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司时正在下雨,水泥烧焦般的气味直刺鼻腔。
我记得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傍晚会开始下雨。
我原本以为能在下雨前到家,看来这场雨来得早了一点。
不过我有带雨伞,不会因此伤脑筋就是了。
在雨中前往车站的途中,智慧型手机突然响了。
我用颈子和肩膀固定雨伞,看向手机萤幕。
是老爸打来了。
差点忘记,他之前说过妈快出院了。该不会就是今天吧?
我在路旁停下脚步,一接起电话,老爸的说话声马上传进耳中。
『和辉,不好意思,能不能马上回老家一趟?』
他的语气听起来比平常凝重,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刚才翔子阿姨来家里了,现在还在。』
「啥────!」
突然的报告让我说不出话。
意思是祥子阿姨回来了吗……?
「联络奏音了──」
『还没联络。可以拜托你吗?』
「我知道了,我会立刻告诉她。总之我现在也会赶回家。」
我切断通话,开启社群软体想告知奏音。
输入文字时,我的指尖有点颤抖。
很久没回老家了,实在没想到会因此回来。
大概是因为紧张,理应万分熟悉的老家玄关看起来好像别人家。
我先深呼吸一次,打开玄关大门。
玄关处摆著两双鞋子。
老爸的鞋子和女用鞋,不过和妈妈的品味似乎有点差异。
我把淋湿的伞摆进伞架,把自己的鞋子摆在玄关边缘,这时老爸从屋内走出来。
一段时间不见,老爸脸上的皱纹似乎变多了。
「和辉,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不会,没关系。」
「……她待在客厅。」
「知道了……」
虽然没有明讲,但我理解了。
「老实说,我不方便多说什么……但也没办法拜托你妈妈。不好意思……」
我和阿姨见面的次数非常少。
这代表了老爸和阿姨见面的次数同样很少。
虽然是母亲的妹妹,要突然对先前关系疏远的人过问私事,想必会有抗拒吧。
而且老爸对家人之外的人也不太擅长言词。
「话说,妈什么时候出院?」
「预定是下星期一或二。」
「这样啊……」
看来现在只有我能和阿姨谈了。
刚才联络奏音了,但她到这里最快应该也要一个小时。
…………好吧。
我下定决心,终于打开通往客厅的门。
就如老爸告诉我的,阿姨坐在沙发上,看著智慧型手机萤幕。
明明好几年没见了,却有种和过去没什么变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见面时她的脸庞了。
发色明亮,给人的感觉也和奏音相似。不过,有一股奏音没有的压倒性的女人味。
阿姨一见到我,便将智慧型手机摆在桌上,站起身对我低头行礼。我也跟著低下头。
「……阿姨好。」
她的手机萤幕短暂映入我眼中。
眼熟的社群软体画面,还有奏音的头像──
看来阿姨刚才在读奏音以前传给她的讯息。
我们都坐到沙发上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我鼓起了勇气,但完全没想好该怎么与她交谈。
「那个……好久不见了。」
一直沉默也不是办法,先从平常的打招呼开始。
「嗯,好久不见。和辉,你长大了呢。」
「啊,嗯……」
我都这个年龄了还说我「长大了呢」,这是唯独自家人才会有的反应吧。
「那是奏音传给阿姨的?」
我将视线投向桌上的手机如此问道,阿姨便平静地点头。
「最近这阵子没收到就是了。」
……所以刚才阿姨是在重看奏音之前传的讯息吧?
奏音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传讯息给阿姨?恐怕就是园游会那天吧。
阿姨注视著我好半晌,最后脸上浮现认真的表情。
「你爸爸告诉我了,说你在帮忙照顾奏音。」
「……是的。」
「这次真的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语毕,阿姨对我深深低下头。
坦白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不觉得让奏音住在家里是种麻烦。
反倒对此心存感谢──
「我不觉得奏音对我造成麻烦,但是考虑到奏音的心情……我想……阿姨该道歉的对象并不是我。」
「……说得……也是……」
勉强挤出来似的说话声。
用不著我特地指出,阿姨自己本来就明白吧。
话说回来,阿姨的反应和我透过奏音描述而想像的个性大不相同。
我先前猜测她是更加无拘无束,长时间离家也不觉得内疚的那种人。
也因此,我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我可以问理由吗?」
「你是说离家出走的理由?还是回来的理由?」
「两个都想知道。」
翔子阿姨听了,轻吐一口气,静静地闭上眼睛。
像是有点烦恼该用何种言语来描述。
好一段时间只有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充斥著客厅。
「起初……是因为我看见了飞机云。」
最后她开了口。
用彷佛快要消逝的说话声呢喃。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能等她说出下一句话。
「原本要结婚的男人跑掉了,我一个人生下那孩子。那孩子诞生之后,我就一直工作到现在,也常常不分日夜忙著工作……一直以来总是埋头苦干。我不想因为是单亲家庭,就让那孩子过著不方便的生活。」
阿姨说到这边,面露微笑。
她的脸庞一瞬间与奏音重叠,让我体认到她们真的是母女。
「哎,不过偶尔还是会去放松就是了。有时候无论如何都想玩,什么也不说就一天不回家。话虽如此,我也不是完全无所谓喔。回到家一看到那孩子的脸,还是会有罪恶感……但我就是这种个性,没办法戒掉就是了。」
我看到她隐含自虐却又有如顽童的笑容,顿时回想起奏音过去说过的话。
『一声不吭就不回家,对这件事我是很生气没错……但是,我就是没办法讨厌妈妈……她可是买了豪华布丁回家,比我还兴奋的那种人喔。』
啊…………
这个人肯定本性非常纯真吧。
无关乎是否成年或老少、善或恶、社会上的常识等等的区分。
我确实从阿姨身上感受到了让亲女儿都这么评断的某些原因。
「于是就在某一天──我真的只是不经意望向天空,看到了很大的飞机云,在蓝色天空画出一条笔直的线。」
不知为何──
一道白线划过蓝天的情景同样浮现在我的脑海。
和外头的雨天完全相反,令人神清气爽的无垠蓝天。
「我突然注意到,我在那一刻之前,到底有几年没有仰望天空了。天空一直在自己头顶上,有无数飞机往来,我却从来不曾察觉。注意到这件事的瞬间,自己心里有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一下子就满了出来。」
阿姨说到这里,短暂停顿,视线投向窗外。
「我想看看不同的景色。」
「…………」
我不太能理解那种感觉。
我试著在脑海中复诵这句话,仍旧搞不懂。
「所以阿姨冲动性地离家了──是这样吗?」
我只明白这一点。
阿姨静静地点头,同意我说的话。
出自冲动──
我完全不曾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样说并非事实,但我没有那种想让自己的生活彻底改变的激烈冲动。会让阳葵住进我家,终究是因为奏音求情。
不过,阿姨是能办到这种事的人。
理由大概就这么单纯吧。
…………
我现在没有责怪阿姨的意思。
但是我必须为了奏音有所行动。
「我不是多么成熟的大人,在阿姨眼中想必还是个孩子,又还没为人父母,没资格自以为是地指指点点。但是──」
为了挤出勇气说完下半段话,我握紧了摆在腿上的拳头。
「但是,至少在奏音面前可以请阿姨当个『大人』吗?就算只是假装也好。只要到奏音高中毕业这段时间就好,可以请阿姨当个像样的母亲吗……」
反驳、斥骂、抗拒──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任何言词,如此要求。
阿姨维持沉默,只有时间流逝。
唯独雨声敲打著我的鼓膜。
我现在紧张得连吸呼都不由得感到踌躇,胸口有点难受。
在我感觉到紧握的手掌有些冒汗的瞬间,阿姨微微挑起嘴角。
「像样的母亲啊──就这个定义来说,我不及格吧。」
「…………」
什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评断。
「不过,嗯,就为人父母来说……真的不好吧。明知道不好,我却──」
不久,阿姨的眼眶止不住地流出泪水。
虽然从表情看得出后悔,在那背后肯定有许多我无法察觉的想法和感情在打转吧。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是稍微挪开视线,静静等待。
哭泣的脸庞也和奏音很像──我心中涌现了这样与现场不搭调的想法。
※ ※ ※
雨滴打在塑胶伞面上的声音不停刺激著耳朵。
奏音与阳葵正快步走向车站。
──阿姨在我老家。
刚才接到和辉用社群软体传来的联络时,奏音正一如往常准备晚餐。
起初看到那行字,奏音无法置信。
但是,她立刻就想到和辉没有理由说谎,便出门前往和辉老家。
阳葵原本说她会看家,但是奏音拜托她陪自己走一段路。
因为奏音害怕。
心中虽然一直希望母亲能够回来,但是当时候到了却不知为何感到害怕。
自从接到联络后,奏音的内心深处一直生疼。
「阳葵,我可以跟你一起撑伞吗?」
走出和辉家几分钟后,奏音对阳葵如此问道。
听到奏音突如其来的请求,阳葵睁圆了眼睛。
「咦?不过这样不会淋湿吗?」
「淋湿也没关系。」
「是喔……嗯,可以啊。」
奏音收起自己的伞,钻到阳葵的伞底下。
就像之前两人共撑一把伞时,肩与肩紧紧靠在一起。
贴著阳葵的肩膀。
(插图014)
光是这样,奏音心中不停打转的不安便稍微减轻,令她安心。
奏音只有母亲这个家人,对她而言,和辉与阳葵是她第一次遇见的令她安心的人。
「那个,我之前也说过……我很重视阳葵你喔。」
「小奏……我也很重视小奏啊。」
两人相视,呵呵轻笑。
面对面这样说还是觉得有些害臊,心里有点不自在。
两人就这么紧靠著彼此,一路走向车站。
擦身而过的人们投以异样的目光,但她们一点也不介意。
就这么走了好几分钟后──
「终于到车站──」
阳葵的话语不自然地中断,突兀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奏音这么问,但阳葵没有回答。
她的双眼直盯著某个方向,一动也不动。
奏音也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在公车站牌附近。
头发绑成马尾的一名女性正笔直地凝视著两人。
不,正确来说,她只盯著阳葵一个人。
女性朝著这里小跑步过来。
奏音心中闪过了「最好逃走」的念头,但对方当作目标的阳葵却一动也不动。
当奏音注意到阳葵正微微颤抖时,那名女性已经来到眼前。
「终于……找到你了。」
从女性沉静的低语能感受到的情感非常难以形容。
像是安心,好像又有点生气,而且似乎也带著几分不满──
奏音剎那间理解了,她肯定是来找阳葵的人。
同时,和辉浮现在奏音的脑海。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这状况只能用「男人把离家出走的少女藏在自己家」来描述──
不管要动用何种手段,都不能让他沦为罪犯。
和辉的存在一定要隐瞒到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名女性发现。
追根究柢,是自己留下了阳葵。
所以不管是和辉或阳葵,自己都必须保护才行──
自奏音内心萌生的决意如烈火般顿时席卷了全身上下。
那种彷佛血液沸腾的感觉,也许该称为使命感。
「你是阳葵的朋友吗?」
奏音这么一问,女性面露狐疑,眉心微蹙。
这时奏音回想起:对喔,「阳葵」其实是假名。
话虽如此,奏音一点也不想在阳葵面前叫她本名。
因为阳葵已经提出请求,在她还待在这里时,她想当「阳葵」。
「我不晓得你说的那个名字……但我们彼此认识……绝不会错。」
女性如此说完,阳葵垂下头。
奏音就像要挡住阳葵的身影,向前跨出半步。
「这样啊……她现在住在我家。」
女性因惊愕而睁大眼睛。
紧接著,奏音继续说:
「是我叫她来我家住的。」
奏音笔直凝视著女性的双眼,斩钉截铁地断言。
※ ※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