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冰堂恭也——
座落于北关东地区某县,韵雅市内离闹区稍有距离的一栋商业大厦的六楼。
里头是以软件开发为主的中规模IT企业「ImaginingCrown·Entertainment」的办公室。
『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今晚有空吗?』
冰堂恭也与计算机屏幕大眼瞪小眼,苦思怎么样才能编织出与自己毕生最大决心匹配,如诗般的美丽辞藻约莫十五分钟。可是最后却想不出什么好的字句表达,只打了这些字便按下送出键。
发送出的电子邮件马上传到了坐在与他相隔两条通道的桌子前,一名恭也的同事——乌谷深雪的信箱内。
恭也如此大费周章,全因他们公司内禁止谈恋爱。就算只是想联络坐在不远办公桌前的深雪,也得像这样避人耳目。
话虽如此——像这样不用自己的智能型手机,特地用办公室的计算机来交谈其实也别有刺激感,所以恭也并不讨厌。
——好啦,不知今晚的主角大人有没有精神呢?
边等待恋人的回应,恭也边悄悄拉开桌子的抽屉。
再三确认左右两旁的桌子都没人后,他才拿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打开盒盖。
一颗呈鲜艳蓝色的蓝宝石戒指,发出永恒不灭的耀眼光辉。
恭也盯着在精打细算后才用三个月薪水买下的求婚戒指,努力想让自己脸上收不回的笑容变回原样。
——没错,这种事与其隔着屏幕用冗长文章传达,自己亲口说出才是最棒的。
地点选在价位虽不高,气氛却是一流的一间雅致餐厅。或者不怕冷清,干脆在夜晚的路灯下静静递出戒指,来场罗曼蒂克的求婚。只需要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和深雪交往至今已快三年半。
当时近乎自暴自弃开口告白的场所,是员工旅游时造访北海道的一处滑雪场。
在天寒地冻的滑雪场上轻轻搂住她的触感,恭也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这时「哔咚」一声,信箱图示亮起。
恭也迅速动起鼠标点开信箱。
『有啊〜我们要不要顺便去吃晚餐?有间最近刚开幕,气氛佳,菜色也不错的店喔。本来前阵子就想找恭也你一起去,只是我正在减肥,吃不了那么多……』
——气氛佳菜色好的店!堪称完美的状况啊。
恭也瞄向深雪那边,而注意到他视线的深雪,也在不被其他同事察觉的前提下微微一笑挥手回应。看着她那双与蓝宝石十分匹配的纤纤玉指,恭也害羞地回以一笑。
她有着秾纤合度的身材和细长美丽的手脚,其实根本不需要减什么肥。
自己此刻无疑处在幸福的顶点。恭也即刻按下回信钮,输入今晚何时在哪碰头,同时藏不住一脸松懈的笑容。
首先得去和她父母打招呼。婚礼办在何时?场地要挑哪?蜜月旅行果然还是该选充满两人回忆的北海道?会不会太阳春了点?
若要和这位喜爱舞蹈与钢琴演奏的老婆同住,新家必须备有具隔音措施的宽广客厅。看来就算背重一点的贷款,也非得买间独栋房才行吧。
对了,两个小孩该取什么名字——算了,现在想这个还太早。
面对不久的将来就要来临的无上幸福,恭也持续做着他的白日梦。
而做为通往那璀璨未来的第一步,他相信今晚肯定会成为最棒的一夜。
然而很不幸的——恭也任何一项梦想都没有实现。
因为隔天早上,乌谷深雪被人发现陈尸于自家附近公园的玩砂区内。
●——真田晴海——
晴海自小就患有一种病。
——害怕那种关不紧的纸门。
——害怕床底下朦胧的黑暗。
——害怕玄关门上的观察孔。
晴海极度害怕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边界」。
并非俗称的密室或黑暗恐惧症。假如是关得十分紧密,或是完全漆黑的地方,她根本不会在意,甚至还有点喜欢。每当遇上一些令她心烦痛苦的事,躲进黑漆漆的衣橱中反倒能让她冷静下来。
不过,哪怕只有一丝丝缝隙与缺口——一旦露出与另一头的边界,便会有莫名的恐惧袭向晴海。
若硬要帮这种病取名,或许该称「边界恐惧症」。
不管是拉门或门窗,虽然完全打开或关上时不可怕,但若从缝隙中露出这边与那边的边界,晴海就会怕得要死。
每当她看到时,不是马上把它们完全打开,就是紧紧关上。
而这股恐惧并不茫然,晴海相当清楚源自何方。
晴海非常害怕会有「什么」从缝隙的另一头闯进来。
关于「什么」的本身,并非鬼或妖怪之类已具定形概念的东西。只是每当晴海看到物体间的边界,就深怕会有种湿滑扭曲,不透明的「什么」蠢蠢延伸进房间。
例如棉被的缝隙就很可怕。每当要睡觉时,她不从头到脚彻底盖得紧紧就会不安。觉得一旦身体有哪个部位伸出棉被外,便会被「什么」给抓住。
玄关门上的观察孔也一样。感觉会从那里在门的另一头看见可怕的「什么」。
尽管曾找朋友商量此事,不是换来「都高中生了还怕这些?」的嘲笑,就是被「晴海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吧?」草草带过。自从那之后,她就不常和人提及此事。
晴海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会罹患这种病。依稀记得可能是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的纸门后看见了「什么」,但又好像是参加夏日祭典时跑到神社,从祠堂中听到「什么」的声音。
但是——打从懂事起直到今年这个十六岁的夏天,分隔事物两头的「边界」依然让真田晴海畏惧不已。
▲
这天早上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一如往常将闹钟定在七点起床的晴海边看晨间新闻,边吃妈妈烤的热三明治。接着冲了澡换上制服,目送爸爸出门上班后,别上钟爱的银色发夹走出家门。
「早呀,晴海~~!」
当她通过常光顾的咖啡厅前,听见后方传来有朝气的呼声。
原来她所熟悉的少女就站在马路对面。
上学途中在这附近与同班同学的寺泽亚季汇合,晴海已习以为常。
「亚季,早啊。」
亚季小跑步过了马路,一头由水亮黑发分左右束成的辫子简直像狗的垂耳般左摇右晃。
「哈啊、最近好像、变热、了耶、呼哈……」
从以前起就体弱多病的亚季没跑几步路便喘得半死。
「是很热啊,所以你别一大早就用跑的啦。」
晴海每次看她拼命跑的模样,都想到终于盼来饲主的迷路小狗。
当然,要是真的说出口,会让这名从小学时相识的好友不高兴,因此只能放心里。
晴海和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亚季并肩,继续往前走。
「欸,亚季,你有写古文的功课吗?今天会点到你那排喔。还有第五节的体育课要打网球,午休时记得多补充点水分。毕竟你身体真的很虚,千万小心别因为脱水倒下喔。」
她不忘开口叮咛友人今天一整天在学校该注意哪些事。
晴海比一般女高中生来得高,相较之下亚季的个头十分娇小,两人并肩而行的话根本看不出是同学。或许正因为如此外貌与个性使然,晴海总是站在偏保护者的立场看待亚季。
「别把我当傻瓜啦~~古文和体育我都有好好准备唷。」
「这样喔,那真是对不起喔。」
眼见亚季鼓起脸颊,晴海连忙鞠躬哈腰赔不是。
当然,她们并非为此真的弄糟心情,而是以十年来培养出的绝佳默契在嬉闹罢了。
「好啦,走吧。」
「也是呢。」
晴海跟着身旁娇小的儿时玩伴,一同悠哉走在大好天气的韵雅市中。
离韵雅高中开始上课的时间仍绰绰有余。
▲
「欸欸晴海,昨天的『拍桌爆笑』你有看吗?」
当讨论完今天的功课和移动教室上课等正事,两人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现在亚季提到的,是她们每周准时收看的知名搞笑节目。
「看了看了,最后莱特兄弟那组表演的医院梗超好笑对吧。」
想起昨晚节目中让她笑得最开心的组别,如此回答。
尽管晴海和面对谁都表现得活泼开朗的亚季不同,在班上被归为「乖乖牌」,但绝不代表她阴沉内向,尤其在搞笑这方面更有独到的见解。
「啊〜果然是他们吗〜『怎么让法老王当院长啦!!』那边!根本乱七八糟嘛。昨天我和爸爸看到那边差点笑到喘不过气耶!」
「欸?叔叔也会看那种节目?」
晴海一脸讶异地对着回想起节目内容,忍不住笑出声的亚季问。
「只要他在家,我们通常都会一起看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嗯,我头一次听你说……感觉跟印象中完全不同耶。」
晴海见过亚季的父亲几面。他为人认真直率,但讲白一点就是太过顽固,完全让人想象不到他会看电视节目看得捧腹大笑。
「叔叔给我是那种『电视只该用来看新闻』感觉的人呢。」
本来亚季父亲在晴海心中,是与自己家那个老大不小还看连续剧看到大哭的父亲完全相反,是很认真又有智慧的形象啊。
「嗯~~他平时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啦……」
亚季点头承认。
「不过如果让他看连续剧或综艺节目,其实也看得津津有味,他只是不会主动转来看而已。我想爸爸大概是觉得身为该严守秩序的人民公仆,看综艺节目有点不妥吧?」
「这样喔……刑警真的很辛苦呢。」
心中涌现的感叹与同情,使晴海不禁叹气。
没错,亚季的父亲——寺泽泰典在县内担任刑警。
从基层干起到现在四十五、六岁,不知是警部还警视,总之是年纪轻轻就当上很了不起的阶级。
「不是社会上所有的刑警都像他那样啦,只是你想,我家那个是死脑袋呀。」
亚季语带玩笑地挖苦。
「除了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满脑子只有调查案件和早点破案,甚至连平时生活中都缺乏喜怒哀乐,实在很不懂处世之道耶。」
尽管听起来像在瞧不起人,但这只是亚季她掩饰害羞的方法吧。毕竟晴海从以前就晓得,她比谁都仰慕着耿直木讷的父亲。
「所以我偶尔会硬逼他看一些新闻以外的节目。让他纾解工作压力,再说妈妈和真季离开后,家里安静得有点寂寞啊。」
「这……样喔。」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晴海撇开视线,抿起嘴来。
依稀记得亚季的母亲,以及小亚季两岁的妹妹真季离开家搬回隔壁市的娘家住是在一年半前左右的事。今年初听亚季提及此事,说是户籍上还没有变,但离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觉得不该插手多管他人家务事的晴海,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夫妻失和的原因正是刚才亚季所提,她的父亲认真死板到全心投入工作,与家人间极度缺乏互动所导致。
「唉唷,晴海,别摆那种表情嘛。」
眼见晴海回不上话的模样,亚季傻傻一笑。
稚幼的容貌中,丝毫看不出她在自责或逞强。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就算他们真的离婚,反正就住在隔壁市,我想看妈妈或真季根本花不上一小时,更别说血缘是永不抹灭的呀。」
看在他人眼中是相当敏感的问题,不过当事人亚季似乎不把自家状况看得多悲观。
「对了对了……说到我爸爸那个工作狂啊……」
此时亚季似乎想起什么,无奈叹起气来。
「今天早上明明我正在煮他最爱吃的肉酱蛋包饭,他却说发生啥重大事件,头也不回就冲出家门了喔,在清晨六点半!」
「是、是喔?这……」
感受到不同于刚才的尴尬,晴海再度无言以对。
「这样确实,嗯,有点过分啦。不过,你竟然早上六点半就起床帮叔叔煮早餐喔……?」
不是晴海要自夸,扣除学校家政课等可以完全丢给其他人解决的情况,她没煮过泡面以外的料理。
虽说她现在没男朋友,也没急着想结婚。但要是真能碰上白马王子且顺利结婚,晴海已打定主意要把料理方面全交给那位白马王子负责。
在这个冷冻食品技术发达的时代,与高举微波炉万万岁口号的自己不同,这名儿时玩伴竟能在早上六点半起床煮肉酱蛋包饭?
多么有女人味啊?完全超乎晴海能理解的范围。
甚至让平时随意用保护者立场对待她的自己都不禁羞愧起来。
「多亏这样,我今天的早餐吃蛋包饭,中午还得吃另一份已经先煮好的蛋包喔?胆固醇强势来袭!是得吃多少蛋才行啊我,搞不好大家都怀疑我是卖鸡蛋的耶?欸晴海,你说过不过分?」
「这个嘛……」
晴海支吾其词,往其他方向望去。
「我认为叔叔也是不得已的啦。再怎么说他都是警察,必须以保护市民安全为优先吧……话说回来,你说发生了重大事件?」
一心想让话题离开料理上的晴海想起亚季刚才的话,如此反问。
「到底出了啥事啊?重大事件……劫机之类的?」
「咦?呢……这……嗯……」
晴海这么问,只是想把眼看会扯上女子力的话题带开,没想到却让一向开朗的亚季脸上失去笑容。
只见她一脸苦恼地双手插胸,沉默不语。
不是不知情,而是知情——却在烦恼该不该说的表情。
「啊,对耶,这样问会牵扯到情报外泄喔?抱歉抱歉……」
晴海识相地主动道歉,不过亚季仍抬头盯着她。
「是啊。当然啦,这种事是不能乱说没错……可是反正到了傍晚,每一家电视台还是会报出来啊。」
每当她晃着脑袋苦思,两束头发也跟着晃呀晃。
——看来她很想讲。
虽然铁定会惹她生气而只能在心里想,但晴海怎么看都认为亚季的表情活像面对渴望许久的饲料,却一直被主人下令「还不行吃!」的小狗。
「欸,晴海……在新闻播出之前,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喔。」
「嗯,我不会说。」
老实说,晴海对于事件本身并没什么太大兴趣。
只是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共享秘密这点十分有趣。
面对带着这种念头轻易点点头的晴海,皱起眉头的亚季直直注视着她,说道:
「就是啊……市内好像发生了杀人分尸事件喔。」
●——寺泽泰典——
韵雅市郊外,龙峰公园,早晨。目前虽是夏季,仍不到热气出笼的时间。
若是平时,这座公园内看得见有人遛狗,或是早起散步的老人在休息。不过此时已由警方围起黄线,彻底封锁起来。
「这真的……惨啊。」
低头看着倒在玩砂区旁,浑身是血的尸体。
连女儿——亚季煮个早餐都等不及便冲到现场的寺泽泰典如此沉吟。
又不是刚进来的菜鸟,干刑警少说也超过二十年的寺泽,当然有过调查杀人事件的经验。尽管如此,这却是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尸体。
「死者是乌谷深雪,二十八岁,在名为『ImaginingCrown·Entertainment』的公司内担任营业课副主任。」
盯着被丢弃在尸体旁,疑似被害人持有物的包包内找到的驾照及附照片的名片,站在寺泽身旁的男性验尸官一脸平淡地说。
「看来这些确实是她的东西。话说回来……真的惨不忍睹呢。尸体我没少见过,但被分尸成这样子的还是头一遭啊。」
再度看向惨得令人不忍直视的被害者尸体,寺泽也点了点头。
这名女性被害人——乌谷深雪的身体上,双手双脚彻底遭到切断。
只剩头与躯干,惨不忍睹的尸体被丢弃在公园的砂池内。
「你那个赶来的部下可是一看到就昏过去了啊。」
「——喔,你指时田吗?这我已经听说了。别看那家伙长那副模样,其实是个超级胆小鬼啊。」
寺泽轻叹口气,继续观察可怜的被害人。
「……失血过多死亡吗?」
「……恐怕不是,出血量太少了。她是在被杀之后才砍断的,最直接的死因大概……是这个吧。」
男验尸官冷静回答完寺泽的质问,伸指往被害人的颈部摸去。寺泽见状后尽管不太愿意,也只好仔细观察,发现该处有大片明显的紫红色瘀青。
「……被人勒死的?」
「是啊,勒死后搁置了一段时间才切断手脚……唉,虽然对于被害人而言,哪边先都没差就是啦。」
「……作案的凶器呢?」
「似乎挺锋利的,我猜大概是屠刀还是类似的刀刃吧。毕竟若只是随手拿一把,根本砍不出这么漂亮的切口啊。」
验尸官比了个手刀的动作。
现场附近还没找出被切断的手脚。
寺泽再度看向尸体的脸。
看到的是遭强烈憎恨凄惨蹂躏的绝望、悔恨与痛苦。
使得他都忍不住作呕。
看来因为突发状况赶来现场而没进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此时胃里有东西,恐怕宝贝女儿亲手煮的料理定会一丝不剩地回归砂池内。
将视线移开尸体重新观察周遭,发现公园四周开始聚集人潮。
第一目击者是名晨间慢跑的年老女性。尽管她当时勉强报完案,却因为精神大受打击深陷恐慌,让警方还没办法问话,就得先送她进医院。
「……虽然对往生者不好意思,但我想都已经变成这样,不管死因是啥都无所谓了啊。」
验尸官面色凝重地低语。
「好啦,这位干练的刑警先生,你怎么看这次的凶手和作案动机……抢夺财物吗?」
验尸官也不再看尸体,转头问起寺泽。
「目标不可能是财物,因为不只钱包内还留有不少现金,连信用卡之类的证件都还在。」
验尸官闻言点点头。
「虽然光靠这点无法断定,但觊觎财物的可能确实很低啊。既然如此……非礼后突起歹念,或是为了灭口的可能呢?」
验尸官接连冷冷抛出质问,让寺泽听了皱起眉头。
很不幸的,既然被害人是名年轻女子,受到非礼的可能性自然大幅增加。
「也不是吧。」
不过寺泽仍摇头否定。
「看不出被害人衣衫不整,遭受强暴猥亵的可能性很低才是。」
「是没错啦……但既然财物和信用卡没被抢走,警部大人又觉得强暴猥亵的可能性很低,那凶手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脑子又在想什么啊?」
「现场都这副惨样了,一看就知吧?」
「什么?」
听到寺泽马上响应,验尸官讶异得瞠目结舌。
「一看就知?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想,被害人可是在遭杀害后被砍断手脚,只剩头和驱干被丢在现场喔。」
寺泽淡淡说下去:
「一般杀人后分尸的目的只有两种,不是为了处理尸体,就是想隐藏死者身分。」
「这……倒也是啦……」
验尸官双手插胸低下头,细细思索着寺泽这番话的含意。
弃尸是为了隐藏整起犯行,例如切成块状用垃圾袋装起,拿到山上或海里扔。
或是为了不让死者身分曝光,藏起头颅或指纹等等。
「但是……」
验尸官抬头回看寺泽。
「我说寺泽,这次的情况……」
「没错,这名凶手不同,既将尸体留在现场,也不隐藏其身分,两种目的都没达成……不,我想凶手压根就没在管这些吧。」
寺泽说得毫不犹豫。
「毕竟这家伙可是砍下双手双脚,把最关键的头和躯干丢在公园的砂池就拍拍屁股走人,完全无意掩饰自己的犯行和被害人的身分。表示凶手一开始就没打算达成杀人分尸的目的…:也就是说,答案只有一个。」
「哪个?」
「很简单,表示凶手——原本就不正常了。」
寺泽盯着同事的脸静静断定。
「……的确啊。」
验尸官耸了耸肩。
「竟然杀了人还对遗体又切又砍,根本不是正常人,而是败类啊。」
「喂,可别搞错了。打从就已经是败类了啊。」
寺泽以冰冷的视线瞪向男验尸官。
「当一个人怀有明确杀意去杀害他人,无论理由为何都不该被原谅。」
「喔喔。不愧是正直清廉的警部大人,说起话果然不一样啊。」
验尸官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揶揄。
「话是这么说啦,寺泽,人总会有理智断线的时候。我想就算是你,也总有一两个讨厌的人吧?」
「讨厌的人当然是有,但厌恶和杀意是两码事。人类和猴子不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靠理性商量来解决,才称得上正常的人类啊。」
「果然很像警部大人会说的人性本善论呢。不过呀,你能保证厌恶真的不会转变为杀意吗?」
验尸官脸上浮现苦笑。
「我打个比方啊寺泽,假如你家的宝贝女儿被不知在哪当牛郎的小瘪三玩弄,最后更被狠狠抛弃的话,你怎么想?难道真的不会有一丝杀意吗?」
「你说什么?」
听到自己两名宝贝女儿被拿来举例,寺泽支吾其词。
「假如是那样……唉,确实会发飙啊。」
身为一名非特考出身,凭借干练办案手腕当上警部的寺泽,在现场无人不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一旦提到有关家庭的话题,他立即显得十分软弱。
他与妻子晶子由于不和,已分居将近两年。
就读国中的小女儿真季被妻子带回隔壁市的娘家,如今和他同住的只剩高中生的长女亚季。就算如此,寺泽依然深爱着两个女儿。
所以要是女儿们被不知打哪来的混混骗得团团转——
「我大概不会轻易放过那小子吧。」
寺泽老实回答。
「但我可不会诉诸暴力,顶多狠狠臭骂浑小子和女儿们一顿就结束啦。再说了,我家女儿根本不可能会上那种无聊小子的当啊……」
「我都说假如而已啊。你还是老样子,那么宠你女儿耶。」
验尸官特意不爽地咋了声舌。
「我才没宠她们。要是我真的宠女儿,就不会搞到老婆跑走,让孩子们受苦难过了啊。」
寺泽只冷冷回了这句自我讽刺的话。
▲
大约一小时后,做完大部分现场采证的男验尸官离开了现场。
「——寺泽警部。」
一脸沉痛地目送被害人遗体离去过了不久,听见手下的警察时田英臣一喊,寺泽转过了头看过去。
「你醒啦,时田。我还以为你和第一目击者一起被搬去医院了呢。」
「不、不好意思……」
听到寺泽挖苦,警察时田满脸愧疚地道歉,同时以他明显长茧的粗犷指头搔起一对粗眉毛。
「明明外表像头野兽,结果内在是颗玻璃心吗?像你这样可爱的刑警,肯定能受小朋友喜爱吧。」
「哎呀警部,你就饶了我吧。」
足足比寺泽高了个头的时田皱起他活像兽面瓦的脸孔苦苦哀求。
有着一副比起刑警更适合黑道的凶狠外貌及壮硕体格,柔道、剑道、空手道的段数加起来更破了十段的时田,刚才竟一抵达现场看到尸体就昏了过去。
认真耐操,脑筋灵光的时田无疑是寺泽值得信赖的手下,唯有太过胆小这点实在美中不足。
看来其他警察为了不让昏倒的他妨碍现场搜查,把他搬至警车内休养,直到刚刚才醒过来吧。
然后,熟悉的时田身旁站了还一位陌生男子。
「时田,那边那位是?」
「我联络被害人名片上印的工作地点,接起电话的人正是他。为了确认被害人身分是否属实,才会请这名她的同事跑一趟……」
这时时田瞥了身旁的男子,稍显犹豫后,语气谨慎地接下去:
「还有就是……这位先生似乎与被害人正在交往……」
——情侣吗?
寺泽听了心情一沉,但仍正眼面对男子。
「我叫……冰堂恭也……」
男子虚弱地报上姓名。瞧他一脸六神无主,即使初次碰面都能明显看出苍白得面无血色。
「我是搜查一课的寺泽……还请你节哀顺变。」
拿出警察手册给对方看并自报姓名的同时,寺泽发自内心说出此言,微微鞠了躬。
「……冰堂先生,我们知道你非常混乱,实在难以启齿……不过还是想针对过世的乌谷小姐问你几个问题。能否耽搁你一点时间呢?」
「……喔……」
冰堂恭也随着有气无力的一声愣愣点头。
寺泽在心中叹了口气。根据他的经验,一般与被害人特别亲密的人碰上这种状况,不是会激动得崩溃大哭,就是反而不知作何反应,一语不发地愣愣发呆。看样子冰堂恭也属于后者。
——需要花更多时间才能走出伤痛的,正是他这种类型。
「那么事不宜迟……从被害人遗体的情况判断,她并非死于事故或自杀,而是明显遭人杀害。请问她最近是否有卷进与他人的纷争?例如与人结怨或是争吵之类的……」
「没有。」
冰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立即回答。
这使寺泽忍不住直直朝他看去。
男子的双眼确实看着自己,但眼睛焦点似乎没有对上。
「……这样子啊。」
寺泽心想这下不妙——男子的精神逐渐失常。
「那么,最近乌谷小姐有没有什么地方有变呢?例如显得心神不宁,或是遭受外人,所谓的跟踪狂骚扰之类……」
「应该没有。」
同样是马上回答。
「……这样子啊。那么容我问点更深入的问题,被害人与你处得还好吗?我晓得这时问你这个问题十分失礼,但出于职责,才不得不这么问……」
「没关系,我知道我会被怀疑,毕竟我恐怕是除了家人以外和她最亲的人。事实上,昨晚我本来与她约好要碰面。」
「……能否请你说得更仔细些?」
「我和深雪讲好要在一间名叫『Entropy』的餐厅碰面,它几个月前才刚开幕,要在位于车站前的大马路上再走段距离……结果她却没出现,无论我电话怎么打都没接。我和她是在昨天中午才约好,因此也不认为她会忘记。昨晚我等了将近两小时,心想她大概是有什么紧急事抽不开身,最后直接回公寓了。」
寺泽点点头。这番话中听不出值得怀疑的部分。
假使就算直到昨晚都感情融洽,却因一些小事起了争执,使眼前的男子过度激动而误下毒手,也没有丝毫理由让他把前一刻还是恋人的女性残忍分尸。
接着寺泽又问了几个问题,但从冰堂恭也的说词中,听不出值得留意的事件或可疑分子。
「……就问到这吧。感谢你的配合,今天还请你先回去。日后若有什么事想请教,我们会主动联……」
「刑警先生。」
冰堂打断寺泽的话,抬起他一直低着的头。
眼睛突然对焦,从正面直直盯着寺泽。
「其实……我昨晚本来打算对她求婚。」
寺泽看了他的表情,不由得倒抽口气。
因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冰堂脸上微微浮现笑容。
「我照着计划花了三个月薪水买下戒指,一只漂亮的蓝宝石戒指,结果事情却变成这样……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寺泽无法回答,恐怕冰堂本人都清楚这问题得不到答案。
「……刑警先生,要是知道凶手是谁,请马上告诉我。」
冰堂一对细眼中发出诡异光芒,连表情都显得异常。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到时请你打这里联络我。无论在哪我都会立即赶去。」
寺泽勉为其难地收下他递出的名片,毕竟日后可能还有事得询问他。
「呃……我说冰堂先生,假如你是想找凶手复仇,奉劝你务必打消那种危险念头。」
把名片收进怀中的同时,寺泽不忘如此慎重叮咛。
「杀了乌谷小姐的确实是名最烂、最恶毒的人,这点我们警方在搜索前就很清楚。但是无论凶手犯下多么无可饶恕的罪行,仍不该对他个人动用私刑。我们警方肯定会将凶手逮捕归案,交给司法机关审判。就算你真能对凶手完成报复,想必乌谷小姐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吧。」
尽管这些说辞听似难脱俗套,寺泽却不是以刑警身分,而是他个人衷心的建议。
毕竟假如换作自己遭人杀害,寺泽当然还是希望警方逮到凶手,却不想看到身边亲近的人沦为复仇者。
「……是啊,你说得没错。」
冰堂神情恍惚地点头,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寺泽这番肺腑之言。
「复仇这种事我怎么敢想呢……一切就交给刑警先生了。所以拜托你们,千万要逮捕把深雪害成那样的凶手喔……我先失陪了。」
再度颔首后,冰堂踏着蹒跚的步伐走过寺泽身旁。
——拜托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寺泽小心翼翼地目送男子宛如怨灵般的背影离去。
●——樱井道隆——
『想将物理溶入情绪中是种自由,但千万不能将情绪溶入物理。当然,包含爱恨情仇在内的所有情绪若追根究柢,都只是神经传递物通过神经元间的突触。这点的确无法否认,但这只是站在物理的角度来谈论,也仅此而已。毕竟——』
刚好读到一页结束的句子,樱井道隆不再继续往下翻。
将视线离开文库小说抬起头,绕了绕僵硬的脖子来放松。
忽地往教室窗外望去。
不止歇的斗大雨珠毫不留情拍打着校舍。
今天从早就下起倾盆大雨。
接着看向黑板上挂的大钟,离开始上课还有时间。
道隆重新看起文库小说。
只要没受到什么干扰,上课钟响前应该能看完才对。
「早啊,小道!」
正当他伸指要翻下一页的瞬间,干扰说来就来。
听到一股完全不把沉闷阴天当一回事的开朗声音在喊他,道隆抬起头来。
「亚季喔,早啊。」
隔壁班的女同学,寺泽亚季就站在他的桌子前。
「你在看什么书啊?」
她从头顶窥探道隆手中的文库小说。
「这是一名饱受五十五个多重人格纠缠不休之苦,最后以手枪自尽的意大利人画家的日记啊。」
「唉唷〜小道你今天果然还是一如往常呢。」
「这是我要说的。」
道隆边把书签往书里夹收进抽屉,边这么回嘴。
「明明外头天气糟成这样,亚季你还是一样精神百倍,真服了你耶。」
尽管上高中后被分到不同班,他和家住得近的亚季从懂事前就已认识。
呱呱坠地十六年来,道隆几乎没见过这位青梅竹马露出沮丧的表情过。
「因为人生就只有一次呀,不开心享受不是亏大了吗?」
两撮发束晃呀晃的,亚季一如往常讲起大道理来。
「这我是不反对啦。所以呢,你有啥事?」
两人交情自是不错,但读别班的青梅竹马特意在上课前跑来找他倒是有点稀奇。
「抱歉喔小道,其实我是想请你教我英文的功课。」
亚季腼腆地搔了搔头。
「从座号来算,今天上课似乎换我会被点到,可是这里的英翻日我实在搞不懂啊。」
她边说边把带来的课本翻开给道隆看。
「要我教你是没差,但你何必找我,像平常那样去找真田不就好了?」
真田晴海是亚季长年以来的好友。虽然寡言不善表达,但头脑非常灵光,听说亚季无论哪科的功课都受她不少照顾。
但是,对方似乎不太喜欢道隆。因此他与真田晴海交谈的次数可说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这个嘛……其实我想找的晴海老师今天人还没来喔。」
道隆皱起眉头。
「睡过头吗?以真田来说实在罕见啊。」
与身旁这位体弱多病又少根筋的青梅竹马不同,她给道隆做起事不马虎的印象。
「对啊,自从小五那年夏天以来,我就没再看她睡过头了呢。」
「你记得也真清楚啊。」
「这是当然,晴海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亚季毫不犹豫说出这句害羞的话。
「什么啊,对你来说真田才是第一名吗?本来以为照年资来排,应该会是我才对耶。」
「该怎么说呢……小道已经算进入名人榜?比朋友或好朋友更上一层,理所当然待在身旁,就像是家具一样喔。」
「这种时候不说『家人』而是『家具』,真有亚季你的风格。」
「所以小道老师,能否请您拯救正身陷危机的我呢。」
「好吧。」
道隆要亚季坐到旁边的座位后,拿起英文教科书。
接着一眼扫过里头的英文问题,至少对他而言很简单,根本简单到道隆完全不懂亚季是哪边不懂。
「……这里的it指的不是书架,而是前一句的铅笔。」
「嗯嗯。」
他只好对暧昧应声的少女从细部开始解释。
「grass的意思不是玻璃,是牧草。玻璃的拼音是glass。」
「原来如此〜」
「这边的话,其实是句中叫Pat的人自己搞错杀虫剂放在哪里的陷阱题。」
「欸!?Pat太可恶了吧!」
面对理解能力实在称不上好的亚季,道隆不断详细解释每一题。
「……嗯,我想我大概都懂了。」
花了十分钟左右帮她恶补到被点到名也撑得住的程度后,青梅竹马的女孩展露出灿烂笑容。
「谢啦〜小道虽然头脑怪怪,但果然也很聪明呢!」
「很荣幸能得到你的夸奖啊。」
尽管听到头脑构造简单的亚季说出这句没有恶意的恶言,道隆也不再生气了。
「……对了小道,你之后能不能教教真季功课啊?」
高高兴兴阖上英文教科书的亚季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这么说。
「教真季?」
听到比青梅竹马小两岁的妹妹名字,道隆重复问了一遍。
「嗯,那孩子明年就要考高中了,我这个温柔的姐姐可担心得很呢。」
「但是那家伙和你这笨姐姐不同,成绩还算不错吧?」
「你说的是没错啦。」
亚季一本正经点了点头,道隆的反击丝毫没对她造成伤害。
「撇开功课不说,我只是想让真季看看小道啊……你几乎快一年没和她说话了对吧?」
「……是啊。」
回想起来,自从真季因为寺泽家的失和搬回隔壁市的妈妈娘家后,自己就没和她再碰过面了。
「真季也很想见你喔。我每次和那孩子传简讯,都会聊到小道你啊。」
「这真是我的荣幸啊。顺便问一下,你们都聊我什么?」
「『阿道哥哥最近怎么样?』『今天还是一样蠢喔。』『那很正常呢。』之类的?」
「这样喔……其实我之前就很想问,你们姐妹俩到底把我当什么了啊?」
「我刚才不就说了,像家具一样啊。」
贼嘻嘻笑了几声后,亚季从座位上起身。
「好啦,我差不多该回教室去,毕竟晴海总该到学校了啊……真的谢谢你喔小道,帮了我大忙呢。」
「小事一桩而已。」
「这份恩情我之后再报答你,你想要什么?」
「高丽菜卷。」
「成交!」
最后寺泽亚季用力比出大拇指手势,回她的教室去了。
▲
目送青梅竹马的身影走出教室门外,道隆再度将文库小说从抽屉拿出。
他在学校以不善与人交际的怪人自居。
同班同学几乎没主动找他聊过天,大概只剩同样是怪人的亚季是例外。
虽然亚季与道隆完全相反,是那种「社交能力远超越一般标准」的怪人,因此在班上不只不算孤立,甚至属于受同学欢迎的一方——
他边随意想着这些,边将视线再度看向持有五十五名多重人格的画家日记。
『「人为何而活?」她这么问。「为了留下后代。」我这么答。「那么,世上最后一名人类又该为何而活?所有人类在找到男伴、女伴之前,又是为了什么存活下去?」她继续接下去,「看,这下你明白了吧?人活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啊。」不能上她的当,这是她的诡计。「所以你快清醒吧。你手上握着的不是手枪,是传递福音的喇叭喔。」我听了不禁动起手——』
「……嗯?」
看到画家与第四十一名人格进行最终交锋的段落,道隆忽然抬起头来。
因为原本不断用斗大雨滴敲打教室窗户的倾盆大雨——冷不防停了下来。
记得气象预报确实说今天的雨会下到半夜啊。
同一时刻,原本天南地北聊着天的同学们忽然一齐静了下来。
突来的死寂造访本来充满雨声及谈笑声的热闹教室。
这是种人多时偶尔会发生的现象。并非所有人事先讲好,而真的是各处的聊天声碰巧在同一时刻结束罢了。
在法国的谚语中,更以「天使飞过」来形容这种现象。
——好啦,究竟这是不是好消息传来的前兆呢?
在突然降临的无声世界中,道隆并没多想,随意往窗外望去。
简直就像表达自己在班上的处境般,道隆这个位于窗边的位置能一眼尽收韵雅高中宽广的操场、游泳池,甚至面对大马路的校门。
「……嗯?」
正好有辆轿车停在校门前。
从自动开启的后座车门内,走下一名女学生。
——一头黝黑长发的少女。
虽然远远地看不清脸孔,但似乎不是道隆认识的人。
用车接送上学这种事,在这间学生人数超过八百人的韵雅高中内其实不怎么稀奇。但是,道隆的注意力仍被跟着少女从另一头车门走下来的人吸引。
——身着一袭白衣的中年男子。
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异样高个子——一确认这道身影,道隆顿时皱起眉头。
就算不细看脸,从他的奇装异服和身型轮廓,也能认出这名熟人。
——为什么他会来这间学校?
轿车在放两名乘客下车后,后车门自动关上,开往大马路旁。
最后在不会阻碍通行的位置停好车,点亮后车灯。
虽然从道隆的位置看不到驾驶座,但司机肯定也是他认识的人不会错。
男子与少女下了车后,既没互看彼此也没交谈,只默默往校舍走来。
明明刚才还下着媲美台风的暴雨,两人此时竟都没撑伞。
简直就像一开始就晓得雨会在此时停歇。
早就晓得他们要造访的地方绝对不会受雨影响。
道隆粗鲁地把可怜画家的日记往抽屉塞,起身冲出教室朝通往一楼的楼梯奔去。
▲
来到一楼的道隆往校舍玄关走去。
时间正好是早上上学尖峰时段,身旁有许多同样穿着校服的学生。
——到底是学生用的正面玄关,还是教师及来宾会走的侧面玄关?
猜想大概是后者的道隆走过空中走廊,往更里面走去。
结果真让他猜中。一转过转角处,发现男子正好从教职员办公室走出来。
却不见刚才从教室看时,那名一起走来的黑发少女的身影。
「……早安,『教授』。」
道隆从背后出声一喊,白衣男子缓缓回过头。
「——唷?我还以为是谁呢,这可不是樱井同学吗?好久不见了呀。」
他从上方俯视道隆,露出浅浅笑容。
若以一般男高中生的标准来看,道隆的身高已算非常高,但站在他眼前的这名男子却又足足高了他一个头以上。
「原来如此,你也就读这间高中啊。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托你的福,还不错。」
回以徒有其表的招呼。
「那就好了。话说回来,寺泽同学也过得好吗?」
眼前的皮包骨男子维持脸上那副像挤出来的笑容,接着问道:
「仔细想想,我和她同样许久没见了啊。」
「这还用问吗?那个亚季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
「这倒是,算我白问了呢。」
「所以教授,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可是神圣的求知殿堂喔。」
尽管道隆试着开开玩笑,仍无法改变男子脸上的表情。
「只是有点事,正准备离开了啊。不过我说樱井同学,真亏你知道我来了呢。」
「刚刚在教室往窗外随便一看,就看到教授走了进来,还跟着一名女学生对吧。」
「什么啊,原来那么早就被你发现啦。」
男子故意耸了耸肩。
「那是你女儿吗?我没听说过教授有小孩啊。」
「她是朋友家的千金,我因为刚好有点事才陪她来。」
「有点事,是吗?听你这样说我有点好奇呢,能否请你告诉我呢?」
「我和你什么交情?当然没问题……我是很想这么说啦。」
男子又故意看起手表,再往玄关门口外的大马路望去。
校门旁停着一台与刚才在教室看时相同的黑色轿车。
「但是抱歉,车子还在外头等我。今天实在没什么空。」
「司机是仙羽小姐吗?」
「当然,毕竟我那儿的职员就只有她一个啊。弱小组织真是到哪都不方便呀。」
「你真爱说笑呢。」
随口随了句根本没这个意思的客套话。
「谢啦,那我先失陪了。等哪天有机会再慢慢聊吧,樱井同学。」
白衣男子带着一脸看透一切的制式笑容转身背对道隆。
在玄关入口换回室外鞋,往停在校门旁的轿车走去。
道隆只是默默瞪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
当轿车后座车门自动打开,男子便坐了进去。
接着,当轿车载着男子从道隆视野中消失才不到几秒后……
——啪跶、啪哒的声响。
原本宛如时间遭到暂停般突然停止的雨,这时活像重新得到允许,再次活跃起来。
从天空滴落的水滴眨眼间变回媲美台风的暴雨,有如瀑布般的滂沱雨声再次掌管了这一带。
「……应该不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教授』……」
从道隆口中漏出得这句喃喃自语没能传进任何人耳中,就这样在雨中淹没。
●——真田晴海——
头好痛,身体好酸,手脚好沉。
在诸多不适感夹击下,晴海微微睁开眼。
——总觉得好像被迫做了场永无止尽的恶梦。
没听到闹钟声,但有种已过了平时起床时间的感觉。
——啊,看来是好久没碰上的那个呢。
处于朦胧意识中的晴海发现一件事。
——闹钟已经响过一次却没醒来,也就是所谓的睡过头。
边揉着仍昏昏欲睡的双眼,晴海掀开盖住头部的棉被缓缓坐起上半身。
——呜哇……
一动睡衣就和皮肤摩擦,带来难以言喻的不悦感。
全身因汗水湿透。
到底几年没碰过如此不想起床的早晨了?
打了个大哈欠并伸了懒腰后,晴海下床拉开窗帘。
或许照一照灿烂的阳光,至少还能硬挤出点精神吧。
阳光没有照进房间。
因为这天早上下起倾盆大雨。
「烂透了……」
因汗流失太多水分而变得很干的喉咙内中,漏出沙哑的声音。这正是堪称晴海人生中一大转折点的今天,所发出的第一声。
▲
「哎呀,大小姐终于想起床去上学啦?」
当晴海一脸不高兴地从楼梯走下一楼,便遭到母亲挖苦。
「本来还想说你睡太晚,正准备去叫你呢。」
晴海慵懒坐到桌前后,一盘已经彻底冷掉的热三明治递到她面前。
「难得你会睡过头呢,昨晚熬夜熬太晚了?」
母亲似乎也感到意外,略显担忧地这么问。
毕竟根据晴海本身的记忆,自己从小学五年级后就没再睡过头了。
「没有啦……」
晴海喝着和热三明治一样冷掉的咖啡,回答母亲的问题。
昨晚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并没比平时晚。
只是从进入被窝到深夜,一直无法入眠。
原因是——最近发生在这座市内的杀人分尸事件。
最初是从好友亚季口中得知这起事件。
晴海边吃冷掉的早餐,边往电视上看去。
连日来占据电视与报纸版面的这起事件,今天早上依然被新闻大肆报导。
可以见到画面中电视台的长桌,共有主播与评论家等五人一本正经地对此事热烈讨论。
『——想请教各位老师,犯下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凶手究竟是何许人也?』
『老实讲,现阶段连想假设都很难啊。我们仍搞不懂凶手基于什么理由才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但有一点能够确定,就是凶手的精神状况肯定不正常。』
『——这些罪行都是由同一人下的手吗?』
『要完成杀害、分尸、搬运等所有行为,独自一人似乎相当困难啊。会不会是多数人共同犯下此案呢?』
『不,我认为应该是单独犯。毕竟我很难想象、也不想相信现代日本会有数人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行径。』
『——原来如此。另外,听说网络上似乎谣传着某黑道帮派及激进宗教团体的名字……』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网络上爱怎么说都可以,把那些谣传信以为真拿来讨论实在过于草率呀……』
北关东连续杀人分尸事件——凶手、动机,几乎一切仍处于不明状态。
最初一起事件是在约两星期前发生于晴海所居住的这座韵雅市。
又过了一星期,隔壁市也发生了性质完全相同的事件。
接着是前天夜晚,韵雅市再度出现了第三名牺牲者。
被害人间共通的特征,是三人全为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性。而在惨遭杀害后,手脚均被锐利刀械砍断。
「……好残忍的事件喔。」
母亲小声喃喃自语。
「根本不是人干的耶。」
晴海也持同意见。
——或许凶手真的不是个人也说不定。
难道不会是异形这类「不明生物」下的手吗?
——例如在抽屉缝隙、床与地板间的空隙等等,那些来自彼岸的「什么」。
虽然实在荒唐到无法对母亲提起此事,但其实昨晚晴海正是因为害怕那个才无法入眠。
感觉自己一旦进入梦乡,就会有「什么」缓缓从床底下的黑暗空间爬出。
明明都是高中生了还如此胆小,真的很丢脸。
可是没办法,会怕就是会怕。
晴海已做好觉悟,自己的边界恐惧症肯定到死都治不好。
「今天亚季大概已经先去学校了吧?」
母亲望向墙上挂的时钟这么说。
的确,虽然由于晴海和亚季出门的时间相同,平时几乎每天一起去学校,但两人并没有说好一定要一起去。就算哪一方早去或晚去,两人也不会特地等对方。
今天早上亚季大概也没等晴海,直接去学校了吧。
「早晨路上人多的话是还好……但现在发生这种事,妈妈不放心你一个人上学呢。」
母亲一脸严肃地看着晴海。
「反正时间快来不及,今天干脆开车送你去学校吧。」
这个提议十分妥当。毕竟就算撇开晴海媲美幼儿的胆小,附近可是正发生连续杀人事件,晴海自然没有拒绝母亲提议的理由,默默点了头。
▲
——今天的气氛与平时不同。
由母亲送到学校的晴海一拉开教室那扇很难开关的门,马上察觉到了。
班上同学吵吵闹闹,似乎静不太下来。
连平时独自读着文库小说,沉默寡言的同学,以及几个没有交集的小圈圈团体,今早竟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
晴海马上看出所有同学都为了某个共同的话题而兴奋。
然后——今天早上教室内的主要话题,恐怕不会是昨天的连续剧好看、某位知名人结婚的这种程度。
如今教室内的气氛并非针对那些遥远事物,而是更近在身边的变化,甚至自己就是当事人的紧张感。
晴海可说是靠第六感察觉出气氛中的细微变化。
从窗户看出去,外头仍下着倾盆大雨,大颗大颗的雨水猛力拍打着阳台。
在又湿又闷的不悦感包覆下,晴海走进教室。
「啊,晴海晴海!」
好友亚季眼尖发现往自己座位走去的晴海,快步朝她走来。
接着一如往常以一副不把坏天气放在眼里的开朗表情,一屁股坐到晴海旁边的座位上。
「早啊,你今天比较晚耶?我还以为你夏天还得感冒,请假休息了呢。」
「嗯,我有点睡过头……」
不过多亏母亲开车送她上学,最后还是轻松赶上上课时间。
「嘿〜好难得喔。我记得晴海你自从小五那年的春天起,早上就没再睡过头了吧?」
多亏她还记得啊——晴海心想。
这时亚季一对平时就够大的浑圆黑眼瞪得更大,抬头望向晴海。
「你还好吧?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熬夜熬得有点晚而已……」
晴海说什么都无法招出自己是因为害怕黑暗、妄想出的怪物与恶梦才会睡过头。
「这样喔〜那就好了。话说呀……」
亚季瞬间笑容满面。
「晴海〜你知道吗?」
亚季丢出了一个无论谁来答,都只能回答「知道什么?」的问题。
晴海叹了口气,低头望向把脸趴在自己桌上的娇小好友。
「……知道什么?」
晴海当然只能这么回问。同样的,亚季当然清楚不会听到除了这句以外的答案,才会丢出这个问题。
「咦〜〜?你〜想〜知〜道〜吗〜?」
亚季故作夸张歪过头,同时将仰望晴海的视线往旁一撇。
本人恐怕是打算摆出恶作剧的小恶魔表情,但由于本性实在太善良,怎么看都不像,顶多像是调皮捣蛋装大人的小学生。
「……我看是你自己等不及想说吧?快说啦。」
握起拳轻敲了她的额头。
「嘿嘿〜」
亚季活像被主人抚摸的小狗般高兴微笑,让晴海也跟着露出笑容。
就算是与现代日本一般的女高中生比起来属于认真到有点死脑筋的晴海,在面对总是面带和善笑容的好友面前,同样轻易受她影响。
「就是啊……」
亚季不知为何忽然变得严肃,并降低说话音量。
「听说今天……会有转学生来这个班上喔。」
「……转学生?」
晴海眨了眨眼。
原来如此——转学生吗?也难怪班上气氛会如此浮躁了,晴海终于恍然大悟。
「你不觉得这个时间点来很怪吗?都快放暑假了耶。」
「的确是呢……所以呢,来的是怎样的人?」
「大家现在正在猜啊,因为连转学生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
「这样喔。」
「欸,晴海,来的可是充满谜团的转学生喔,你难道就没有其他感想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又怎么对一位长相、名字、甚至性别都不晓得的人有什么感想啊?」
「还是有吧?例如『要是来的是位大帅哥怎么办啦〜』这样啊。呀〜」
「跟傻瓜一样。」
虽然平时以小酷妹自居的晴海,此时只笑笑打发总是以不知打哪来的元气瞎扯的亚季,但毕竟是来路不明的转学生,她也不算真的没半点兴趣。
晴海边和亚季猜测转学生是何方神圣,边等待朝会开始。
然后,在晨间钟声响起过没几分。
一股「嘎喀喀!」的刺耳声传来,教室门同时被拉开。
晴海非常讨厌那扇每次都会发出刺耳噪音的拉门。
开关门时的刺耳噪音当然不用说,更重要的是那扇拉门——实在怎么关都关不密,无论如何都会微微露出与另一边的「边界」。
即使在上课时,晴海也在意那道边界在意得不得了。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那开了数公分的空间闯进来?
——晴海可说怕得半死。
「呦,早啊早啊。」
平时学生们就算看到老师出现,也至少还会聊个三十秒。但是今天不同,教室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男班导见状,察觉到学生们大概知道今天早上有事发生,走进教室前轻轻耸了肩。
「起立,敬礼。」
班导一走到讲桌前,担任今天值日生的男学生发号施令。
学生们一齐站了起来,迅速鞠躬敬礼。
连某部分平时不太认真,动作拖拖拉拉的学生,今天也明显特别有效率。
「老师真希望你们平时敬礼都能这么迅速啊……也罢。」
班导稍稍挖苦,接着一眼扫过教室内。
「呃,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从今天起,将有位新成员加入这个班级。」
学生之间顿时响起鼓噪声。
「吵死啦,别吵吵闹闹的。」
班导皱起眉头,挥舞起点名簿。
「老师〜来的是怎样的人啊?」
「我现在正要说。这名女同学直到上个月都就读福冈县的高中,但因为家庭因素……」
一听到转学生是女生,学生们——尤其是男同学的鼓噪声更响亮了。
班导往教室门口的拉门一瞥。恐怕「她」已经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吧。这使得晴海也不禁往拉门看去。
——看见门缝后有颗黝黑的眼珠。
「咿……」
晴海的身体与喉咙下意识地抽搐。
那颗接近全黑,宛如玻璃珠的眼珠盯着晴海的脸。
从缝隙中直直盯着。
突然有股莫名恐惧袭向晴海。
有如虫爬般的恶寒窜上脊背。
「……晴海?你怎么啦?」
坐在旁边的亚季似乎察觉她不太对劲而这么问,晴海却发不出声音。尽管台上的班导仍持续说了些什么,但她根本听不进去。
晴海只想早一秒撇开视线,可是她的双眼却不听话,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相较之下,外头的漆黑眼珠竟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死死注视着晴海。
——果然有。
背部渗出大量汗水。
果然这个世界的另一头——「边界」的另一头果然存在着那种东西。
「……总之,由我来介绍好像也不对,让她自己说比较好吧。」
打从晴海整个人僵住不动究竟过了多久?
只见班导轻咳一声,对着门的方向招手。
「好啦,进来吧……华志摩同学。」
听到这声号令,黑眼珠才终于动起,离开晴海身上。
下一秒,教室的拉门顺畅往旁滑开。
明明是很难开关的门,却只在这时一声不响地静静打开——班上注意到此事的人似乎只有晴海。
在寂静无声的世界中,少女以慢得诡异的动作走进教室。
——为什么穿长袖?
注视着静静走进讲桌的少女,晴海满心讶异。
明明正值大热天的七月,少女身上竟穿着冬季的深蓝色水手服。
「——我叫华志摩玲子。」
冬服少女站到台上后,就只说了这一句话。
好漂亮,根本是娃娃啊——晴海这么想。
恐怕班上所有同学都这么认为吧。毫无紊乱、直顺及肩的黑发。感觉视情况甚至能直接看到身体另一侧,白皙剔透得有点不真实的肌肤。再来,最让晴海觉得她根本是娃娃的理由,就在少女的容貌。
细长柳眉、端整无暇的眼鼻、看似柔嫩的浅粉色桃唇。无论哪一部分都十分——不,甚至太过端整。
简直像是打造出来的——晴海这么想。
总觉得这名转学生少女——华志摩玲子的美貌比起生物,更接近陶艺品或日本娃娃。
连直到刚才都吵吵闹闹讨论「要是女生的话,长得像哪个偶像最棒?」愚蠢话题的男同学们也哑口无言。此时无论男女都如痴如醉地因少女的美貌而入迷。
由于少女说完这句话后什么都不说,班导一脸困惑地看了教室一圈。
「呃……所以说,这位就是从今天起要加入大家的华志摩同学。一开始可能会有很多不习惯的事,总之切记要好好相处啊。」
▲
第一节英文课顺利结束,来到下课时间。
想当然,班上同学的兴趣全集中在转学生身上。
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往教室一角——美少女转学生看去。
尽管这是她初到这间学校的头一节下课时间,华志摩玲子仍在座位上动也不动。
不知她是没发现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她,或只是不在意,总之那纹风不动的模样,活像断了线的木偶般。
恐怕班上所有人都正在想「谁快去找她搭话啦」。但想归想,谁都没有主动打头阵的勇气,连晴海也不例外。
过了几分钟后——终于有名打破胶着状况的救世主现身了。
「啊……」
抬头看到那名大步往转学生走去的救世主身影,晴海愣愣地张开口。
本来想喊出「欸别冲动啦!」来制止,却为时已晚。
「——你好。」
站到少女桌子正前方的亚季露出一如往常的友善笑容这么说。
断线木偶缓缓抬起头看亚季。但是那张美丽容貌上,竟看不出任何表情。
亚季虽然有点被一语不发的她盯得发慌,却马上恢复了笑容。
「我叫寺泽亚季,往后请多多指教喔。华志摩同学……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嗯。」
从她那白皙剔透的喉咙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可以啊。」
果不其然,是一股接近电子音,经由人工合成制造出的声音。
亚季微笑着点头。
「谢谢。那么虽然很突然,我可以问一下吗?为什么这么热,你还穿冬季制服?」
听到这句话,华志摩玲子往下动起黝黑眼珠看向自己身上的深蓝色袖子。
「喔……这是……」
接着她一阵沉默,似乎思考着什么。
晴海见状感到讶异,因为她的反应简直像现在才发现自身服装的异常之处。
「我非常……怕冷……」
顿了一拍后,华志摩玲子才微弱地喃喃自语。
一副「我刚刚想到」的口吻,晴海心想听起来很像在找借口。
「这样喔〜可能你上辈子是水豚之类的动物呢。」
不过亚季丝毫没有起疑,只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华志摩同学,你转来这里之前读什么学校啊?」
「什么样……你问我这个我也……是间女校喔。」
华志摩玲子微微歪过头,小声回答。
「啊,是女校吗,那从今天开始别忘了注意男生们喔。你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排球社。」
「排球?嘿〜你看起来不像会参加体育社团的人耶……既然这样,你来韵雅高中后果然还是会加入排球社?」
「……不会。我已经不打排球了。」
「啊,这样喔?那么你要不要试试看茶道?其实我是茶道社的,今年加入的新生很少,我们社长正头痛——」
「……寺泽同学。」
华志摩玲子打断了她的话。
「嗯?什么事?」
亚季笑容满面地轻歪过头。
相较之下,脸上仍毫无表情的华志摩玲子接着说:
「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和人聊天,可以请你别管我吗?」
——糟透了,晴海心想。
肌肤明显感受得出教室内的气氛骤变。
原本兴致勃勃偷听的女同学们眼神通通转为冷漠,在内心谨慎地筑起高墙。
就连对她美丽外貌着迷的男同学们,也只能无言互望彼此。
这不能怪他们。毕竟就算人长得再怎么美,这种反应叫人怎么敢靠近她?
——恐怕在这个瞬间,华志摩玲子高中生活最好的朋友已经决定了。
就是她的桌椅。
「……对、对不起……」
用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微弱声音道歉,亚季缓缓转过身,快步走回自己位于晴海旁边的座位上。脸上表情僵硬,连两束小马尾都看似晃得悲痛。
华志摩玲子在那之后就没说话,再度缓缓低下头。
一头黑长发盖上面无表情的脸孔,转学生少女重新变回一尊黑色装饰品。
「……亚季。」
当实在看不下去的晴海出声一喊,亚季活像遭受叱责的小狗抬头看来。一双张得开开的浑圆大眼中浮现斗大泪珠。
「晴、晴海……我、我是不是说错话害她生气啦……」
「……没有,你没有,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啦。」
边用双手梳起亚季头两侧的小束马尾安抚她,晴海边偷偷朝华志摩玲子看去。
再度与刚才一样低下头的华志摩玲子,可以从一头黑发上的细微缝隙中看见那对与头发同样漆黑的眼,一动不动直直盯着桌面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