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起,苍放下自动铅笔。
监考老师开始回收考卷,教室瞬间变得吵闹。
坐前面的伊藤转过头来,手肘撑在苍的桌子上。
「上原,你午餐怎么办?」
苍摘下眼镜,点眼药水。
「什么都可以。比起这个,刚刚的考题——」
「别说、别说!别跟我提这个!」伊藤捂住耳朵,「我好不容易要忘记了耶!」
虽然伊藤这样说,但他的成绩比苍好太多了。这间学校本身就比苍原本就读的高中程度高很多。
虽然是这学年才转入,但他觉得自己是以「特别名额」入学——那个小镇的幸存者这个特别名额。肯定也是因为如此,他才能领先其他同学,即将拿到大学推荐入学的资格。
但他并未感到过意不去。他有无论如何都想念的大学、想念的学系,为了实现梦想,他毫不介意利用自己的过去。
收完考卷的监考老师离开后,考试时按照学号坐的学生们开始回自己的座位。
伊藤位置旁聚集常见的脸孔,苍也交杂其中。
「喂,我们暑假去海边玩吧,海边。」
伊藤一如往常大声说,同伴们笑了。
「你啊,大考打算怎么办啊?」
「玩个一天没关系吧。如果玩一天就落榜,那种人本来就不行啦。」
「上原也会去吧?」
有人拍自己肩膀,转过头去发现是泉川。以伊藤为中心的团体中也有女生,她就是女生群的中心人物。
「啊,我会去。」苍点点头。
伊藤看着泉川问:
「你要穿怎样的泳衣来啊?」
棒球队的南挤到伊藤视线前说:
「我要穿条纹的——」
「欸,谁问你了。」
伊藤打了南的小平头,同伴们都笑了。
苍在笑声包围中,注意力被留在肩膀上的触感拉走。可以这样轻松碰触一事,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疾病已经不会传染给其他人,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接种疫苗,有抵抗力了。也就是说,全世界的人都轻微染病。苍没有比较特别,不必担心接触他而被传染,即使如此,他还是对主动碰触他人感到踌躇。
感染后,只要不发病就没问题。只是,现在偶尔还会出现发病者,就像那个新人——大槻。完美的疫苗根本不存在。只要发病,现在没有治愈的手段,只能治标无法根除病因。
大槻运气不好,时至今日还发病。问「为什么是我」也于事无补,就是运气不好。
大家运气都不好。双亲、隔壁的和田夫妻——听说和田伯母那晚,在送到富士谷国中的途中过世了。
大家那时,如果没住在那个镇上就不会死掉。
美森和修介的运气也很差,绝不是因为软弱而死亡。
遥夏和沙也运气也很差,只要不来这个镇上就没事了。
现在想想,魔骸的运气也很差。
他思考着:「那自己又怎样呢?」在这个留下他一人、完全变了样的世界继续活下去,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教室里的声音感觉好遥远,肌肤感受着在那个小镇死亡,现在也持续死亡的自己的视线。
他婉拒了伊藤吆喝大家一起去家庭餐厅的邀约,搭上回家反方向的电车,在鹤滨站下车。明明是平日,但观光客人潮众多。他走进商店街买花、买甜点,还买了自己午餐用的面包。
一时兴起决定要去医院,因此没找到要给遥夏吃的难吃甜点,只能买正常的东西。
他在沿着海岸奔驰的电车中吃掉面包果腹,在相同车站下车,走在海岸沿线的国道上,防波堤的那头有沙滩。那个小镇的湖泊是水库湖泊,所以没有沙滩,若是住在海边应该就能每天到沙滩上玩吧。他试着想象这种生活,但完全无法浮现具体画面。
医院警卫看见他身上的制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服务柜台的行政人员也很新奇地看着他。
「小苍,刚放学吗?」
「今天期中考。」
他把衣领往后拉,拉开汗湿黏在后背的衬衫。
「可以帮我叫遥夏下来吗?」
和平常不同,今天没事先联络就来,所以需要广播叫遥夏下来。
苍坐在沙发上,看着遥夏平常会走过的走廊,她却从走廊前的电梯现身。
「你怎么拿着那么小女生的袋子啊?」
坐在轮椅上的她说道,他吓得站起身。
「你……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啦。」她操作电动轮椅靠近。「只是一直微烧,所以要我好好静养。这个医院太过度保护了。」
他打量她的身体一圈,和上周没什么不同,脸色也不差。
「真的没事吗?」
「没事。但我挺喜欢这个轮椅,移动超轻松。如果还能手机充电就是最强的了。」
「有强到那样吗?」
遥夏看起来很有精神,他稍微安心了。她平常总一脸不悦,一开口就没好听话,完全没有虚幻坚强的「病人样」。因此,总会不小心就忘记她生病了。和病情缓解的他不同,遥夏的病情随时可能急转直下。
搭上电梯后,遥夏视线移往他手上的花篮。
「我不是说过对花没兴趣吗?」
「没关系啦,我想买才买的。」
电梯干燥的灯光照射下,只有花朵不合时宜地水润绽放。
沙也仍旧躺在病床上,肌肤没有血色也没有润泽,看起来像濒临枯萎的白色花瓣。
「今天看起来状况不错呢。」
他把花摆在床边桌上。
大槻拿饮料过来,对苍点点头后,看着苍手上的纸袋。
「那个马卡龙,是知名店家的吧。」
「是吗?我随便买的耶。」
苍接过红茶后递出盒子。大槻拿起应该是巧克力口味的咖啡色马卡龙后,把盒子递给遥夏,她拿起粉红色的。
苍凑到她身边探头看盒内,里面排放着色彩缤纷的圆形甜点,仿佛玩具或是文具。苍捏起应该是香草口味的白色马卡龙。
「啊……这好好吃喔。」大槻绽放笑容,「真不愧是名店。」
苍虽然是第一次吃马卡龙,但只觉得「也就这样嘛」,总之很甜,对其他的味道差异完全不懂,遥夏也稍微皱着脸吃。
大槻从盒中拿起第二个马卡龙。
「遥夏妹妹也再来一个如何?」
她摇摇头。
「老是让我吃难吃甜点,身体无法接受美味甜点了。」
「那我真是对不起你。」
苍用热红茶冲刷残留口中的甜腻。
他很在意她的病况。实际上是不是相当严重啊?严重到没有食欲,没办法自由行走。
就算问医生、护士,大概也问不出实情吧。他们在苍住院时亲切对待他,但那只是表面,只是基于职业义务。这个医院不是为了遥夏这些病患存在,而是把他们与世界隔离,也就是说,是为了医院外的人存在。
「上周说到哪了?」
他问大槻。同为遭到欺凌的人,没什么可隐瞒。有些话只能说给患病者听。
「大概是你被敌人包围,哭个不停那边吧。」遥夏说道。
「是啊,多亏你给我看内裤,我才停止哭泣。」
他说完,遥夏的轮椅急速前进,给了他一拳。相当有气势,很痛。他边揉着挨揍的屁股,边在沙发坐下。
正面是沙也的病床。在这之中,被欺凌得最惨的她却什么也无法说,只能沉睡。
▲ ▼ ▲ ▼ ▲ ▼
「那么,我们该怎么从这边上去?」
遥夏飘在泡泡中央抬头看山崖。穿过泡泡洒下来的阳光,将她头发的粉色照得更加鲜艳。
三人在谷底。
苍用左手搔搔头,因为掉进河里,湿发还在滴水。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从那边山崖掉下来的。」
「哇,没用。」
「我们也不能说别人啊。」
沙也笑了。
「喂~」崖上传来声音,「听说往下游走一段路,就有路可以爬上来喔。」
遥夏和沙也对看。
「他那样说耶。」
「那我们就走吧。」
遥夏消除泡泡,降落地面。
吹过河面的风带着焦臭,那是魔骸尸体烧焦的味道。崖上的某个人有制造火焰的能力。
遥夏和沙也并排行走。双脚踏地的遥夏身高很高,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吧,而沙也比较娇小。
「这边好难走喔。」
被河岸岩石绊倒的沙也抓住遥夏肩膀。遥夏也因为穿着乐福鞋,在岩石斜面上滑了一下。
她的服装与此格格不入,穿制服来山上也太奇怪了,更别说现在是战场。
「你们从哪来的?」
苍一问,两人停下脚步转过头。
「我们从横山台市来。」
「在横山台市出生、长大。我和普鲁从托儿所到国中都一起,高中就分开了。」
横山台市在东京西侧,从津久见市葵区这里来看,等于越过一座山。
「那边怎么样?怪病扩散了吗?」
「好几千人都住院了。」遥夏的乐福鞋踩在岩石尖端,「仿佛世界末日。」
「刚刚那个什么Shield的,是生病后才能变出来的吗?」
「对啊。」遥夏看着苍的右手,「你也是一样吗?」
苍点点头,长枪还维持与魔骸战斗时的模样。
遥夏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
「最先是发烧,发现时,身边就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时候想着『来了!』呢。」沙也爬上大岩石,「我从小就对这种东西有憧憬啊,特殊能力之类的东西。」
「你是动漫看太多啦。」
遥夏伸出手,抓住差点在岩石上失去平衡的沙也。
她们看起来和直到昨天还在一起的修介与美森不同,修介和美森就在这个怪病蔓延的中心。他们和苍有共通点——失去相同东西,期望着相同梦想。
遥夏和沙也则是外来者,苍觉得自己与她们身边的气氛水火不容。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苍把长枪尖端抵在脚边岩石上。
「刚刚也说了啊,来解救世间众生。」
遥夏说完后,沙也喷笑出声。
「普鲁啊,说什么『拯救人类』、『下地狱』真的太夸张了,明明就是个笨蛋。」
「你烦死了。」
遥夏放开沙也的手。
和这两人说话好像会打乱自己的步调。这点也与和修介、美森在一起时不同。
「你们两个都不是第一次和魔骸作战吧,之前在哪里对战过吗?」
「魔骸?」遥夏歪着头,「那什么?」
「啊,对不起,我们自己命名的。恶魔的魔加上骨骸的骸,总觉得比叫『那个』或是『蜥蜴』更好。」
「蜥蜴?」遥夏还是歪着头,「那东西与其说蜥蜴,更像河马吧?」
「有那么像河马吗?」沙也再次爬上岩石,「要是河马长那样,才不会变成动物园的明星。」
「但魔骸这名字不错耶,那些家伙肯定是恶魔的手下。」
遥夏一个人「嗯、嗯」地点头同意,迈出脚步。沙也也跳下岩石跟在她后面。
苍把长枪当拐杖撑在地上,追在她们后面走。
「那么,你们第一次在哪看见魔骸?」
「高天山喔。」
遥夏没转过头直接回答。
「已经到那里了啊……」
高天山耸立在津久见市和横山台市的界线上,那附近应该已经被自卫队封锁了,可以自由进出山路吗?那座山因为很受登山客欢迎,所以登山路线非常多。
沙也转过头来微笑。
「我们为了测试力量入山,然后就刚好……你说是魔骸吗?刚好看见那个,就把他们全杀了,但想着或许还有更多,就走到这里来。」
爬往崖上的道路窄小又险峻,如果有人从上面下来,大概连错身而过都办不到。苍把右手长枪撑在岩壁上往上爬,他还不想要把长枪弄掉,因为还不知道崖上的是怎样一群人。
爬上崖后是碎石路,又白又干,有着不同于一般山路的尖锐。上面有浅浅车轮痕迹,附近有工地吗?
大约二十个男女等着苍三人,大家都很年轻,看起来只有高中左右。
「你们带了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来耶。」
高大男子对遥夏说,遥夏大概是运动不足,只是一小段爬坡就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她双手撑在脚上,感觉随时会吐出来。
「这么说来,你叫什么名字?」
沙也看着苍。她虽然不如遥夏严重,但也有点喘。
「上原,上原苍。」
「我是大和田由一,『Wild Fire』小队的队长。」
男人伸出右手,接着发现苍的右手被长枪覆盖又换成左手。苍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满是擦伤的掌心后,和他握手。
「什么时候选你当队长了啊?」
遥夏抬头,自称由一的男人俯视仍旧弯着腰的她。
「又没关系,『Wild Fire』这个名字是我取的耶。」
苍心想,自己跟动不动就想取名字的人还真有缘,让他想起了替他右手长枪取名的修介。
「你那个是长枪吗?」
由一指着问。
「『Bloodlet Lancet』,是抽光魔骸血液的针。」
苍回答。
「魔骸就是指那些蜥蜴。」沙也补充。
「这样啊。」由一嘲讽地笑了,「看来你似乎喜欢到处取名啊。」
「或许如此。」苍也用鼻子哼声冷笑。
「你看见我的『Nitro Aerial』了吧?一瞬间就能把你口中的魔骸化成灰。」
苍观察由一。他穿着拉链外还有一排扣子的登山风衣和攀岩裤,脚上是皮制登山鞋。每样都算是登山用衣物,但有点太古典,跟角色扮演没两样。
但话说回来,苍的衣服破破烂烂,根本没资格批评别人的装备。由一的同伴,不是和他同样穿着户外运动风的服装,就是和沙也一样穿运动休闲服。只有一个人穿着专业的运动服装,但他脚上穿着公路跑鞋,而非越野跑鞋。
「你是高中生吗?」
由一问完后,苍点点头。
「几年级?」
「二年级。」
「和我同年啊。哪间高中?」
「暮野泽的惠成学园。」
「啊,那一间。」
由一扬起嘴角一笑,苍瞪着他。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没意见。」由一用登山连帽衣的衣领遮住嘴巴,「顺带一提,我是横山台东高中。」
这间学校连苍也知道,是知名升学高中。
「啊,那一间。」
苍瞪着对方说道。
由一把下半张脸遮在衣领里,眯细眼睛。苍心想:「笑屁啊。」
由一仰头看天,吸了吸鼻子。
「你住在那个镇上吗?途中经过的那个。」
「对。」
「从这附近封锁后一直住到现在吗?」
「就算是又怎样?」
「没有啦——」
由一脸朝上,只有眼睛看着苍。
「我只是觉得,真亏你可以待在那么臭的地方耶。」
「你说什么……」
身体发热,和疾病的发烧不同。只有表面一层皮发热,颤栗到冒出冷汗。
即使苍朝由一冲上去,由一也不改轻松表情,站在两人间的遥夏和沙也抓住苍的手臂,阻止他。
「你生什么气啊?」
「别吵架啦。」
他人的制止更提高苍的热度。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混账!」
他发出自出生以来未曾喊出的粗暴声音,旁人也连忙插入两人之间。由一冷淡地俯视苍。
「我说那个小镇臭死人了,跟死掉的小龙虾臭味没两样。」
「去死!我要杀了你!」
苍举起长枪想冲上前,但众人压制住他。
「喂,大和田,你说过头了。」
一个男人抓住由一的衣领,由一慢慢扳开他的手。
「我只是说实话啊,而且,先挑衅的人可是他耶。」
对方被拉远后,苍挥开缠绕在身上的手。
「你这长枪太危险了,先弄掉吧。」
沙也说着,她的小手还抓着苍的袖子。
苍的右手与地面平行,引爆长枪后碎片四散、尘土飞扬。
「这都不知该说方便还不方便了。」
遥夏拍拍自己的西装外套衣领。
苍离开上一秒压制着自己的人们站起身。下唇裂开,他舔掉血丝后和着口水吐到地上,干燥碎石地上的白色泡沫带一点红。
他无法忍受有人说小镇的坏话。外来者知道什么?除了目睹居民死绝的自己以外,还有谁有资格说话。
「欸,」遥夏靠近他,探头看他的脸。「你真的没闻到那个臭味吗?」
「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又被瞧不起了,但遥夏眼睛里没有嘲弄神色。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我们走到湖边就发现了,有一股酸臭味,立刻知道前面死了很多人。」
「但是……我……」
苍擦擦自己的鼻子,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他并没有失去嗅觉。
一直沾染着尸臭味,他的身体肯定也有相同气味,小镇上有太多死亡了。
「我们该出发了喔。」
集团在由一一声令下开始行动,由一转过头看苍。
「正义的伙伴来了,你可以回家了。在小镇好好休息吧,也换个衣服。」
由一俯视苍身上破破烂烂的风衣。
「我们要到深山去,去打倒魔骸。」沙也卷起运动外套衣袖,「如果你也愿意来,会帮了我们大忙。」
苍一动也不动。
一个男人双手提着背包走过来,分别交给沙也和遥夏,似乎是她们跳下山崖前寄放的。
遥夏背起黑色背包,抓着背带跳了一下。
「为什么有力量却不拿来帮人呢?无法理解。」
苍没有回答,独自目送他们往深山离去的背影。
他没打算加入他们。感觉只要和他们同行,在小镇里独自生活的时间、和修介与美森一起战斗的记忆、杀死所有魔骸的梦想都会遭到玷污。
这是为了梦想而战,不是游戏,他无法忍受这些人当成期末考完要去庆功。
他翻找背包的侧袋,宝特瓶装水应该放在这里,但不见了,大概是滑下山崖时弄丢了吧。
没办法,他只好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水壶。那是他来这里前,从家旁河川汲的水。
含进变得微温的水,一口还不够,一口气喝掉半瓶。
得回家才行。小镇才是自己该守护的地方,小镇是自己的战场——他努力这样想,另一方面却有打碎这种想法的东西。
由一那仿佛看轻自己的视线,沙也知道他不帮忙时的失望表情,遥夏瞧不起所有事情的语气。
他真想一辈子与这些无缘。他想要永远独自战斗,这样比较轻松。
日光穿过半透明的宝特瓶,想到回家的路程,补给一点水会比较好。
他走刚刚爬上来的路回到谷底,趴在河岸边汲水。一喝,水相当冰冷。这里的温度比家旁的河水还低。
他掬水洗脸,脑袋逐渐清醒,洗掉多余的思考,只留下纯粹的东西。
苍只有梦想,除此之外的感情、欲望及愿望全是多余的东西。
现在的他,想借着逃离由一的恶意与融入集团的不自在,以获得心灵平静。但就连平静也是多余的,在梦想面前毫无价值。
如果想杀光魔骸,同伴越多越好——既然理解这一点,为什么不愿意行动呢?
拥有梦想前,覆盖每一天的怠惰、踌躇、放弃,是恶;认为这也是某种人性的天真,是恶。
他只是纯粹想为了梦想而活。如同停止游泳就会死去的鱼,如同飞上晴空半天、留下后代就会死亡的虫,他想要把活着与活着的目的直接连结。
为此,即使崩溃也无所谓。不管梦想最终会实现或破灭,他已崩坏的一部分都没办法复原。崩坏的,或许是自己的全部。
这样也没关系,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梦想,值得赌上自己。
抹杀思考多余事情的心,成为直直贯穿的长枪。
他重新绑好鞋带,潮湿鞋带上的结牢牢固定。
一开始跑,身体立刻回想起过去的习惯,维持一定的呼吸节奏,他觉得每天在山里奔跑毫无白费。
爬上山崖,走过碎石路,凹凸路面的突起相当尖锐,这是专给车辆行走的道路。
苍跑一段路后追上一行人。队伍拉得很长,就像马拉松比赛后半的模样。
队伍最后是那个跑鞋男,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苍。追过他也很奇怪,所以苍放缓脚步与他并行。
一度离开他们又再回来,苍还以为他会说什么挖苦的话,但他只说了「嗨」,苍轻轻点头回应。
沙也和遥夏走在三公尺前,沙也转过头来对苍挥挥手,遥夏转过来看,表情没变化,立刻转回去。
「你那个——」男子指着苍的脚,「是越野跑鞋?」
「啊,嗯。」苍点点头。
「你在跑越野跑啊?」
「嗯。」
「常来这附近吗?」
「我不会来这边,主要都跑车驾山。你呢?公路跑?」
「嗯,我也想要试试看越野跑,但我家离山有点距离。」
「我家后面就是山。」
苍说完,男子笑了。大概是有跑步这个共同话题,两人聊得很热络。苍意外地想着,和人聊天有这么轻松啊。
「我叫野泽,多指教啦。」
「我叫上原,请多指教。」
「你是田径队的吗?」
「没有,我喜欢自己跑。」
「我也是。」
「平日的山里颇能独处。」
「超适合没朋友的我耶。」
野泽笑了。总感觉两人的个性挺相似。
「越野跑怎样啊?不会受伤吗?」
「嗯,会受伤喔。」
他说着自己踩到不稳固的岩石扭伤脚,结果边哭边下山的事情时,追上走在前面的沙也和遥夏。她们似乎是停下脚步等待后面的苍和野泽。
「看你聊得很开心耶,刚刚明明还气成那样。」
「不可以说这种话。」
沙也轻拍遥夏的手。
「这种就叫做傲娇吧?」
「出现了,误用傲娇的人。」
她们两人加入后就打乱对话节奏,苍和野泽都闭上嘴。感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密气氛被捣乱了。
走一段路后,和前方的距离逐渐缩短,前面一群人聚集。
「休息啰。」
由一下令。平常总独自在山中奔跑的苍,对连休息都要受人指示觉得厌烦。
这边有小型拦河堰,似乎正在施工,重型机械摆在一旁,大家就在旁边坐下。
苍探头看河川。越过拦河堰落下的水流比家旁的河流更加湍急,河岸隐藏在树木阴影下,很暗。激流水声大得不输给男女说话的声音,像是兴奋迎接罕见来客。
「嗳,要不要吃糖?」
沙也喊他。
她和遥夏铺好折叠式坐垫,坐在上面。苍坐在地上,野泽独自坐在稍远处。
接过糖果丢进口中,不自然的草莓味甜到舌头都要融化了。
「甜食是恶魔做出来的东西喔。」
遥夏这样说,啃咬看起来很硬的巧克力棒。
「因为会变胖吗?」沙也双手搓圆糖果包装纸。
「更糟糕,会让人类灵魂堕落。」
「要是愿意帮我做甜点,感觉就是好人耶。」
遥夏哼了一声耻笑沙也说出口的话。
要说堕落,就苍来看,遥夏比看起来认真的沙也更堕落。他们学校里也没有把头发染成粉红色的女生,而且裙子那么短,她还盘腿坐,就快要可以看见内裤了。尖叶杂草碰触她的大腿内侧。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你穿制服?」
「什么?」遥夏皱眉,「你别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制服是我的制服啊!」
「糟糕,普鲁比我想象的还要笨耶。」沙也失笑。
苍环视周遭。野泽独处,由一和五个人坐在一起,是集团中的最大小团体。这一团加入苍后总共有二十一个人,让他想起国中的班级。
「这里全是高中生吗?」
苍开口问,沙也点点头。
「有一个国三,其他都是高中生。」
「我的两个同伴也都是高中生,他们两个都有力量。为什么全是这个年纪的人出现能力呢?」
「这个啊,是因为病原菌对生长贺尔蒙产生反应啦。」
「生长贺尔蒙?」
「这个疾病的病原菌会对生长贺尔蒙产生反应,然后在体外制造出特殊物质。十六到二十岁是生长贺尔蒙最旺盛的年纪。反过来说,这年纪以外的人,因为生长贺尔蒙变少,病原菌会让体内细胞硬化而破坏组织。」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啦,不知道同年纪的人为什么有人死了,有人得到能力,也还没找到治疗方法与预防方法。而且,如果找到那种东西,我们的能力可能也无法发动了。对吧,普鲁?」
与满脸笑容的沙也相反,遥夏一脸不悦,用瞪人的眼神看苍。
「你刚刚说同伴,那些人怎么了?」
「死了,被魔骸杀了。」
苍一回答,沙也和遥夏都噤口了。
气氛变得尴尬,苍想要改变气氛而翻找口袋。
「做为刚刚糖果的回礼,这给你……」
「这什么?」
「运动时喝的果冻饮,吸收快速,可以立刻变成身体能量。」
遥夏接过后皱起眉头看着包装。
「什么口味?上面写英文看不懂。」
打开盖子用力吸一口后,她睁大眼睛。
「呕呕呕恶恶!超难吃!」
她痛苦地伸出舌头,把果冻饮推还给苍。
「有这么难吃吗?虽然超级甜,但也不至于——啊,这是培根口味耶。一袋综合口味里只会有一个,你中奖了。」
「是烂奖好不好!」遥夏向沙也要水喝。
「这可是美国限定的珍品耶。」
「那种东西别乱出口啦。」
看见遥夏不断咳嗽的痛苦模样,沙也笑了。苍也跟着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谈笑。
休息十五分钟后,集团又开始行动。
走完碎石路后,正式进入山路。因为道路狭窄,所以集团变成一长纵队。
野泽殿后,苍走在他前面。一时拉开的距离没办法再缩短,苍没办法与他搭话。苍的前面是遥夏和沙也。
集团的行走速度莫名快,苍也开始喘了。爬山经验越少的人,越容易在一开始狂冲。经验丰富的人,从开始到最后都会保持和缓的固定速度。
遥夏和沙也停下脚步,当场蹲下。
苍想着发生什么事,弯身往前跑,追上两人询问状况。
「不知道,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跟着停下来而已。」沙也回答。
遥夏静静盯着道路前方,因为道路往左弯,所以看不见集团的领头。
苍又迈出脚步奔跑。因为压低身体奔跑挺吃力,而且还是上坡,看见领头的由一时,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吗?」
苍一问,由一蹲着转过头。在他身边的长发女生也一起转过头。
「前面有什么。」
由一说完看着女生,她手张开,掌心朝上。伸长的指尖前各飘浮着一根针,针闪烁着红、蓝光芒。一看就知道这和苍相同,是生病后得到的力量。
「我的『Probe』有反应,那棵树——」女生指着前方,「那棵树和那棵树之间拉着一条线状物,那似乎连接着什么圆形的东西。」
由一蹲着往前走,盯着道路上方,最后才从连帽上衣口袋拿出小刀,纵向一挥。
「切断啰。」
由一站起身,在女生手指的树木旁到处察看,大概是发现什么,开始在树根附近搜索。
「圆形的东西是这个吗?」
苍看过由一手上的东西,看起来比在魔骸手中时还大。
「别碰撞那个东西。」
苍说完,由一弯起嘴角笑了。
「撞了会怎样?会爆炸吗?」
「会发红光,这个讯号会叫来魔骸,我刚刚就是中了这招。」
「这样啊,那得小心点才行。」
才刚说完,由一就丢出魔骸的圆球。苍瞬间像在接沙包般,好不容易才接到。
「喂、喂,小心点啊,你不是说不能碰撞吗?」
由一边笑边往前走。
苍紧握魔骸的圆球。他觉得自己没一拳揍上去已经进步很多了,比刚见面时更习惯由一的个性。
集团追过他,沙也和遥夏也爬上来了。
「怎么了?」
沙也问,苍递出圆球。
「魔骸的警报器,这里似乎是他们的领域,别大意。」
「谁都没大意过。从一开始就是。」
遥夏边喘气边走过他身边,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在两人身后。
看见输电铁塔了。
输电铁塔很高,高高俯视杉树林。深山中,这种人造物与周遭格格不入,反而让人觉得那超越人类智慧。
铁塔塔底一片宽敞,杂草被割得很短,似乎有人最近整理过。
经过旁边时,苍观察着那里。宽敞到足以让许多人一起睡,地面平坦且没有倾斜。
看手表——下午两点半,日落时间大概是四点半。
他提升速度追上遥夏和沙也。
「今天打算到哪里去啊?」
苍一问,她们两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沙也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最终目的地吗?」
听到这个问题,沙也把背包往身前拉。
「这我知道,因为有地图。」
她拿出五万分之一的登山用地图,苍的背包里也有相同东西。
「这边。」
她指着地图上方的某座山。
「黄梁山啊……」
苍试着计算写在登山路线旁的路线时间后——距现在地点五小时,绝不可能在日落前抵达。得避免日落后在山中行走才行。
「你们有带帐篷来吧?」
看见遥夏和沙也点头后,苍往前跑。因为道路狭窄,追过其他人时,肩膀都快要互撞了。每个人都一脸诧异看着他,但他甩开大家继续往前跑。
「喂,停一下。」
他喊完后,由一转过头。
「这次又有什么事?」
他一脸厌烦。苍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吐气。
「今天别再继续走,回去刚刚铁塔那边比较好,时间太晚了。」
「应该可以再走一段吧,天还这么亮。」
由一抬头看天空。
「山里暗得很快,而且不是普通黑。就算戴头灯也没办法好好走,要搭帐篷也得费一番功夫。趁天亮做好过夜准备比较好。」
苍这段话让由一面露笑容。
「那就这样做吧。住山里的人都这样说了,准没错。」
他带着同伴折返,苍殿后。
在这个时间停止爬山果然是正确的。苍脚步沉重,和魔骸战斗、滑下斜坡、从山崖掉下去等等也是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因素应该是这个「Wild Fire」小队的存在吧。他们完全不照自己所想的做,跟牵一只不受管教的大狗散步一样。
苍停下脚步喝水,破掉的风衣下,汗水发冷。
回到铁塔处时大家都坐在草地上,走一天似乎累了,一脸阴沉地打瞌睡。还有人脱掉鞋子,倒成大字形。
有个双人组立刻开始搭帐篷,仔细一看是沙也和遥夏。
「喂~这边、这边。」
遥夏朝他招手,苍钻进铁塔底下,朝两人走去。
「欸,这个该怎么弄?」
橘色帐篷摊在地面,这是最常见的双层帐篷。遥夏站着,双手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
「自己弄啦。」
「不会弄。」
「但这是你的吧?」
「是这样说没错啦。」
苍也没用过这种帐篷,不清楚搭法,但这是以可以简单架设闻名的款式,所以他也不是办不到。
「总之,先把骨架拿出来。」
「这个吗?」
遥夏从收纳袋里拿出好几根棒子,苍将其连接起来。
「啊,有说明书。」
苍接过从袋中拿出的纸张摊开。
把骨架穿过拉环,把帐篷撑起来。把外帐盖上去后固定,自立式帐篷的搭设果然很轻松。
「好厉害喔~手法真俐落。」
沙也探头看着他的手边。
「再来就是把营绳绑上营钉,营钉插入地面就完成了。」
「营绳是什么?」
「拉紧帐篷的绳子。」
遥夏从收纳袋中拿出营钉。
「我也想要有人帮我搭。」
沙也不安地说。
「要我教你也可以喔。」
不知为何,遥夏很了不起地回答。
苍在远离她们一段距离处放下背包。
平地的边缘,地面在前方突然倾斜,变成陡峭斜坡。要是下大雨,这边就会因为土石流而率先崩落,但铁塔还站在这里,应该是没有问题吧。
他的露营帐篷是简易帐篷。紧急状况时使用的简易帐篷,也有人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当成主要露营帐篷使用。
在地面铺好后,用营钉固定四角,因为非自立式,所以需要支柱。他捡了两根树枝立起帐顶,像三角柱横倒的样子。篷内狭窄、帐顶也很低,但已够一个人睡。他把行李放里面。
遥夏和沙也站着看他的帐篷。
「不觉得分不出哪个是我们的,哪个是别人的吗?」
「真的耶,真想要有个记号什么的。」
同款、同色的帐篷排满整片草皮,这让苍觉得很怪异。他想起曾听过热门山区的露营地里,一整片常见的帐篷,根本搞不清楚哪个是自己的事情,这才理解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想到好方法了。」遥夏拍一下手,「拉到那个奇怪形状的帐篷旁边就好认了。」
「好主意。」
两人把帐篷拉近简易帐篷旁。苍想要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但已经固定营钉了,现在拆也很麻烦。他只好放弃坐下,看着两人踩着营钉头,把营钉钉入地面。
「不好好固定,帐篷会被风吹走喔。」
「你来帮忙啦。」
遥夏瞪他,苍耸耸肩。
「我会给你建议。可别被营绳绊到脚啊。」
「我还没笨成那样。」
固定好所有营钉后,她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周遭开始变暗,在山上,果然觉得比平地暗得快。
苍用卡式炉煮水,决定早点吃晚餐。菜单是冷冻干燥的意大利面和汤,两者皆只需煮热水即可完成。
沙也和遥夏也在用卡式炉,似乎打算煮泡面。
苍打开意大利面的袋子,往里面倒热水。撒上调味粉末、均匀混和后,压紧夹链袋,接着把汤粉倒进剩下的热水中。
等三分钟就完成了,短意大利面沾满奶油酱汁。虽然和真正的意大利面不同,但这也很好吃。
「你吃什么?」
遥夏边吃泡面边走近,苍把意大利面的包装给她看。
「『菠菜白酱笔管面』耶。」
「感觉超级贤慧耶。」
当他吃完意大利面、喝完汤时,已经暗到连手边也看不清,月亮、星星高挂天空。
「登山客在天黑后都在干嘛啊?」
沙也边喝咖啡边问,坐在各自帐篷前的三人距离很近,其他人的说话声感觉很远。
「有人会喝酒举办宴会,但我会睡觉,隔天早上要很早起啊。」
「早是几点啊?」
「两点之类的。」
「太早了吧。」遥夏边玩指甲边说,「那是哪里有趣?」
「有趣的地方不是早起,而是看日出之类的,有很多啦。」
苍回想起和父亲在山里度过的夜晚。虽然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对话,但不知为何在帐篷内、提灯的灯光下就能聊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对话,他现在已经想不起到底说过什么了。
他对现在在此感到与当时相同安心的自己愤怒,连「晚安」也没说就走进帐篷,钻进睡袋里。
在山上醒来时,总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而混乱,是因为太暗吗?还是因为帐篷内太小?
苍从睡袋伸出双手,按下手表的灯,时间刚过午夜零时。
不是因为寒冷醒来,在睡袋中连脚趾尖都暖呼呼的,是睡饱了自然醒来。
虽然睡饱了是很好,但也太早起了,还有六小时才日出。
苍闭上眼,在山里入眠会感到孤独,不小心就想起山下的事。学校的同学们现在也正在睡觉吗?妈妈还醒着吗?
现在,朋友和母亲都不在了,思绪飞出小镇外。健康的人正在健康的睡眠中吗?横山台市患病的人,正因发烧呻吟,度过漫漫长夜吗?封锁大莲实峠的自卫队队员有轮流休息吗?
魔骸肯定也在这座山里某处睡觉吧。
憎恨到想杀人的人、诱人杀意的被憎恨者,都得保持平时的行动。得吃饭、得喝水,也得睡觉。
得活到杀人者与被杀者命运交错那时才行。
苍觉得这是相当迂回漫长的一段路。
呆呆看着帐顶时开始想尿尿,因为出去外面太痛苦,所以他忍了一会儿,但这只是绕远路,所以他干脆起床。
他穿上放在睡袋下当枕头用的鞋子。外面很冷,他穿上羽绒衣。总觉得脸很热,大概因为使用力量而发烧了吧。
虽然有戴头灯,但没开灯也能走路。月光照射下,一大片帐篷看起来像连绵山脉。铁塔仿佛从夜空伸下来的手,抓住地面,想要挖走一大块。苍走到铁塔下,从正下方抬头看,铁架化作黑影朝他逼近,他感受到巨大力量。虽然是人造物,却有着能捏死一个人类的巨大力量。
穿过帐篷间,横越道路走近树林,稍微走一段路后,脚差点滑下去,这边有斜坡,他已经不想再滑下去了。
他躲在树木阴影处小解,打在杉叶落叶堆上发出「波哒波哒」的声音,解放感令他不禁叹息。
解放完后,他走回道路。好安静,连风声也没有,也听不见帐篷下的均匀鼻息,只有沉重的黑暗。
总觉得直接回帐篷很可惜,他正独占着严肃的山里气氛。苍往白天来的方向回头走一段路,虽然黑暗却没有不舒服感。就算有鬼或妖怪也不怕,因为他可是经历过更恐怖的地狱。
正当他想要吹个口哨时,察觉怪异感而停下脚步。
黑暗那头有什么东西。
可以听见呼吸声。
「没什么可怕的东西」这句话早从脑袋消失。山里的野兽很恐怖,如果是妖怪,顶多吓一跳而已,但熊或野猪的攻击可是会致命。
苍当场蹲下,只要压低视线,就可以看穿黑暗。
侧耳静听,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有气息,他压低身体靠近那边。
可听见草丛那头传来负伤野兽会发出的喘息声,他抬起身体窥探。
一开始以为只有一个人。
有人趴在地面,身体小幅度摇摆,发出呻吟般的喘息。
仔细一看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人,像被上面那个人压扁的姿势。
上方的人把裤子脱到膝盖处,露出屁股。下方的人一丝不挂,大腿在黑暗中反白,缠住上方的人的腰,脚踝交错。
和在网路影片上看见的不同,两人互相紧拥,只有臀部震动般移动。苍这才知道影片上的东西只是给人看的表演而已。
影片中,女演员会发出高声呻吟,但眼前的女人只发出努力隐忍的声音。
苍稍微观察一段时间后,感觉身体变冷,就离开现场了。
他边走在来时路上,边想着刚刚看到的场面。
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做这种事情吧。光吃东西、喝水及睡眠还不够。不知为何,他觉得肚子饿了。
走到自己帐篷附近时,有什么东西绊住脚,差点跌倒时,手撑住了地面。
「呀!」
附近的帐篷传出尖叫声。
「沙也,怎么了!」
遥夏从对面帐篷冲出来,是脱掉西装外套的制服装扮,脚上随意套着乐福鞋。
沙也从帐篷爬出来,服装和白天相同。
「我的帐篷晃了一下。」
苍走到她们身边,双手合十道歉:
「对不起,我的脚被营绳绊到了。」
「说『别被营绳绊倒』的人是你吧。」
遥夏双手环胸瞪他。
「我刚才在那边看到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有点发呆。」
「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欸,要不要去里面说?」沙也搓揉手臂,「这边爆冷的耶。」
在帐篷内打开LED提灯后,里面变得明亮。沙也和遥夏坐在睡袋上,苍穿着鞋在入口附近坐下。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树林里做爱。」
「什么?」遥夏瞪他,「你干嘛因为这种事情吓到啊?处男吗?」
「肯定是小渊和三国啦,嗯。」沙也自行断定后,点点头。
「真是的……别因为这种小事吵醒人啦。」
「真的很对不起。」
苍朝遥夏低头道歉。
「我要去尿尿准备睡觉了。」
遥夏拿着小马克杯走出帐篷,留下苍和沙也。
沙也此时没戴眼镜,眼睛因此看起来更大,绑成双马尾的头发也放下来,与白天的氛围有些许不同。
刚睡醒的人会发出的微热气味充满单人用帐篷,沙也的屁股把睡袋的羽绒部分压扁,放在地上的提灯只照在两人身上,以外的世界是一片黑。
沙也手伸过来,靠近苍,肩膀上的发丝滑落。气味变得更浓,苍吞了吞口水。
她的气味经过他身边,往背包的侧口袋翻找。
「要来一根吗?」
她递出香烟盒,他摇摇头。沙也走出帐篷点燃香烟。
「因为普鲁讨厌,所以我不太能抽。她会说『香烟使人的灵魂堕落』之类的。」
她一笑,烟雾从嘴巴流泻而出,溶入黑暗中。
「她不是老说着『世间众生~』或是『恶魔~』之类的吗?那个是宗教。」
「宗教?」
「对,她妈妈很迷,说着『这世界即将灭亡』之类的,明明没工作又没有钱,却每天都在家附近传教。似乎是这世界就快要灭亡了,所以不需要工作。」
「所以魔骸才来了吗?」
「谁知道。但是啊,我曾听过『天会降罪给堕落的世界』之类的话,他们可能这样觉得吧。」
沙也笑着,抬头朝天吐了一口长长白烟。
苍无法在心中将宗教与遥夏连结起来。将那个粉色头发、短裙且一脸不悦的她,摆在外公的丧礼,或是附近人家庭院里的坟墓等自己熟知的宗教风景中,应该会看起来格格不入吧。
「我现在才想起来,普鲁小学时曾有一次——」
沙也把香烟捻熄在携带式烟灰缸中,又叼了一根新的烟时,听见尖叫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和沙也对看,那是遥夏的声音。
沙也丢掉还没点着的香烟,冲了出去,苍也冲出帐篷。
「声音从哪来?」
「树林里。」
他把自己刚刚去过的地方放在心上回答。
他们横越道路,走进树林里。
「普鲁,你在哪里?」
『别过来!』遥夏回应。
「声音意外地近耶。」
「不,晚上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苍点亮头灯,「我去看看,你去找谁过来。」
苍照亮脚边一次后,一鼓作气跳下斜坡,张开双手保持平衡,用鞋底滑下去。
『讨厌啦,就说别靠近了啊!』
声音意外地近在身边,苍滑动脚来刹车,屁股跌坐在地。
手撑在地上后拿头灯一照,眼熟的乐福鞋出现在黑暗中。
有双脚朝天伸出草丛。苍站起身,拨开刺人的叶子。
「没事吧?发生什么事?」
草丛那头有块白布。内裤在双腿间拉紧,就像做工不好的口罩。
跌在地上的遥夏用双手遮住腿间,她的裙子往上卷,下半身可说全露在外面。头灯的白色灯光闪耀,将她的曲线照得一清二楚。
「我就叫你别靠近啊!」
遥夏伸脚一踢。光照亮双腿间暗处,那拉走苍的注意力,导致乐福鞋尖踢中他的胸口,令他滚下斜坡。
「普鲁,没事吧?」
沙也也下来到遥夏身边,她脚边松动的土落在苍的脸上。
「尿到一半脚滑了。」
遥夏抓着沙也的手站起身。
「吓人也该有个限度啊。」
苍也抓住附近的树木站起身。
遥夏抬起脚脱掉内裤,往山谷下丢。白色布料越过苍的头顶,被黑暗吞噬。
「喂,别乱丢垃圾,山会脏掉。」
「那件内裤已经八成是土了,丢着不管就会回归尘土。」
遥夏脱掉乐福鞋,倒出里面的泥土。
苍用脚尖插进斜坡,开始往上爬。今天和斜坡还真有缘呢。
遥夏朝沙也伸出屁股。
「欸,我好像擦伤了,你可以帮我看吗?」
「哪边、哪边?」
沙也蹲下身,朝遥夏的裙底看。
「啊,有一点流血。」
「真假?糟透了。」
苍侧眼看着两人,踏着柔软泥土往前走。沙也的灯让遥夏的裙子从里头透光。爬上斜坡后,一群人聚集在那边,大家都拿着灯,像在举行什么宗教活动。
由一手上有个大提灯。
「发生什么事?」
「你问本人吧,在下面。」
苍拍拍手上的泥土。
一组男女站在离大家稍远处说着什么,经过两人身边时,苍指着男生说:
「你的裤头翻起来了喔。」
「欸?啊啊……」
男生整理好运动长裤裤头翻起来的地方,还把T恤下摆拉出衣服。苍盯着站旁边的女生,那是白天使用「Probe」的女生。
见到他们两人那时太暗了看不清楚,但在遥夏那时似乎看见了。在她用手遮住之前,一瞬间进入视野中的,是灯光导致的影子吗?或者是——
苍走回自己帐篷,「堕落」这个词巴着他的脑袋不放。
独自待在小镇时,一切感觉都更加敏锐,才不是这种夏令营般的气氛。和修介、美森在一起时,也比如今这样好太多了。明明要将「杀死魔骸」这个目标以外的全部东西从生活中排除才行,这里多余的东西太多了。
他将建议用量三倍的退烧药丢进嘴里,咬碎后苦涩蔓延。他将这当成责罚堕落的自己,和唾液一直留在嘴里。
大概是凌晨半睡半醒,醒来后,身体反而更加疲惫。
苍吃掉能量果冻饮和维他命解决早餐后,收好帐篷。
其他人悠闲吃着早餐、收拾帐篷,苍坐在地上眺望这一幕。
「啊啊,好冷。」
遥夏边搓双脚边拔营钉,苍看着她心想:「别穿制服,穿更保暖的衣服不就好了吗?」
沙也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靠近苍。
「你在想她下面还是什么都没穿吗?」
「欸?没……」
苍反省着自己有那样直盯着遥夏的屁股看吗?
「真遗憾,她已经穿上新的内裤了。」
沙也笑着走回自己的帐篷。
为了别招致误会,苍背对她们。远处山间,湖水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亮。
出发后,集团的速度迟迟无法提升,大概是昨天走太快了。短短纵队脚步缓慢地往上爬。
苍也脚步沉重,还有点发烧。他边啃退烧药边走在集团后方。这里似乎是少有人行走的路线,脸、脚沾上蜘蛛网。即使步调相当缓慢,还是有点喘。每次一喘,他就停下脚步回头看,从杉树间看远处的湖泊。
越过山顶,稍微往下坡走后,出现岔路。
苍打开登山地图。往右走就是黄梁山,左边是几乎不曾整顿过的道路,前方是听也没听过的山顶。
集团毫不踌躇地往左边前进,苍拴紧水瓶瓶盖后,跑着追上去。
「喂,黄梁山不往那边耶。」
沙也停下脚步。
「我们知道。」
「欸?不是要去黄梁山吗?」
「真正的目的地是这边。」
「但那条路没有整顿过,很难辨识,别走那边比较好吧。老实说,我也没走过,没自信。」
「这我们也做好觉悟了。」
沙也朝着前方回答。因为和方才的气氛不同,让苍觉得她有点怪异。
「为什么你那么有自信?你们也是第一次走吧?」
「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折返也没关系,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
沙也继续走,道路覆盖在矮竹丛中,已经看不见前方集团的身影。
苍生平第一次觉得身处深山相当恐怖。
他们是不是知道魔骸的正确所在处呢?
被不同于魔骸的另一种魔物引诱至此,前方等着的,是与那个小镇不同种类的黑暗。
但是,已经不能回头了。第一个飞身扑进袭击小镇的灾厄中心的人,得是他才行。只是单纯杀光所有魔骸还不行,要自己亲手杀掉才行。
让人帮忙实现的梦想,根本毫无价值。
苍迈出脚步,吹过山脉棱线的风穿过矮竹丛后,往湖泊而去。
坚硬绿叶覆盖道路,看不见前方。感觉风衣袖子快被划破了。
往前走一段路后,集团停滞不前,一看,前面有个峭壁,高约五公尺左右,没有锁链也没有绳子。
「保持距离,一个一个慢慢爬上去,手脚要确保三个支撑点。」
苍说完后,由一转过头咋舌。
集团开始攀岩,形成纵队,苍殿后。遥夏转过头问:
「你不先走吗?」
「等大家都过去后我再上去。」
他吸食果冻饮、喝水。
轮到沙也了。她的脚踏上岩石,仰头看斜面。
「呜哇……我不擅长这种耶。」
「只要确保三个支撑点,就不会掉下来,放轻松爬吧。」
苍用力互搓掌心。得搓暖手,这样指尖的感觉才会变得敏锐。
沙也慢慢爬上去,但在斜面中央停下来了。
「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不可以看下面啦。」
遥夏双手扠腰抬头看。
「身体离开斜面,这样比较容易保持平衡。」
苍建议后,沙也抬起身体,一点一点往上爬。
「好,接下来轮到我。」遥夏高高抬起脚踏上岩石,「这我挺擅长的呢。」
正如她所言,她轻轻松松往上爬。
看来就算不用盯着也没问题,所以苍立刻跟上去。
脚完全离开地面后,奇妙感觉袭来——昨天从山崖上跌落时那种轻飘飘浮起来的感觉。像把自己的生命丢进残酷事物中的感觉。
手脚无法离开现在紧抓的岩石,感觉只要一动就会掉下去。虽然嘲笑有惧高症的人,但苍现在很能感同身受。
深呼吸一次,放开右手,正在寻找下一个抓握点时,头上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
他立刻将身体贴紧斜面。
拳头大的石头掉下来,擦过他的肩膀。
「喂!你别开玩笑!」他的怒吼震响岩壁,「有落石的时候要提醒下面的人啊!」
「抱歉、抱歉。」
遥夏没诚意的道歉让他一怒,头往上抬。
裙底一片阴影,在黑暗树林中时更暗,只有白色布料清楚明亮。
因为遥夏抬起右脚,内裤右半边嵌进臀缝中,半边臀部现踪。浑圆紧致的肌肤有着不同于内裤的白。紧贴双腿间的布料单薄,对从下往上看的苍来说,就算是藏起来的部位,也和没隐藏一样。
「喂!」遥夏往下看,「你是不是在看我的内裤!」
「没、没有……我没有看。」
苍慌慌张张移开视线。
遥夏右手离开岩壁,压住裙摆。
「我没手了,你先上去。」
遥夏把裙摆往双腿间压,想遮住内裤。这样一来确实看不见内裤,但还是能看见她的大腿根部和臀部,这样看起来像裙下什么也没穿,反而让苍更无法移开视线。
苍爬上斜面,和遥夏并排,她瞪着苍。或许多心了,她看起来似乎脸泛潮红。
「你这个变态,从下面看人家的内裤兴奋了吧。」
「不……才没有兴奋。」
「你说谎的时候,语调会变得特别有礼貌呢。」
苍握拳,朝拳头里吹气暖手。
「回到刚刚的话题,有落石时要提醒下方的人,这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那你看见上面人的内裤时,也会提醒吗?」
「嗯……我下次会这样做。」
「什么下次会啊,踹你下去喔。」
苍抛下生气的遥夏,攀住岩壁,把身体往上拉。
爬到顶端时,只见沙也坐在石头上喝水。
「你和普鲁聊什么啊?」
「稍微聊了一点攀岩技巧。」
苍站在崖边朝下看,遥夏痛苦地张着嘴往上爬。想到她的裙内现在也正朝着五公尺远的地面大开,身体便被飘飘然的感觉袭击。
不知何时,惧高症治好了。
在矮竹丛中前进,就快要到下坡时,遥夏和沙也蹲下身。
前方如传话游戏般传来指示;
「『Probe』侦测到敌人了,前方五百公尺,做好战斗准备。」
沙也放下背包,拿出防护衣。
「我帮你拿这个。」
遥夏抱着沙也的背包。
苍有点犹豫,最后决定先不变出长枪。因为要蹲低身体移动,手上有长枪很碍事。
他们压低身体前进,视线被竹叶遮蔽。但前方沙也的白色防护衣相当醒目,所以不需要担心走散。
行进中,竹叶打在脸上。叶片的边缘如钝刀,脸快被割伤了。感觉战斗即将接近,就快要流血了。
前进路线呈直角转弯后碰到一块大岩石,集团蹲在岩石阴影处,由一朝晚一步才抵达的苍、遥夏和沙也招手。
「那边,有看到吗?」
从岩石后探出头,山棱线最低处——也就是所谓的山坳——宽广的空间上张着好几个天幕,似乎是露营地常见的篷布。天幕布料的质感,与车驾山上勾在树枝上的布料类似。
「魔骸就在那下面吗?」
「总共五十四只。」
「Probe」的三国说道,由一让同伴聚集在他身边。
「我们分两路,一路绕到对面去,从两边夹击。开始攻击的讯号就是我的『Nitro Aerial』。」
其中六人离开走下山路,野泽和昨晚露天做爱的小渊也在其中。
苍没有动,因为他认为自己并非由一的属下,不需要听从他的作战方法与命令。
「你就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要是你乱来,麻烦的可是我。」
苍不理由一,喝了一点水。
「待着不动好冷喔。」
遥夏搓揉穿着西装外套的双手。
「我是很热,真希望快一点开始。」
沙也把口罩拉到下颚,叹了一口气。
由一看手表后抬起头来。
「三国,哪里的敌人最多?」
「前方算起第二个帐篷。」
「好。」
由一站起身,左手往前伸直,手腕两侧突出两根尖棒,两根棒子间拉起丝线变成一把弓。他将弓水平摆放,右手把弓弦拉到极限。
「那么,吹响号角吧。」
咻的一声,短箭破风飞去,射穿天幕。从下燃起熊熊火焰,一个魔骸全身浴火跑出来,疯狂乱舞,最后跪地倒下。
「上吧,突击啦!」
沙也边挥动大剑边冲下斜坡,斩断的竹叶到处乱飞,后面两个人也跟着她冲过她走出来的道路。
从天幕下走出来的魔骸攻击沙也,她用大剑将对方拦腰斩断。
紧跟在后的女生使用鞭子,一甩打在魔骸身上,掀起对方血肉。另一个男生从掌心发射出无数子弹,魔骸胸口被打出大洞而倒下。
远方的战斗也开始了,高声大叫在树木间响起,魔骸四处逃窜。
「你不去吗?」
遥夏看着苍。
「我观察状况。」
「真不合群。」
「常有人这样说。」
在苍看来,现在战斗的每个人,能力都比他更加优秀,就算面对复数对手也游刃有余。苍只能在一对一时发挥力量,所以才会对美森见死不救。
「附近有一只!来这里了!」
三国惊声大叫。
魔骸从最前方的天幕帐下冲出来,转头看了同伴一个接一个被杀害的现场后,迈步奔跑,跑上斜坡朝这里过来。
「那家伙交给你们自己想办法啊!」
沙也边挥动大剑边喊。
由一再度把短箭搭上弓。
「初鹿野,用『Cascade Shield』保护三国和你自己。」
「那家伙交给我。」
苍站起身,没等由一回应就跑下斜坡,竹叶打在他脚上。
魔骸冲过来,看见苍后拿出光棒。
苍右手变出长枪,原本想借着冲势刺击,但长度屈居弱势。
对手会怎么攻击呢?因为冲上斜坡,应该没办法大幅度转动上半身和挥动手臂。那么,那家伙只能选择刺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对方伸长手不断朝苍刺击,苍用长枪往外拨开,接着立刻引爆长枪,爆炸风打坏对方平衡,让他趴倒在斜坡上。
苍左手立刻变出新的长枪。
「去死吧。」
长枪朝魔骸颈后刺下去,对方身体抖动痉挛。他这反射性、等于生命的动作令苍不悦,苍立刻引爆长枪,炸飞魔骸上半身。
生命活动消失,会动的只剩下从染血竹叶上滴落的血滴。
「还真夸张啊。」
躲在岩石后的遥夏探出头来。
苍低头看被飞散的肉片、鲜血染湿的草丛。
「又把山弄脏了。」
「你是守山人一族还什么的吗?」
沙也在下方挥手。
「喂~似乎结束了喔~」
天幕上燃烧的火焰消失,由一现身。
「你的战斗方法还真恶心,老实说我都倒退三尺了。」
由一斜眼看着魔骸的尸体与鲜血如此说道,苍一句话也无法回应。
三国追在由一身后滑下斜坡,一屁股坐在地上。
「右边还有一只!」
苍往树林中看去,魔骸的剪影出现在林间。正当他变出标枪打算丢过去时,一个巨大的回力镖飞过来。
与地面平行飞过来的回力镖砍下魔骸的头,接着违反物理法则垂直弹起,飞回来时方向。
「是野泽的『Cytokine Storm』,那超强呢。」
由一小声说。
山坳弥漫血肉的焦臭味,四散战斗的人们聚集起来,脸上挂着笑容,与周遭的恶臭格格不入。
沙也把剑尖插在地面站着,肩膀起伏喘息,防护衣上满是鲜血,剑上滴血未染。刀刃表面有高黏稠的透明液体不断流动,苍觉得那看起来像吸血后流口水。
「我们的损伤呢?」
由一问完,持鞭的女生回答:
「零,全员平安。」
「那个呢?」
「安全抓到了。」
「很好。」
两人彼此点头。
「那个是指什么?」
苍询问后,由一没有回答。
野泽走近指着苍的衣服问:
「血也太多了吧,还好吗?」
「全是魔骸的血。」
苍看着对方的衣服。
「你的衣服真干净呢。」
「因为是飞行武器啊。」
野泽调整好扛在肩上的回力镖。那与滑雪板差不多大小,如果没有因病而获得的力量,根本无法相信能将这个抛那么远。
「魔骸这样就全杀光了吗?」
苍提问后,野泽转头往后看了一眼。
「不,隔壁那座山上有树木倒下的痕迹,那边才是总部吧。」
「接下来要去那边吗?」
「不,我们——」
「喂,野泽。」由一插入两人对话中,斜视苍一眼后瞪着野泽,「别多话,这家伙可是外人啊。」
野泽耸耸肩,由一又冷淡地看了苍一眼才离开。
「从第一次见到那家伙起,他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野泽目送由一离去的背影喃喃说道。
「你们不是旧识啊?」
「生病后才第一次见面。他在医院突然问我:『你哪间高中?』我听了他念的高中后回说:『那是我考来备用,但最后没去念的高中啊。』他就马上跑掉了。」
野泽一笑,苍也笑了。除了苍以外,似乎也有人对由一的态度反感。
其他小队的人也回来了。苍觉得这一幕看起来很怪,感觉人数比刚刚还多。
「喂……那家伙是什么?」
昨天露天做爱的小渊和另一个男生中间夹着两个魔骸走过来。两个魔骸胸口都闪烁着红、蓝光芒,不断眨眼。但那和人类的眼睑不同,是一层从下往上覆盖住黑眼珠的薄膜。
不想走入人群中的魔骸停下脚步,小渊轻推他的背部。
「还真温驯。」
由一说完后,小渊笑了。
「大概是害怕吧,因为同伴就在眼前被杀啊。」
「总之,平安抓到真是太好了。要是不小心误杀,我们的努力就全泡汤了。」
苍一头雾水。他们是抱着与苍不同的目的来到这里,而且知道苍不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集团的视线聚集在苍身上,但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苍觉得「与这群人无法沟通」,被人类包围的蜥蜴妖怪大概也有相同想法吧。
遥夏开口:
「我们是为了要活捉这些家伙才被聚集起来的。」
集团的视线接着移到她身上,她反瞪周遭的人后看着苍。
苍也看着她。
「被聚集起来……被谁啊?」
苍一问,遥夏别开眼。
「这和外人无关吧。」由一冷淡抛下这句话。
苍想着:「为什么是我?」一直住在那个小镇,失去一切,身处灾难中心的自己,为什么非得受到这种对待不可?如果自己是外人,那这世上的生者全是外人。
「喂,两个都要带走吗?」
小渊问,由一双手环胸。
「一只就好了吧,带小的走,要是他反抗我们也头大。」
「那就杀了这个吧。」
一个男生走上前,掌心贴在大魔骸胸口。是刚刚战斗中,从掌心发射小型子弹的男生。
「只要遭到我的『Star Burst』攻击,就会出现星型伤口,所以才取这个名字。若是极近距离攻击就能留下漂亮的星星,你等着看吧。」
魔骸紧紧盯着接下来要杀了自己的人的脸,他不明白意思吗?
小魔骸靠近大魔骸,大魔骸摸索小魔骸的手,紧紧握住。
苍觉得快要无法呼吸了。他们的手,除了在无人的住宅中翻找、使用武器、抓起尸体以外,还有其他用途,就和人类相同。
「等等,为什么要杀了?」
苍的手从背后放在男子肩膀上,对方转过头,一脸诧异地看着苍。
「干嘛突然这样说?你不也杀死了一大堆吗?」
男子挥开苍的手,苍不知该如何回答。确实,他无法说明眼前的魔骸和他过去杀死的魔骸有哪里不同,只是隐约感觉自己起不了杀意。
正当他想再次搭上男子肩膀时,反而被人抓住肩膀往后拉,强迫他转过头。
由一抓住苍的衣领,脸凑上前。
「你在天真什么?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闻到对方口中气味,苍皱起脸来。
「至少,我不站在你这边。」
旁人凑上来拉开两人,由一挥开同伴的手,背过身去。束缚苍的手也放开他,他拉整自己的衣领。
下一瞬间,由一转过头来就是一拳,苍脚步踉跄。接着由一将苍撞倒在地,整个人跨坐在苍身上挥拳。
苍立即拱起身体撞开由一,接着爬过地面,反过来压在由一身上。
朝由一脸上挥一拳后,对方转过头去,想从苍身下逃开。但苍不允许,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再往耳朵旁挥去一拳。
苍想着要杀了他。只要把长枪插进他的脖子,他应该会颤抖痉挛,立刻就会断气吧。
由一双手抱头,蜷缩身体。看见这一幕,苍的杀意顿时消失,杀了这种家伙只是弄脏自己的长枪而已。
手撑在对方背部准备起身时,一阵冲击袭来。瞬间阵风般的东西从正面直击,苍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苍环视四周,杉树摇晃,发出叽叽声响,枝叶落下如雨声。
其他人也倒在地上。
「这什么啊?」
「吓死我了~」
众人七嘴八舌,相视而笑。苍碰触自己的身体,检查身体是否有异状。刚刚那是什么?和普通的风不同,感觉空气的硬度突然增加。
「欸,看那个。」
遥夏手指湖泊方向。
无比巨大之物覆盖天空,要是降落地面,应该可以当成津久见湖的盖子。虽然并非是因为如此,但苍觉得那看起来很像平底锅的盖子。黑色,边缘处和云朵相融而泛蓝,巨大却无声无息地浮在天空中,相当令人毛骨悚然。
盖子的把手处闪烁着红、蓝光芒。
他记得这种感觉。
「糟糕,糟糕过头了,事前说明根本没说会出现如此巨大的东西啊。」
与说出口的话相反,沙也原地轻轻跳跃,摇晃身体。
「世界要毁灭了,正确的人与世间众生都要死了。」
遥夏双手在胸前合十,开始念起「父与子与犯下的罪行,子与父与犯下的罪行」这咒语般的内容。
由一站起身,指着魔骸。
「喂,抓好他们,可要看好啊。」
他指示同伴之时,也没有看苍一眼。
苍抬头看浮在半空中的东西,因为相当高,他的脖子都痛了。虽然他不是遥夏,但也觉得世界要毁灭了。灾厄可是以清楚的形体现身。如果一开始不是以疾病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方式,而是这种一目了然的样子出现,自己可能也不会抵抗、对战,而是当作「命运」接受了吧。
远方传来吸尘器运转的声音,人造声音在山中可以传得特别远。空中的小点越变越大,魔骸的白色木马飞来停在苍他们的上空,比先前看到的还要更大。
木马上坐着三个魔骸,明明身处高空,却像要下脚踏车般把脚踩在空中。
魔骸浮在空中,机制似乎与浮在空中的木马相同,高频「叽」声加倍出现。
两个大魔骸夹着一个小魔骸浮在半空中,大的和至今看见的魔骸相同身高。因为穿着全黑铠甲、戴头盔,看起来很像机器人。
中间的魔骸尺寸与人类相仿,和旁边两个相同穿着黑色铠甲,反而更凸显他的娇小。头盔脸的部分往前伸长,让人想起鳄鱼或鲨鱼这类凶猛生物。
「来了个好像是最终大魔王的家伙耶。」
沙也抬头看天空,重新戴上口罩。
将视线拉回空中的魔骸,发现小的不见了,苍环视周遭。
「危险!」遥夏大喊。
魔骸紧贴着地面飞行,掀起尘土纵贯山坳。
他撞上「Star Burst」男子的身体后直接升空,男子的身体对折成两半。
抵达原本高度后,「鳄鱼」抛下男子,男子如断线的玩偶般撞上地面,再也不动,三国惊声尖叫。
「鳄鱼」手中有发光的三叉戟。
「那个混账……」
由一拉紧弓弦射击,但空中的「鳄鱼」轻轻滑动闪开,转过去面对同伴。铠甲胸前闪烁红、蓝光芒,大魔骸胸口也跟着发光,接着从腰间取下棒子,伸长棒子变成三叉戟。
「要来了!」
苍大叫,右手变出标枪,准备应战。
三个魔骸急速下降,地面惊叫声不断。小渊头被砍飞,使鞭女的头裂成两半。
「鳄鱼」朝苍一直线冲过来,苍把标枪往后拉抛出去,对方轻轻闪过,接着急速升空。
魔骸重复从上空袭击好几次,仿佛朝水中鱼群俯冲攻击的海鸟,轮流狩猎地上的人类。想要跑上斜坡逃走的人也被球状炸弹炸飞。
苍紧握标枪,环视四周。他们对从空中攻击的敌人束手无策,那该怎么办?要逃吗?但只要往回走,就会在爬坡途中被追上。那么下坡呢——
「喂,把那个泡泡变出来!」
苍指示遥夏后,朝她的方向跑过去。遥夏变出「Cascade Shield」,她的身体在球中飘浮。
「听好了,别允许我进去!」
苍说完撞上泡泡,那比想象中还重、还硬,他又再一次用肩膀撞,不断重复后,泡泡开始往下滚。
「你要干嘛?」
沙也一问,苍指着泡泡说:
「你也进去!」
虽然她一脸诧异,但大概察觉苍的意图了,弄掉大剑、脱掉防护衣跳进泡泡里,接着在泡泡内壁上奔跑,用如仓鼠跑滚轮般的方法滚动泡泡。
苍一回头,野泽一个人朝魔骸掷回力镖。
「你也快来!」
「等我给他们一击之后再说。」
野泽没转过头直接说。
「别管那个了,快点过来!」
「那些家伙动个不停完全打不到,就这样逃走我不舒服。」
因为他完全不肯动,苍咋舌后,跑回他身边。
虽然可以控制回力镖的轨道,但魔骸总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只要他们继续自由飞翔,就永远无法击中。
一瞬间就好,可以夺走他们的自由即可。
闪过回力镖的魔骸绕到野泽身后,贴着地面飞过来。
「后面!」
苍变出标枪丢了过去。
魔骸稍微往上飘闪过标枪。
这一瞬间,苍心里默念「消失吧」。
标枪爆炸,爆炸风弹飞魔骸。他的头朝下飞行,手脚不停挣扎,似乎是无法控制飞行用的装置。
「就是现在!」
苍大叫。
闻言,野泽的回力镖划过弧线飞去,从上空攻击魔骸,砍下他的头。喷血的身体砸到地面,翻转。
「好!」
苍握拳,野泽竖起大拇指,朝着他笑。
但是,笑容一瞬间消失了,苍还以为自己看错。
「笑容」飞过他身边,如足球般弹跳。滚落地面后,笑容仍然是笑容。
失去头颅的身体,鲜血如泉涌。「鳄鱼」就站在另一头,维持砍掉野泽头时的姿势,三叉戟保持水平。
「鳄鱼」的头盔上没有眼睛,苍却觉得他看着自己。
「唔……该死。」
苍转身奔跑。
才离开一会儿,遥夏的泡泡已经跑远了,即将抵达斜坡上方。要是泡泡滚下斜坡,可就追不上了。
转头一看,「鳄鱼」拿好三叉戟,慢慢飘浮升空。
苍朝着前方冲刺,感觉泡泡离他越来越远。
「啊啊,可恶……该死该死。」
苍双手变出标枪,如滑雪杆般插入地面,默念「消失吧」使其爆炸。爆炸风重推他的背部,他的身体浮起来。
「呜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比跳远世界纪录更长的滞空时间让他飞越了距离,一头撞进泡泡中。
他在泡泡内壁上猛烈反弹,撞上奔跑的沙也,两人跌成一团。
「好痛!」
沙也大叫。随着泡泡的滚动,苍和沙也缠成一团跟着转上去又掉落,和洗衣机里的衣服没两样。泡泡滚下斜坡后,滚动速度更快了。
「抓住我!」
听见遥夏的声音,苍伸长手,碰到她的脚,在泡泡内壁一蹬紧紧攀住。汗湿的掌心在光裸的脚上易滑,苍往上爬抱住遥夏的腰后,沙也从后方压在他身上。
飘浮在泡泡中心的遥夏随着泡泡滚动也垂直转动,苍用力抓住她的衣服,避免自己掉下去。裙子在他脸颊下皱成一团,沙也的胸部紧紧压在他背上。
泡泡外,天地景色眼花缭乱地交替,身体要被往外拉去了。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噫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泡泡大幅弹跳后自由落体,远处的地面突然逼近,苍紧紧闭上眼睛。
弹跳好几回后,泡泡的滚动趋缓,最后在遥夏的身体与地面平行的状态停下来,吊挂在半空中的苍放开手。
「痛!」
被苍压在身下的沙也大叫。
泡泡突然消失,遥夏的身体往下掉。
「痛!」
当遥夏垫背的苍大叫。
沙也从两人身体下爬出来。
「令人意外,我一点也不晕耶,我有当太空人的素质。」
「我不行,现在还在转。」
苍仍闭着眼睛,这和孩提时张开双手转圈圈一模一样,世界抛下自己兀自旋转。
遥夏手撑在他的胸膛站起身,脚步不稳、摇摇摆摆地往前走,把自己和沙也的背包丢地上。
「普鲁,你还好吗?」
沙也问她,她也没有回头。仔细一看,发现她蹲在地上呻吟、呕吐。
苍冲上前去轻抚她的背,厚重的西装外套底下是喘息呕吐的身体,有生命的触感。
「拿去,喝点水。」
遥夏推开沙也递上前的水瓶往前走,掬起小溪流的水来喝。
苍往周围看,岩石间,小溪流白色的水花落下,三人位在峡谷底。抬头一看,天空狭长,看不见那飘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物体。
「呜……好恶心。」
「普鲁从小就会晕车啊,小三远足时也在巴士里——」
「这种时候就别说那个了吧。」
遥夏扶着沙也的肩膀行走。她的脸色苍白。苍伸手拉起她空着的那只手。
「在他们追上来之前离开这里吧,你能走吗?」
「我没事。」
遥夏轻轻甩开他的手。
「要去哪?」
沙也看着瀑布的上游和下游。
「因为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总之先往上爬。」
「要往更深山去吗?」
「在山里迷路时,大原则就是往上爬,因为山路往山顶集中,只要往上爬就容易找到山路。越往下走,山路就会越散开,找到山路的可能性也会变低。」
「不行啦。」遥夏一脸苍白地瞪着苍,「我们要下山,得去集合地点才行。」
「什么意思?」
「预防遇到和同伴走散、集团分散的情况,我们早已决定好集合地点,在富士谷车站。」
「竟然是那里。」苍想起离家最近的车站,「富士谷车站就在那个飘在空中的东西的方向耶,老实说我觉得很危险。而且说是集合,其他人应该——」
话还没说完,苍就闭上嘴。野泽的「笑容」闪过脑海,被杀者的死前惨叫在耳边响起。遥夏低下头。
「但说不定有谁把那个魔骸带回去啊。」
「带那种东西回去要干嘛?」
「研究,研究魔骸。这样一来,就能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们是那个吧……」苍手摸额头,「不只这一群人吧?后面还有其他人?」
沙也和遥夏互看后,沙也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往前站一步。
「是防卫省(注)要我们来的,我们的任务是要活捉魔骸回去。」
注:防卫省 日本国防事务的最高主管机关,主要负责管理自卫队。
「什么……那你们不是自愿来的吗?」
「是自愿的啦!」
遥夏放开沙也的肩膀,冲上前来。
「我们是为了拯救世界免于毁灭才来的!」
「你可以稍微安静点吗?越讲越复杂了。」
苍把手挡在遥夏面前,她挥开他的手,鼓起双颊转过头去。
沙也看着遥夏咯咯笑着。
「我呢,说是自愿也算是自愿吧。」
「但有人命令吧?」
「跟命令有点不同,没那么大的强制力,也可以拒绝。但我们没有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就是了。」
「如果防卫省有什么意见,派自卫队不就好了吗?叫他们穿防护衣啊。」
苍想到跑进他家拿走他手机的那群人。
「要是穿防护衣就没办法长时间活动,所以能普通上前线的我们才会被选出来,因为我们免疫。」
「是有病吧,不是免疫。」
「哎呀,差不多啦。」沙也一笑,「然后呢,他们就拿地图和卫星照片给我们看,跟我们说『去这里』。」
「魔骸的事情也全知道了吗……」
「也有你的照片喔。」
「我的?为什么……」
苍当场蹲下身,抱着头。他以为自己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独自作战,原来全被看见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苍低语。
他也知道自己太天真了,但是,如果有外部援助,修介和美森或许就不会死。
想着「梦想就是杀光所有魔骸」让他无比羞耻。小镇外有更大的想法在行动,他深深体认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沙也,我们走吧。」
遥夏抓起放在地上的背包,站在苍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
「你想要谁来救你?我是救人的一方,因为我有力量,所以能拯救世间众生、拯救世界。我也相信我能办到,因为不相信,就谁也救不了。」
沙也同样拿起自己的背包。
「我的梦想是拥有别人都没有,仅属于自己的力量,结果因为生这个病而实现了。虽然不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但也觉得有力量就要用,而且可以帮上普鲁的忙。」
苍坐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
她们打算为了其他人使用能力,两人的梦想好耀眼。
苍的梦想好灰暗,而且是为了自己使用能力,他在她们面前感到自卑。
但是,他是在梦想的指引下走到这里。
就算与人相较后看起来拙劣,他也不能舍弃梦想。
苍站起身。
「我的梦想是要对魔骸复仇,用我的力量杀光他们。」
沙也和遥夏转过头。
「这样啊,挺不错的嘛。」沙也面露微笑,「感觉终于听见你的真心话了。」
遥夏皱起眉头。
「杀光什么的,用那种肮脏字词,灵魂也会跟着变脏。」
「普鲁好烦喔,那可是最令人兴奋的地方耶。」
沙也拍了遥夏的臀部。
苍跟在两人身后,他不讨厌沿着溪流往下走。与其选择背对敌人的安全道路,他更想走险峻的最短道路。
沙也和遥夏不知道他心中的觉悟,边走边聊天。
「上原说要杀光他们,但那些家伙总共有多少啊?」
「一百左右?」
「那个幽浮那么大,应该可以载更多吧。」
「欸,那个是幽浮吗?一般来说,幽浮不是应该更小一点吗?」
「又不知道一般的幽浮长怎样。」
溪流的潺潺水声中,交杂爽朗的对话声。
没想要加入对话的苍,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梦想,感觉心里深处吹起一阵风,变得轻松起来。在滚落谷底的大岩石上边跳边走的脚步也变得轻巧,这种兴奋的感觉与到了晚上就会发高烧的预兆有点雷同。
▲ ▼ ▲ ▼ ▲ ▼
西晒的阳光从病房窗帘缝隙照入室内,觉得这相当珍贵的苍用掌心接下阳光。天空明明如此宽广,却总是被什么东西遮掩。
他喝下变温的红茶。说太多话了,喉咙好痛。不想继续说下去了,接下来就要讲到他梦想破灭的故事。
遥夏和沙也的梦想能说实现了吗?世界虽然没有毁灭,却变了个模样,自己得到力量后,相对的是罹患无法痊愈的疾病。
「欸,大槻先生有梦想吗?」
遥夏在轮椅上翘脚,勾在脚趾尖上的拖鞋落地。
坐在苍身边的大槻从病人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来。
「我的梦想是成为音乐人。你们看,我做过这种事。」
他朝遥夏递出手机。遥夏用脚趾尖勾起拖鞋后,往前移动轮椅。只要把扶手上的把手往前倒就能移动,所以没有操作的感觉,轮椅看起来像依她的意志前进。
「大槻先生,你留长发耶。」
遥夏把手机交给苍。
「真的耶。」
手机画面上,出现大槻甩动头发弹吉他的身影。
「已经不做音乐了吗?」
「现在是CD卖不出去的时代啊。我也三十五了,所以不玩乐团,跑去上班。然后就得了这个病。现在很闲,所以想说要不要再来弹吉他。」
「不错啊?反正在这里也没事做。」
遥夏点点头。
住院确实相当无聊,苍也有同样感受。
他想着和遥夏在这里共度的时光,是做些什么度过了每一天呢?晚上都梦些什么呢?
大槻走出病房去丢纸杯,苍从沙发站起身,走到窗户旁。
「欸,」他边用指尖拉开窗帘缝隙边说:「要不要去海边?」
「现在?」
遥夏在他背后问,轮椅的车轮压得地板作响。
「嗯,现在。」
「为什么?」
「夕阳很漂亮,所以想去看,但只有我一个人,画面有点不好看。」
「确实会被人误会是离家出走的人。」
遥夏说要先回自己病房一趟就离开了。苍对沙也说一声后朝大厅走去,替遥夏向柜台行政人员提出外出申请。
「别待太久喔,傍晚后会开始吹冷风。」
「我知道了。」
遥夏边滑手机边从电梯出来,轮椅的扶手上有饮料架,上面放着宝特瓶。他们对行政人员挥挥手后,走出大厅。
虽然傍晚了,外头还是很热,海沙的烧灼香甜气味乘着风飘散过来。
走在国道上,可以看见大海就在堤防那头,但看不见沙滩。
「我啊,下次要和班上的人一起去海边。」
「是喔,很好啊。」
走在前方的遥夏没转过头回应。大概是路面的小凹凸震动车轮吧,感觉她的声音些微颤抖。
「但老实说,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
「我不擅长团体活动,和人说话好累。」
「啊……我也想大概是这样吧。」
「但也想着,和他们——和『Wild Fire』小队的人多聊一点就好了。虽然现在说这些也太迟了。」
「嗯,是啊。」
遥夏手撑着脸,手肘拄在轮椅扶手上。
「最近,我开始慢慢想不起大和田或野泽的脸。明明还没经过一年耶。」
「我也是,感觉记忆越来越淡。」遥夏拿起宝特瓶就口,大口畅饮。「我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那样吗?」
穿越好久才变绿灯的斑马线后,就是通往沙滩的长斜坡。沿着堤防建设的三公尺斜坡。
苍追过慢慢前进的轮椅,站在沙滩上。正面有个钢筋组合起来的建筑物,那是与国道等高的组合屋的基座。堤防似乎正在进行整修工程。钢筋在海风吹拂下,表面出现红黑色的铁锈,苍觉得那看起来好像干涸的血迹。
被钢筋占据空间后,沙滩变得狭小,警告看板上写着:
CAUTION!
涨潮时禁止通行
他朝外海看去,海浪从远方打过来。广阔大海的一点点小变化,都能让人无法行动。人会因为巨大之物的一点反复无常而死亡。
「别用轮椅进沙滩比较好吧。」
遥夏把轮椅停在斜坡最下方,拿起饮料架上的宝特瓶站起身。苍朝她伸出手,但她没伸手,脚步稍微不稳地走在沙滩上。强风拍打她的病人服。
朝钢筋的反方向走去,堤防底部朝外突出,两人在上面坐下。
他环视沙滩。
「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是平日啊,而且这附近没有海之家也没有淋浴设备。」
遥夏喝下宝特瓶中的水。
两人在组合屋阴影处。只是比国道与城镇还低,就让人有种与世界远远隔离的感觉。
话说回来,眼前毫无遮蔽物,大海一片广阔。太阳因一整天的疲惫发热,闪耀着橘红光芒。天空失去苍蓝,取而代之的是沙滩染上一片蓝。邻近陆地的小岛变成黑影。
这是所有事物展露白天不为人知光景的时刻。
「真漂亮。」
他看了遥夏的侧脸,她的肌肤染上灰蓝色,这反而让她在阳光底下的白皙浮现在他的眼睑后方。
「在你老家也能看见吧,就在湖泊旁边啊。」
她微嘟的嘴唇看起来带有阴影。
「津久见湖禁止游泳啦,因为是人工湖。」
「什么意思?」
「那是在山间蓄水做出来的人工湖,所以没有沙滩,岸边就是深水区了。」
「那湖泊根本没有意义了啊。」
「很没意义。」
苍用鞋跟踢砂挖洞,大概是浪花不会打到这里来,不管挖多深都是干砂。
「听说那个小镇明年就要解除封锁。」
「我知道,电视有报。」
「我打算要回自己家,也想从那里通勤上大学。」
「喔,挺不错的嘛。」
「那间大学有专攻灾害地复兴行政工作的老师,我想要进那个老师的研究室,毕业后就回老家当公务员,复兴小镇。」
「你有好好思考将来的事情啊。」
遥夏把宝特瓶往上丢,再用双手接住。
「你也来玩啊。」
「才不要咧,那么深山。」
「确实是深山,但是个好地方喔,超安静。」
「像在湖底吗?」
遥夏凝视着他,他点点头。
「嗯,就像在湖底。」
两人距离好近,染成相同颜色。他觉得就像两人单独身处「Cascade Shield」中。在这里就安全了,没有她的许可,谁都进不来。为了安全起见,两人得要靠得很近。
「遥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
「什么?」
她绷起脸。
「那么一来,不只一周一次,每天都能见面。」
「什么?」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有好多事情想对你说、想听你说。」
他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不是只有对她说话、听她说话,也想要碰触她、抚摸她。不是遥远的憧憬,而是想用各种方法感受现在就在这里的她。
她的眼神飘移,看着外海方向。他抚摸她的头发,手指滑入发丝间,指甲描绘出脸颊形状。她就在这里。
苍想更贴近看,脸往她靠近,她看着他瞪大眼睛。更靠近后,她低下头,长长睫毛下方出现阴影。
他的唇贴上她的,她的唇柔软、干涩。一动也不动一段时间后,相贴的唇稍微分开,流泻出叹息。
她缩起身体离开他的唇。
「不可以啦。」
他和她好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她说出口的话语变成呼吸。
「为什么?」
「结婚之前不可以接吻。」
「你是明治时代来的吗?」
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她拉开身体看着他的眼神相当认真。
「还没结婚的男女也不能住在一起,弄脏灵魂后可是会下地狱的。」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会说出这种无厘头的事情,沙也说是因为宗教。
染成粉色的头发,粗暴又恶毒的措辞,总是不开心的表情——在这些表面下,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说什么地狱、堕落、灵魂,让人想知道她说这些神秘却又带着陈腐话语的真意。
「地狱啊……早就看过类似的东西了,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握住她的手臂往怀中抱,她撞上他的胸膛抬头看他。他摘下眼镜,把脸埋在她的秀发中。有股令人怀念的气味,那是他在住院时也用过的洗发乳气味。
在额头落下一吻、在脸颊落下一吻,最后抵达嘴唇。他轻轻吸吮她的下唇,柔软唇肉被他稍微拉扯后,又绷得紧紧的。
接着,在她的双唇落下一吻,将自己的热度慢慢传遍后,双唇分离。重复着这个动作后,她的嘴唇渐渐放松,也配合他的动作移动。分离时,两人同样微嘟着双唇。
衬衫领口被揪紧,她手上的宝特瓶掉在沙滩上。他的双手放在她肩上,想将她抓得更紧。病人服袖口宽松,手轻轻松松就滑进去,往更深的阴影处而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蛇或蜥蜴这类喜爱阴湿的生物。
指尖拨开汗湿贴在肌肤上的病人服,越过没什么肉的单薄后背,往下抚摸她的背脊棱线。那里没有内衣的背扣。掌心与后背的汗水融为一体。
她的嘴唇离开,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她还抓着他的衣领。他原本要把手从袖口抽回来,又换了个想法,滑过腋下转往身体前方。和后背不同,前方有着柔软触感。他像在确认柔软触感般抚摸,她的乳房完整收在他的掌心中,指间夹着顶端突起。
「结婚吧,现在立刻。」
「你只是因为想摸胸部才这样说吧。」
从睫毛几乎相贴的近距离看,她瞪着他的表情也像是笑容。
「结婚之后,确实是每天都可以尽情摸胸部,但我想要和你共组一个幸福家庭。」
「前半段放在心里别说啊。」
两人再次接吻。他伸出舌尖后,碰到她的舌,惊讶着那份柔软而放松。两人的软舌在两人间碰触,呼吸相互融合。就连流泻出的呼吸也觉得可惜,四唇贴合,困住呼吸,变成专属两人之物。
她把头靠在他肩头。
「说要结婚,但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耶,除了知道你是处男以外。」
「只知道这个就够了。」
他抚摸她的头发,摩娑她的后颈。
她抬起头,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感觉有点热。
「我的病治不好喔。」
「我知道,我也是。」
「永远耶。」
「嗯,永远。」
「一辈子喔。」
「嗯,一辈子。」
他紧紧抱住她。即使如此,还是觉得两人间有距离。
他抱起她,让她坐在腿间,环抱她的腰,从后方紧紧抱住她。
「呜哇,好热……」她小声说。
「住在那个小镇是我的梦想,我希望把你加进梦想中。」
「别擅自把我加进去。」
「没关系啦,我也没取得小镇同意,反正是梦想啊。但是,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作梦,我会很开心。」
大海染成黑色,天空也染上一片紫。即将沉没的太阳带着最后的光芒漂浮在海浪间,仿佛是渡海的光之道路。
两人用相同视线看着眼前这片光景,眼睛开始发痛,他重新戴好眼镜。他觉得,战役最后的终点就是这里。
她的手交叠在他的之上。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好回复你。」
「我知道了,我等你。」
他在她的耳朵落下一吻。她轻咳,敲响他与她后背紧贴的胸口,仿佛是从自己身体里出现的。
他们一辈子都有相同疾病。从他手中夺走许多事物的疾病,现在让他和她拥有相近的肉体。他将她抱得更紧,她的汗水、热度与咳嗽都令他怜爱。
「水。」
「给你。」
他捡起沙滩上的宝特瓶递给她。她抬头喝水,他连这也感觉水像直接流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想要同等接受她的痛、她的苦、她的疗愈与喜悦。
他在她的喉头落下一吻,她口中的水喷出来。
「你干嘛啦。」
说着,她用手擦拭从口中流出的水。
他执起她的手,吸吮她手背上的水滴,舔拭从她嘴角流落的水珠,吸吮她湿润的唇。宝特瓶又从她手中掉落,干燥白砂贪婪地吸干流出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