表情藏在黑暗中。苍觉得眼前这两人只是披着同学与学弟外皮的其他生物。

「知道喔,这些家伙的事情。」

「我们,已经杀死三只了。」

苍觉得周遭温度顿时降低。

「杀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美森把手电筒交给修介,走到苍身边。

「给你看看吧,我们的力量。」

美森说完,朝苍伸出双掌。苍觉得诡异,立刻离开她面前。

「『Extracellular Matrix』。」

美森低语。

红、蓝光芒显现,这才让苍发现身边出现变化。

距她所在位置五公尺远的地方有光线闪烁,看起来像浮在半空中。

修介拿起手电筒照射,好几根黑色金属柱子立在那里。闪烁红、蓝光芒,明显与树干不同。

那些柱子看起来像有生命,膨胀、扩张,和旁边的柱子融合。

然后,柱子变成墙壁。苍靠近,伸手触摸,表面坚硬且粗糙不平。因为墙比他还高,所以看不见对面。柱子间的树木被包入墙里,仿佛一开始就是长成这样。

「上原学长,请往后退。」

修介拿起那个棒子指向墙壁。

光线划过黑暗,碰到墙壁。与打在蜥蜴的身体上相同毫无变化,墙壁也毫发无伤。

「美森学姐的『墙壁』可以让他们的武器失效。」

说完,修介把蜥蜴的棒子丢到地上。

美森握住张开的手,与此同时,金属墙壁崩裂,化作砂砾堆。

「接下来轮到我。」

修介伸直双手,摆出向前看的姿势,鼓起双颊吐了一口气。

「『Stellizer』。」

他的手肘内侧出现红、蓝光芒,黑色金属球在他双手间浮现。

修介坐下,光线越变越强,最后爆炸了。

金属球一直线飞出去,拖着火焰长尾,消失在湖泊方向。

一看修介,他仰躺在地上。

「这招最大的缺点就是后座力太强。」他握着美森的手站起身。「但威力十足,只要击中,一击就能解决魔骸。」

「魔骸?」

「就是那个怪物。恶魔的魔加上骸骨的骸。比起叫『怪物』还是『那个』,有个名字总是比较好称呼吧。」

修介自嘲般笑着,拍拍屁股上的泥土。

美森逼近苍。

「那么,你的力量呢?」

美森不服输的口吻,让苍不知所措,距离近到他差一点就要碰到美森即使在黑暗中也无法遮掩的大胸脯。

他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力量了,但也没办法说着「这样啊」,轻易展现自己的力量。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其实他心底深处骄傲着只有自己有这种力量。

拥有相同能力的人出现后,苍的特权立场就崩毁了。和只杀了一只就满足的苍不同,他们已经杀死三只。

感到自卑。苍讨厌有输有赢,所以不管对社团活动还是学业都提不起劲来,跑步时总是自己一个人跑。

但他现在追逐着梦想——杀死那些蜥蜴的梦想。

现在可不是珍惜这小小自尊过完一辈子的时候。

「请离远一点。」

苍伸长手,想让美森离远一点。差一点要碰到她纤细的肩膀时,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动。没办法,苍只好自己后退。

伸长右手,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没有敌人,他却要变出长枪。

苍在脑海中描绘长枪的模样,燃起的东西并非杀意,而是满怀追求长度、尖锐的冷淡意志。

手肘内侧有股拉扯感,金属覆盖了手臂。

「哇……」

美森手捂胸口。

长枪以杀死蜥蜴时相同的尖锐形状显现。苍放下手,他的右手变得超长,仿佛招潮蟹。一个人时还没什么感觉,但站在美森和修介面前,感觉自己变成非人类的生物很丢脸。

「近身战的能力啊……是我们欠缺的能力耶。」

修介靠近,但苍伸手制止。

「还别靠近。」

苍盯着长枪,默念「消失吧」。脚也踩稳预备承受接下来的冲击。

爆炸声在树林间响起,破裂的碎片打到他的脸,细小碎片也洒在美森和修介身上。

「好壮观,和我的完全不同。」

美森拍拍肩膀。有碎片跑进修介嘴里,他吐吐口水。

「上原学长,帮这能力取个名字吧。」

「你们还真喜欢取名啊。」

苍冷笑一声。

「有名字比较好想象,可以缩短发动的时间喔。」

「随你高兴吧。」

「那么……」修介双手环胸,「『Bloodlet Lancet』如何呢?『采血针』的意思,不觉得和让魔骸流血这点超贴切吗?」

「是吗?」

让他们流血。不管怎样巨大的家伙,只要流血就会死,生病也会死。

生命很脆弱——杀人者与被杀者皆同。

「一起干吧,杀光所有魔骸。」

修介伸手想要握手,苍握住他的手,美森也一起握手。

好久没碰到人类身体了,好柔软、好温暖。

隔天早晨,三个人一起进入山谷深处。

美森和修介都没有睡袋,所以晚上睡在泽井家的床铺上。他们有带罐头和零食,苍用卡式炉煮热水泡杯面给他们吃。他们说着「好久没吃热食了」,吃得很开心。

山谷深处,小学那头,道路狭小,也没几户人家。

苍和美森藏在小神社后,修介沿著作业员用的楼梯爬上水泥固定住的斜坡,从那边俯瞰马路。

他们在埋伏蜥蜴。这边只有一条路,左右被河川和陡峭斜坡包夹,只要前后夹击,绝对无处可逃。

神社的社殿是个仿佛公园里的凉亭般,到处都有缝隙的建筑物,靠在基座的石墙上就可以俯视河面。苍心想,这间神社或许奉祀着水神吧。

早上发烧到现在,大概是昨天变出长枪的关系。

他吞下美森给的退烧药。比家里买的还要小颗。他一次咬碎四颗吞下后,美森拍他肩膀说:「那个一次一颗,而且要配水吃。」

「这样比较有效。」

苍说完,美森不满地嘟起嘴。

灰暗天空下,美森的肌肤白皙闪耀。虽然不知道她平常有没有化妆,但感觉她的眼睛看起来比在教室看到时还要小。下巴有个泛红的小痘痘,让人想碰触她的肌肤看看。苍全身上下都找不出如此光滑的部位。

一想到这个镇上只有苍、美森和修介,就感觉每个人的存在变得巨大。看惯的脸孔,变成风景中无比显眼的生命。

在教室里没什么机会说话,但不知为何,眼睛都会追着她跑,她总是和女同学们聊天,说着苍无法理解的单字——近在身边却是遥远的存在。

如果问苍,美森是怎样的人,他脑海中会浮现有好感的印象,却没办法浮现具体形象。

但是,现在眼前的她正在呼吸、饮食、排泄、流血,总有一天会死。是个生命。苍不觉得写实也不觉得污秽,如此这般地接纳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倒映在她的眼中,他的模样与她的心连结。

苍将视线移往河川,钝色水面有着钝色波浪。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是其中一个波浪。于这个世界诞生,还没等到旁边的波浪出现就消失。

有人戳他的背,只见美森看着道路对岸。

斜坡上的修介指着深谷深处,另一只手伸到脸前,举起三根手指。

敌人来了。

这条路连接神社的参道。等敌人通过鸟居就准备攻击,在敌人抵达社殿前开始攻击——这是事前和修介讨论好的内容。

修介把这段路叫做「杀戮区」。

「请别跑到『Stellizer』的射线上喔,我可不想攻击友军啊。」

早餐时,修介摊开地图,苍微微绷起脸。

「你这些东西是从哪学来的啊?」

「我有玩FPS之类的,自然就能学起来啦。」

修介淡淡一笑,拿起马克杯喝咖啡。

苍很不喜欢他的态度,感觉像在享受战斗。和带着满腔愤怒与憎恨战斗的自己合不来。

但苍又想着,这也没有办法。修介没见过苍那天晚上在体育馆看见的景象,而苍也不知道修介看过什么。

他没想要对方了解,也没想要了解对方。

苍喝下宝特瓶中的水,盖上盖子放在石墙上。美森盯着瓶里摇荡的水看。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回到这里,如果没办法回来,这个水将会一直停留在透明宝特瓶中,既不会流动,也不会因风起浪吧。

敌人——修介口中的魔骸有三个。

从山谷深处前来,一个领头,另外两个并排走在后面。后面两个面对面行走,胸口的光芒闪烁。

美森朝社殿伸出双掌,斜坡上的修介也摆出发射炮弹的姿势。

魔骸毫无所知,即将踏入死地。

苍变出右手的长枪。原本还担心被人看见后会不会无法发挥力量,但长枪反而更加锐利。如果一个人要打倒魔骸,只要时机不好或是没有干劲,就能放弃这次机会。但现在不是一个人,是共同作战,不可以因为自己的状况而拖延计划。

那些家伙非死不可,长枪得吸满他们的血才行。

魔骸经过鸟居旁,因为身高高,头部超出了最上方的笠木。

三个魔骸一起走,脚步声宛如地鸣。见到他们小小的眼睛窥探四周,苍稍微缩回探出石墙观察的脸。

可以听见他们粗乱的呼吸,每次吸气,喉咙都会大大鼓起。

他们活着,所以得死。

魔骸的脚步停止,被突然出现在道路上的金属柱吓一跳。

魔骸看着发出红、蓝光芒的金属柱。看着与他们相同的光芒,他们在想什么呢?

金属柱延展、彼此融合,成为一面墙,阻挡去路。

美森在苍身边紧咬着牙根。

苍转过去看修介。斜坡上,他伸出的双手间发着光。

光芒迸发。

金属炮弹贯穿魔骸胸口,砸碎地面。魔骸还来不及出声就倒下了。

剩下两个转过头去,都背对着神社。

苍冲了出去。

魔骸还居高临下地看着倒下的伙伴,两个都还没转过来。

苍奔跑,虽然长枪没有重量,但只有右手变长,让他很难取得平衡。

从社殿后方到道路只有短短距离,却觉得怎样都到不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脚怎样摆动都无法提升速度。再这样下去,就要被他们发现了。

其中一个魔骸转过头来,苍清楚看见只有黑眼珠的小眼睛。

他迈开脚步闯进他们之间,路面沙子让他稍微脚滑。

挥动长出长枪的手臂后,才发现似乎仍有一点远,但也经无法停止了,敌人正打算朝着这边走来。

苍扭转身体,由下往上划过般砍向对方的脚。

没有击中的手感。

敌人右脚根部被砍断、弹飞,撞上水泥斜坡,发出「咚」的沉重声响。

血液爆出,弄脏路面,魔骸全身痉挛、颤抖倒地。

苍转头看最后一个,他手上拿着棒状物对着苍。

那唤醒苍心中狗被杀死时的记忆。

他反射性地将左手挡在脸前,闭上眼睛。

时间仿佛停止了。烧掉狗身体的那个光线没有出现。

睁开眼睛,金属墙挡在他面前。

「上原学长,你没事吧?」

斜坡上的修介问,他的双手维持发射炮弹的姿势。

苍点点头,大概是有一段距离,没听见修介回应。

金属墙崩解,在路上形成一座沙砾山。魔骸的尸体就倒在对面,因为头炸烂了,一眼就看出已经死亡。大概是修介干掉的吧。

「最后一秒安全过关。」

美森从神社方向跑过来,苍发现自己的手还挡在脸前,赶紧放下,冷汗流过背脊。

「多亏你救了我一命。」

苍说完,美森骄傲地笑了。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啊。」

修介也走下楼梯过来。

「直击脑袋,太完美了。」

修介用脚尖戳无头尸体,苍紧紧盯着看。如果没有美森的墙壁,倒下的就是自己了。

「还有就是胸口被射穿的家伙和——」

修介环视道路。

「啊,那家伙还活着,学长砍的家伙。」

苍转过头。

失去脚的魔骸在地上爬,下半身浸泡在血泊中。他的爪子攀着地面、拖着身体,试图逃跑。从失血量来看,应该活不久了。

「喂、喂,是打算去哪啊?」

修介追上前去,苍也跟上。

不用问,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地狱。

魔骸放弃爬行,修介在他的头旁边蹲下。

「学长,你看。」

修介手指钻进魔骸放在地面上的大手中,抓出什么东西。灰暗天空下,那东西闪耀白色光芒。

「这个是护身符之类的吗?」

修介的脸凑近。黑色链子前端有个三角形石头。原本以为是反射日光的光芒,仔细一看是石头内部在发光。

「还给他。」苍说。

躺在道路上的魔骸看着修介手上的石头,掌心朝天空张开。如果石头幸运掉下来,他已经做好接下石头的准备。

修介挑衅地看着苍。

「还他?为什么?」

「因为这家伙需要那东西。」苍答道。

虽然修介瞪着苍,但仍哼了一声后丢掉石头。

魔骸伸长手捉住掉在地面的石头,紧紧握住。

苍把长枪刺进魔骸背部,默念「消失吧」。

长枪爆裂,魔骸化成肉片四散。

苍从正面沐浴血肉,有铁锈和粪便的臭味。

这些家伙要去地狱。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地狱长怎样,但如果只是个握在掌心的救赎,让他带走也无所谓。

「你可以先通知一声再炸吗?」

修介皱起眉头吐口水。他的脸上沾满血,肉片和碎骨也黏在风衣上。

「自己眼睛放亮点。」

苍用右手擦脸,因为只有包在长枪里的右手没脏掉。

「学长,有没有人说过你缺乏协调性啊?」

修介看着自己满身是血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苍转过身,迈出脚步。

血从他的指尖滴落,黏在身上的肉片掉落,他觉得这个身体沾染了魔骸的生命。

他和美森对上眼,她的表情和身体都很紧绷。

苍沉默地走过她身边,血腥臭味中,稍微闻到她的发香。

晚上,苍静静步出房子。

美森和修介都在二楼熟睡,苍没打算让两人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

走下斜坡,朝河川走去。一如往常的水声听起来更沉重,像是在欢迎他。

他在岸边脱掉衣服。

已经用毛巾擦掉魔骸的血,也换掉脏衣服了。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身体湿黏、发臭。

裸身走进河川,脚趾尖因为冰冷而阵阵发痛,感觉河水的流速比白天强劲。

他走到河川中央,水流冲洗膝盖,他蹲下身让水浸到肩膀,冰冷到都要冻僵了。即使在拍打肌肤的水中,也十分清楚自己在发抖。

难以忍受,但他觉得这个冰冷可以净化身体,强劲的流速可以端正他的心灵。

恐怖与后悔纠缠着他。

那时,如果美森没用墙壁挡住敌人的光线,他早就死了。当下太激动而没感觉,之后立刻感到恐怖。他重新深切感受到,互相夺取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而他后悔着,在互相残杀中迷失自我。炸飞早已无法行动的魔骸身体时,他乐在其中。那里没有原有的愤怒与复仇心,如此一来,他也与在这个镇上散播死亡的魔骸没两样。

他对着几乎要把身体冲走的河川祈祷——请赐给自己不动摇的心,以及不畏缩的身体。

把视线贴在河面上看,透过黑暗底部,连遥远的上游都能看清。

水声好近,像要塞住他的耳朵。有声音混杂在毫不停歇的声响中,苍看向河岸。

走下斜坡的人在黑暗中化作黑影,他脚一滑,差点跌坐在地。

「若宫……?」

他想站起身,这才想到自己全裸,又赶快蹲下去。

美森站在水边,因为上下都穿着黑色风衣,只有脸在黑暗中显得苍白。

苍的手伸入河底,往河岸靠近,动作跟青蛙一样。

「怎么了?」

「我从窗户看到你走进河里。」美森轻笑出声。「你干嘛全裸?修行?」

水流中,清楚听见她的声音。

「嗯,就是这种感觉。」

「不冷吗?」

「不冷。」

嘴上这样说,但吹过河面的风碰到身体,沾湿的肌肤发冷,让他颤抖。

独处时情绪高涨。虽然并非她所说的「修行」,但他的确觉得自己正在做崇高的事情,因此能忍受河水的冰冷。不过在和她说话后被拉回现实,突然感觉寒冷。

美森蹲下身体,伸手碰水。

「啊,好冰!」

「还好啦。」

苍咬牙忍耐止不住打颤的牙齿说道。

美森从口袋中拿出白色毛巾,摊开放入河中。毛巾差点要被水流冲走,她慌张伸手,苍也吓得差点站起身。

她拧干毛巾,贴在脸上后维持一段时间。

「啊,好舒服,一直都没洗澡啊。」

她说着开始擦脸。

看在苍眼里,感觉她在哭泣。

「我可以擦一下身体吗?」

美森说着,苍在河流冲刷下差点失去平衡。

「在这里?」

「反正很暗看不见啊。」

她脱掉防风上衣,下面穿着学校的运动外套,苍也有相同衣服。拉下拉链后,里面是白色短袖T恤。

苍看得一清二楚。白色T恤、白色肌肤,在他已经习惯无光小镇的眼里,即使是黑暗中也相当鲜明。

美森脱掉T恤、脱掉内衣,把胸脯坦露在夜色中。没有任何东西覆盖的乳房看起来更高耸。高耸的尖端,淡淡的暗色吸附其上。

她再次把毛巾浸入水中,擦拭脖子。水滴流过肌肤。如果在苍身上,水滴应该会直接流到肚子,但在美森身上,则是流过胸脯斜面,接着如瀑布般流下,落在防风裤的膝盖处,变成水珠弹落。

看起来柔软的乳房,即使她从上方施力擦拭也没变形。她擦拭下方阴影处时,乳房往上推、反弹。她画圆般清洁那浑圆。

与胸脯相较,她的肩膀和手臂看起来很纤细。她举起手把毛巾贴在腋下,光滑的凹陷处对着苍展现时,她低下头。

苍全看见了,河水玩弄他变硬的性器。

「可以帮我擦背吗?」

她转过身,马尾对着苍。她的背部平坦,越往腰肢越纤细,那个纤细让他预感因为黑色防风裤而融入黑暗中的臀部有多挺翘。

苍站起身,刻意粗暴地踢水在河川中行走。

苍接下美森越过肩膀递过来的毛巾。毛巾被她的肌肤温热,泡进河水后,染上苍现在感受的冰冷。

苍用力拧干毛巾后贴上她的背,用双手擦拭。大概是力道太强,害她往前倾倒。苍左手握住她的肩头,手大概因为河水而冰冷吧,她的肩头相当温暖。

用单手擦的力道还是太强,她的头摇晃着。苍放轻力道,透过毛巾感到骨头的触感。左手抓握的肩头也没什么肉,很硬。

一想到那头有柔软的东西,他就无法冷静。只要滑过手指、穿过她的腋下,就能碰触那浑圆、大概还带着水滴的水嫩高耸。他的身体变热,沾湿的肌肤都快冒出热气了。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她的肩头,取代想要寻求的东西。

「你的力量——」美森低声说道,「那个长枪,我觉得很适合你。小关的也是一样,该怎么说呢,很像你们。」

到底要怎样像长枪,苍搞不太清楚。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战斗,没办法和你一样冲到敌人身边去。我是保护人的力量太好了,这比较适合我。」

「嗯,是啊。」

苍继续擦拭她的后背。慢慢可以配合呼吸了,她吸气时就往下擦,她吐气时就往上擦。自己的呼吸也与她的同步。擦拭者与被擦拭者都出现相同动作。

美森抬头看天,头发抚过苍的手。

「或许,这些全都是我的愿望引起的。成为那个镇上最后一个人、得到守护他人的力量,还有——」

「还有……什么?」

苍回问,美森转过头来微笑。

「嗯,很多啦。」

她站起身,穿上内衣、穿上T恤、套上运动外套、披上防水风衣。这现实的步骤,更凸显刚刚所见光景的不真实。

「毛巾。」

美森伸出手,苍把毛巾递给她。

她噗哧一笑。

「就算再怎么暗,这种距离还是能看见耶。」

「欸?啊……」

苍慌慌张张遮住前面。因为那快从掌心逃脱,所以他用力往下压。

「别在意,等我成为护士后,应该会看到不想看。」

美森边笑边爬上斜坡。

苍把身体泡进河川,抚过肌肤的水让他想象起美森胸脯的柔软。黑暗中浮现白色肌肤的残影,身体因想要她而发热。

苍的脚趾用力刺进河底,深深贯穿河沙。河川动也不动,接下他的身体与力量。

他们没把魔骸的身体埋起来。

路面因为前一天的战斗沾满血迹,敌人肯定会看到。为了让敌人更容易察觉这里发生什么事,他们把尸体肢解、到处丢,朝着湖泊方向沿路丢,引诱敌人出现。

「以前去钓小龙虾的时候,因为饵用光了,就撕碎钓到的小龙虾当饵,结果还钓到不少耶。那些家伙是笨蛋啊,只要有得吃,什么都好。这就和那相同。」

修介笑着,苍点点头。那些家伙确实不需要上等饵食,拿同样蜥蜴的血、肉、粪便塞进他们嘴里就好了。

因为隧道里没地方躲,所以避开隧道后才继续放饵。

途中有平交道,敌人越过平交道之后就开始攻击。

饵食已经撒得够多,再来就等敌人上钩。他们还准备了主菜,把昨天杀死的蜥蜴头砍下来吊在电线杆上。看到这幕的魔骸会有怎样的表情呢?虽然人类无法分辨魔骸的表情。

这里就是那些家伙的终点。绝不让那些家伙往前走一步,也不允许他们折返。

修介爬上尽头民宅的二楼。那个位置可以从正面看见魔骸穿过隧道、走过平交道。

苍和美森走进道路旁的公民馆。

两人没有对话,稍微有点距离坐在椅子上。二楼的会议室相当干净,桌子和椅子都整理得很整齐。

美森把风衣的拉链拉到最上方。沙沙作响的宽大黑布遮掩住她的大胸脯与细腰。越过裸肩看见的那个笑容也消失了,感觉在夜晚河川看见彼此肌肤、彼此碰触一事,似乎已是遥远的记忆。

大概因为昨天的战斗,从早上醒来时发烧到现在。苍拿起四颗退烧药咬下,美森以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苍觉得战斗和跑步很相似。和敌人正面对决只有一瞬间,等待敌人的时间漫长,得朝着终点一步一脚印前进。静静提升自己的情绪以迎接杀戮的时刻,这段时间也是战斗的一部分。

黑色液体以一定节奏,从高吊的头颅滴落地面,苍觉得,那好像原始的时钟。

下午,敌人来了。因为有声响,立刻就知道了。

从窗户往外看,看见一队敌人穿过隧道而来。停电没有灯光的隧道很暗,魔骸身上的红、蓝光芒相当醒目。

「欸,那些家伙是不是听不见?可能有敌人埋伏还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不觉得很奇怪吗?」美森碰碰苍的肩膀说道。

魔骸坐在交通工具上。一个跨坐在白色木马般的东西上,后面还坐着另一个。木马没有脚也没有车轮,在半空中飘浮前进。没看到木马动作的部位,看似安静但其实发出「叽」的刺耳声音。

木马有两台,每一台木马各坐着两个魔骸,后面有另外四个徒步,总共两列纵队,共计八个魔骸前来。

苍离开窗边,移动到对向窗户。和对面建筑物里的修介对上眼,修介竖起大拇指,表示准备好了。

苍和美森一起下一楼走到外面,从建筑物阴影处探头出去,这才看见平交道。

八个敌人比预期中的还多,但攻击仍要照计划进行。美森朝平交道伸出双掌,苍也变出右手的长枪。

魔骸发出巨大声响靠近,在队伍尾端通过平交道后,金属墙壁挡住他们的退路。这是美森的能力。

苍觉得,他们应该不是听不到,只是感觉很迟钝而已。因为他们在修介的炮弹贯穿带头者的胸膛时,才发现自己已是瓮中鳖。

炮弹也击碎木马背部,裂成两半的机体喷火弹开,坐在后面的魔骸立刻跳开。

下一发炮弹破坏了另一个木马,上面两个魔骸闪开没有受伤。

苍从建筑物阴影处冲出去。和昨天战斗时不同,敌人近在眼前,是徒步的魔骸们。他们被修介的炮弹吸引,完全没看这边,让苍觉得自己在耍诈。

长枪打横挥过去,魔骸腰部裂开,肠子飞出,溅到旁边的魔骸身上。苍没允许他转过头来,立刻刺下去,引爆炸裂。

血喷到脸上,风衣染得全黑。他如同树叶接受甘霖的树木,因喜悦而发颤。

道路那端站着两个魔骸,两者皆从腰上拿出棒状物。棒子两端伸长,发出红光,他们似乎打算拿这个对战。

苍稍微变得慎重,因为他不知道敌人的武器是什么。

他又重新变出长枪,一点一滴缩短距离。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飞过来,苍反射性蹲下。

那飞过他的头顶,砸碎平交道的柏油路,折弯轨道。

魔骸急忙躲开,藏到石砖墙后,炮弹在那里砸穿一个洞。

「混账,躲什么躲!」修介跑出阳台大吼,「你们这些胆小鬼,别逃啊,杀上来啊!来杀了我!」

魔骸全藏起来了。只剩苍站在路上,单手装着长枪,不知所措的自己仿佛小丑。

修介原本应该要躲在房子里狙击敌人,却跑出来了。他往前伸直双手,发光的炮弹从中射出。炮弹贯穿汽车,折弯电线杆。修介笑了,久违的人类高笑声在这无人镇上诡异响着。

「学长!」修介朝苍挥手,「这些家伙完全不行,根本没一点干劲,太无趣了。」

苍也挥手回应,指着修介后方的屋子,要他进去屋子里。修介扭曲嘴角笑着,苍觉得自己被小看了而回瞪他。

藏在车子后的魔骸探出身体丢出什么,小小黑球朝修介所在的房子飞去。

仿佛水被吸进排水孔般,风景卷起漩涡,房子屋顶无声地扭曲,墙壁、窗户全跟着变形,修介的身影也被吸进去。

光线与声音迸裂,苍瞬间用左手遮住眼睛。

有什么东西撞到身体。石砾般的东西砸到肩膀,掉落地面。抬头一看,无数水泥块与木片从天而降。拳头大的石块擦过头,苍发出呻吟。

修介所在的房屋二楼被什么东西吞噬后消失,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苍巡视周围,或许修介察觉异状,千钧一发之际从二楼跳下来了。他没有在路上,或许是藏在哪里。

呼吸困难,耳朵也因爆炸声影响而失去平衡感,感觉快倒了。

他知道修介没救了。魔骸丢出的球扭曲空间时,修介的身体也跟着扭曲,失去人类的形体。手臂扭曲,脖子歪折,头延伸成两倍长。虽然不知道那个球的原理,但他不认为人变成那样之后还能活着。

即使同为城镇的一部分,建筑物消失和人类消失还是完全不同。不仅是眼睛能见的东西,连自己的心也一并被带走。一段连续的记忆被切断、喷血。

修介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态度高傲,无所不知的口吻,和美森也很亲密,令苍相当看不惯。即使如此,修介被敌人杀死还是让苍痛心。

苍深呼吸,试着取回自己和修介一并被夺走的一部分。其他人死了,自己仍得继续活下去,还有事情要做。

刚刚那两个魔骸从阴影处走出来,双手拿着发红光的棒子摆好架式。没有飞行武器后,就能专注在格斗战。苍狠瞪朝他走过来的魔骸。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现在的胜算有五成。

他朝敌人怀中直线冲去,直直刺上前。魔骸大概因为身体太大,动作迟钝,原本想拿光棒阻挡长枪,但苍的气势胜出,弹开了光棒,长枪刺入铠甲的缝隙。铠甲发出鲜艳光芒,当苍把长枪往侧边划时,光芒变得更加鲜艳。肠子从裂开的腹部流出,魔骸想用手压住,弄掉手上的光棒。苍狠踩掉落地面的脏器,魔骸倒下,铠甲上的光芒也消失。

另一个魔骸举起光棒朝他打来,苍平举长枪挡下攻击。魔骸的力道很大,他快被压倒了。光棒靠近脸颊,热到眉毛都快烧起来。

「上原,后面!」

背后传来美森的声音,苍转过头去。

三个魔骸朝这边过来,是坐木马的那些家伙,手上皆拿着武器——红色光棒,还有杀死狗的那个枪。

而且不知为何,美森就在他们背后。她没有杀敌的力量,所以到战斗结束前,应该都要躲起来才对。

长枪上压力加大,苍转回正面。魔骸从上加诸全身体重,他快要被压扁了。

对手的力量一瞬间放松,苍看准机会压回去。

接着被踢了。

魔骸的脚趾尖踢上苍的腹部,他的身体被弹飞,后背和后脑勺撞上石墙。

魔骸踢中苍的心口,他无法呼吸,撞上的地方虽然很痛,但苍立刻站起身,摆好长枪。敌人正从背后靠近,可不能慢吞吞的。

突然发现,手往背后的石墙上一摸,触感坚硬又粗糙。这个石墙是什么?这种地方有石墙吗?如果这里有石墙,那些魔骸又去哪里了?

转头一看,红、蓝光芒刺入眼中。黑色金属壁横切道路,从平交道延伸到修介所在的房子,遮蔽苍的视线。

这是美森的力量。他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么长的墙壁。

「若宫!你那边怎么了!」

朝墙壁那头呼喊也没回应。

身后的气息让苍转过头,魔骸高举光棒朝他袭击,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砍过空气的光棒打在墙上,迸出火花。

直至上一秒,他心中还有迷惘——该继续短兵相接的战斗?还是转为应付从背后而来的敌人?但现在这种选择已经完全从他的脑袋中消失。

在「杀死所有魔骸」的梦想面前,根本没有闲暇谈选择、犹豫或算计。如果无法全力应对每个瞬间,就没办法实现这个梦想。

梦想是力量,也是种运动。在脑袋里胡乱搅和的想法,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苍埋头往前刺,魔骸也打回来。一次、两次,武器互相撞击的坚硬声音响起。

苍的速度更胜一筹,但魔骸的力道更大。渐渐地,长枪被弹开的幅度越变越大。

不想输的苍扭转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击下一枪,即使如此,魔骸还是轻轻松松接下他的攻击。

还不够,力量还不够。

他挥动空着的左手,利用反作用力击出更强的攻击。魔骸施予的压力稍微减缓。

还要更多,还需要更大的力量。

不能对自己的力量设限,生病前,连自己右手能变出长枪也无法置信啊。

力量会因为相信、愿望而变得强大。

像是左手。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左手不能变出长枪呢?只要相信、祈愿,就不是不可能。

苍从正面挥砍,魔骸拿平棒子挡下这一击。苍的左手空着,但他相信这也能成为武器,祈祷着。

皮肤紧绷,这是熟悉的感觉。

他用右手和对方对峙,左手从下往上挥砍,发出划破空气的声音。

只见魔骸拿武器的手被砍断,溢出的血液沾湿掉在地面的手与棒子,铠甲发出鲜艳光彩。

魔骸张大嘴吼叫,但只闻到腐败臭味,根本没有声音。苍跨步进一步刺击,左手长枪锐利不输右手,从魔骸的嘴巴贯穿头盖骨。当他默念「消失吧」,长枪和蜥蜴头一起炸飞。黑色血液飞沫喷到苍脸上。

无头魔骸倒下的同时,遮断道路的墙壁也化作砂砾崩毁。砂砾随风起舞,闪闪发亮。

有三个魔骸站在苍不久前藏匿的公民馆前,他们额头靠在一起,仿佛在开会。

其中一个抓住人类手臂,那人仿佛耍赖哭累的孩子般,任魔骸抓着。他认识人类身上的黑色风衣,也可窥见白皙的脖子。

苍的左手紧绷,这感觉控制了苍的一切。

回过神时,他是站着低头看向美森。仰躺的她,单手高举过头,仿佛不认真的仰泳姿势。一脚的运动鞋脱落,沾满泥土的袜子乌黑。风衣的黑被鲜血染湿,她的身上有好几处砍伤的痕迹。

脸上留着微笑表情,那是她捉弄同班同学的表情。他曾在教室里远远看过。苍的掌心贴上去替她阖眼,血弄脏她的脸,他的手全沾满魔骸的血。

身边散落他砍碎的魔骸尸块,但那和美森完全不同。看见美森让他悲伤,大概因为形体相同吧。明明并非一直注视着她活到今日的时光,却沉重压在他身上。明明不是凶手,却感觉是自己杀了她。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流泪。不知是因为早已决定不哭了,抑或是内心被死者夺走,早已变空虚了。虽然眼头发热,却没任何东西从深处涌出。

苍把手放在美森后背与膝盖下,抱起她的身体。她的头靠在苍的胸膛,像在撒娇,也像贴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但是,即使她对苍撒娇,他也没东西能给,心胸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空空荡荡。

美森的身体好重,垂下的手脚摇晃,让空虚的苍脚步不稳,踩上血泊溅起血花。伤口贯穿美森后背,丝线般流下的血与血泊融为一体。

苍没有流泪,只是看着自己血染的小镇。

▲ ▼ ▲ ▼ ▲ ▼

空调声像在撒娇,苍发现自己稍微起了点鸡皮疙瘩。

他站起身,朝墙上的控制盘走去,打算调高温度前还环视病房一圈,心想其他人或许觉得这个温度刚好。

遥夏手放在窗台,沐浴窗外照射进来的日光,看起来毫不避讳晒黑,反而像对太阳炫耀她的白皙肌肤。病人服透光后,浮现她的上手臂与身体线条。隐约看出她纤细得令人心痛。

看着窗外的她,因为刺眼日光皱起脸来,也像在忍耐泪水。

大槻看着双手中的纸杯,空纸杯已在他手中捏烂了。

他们一语不发。人们听着死亡话题时,心也会变得空虚。

苍调高空调温度,没人抱怨。

床上的沙也沉默着。她也是空虚的。苍、遥夏以及其他所有人让她变空虚了。

苍走回椅子坐下,放在床边桌上的花朵随空调的风摇摆。那是送给空虚的她的花。

苍从没献花给死者过。不管是对父母、狗、修介还是美森,他都不曾献上花朵。他思考着到底为什么,明明有悼念之心啊。

或许因为他杀了敌人吧,在那之前、那之后,他都没有停止杀戮。他认为自己没有祈求死者安眠的资格。

现在又如何?战役结束的现在又如何呢?

「好人总是不长命啊。」遥夏看着窗外如是说,「不对,也不尽然,因为我还活着啊。」

▲ ▼ ▲ ▼ ▲ ▼

晚间在超市地板上过夜。

月选大桥另一头的「青叶超市」是这附近最大的商店。

店内飘散着蔬菜及水果腐败的酸甜气味。

晚上拿腌牛肉和饼干当晚餐。第一次吃腌牛肉,因为不太喜欢这个调味,所以他又加了美乃滋和七味粉。他踢散了洒落脚边的七味粉。吃完后觉得嘴巴味道很重又拿橘子果冻来吃,常温让甜味更浓郁。

小时候到横山台市的玩具商店时,他总希望能买下店内所有东西。现在,他可以自由取用超市里所有物品,却没有任何成就感。这种行为和趁火打劫没两样。

灭了一整队魔骸也没有丝毫成就感,失去太多东西了。

卷入爆炸中的修介,连尸块也找不到。他把美森的尸体埋在附近民宅的院子里。把长枪插进地面爆破后,便能挖出刚好的洞。

每往她身上覆土,就多了一点罪恶感。为什么打算把她放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要看着她在土壤中腐烂啊。如果对她的死自责,就该牢牢记下她死亡的过程,终生不忘。

苍的手因湿土冰冷,黑土塞满指缝压迫手指,即使到河川洗净,仍无法摆脱压迫感。

早上醒来时发烧了。他咬碎从站前药局偷来的退烧药。现在也没人啰嗦地要他遵守用法、用量。

他把瓶装水放进口袋走出超市,目的地早已决定。

从魔骸的行为模式推测,他们下午会从山谷深处走来。所以依距离来看,他们的基地应该在山里吧。

只身闯入太危险了,但苍现在身心空荡,连「恐惧」的情绪也没有。

经过昨天的战场,魔骸的尸体维持原状,晴天下,腐败的血肉发黑。不知从哪来的苍蝇四处飞。

苍回家背起背包,里面放着干粮、水瓶、睡袋和保温毯。

走进平常行走的登山口,民宅庭院里的红色拖鞋,有一只翻面朝天。

久违的山路让他的身体呻吟,杀戮似乎没有锻炼出耐力,呼吸加速且大腿肌肉紧绷,但无比爽快。这比埋伏更适合他。

他在发夹弯山路的弯曲处稍作休息,要是坐下,待会儿会更加痛苦,所以他站着喝水、啃巧克力。

被砍伐的杉木变得像暸望台,远处可见富士山的青绿山容。

他想着,美森是否看过这种景色呢?不爬山的人,觉得爬山只是苦行。爬山的确不轻松,但其中有许多他处看不见的美丽瞬间。要是对她说说这些就好了。如果要谈爬山,苍有绝对的自信可以谈论,与她述说自己想当护士的梦想时相同。

日晒强烈,苍擦拭额头的汗水后继续往前走。

走一段路后,道路湿泞,他边想着「最近有下雨吗」边避开。

道路旁滚落两个汽油桶,外侧的铁锈看起来好像血渍。

湿泞就是从那里一路延伸到道路上,汽油桶中还有水残留。

那是平常摆在这里的防火用水。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

苍稍微伫足观察汽油桶后,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可是,果然还是很在意,他又回头看汽油桶。

在他转回正面时——眼前一片红。

仿佛尖物直击眼球。疼痛与惊吓让他当场蹲下,红色烙印在眼睛上,迟迟不消失。红光甚至从落泪的缝隙钻进眼里。

「可恶……这是什么啊。」

他在地面打滚,滚出道路,往山谷侧滚出去,差点要滑下斜坡。他抓住杂草,好不容易停下身体。

深呼吸。土壤气味很近。不知为何,唾液在舌头旁累积。

他趴卧着摸自己的身体,没有地方疼痛,只有被红光攻击的眼睛还阵阵刺痛。难不成是魔骸的攻击?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刚刚所在的道路。

有个发红光的球。

那和救护车或派出所的红色警示灯不同,不会旋转。光球浮在与他身高差不多的高度,虽然有风却毫不晃动。

直视红光又让他眼睛痛,因而用手遮住眼睛。

光球往上飘,越过杉木,高高在空中飞舞。那不是随风起舞,而是机械式的动作。

到底是什么呢?苍抬头看着红光思考。如果不是为了欺瞒对手,那个强光有什么意义?他因为靠太近而眼睛痛,如果距离远一点的话——

远方传来「叽」的刺耳声,仿佛巨大吸尘器运作的声音。

他听过这个声音,就在昨天。

声音越来越近,苍爬进草丛中藏身。

声音更近了,他突发奇想拿出果干啃。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旦开始就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了。

噪音的源头果然是魔骸,两个魔骸坐在那个木马上,沿着山路下来,在苍面前停下。木马底部喷出的热风卷起尘土,烧热苍的脸。

魔骸的铠甲闪烁红、蓝光芒,天上的光球缓缓下降。魔骸收入手中后,光芒消失变成黑球。只有乒乓球大小,出乎意外地小。

苍的右手沿着身体伸直,无声无息地变出长枪。敌人看起来没发现草丛中的状况。

两个魔骸都从木马下来,四处张望。魔骸的脚就在苍面前,他们如肉食恐龙般用脚趾尖站立。

苍从草丛中冲出去,举起长枪一砍,砍断魔骸膝盖。等魔骸摔落在地,苍又给他一刺,接着引爆长枪。

苍立刻变出新长枪,朝另一个魔骸攻击,但魔骸闪过了。

魔骸坐上木马往山下去,他以为魔骸要逃走,但魔骸转个弯朝苍而来。

苍站在道路中央,拿长枪摆好姿势。他做好正面冲突的觉悟了,要做的事情单纯真好。

魔骸卷起尘土前进,苍脑海中已经想象出攻击模式——配合倒数给对方一击。因为有对方的动能,威力应该会比平常还大。

木马上的魔骸拿出光棒,与地面保持水平,朝苍冲过来。

对方接近时,比苍想象得还要快,令他的心出现迷惘。

魔骸举高光棒,苍的脑海无法描绘出攻击成功的想象。他反射性地举枪护住头部,下一刻,光棒重击。

右手因冲击麻痹,苍脚步不稳地跌坐在地。

魔骸沿山路上山,再次转弯后朝苍而来。

苍的长枪虽然还在,但心已然受挫。那个速度、那个威力——被打到一定会死。他没有自信闪过攻击后,还能伤害对方。

苍往旁边一跳,闪过木马直袭而来的攻击,他害怕与敌人正面交战。

魔骸再次转弯冲过来。

他心想「要是有修介的炮弹就好了」。近身战武器没办法打倒乘坐交通工具的敌人,要是没有飞行武器,根本做不到——

苍紧咬下唇。又给自己设限了,他相信、祈祷的结果,左手也变出长枪来了。为什么要设限自己不能使用飞行武器呢?

当限制自己的能力只到那里为止时,力量就真的只会到那里。

只要不断相信、祈祷,力量就能帮助梦想成真。

杀光所有魔骸的梦想——因为修介和美森相信、祈祷,所以苍才在这里。虽然两人都战败了,但这个梦想还在苍心中活着。

不相信不可能。

他把左手朝天举起,意识集中在张开的掌心。不能设限长枪是装在手上的东西,只要相信,不管哪里都能变出武器。

掌心皮肤紧绷,熟悉的感觉。他心想「再更高吧」,脑海中想象出长枪模样,尖端自虚空中浮现。

重量压在掌心上,他紧握。

长枪确实在那,长得划过蓝天。红、蓝光芒闪烁,这是因病获得的力量。

魔骸的木马朝他冲过来,苍也朝木马冲过去。踩在湿泞泥土上,握住长枪架在肩上,拉近耳朵。

虽然没抛过枪,但他看过。现在手中的长枪比竞赛用的标枪还锐利,因为那不是为了插进地面,而是为了贯穿敌人用的长枪。

苍边大喊边抛出标枪。他往前摔倒,手插进泥土中。

长枪直直飞去,刺穿魔骸胸口。魔骸的头剧烈摇晃,从木马上跌下来。

木马失去驾驶后变轻往上浮,朝苍飞过来。苍往泥泞扑,闪过木马。发梢感受到木马散发的热风,撞到地面反弹的木马撞上树而撞坏了。

魔骸仰躺倒在路上,长枪刺在他胸膛上。那模样仿佛简单的墓碑。投掷用的长枪和长在手上的长枪不同,形状又细又长。枪柄上,红、蓝光芒不规则闪烁,苍觉得那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他靠近要给魔骸最后一击。魔骸大大裂开的口中吐出浓稠血液。苍停下脚步。引爆长枪后血肉就会飞溅,虽然衣服早已沾满泥土,现在还怕脏也很好笑,但血污还是让人心情不好。

大概因为想着这种事情而大意,对方做出奇怪举动时,他一时无法立刻反应。

魔骸挥动粗壮手臂,握在手中的什么东西在地面弹跳。红光炸裂,苍的眼睛一阵疼痛。

「可恶,又来了。」

光球这次立刻高高升空,苍边揉着疼痛的眼睛,边看地上的魔骸。

「原来如此,挤出最后的力量警告同伴啊,真了不起。」

魔骸看着天空,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但也没必要把事情搞这么大吧。我只有一个人,不会叫同伴来,因为同伴已经被你们杀了。家人、同学和邻居们全都被你们杀了,你们可是占据优势呢。所以啊,就让我们慢慢来吧,我随时奉陪。」

长枪爆炸。魔骸的胸口炸开,血液、肉片如烟火般四射,飞沫溅到鞋面上。

光球在空中闪烁,警告着「这下方有恐怖敌人」,它认真工作的模样令苍失笑。

苍在口袋里翻找,拿出巧克力棒咬下,喝水。

没有疲倦,也不回顾刚刚的战斗,因为心灵和身体都知道战斗尚未结束。

听见那刺耳的声音了。

五个魔骸分别乘坐三台木马从山上下来。

苍引爆右手的长枪,接着变出标枪。握起来的手感服贴,大概因为是从自己身体里变出来的东西吧。

摆好架式,感觉可以投掷到天涯海角。

苍瞄准领头的魔骸,握住木马龙头的魔骸压低身体加速。

坐后面的魔骸越过前者肩膀探出头来,苍惊觉后往道路外飞扑,趴卧在草丛中。背后传来爆炸声,尘土落在他身上。那是杀死狗的魔骸枪。

山脉棱线沸腾,经年累月被人踏实的泥土翻起、飞散,魔骸从木马上胡乱扫射,四周出现烧焦臭味。

苍稍微滑下斜坡藏身在树木后,就算是标枪也没办法与会爆炸的子弹正面抗衡。

木马从他面前通过,最后一个魔骸丢出黑球,苍以为又是那个红光而做好准备。

但那不是,是更之前看过的东西。

黑球打到他藏匿的树干上后弹跳。

苍立刻转身在斜坡上奔跑。

他被往后拉,头发竖起,摆动双脚也无法前进,胸口像被压扁般无法呼吸。

整个空间正往一点吸进去。与那时相同——与修介连同建筑物被吸进去后又爆开时相同。

接着,后头传来推开他的感觉。苍的身体因爆炸风而飘起,就算挣扎也无法碰触地面。

失去平衡,腰先落地,滑落斜坡。斜坡陡峭,看起来几乎是垂直。杉树枯叶和土壤推着他往下。速度越来越快,他挣扎也无法阻止。苍撞上裸露的岩石发出呻吟,即使如此,速度还是没有减缓。

以前曾在书上看过停止滑落的方法,但苍没打算爬雪山,所以根本没学起来。

脚朝下滑落,所以清楚看见前方有什么。地面在前方突然消失,那之后什么东西也没有,是虚空。悬崖——那到底有多高呢?

得停下来才行,他可不想就这样摔下山崖。

苍转身采趴姿,飞溅的沙土打在他脸上,外套上的拉链卡进胸口,很痛。

他试着压住地面,但地面崩落,速度完全没有减缓,就算手指插入地面也没用。

脚突然悬空了。

身体被往正下方拉,到斜坡尽头了。

他瞬间抓住崖边杂草。一度被抛到空中的身体如钟摆般摆动,撞在垂直切断的岩壁上。

苍靠右手挂在上面。

往下看,比从学校屋顶俯视操场还高。溪流在谷底溅起白色水花,岸边岩石尖锐,直接掉下去可是会丧命。

当他把手攀上崖边,想爬上去时,又听到那个刺耳的声音。他战战兢兢探出头,看着刚刚滑下来的斜坡。

三台木马直直而来,后座伸出枪瞄准他。

眼前的地面弹飞,热风和泥土撒在苍脸上,他忍不住放开手。

发现自己腾空时,身体都冻僵了,连挥动手脚也办不到。

另一方面,脑袋高速运转。虽然运转却是空转,所有思考都在冷酷的现实前当机——没东西可抓,只能往下掉了。

看着往上方流逝的岩壁模样,脑袋一片空白。那时,闪过的灵光如痛楚般锐利刺进脑袋。

为什么要自我设限没东西能抓呢?

没有,做出来不就得了。

只要相信、祈祷,就能做到。

「呜喔喔喔喔喔!」

苍右手变出长枪,朝岩壁刺下去。长枪稍微斩裂岩壁,止住落势。手肘和肩膀关节因不自然的弯曲而疼痛。

苍手脚并用攀上岩壁凹凸处后往下看,到地面还有四、五公尺高。到处是尖锐的岩石,很难着地。

不管是要跳下去,还是要慢慢爬下去,都得先把刺进岩壁中的长枪拔出来才行。苍的脚踩在岩壁上,准备拔枪。

但长枪似乎超出他的预期插得很深,文风不动。虽然有头下脚上坠落的可能性,他还是拱起背使出全力。

小石头砸中膝盖,接着又有一颗从上方滚下来。沙粒从天洒落在苍身上,他朝崖上看。

只见魔骸探出头来,五张脸并排在崖边,低头俯视苍。虽然没有出声,但他们指着他,似乎在嘲笑他。

正上方那个魔骸拿枪指着他。

苍往下看,看着长枪。

「啊啊,可恶……得硬干了啊……」

默念「消失吧」。

长枪爆炸。

右手自由了,爆炸风让他远离岩壁。比他想象中飞得还远,背部朝下落下,他怕到连蛋蛋都缩进去了。

落水后,沉得超乎他想象的深。包覆在白色气泡中,他搞不清楚方向。水超乎他想象冰冷,水流也超乎他想象的快。所有事情全都超乎想象。

挣扎中,身体撞上岩石。他抓住岩石,爬出河川。水滴在干燥岩石上滴出黑色水渍。

风衣变得破破烂烂,下半部像被咬烂,手肘部分也破一个洞。这是滑落斜坡时磨破的。好险,背包没有弄丢。

苍抬头看自己刚刚还在的地点,岩壁被挖了一个大洞。那是长枪爆炸破坏之处。一想到从那个高度,而且还是背部朝下坠落,他不禁发颤。要是下面没有河川,他也不会这样做。

魔骸离开崖边,虽然有着巨大身体,但再怎么说也没办法从那个高度跳下来吧。苍环视四周,背后是陡峭岩壁。他想着该怎么离开这个山谷时,又听到那个刺耳噪音。

魔骸骑着木马飞下山谷,木马飘浮在空中慢慢下降。抵达地面后,五个魔骸走下来,横排成一列,隔着河川和苍面对面,五把枪口皆对着苍。

苍看着从头发和指尖滴落的水滴,水滴碰到岩石后,只留下黑色水渍就消失。

「到此结束了啊……」

很不可思议,心情相当神清气爽。

能做的都做了。双亲过世后,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镇上生活,即使失去同伴还是继续战斗。他可以为此骄傲。

那归那,他需要接受眼前这个结果。

苍右手变出长枪,想着在最后,至少要拖个敌人一起上路。

在他朝河川跨出一步,踏上如剑山般锐利的岩石尖角时——

「喂~喂~~」

山谷响起奇怪声音。

苍环视上游与下游,河岸没有任何人影。

「我还想说『轰轰碰碰』的到底在干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苍惊讶地转过头去,视线顺着岩壁往上爬,终于看见一个女性。她站在崖边俯视这头,距离很远,苍不是很确定,但她应该穿着制服。

「我现在就过去,你在那边等着。」

她说完后一跃而下,伸直身体仿佛跳水入池般,以头朝下的姿势往下跳。

落下的她,身体被巨大泡泡般的东西包覆。泡泡有弹力,碰到地面后反弹。因为是岩石堆积的凹凸地面,所以没办法漂亮弹开,撞到后方岩壁一次后弹回来。

她飘浮在泡泡中心,维持从崖上跳下的头朝下姿势。粉红色长发垂放,碰到泡泡内壁。深蓝制服西装外套下摆往上掀,可以看见白色衬衫的背部。短裙也掀起来,感觉可以看见裙内风光,但她压着裙摆。

一个魔骸朝她射击。

击中泡泡后,表面出现红、蓝光芒的波浪。泡泡内部没有任何变化,这个泡泡似乎有让攻击失效的力量。

「来这边吧,我『允许』你进来。」

她用力滑动双脚,制造反作用力滚动球体。原本倒立状态的她回到站立姿势。

魔骸同时射击,她的泡泡包裹在红、蓝波浪中。苍跑过去,从能避开枪击的那一侧接触泡泡,没有任何阻碍就进去了。

完全进到泡泡里后,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因为对方飘浮在泡泡中央,所以视线是从上往下看他。

无数的红、蓝波浪在她身后交错。

「这点攻击不可能打破『Cascade Shield』。」

她说着,手指勾起一束粉红色头发塞到耳后。

泡泡是直径三公尺左右的球体,里面的空间比家庭用帐篷还大。但和神秘女子一起待在这个空间总觉得局促,里面充满香水还什么的香甜气味也让他呼吸不顺。苍发现她的发尾是更深的粉红色,口红的红比泡泡表面的波浪更深。

她眯起眼,盯着苍的右手看。

「那像长枪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力量。」

苍把长枪举到面前给她看。

「这样喔。」她面对魔骸,「被打不还手也挺不爽的耶,差不多该攻击了。」

「怎么攻击?」

苍一问,她转过头来。

「就快来了。」

「什么要来?」

「你看,来了。」

她说着抬头看天,苍也跟着看天空。

有什么白色东西从天而降。

「哇!」

他吓得跳起来后退,背后撞上泡泡,泡泡软软地反弹。

白色东西把泡泡当弹簧床大幅跳跃,跳到河川那一头。那白色东西是人,全身包覆在白布中,仿佛在精密仪器工厂中工作的人。

「先来一只!」

白衣人拿着黑剑,黑剑比身高还长、比体宽还宽。白衣人边飞越河川边在空中舞剑,着地的同时朝魔骸挥砍。剑相当锐利,轻轻松松从魔骸头顶一路划到地上。魔骸巨体分成两半倒下。

剩下四个包围白衣人,其中还有魔骸丢掉枪,拿出光棒。

「麻烦,一口气清光吧。」

白衣人单手挥剑,砍飞魔骸手臂,斩裂魔骸胸膛。

剑闪烁红、蓝光芒,刀刃渗出液体飞散。

「她的『Septic Death』会喷出毒液。」泡泡中的女子说,「因为也会伤到自己,所以她还要穿防护衣。你也别靠近比较好。」

白衣人轮流刺向每个蹲下身的魔骸,等到全杀死后把长剑刺入河中央,用撑竿跳的方法渡河,回到这边河岸。剑崩毁,变成沙子沉入河底。

摘下口罩、脱掉防护衣的帽子后,戴着眼镜、绑双马尾的女生现身。「呼」地吐一口气后,她整理被帽子压扁的刘海,拉下拉链脱掉连身防护衣,里面穿着毛绒外套和运动长裤。

她把脱掉的防护衣揉成一团丢到对岸去。

「普鲁,允许我进去吧。」

眼镜女孩说完,粉色头发女孩点点头。她进来后,泡泡里变得更加局促。

「咦?这个人也有能力吗?」

眼镜女孩看向苍手中的长枪。

「似乎是,但也可能只是右手比较长的人。」

粉色头发女孩搔搔后颈说道。

眼镜女孩伸出左手,直直看着苍。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驹木沙也,睿圣横山台高中二年级。」

苍执起她的手握手后,她露出满脸笑容。

「然后这是我的儿时玩伴,普鲁。初鹿野普鲁登斯。」

「普鲁……什么?」

发音罕见的名字让苍不知所措,普鲁登斯瞪着他说:

「遥夏。」

「欸?」

「本名是普鲁登斯,但大家都叫我『遥夏』。」

「『遥夏』是从哪里来的啊?」

「什么?」遥夏伸长脖子探看苍的眼睛,「你对每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问名字的由来吗?姓名博士吗?」

香甜气味靠近,艳红的唇在他面前开阖,让他觉得虽然没碰到,但指尖也能感受到其柔软与润泽。

「普鲁啊~」沙也碰触遥夏的手,「虽然嘴巴很坏,但是个还不错的人啦。」

「还不错是怎样?」

遥夏皱起眉头,沙也笑出声。

苍无法冷静。泡泡中只有他一个男生,三个人待在里面感觉很狭窄、很不自在。而且说起来,为什么要在战斗途中和女生聊天不可?

正当他打算问两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时,河川对岸燃起火柱。

火焰蔓延到对岸全陷入火海,卷起魔骸的尸体。沙也的防护衣也随热风起舞,被火舌卷入、吞噬。

熊熊燃烧的火焰慢慢越过河川,也伸向这一边,但被泡泡保护的苍没感受到热度。

沙也同样一脸无所谓地眺望对岸。

「还真盛大耶,『Nitro Aerial』。」

「那些恶魔们用火烧再适合不过。」

遥夏语气不屑地说。

火焰如出现时一般,突然消失,绝不可能是自然现象。

「喂~你们没事吧~」

崖上传来声音。抬头一看,大约十个男女俯视这边。

苍把视线拉回遥夏身上。

「你们……到底是什么啊?」

「我们是救世主。」遥夏飘浮在泡泡中低头看他。「为了拯救世上众生而来。」

▲ ▼ ▲ ▼ ▲ ▼

「原来遥夏妹妹是辣妹啊……」

大槻看向坐在窗边的遥夏,她的黑发在开始被云遮掩的日光照耀下有点发红。

「才不是辣妹,只是染发而已。」

她说完,用手梳过现在的短发。

「我也不知道你本名叫普鲁登斯。」

「因为我连病房名牌也要他们写『遥夏』啊。」

「你该不会是混血儿之类的吧?」

「只是父母是笨蛋而已。」

遥夏在椅子上抱膝,看着脚趾甲。

「不……我没有见过,或许爸爸是外国人吧,也可能是外国人加上笨蛋。」

病人服衣摆往上卷,可以窥见她的大腿后侧。她的脚仍是那么美,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这样——美到令人忘记那里是战场。

她也发现衣摆卷起,拉好了衣摆。苍装作没有看见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接下来等下周再继续吧。」

他说完后,从沙发站起身。

「嗯,下周再继续。」

大槻也站起身,回收空纸杯。

苍走近病床,看着沙也的脸说:

「我会再来喔。」

她微微睁开的眼睛没有动,脸颊消瘦、嘴唇青紫,和第一次见到时简直像是不同人。

「沙也肯定也很开心,终于轮到她出场了。」

遥夏看着床边的花说道。

苍走出病房后,遥夏也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只有拖鞋「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响起。

下楼梯途中,遥夏开始咳嗽,像两个坚硬干燥物品相互摩擦的声音。她止不住咳,抓住楼梯扶手蹲下身。

苍抚摸她的后背,咳嗽的震动穿透厚重病人服与单薄肉体传到他的掌心。他觉得,她的病灶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止住咳的她抬起头,长睫毛末端沾着泪水。

「我想起国中的导师,那个总把手放在我的背后,想要摸内衣扣子的恶心大叔。」

「欸……」苍收回手,「没胸部的人也能穿内衣吗?」

「不穿不只会看见乳头,摩擦到还会痛,所以要穿啦。处男大学的入学考试会出喔,要记起来。」

她用衣袖擦拭泪水,又再次步下楼梯。

他看着掌心。抚摸她的后背时,没有感觉摸到内衣。这么说来他在这里住院时,病人服下也只有一件内裤,上半身没穿T恤之类的。因为频繁做检查,所以穿着方便穿脱的衣服。

他凝视她走在前方的后背。

「你在干嘛?」

她在转弯处停下脚步,一脸讶异看着他。他小跑步与她并排。

「你刚刚的话让我想起讨厌的事情,我明天开始期末考。」

「那你还来这里?」

「嗯,该做的都做了,桥到船头自然直啦。」

「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随便的人耶。」

「你一开始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他一问,她嘟起嘴说:

「欸?就觉得……这家伙很不妙,只想着战斗,脑袋里没其他事情之类的。」

「总不能一直那样,战役都已经结束了。」

他说完后,她嘟着嘴点点头。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人走下一楼,她边走边用拳头敲墙壁的扶手。

「你刚刚那段话让我想起来了,初次见面时,你看到我的内裤了吧?在那个山崖下。」

「没,我没有看到。」

「你看了吧?就在我在『Cascade Shield』中倒立的时候。」

「就算看到了,我也没有看。」

「什么?」

「因为那时我脑中只有战斗。虽然现在满脑子内裤和内衣就是了。」

「你真的很恶耶。」

她表情扭曲、露出厌恶,他侧眼看着笑了。

走过大厅,他把她留在这里,一人步出大门。习惯病房空调后,感觉身体因外界的热气而膨胀。从大开的自动门吹进的风,让她的表情稍微紧绷。

「明天考试加油啊。」

「嗯。」他点头,「我会暂时忘记内裤和内衣。」

「我真的跟不上你的人设转换耶。」

她把手插进病人服口袋里。

他也把手插进短裤口袋里,开始倒着走。

「遥夏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没变呢。」

「是吗?」

自动门就快要关上了又再度打开。

他指着她的胸口。

「要是继续咳嗽,记得告诉医生喔。」

「我知道。」

她挥挥手,往走廊方向走。

他转头朝前方前进。

和她共度的时间总是一瞬即逝,回想起来,那场战役也是一转眼就过了。

在那之后三天,一切都结束了——不,应该是一切才开始。

在干道旁铁路上行驶的三节车厢列车,慢慢追过他。要是他奔跑,感觉可以追过电车,先抵达车站。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奔跑。虽然错过这班电车就得再等二十分钟,但他不打算行动。

他停下脚步,看着大海。沐浴在一天结束的阳光下,海浪在防坡堤的那头冲刷沙滩。夜色开始渗透的天空深处,星光准备好了。

所有一切,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如往常继续发生——沙也仍然沉睡。遥夏会咳嗽。花朵会枯萎。死者不会说话。战斗的记忆会逐渐淡薄。

海风吹拂他的身体,他感觉她残留在掌心的体温会被夺走,因而紧握拳头到发痛。

重要之物的手感就在这里,他不想要再次变得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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