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遥夏传达所有心意后,苍感觉一切都结束了。
失去一切后得到她,就故事来说,或许算收支平衡了吧。
所以,当大槻联络他,说遥夏病情急转直下时,比起惊讶、不安,他更先感觉到天明时梦境破灭的不舒服。
他在上学校的暑期课程时看见LYNE的讯息,没经过老师允许就冲出教室。想到自己忘记带书包时,他已经搭上海边沿线的电车。大概因为暑假,乘客比平常多。看着窗外海景而发出欢呼的他们、弯腰驼背的魔骸,所有一切都看起来远得与自己无关。就连电车的摇晃也觉得与自己无关。他抓着吊环,手插在口袋里站着。
大槻在医院大厅等他。
「遥夏的状况怎样?」
苍连招呼也没打就直接问。
「现在在诊疗室里。」
大槻边和他并肩齐走边说。
「为什么突然……」
「遥夏这阵子,只要到傍晚都会去海边。她三天前开始发烧,医生说应该是吹到冷风引起的,今天早上就失去意识了。」
两人一起搭上电梯,苍感受到电梯上升时的轻微震动。
他已经两周没见到遥夏了。上周原本要来,但她传讯说「再等我一阵子」,所以苍就放弃了。因此,他不知道为什么才两周,事情会变成这样。
走出电梯,眼前一片骚动。平常只听见医生、护士脚步声的走廊,现在脚步声与人声鼎沸。一群老人家口中唱着什么,并且仿佛裸足踩在炙热沙滩上跳来跳去。仔细一听,他们用特殊节奏吟唱着:「喔喔普鲁登斯、喔喔普鲁登斯。」
苍皱起眉头。
「那是在干嘛?」
「说是在替遥夏祈福。」
大槻搔搔头。
大概是沙也口中的宗教吧。
「请警卫来把他们赶走就好了吧,太打扰人了。」
「遥夏妈妈也在里面,曾经想要赶过一次,结果起了大争执,大声争吵之类的。」
遥夏母亲就在团体里,苍还在住院时曾见过一次。她一头白发且没化妆,看起来和苍的祖母差不多年纪,和遥夏一点也不像。
「他们觉得那样做就能让病情好转吗?」
「谁知道啊,医生还叫这『病房之舞』。」
大槻也一脸厌恶地盯着局外人的「祈祷」。
苍迈出脚步,直直走在走廊的正中央。沉浸在求神拜佛中的这群人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所以他直接穿越。肩膀与手肘碰撞,有人撞到他之后闪开,即使如此,还是没停下口中的祈祷,大声高喊「喔喔痛苦之事降临吧,喔喔痛苦之事降临吧,喔喔普鲁登斯」,跳跃后重重踩响地板。
他根本不相信祈祷的力量。如果祈祷能实现什么,那个小镇的人就不会死,同伴们也不会丧命,就连战役也能获得胜利。
祈祷根本无效。但是,即使明白这点,却也没办法阻止自己祈祷——不曾面临那种状况的人的祈祷,又有多少力量?
有个四十多岁、比身边人还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灰色西装,手拿神社神官手持挥动的大币(注),声音嘹亮地吟唱祈祷言词,旁边的人跟着唱和。
注:大币 或称「大麻」,是神道祭祀中用以祓除的道具之一,于榊枝或是白木棒挂上纸垂或麻薴制作而成。
苍停下脚步,紧盯着男人。男人边吟唱祈祷词边侧眼看他,额头上冒出薄薄的汗水。
突然冒出「想杀了这家伙」的念头。
用比祈祷更微小的心理与身体动作,就能消除这碍耳的声音,比杀死魔骸还简单。
「阿苍,我们走吧。」
大槻碰触他的背。苍从男人身上移开视线,迈开脚步。右手肘内侧留下拉扯的感觉。
治疗室就和动物园、水族馆没两样。
苍站在可以透过玻璃俯视病床的地方,墙壁、地板都漆成水蓝色,如同北极熊或企鹅游泳的水池。
遥夏就沉在池底。管线紧抓着她不肯放,氧气面罩覆盖她的脸遮住表情。工具箱般的医疗推车抽屉敞开,可看见里头的药物。
病床旁的机械上,有四个圆筒转动着。
「那个就是人工心肺机。」
大槻手指抵在玻璃上。
「听说遥夏妹妹身体里到处发炎,几乎所有脏器都失去功能了。」
苍回想起自己躺在那张病床上的事。医师、护士、西装打扮的陌生人就从这个参观室低头俯视他,也看见祖父母的脸。在因高烧与疼痛反复昏迷的短暂清醒时间里,他看见面对自己的脸孔。
他们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就算看见他们的脸,他的烧也不会退,疼痛亦无法平息。
那时,他无比憎恨站在楼上的人,好想让他们承受自己的高烧、痛楚与痛苦。
「我们走吧。」
他从遥夏身上别开眼,迈开脚步。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有多痛苦。已经康复的他,早已远离那水底般的地方。
他们分开挡在走廊上的一群人,朝沙也房间走去。
她一如往常躺在病床上。
「唷,别来无恙。」
轻拍她的手,发现她指甲长了。指甲上有直线,凹凸不平,如同长期泡在冰水般毫无血色。平常是谁帮她剪指甲的呢?
「没什么变化就好了。」
他说完,在沙发上坐下,大槻也坐在他身边。
沙也身边的设备、分分秒秒出现改变的监视萤幕、还有插在她身上的管线都比遥夏还少,这表示遥夏的状况比沉睡半年以上的沙也更加危急。
听见祈祷声,他咋舌站起身,关上拉门。即使如此,吟唱还是钻进房里。房门和墙壁都是一整片玻璃,外头明明没有人影,声音却带着确实的存在感待在房里。
他打开电视,提高音量,把祈祷声撵出房间。电视正在播放谈话节目,画面上出现魔骸的身影。
「要不要……换个频道?」
大槻的脸凑上前来。
苍发现自己露出战斗时的表情,吐气,放松脸部肌肉。
节目的评论员不知是作家还是律师,苍在评论员停顿时听见了祈祷声。呼喊着遥夏的本名,称颂着神之名。
「继续说之前没说完的吧。」
他一说,大槻眼下的肌肉抽蓄了一下。
「上原小弟,你没事吗?」
「没事。」想对大槻笑却没办法好好露出笑容,「我觉得说些什么应该可以比较平静。」
只要自己发出声音,就可以不必听到外头的声音。
他也不知道遥夏不在这,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没事。如果她不在这里听他说话,感觉他对她的心意就要冲出口了。
沙也一句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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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和走在前头的沙也拉开很大的距离。
随着「Cascade Shield」滚下谷底后,沿着谷底往山下走,最后走到横切路面的细小溪流。苍跳到另一边,继续往山下走。
这条路少有人经过,地图上也没画。靠着地图和指北针,他大概能掌握现在位置。
以见惯的山顶为目标测量方位时,一直能看见那个巨大飞行物出现在视线中。「Wild Fire」小队成员被从那里飞过来的「鳄鱼」杀死了。而现在,苍他们三人正朝着飞行物的正下方——湖泊走去。
苍之所以落后沙也许多,是因为顾着遥夏。她从刚刚起就很不对劲,脚步不稳、眼神飘忽,脸色也很差。
苍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拿出水瓶,正当他喝水时,遥夏越过他,可以听见她粗喘的呼吸声。
「补充点水分吧。」
对她这样说,她也没回头。
她的背包一阵摇晃,双手、双膝着地,脸朝着道路外、山谷方向的斜坡伸出去。
她发出快窒息的声音后,一阵呕吐。
苍丢掉水瓶冲上前,替她把背包卸下,虽然已止住呕吐还是轻抚她的背部。她满身大汗,连西装外套表面都能感觉到汗湿。
他把手伸到她的发下,碰触她的脖子,与他的想象相反,那边十分干燥。
「好烫……」
手穿过她的下巴下方,掌心贴上脖子的另一侧,拇指指腹贴上她的唇,唇上湿润。总觉得闯入了她不能碰触的地方,他将手从她的发间抽离。
「水……」
她喘气着说,苍从她的背包中拿出水瓶。
「有办法起来吗?」
他伸出手后,她也伸出手,他握住她沾满泥土的手掌,拉她起身。
「稍微休息一下吧。」
苍喊住走在前方的沙也,在并排的背包上坐下。
遥夏含入水瓶中的水,漱口后吐在斜坡上。
「哪时开始不舒服的?」
「一大早开始,但是刚刚才变严重。」
「我变出长枪时也会发烧,大概是力量的副作用。」
「之前没这样过,因为他们要我们别太常使用力量。」
他们是受人指示来到这里,说是防卫省还什么的组织,将他们送往死地。他们到底掌握状况到什么程度?连那个飞行物体的真面目也知道吗?
「好热。」
她脱掉制服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
「可以夹在这边。」
苍拉拉背包前的松紧带,遥夏张开脚,把西装外套绑在屁股下的包包上。
大开的双腿内侧的白,延续到裙底下的阴暗。发丝落在汗水沾湿的白色衬衫上,发尾的粉红色在她的胸前摆荡。她皱紧眉头、嘟起双唇,明显露出不悦脸色。
如果她是同班同学,肯定是遥远的存在吧。但是现在,他可以用掌心直接感觉她的热度。
苍心里想着,不想死。接下来前往的地方有非常多敌人,但他不想死在那里,也不想让她死。不想让任何人夺走这个热度。
「普鲁,没事吗?」
走在前方的沙也折返回来,苍看见她的脸吓一大跳。
「喂,你那是……怎么了?」
「欸,这个?」
沙也用手背擦拭鼻下后,一片血红渗开。
「鼻血从刚才开始就流个不停。」
沙也面对两人坐下,接过遥夏递过来的面纸,擦拭鼻子和手。
「除了鼻血之外呢?有发烧吗?」
「有点烧。」
「要吃这个吗?」
苍从背包的前袋中拿出退烧药,剥下两片丢给沙也,她立刻配水瓶的水吃掉。
「你也吃。」
他拿给遥夏,但她却摇摇头。
「我不吃世间的药。」
「出现了,世间。」沙也笑着,翻找运动外套的口袋。「如果真如你所说,世间的人都堕落下地狱的话,地狱现在可是人满为患啊。」
「像这样一直不愿意面对正确事情,就是世间众生的特征。」
「好啦、好啦。」
沙也拿出烟盒,叼起一根烟点火。
遥夏站起身,和沙也保持距离。
「我讨厌香烟。」
「我知道。」沙也吐出长长一口烟,「但我喜欢,因为我是世间众生。」
苍拿起背包站起来,丢到遥夏身边去。
「其实我也讨厌香烟。」
「第一次和你意见一致。」
在遥夏注视下,苍耸耸肩坐下来说:
「我也可以去天堂吗?」
「对我来说,比起遥远的天堂,眼前的一根烟更重要。」
沙也用力吸一口气,香烟前端红红燃烧。苍把两颗退烧药丢进嘴里,直接咬碎。
「今天有办法抵达车站吗?」
遥夏站着俯视苍问道。
她们正朝富士谷车站前进,因为「Wild Fire」小队决定的集合地点就是那里。苍也朝那里前进,他打算回自己的小镇,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拿出地图,用其他登山路线来推测。
「从这边大概五小时吧。」
一看手表——下午一点半。
「应该没办法在白天抵达,再过一会儿就找地方露宿吧。」
他要收起地图时看见自己的拇指,指腹上沾染些许红色唇彩。苍抬头看遥夏,她看着天空。他偷偷握紧拇指,打开背包的口袋。
因为会很醒目,所以他们没有搭帐篷。
反正不会有人经过,他们就在路上并排睡袋。
苍原本想离两个女生远一点睡,但她们说要预防敌人来袭,所以只好和她们并排一起睡。
他们躺在地上看着星空。点灯可能会被敌人发现,加上沙也和遥夏都不舒服,因此日落的同时,他们都钻进睡袋里。从天而降的白色星光让地面的风变得更冷。往旁边看,从人形睡袋中露出的两张脸并排。
「星星好漂亮喔。」
沙也蠕动身体,戴上眼镜。遥夏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缺一块就是了。」
魔骸的飞行物遮住一部分星空,苍觉得仿佛将夜空挖了一个大洞。
「林间夏令营的时候,我们也两个人溜出营区去看星星呢。」
「对啊,还聊了将来的事情,说『要念同一间高中喔』之类的。」
「那时我完全忘了普鲁是笨蛋。」
三人暴露在夜风中,感觉孤立无援。明明独自在小镇里战斗时也没这种感觉,为什么现在会这样觉得呢?太不可思议了。
「世界会就这样毁灭吗?」
沙也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总有一天会毁灭,这是绝对的。」
遥夏说完后,沙也嗤之以鼻。
「如果真要毁灭,真希望连山林都烧尽。大自然留着却只有人类毁灭,总觉得很不甘心,很讨厌。」
「这就取决于神明的裁量了。」
「但是,最后可以做完想做的事情才死,也就算了啦。照父母意见活着的人生不是很无趣吗?要我们去念好学校、好好思考未来之类的,真的有够无聊。高中也是,和普鲁念同一间高中就好了。」
「但在我们学校,成绩好的人会被欺负喔。」
「真假~果然得感谢我爸妈。」
苍试着想象世界在自己死后的样子,有山、有绿意、有湖泊,遥夏就在那里。
至今从来不曾想象过这种事情,因为家人和镇上的人都死了,只留下自己。自己死后,这个世界的存在与否根本无所谓。
只用自己的五感感受世界的存在根本不够,需要其他人——其他希望在自己死后也继续活着的人。
「世界不会毁灭,我们会活下来。我来保护你们。」
「咦?我们现在被告白了吗?」
沙也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身体。
「在星空下告白,这可是到目前为止气氛最棒的告白呢。」
遥夏抬了一下脚。
有东西沙沙接触睡袋表面,是掉落的杉叶。落在那个小镇里、落在埋葬美森的地方、落在遥夏和沙也身上。那也落在苍的鼻子上,他用力吹掉。
走下山路,来到车道上。
虽然一大早就行动,但速度迟迟无法提升。遥夏仍然吐个不停,沙也的鼻血也止不住,结果一直到下午才下山。
看地图,可知这里是苍家前方道路西边的县道,要往富士谷车站去,越过一座矮山是捷径,但两个女生的体力可能撑不了,所以他们决定南下朝湖泊沿岸的国道去。
苍边咬退烧药边走,身边的氛围和小镇相仿让他平静下来。道路右手边有河流。他的身体状况虽然微烧但没问题。
「还真宁静。」
沙也看着道路两侧说,这里没有能让魔骸隐藏巨大身体的地方,也没有东西从天空飞来的迹象。
走上国道后,就成了从正下方仰望湖上飞行物的状态。圆形黑影覆盖天空,底部没有轮廓也没有突起。遥夏说是「幽浮」,那确实与电影中出现的飞天圆盘相似。
魔骸是从外太空来的吗?但也不可能去问他们。
抵达富士谷车站已是傍晚时分。走进国道旁的小路后,就能从建筑物间的缝隙看见夕阳。那肯定照亮了湖面,将浪头照得闪烁白光吧。那幅模样清楚浮现在苍的脑海中。
他们从远处观察车站,只有自动验票闸门与窗口,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重新再看,这真的是个很小的车站,把它卷进战斗中都让人于心不忍。
车站邻接观光服务中心,如果真有人,只可能在那里。
「我去看看。」
苍要沙也和遥夏待在原处后迈出脚步。不能排除魔骸抓住哪个先抵达的人,在里面埋伏的可能性。
他右手变出标枪,用双手拿着,压低身体穿过站前广场。
爬上楼梯,朝车站内窥探,没有人影。他接着前往左手边的观光服务中心。
自动门上锁了,玻璃那头一片黑,额头贴在玻璃上凝视也看不见东西。旁边有公厕,他也进去看了。
苍隐约预感会是这么一回事,应该没人从天空飞来的「鳄鱼」们的突袭下逃走吧。
即使如此,还是继续察看这地方的理由,是对什么也没做到就逃走感到自责。如果没人来到这里,就得要亲眼看到没有人来的这个结果。
他钻过没关上的自动验票闸门,朝窗口看,里面空无一人。柜台那头,各种工具靠边排整齐,感觉明天随时能重新开始工作。
苍抬头看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果然没人来,只有他们三人活下来。
突然想起车站内有无障碍厕所,这个车站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那里。
转过头看背后那扇门时,视线角落有个怪异感,他往那边看。
隔开车站与轨道的铁网上,绑着几片张贴海报的木板,木板间看见人脸。
「呜哇!」
苍吓得倒退一步,手上的标枪不是拿来攻击,而是撑在地上避免自己跌倒。
她紧紧盯着苍看。
「上原?」
「啊,那个……你叫什么啊?」
「三国,三国花莲。」她爬过铁网站在苍面前,「我的『Probe』侦测到你们来这里了。另外两个人呢?」
「在附近。」
苍观察和他并排行走的花莲。脏污的羽绒外套袖口破掉,白色羽毛跑出来,可以看见衣服下的手腕包着绷带。
「你受伤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长出一颗一颗的东西,一直流血,还发烧。」
「我有退烧药。」
「要说药,我们有成堆的药。」
花莲有点嘲讽地笑了。
在山上虽然一起行动,他们却没说过话,所以现在走在一起总有点尴尬。也或许是他目击了她半夜露天做爱吧。
「那个,小渊……他在我眼前被杀了。对不起,没能救他。」
「我和那个人也不是那种关系啦。」花莲绷紧脸,「那只是当下的气氛影响。你看到了对吧?」
「欸?没有,我没有看到啦……」
苍搔搔后颈。
「你呢?跟遥夏做了吗?」
「欸?什么意思?」
「你喜欢她吧?超明显的。」
「『Probe』连这种事情也能察觉吗?」
「看就知道了啦。你看着遥夏的眼睛,完全就是爱心啊。」
花莲失笑,苍抬起手用力揉眼睛。
和藏身建筑物后的沙也、遥夏会合后,花莲看见两人,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
苍盯着遥夏看。自己的眼睛真的变得那么奇怪吗?他不知道。
发现他的视线后,遥夏皱起眉头。
「干嘛?」
「没有……」
苍别开眼,花莲喷笑转过头去。
越过站前广场后,那里曾是他的战场。修介被杀死时的房子屋顶和墙壁仍维持遭破坏的样子,如同博物馆的展示品,将日本现代生活暴露在外人目光下。埋葬美森处,泥土比旁边还黑,一眼就能认出来。
没看见魔骸的尸体。明明那样砍碎、四散了,却连一点肉片、碎骨都不留。
穿过平交道,花莲朝着诊所前进。那是苍刚生病时,人多到根本进不去的地方。
拉开玻璃拉门,穿过候诊室。并排在窗台上的玩偶们,用着褪色的脸庞看着苍等人。
沿着走廊走,右手边是诊疗室,四周飘散着药品气味。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摆着好几张床。
「什么啊,你还活着啊。」
大和田由一单脚抱膝坐在床上,伸直的脚上缠着绷带。
「脚还好吗?」
沙也走近他身边。
「被他们那个很像雷射的东西扫到,没什么啦。」
这样回答的由一却一脸土色,身上的毛绒外套衣摆有泥土脏污,可以看见卷起衣袖的手臂上有水泡。
「你干嘛一副要去爬富士山的打扮?」
由一看着苍的标枪笑,苍也看向自己的标枪。把它撑在地上,看起来确实很像富士山登山者会用的登山杖。苍佩服他形容得真是贴切。
长枪那头有什么东西,有个巨大的东西缩在那里。
眼睛聚焦的同时,苍几乎要窒息了,双手握好标枪,压低身体。
「喂,那家伙——」
「等等,别冲动!」
花莲连忙挡在他面前。
「喂、喂,可别杀了他,我们好不容易才带过来的耶。」
由一用着莫名轻松的语气说。
魔骸就在长枪前方、房间角落,弯曲他巨大的身体,看起来很拘束。细绳将他的双手绑在身后。
苍放下长枪。
「你们特地从那座山上带下来了啊……」
「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花莲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结果还是带大的过来了。」由一一笑,伸直抱着的那只腿。「小的不知道怎样了,被他们回收了吗?」
「和襷木先生联络上了吗?」
遥夏在旁边的床铺坐下。
「没,没人接听,虽然无线电有接通。」
「怎么一回事?那边也遇袭了吗?」
「谁知道,只能确定状况不太好。」
由一无力笑着,遥夏嘟起嘴,似乎在想些什么。
「总之先去山的那头看看吧,这样一来就能知道什么了吧。」
沙也把背上的背包放在床上,拿面纸擦鼻血。
苍朝窗边走去。花莲想阻止他,他伸手制止。
低头的魔骸发现他靠近,抬起头来。他靠近看魔骸,魔骸小小的眼睛不停眨眼。眼睑比旁边鳞片色浅,鼻子前端有纵长的鼻孔,呼吸时都会开阖。胸口没有发光,大概是理解就算想用这个沟通,对方也不懂吧。
他一点也不了解魔骸,却杀了无数魔骸,现在又说需要留这一个活命。生命会因为时间、地点而有不同意义,苍觉得要是能更简单一点就好了。
「哇,我的脚超臭。」
遥夏坐在床上脱鞋。
「谁叫你要穿乐福鞋。」
沙也坐在对面的床上,把面纸塞进鼻孔。
苍背靠在墙壁上,顺着墙壁往下滑坐在地上。魔骸看着他。苍虽然瞪着魔骸,但魔骸似乎不理解眼神的涵义,毫不客气地继续看着他。
诊所似乎有事先储藏物资,有丰富的水和食物。
日落后,他们拉上窗帘避免外面看见屋内的光,开始准备食物。他们围坐在两个卡式炉旁边,各自戴上头灯照亮手边。
「好久没吃热食了,好开心喔。」
撕开泡面盖子的沙也相当兴奋地说着。
用露营锅煮滚水,倒进泡面容器后,遥夏拿空的马克杯压在盖子上。
「咦?普鲁,你固定盖子的胶带呢?」
「和塑胶套一起丢掉了。」
「哇,这女人有够随便,我不行~」
因为热水不够苍用,他又把露营锅放回卡式炉上。
大家一同等待泡面泡好,这一幕看在苍眼中显得相当庄重。看着炉火的眼神,仿佛追悼死者;紧握匙叉的手,像是对着神明祈祷。他想着,远古的人类应该就是这样度过夜晚的吧。但他们现在围绕的不是火红的营火,而是瓦斯炉的蓝火。头灯的LED光芒将人影照映在墙上,那也相当清楚,完全不会摇晃。
「上原啊,」坐在正面的花莲把玩手上的汤匙,「是这个镇上的居民吧?」
苍点点头,头灯上下摆荡,照映在那头墙壁上的花莲身影一度变淡又再次变深。
「家人呢?」
「因为这个病死了,邻居们也全死光了,高中同学大概也都死了。」
墙壁上的影子摇晃。
「你是为了复仇而战吗?」
「对。」
「还真伟大。」由一手撑着地板,往上挺胸。「跟英雄一样,拥有宿命之类的。和我们完全不同呢。」
「不可以嘲笑人家,那可是相当伟大耶。」
遥夏瞪着由一。
「所以我说了伟大啊,又没有嘲笑他。」由一用鼻子吭声冷笑,「别说那个了,已经三分钟了吧?」
他撕下泡面盖子,拿起匙叉搅拌。
沙也吸食泡面,热气将她的眼镜染成一片白。
「我只想着,想拿这个力量对怪兽攻无不克而已,也没有资格说人。」
苍不觉得自己伟大,只是在那个小镇出生、长大,然后疾病在那个镇上蔓延,接着魔骸出现,所以他才挺身而战。特地从外面来镇上的「Wild Fire」小队成员才更伟大。死去的人,肯定也有各自的梦想与目标。为了和自己无关的人而置身危险中,苍根本学不来。
热水煮沸后,把水倒进泡面容器中。遥夏没有拿起来吃,只是看着苍,他努努下巴要她赶快吃。和别人吃饭就是这点麻烦,因为讨厌这样,在输电铁塔下露营那晚,他也没和其他人一起吃饭。
那时明明有大约二十人,现在只剩五个人。一想到过世的人就让他难过,骚动鼻子的香气中混杂着罪恶感。为了活下去的行为伴随着愧疚。
他突然转过头去,魔骸横躺在影子深处。
「你们给他吃什么?」
「有给他水。」花莲回答。
苍站起身,翻找堆在房间角落的物资,拿出叉子和瓶装水,也拿起放在地上的泡面,朝窗边走去。
「喂,你可别多事啊。」
由一说完,苍转过头去。
「你们不是要活着带他回去吗?如果他饿死了,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解开魔骸的束缚,在靠着墙壁的魔骸前撕下泡面盖子,小眼睛追着冉冉上升的热气跑。
「用这个,这样吃。」
示范该怎么用叉子吃面后,苍把它们递给魔骸。金属覆盖的胸部发出红、蓝光芒。
「水也放这边,要喝喔。」
苍打开瓶装水后,放在床上。魔骸用指尖捏起叉子,卷起面条送入口中。
苍回到火边,遥夏递给他新的泡面。
「给你,番茄口味,你喜欢这种女孩子气的东西对吧?」
「谢谢啦。」
他接下后打开包装,撕开盖子后,把锅中剩下的热水倒进去。
「啊,我原本打算拿来泡饭后的咖啡耶……」沙也用匙叉尖端刺起小虾子,放入口中,「算了,无所谓。」
由一和花莲从苍身上别开眼,默默继续吃面。
苍想着又是一个人的晚餐了,但也觉得这样一来就不用感受罪恶感与愧疚。
热醒。
苍满身大汗,头好痛,关节也好痛,就跟刚发病时没两样。
踢掉棉被,身体热到都要在黑暗中燃起火焰。他拿起放在枕边的宝特瓶喝水,因为室温低,水冰得牙痛。
他从口袋中拿出退烧药咬下,用水冲淡口中苦涩。
一翻身,床就发出嘎吱声。诊所的床是用铁管接起来的便宜东西,吵得要命。因此,昨晚也不太能入睡。
魔骸拘束地弯曲身体缩在房间角落睡觉。苍感觉自己在作恶梦——竟然与发誓要全杀光的家伙在同一间房入睡。
淡蓝日光隐约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打开手表的冷光,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感觉有东西在动,苍慢慢转过头。
遥夏起床了,穿上西装外套走出房间。
等了一会儿,苍也离开床铺,想穿鞋时踢到标枪。发烧和头痛似乎是从昨晚就一直变出这东西的副作用。
苍捡起标枪,追在遥夏身后,走廊那头传来她的声音。
走廊中段的候诊室附近有洗手间,那里传来低呕声。
苍转身回去拿了一瓶新的瓶装水。
遥夏一脸苍白从洗手间出来。
「还好吗?」
苍递出瓶装水。
「嗯。」
她接过水,漱口后吐在厕所里。
「还想吐吗?」
「嗯,但没事。」
打算迈开脚步的她突然脚软,宝特瓶掉到地上,苍抛下标枪抱紧她的身体。
「好臭。」
她的声音在苍的锁骨凹陷处响起。
「你也是。」
靠近一看,她的头发油腻、黏成一团,早已没有刚见面时的香甜气味。即使如此,她身上的气味还是与其他东西完全不同。脸颊靠近她的头,吸满她的发香后,感觉身体都要发出喜悦之声。
她的鼻子如钩子般挂在他肩上。往他身上靠的脸颊与胸部的柔软,更凸显出他身体的粗野。透过衣物传出来的热度告诉他,两人有着相同疾病。
「今天能走吗?」
因为嘴巴就在她的耳朵旁,自然变成低声细语。
如果要走国道朝东京前进,就得越过大莲实峠的发夹弯,步行距离漫长,而且四周空旷无物,或许会被魔骸发现。
如果走山路越过菰岳峠应该会更快。这条路是以前的干道,大概是最短距离。
从这里走到山路要一个半小时,越过菰岳峠要两小时。
「可以走。」
遥夏也轻声回答。
「如果你走不下去了,我背你。」
「不用啦,不需要。」
「我说过吧?说要保护你。」
「你是杀戮者,守护者是我,我会保护大家和世间众生。」
「世间众生先别管了,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啊。」
苍说完后,遥夏抬起头。
「从小,大人一直对我说世界要毁灭了,妈妈、师父、师兄们,大家都这样说。所以我一直好害怕,我和教会的人、世间众生,大家全都要死了。」
她直直看着苍。苍的掌心感受到她不怎么有肉的单薄肩膀,这让他轻易想象出年幼的她——害怕死亡与毁灭,不停颤抖的她。
「拯救大家也是拯救我自己,拯救恐惧世界毁灭的我,拯救想着反正迟早有一天要毁灭,于是自暴自弃,毫不珍视自己、家人与正确教诲的我。」
「所以带那个魔骸回去后,就能拯救大家吗?」
「对。」遥夏点点头,「只要研究那个,肯定就能明白疾病和魔骸的弱点等等。我虽然没有消灭所有魔骸的力量,但还能帮上这个忙。」
「这样啊。」苍也点点头,「嗯,或许是如此。」
苍完全不懂她的意思。今后,不管两人变得多么亲密,有些事情应该一辈子都无法互相理解吧。
这样也没关系,他们现在正打算朝相同地点前进——往东边去,越过山林。
而且拥有相同梦想——消灭魔骸。
除此之外,现在的两人不需要其他。
遥夏盯着她刚刚还靠着的苍的肩膀。
「对不起,沾上鼻水了。」
苍拉拉风衣。
「反正都脏了。」
遥夏低下头,自己领会了什么,轻轻点头。
「你说要保护我,我很开心,谢谢你。」
「嗯。」
她抽离身体,气味与体温都从苍手中离去,只有视线纠缠着没分开。
宝特瓶掉在地上。
「啊,水。」
「嗯。」
当苍要把水递给她时,突然停下动作。
有什么动静。
「怎么了?」
她一脸诧异。
苍转头看医院门口,毛玻璃那头只有隐约带着灰蓝的朝日,没看见可疑的影子。
他抬头看天花板,凝视一段时间后,听见「叩咚」的沉重声音。这间诊所是平房,如果真有什么,那就是在屋顶。
遥夏也凝视着天花板,苍靠到她身边,对她咬耳朵:
「把其他人叫起来。」
她点点头,悄声走回放病床的房间。
苍藏身在附近的诊疗室里,微微探出头看着门口。
门板上的毛玻璃边缘隐约看见巨大黑影,那不可能会错认为人类,是大到动作迟钝的家伙,杀了人也无所谓的蜥蜴头。
他握住标枪确认触感,从这边到门口有五公尺,用丢的也能丢到。
环视诊疗室一圈,里面摆着一张连翻身也难的小床,桌上有电脑和文具。看见里面的流理台,他突然觉得口渴。
视线停在桌子旁的推车上,他拉过推车,拿起托盘上牙医用的口腔镜。
将镜子伸出走廊、调整角度后,可以清楚看见门口。两片拉门重叠的地方有个发光的东西伸进来,慢慢画圆移动。看来他们正打算要切开玻璃。
苍深呼吸。前一阵子突袭了他们的住处,这次换成他们来偷袭了。但现在,苍也在埋伏准备偷袭的他们。彼此的立场没有什么绝对,打算杀人者反被杀,不想死所以杀人。
苍又变出另一把标枪,放在地上。
镜中看见整个锁头被挖空,大手钻进洞里打开门。
魔骸从门口爬进来,这个建筑物对他们来说太小了,蜥蜴的脸占满小圆镜。
苍冲出走廊,掷出标枪,刺中魔骸的同时默念「消失吧」。魔骸炸飞后化作血花与肉片,从天花板到地板一片湿。
跟在后面的敌人开枪。那和之前不同,是连续射击的攻击。爆炸声响起,光线一闪一灭。
躲在阴影处的苍只伸出手抛出标枪,刺中墙壁后引爆,枪击一瞬间停止。
第二根标枪看准目标,刺进从大门阴影处看这边的魔骸肩膀,炸飞他的上半身。
苍跑出走廊,背对门口往前跑,背后传来枪响,烧黑天花板。
前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苍右手变出「Bloodlet Lancet」,冲进房间里。
窗帘陷入火海,火焰波及旁边的床铺,白烟充斥房间。
他和正面的沙也对上眼,她手拿大剑,藏身床铺后面。
「那些家伙从窗户进来,大和田挡住他们了。」
遥夏变出「Cascade Shield」,待在窗户对面的墙边,逮到的魔骸和花莲也在里面。
由一从泡泡后面射箭,「Nitro Aerial」的火焰形成屏障,阻止敌人入侵。
「喂,大门那边怎样了?」
由一朝苍大喊。
「暂时挡住他们,但应该还会再来。」
「好,交给我。」
由一拖着脚走到苍身边,坐下朝走廊射箭,火焰屏障遮住视线,看不见大门。
「多亏抓住那个魔骸当俘虏,我们才得救,因为他们没胡乱丢炸弹进房里。」
「欸,不觉得敌人的攻击结束了吗?」
沙也把剑尖插在地板站起身。
苍转过去看花莲问:
「附近有敌人吗?」
在「Cascade Shield」中的花莲掌心朝上,「Probe」的针就在她的指尖旋转。
「到处是敌人,数也数不清,我们完全被包围了。」
苍看向窗外,庭院的树木熊熊燃烧,没看见魔骸。
他们不可能就这样退缩,敌人的下一招是什么?
苍突然想起方才的事。和遥夏在一起时——屋顶上的脚步声。
苍抬头看屋顶。有什么东西在动,无数个脚步声。
「要从上面来了!」
天花板崩落,两个魔骸掉下来,一个掉在地板上,另一个掉在沙也藏身的床铺上。床铺承受不了,被他压扁。
「呜喔啦啊啊啊啊!」
沙也挥动大剑,砍在床铺的魔骸身上。魔骸的手臂、身体和手上的枪都被斩成两半掉在地上。另一个魔骸举枪对着沙也,但她速度更快,从正面朝脸砍去,一击落地,将魔骸砍成两半。
「这些家伙也太弱了吧~」
沙也笑着,一道鼻血从她的鼻子流下。
苍往上看,脚步声没有停歇。
天花板又爆炸了,水泥块从天而降,沙也抱住头。
两个魔骸掉下来,这次落在遥夏他们身边。
一个压低姿势拿枪对着苍。
苍把「Lancet」插在地板上,引爆后身体也随之浮起,飞过魔骸头上,抓住他们凿空的大洞边缘,眼下的敌人跟不上他的动作。
空着的手也变出「Lancet」,他跳下去刺中魔骸肩头的同时引爆。血如涌泉般喷出,肉片四散。
旁边的魔骸试着拿好枪,但苍用新的「Lancet」横砍过去,斩断魔骸双手。苍跳到挣扎的魔骸身上,划过魔骸脖子,颈骨断裂,苍接着用手扭断。切面流出的血沾到「Cascade Shield」,里头的遥夏露出厌恶表情。
苍把割下来的头从天花板的洞往外丢,这是给魔骸的讯息——进到这里来的全都会死,做好觉悟再进来。
他和泡泡中的遥夏对上眼,发现她眼中露出怜悯神色。正如她所说,她是守护者,而苍是杀戮者。苍引爆「Lancet」后,露出没沾上血污的手。
「下次就换我了。」
沙也绕过床铺跑过来,大概是踩到地板的血洼,滑了一跤跌坐在地,想去帮她的苍也滑一跤,他抓住床铺,两人对上眼后,都好笑地大笑出声。
「还好吗?」
他伸出手,沙也原本想抓住他的手,却犹豫了。
「别碰我比较好。」
「为什么?」
「我手上有『Septic Death』的毒液,因为我没时间穿上防护衣。」
一看,只见她的手红肿,跟造型气球没两样。大剑的剑柄闪烁水光。
「会痛吗?」
「有一点。自己说也很奇怪,这力量超不方便。」
她把剑插在地上站起身。
「你的身体还好吗?」
「有点发烧。」
「只有那样算没事吧。比起那个,不觉得肚子饿了吗?」
「饿了。」
他们从一旁堆积的物资中拿出巧克力棒,沙也拿床单擦完鼻血后咬下一口,苍在咀嚼时把退烧药丢进口中,中和味道。
「啊~好想抽烟喔。」
「午餐要怎么办?在山上可以用火就好了。」
吃完一根巧克力棒,喝水后吐了一口气。
「喂,你要吃吗?」
苍也问由一,他直盯着走廊那头看,头转也不转。沙也边吃糖果边穿上防护衣。
「你们为什么能那么冷静啊?太奇怪了吧。」
花莲说。苍也问她要不要吃巧克力棒,但她摇摇头。人质的魔骸恐惧着同伴流了一地的血,缩起身子。消除「Cascade Shield」后的遥夏蹲在房间角落呕吐。
「普鲁,喝点水吧。」
沙也说着,拿起水要走过去时,头顶传来骚动。
远方响起吸尘器运转的声音,越来越近。
「会飞的那个来了啊。」
沙也把连身工作服造型的防护衣拉链拉到脖子。
『建筑物里的人——』
声音响起,苍等人面面相觑。
仿佛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声音,音调高昂,听起来像女人的声音。
苍从天花板的洞看向天空。看不见声音的主人。
『从里面出来,并释放我们的同胞,如此一来,我们就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声音感觉并不带刺,反而像温柔劝说。
「她在说日语耶。」戴上口罩后,沙也的声音闷在里面,「该不会出现他们其实是人类的结局吧?」
「饶了我吧。」花莲皱起脸来。
「那么,要怎么办?」苍轮流看她们的脸,「要如魔骸所说的乖乖出去,还是要继续固守这里?」
「固守是在知道援军即将抵达才成立吧。」
只从防护衣帽子和口罩间露出眼睛的沙也如是说。
「或许会来啊。」
闻言,沙也冷哼耻笑遥夏说出口的话。
「不会来吧,无线电也无法接通,他们怎么可能知道现在这个状况?」
「襷木先生肯定会有办法。」
遥夏的脸比刚起床时更加苍白。
「那个襷木到底是何方人物?」
苍提问。遥夏没有回答,沙也代替遥夏开口:
「政治家啦。众议院议员,这次事件的负责人。」
「他明明说会全力支援我们。」花莲摸摸额头,「结果只是出一张嘴。」
「还不知道啊,他说不定正为了我们努力。」
遥夏激动地反驳,沙也拉起橡胶手套的束口,发出「啪」一声。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个人无法信任,因为他说出口的话语轻薄没重量。但是啊,那个政治家是年轻帅哥嘛,普鲁可能很喜欢吧。」
「才没那回事!」
遥夏嘟起嘴,苍侧眼看着她,胸口些微刺痛。和他不认识的男人见面时,遥夏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他还完全不了解她。
「谈论不在这里的人也不是方法,先想想现在该怎么办。」
苍说着,环视房内,刚刚躺的床已经埋在瓦砾堆中,天花板掉落,残存范围还比缺失范围小。地上的血开始干涸,鞋底黏答答。
「这样下去,我们和建筑物都撑不下去。」
「所以要听他们的话,从这里出去比较好吗?」
花莲一问,苍点点头。
「我也投出去一票。」沙也微微举手,「宽敞一点,『Septic Death』也比较容易战斗。」
「出去了就有胜算吗?」
花莲问,苍看着在旁边缩成一团的魔骸。
「我们手上有人质,拿这当盾牌越过山去吧。只要进入东京就有其他人,大概会有办法。」
「如果没有办法呢?」
「那就是世界毁灭之时吧。」
苍说完自己笑了。他看遥夏,遥夏没有笑容。
「那我也赞成出去。」花莲戳戳魔骸的手,「虽然被完全包围,但只要拿这家伙出来用,还有机会吧。」
「我反对。」
背后传来声音,苍转过头去。
由一背靠在墙上瞪着苍。
「反对?那你也提个应对方案啊。」
苍说完后,由一离开墙壁往这边走,拖行的左脚趾尖泡在血洼中,在干燥的地板上画出一条血痕。
「没有什么应对方案,只是不想受你指使而已。」
「你是怎样?」
苍心想,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无聊话,打算推开他,但他挥开苍的手,反过来抓住苍的衣领。
「我看你不爽啦,明明后面才来,却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苍十分困惑。没什么后面才来,他人一直都在这里啊,就只待在这里。
由一的吐息从牙缝流泻,唾液随着他每次吐气变成白色泡泡。
「我也理解你自以为是的理由。你有战斗的理由,父母因病死亡,所以想要报仇嘛,『原来如此啊』的感觉。我遇到相同状况也会有同样举动,这理由太正当了。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和你比起来可能没什么,但我在电视上看见生病的人,也打从心里想着要帮忙;知道魔骸的事情后,也想要杀了他们。不是想出风头或想当英雄,而是真的那样想。」
他放开苍的衣领,卷起毛绒外套的袖子。
「但是你看,这是怎样?你使用力量的后遗症只有发烧,我却是这样。」
他的手腕上有好几个大水泡,比昨天还严重。手臂内侧柔软肌肤上的浮肿涨满液体发亮,有的破裂流出混杂血液的组织液,腐臭味直击苍的鼻子。
「这是怎样?太奇怪了吧。我只是稍微用一下『Nitro Aerial』,全身上下就变成这样,痛得不得了,只是衣服摩擦都让我想大叫。为什么?我明明也很努力啊。这也太不公平了,你光是居住地点就比我有利,还有动力,一个人也能战斗,后遗症也轻。我住的地方不好,即使如此还是很努力,好不容易才战到这里,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不行,我会输给疾病。可恶,这什么嘛,为什么世界这么不公平。」
由一流下泪水。
苍无法理解他说出口的话。苍不认为自己很特别,只是因为陷入这种状况才战斗。如果真要论公平不公平,他才想要大声主张自己遭受不公平的对待吧。
由一双眼通红瞪着他。
「你从一开始就一副了不起的态度,瞧不起我们,我看得出来。」
「才没那回事。」
「谁知道啊。」
由一转过头,拖着单脚离开。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厌恶着「这家伙在说什么话啊」,却也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瞧不起谈论梦想的人,但也有一部分仰慕他们,认为他们和自己不同。将他们视为特殊的存在,根本没思考过,他们也可能是无法逃脱而身处那种状况。
梦想不能由自己选择。某天,突然阻挡在前途前方,不由分说扭转人类的命运,人也可能因此死亡。
和疾病没两样。
周遭的人开始准备离开,苍也打算动起来却动弹不得。呼吸窘迫、脚麻、发烧,他从口袋中拿出退烧药咬碎,好不容易才踏出一步。
用口腔镜窥探外头,没看见敌人的身影。
苍看了一眼跟在他后头的人才钻出大门,诊所外与平时并无两样。正面是停车场,左手边是隧道,右手边是平交道。天空开始泛白,风很冰冷。
没看见敌人,但感觉近在身边。一如往常的风景却与平常不同,正被病原菌般看不见的威胁侵袭。
他用右手上的「Lancet」划过地面,空着的左手抓住背包提环,得用自己的力量在敌人中开出一条血路才行。
耳边隐约听见的声音逐渐变大,他抬头看天空,在头上盘旋的黑影以直立姿势滞空,慢慢下降。黑色铠甲,三叉戟,前端很长的头盔——是那个「鳄鱼」。
那东西站在苍面前。在同一个平面上,可知对方的身高与苍相仿。两人距离约三公尺,是持「Lancet」可以冲上前的范围,同时在对方武器的攻击范围内。
「我们的同胞在哪?」
「鳄鱼」问,明明戴着头盔,声音却很清楚,大概是扩音器发出的声音。
苍用手朝诊所打暗号,伙伴们从建筑物走出来,最前方的沙也用大剑抵着人质的魔骸,要他蹲下。
「啊,果然是那个『狗』耶。」
遥夏说完后,沙也转过头去。
「狗?那个形状怎么看都是鳄鱼吧?」
「欸~是狗吧?」
遥夏口中的「狗」胸部闪烁红、蓝光芒,人质魔骸的胸口也闪烁着光芒,苍惊觉后指着人质。
「让他转过去。」
花莲敲敲魔骸的手臂要他转身,他被绳子束缚的手转而朝向苍。
苍瞪着「狗」。
「别擅自交谈,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吧?」
「狗」稍微抬起下颚。
「我们有使用翻译程式。」
女性声音似乎是程式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无法听取其中感情。
苍挥动「Lancet」在空中画出小圆圈,思考能否杀死眼前这家伙。杀死不会说话的蜥蜴也不会心痛,但能与对方对话时又如何呢?如果对方求饶,自己或许会因而踌躇。
「狗」往前走一步,被趁虚而入的苍立刻绷紧身体。
「我们是维拉克,从遥远星球而来。」
苍观察外星人的全身。金属铠甲表面有雾面处理,朝阳照射下带着微光,浮在头盔表面的几何学模样动个不停。虽然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却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吧,果然是幽浮。」
「得对普鲁从头说明幽浮的定义才行呢。」
遥夏和沙也对话着。
苍朝「狗」举起「Lancet」枪尖。
「那么,维拉克小姐,你的——」
「不对,维拉克是我们的总称,我的名字叫梅姆,梅姆·卡拉·扬特。」
「谢谢你仔细说明。」
「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拒绝。」
苍说完后,「狗」伸出手。
「那么,继续刚刚的话题。」
「你的同伙在哪?我们被你们包围了吧?」
「狗」朝周围看,苍也警戒着对方的动作转过去。只见魔骸陆续现身,从建筑物后方、树林中、隧道上方——见惯的小镇风景被魔骸掩埋,无数枪口朝着他们。
「那么,接下来换我们说话了。」
「狗」不理会苍的震惊继续说。
「放开我们的同胞。」
「我拒绝。」苍摇头。
「如果你放开我们的同胞,我们就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们无法信任你们。」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往东方去。在这之间,你们只要攻击我们,这个人质就没命。」
「东方是要去东京吗?」
「你知道得真多呢。」
「我们的使节团现在就在那边,正在和你们的政府对话。」
「……对话?谈什么?」
「关于被你们所杀的我们的同胞。」
空气一瞬间变得紧绷。头盔下方,「狗」大概露出十分愤怒的表情吧。
苍反而抬高下颚,挺出胸膛瞪着对方。
「我们确实杀死了你们一些同胞,数也数不尽。但你们也杀了许多人,散播疾病,把镇上的人——我的父母及朋友们都杀光了。你们就算被杀也不能有怨言吧。」
「我们也听说疾病的事情了。」
「狗」的声音仍旧没有抑扬顿挫。
「但我们也不理解其中原因。」
「别装傻!」诊所方向传来怒吼。转头一看,花莲手指着「狗」说,「就时间点来看,原因就只有你们啊!」
「早知道你们是要来毁灭世界的恶魔!」
「反正是用了生化武器之类的吧。」
沙也和遥夏也异口同声地责备「狗」。
「狗」转过头看着她们开口:
「没那回事。我们第一批来到这星球的同胞,根本没想要危害这个星球的人类。他们不可能带着生化武器,他们是难民。」
「什么……?」
苍盯着「狗」的脸,但对方的头盔上根本没有任何得以读取感情的东西。
「他们是因殖民星的气象异常而逃出来的难民,由于太空船在中途故障,才会迫降在这个星球上。」
「狗」握紧持三叉戟的手后又慢慢放松。
苍想起在深山时的事情。野泽说「隔壁那座山有树木倒下的痕迹」,那是太空船迫降留下的痕迹吗?
苍回想他杀死的魔骸——只拿着单发枪的那些魔骸。少数人来侦查小镇,在山路上设置警报装置,在深山里搭帐篷生活。那和今天早上袭击诊所、现在包围他们的魔骸都不同。
苍杀死的家伙都想要活下去。与希望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中活下去的他相同。
苍拉下风衣拉链,自己身体散发出的血腥味让他无法呼吸。右手的「Lancet」好沉重。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怎么可能相信?」
「狗」听到花莲这句话后转过头去。
「你们的政府应该会在近期宣布吧。」
遥夏和沙也彼此对看。
「如果是难民,我们不帮忙不行吧?」
「比起那个,疾病的事情怎么了?」
苍觉得她们好遥远。她们不是受愤怒与憎恨驱动,不曾体会苍这种从心里深处、从每一滴血液涌上杀意的感觉。
因为他有,才能毫不痛心地杀掉好几个魔骸,可以闭上眼当作看不见可能被杀的恐惧。
但她们不同,她们是受人指示来到这里。就这点来说,她们不如苍,也很可怜。
「他们——」苍用左手指着遥夏等人,「是政府的人要他们来的,只是要他们活捉你们的同伴,所以他们不需要负责。如果你们正在与我们的政府对话,问政府就知道了。」
「狗」摸着自己的侧脸。
「你们的政府说,这个小队与他们无关。」
听到这句话,诊所前的人开始骚动。
「什么?那什么意思?」
「你再去问一次襷木先生啊。」
「那个人果然无法信任。」
战争已经脱离苍的掌握,接下来就由政府、星球之类更巨大的东西接手了。既没有从拿命拼搏中解脱的喜悦,也没有杀光魔骸的梦想被剥夺的悲伤。就像坐在冬阳下,即使感觉这份温暖是仅属于自己的贵重之物,但终究会在春天来临后,将这份温暖平等分给所有人。与这相同,苍只觉得这仅代表时间过去了而已。
将战争发展交给巨大之物后,他的手上只剩下微小之物。独留在任谁也不会多加留意的小镇的这条生命——他现在该守护的,只剩下这个。
「我们讨论一下。」
他指着同伴如是说。
「我知道了。」
「狗」将三叉戟尖插在地面。
苍看着对方,往后退到诊所前。
同伴们明显意志消沉,反而是俘虏的魔骸看起来更冷静。
「要不要把这家伙还给他们?」
苍问完后,一群人只是低头不语。大概是被襷木这个人抛弃让他们大受打击吧。
受他人指示做事的结果就是这样,和自行开始的自己不同。
说他「一副自以为是」的由一,大概是看穿了他这种想法。
「就算把这家伙带去东京,到了那边,只要有人过河拆桥地说『根本没有人要你们带他过来』,就不会有人保护我们。我不相信在东京的家伙。与其费尽千辛万苦去一个不信任的地方,我宁愿选择和眼前无法信任的人谈判。如果事态会变得严重,那越早变化越好,拖越久只是越无法收拾。」
苍一口气说完,咬碎退烧药,喝下水瓶中的水。
花莲的脸皱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得受这种罪?坏人明明是他们,我们做的事明明才正确啊。」
「神明肯定会在正确者死后拉他一把。」遥夏把手放在她肩上,「所以别被现世束缚你的心。」
「知道结果才转转蛋的人还真从容啊。」
沙也拉下防护衣拉链拿出香烟,拉开口罩刁了一根,边点燃边看苍。
「和死后的世界会怎样相比,上原很实际,真不错。但是个无趣的人就是了。」
「那还真对不起。」
苍说完,沙也边吐出一道细烟边笑,由一扭向一边。
「你有什么意见吗?」
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异议,所以他对「狗」说:
「要放过人质也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狗」加大声量,翻译程式那东西似乎也可以自动调节音量。
「带我们去东京,有人没办法走。」
「可以。」
「狗」又再次把手贴在侧脸。
苍把「Lancet」抵在束缚人质的绳子上,切断。
「去吧。」
苍说完后推他一把,魔骸站起身,转过头看一眼后,慢慢迈出脚步。
「我们可以搭那个吗?」
沙也指着空中的圆盘。
「谁知啊。」
「回东京后要对襷木大叔抱怨,叫他起码也派个计程车过来啊。」
苍对她做个暗号后交换彼此位置,空着的左手抓住她的防护衣。
「如果那些家伙有什么奇怪举动,我就用长枪的爆炸风冲上去。」
「那个声音很恐怖耶。」
同伴的魔骸聚集起来迎接走近他们的魔骸,在旁等待的魔骸则举起枪口对着苍他们。
「喂,你要干嘛啦!」
背后传来花莲的惊声尖叫,苍转过头。
由一充血的眼睛看着正面,他已经拉满了弓——是「Nitro Aerial」,弦上的箭尖朝着苍,不停颤抖。
苍瞬间蹲下身体。
「呜喔,干嘛啦!」
因为他抓着沙也的衣领,所以沙也的身体也被他扯下去。
有东西划破头顶的空气。
视线边缘有什么东西闪烁。
是火。
回到同伴身边的魔骸身体熊熊燃烧,化作窜天红光的黑色轴心,倒在地上。手脚挣扎、不停打滚的样子,仿佛在看影片快转。大概是尖叫,喉咙有痰堵住的声音不停歇地响彻周遭。
铠甲胸口不断发光,「狗」冲到燃烧中的魔骸身边,其他魔骸摊开那个透明的布,试图扑灭火势。
连苍的皮肤也感受到那个热度。
「你干了什么好事啊……」
背后传来遥夏的声音。
她看着身旁的由一,表情既非愤怒也非悲伤,像轻蔑又像宽恕。苍活到今天还没在任何人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由一的表情也很奇怪,扯动嘴角像在笑,眼睛里却没任何色彩。
「别指使我……别指使我……混账……自以为了不起……」
他盯着火焰,嘴巴喃喃自语。
「呜哇,糟糕……该怎么办啊?」
沙也把剑插在地上站起来。
往前聚集的魔骸挤满诊所前的道路,除了试图灭火的魔骸外,其他全把枪口指着苍他们,但没有开枪,似乎正在等待此处的长官「狗」指示。
要走只能趁现在。没了人质后,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苍转过头看同伴。
「丢掉行李。」
他也摇动肩膀把背包丢在地上,空着的左手变出标枪。
「快跑!」
苍下达指示的同时丢出标枪,刺进持枪的魔骸身体后引爆。
沙也飞冲出去。
「我来杀出血路!」
她挥动大剑,旁边的魔骸被腰斩,倒卧地面。
遥夏和花莲也追在她身后跑出去。由一动也不动,茫然站在原地,也没把背包放下。
苍停下迈开的脚步,抓住由一肩膀。
「你也快走。」
一拉,由一便拖着脚开始奔跑。
最前方的沙也如字面所示,斩杀群聚的敌人往前进,突破前线抵达平交道。
由一的速度快不起来,苍把他的手环上自己肩膀往前冲。包裹在火焰下的魔骸已经一动也不动,「狗」抬起头看苍。感觉头盔底下是憎恨眼神的苍,不肯服输地瞪回去。
「危险!」
遥夏跑回头,贴住他的胸膛后,在身边做出「Cascade Shield」。
有什么东西发光,从泡泡表面弹开。道路那头的树林中,魔骸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射击。泡泡受攻击处发出红、蓝光芒后消失,表面仍完美无瑕。
「这家伙拜托你了。」
苍把由一推给飘浮在泡泡正中央的遥夏,从没有攻击侧走出泡泡,把「Lancet」插在地面。引爆后,身体飘浮起来飞越泡泡。
树林中的魔骸,将枪口朝着飞在空中的苍。
但太迟了,他已经变出标枪,朝三个魔骸的正中央那个丢过去。看见标枪插进魔骸肩头后,苍默念「消失吧」,于是魔骸上半身化为粉尘。
苍边用「Lancet」砍杀沾满同伴血肉而畏缩的魔骸边着地。冲劲过大,他的手着地时蜥蜴的头和手臂散落,血液沾湿枯叶。
苍转头给另一个魔骸由下往上的斩击,腹部纵向裂开的魔骸丢下枪,尝试接住自己流出的肠肚。苍再次刺击往上一划,贯穿魔骸的上下颚,魔骸的身体剧烈摇晃后倒在地上。
苍转头看来时方向,沙也正挥砍不断聚集的魔骸,魔骸试图用光棒应战,但敌不过她的大剑,魔骸的手臂、身体连同武器一起被砍断。
沙也前进后,花莲以及扶着由一的遥夏跟着前进。只有人类前进的道路空出来,四周的蜥蜴有的逃窜,有的想与人类抗衡而蠢动、拿身体冲撞。苍觉得,仿佛是狂热的游行或是粗暴的祭典。
一群魔骸打算从后方塞住道路,苍把「Lancet」插进地面,利用暴风飞越。
他拿砍死的魔骸身体当缓冲降低着地时的冲击,接着坐在对方身上朝周遭挥枪,遭砍断膝盖的魔骸倒落地面。
跨过痛苦闷哼的魔骸身躯后,苍追在同伴身后而去,不放过任何挡住他去路的敌人。
肉片飞散,手指掉落,血液喷进口中,脑浆淋身。有魔骸试图抓住刺进身体的长枪把苍拉过去,苍便连同魔骸的手一起炸掉,接着掷枪打倒背对他逃跑的魔骸。
越过平交道,走上国道,看不见敌人的身影了。
遥夏与她手扶的由一走在前面,苍提高速度追上两人。
「换手吧。」
闻言,遥夏转过头,看着苍表情扭曲。
「你全身是血。」
「欸?」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风衣、裤子和鞋子沾满魔骸的血,路上留下他的足迹,转头一看,足迹从战场直直追着他过来。
「你先走。」
说完,苍从她身上接过由一的手。她放开放在由一身上的手,看着跑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沙也和花莲后,又看着他。
「没事吗?」
「没事。」
他把由一的手环上自己肩头。
「衣服会脏掉。」由一碎念。
「待会儿再洗。」
苍抱着由一的腰往前跑,由一拖着脚的身体沉重,前方的遥夏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停一下。」
由一松开苍的手,转头变出弓,射出一发「Nitro Aerial」的箭。路面燃起火焰,蔓延到石砖墙上,庭院的树木也被波及。火焰爬上电线杆,烧断电线。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稍微阻挡他们的去路。」
说完,他再次抓住苍的身体。
「竟然在我的小镇上放火。」苍瞪着他,「待会儿要灭掉啊。」
由一反过来拉着苍往前跑。
走过桥,是流经苍家旁边的小河,这条河汇流的湖泊就近在眼前却看不见。
国道旁有房子,和苍居住的小镇不同,没有山脉朝中间压迫的感觉,飘散着开阔的气氛。他想着,住在这里或许也不错。
即使如此,感觉自己在这里就会变得堕落。固守小镇、为了守护小镇而战时,他走在正道上。但现在又如何?道路前方没有确实之物,只是空虚地不停移动,仿佛失根的杂草。
「那些家伙追上来了!」
跑在前方的花莲转头大喊。
由一朝后方射击「Nitro Aerial」,道路立刻燃起一道火焰墙壁。
由一抓住苍的肩头,攀在他身上,边喘气边说:
「好像『三张护身符』啊。」
「那什么?」
「以前流传的故事。上山时遇到山姥姥,边逃边往身后丢出护身符。然后,护身符就变成河川、火海阻止山姥姥前进。我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这个故事,觉得超恐怖。」
他笑完后轻咳。
苍重新抓好由一的腰,加快跑步速度。
「要是真有那种东西就好了。」
「真是的,要是开始求神拜佛就完蛋了,但是这种状况也没办法啊。」
「把状况变成这样的人就是你吧。」
「这倒是。」由一朝地面吐口水,「若是像初鹿野一样真心相信,神明也会帮我吗?」
「谁知道。」
苍看着遥夏背影。大概是没体力了,她只用慢跑的速度奔跑。
「初鹿野说过她要拯救世界,我也是一样。疾病蔓延,跟怪物一样的东西跑出来,世界陷入危机,所以我就想着,我要挺身而出拯救世界。其他人也一样,死在山里的所有人都一样。」
「啊,我知道。」
苍感觉由一手指紧紧陷入他的肩膀。
道路在前面分成岔路。
国道往右边转弯,直行的道路很小条,直线前进可以抵达国中,会再次看见那晚父母被送过去、摆放许多尸体的那个操场。路面上写着「停止」的白字尖头指着苍。
分岔点前端有个加油站,三个女生就站在加油站前对他挥手。
「欸,要往哪边走?」
沙也拉下口罩大喊。
苍的脑海中浮现地图。因为国道沿湖岸建设,会有点绕远路。
「直线前进。」
苍说完,女生们往小条路前进。
抵达加油站后,由一拍拍他的肩膀。
「到这边就好。」
「什么就好?」
苍问,由一挣脱他的手,在加油站里坐下,朝来时方向射击「Nitro Aerial」。
「我来挡住他们,你和她们一起走。」
苍低头看由一。大概连坐着都很痛苦,由一手肘撑地,无力地垂下头。
往国道看去,空气因由一制造的火焰晃动,看起来像敌人身影。
「你要我把你丢在这里吗?」
「对,我已经累了。」
由一抬起头。他脸上也长出手上的水泡,轮廓变得凹凸不平,眼睑也肿得睁不开。他已经没有表情了,苍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死相吗?
至今,为了要杀死魔骸、为了要生存下去,苍做出许多选择。但他从没做过要让人死去的选择。
「对不起,把事情搞成这样。」
由一说。因为他坐在地上、手肘撑地,看起来像对苍屈膝。
加油站里的旗帜随风拍动,发出被逼入绝境的声音。从天花板垂落的加油管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等待经过的人。加油站里的办公室玻璃窗上有裂痕。
选择这个地方死亡也太寂寥。
「要来了。」
由一吐出一口气。
国道上的火焰连同道路一起被吹飞,大概是使用了炸弹吧,魔骸列队从另一头走过来。
「你快走。」
由一射出箭,道路再次被火焰墙壁遮掩。
苍迈出脚步。虽然彼此的梦想不同,但同样在追求梦想,因为如此,才有能互相理解的部分。他也明白,无法说服正在追求梦想的人。
「我好羡慕你。」
由一这句话让苍转过头。
「那你要和我交换吗?」
闻言,对方没有转过头。
「这我拒绝,我无法住在深山里。」
由一背对着苍挥挥手。
苍往前跑,用力挥动手臂、抬高脚,甩开想继续说下去的话,以及想留在这里的心情。
跑过国中前,操场上的土被翻起。甩开这个光景、那晚的记忆。
他在上坡时追上三人,她们全都上气不接下气。
「大和田呢?」
沙也问,苍转头看了一眼来时路。
「那家伙留下来了。」
「留下来?」
花莲皱起眉头。
「说要挡住敌人,在加油站那边。」
苍说完,花莲和沙也面面相觑。遥夏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好希望她说些什么,希望她责备他把由一抛下。
但是,遥夏只是沉默不语,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睛浮现慰劳他一般的慈祥眼神。他低下头,咬紧唇。
「走吧。」
沙也这句话让他们再度开始移动,走下斜坡后,与国道汇合。
远处可见龙濑桥,那是连结湖泊南端与北端的桥。与有拱桥支撑的月选大桥不同,从中央高塔斜拉出来的钢索吊住桥面。
前方的路还很长,他们加快脚步。右手边一片宽阔的湖面,朝阳在湖面上摇晃,告诉苍即使是这种时候,风依然吹拂、仍会起浪。
背后传来巨大声响,他转过头,空气震动、地面摇晃。
河岸的树林那头出现黑烟,蠕动的样子仿佛贪婪的毛毛虫,坦露火焰腹部,吞噬蓝天。
每个人都一语不发地往前跑,大家都知道由一的下场了。
「有什么东西来了!急速接近!」
花莲大叫。曾经听过的尖锐声响起。
一队坐着飞天木马的魔骸从国道而来。
「离开国道!藏起来!」
苍冲出去,背后的声音不断逼近。
他冲进民宅的院子。
魔骸的光线烧光围墙与建筑物,木马的机械声通过。
「我们上吧。」
身旁的沙也用手肘碰苍,他点点头。
遥夏和花莲蹲在道路另一侧。
「变出泡泡保护自己。」
苍如此指示后,右手变出「Lancet」。
魔骸转弯往这边来,大约有十几个,每个魔骸都跨坐在单人座的木马上。
「欸,我也想要试试那个飞天的招式。」
沙也如此说,所以苍抓住她的防护衣。她没持大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身体。
「走啰。」
将「Lancet」深深刺进地面,引爆。身体追过炸飞的泥土往上浮。
「呜喔喔,可以飞这么高啊。」
沙也收紧环在苍腰上的手,两人飞得比旁边的二楼住宅还要高。
下方的国道上,魔骸已经跑过头了。
「有点飞太高了。」
「真假?」
苍朝天空伸直手,变出「Lancet」后引爆。爆炸风推挤下,他们急速下降。
「呜喔呀啊啊啊!」
沙也放开苍的身体,挥动大剑,往飞来的魔骸与木马砍下,连下方的道路一同敲碎。苍也从上方刺击魔骸,长枪连木马一并刺穿,接着引爆。
队伍中央空一块的魔骸们停下木马,打算散开。沙也冲上前去,伸长手臂横扫。魔骸和木马断成碎片,呈放射状四散。
一个魔骸背对两人想要逃走,苍利用「Lancet」的爆炸风跳跃,砍断魔骸脖子。载着无头魔骸的木马前进一段距离后翻倒。
苍掷出标枪爆破翻倒的木马,试着多少削减敌方战力。
路上没有危险了,所以花莲和遥夏跑出来。
「欸,」花莲踢飞木马的残骸,「只要坐上这个,我们就能逃走了吧?」
「我也这样想,为什么要弄坏啦?」
遥夏双手环胸瞪着沙也,沙也转头看苍,张开双手。
「为什么搞得好像是我搞砸了啊?」
苍指着她的脸问:
「喂……你没事吗?」
她的口罩被鲜血染得红黑。
「鼻血停不下来,快窒息了。」
沙也扯下脸上的口罩丢掉,掉落地面发出「啪」一声。
「身体还好吗?」
「不差,除了右手没感觉以外。」
她拉下防护衣拉链拿出香烟。
「没口罩就可以抽烟了,真好。」
她嘴上叼起一根烟点火,一脸美味地吸食。苍拿出退烧药啃。
他们分别走在左右人行道上,这边和富士谷那边不同,车道和人行道分得相当清楚,容易行走。
车道那端的花莲挥手,指着来时路,似乎又有追兵出现了。
苍拍拍前方沙也的肩膀后追过她,往前跑拉开和她们的距离。
木马的运转声越来越近,苍走出车道。
敌人大概有刚刚的两倍,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下木马,那在标枪的射程范围外,大约有二十公尺,魔骸大概学到近身战对他们不利了吧。
其中也有以前看过的大型木马,可以坐三个魔骸的那种。座位上放着一个脚架,枪就架在脚架上头。
苍将「Lancet」刺进路面,利用爆炸风往上飞,飞上两层楼房屋的屋顶。瓦片屋顶不是很好站。
魔骸的枪喷火,苍越过屋顶最高处,趴低身体,能听见瓦片有节奏碎裂的声音。
听见香槟开瓶时的「啵」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苍把「Lancet」插进屋顶跳起身,在隔壁屋顶着地。他上一秒还在的地方出现奇妙扭曲,瓦片和屋顶的直线都往一点吸进去,最后炸开。
碎片飞过来,苍用手挡在面前。那是魔骸的炸弹,之前也看过。那个距离要丢也太远了,似乎是用什么道具扔过来的。
敌人的光弹烧掉屋顶,苍一跃而下,跳到车道正中央,又再跳到对向的屋顶上,让对方的视线跟着上下左右移动,不给他们瞄准目标的机会。
攻击停下,一看,只见敌人的队形乱掉了。
沙也从侧边攻击,魔骸陷入大混乱。大剑挥舞、肉片四散,被打乱计划的魔骸丢弃搭乘的木马逃走。
苍断了他们的退路,一口气飞越魔骸的头顶站到正前方,挥砍、刺击朝他冲来的魔骸,被夹击的蜥蜴们张皇失措地抱着头乱成一团。
其中一个拿起光棒朝苍砍过来,苍没任何预备动作往前伸出左手,同时变出「Lancet」,往魔骸腹部刺去。对方痛苦呻吟,弯曲上半身。苍用「Lancet」刺穿魔骸脸颊,枪身一直线贯穿张大的嘴巴,可见魔骸的小眼睛流下泪水。
苍默念「消失吧」炸飞魔骸后,沙也出现在对面。
她正好砍下魔骸的头,大剑剑尖正对着苍。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喷到苍脸上,一摸,脸上一片湿。
「啊,对不起……」沙也跑上前,「还好吗?赶快擦掉。」
「这是什么?」
苍看着手上的液体,透明带点黏稠。
「我的『Septic Death』毒液,碰到会很痛、很烫对吧?不快点擦掉就会和我一样肿起来。」
「这个吗?没什么感觉耶……」
手和脸都没有异状,反而是溅到脸上的血液变干拉扯肌肤,更让他恶心。
「咦?」沙也举高剑,透过日光观察。「这毒液该不会只会伤到我自己吧?这什么力量啦,莫名其妙。」
花莲和遥夏从住宅后方跑出来,各自跨上一匹木马。
「这要怎样才会动啊?」
花莲坐在巨大木马的座位上,在龙头旁边摸来摸去。
「踩踏板吗?」跨坐在单人座木马上的遥夏晃动双脚,「但这太大了,我脚构不到。」
两个木马都飘浮在半空中,但完全没有往前进的迹象。
「会不会是像骑机车一样转动龙头把手?」
苍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毒液,朝两人身边走去。
「我知道了!是这个啦!」花莲对遥夏说,「龙头旁边这个像液晶萤幕的东西,只要点这个就好了吧?」
「欸?这个吗?」
遥夏的脸贴近龙头,下一秒,只留下不知该说是尖叫还是欢呼的叫声,她直直往前冲去,花莲的大木马也急速前进追上她。
两人掀起的沙尘让苍皱起脸,他用手捂住眼、口。
「我不喜欢耶~那种没有任何保护的交通工具。」
沙也在苍身后碎念。
「我很喜欢,很有速度感很棒。」
苍转过头,沙也手摆在身旁木马的座位上,对他笑说:
「真有你的风格。那个长枪也是一样,直率、尖锐、有攻击性还会爆炸——完全反映出你的个性。」
「说我坏话?」
「可能吧。」她淡淡一笑,「但我的更糟糕耶,大而化之又逊,还很不灵活,更别说还会喷毒——只毒自己的毒。这什么啊?自杀倾向的表征吗?」
「才没那回事吧。」
苍转过头,看着遥夏和花莲离开的方向。
「就要结束了啊。」沙也喃喃说道。
「什么要结束了?」
「战斗。」她看着苍,「只要搭上那个,感觉就可以直接逃走。」
「要真能逃跑,这样也不错。」
「但是啊,总觉得还想再这样稍微久一点,回到日常生活太无聊了。既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没有同样拥有力量的伙伴。」
「但是,也没有生命危险。」
「比起浑浑噩噩的无聊生活,有危险比较好。」
「你脑袋有问题。」
苍说完,沙也笑了。
「你再来要怎么办?要住哪?」
「不知道。」
「要不要来横山台市?我们大概……可以变成好朋友。」她对苍露出耀眼、泫然欲泣的笑容,「因为我和你是好搭档啊。」
「是啊。」
他环视倒落身边的魔骸尸体。
直线道路前方,遥夏操控的木马转过头来,两道轨迹交错。远方可见高天山往右边渐渐下降的棱线,早上出来巡视的老鹰在天空中大大盘旋。
周遭的风景无比闲适,感觉与危险、自杀这类词汇搭不上边。
一声巨响,打破这份闲适。
苍迅速压低身体,砂石如冰雹般从天而降。
「这什么!发生什么事!」
沙也大叫。
转头一看,远方一栋民宅消失了,地面挖出一个大洞,地基、墙壁及屋顶全都不剩。木片与水泥碎片散落在道路上,细沙现在也还下个不停。
苍想着,应该是刚刚那种炸弹吧,但那威力和只炸掉屋顶的炸弹完全不同等级。往周围看,没看见敌人。
感觉到什么气息的苍抬头看天空,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什么破风的声音。
「趴下!」
他大叫。
地面发出「咚」一声巨响,柏油路面裂开。黑土如鲜血般喷出,爆炸风狠狠吹在脸上,刚刚破坏的木马碎片四散。
石头从天而降,苍用手遮住脸,沙也拿大剑挡在头上。
「快逃。」
「嗯。」
转身逃跑时,又听见破风的声音。这次很近,感觉是从正上方攻击。
冲击狠推他的后背,身体像是浮了起来。转过头看背后,好暗。卷起的尘土遮住日光。
瓦砾如大浪朝他扑来,木马也在其中,垂直打转朝他飞过来。沙也离木马更近,虽然奔跑着,但与被爆炸风吹跑的木马相较,慢到近乎可笑。
「快闪开!」
「什么?」她转头看,「啊,糟——」
木马只擦撞到她的身体,冲势还在,撞上地面弹跳。重复弹跳几次后,木马狠狠撞上电线杆停下来。
明明只是擦撞而已,沙也却一动也不动,摆出仿佛翻身到一半改变主意的奇妙扭曲姿势。
「喂……你还好吗?」
跑近的苍踩上一滩血,黑色血液沉重地在路面上扩散,沙也的头就在中心。
她眼睛睁开,却对探看的苍没任何反应,眨也不眨地看着天空那刺眼的蓝。鼻血横流过脸颊,流进耳朵里,防护衣的帽子破掉,露出湿润的头发。
掉落地面的大剑化作沙,随风飞舞。
她的身体开始痉挛,后背重击柏油路面后又反弹。以头部为中心,用这个姿势转圈圈,双脚仿佛有意识地踢着路面。
苍坐在她身上压住她,但巨大的力量几乎撞开他。附近传来爆炸声,碎片落在他背部。他用力抱住她,她的震动传进他心里,关在心里的恐惧就快要逃出来了。苍咬紧牙根。
「沙也!」
有人从后方拉开他的身体。
遥夏拉开他之后,抱住沙也。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手指擦拭她的鼻血,抚摸她的脸颊,沙也仍一脸木然。
花莲的木马停在一旁,苍伸手阻止打算下木马的她。
「等等!你先别下来!」
他抓住遥夏肩膀,让她看着自己。
「现在把她弄上那个木马。我和你一起搬,可以吗?」
遥夏边擦拭流下的泪水边点头,她的脸颊沾上沙也的鲜血,苍伸手想要擦拭,又缩了回来。
「来吧。」
苍双手穿过沙也腋下,遥夏抬起沙也的双脚。两人配合号令一起抬起来,让她坐在大型木马后座。
「有像安全带的东西。」
他们绑好花莲手指的带状物,固定好沙也的身体。
「好,去吧!」
踢木马的屁股示意后,花莲慢慢往前进,接着加速在国道上直直往前奔驰。
「我们也走吧。」
两人坐上遥夏的木马,遥夏握紧龙头,苍抱着遥夏的腰。
「抓好喔。」
「我知道。」
木马急速前进,苍慌慌张张攀住遥夏后背。
制服西装外套扎得他脸疼,夹在两人间的长发有点黏腻。
沿途遇到爆炸,一整间民宅形体全无地四散。
碎片乱飞,砸到苍的脸颊和肩膀。
「痛!」
遥夏摸摸头。
风景往后方流逝。道路爆炸,碎石如火山爆发般乱飞,但那也往后流逝,他们似乎完全甩开魔骸的炸弹攻击了。
他们通过津久见湖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富士谷车站、津久见湖车站,下一个就是高天车站。因为有穿过山脉的铁道,搭电车可以直行,但国道绕过山脉,所以得越过一个山峰才行。
「就这样沿着道路前进,只要越过九弯十八拐的上坡路之后,就是横山台市。」
遥夏没有回答。苍想要转头看,但随风飘扬的粉色头发遮住他的视线。发尾打在苍脸上,留下抓搔般的触感。
「沙也没事吧?」
遥夏小声呢喃的声音混在风声中。
「到那边之后去找医生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这句话并非只是安慰她。从沙也出血的状况来看,苍虽然觉得情况危急,但心中某处仍抱着只要越过山脉就能得救的希望。明明那般执着于自己的小镇,现在却感觉东京是可以实现所有梦想的地方。
即使如此——苍看着浮在空中的魔骸圆盘——那东西似乎也不会消失。只要魔骸还在的一天,世界就没办法回复原状。
「狗」口中的「对话」会成功吗?只要谈判破裂,就会发展成战争吧。人类与蜥蜴头外星人的厮杀。
他已经不想继续战下去了,保护地球这件事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而且,他累了。烧迟迟不退,走不停、飞不停让他膝盖、脚踝都痛,遍体鳞伤,头也好痒。
接下来交给其他人,肯定有更适合背负巨大之物战斗的人。
「欸,」遥夏开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转过头,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
「什么声音是指什么?」
「『叽——』的声音,跟我们现在坐的东西很像。」
苍定睛凝视来时路,但没看见木马。
「什么都没有啊。」苍说完后立刻察觉不对劲,「不……听见了。」
他恍然大悟,抬头看天空,只见一个既没挥动翅膀也没旋转的东西飞过来。
「是那个『狗』追上来了。」
「狗」飞在七、八公尺左右的高度,一直线飞过来。声音越变越大、越来越刺耳,速度远比木马快。
距离近到可以清楚看见「狗」手上三叉戟的矛尖,但是「狗」没有继续逼近,大概是在寻找攻击的机会。
苍脚踏在两侧踏板上,变出标枪朝「狗」扔过去。他看准「狗」往旁边闪过的一瞬间引爆,但有点太远了。
「狗」曾经看过苍用这种攻击模式打倒同伴,大概已经看穿了吧。
苍转而变出「Lancet」。如果远距离攻击没用,那就采近距离攻击。他要在「狗」上前攻击时回击。
摆好架式,敌人却不靠近。从上方观察苍一段时间后,「狗」提高速度,越过他们头顶。
「打算跑到前面埋伏我们吗?」
遥夏压住头发,看着上空的「狗」。
「不,不对。」苍面对前方坐好,「是打算攻击前面两个人。」
「要加快速度啰!」
木马加速,遥夏的头发用力打在苍的脸上。他用没有「Lancet」的左手重新抓好她的西装外套。
「你这个速度有办法转弯吗?」
「试试看!」
遥夏继续加速,身体被往后拉,苍消除右手的「Lancet」,紧紧攀住遥夏身体。脸埋在她的发中,被她的气味包围。
从随风飞扬的头发缝隙中看见红、白水泥砖,自国道分出支线、大幅度转弯后,变成经过国道上方的立体交叉。
苍咋舌。应该要走那条路才对,完全忘了有那条路的存在。那是通往高速公路的道路,比起九弯十八拐的山路,在高速公路直线前进可以更快抵达。
只不过,从「狗」的行动看来,花莲似乎是沿着国道前进,那他们也只能追上去了。
「完蛋完蛋完蛋了!」
遥夏大叫。
道路向右弯,护栏越来越近,即使她把身体往弯道内侧倒、转动龙头,加速的木马也没办法完全转弯,不断往外侧摆动。
侧边踏板擦撞护栏,火花四散。
苍左手变出「Lancet」往护栏一顶,引爆后利用反作用力让木马浮起来。
「喔喔,飞起来了!」
遥夏惊声尖叫,木马回到道路中央,往前奔驰。
「呜哇~我还以为要出车祸了。」
「那是我的台词吧。」
苍低头看擦撞后往上折的踏板。
「看到了!在那边!」
遥夏大叫,看见行驶在前方的花莲的木马了。
「狗」就在上方。
「上面!敌人来了!」
遥夏一喊,花莲转过头看天空。
「狗」先抬起身体后,接着头朝下急速下降。
苍抓住遥夏肩膀,站在座椅上。
「刹车!踩刹车!」
花莲的木马像是膨胀起来,苍两人一口气追上急减速的花莲。原本打算从上方攻击花莲的「狗」,擦过地面后呈V字形升空。
遥夏加速与花莲并排。
「沙也还好吗?」
「应该吧。」花莲看着横倒在座位上的沙也,「虽然还没恢复意识。」
苍视线追着在上空盘旋的「狗」。
「那家伙意外地灵巧耶。」
「继续闪躲下去,应该可以逃开吧?」
遥夏抬头看准备绕到他们后方的「狗」,和苍对上眼。
「接下来是一连串弯道,换成我们不灵巧了。」
「只要有我的驾驶技术就没问题。」
说完,遥夏转向正前方。
「驾驶技术啊……」
花莲看了因碰撞而扭曲的踏板,耸耸肩。
「狗」绕到花莲侧边。国道左侧有水泥斜坡,「狗」就飞在斜坡上。
花莲和遥夏交换眼神。
「又要紧急煞车?」
「我给你暗号。」
「不。」苍抬头看「狗」,「我来。」
「你要给暗号?」
「不是。」
苍就着站姿变出「Lancet」。遥夏抬头看他,随风飞扬的头发遮住眼睛,她伸手挥开。
苍低头看她。一看见她,就回想起早晨紧紧拥抱她时的触感。那个瞬间,自己确确实实活着。那段记忆鲜明到让他能取而代之地接受注定要死的命运。
「正如你所说,我是杀戮者,为了杀戮才有这个力量。」
「狗」的矛尖朝着这边,急速下降。
苍跳到旁边的木马上,踏在沙也和花莲之间的座位,朝着另一边跳过去,将「Lancet」插进地面,引爆后身体浮起来。
苍和急速下降的「狗」正面冲撞。苍紧紧抓住以免被弹开,碰到了金属管后紧紧抓住。
「狗」垂直上升,突然加速差点把苍甩掉,苍呈单手吊在上面的姿势。右手抓着的似乎是「狗」背上飞行装置的一部分。
「放手!」
「狗」大叫,用脚踹苍的胸口。苍往下看,刚刚还在的国道变成细线,湖泊也成水洼大小。围绕在旁的山脉变成地图上看见的形状,遥远下方有一只鸟飞着。
苍害怕地双脚挣扎,但脚什么也碰不到,让他变得更加害怕。
「狗」用膝盖踢他的脸、用三叉戟柄戳他的肩膀。
恐惧被愤怒取代,苍左手变出「Lancet」,往「狗」身上刺去,但在碰到敌人身体前就停下了,「狗」用矛尖挡下。
苍抬起头,看着对方眼睛——虽然「狗」的脸遮掩在头盔下看不见,但苍知道,轻易就能想象出头盔底下的愤怒表情。苍咧嘴一笑。
苍引爆「Lancet」,三叉戟炸飞,「狗」的身体失去平衡,头朝下急速下降,苍也跟着头下脚上。
右手伸直,感觉抓住「狗」背上装置的手快抓不住了,风打在身上很痛。
苍用力拉近,爬上对方身体,攀在对方肩膀,脚缠在对方的脚上。这样一来姿势就安稳了。苍的手碰到对方长长的嘴,往上推,看见覆盖黑鳞的脖子,不知是皮肤还是衣服,不管是哪个,没有铠甲覆盖的这里毫无防备。
「狗」的手放到他脸上,想要推开他的脸,所以他甩开头。但甩不开,「狗」的指甲陷入他的肌肤中。
「狗」的手指刺进他的右眼。他背过脸,对方的手指却跟着跑,深深刺进眼里,感觉有什么被摧毁了。
苍惊声大叫。
剧烈疼痛让他几乎昏厥,温暖液体流过脸颊,手指在他眼窝中移动,每动一次都带给他新的疼痛。
「混账混账混账!」
他右手变出「Lancet」,胡乱用力砍一通后,有砍断什么东西的触感。
「狗」的身体开始螺旋扭转,手离开苍的脸,苍也跟着对方一起旋转,就快要飞出去了。引爆「Lancet」后,他利用冲势绕到对方背后,脚缠住对方身体,在腹前交叉。「狗」背上的飞行装置缺了一部分,似乎是刚刚砍掉了,「狗」的动作也因此变得奇怪。
他们上下颠倒往湖泊掉,近到连湖面每一个和缓的波浪都看得一清二楚。
「狗」的手抚摸头盔侧边,接着大概操作了什么,重新调整好姿势抬起头,如滑过湖面般飞翔,其冲击溅起水花。
苍在「狗」背上擦脸,湖水有点腥臭。正面可见桥,钢索从高塔往桥身延伸。是龙濑桥。「狗」的手还摸着头部侧边,苍朝着那里揍下去,「狗」把手收回去一次后,又再度伸向头盔,苍也再次挥拳。
「狗」拉升高度,稍微远离湖面。「狗」扭转身体转圈,他背上的苍变成倒吊状态。
对方的铠甲溅湿,苍手滑抓不住。快要掉下去时,苍右手变出标枪,刺穿对方脖子,左手抓住另外一端,把自己的胸膛用力往上拉。
「狗」抓住标枪,试图要拔出标枪,用苍不懂的语言呻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翻译机器去哪了?」
苍又更加用力打算毁了对方的喉咙,缠在身上的脚也更用力。
「狗」用手肘往下打苍的腹部,另一只手想要抓他的脸。
苍没放松力量,背部抽筋,很痛。唾液从嘴角流出。
声音停止了,无力垂下的手碰到苍的腰。紧贴着对方身体的苍清楚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类似轴心的什么东西从「狗」的身体消失了。
他的手缠住「狗」的脖子,吐一口气。
在这里打倒这家伙,是能改变什么呢?「魔骸」的圆盘遮盖上空,暗无天日,世界的危机尚未解除。
即使如此,现在暂时还不用死——包含遥夏她们在内。
「狗」失去意识,却还持续飞行。
苍思考着该怎么降落,突然惊觉地抬起头,看着前进方向。
龙濑桥上的铁塔近在眼前。
「可恶,真的假的……」
再这样下去,他会直接撞上铁塔;就算闪过铁塔,也会撞到哪条斜拉的钢索。支撑桥梁的钢索有街灯柱那么粗,依这种速度撞上去根本不可能没事。
苍看着下方,一整片水,没办法判断高度。
他看着桥推算高度。比前几天的山崖还高,起码有十五公尺。
为了做好觉悟,他深吸一口气。
苍松开缠住对方身体的脚,打算跳下去,但手放不开——「狗」压住他放在脖子上的手。
「放手!」
苍用力拉扯自己的手。
「狗」说了什么,但苍听不懂。
「混账!看前面!」
苍怒吼后,大动作朝行进方向看,「狗」也跟着转头去看,似乎这才理解状况,想升空避开。
但来不及了,铁塔已经近在眼前,连表面突出的六角螺丝的形状都清楚可见。
苍瞬间将标枪压到「狗」身上。
「消失吧!」
引爆后,他的身体往下方炸飞。
苍因惯性原理朝桥飞过去,但背对行进方向,看不见前方有什么。
他钻过钢索下方,飞行高度似乎比想象的还低。
飞过桥上道路,苍闭上眼睛,是否能躲过对向的钢索全看运气。
感觉飞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睁开眼时,看见脚尖已经通过桥的栏杆,他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就不会撞上桥的任何部分了。
在他放心之时,剧烈疼痛袭击身体。全身撞上硬物,头都麻了,眼前一片黑暗。
苍几乎要大叫,但为了避免喝到水,他慌慌张张闭起嘴巴。无数气泡遮蔽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湖水冰冷。苍仰躺着沉入湖中,划动双手想要浮出水面,但疼痛如电流般窜过肩膀和腰,身体紧绷。
泡泡往上浮,从他身边离开。看着泡泡无止尽上升的样子,他知道自己沉得相当深了。穿透水面的光带,在远处摇荡。绿色混浊的水,早已昏暗。
一切变得模糊不已——颜色、光线、痛楚以及现在身处之地。世界失去轮廓。
他想着,就这样结束了也不错。父母、镇上居民、美森和修介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成员们,都是这样结束的吗?痛苦到最后往生与突然坠落,两者虽然有所差别,但最后都是这样沉入深渊。
苍并没有满足,只是觉得无能为力。剩下的,就交给水面上的人去做了。
现在,所有一切皆成为遥不可及的事。
遥夏——她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一瞬间,感觉有光线射入视野中,小小热度在身体深处燃起,又被湖水冷却。
远处水面泛白划开,海兽般的影子贯穿昏暗的湖水,擦过他的身体。那是魔骸的木马。
高处生成的泡泡不但没消失,还越变越大。
那不是变大,而是朝着他接近,他看见里面有人。
苍的身体被泡泡包覆,压迫身体的压力消失,他吐出水。那里有空气,他吸饱胸腔后,空气的甘甜令他呛咳。
「喂,水喷到我了啦。」
声音从天而降。
苍倒卧在泡泡底部不断喘气。左半身痛到动弹不得,冷透的身体抖个不停。
光线照在他身上。
「眼睛怎么了?」
从短裙中露出的纤细双腿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遥夏飘浮在「Cascade Shield」中,拿手机的手电筒照射苍。
「被『狗』弄的。」
「看不到吗?」
「对。」
他用睁开的眼睛看向泡泡外。混浊、昏暗,能见度极低。往上看,顺着遥夏的脚,视线抵达她裙下的阴暗处。躺在泡泡正下方的他,正好对着白皙双脚间的暗处。
「你在看什么啦。」
遥夏手上的灯光刺进他的眼,他转过头。
「没,什么也看不见。」
「我取消允许你进入『Shield』喔。要是我拒绝你,你又得回到水中。」
「好啦、好啦。」
苍攀着泡泡内壁坐起身。身体好痛,感觉比在水中时更无法呼吸。
「『狗』怎么了?」
「掉进湖中了。」
「那两个人呢?」
苍问完,遥夏看了一眼水面后回答:
「大概逃走了,多亏你。」
「这样啊,太好了。」苍用掌心擦脸,「这样就好了,真的。」
掌心中的水混杂血迹,右眼似乎还在流血。
「我是为了拯救世间众生而战。」遥夏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呢?」
「我想救的人全死光了,所以硬要说的话,我是为了复仇而战。」
「复仇无法诞生出新东西。」
「确实如此。」
她说的不过只是场面话,随处可见的无意义话语。
但是,她说出的场面话非常棒,让人想一直听下去,想要用场面话填平这只有讨厌事物的世界。
靠近的泡泡摇晃,遥夏拿手机手电筒往外照,黑色物体在昏暗水中如沸腾般飞舞。
「我们似乎抵达湖底了。」
她说着,苍站起身。
就算往上看也看不见水面在哪,湖底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遥夏手上的灯光淡淡照亮泡泡内部。
苍转过头看她。
粉色头发在胸前纠结、交缠,膝盖上有擦伤。
闻到她贴近的气味。
「干嘛?」
她不悦地问。
「不,没什么。」
苍把视线移回泡泡外侧。湖底泥土寂静,没有任何动静。
「好安静喔。」
「嗯。」
「仿佛世界终焉。」
「才不是终焉咧。」
遥夏这句话让苍转过头,她手中的灯光照着他的胸口。
「因为我们有两个人,所以不会结束。只要有两个人,就是开始。」
他点点头。
光从他身上移到泡泡。
「欸,那个是什么?」
苍顺着遥夏的指尖看去,额头贴在泡泡上想看清楚。定睛凝视,可见黑暗湖水的那头有巨大影子。
她往周边照,有东西立于那头俯视两人。
「那什么……民宅吗?周遭全是耶。」
「小镇。」苍把脸贴在泡泡上,「是沉入津久见湖底的小镇。」
「是久远以前的遗迹还是什么吗?」
「战后不久,为了要建水库才淹没的。」
历史课上学过这个湖泊的历史,但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沉在湖底的小镇。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都去哪了?居民让出土地后,都市的人才得以润喉。
而居住湖畔的居民也让出土地了——用更加残酷的方法。
是一再上演的事情啊。
以为是安居之地的地方,也只不过是暂时的。
「在这之后,我该去哪里才好呢?」
苍小声说,紧贴他脸颊的泡泡随着他的声音颤动。
「来我的教会吧。」遥夏说:「常有遇到困难的人来住喔。」
苍转过头微笑。
「比起这个,我——」
「什么啦?」
「不,没什么。」
他的真心话是想和她独处。想在如湖底的地方,不被任何人打扰,和她一起安静生活。
遥夏关掉手机灯光,黑暗流入泡泡中,苍梦想中的亲密关系也被吞噬,不知所踪。
苍把长枪刺出遥夏的泡泡外,引爆后,泡泡浮出水面。
泡泡飞出水面后在地面弹跳,这是桥头的小小船舶停泊处。栈桥旁,盖着塑胶布的游湖船随波起伏。
这里离道路有一段距离,往桥上看,只见一群魔骸低头俯视这边。
苍右手变出长枪。
「我去去就回来。」他说完后踏出泡泡一步,「我去抢他们的木马来,你等等。」
「驾驶包在我身上。」在泡泡中心的遥夏用力握拳。
「还真可靠啊。」
苍深呼吸。每次呼吸都扯痛左腹,左手抬不起来,右眼看不见。
即使如此还是要战斗,她就在身后。
手伸进裤子口袋,大概是沉进湖底时弄掉了,已经没有药。
一个魔骸走下斜坡靠近他们。和「狗」相同,身上穿着黑色铠甲。
「那家伙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遥夏在他背后说。
魔骸站在苍面前,用手指拎起枪一挥,放在脚边,铠甲胸口发出红、蓝光芒。
苍压低身体,魔骸的投降姿势或许是陷阱,毕竟数量是魔骸占上风,他们根本没有投降的理由。
就算真的没有杀意,苍也能毫不踌躇地杀死对方。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那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看着蜥蜴头的小眼睛,窥探着攻击时机时,遥夏拍拍他的肩膀。
「有声音。」
「声音?」
苍学她抬头看天空。
东方天空有巨大物体划过的声音,天空中的小污点逐渐变大,覆盖视野。一架直升机飞过来,降落在桥头。
当它飞在天上时看起来很小,降落地面后变得很大。机体膨胀且尾巴很长,苍觉得好像鱼。与运送双亲的救护车同为橄榄绿烤漆。
直升机门打开,魔骸往该处聚集。
戴上防毒面具的自卫队员带领旁观的魔骸走下坡道,他的打扮和闯进苍家里的人相同。
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穿着宽大袖子上衣的男人,轮廓深邃,一头红发。脖子上缠着护甲般的东西。当他说出外语似的语言时,护甲上闪烁红、蓝光芒。与之呼应,苍面前的魔骸胸口也跟着发光。魔骸走上斜坡,用光线与手势对护甲男说着什么。
「那什么?同伴?原来不只有蜥蜴啊。」
遥夏站到苍身边。
「连狗都有了啊。」
直升机的螺旋桨停下转动。
穿着白色防护衣的人小跑步追过自卫队员,只有防毒面具是黑色的。见状,苍觉得那里有什么不祥之物。
自卫队员也加快脚步,与白防护衣人并排,两人站在遥夏面前,白防护衣人弯下腰,探看遥夏的脸。
「遥夏——」
声音含糊不清,遥夏伸长脖子朝防毒面具的镜片靠近。
「……襷木先生?」
男人把手放在遥夏肩上。
「你真的相当努力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接你的,全部都结束了。」
襷木想要拥抱遥夏,但她推开,并逃开他身边。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我们人类与维拉克第一次会面、协商。接着,我们有了『这次事故是一连串不幸交叠造成的悲剧』的共识。人类与维拉克都失去甚多,但我们肯定可以跨越这一切。」
遥夏环视围绕在身边的魔骸。
「维拉克……是指他们吗?那些家伙可是来杀我们的恶魔耶。」
「不,他们是拥有高等智能与先进文明的种族,还有包含不同种族在内的星球联邦,人类将来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苍看着蜥蜴头维拉克与人类头维拉克交谈,完全不想想象自己成为其中一员的景象。
襷木的视线转向苍的右手。
「那是你的武器?」
他问了,苍没有回答。
「我是众议院议员襷木清二,你是上原苍吧?」
襷木在防毒面具底下对苍微笑。如沙也所说,襷木相当年轻,大概与苍的父亲差不多年纪。
苍没有回答,对方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你一个人真的很努力了。你似乎受伤了,那么,搭直升机去东京吧,治疗后好好休息。」
「死掉的人呢?」不成声的声音从嘴巴流泻,「就算你说结束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接受。那只是你们自说自话吧。」
「想到过世的那些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政府会尽全力援助死者家属。」
苍也包含在「死者家属」这个类别里,但他自己并无如此自觉,反而觉得自己是死者,完全无法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走吧。」
遥夏拉起他的右手,他被遥夏拉着迈出脚步。
襷木和自卫队员领着他们,魔骸为他们空出道路。
「回去后我想先洗澡,头又痒又臭。」
遥夏抓着头,苍边被她拉着走边看着这一幕。
「然后要吃饭,还有味噌汤。我已经不想要吃杯面了。」
苍点点头回应她这段话。
「还有要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昨天那张床叽叽轧轧吵死人了都不能睡。」
「那张床确实相当糟。」
两人爬上斜坡,站在桥边道路上。
遥夏转过头。
「然后——」
「然后?」
苍注视着她。
「然后,还有很多事情啦。」
她眯起眼睛,她的脸颊沾有煤灰。
「很多事情啊。」
苍低下头。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死者,但只要碰到她,轻而易举就被拉上生者这一端。
今后,他也会一直被死亡绊住脚步,偶尔还会沉得更深吧。即使如此,也还有她。只要顺着她引导的方向前进,肯定可以活下去。
眼下辽阔的湖泊仿佛责备他一般,反射阳光尖锐的光线。苍闭上睁开的那只眼,揉了一次。
「离远一点。」苍说着,挣脱她的手。「搭直升机前得先把这个弄掉。」
右手朝天空伸直,苍默念「消失吧」。
长枪爆裂的声音炸响铁塔与钢索间,接着传遍整座桥。
旋转的直升机螺旋桨,扰乱了余韵。
▲ ▼ ▲ ▼ ▲ ▼
说个不停到口都渴了。
苍从沙发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水瓶,倒水进玻璃杯中一口饮尽。
电视新闻正在播放魔骸提供的影片。
魔骸的殖民星、气象异常、战争,与漫无目的徘徊宇宙的难民们。
魔骸身上的常在菌,会在他们体表做出类似铠甲的硬壳,发出红、蓝光芒。在地球环境中,此菌的传染力极高,而且对人类有害。在与他们第一次接触后,人类出现了许多个「健康被害者」。
「所以又怎样?」大槻不屑地说,「原本的星球不能住了?那是对他们自己无害的菌?所以死了两万人也是无可奈何吗?别开玩笑了,我可没有理智到能被这种理由说服。」
苍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试着闭上左眼,右眼视野一片白色模糊,几乎没有视力。「狗」戳伤他的右眼后,视力急速下降。
与魔骸和解,人类最终也将成为多种族共同体「维拉克」的一员。魔骸与人类,在这个框架下将视为同等存在。连外来的疾病也主动接纳,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无法战胜这个疾病的人,就会被抛弃。
人类将无可取代之物放在天平两侧,努力要让两者取得平衡。他很想要接受这件事,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理智的人。
病房房门打开,是熟识的护士。
「小苍,遥夏醒过来了。」
闻言,苍催促大槻走出病房。就算想起遥夏的事情,他也不会哭天喊地,因为他想要成为理智的人。
走进水族馆般的治疗室里,不知为何,感觉消毒水味极为污秽。
睡在中央病床上的遥夏,在挑高天花板的灯光照射下,半睡半醒般眯着眼睛。大槻靠近后,她虚弱地抬起手。
「大槻先生,许多事情谢谢你了。」
「我才要谢谢你和我当好朋友。生病后住院,其实我非常不安,有你和沙也在真的帮了我不少。」
大槻站在床边,注视她的脸一段时间后,转头看苍。
「我去外面。」
他说完离开治疗室。自动门关上后,关在房里的机械声相当刺耳。
苍站在床边,低头看遥夏。
「会痛吗?」
「有打止痛药了。」
强烈照明不只夺走她脸上的生气也夺走病容,连布满她身体的管线都失去颜色,几乎要让人以为失去机能了。
「世间的药?」
「对。」
她点点头,认真的表情有趣得让他不禁失笑。他不想在她面前摆出太严肃的表情。
「不管是世间的药还是什么,能止痛都好。」
「我的心脏刚刚停了。」
「真的假的?太夸张了。」
「所以才要用人工心肺来帮我血液循环。」
「那个吗?」
他指着病床另一头的机械。四个并排的圆筒正慢慢转动着,那是她生命的活动。
「满满世间众生的做法呢。在人类的身体装上这种东西,有够不自然。」
「大家都想要救你啊。」
他碰触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她扬了一下下颚。
「大家都在上面看。」
楼上的参观室里满是人,是刚刚在走廊祈祷、唱歌的那些人。遥夏母亲双掌贴着玻璃,低头看这边。
他把视线拉回她身上。
「与那无关,你只需要看着我。」
她轻轻点头,他执起她的手。
「我对大槻先生和沙也继续说故事了,说到掉进湖里,然后襷木搭直升机来那边。」
「感觉那是好遥远以前的事情了。」她闭上眼。
「还不到一年耶。」
「在赋予人类的短暂一生当中,一年前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她没有睁开眼,所以他用力握住她的手。
她像突然惊觉般睁开眼睛,视线有点飘移。他执起她的手,拉近自己的身体。
「现在我会想,真希望一直在那里战斗下去。沙也也说过相同的话。或者是想要一直待在湖底。」
「那样不行,那不是人类的正道。」
「谁规定的?」
「神明。」
「那就没有办法了。」
他用自己的手指分开她的手指。她的手背和掌心干燥得令人惊讶,让他想要更用力收紧手指。
「之前那件事,我想要听你的回答,求婚的事情。」
他说完后,她看着上方,接着又把视线拉回他身上。
「我一直在思考,身处如此堕落的世间,真的可以结婚吗?」
「和世间没关系,这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
「而且对象还是个突然亲人的堕落男人。」
「那是因为当时的气氛……」
「但如果是我,或许能拯救你别再继续堕落下去,所以——」
她直直注视着他。
「好,我跟你结婚。」
「真假?太棒了,啊,但是等一下。」他轻轻摇头,「糟糕……应该要买好戒指才对。」
「没关系,不需要戒指。就算没有那种东西,话语也能留下,心意也会留下,这样就够了。」
她静静说。他点点头,摘下眼镜,凑近脸颊,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干燥的嘴唇仍然紧闭,稍微拉远后,她的唇瓣动起来。
「你要摸一摸胸部吗?」
「欸?」
他抬起身体,注视着她的脸。
「你喜欢胸部啊,对吧?」
「不,也称不上是喜欢啦。」
「你还是一样不擅长说谎。」
发旋感受到从参观室投射的刺痛视线,他把头靠在遥夏胸部上。太阳穴压着柔软之物,脸颊摩擦后,病人服的触感让他回想起住院时的事情。
她没责怪他孩子气的举动,反而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温柔抚摸他的头发。
他顿时领悟,她要离开了。
不是因为压在胸口的耳朵听不见她胸口的鼓动,而是站在死亡边缘的她,试着怜悯、安慰他。比起自己的疼痛与痛苦,她更想要抚慰他的悲伤。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遥不可及、在地面生活的人绝对无法抵达的高远处。
虽然现在如此互相碰触,但两人已经身处异地了。
不管他多么懂事,都不会有个欣慰他懂事的人来救她。
「做了这种事情,我会下地狱吗?」
她的话语在胸口直接响起,他也把话语直接打在她的胸口。
「你才不会下地狱。」
「师父说过,说不好听的话、说谎、做污秽之事的人就会下地狱。」
「你才不会下地狱。我可以跟你赌。如果你下地狱,那就是你赢了,做为惩罚,我一定会去救你。如果你没下地狱,那就是我赢,我会买甜点去给你。」
她痛苦地吐出一口气。
「从小,他们就一直告诉我这个世界快要毁灭了。因为害怕,所以我想要成为拯救世界的人。因为好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所以我才生病了。所以,我觉得这样很好。」
他从她的胸口抬起头,伸手想要碰触她蓄满泪水的眼。泪珠像逃脱般流过她的太阳穴而去。
他想着,她是长这样吗?雪白肌肤没有任何斑点,眼神清澈,感觉只要注视她的眼就能连她的心一并看穿。唇瓣柔嫩,让人以为是刚掉落的花瓣。
去除一切多余,美到让人觉得可怕。难道连生命都只是她的美,而非本质吗?
「对不起喔,关于住在那个小镇的梦想,你得要自己实现了。」
「那是我自顾自说出来的事情,你不需要道歉。」
他的唇吻上她的额头。
「真的很对不起。」
「够了,别再说对不起。」
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耳,尝到泪水的味道。
「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她的话搔动他的脸颊。
「说你爱我。」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嗯。」
「不管你身处何方,我的心永远与你同在。」
「嗯,谢谢你。」
「即使如此——」
他抬起身体,戴上眼镜,想要窥探藏在她眼睛深处的东西。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真正爱我吗?
她展现出来的慈爱仿佛敬语,隐藏她真正的心意。
他想起她飘浮在「Cascade Shield」正中心的身影。保护他人,自己无法行动。
神啊、世间啊、地狱什么的,他希望她别想这些无所谓的东西,只想着自己。希望她不是用这般清澈的眼神,而是用熊熊燃烧的眼神看自己。
他摘下眼镜揉眼睛,眼前的她露出淡淡笑容。
「即使如此,怎样?」
「没什么。」
他站直身体,戴上眼镜。
「我先走了。」
「嗯。」她摸摸他的手。「帮我请医生来,还有上面那些人。」
「我知道了。」
他后退一步,距离一步看着她。她连接着机器,穿着他人给予的衣服,仿佛变成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上原普鲁登斯。」
他一喊,她转过头来看他。
「趁着结婚,我要改名字。」
「我还挺喜欢你的本名耶。」
「只有你会说这种话。」
他又退了一步。
「再见。」
她的脸有一半遮掩在枕头中。
「再见。」
一点一点后退后,后脚跟撞到医疗推车。她啧了一声,他把推车摆回原来位置,继续往后退。自动门打开。
医生和护士站在走廊,苍和医生对上眼后,医生点点头,走进治疗室里。自动门关上,看不见遥夏了。
遥夏说那个医生在搞外遇。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苍有种不想让那个医生碰触遥夏的想法。那是世间堕落的人类。
他拜托护士把参观室里的人请来。
和大槻一起爬上楼梯的途中,苍和遥夏的母亲擦肩而过。虽然感觉到她的视线,但他选择忽视。
从参观室的窗户往下看,治疗室显得狭窄。里面满满是人,只有身处中心的她沐浴在光线下无比明亮。
站在人工心肺旁的医师比着手势说着什么,但被身穿西装的师父与应和他的信众们的祈祷声掩盖。「父与子与犯下的罪行,子与父与犯下的罪行」,歌声般的声音甚至穿透玻璃传到参观室里。
苍低下头,离开参观室。声音没有传到走廊,他和快步行走的护士擦身而过,经过遥夏的病房前。
他没进过她的病房,拉开门走进去,病床已经搬去治疗室,所以室内相当宽敞,灯也没关。
墙壁上贴着猪的图画,那是他还住院时玩的游戏,不能用手机查就要画出动物的画。她不擅长画画,他总是嘲笑她的作品。
桌上放着小说的文库本,他拿起来翻看,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间滑落、飘舞。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押花,粉红色花朵,他看过——是他探病带来的花。
翻开其他页面,扁平干燥的花瓣陆陆续续遮掩着文字出现。白花、红花、黄花。
「不是说对花没有兴趣吗?」
他低喃,但没人回答。
他隐约相信有「投胎转世」这件事,不知道她信不信。只不过,如果她要投胎转世,希望她能变成花。他也想要变成花,不要再生为人啊、男人、女人这类的。
背后传来开门声,大槻走进病房,苍把书摆回原位。
大槻在沙发上坐下。
「人工心肺刚刚停了。」
大槻双手捂住脸,深深吐一口气,最后忍不住啜泣。
苍站在他面前,手放他肩膀上,然后将手移向他的平头,抚摸刺刺的短发。这是模仿她对他所做的事情。
「大槻先生,谢谢你听我说话。」
如果没有人听那些日子发生的事,遥夏他们的喜悦与痛苦就会不见天日。
大槻抬起头,泪湿的脸颊闪着光芒。
「为什么啊?为什么遥夏这样的年轻人非死不可?」
这个问题,苍也重复问过好几次。在那个镇上,有过好几次无法不抱持这种疑问的时候。
遥夏应该会拿相同的问题质问神明吧。苍不知道他该对谁问这个问题才好。
即将转暗的天空,云朵还留着些许蓝。沉下海平面那头的太阳,和在山上看见的不同,好遥远,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该怎样才能将遥夏的慈悲带给其他人呢?对眼前流泪的人到底该伸出手说什么才行呢?
询问的对象已经不在了。
静静转暗的病房,将苍染上相同色彩。
丧礼当天下着雨。
苍从横山台站前搭巴士,在位于山间的殡仪馆前下车。
他对写着「回归御前膝下 初鹿野普鲁登斯」的看板拍照,传给在医院的大槻,但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走进会场,只是撑着伞站在外面。四周的山脉因雨而烟雾渺渺,他想着,这种日子在杉树底下跑步应该很舒服吧。
过一会儿,巴士来了,下车的乘客中有他认识的人。
那位中年女性走过会场入口前,来到他身边。
「久疏问候了。」
「你好。」
他低下头。
是三国花莲的母亲,上一次见面也是在丧礼上。
花莲在那间医院上吊自杀。住院中,她的皮肤下不断长出细针,总是全身是血。脸也开始长出细针后,她就不肯出病房了。
他出院时,她还相当有精神。
「我们病房就在隔壁,我原以为你晚上会来偷袭我,还等着你来,结果你一次也没来过。」
她那样说着,笑声响彻医院大厅。
「真下流,所以我才讨厌世间的人。」
他说完后,遥夏一脸不悦地瞪着他。
现在,两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上一次见面时,花莲的母亲过度悲伤到没人搀扶就站不起来,但今天相当冷静。
「身体状况怎样?」
「目前看起来还不错。」
丧礼开始后,会场传来歌声般的声音。
他仍然站在外头。有点闷热,他把伞柄靠在肩头,用手臂擦拭渗出的汗水。
双亲的丧礼在没有骨灰的情况下举行,听新闻说,近期似乎要把暂时埋葬在避难区域内的遗体挖出来。拿回遗体后,这次会举办怎样的仪式呢?
现在会场内的人,追悼遥夏的方式相当奇怪,但苍也能理解,对他们来说,这大概是最棒的方式了吧。但他们的世界观、生死观,是不是就是逼遥夏有那种结局的原因呢?他想用别的方法送她离开。
会场前广场停着一辆车,被雨淋湿后,发出几乎令人不快的黑亮光芒,连对车子没兴趣的苍也知道这是高级车。
副驾驶座走下身穿西装的男子,他打开后座车门递出伞。接过伞的男人走下车,环视四周,发现苍之后露出微笑。
男人往这边走来,苍用力吐了一口气。
「你不进去吗?」
襷木清二稍微举高伞,低头看苍。对于在炎热天气穿黑西装、系黑领带的人,苍觉得穿着学校短袖制服的自己相当不成体统。
「我已经要回去了。」
苍压低伞,遮住对方的视线。
这张脸经常出现在新闻上。那个「灾害」现场的总指挥,现在也因为负责与维拉克的协商而受瞩目。
「真令人心痛。」襷木说道,「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竟然因为这种原因死亡。」
「是你杀的。」苍的声音闷在伞下,「不只遥夏,还包括『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沙也变成那样也是你造成的。」
「他们全是依自己的意愿进入避难区域。」
襷木斩钉截铁地说道,仿佛已说过无数次这句台词。他的座车为了要停进停车场,驶过苍面前。
「所以要自己负责吗?原来如此。」
苍迈开脚步,伞与伞互撞,水滴呈放射状撒开。
「你呢?身体怎样?」
背后传来襷木的声音,苍没有转头。
「身体很好,虽然有病。」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站在会场入口,侧眼看着苍。男人相当高大。虽然襷木也很高,但男人更高。听见会场内传来信徒们达到最高潮的歌声,男人看了会场入口。
都说要回去了,苍只能往巴士站走去。
他在屋檐下的长椅落座,下一班车是四十分钟后。
他从口袋中拿出退烧药咬碎。闭上眼,倾听打在屋顶上的雨声,想着如果这里是湖底,又是怎样的声音呢?
不管到哪里都再也见不到遥夏,这个想法如水压般压在他身上。
他又开始奔跑。
虽然在山里奔跑最棒的是可以独处,但跑了之后才发现,在城市里也能独处。只要越过行人,专注于自己的速度就好。
与因为人工种植的杉树而呈现单调景色的山脉相较,城市有更多变化。因为想看这幅光景,他搭着电车到慢跑路线。想到家里后面就有小山的那段时光,感觉自己来到相当遥远的地方。
城市的景色相当有趣。因为和维拉克缔结了共同宣言,四处可见祝贺海报与布条,飘散着些微祭典般的喧闹。
城市道路平坦,少有受伤风险这点真棒。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小镇才「正确」。离开时间越长,小镇的正确越像是信仰般,强力鞭策他向前。
他每次跑步时都会做纪录,记下距离、时间以及看见的景色。
「你跑成这样是想要干嘛?」母亲曾这样问他,他现在可以骄傲地回答——要在将要来到的「正式上场」中成功。
电视节目和网路皆大肆报导那件事,没有任何人提到他的计划。如同与维拉克第一次接触时背后的那场战役。
那天,跑上平常的路线后,那里相当拥挤。林荫道左右挤满人潮,仿佛马拉松比赛时的加油群众。还能看见电视台摄影机。警察站在人行道与车道间,严密监视着周遭。平常总是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他避开人群开始奔跑,这条路线的优点就是没有斑马线,可以毫不停歇地跑下去。从高到夸张的栅栏缝隙中可以看见西洋宫殿般的建筑,他在沿着宫殿石墙的直线道路上加速。
冲上最后的坡道后,他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从腰包中拿出水瓶喝水。因为受伤因素,离开小镇后他严重运动不足。因此,刚开始重新跑步时没一会儿就累瘫了,现在则逐渐回到在小镇时的状态。
走近林荫道旁的群众,看见有人挥舞着不知在哪发送的小国旗。还有人拿着写上「维拉克公开谢罪」、「反对共同宣言」的看板。其中也看见魔骸,他们拿着红蓝色的细长旗子。
看了警察一眼,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慌乱,「正式上场」的时刻逼近了。
突然有人拍他肩膀。
转头一看是一个红发女子。漂亮的绿色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唷。」
她非常亲密地打招呼,苍以为她大概是想问路吧。
「什么事?」
她指着他的脸:「眼睛好了吗?」
「……什么?」
他迅速转过去。
对方仍然带着笑容。
「我掉进湖里伤了脖子,花了一段时间才治好。但多亏如此,我在这段时间学会日语了。」
「你这家伙……」
他往后跳了一步。
虽然没戴头盔,但没有错,是那个「狗」。
「很厉害对吧?没翻译机也能通呢。」
「狗」笑道。
他往周遭看,好几个魔骸朝这边走来,大概是想包围他。
「上原苍,说明一下,你在这里干什么?」
「狗」的声音相当平静。他也深呼吸,避免自己吓到说不出话来。
「跑步。」
「在迎宾馆旁边吗?」
「没错。」
「在日本政府邀请维拉克使节团举办晚宴这天?」
「只是刚好。」
「原来如此,只是刚好啊。」
「狗」咧嘴笑,嘴巴几乎要裂到耳朵旁了。苍心想,这点和蜥蜴真像。
「那么,初鹿野普鲁登斯过世后,你开始到迎宾馆旁跑步也只是刚好吗?」
苍的视线转回林荫道,车队开进来了。晚宴出席者们——人类与维拉克。持抗议看板的人开始骚动,大声唱和着「维拉克公开谢罪」。
「正式上场」开始了。
「我们一直监视着你,我们现在的工作是护卫高官。」
「狗」别开视线,眼神交会后,四个魔骸打算上前压制他。
魔骸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又大又重。
「救我!」他大喊,「维拉克公开谢罪!维拉克公开谢罪!」
从魔骸间的空隙看见有人往这边走近。
「喂,你们在干嘛?」
持抗议看板的人挤进他和魔骸之间。
「放开这个人!」
「这些混账蜥蜴!」
「滚回去!滚回去!」
小争执爆发了,魔骸被人群包围,即使被推也不抵抗,看起来像不知道该拿比自己矮小的人类怎么办。
「狗」瞪着他,走近他。虽然拨开人群前进,但旁边没人注意她。大概是体格与人类相近,所以不被当成魔骸的同伴。
白发男子搭上他的肩膀。
「你没事吧?」
苍朝他一笑。
「谢谢,帮大忙了。」
苍抓起男子的头发,把他的头往「狗」的脸上敲下去,「狗」大声尖叫。
苍变出「Bloodlet Lancet」,刺进地面。
默念「消失吧」,爆炸风让他的身体浮起来。
越过人群,他在车道上落地。车队的第一辆车朝他驶来。
他再次用「Lancet」飞上天,车辆从他眼下开过去。
他在卡车般的大车车顶降落。这是魔骸的车,在这附近跑步时看过无数次了。
看了接续的车辆,他见过后方第五辆车的司机。
将长枪插进车顶,往前飞,沿路闪起的闪光灯刺进他的眼睛。
降落在引擎盖上,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睁大眼睛。他看过这个人,当然也看过后座的男人。
削落挡风玻璃和一部分车顶,玻璃碎片闪闪发光朝后方流逝。
「如果不想死就停下车。」
苍用枪尖指着司机,另一只手变出标枪。
车辆紧急煞车。插进引擎盖上的标枪撑住他,没让他跟着惯性作用甩出去。
「我要找的不是你们,闪开。」
他说完后,前座两人依旧没有离开,他想着「既然如此」,引爆了标枪。引擎盖炸飞,路旁传来惊声尖叫。
前座两人终于慌张解开安全带下车,后座的男人也打算逃跑。
苍跳上车顶,俯视男人。
「襷木清二!」
苍朝着打开车门打算逃跑的男人后背一记飞踢,男人倒下,趴在地上。
当男人打算起身时苍又追加一踢,让他仰躺。
这是在电视上,以及在那个镇上见过的人——襷木清二。
苍跨坐在男人身上,长枪抵在他眼前。
「你要杀了我吗?」
襷木凝视枪尖,苍没有回答。
「就算杀了我,你的同伴们也没有办法复活。」
「你说的是。」
「你反对和维拉克的共同宣言吗?那是将全体人类卷进去的巨大流变,光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阻止。」
「我根本不在乎那种事情。」
苍抬起头,路旁的人都拿起手机朝他拍摄。
确实有巨大流变,两万人被吞噬其中丧命。随波逐流的苍,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他拼了命想要挣扎,也有人与他同样挣扎后丧命。
也有利用这些人,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长命百岁的人。
「丢掉武器!」
背后传来尖锐声音。
转头一看,警方举枪包围住他,另外一群则试图驱离人群。
苍的视线转回襷木身上。昂贵西装沾满尘沙,男人的表情看起来稍微放松,大概因为警方抵达而安心了吧。
枪尖抵着他的喉头,苍的脸贴近全身紧绷的他。
「现在这里拍摄的照片和影片将会在网路上流传,大家都会想知道『那长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人想要攻击襷木』。你自己亲口说明吧,我已经累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苍举起长枪引爆,轰声响彻林荫道,警察们也一瞬间脚软。
「手抱头跪下!」
苍没有听从指令,打开隐身长枪中紧握的拳头,小球从他掌心落下。
那是花莲在山里找到,由一抛给他的球。
苍闭上眼睛。
光线炸裂,鲜血般的红穿透眼睑涂满他的视野。
苍转过身去,迈开脚步奔跑。路旁的人皆捂着眼睛蹲下身。襷木和包围苍的警方近距离接触光线,现在大概什么也看不见。
利用「Lancet」往前飞,越过人群,往前奔驰。
他就是为了这一天不断跑步,脚步丝毫没有减缓。
又进入独处的世界了。
他花了一天来到湖畔。
靠在龙濑桥的栏杆上,眺望往山的那头沉下的夕阳,挤在山间的湖面小波浪溶化夕阳。
虽是八月,湖面吹来的风却相当冰冷。他从背包中拿出风衣穿上。他事先把行李藏在逃脱路线上,也准备好自行车,骑车上山,昨天在山上度过一夜。
与那时相同,小镇空无一人。即使如此,他现在已经不想要独自一人在此生活。根本没有任何「正确」,遥夏不在这里。
苍从皮夹中拿出她做的押花,这是他从病房偷拿出来的。干燥花瓣在冷风吹拂下,无依无靠地飘荡。
原本想丢进湖里又反悔了,遥夏不在这里,她的心也不在这里,只有苍想要把她与这块土地连结。
一个梦想也没实现,一个人也没守护住。
冷风吹过无人小镇,山上树木摇摆。同一阵风在湖面掀起波纹,打碎倒映湖面的阳光,吹到他身上。
太阳融于自身染橘的天空中,失去轮廓。
所有事物皆从远方而来,只在此处停留片刻,又往远方离去,一切皆互相连结。
眼泪流出,失去遥夏那时也没哭泣啊。
越过栏杆在桥边坐下,双脚摆荡的那个空间没有任何阻挡,直直朝下方的湖面延伸。现在这段时光,连接着与遥夏待在湖底的时光、边走山路边斗嘴的时光、在沙滩上彼此凝视亲吻的时光。
泪珠滴落,掉进一片黑影的湖面,立刻不见踪影。
空中响起巨大声响,尖锐、刺耳的声音。
原本只是夕阳空中的小黑点渐渐膨胀,最后在桥面降落。
「狗」摘下那个长吻头盔,红发飘荡。
苍摘下眼镜,用掌心拭泪。
「好美。」
「狗」靠在栏杆上,看着西方天空。
「这幅光景肯定是从几千、几万年前至今都没变吧。」
「这个湖泊七十年前才建成。」
他说完后,「狗」笑了。
「别计较那种细节啦。」
风吹过支撑桥面的钢索以及栏杆,发出声响。
「你来抓我的吗?」
他抬头看站在身后的「狗」。
「我们没有这等权力,那是这个国家警方的工作。」
「明明监视我还敢说。」
「我们可是偷偷来的。」
「狗」双手夹在腋下,露出滑稽表情。
他又喝了水。虽然是自来水,但他觉得大概和那条河在某处连结吧。
「狗」脚踩上栏杆,站在栏杆上,从稍高处低头俯视苍。
「上原苍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
他摇晃水瓶,看着里面晃动的小气泡。
「你有地方可去吗?」
「这里就是我的去处,这个小镇。接下来不知道。」
转动水瓶,里面出现漩涡。
冷风吹拂,夕阳以可见的速度朝山的那头沉下去。
「如果没地方可去,要来我这里吗?」
「狗」静静说出这句话。
「你那里?」
他抬头看她,她勾起被风吹乱的红发。
「提供军事服务的公司,我想要你加入我的小组。」
「就算你说想要我……」
「而且,只要挖来新人,我就有奖励金可以拿。」
「露出马脚了吧。」
他冷笑一声。「狗」跳下栏杆站在他身边。
「你是个好战士,不管什么状况皆毫无畏惧地战斗。我喜欢好战士。」
他从口袋中拿出药咬碎,苦涩味让他唾液直冒。
带给地面每个角落热力一整天的太阳,结束今天的工作离开了,光线也渐渐消失。
他不想要看这最后一刻,闭上眼睛。
风不变,令人傻眼地不变,吹拂湖面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