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剃慎一——
就在钻进客厅中央的暖桌里专心玩着掌上游戏机时。
「譬如说啊,有种现象叫做『肉身得道』喔。」
听到姐姐勾玉的话声,草剃慎一抬起头来。
「指的就是和尚为求救济众生,在历经严酷修行后,把自己的肉体做成木乃伊喔。」
单手拿着装了橘子的笼子走进客厅的姐姐把笼子放上桌面,从慎一的对面钻进暖桌。
「是喔。」
马上又低下头,继续狩猎难度S的怪兽。
「说得更具体些的话,和尚会边绝食边不断诵经喔。」
「好辛苦呢。」
今年满十四岁的慎一随口应声。他实在搞不懂自己这十七岁的姐姐一口根本不像女高中生的口吻,以及用「譬如说啊」来开启话匣子的脑袋。
「『众生』是?」
「指一切有生命的存在,包含我们人类在内的所有世间万物喔。」
「所以只要和尚变成木乃伊就能拯救世界喔?」
「其实严格来说不是木乃伊啦。是种虽身处凡尘,却接近神佛的尊贵存在喔。」
「真厉害呢。」
「不过在绝食后才能看到的神,真不知到底能不能信耶。」
用透彻声调边这么说,草剃勾玉边拿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刚才你不是都说了很尊贵吗。还有啊,神和佛应该是不同的存在吧?」
「你也开始懂了嘛。」
莫可奈何搭上话题,慎一的姐姐微微一笑。
「慎一,我就来跟你解释神佛之间的差异吧。具体来说的话,就是独神与八百万神,以及释迦如来和其他佛的故事。」
「姐,你那些故事马上就能说完吗?」
慎一一这么问,暖桌对面的姐姐瞬间想了一下。
「大概五小时左右吧。」
「那今天还是算了。」
慎一摇了摇头,慎重婉拒了。
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个姐姐真的会讲上五小时。
「什么嘛,我可想好好启蒙亲爱的弟弟,告诉你这世界有多美妙呢。」
仍然用听来不像十七岁少女口吻说着的勾玉,脸上露出一副无趣的表情。
「看来慎一比起知道这世界的真理,打倒毒蛟哥拉斯对你而言更重要呢。」
「哥拉斯会掉焰毒剑的材料,但这世界的真理不会掉啊。」
边操作着自己在游戏机内的分身,慎一冷冷回答。
「明明我如此疼爱弟弟,弟弟却不爱我啊。」
勾玉哀伤地喃喃自语。
慎一没有应声,只默默用大剑劈砍毒蛟哥拉斯的尾巴。
「欸,慎一,不然我跟你说『伦敦的不死公』(lord lmmortal)圣杰曼伯爵的事迹好不好?」
慎一没有回答。
「『被从地图上消灭的村落』(Vanished Village)杉泽村的故事呢?」
被亲姐姐当面说什么爱来爱去,相信没有国二生会感到高兴。
「不然讲『祸星魔女』(Disaster Witch)莉莎·罗森堡如何?」
「……姐。」
终于忍不下去,抬起头来。
「你到底有多闲啊?」
「你也开始懂了嘛。」
勾玉浅浅一笑。
▲
在冰寒刺骨的寒气中,慎一一如往常骑着爱用的自行车去上学。
寒假才刚结束没多久。
把自行车停到停车场,抽出车篮内的书包冲上校舍二楼。
进入开着舒适暖气的教室内,和关系好的朋友们打声招呼后,走向自己的位置。
「慎一,早啊。」
从学生书包取出课本和铅笔盒等等塞进抽屉时,其中一名朋友笑着搭话。
「嗯。」
慎一只用眼角余光一瞥,慵懒回应。
「不是『嗯』而已吧?」
这名朋友用宛如太阳般的笑容回答。
「早啊,慎一。」
「……早。」
慎一板起脸孔,皱着眉冷冷低语。
开什么玩笑,最好是能随便笑着对女生说「早安」啦。
国二男生也是有志气的好吗。
「早啊,慎一。」
然而,朋友仍维持笑容重复问早。
「早、早……」
「早啊,慎一。」
「早安,真季同学。」
国二男生的志气其实似乎不是多坚固的东西。
投降的慎一特地加了个平常不会叫的「同学」喊了少女的名字。
「非常好。」
寺泽真季满意地点点头。
「喔……」
「你今早来得好晚呢。」
慎一本来尝试做最后挣扎,但如蚊呐般的细语轻而易举遭到无视。
根本无法抗议,胜负早已决定了。
「总是在上课前三十分到校的慎一今天既然差点迟到,睡过头了喔?」
「嗯,有点事……」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昨晚被我姐强迫听了独神与八百万神,以及释迦如来和其他佛的故事。」
「是喔……」
真季的笑容中参杂了若干怜悯。
「这可真是……辛苦你了。」
「你懂我吗?」
眼带哀伤的慎一这么一问,青梅竹马的少女轻轻点头。
「勾玉姐一旦打开开关就停不下来了啊。」
自己和真季并非只是国中同学,而是打从上幼儿园的懵懂儿时起就认识了。
因此也十分清楚大慎一三岁的姐姐,草剃勾玉行事作风有多么诡异。
「我以前也听她讲了快两小时关于伏都教秘法的故事,真的吓死我了耶。不愧是……『缺陷美女』(Crash Beauty)呢。」
——缺陷美女
慎一的姐姐在高中内似乎被取了这种绰号。
慎一心想,最先起头的家伙还真了解姐姐啊。
是个美女——撇开家人关系的有色眼镜,公平来看,仍必须承认这点。
真的完全是如乌鸦亮羽般的艳丽黑色,柔顺有光泽的黑发。
美到不像日本人的外貌,甚至能让父亲半作认真地说「至今为止,我曾经好几次怀疑你妈妈有没有外遇呢。」
苗条匀称的同时凹凸有致,根本不输一些普通的模特儿。
大概都可以当成「绝世美人」的模范,记录进图鉴之类的吧。
而即使死也不可能当面对本人说,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慎一时常看她的美貌看得入迷。可是——都是在吃饭中或睡着时的状况。
说得更具体点——只限于姐姐闭上嘴的时候。
一当草剃勾玉张开她那玫瑰色的薄薄樱唇。
从口中流出的将是——
伏都教秘法。
「伦敦的不死公」圣杰曼伯爵的真面目。
津山三十人屠杀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
为了找怪物「歪七扭八」,花了半个暑假,徒步踏遍四国阿尔卑斯的事迹。
吃完邮购买来的猴脑后还列出详尽心得报告。
一个人轻声朗读着绝对不能念出声来的诅咒之诗《托米诺的地狱》。
肉身得道的事。独神与八百万神,释迦如来和其他佛的故事。
——简直无可救药。
以一名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而言,完完全全有缺陷。
外貌虽是绝世美人,内在却是道地道地的灵异宅女。
盘据在脑中的净是些突发奇想的阴谋论,愚蠢的都市传说,扭曲的哲学。这就是草剃慎一的姐姐。
——「缺陷美女」草剃勾玉。
「有个个性十足的姐姐也真辛苦呢。」
真季苦笑着盯向慎一脸上。
「欸,别说得一副事不关己好吗?」
慎一没加多想就出言反驳。
「要说姐姐很怪的话,真季你不也、一……样……」
尽管话说到一半惊觉自己失言,但为时已晚。
「是啊。」
真季点头承认。
青梅竹马脸上依然是苦笑,不过明显添了几分阴影。
「……对、对不起啦,真季!」
慎一脸色瞬间惨白,连忙道歉。
——一脚踩在地雷上了。
距离真季的姐姐——寺泽亚季逝世还不到半年。
北关东连续杀人分尸事件。过去发生在这座韵雅市,但已经结案的骇人事件。多名年轻女性四肢惨遭砍断,而后遇害。
真季的姐姐,亚季正是这起事件的第五位受害者。
「不用道歉啦。」
真季无力一笑。
「我已经振作起来了。再说每次提到都搞得神经兮兮的话,对姐姐也不好意思啊。」
她以坚强的笑容平淡说着。
「……这样子……吗……」
慎一也常受寺泽亚季照顾。
的确是个怪人,有些少根筋的地方没错。
同时也是个笑脸常开又乐观,对谁都很温柔,有如太阳般的人物。
●——时田英臣——
『抢夺包包的嫌犯直接骑上机车逃亡。然而根据店内目睹了部分犯行过程的酒店老板指证,已掌握嫌犯骑乘机车之特征——』
一身壮硕躯体让座椅嘎吱作响的时田英臣,用他的粗手指翻阅文件。
视野前方则是似乎接到伤害事件报案的同事大声吼着。
附近一带顿时警笛声大作,警车飞快开离了一楼停车场。
拥有一百多名警力的韵雅市西警察分局,今天依然热闹。
——虽然警察局热闹不是什么好事啦。
边从西分局五楼刑事课的窗户往下望,时田如此认为。
「学长,辛苦了。」
正在看几天前发生的强盗事件笔录的时田把头转向后方。
一名身着黑色制服套装的女子面带微笑站在眼前。
「巡查部长,要不要我去泡杯茶来?」
「恩野啊,讨好上司可不是刑警分内的工作喔。」
时田阖上笔录,劝告起学妹。
「我们的工作是维持正义打击罪恶,不是泡茶啊。」
时田于约莫半年前从巡查升格为巡查部长,但他并未因此松懈怠慢。
绝不自大,严以律己,对新进部下也绝不傲慢,能做为一般市民楷模的理想刑警。这就是时田努力想打造的形象。
然而可惜的是——现状距离时田努力的目标依然遥远。
「哇,好帅喔,好像刑警剧演的那样耶。」
一位刑警学妹——恩野美奈以略为夸张的口吻回他。
「学长每天都会在傍晚对着太阳怒吼吗?」
今年满二十四岁的学妹摇着一头短发这么问。
——总是这种态度。
分进局内的新部下对自己的态度格外没礼貌,每天都让时田头痛。
「……恩野,你是想说我跟不上时代吗?」
时田显得不太高兴。
「不,我想说这样好帅喔。」
「哦,这样吗!」
时田眨眼间害羞起来。
「不过其实,这句座右铭也是从尊敬的学长那听来的啦。」
「来了,又是那个人的事。」
时田一搔头自豪地说,恩野便奇怪地问:
「寺泽警部学长,对吧?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啊,警部可是刑警中的刑警。」
时田一副得意洋洋。
「那个人才是我所憧憬的男人啊。」
「欸……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恶心耶。」
恩野的眼神变得冰冷。
时田咳了咳,解释道:
「不是那种意思好吗。男人就是会有迷上『男子汉』的时候喔。」
「学长,我猜你喜欢黑道电影对不对?」
「你觉得很帅对吧。」
「我觉得好跟不上时代呢。」
竟然被来个先褒后眨,让时田沮丧垂头。
尽管柔道、剑道、空手道加起来超过十段的壮硕体格,长相更是连黑道都逊色三分的凶神
恶煞,不过时田的心灵其实没有多坚强。
「总之,你只要见过他一次就会懂,什么才叫刑警真正的行事作风喔。」
「欸?」
听时田一说,恩野一脸错愕。
「那个人还活着吗?」
「你在乱说什么啊,真没礼貌。他还生龙活虎的哩。」
「看学长你每次都说得一脸怀念,我还以为他已经去世了啊。」
「我可从来都没说过警部他死了吧?」
「因为既然时田学长都说他是你憧憬的人,我还以为不是冲进黑道据点被射成蜂窝,就是为了保护孩童而被暴徒刺杀殉职啊。」
「你也满跟不上时代呢。然后,还是很没礼貌啊。」
时田紧握拳头,激动地说:
「寺泽警部是被迫离职的,在约莫半年前。」
寺泽泰典警部。时田的人生目标。
身处无论是怎么样的公职人员,都不得不多少黑白相间的「警察机构」中,仍然贯彻清廉刑警立场的男人。
「半年前?那么难不成我被派到这里来时他还在吗?」
恩野眨眼问道,不过时田摇了摇头。
「不,警部辞职的时候,刚好是你被派来西分局前夕。」
还记得在自己尊敬的警部离开局里的同时,这个没礼貌的部下就接着来了。
「是退休吗?」
没有见过本人的恩野问了个理所当然的疑问。
「别说傻话,警部才四十几岁啊。」
「太年轻了吧!?」
恩野做出右臂弯到下巴前,身体夸张后退的演技。
「光听学长你的描述,让我以为是像以前的胜新太郎那样的大叔呢。」
「该不会你比我更跟不上时代吧?」
「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辞职了啊?」
恩野也不理会时田的质问,反倒回问。
「……因为那起事件啊。」
即使犹豫该不该随便说出口,时田仍回答了。
这件事不该对希望能有所成长的部下隐瞒。
「去年夏天发生的连续杀人分尸事件。你当然也知道吧?」
「啊……那个事件。」
恩野表情一僵。
「当然知道,毕竟全国都在播相关的新闻呢。」
时田点点头。
「警部有两位女儿。高中生的姐姐和国中生的妹妹。」
「这样啊。」
「高中生的姐姐……亚季在那起事件中成了第五名遇害者。」
时田这句话听得恩野瞪大双眼。
「当时负责搜查那起事件的正是寺泽警部。」
时田静静把话接下去:
「所以犯人才会下手杀鸡儆猴。事情被定调为如此。」
「……被定调是指?」
「在亚季遇害的几天后,嫌犯莫名身亡,被定调为自杀。」
恩野显得一头雾水,似乎听不懂时田话中含意。
这是理所当然,毕竟连时田自己都没能找出真相,事件就落幕了。
「嫌犯自杀后,这起事件就到此结束了。」
「结束?可是根本还没解决不是吗?」
「只是表面上呀。搜查本部如今还存在,不过不会有人再有动作了。那起事件注定成为悬案,再来只等时间过,让人自然淡忘而已。」
「到底为什么……」
「上头受到不知哪来的人士施压啊。」
时田持续瞪视着半空中。
「警方受到某些不想让那起事件的真相公诸于世的人施加巨大压力,搜查几乎形同强制中断,寺泽警部主动请辞,真相仍是罗生门。而就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就见你珊珊来迟啦。」
「……学长,你该不会在戏弄我吧?」
恩野用狐疑的眼神质问。
「这种事开得了玩笑吗?」
时田不悦说道:
「一切都是事实啊……所以说,关于那起事件的真相下了不成文的戒严令,你在西分局内尽量别提起啊。」
「这样啊……」
恩野仍带着狐疑的视线应声。
「你还是不相信对吧?」
「这……应该是吧。那种荒谬的事,根本不可能马上相信啊。」
恩野点头承认。
「再说了,又是何方神圣能对警方施加巨大压力啊?日本可是法治国家耶。我不晓得是哪来的掌权人士,但这种事根本办不到吧,又不是真的在演那些过气的连续剧。」
「就是有人能办得到啊。」
听时田斩钉截铁地坚称,恩野一对柳眉轻轻颤动。
「我可不是凭臆测或妄想瞎说,我对幕后黑手有个底啊。」
「……对幕后,黑手,有个底?」
恩野重复了时田的话。
意外地慢条斯理——像是在细细品尝什么的说法。
「是啊。」
「越来越像连续剧了呢。那么你有掌握什么证据吗,学长?」
「……我没有证据。」
时田尴尬地把视线恩野身上移开。
「我没有物证,因为那家伙绝不会留下那种玩意。不过我身为刑警的第六感告诉我,那个男人无疑是个恶徒。」
说到这,时田看向分局窗外的景色。
「那个男人不只接触嫌犯,也接触了寺泽警部的女儿亚季……还有那个华志摩玲子,不可能没有关系。」
「哦〜」
恩野兴致勃勃地应声。
相较于到刚才为止都还半信半疑的态度,语调明显有了变化。
「我打算总有一天,要狠狠揪出那男人的狐狸尾巴啊。」
然而激动的时田却没能察觉她的变化。
「学长……所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恩野像在讲悄悄话般轻声细语询问。
要是能正眼注视着恩野的脸,相信时田定能发觉她身上诡异氛围。
不过正看向窗外的时田并没看着对手的脸。
所以没能看见浮现于恩野眼眸中,一股扭曲到不能再扭曲的好奇光辉。
「……杜秋慈瑛。」
时田以沉闷语调愤愤开口。
「这就是那个像蛇一般的男人的名字。」
「……杜秋……慈瑛。」
恩野缓缓重复了时田的话。
——果然像是在细细品尝什么的说法。
「学长,你能不能详细地……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啊?」
「欸?」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使得看着窗外的时田把视线移回恩野脸上。
「……你不是说像在演连续剧而不屑一顾吗?」
「不不不,怎么会呢。」
恩野眼眸中那扭曲的光辉已经消失。如今时田眼中看到的只有她可人的微笑。
「我怎么可能会怀疑尊敬的学长所说的话呢〜」
「哦,这、这样啊〜」
为人单纯的时田只听了这句话就彻彻底底信了。
「所以学长,快点告诉我关于那个叫杜秋的男人的事吧。」
「好吧。那个男人在郊外开了间小研究所……」
「嗯嗯。」
「那起事件发生时,我受警部委托,去调查一名少女和那个男人的背景……」
「哦哦。」
被夸得愉悦的时田,开始缓缓对部下讲起半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的详情。
●——矢生比沙子——
边打开罐装啤酒的矢生,今天也确认着自架网站的阅览人数。
今天的来访者为二十五人,比起平常可说稍微多了点。
然而矢生并没能从这些来访者中找出她要的人才。
边叹气边移动鼠标,点开加进「我的最爱」的其他网站。
——偶尔也看些和自己目标不同的页面吧。
结果注意到了名为「星狩同学」的项目。
——的确发生过这种事件呢。
矢生想起那起狠毒事件是在将近半年前发生的。
徘徊于夜路上袭击年轻女性,抢夺目标四肢的都市传说。
与这个传闻极为类似的连续杀人分尸事件,就发生于矢生目前居住的韵雅市。
凶手至今仍未遭逮捕,一般认为整起事件已将成为悬案。
矢生心想,凶手未免太可怕了。
随意夺走前途无量的年轻生命,竟还逍遥活在世上。
生命明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东西啊。
矢生颤抖着离开网站。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这么一说来,今天似乎啥都还没吃。
从书桌起身走向厨房,打开冰箱。
腌制物、柚子醋、味噌、人造奶油。
当中找不出适合当主食的食品。
矢生无力叹了口气。
——没办法,今天久久吃顿外食吧。
关上空荡冰箱的门,矢生回到客厅。
打开衣橱,望着身为女性来说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换上随便挑的衬衫和裙子,最后穿上中意的红外套。矢生比沙子便往房间门口走去。
●——樱井道隆——
『我是在五百二十七年前的白天清醒过来,的确只能以「清醒过来」来形容。毕竟要说「诞生」,我已知晓太多事。要说「重生」的话,又同样不明白太多事。从泡沫中诞生——虽不讨厌这种诗词般的说法,但果然还是「清醒过来」最为恰当,正有如大梦初醒的感觉。多数人会说梦里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完全不同,不过或许是沉睡太过漫长的反效果,如今的我于睡眠时再也不会作梦,因此无从得知——』
「樱井同学,让你久等了。」
听见从旁响起的呼喊,看着文库本的道隆抬起头来。
「我没有等多久。」
心不在焉地回答站在教室门口的少女。
「今天在看什么啊?」
「一名住在火焰星上,受到诅咒的女人『祸星魔女』(Disaster Witch)的笔记喔。」
「是喔,还真时髦呢。」
「真田……你根本一点都不这么想吧?」
「被你看出来啦。」
道隆轻轻一瞪,少女——真田晴海扬起了嘴角。
「我最近逐渐明白该怎么和樱井同学你相处了,总之随兴应付就对了吧。」
「……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受到如此不太愉悦的理解,道隆皱起眉来。
「要不要我告诉你,第一次见面时我是怎么看你的啊?」
隔壁班的少女维持扬起的嘴角,接着说:
「非常聪明,绝顶聪明的……蠢蛋喔。」
丝毫不感愧疚,直接了当明言。
「真田……最近你的言行举止似乎越来越像亚季了喔……」
「当然,我是故意模仿的啊。」
道隆一无奈呻吟,晴海开怀笑道:
「因为我们不是约好要连亚季的分一起快乐活下去吗?」
「……你这么说也是啦。」
寺泽亚季。既是道隆的青梅竹马,也是真田晴海挚友的少女。
距离她离开人世,还只是不到半年的事。
「好啦,今天要替她买什么去呢。」
眺望着座落于教室窗外远处的灵山,晴海眯起眼来。
「红豆汤之类的就行了吧,反正这么冷。」
「可是亚季不太喜欢那种甜过头的饮品喔。」
「总拿她爱吃的东西去也不有趣,偶尔也该捉弄她一下。」
在文库本内夹入书签放进学校书包后,道隆站起身来。
已决定好每周一定会去一次少女长眠的墓园。
这半年以来,道隆和晴海两人不间断地造访少女的墓地。
▲
道隆和晴海一同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换鞋区。
把室内鞋换下后穿越操场,通过校门。
「嗨,樱井。」
正当两人正要往墓园方向走去,被身后一股声音叫住。
「看看是谁来着,这不是勾玉学姐吗?」
一转身看到对方的身影,道隆夸张耸了耸肩。
「今天你还是一样,美得像个笑话呢。」
「你也一样很会开玩笑啊。」
一时之间虽显讶异,高年级生的少女——草剃勾玉仍回以悠哉的口吻。
「今天也要去替那女孩扫墓吗?」
看着站在道隆身旁的晴海,用清澈的声音问起她。
「是的,我们决定好每周都会去看她一次。」
晴海一回答,勾玉只愣愣地点了头。
「她是个好女孩,然后也是有趣的女孩呢。」
飘移不定的视线在道隆身上对焦。
「可惜我没能参加她的葬礼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学姐那时根本不在市内啊。」
道隆摇了摇头。
「我记得当时你是去恐山找传说中的降灵师吧?」
「很可惜的,她已经魂归西天啦。这就是所谓『招魂人反被招魂』吗?」
「我想并不是呢。」
也不听道隆的反驳,勾玉的视线又开始飘移。
「那就是今天要给那孩子的供品吗?」
略含睡意的双眼望向道隆右手提着的校内购物袋。
「嗯,今天我们挑了红豆汤。」
「那孩子喜欢那种东西吗?」
「不,一点都不喜欢。我认为偶尔捉弄她才比较有新鲜感啊。」
「扫墓需要新鲜感吗?」
「无论什么事,拿捏轻重缓急都很重要。而且这好歹是我往后一生该尽的义务啊。」
「哦〜」
少女缓缓抬起视线盯向道隆的脸。
「樱井,你也挺专情的呢。」
「别看我这样,其实很正直喔。」
「然后也很谦虚。」
勾玉如同耳语般说完,又愣愣点了头。
「要是能受到如此细心照料供养,那孩子肯定也会高兴吧。不过前提是灵魂真的能够看着这个世界。放眼所见之事物即为世界,灵魂回归的地方。那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灵魂故乡吗?我也想一起回去呢。」
「……勾玉学姐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呢。」
道隆叹气道。
——「缺陷美女」。
本该是立如芍药,坐若牡丹的美女,一开口便成了大王花。
虽拥有绝世美貌,内在却有着无底缺陷的少女。
比道隆大一年级的学姐草剃勾玉,依然不让自己的绰号黯然失色。
「话怎么这么说呢,樱井。」
勾玉显得一脸慵懒。
「我没道理接受你这样充满矛盾的人缺乏同理心的建议喔。」
「恕我直言,我再怎么矛盾都比不上你呢。」
道隆一句话狠狠否决。
「这样啊,原来我比你更矛盾吗?」
勾玉稍稍垂下,并摇了摇头。
「我都不晓得呢。」
「很可惜的,是事实喔。」
「那还真有点难过呢。」
感触良多地喃喃自语后,勾玉抬起脸来看道隆。
「话说回来,樱井。我最近又听来有趣的风声喔。」
「有趣的风声?」
道隆边追着飘移不定的视线,边开口反问。
即使想问她刚才那番对话中到底是怎么会接「话说回来」,恐怕也毫无意义。
万万不能在「缺陷美女」面前期待能来次正常的对话。
稍微往身旁瞄去,看到的是板起一张脸的真田晴海。
大概是心想「又开始了」吧?
「什么样的风声啊。」
草剃勾玉「喜闻风声」这一点在校内十分有名。
而当然,「缺陷美女」喜好的并非与艺能界、政界或社会、学校内的感情纠纷有关的正常「风声」。
「我就偷偷告诉你吧。」
只见她纤细脖子轻轻一晃。
「『前往异世界的方法』之类的风声。」
草剃勾玉微微展露笑容。
●——草剃慎一——
「慎一,我又找到有趣的消息了喔。」
当慎一今天仍在自己房内狩猎怪物时,姐姐勾玉也没敲门就闯了进来。
「据说是什么『前往异世界的方法』喔。」
「……那是怎样?」
「别随便进来啦」或是「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等等,如此理所当然的个人权利主张,打从慎一出生起就不被允许。
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姐姐只要兴致一来,便会闯进慎一房间连珠炮地扔下莫名其妙的话,心满意足后就自顾自地离开。
打从以前开始就已注定好了。
「异世界是什么啦。」
「如同字面的意思,不同的、不属于这里的世界喔。明明晴空万里却找不着太阳的天空,回过神来才发现记忆中有数个月的空窗期,残留在手机通讯簿内的谜样文字列,与邻居语言不通的异空间等等。现在不是很流行这类漫画和小说吗?我从同学口中听说了喔。」
——她会错意了。
他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搞错了最近流行的「异世界题材」的定义。
「姐姐,你说的那些都是灵异学喔。」
边狩猎稀有怪物,边冷静地用侧眼余光纠正姐姐。
「现在流行的异世界不是你说的那样。而是例如原本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突然被传送到像《龙杀》之类的世界而慌了手脚,或是大显身手等等更有乐趣的故事喔。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姐姐你说的那种惊悚的——」
「等等。」
勾玉伸出纤细手掌制止慎一往下说。
「抱歉打断你慎一,不过什么是龙杀呀?」
「欸?」
慎一哑口无言。
高中二年级的姐姐。
关于神佛、伏都教、猴脑的滋味一讲可以讲上好几小时的姐姐。
——竟然不知道《龙杀》?
「屠、《屠龙剑》啊,一款游戏……难道姐姐你没玩过?」
「大概没有呢。」
姐姐的回答让慎一彻底傻眼。
竟然不晓得从慎一和勾玉出生前就流行至今,号称RPG顶尖金字塔的系列作?
「那个叫龙杀来着的是怎样的游戏啊?」
「大概和姐姐你所想象的灵异学方面是不同领域的游戏喔。就是收拾史莱姆或高仑魔像等等怪物,非常具中世欧洲风格的虚幻世界观——」
尽管试着解释,勾玉反倒以怜悯的眼神看向弟弟。
「慎一,中世欧洲并没有证明液状怪物(史莱姆)和婴型怪物(高仑魔像)实际存在的记录喔。」
「呜!」
「然后,我也很在意你明确划分了『真相不明』(灵异学)和『幻想』(虚幻),明明连专家学者都仍对区别法模糊不清耶。欸,慎一,可以告诉我你是用何种依据划分的吗?」
「呜呃!」
面对姐姐过度有条有理的反论,慎一回不上半句话。
——自己为什么反倒得被当个笨蛋对待不可啊?
「也罢,先不管你怎么想的。」
勾玉静静接话下去。
「回到『前往异世界的方法』……据说某个市内似乎存在着能通往异世界的地方呢。」
姐姐一如往常以陶醉眼神开始说明。
「该处从旁看去的话,会被视为毫无怪异之处的地方。不知究竟是洞窟、森林、神社,还是教会或大楼等建筑物。然而,据说该处靠着完成固定步骤,就能开启通往『本不存在的世界』的入口喔。」
「固定步骤是怎样啊?」
「谁晓得呢。大概是咏唱咒文、献上祭品或是按下秘密按钮之类的吧?」
「……姐,你真的相信那种事吗?」
「慎一老爱说些没希望的话耶。」
勾玉一脸悲伤地说。
连说出口的慎一都不禁跟着难过起来。
「总而言之,通往本不存在的地方的门会敞开,一旦踏进门内,等在眼前的将会是前所未见的世界。暖风徐徐,斑彩炫烂的四季美景、悬于彩虹色天际的漆黑太阳,统领着无以名状的异形军团的无貌之神。」
「都是那种吃了怪药的人产生的幻觉吧……」
慎一还想接话下去,但勾玉又一脸难过地抿起嘴来。
「你都不会想亲眼看看吗,慎一。」
姐姐以陶醉的眼神接着说:
「所谓与这个世界不同的异世界啊。」
又来了——慎一显得无奈。
「你难道对目前的日常不腻吗?」
「不会啊,我很满意现状。」
S级怪物气喘吁吁了,应该再打一会儿就能击倒。
「这样啊,我可是超级腻呢。」
「那你何不去看看?」
「我是想去看看啊。」
一对细长清秀的眼阵缓缓望向慎一的眼。
「顺便问一下,你说的那个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在哪啊?」
「我不知道喔。」
「不知道的话不就去不了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还不知道,不过已经有了线索。」
「这样喔,太好了呢。」
「谢谢。」
勾玉浅浅微笑。
「等搜集到确切证据后,我定会去见识见识。」
慎一叹了口气。
心中并没有萌生「会不会太危险啊?」「反正根本找不到,去了也是白去。」等制止的话。
草剃勾玉一旦说出「我要去看看灵异场所」。
那就代表她一定会去。
「记得在晚餐前回来喔。」
慎一只对姐姐说了这句话。
●——宫本司郎——
从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去,看到太阳正逐渐沉于冬季天空的彼方。
——冬天的夕阳似乎不赖啊。
边动着红笔修改学生们的作业,宫本司郎呆想着。
「宫本老师,要不要来杯咖啡啊?」
被喊到的宫本转头一看。
「国文报告的评分需要耗脑力对吧?」
同事的女老师端着冒烟茶杯的托盘,如此笑道。
「帮了大忙啊。」
回以微笑并接过茶杯,啜了一口。
「唔……」
实在淡到不可思议。水加太多了。
跟最近在市内一角新发现的咖啡厅内的咖啡比起来,这种玩意简直跟泥水没两样。
「谢谢,让我清醒过来了。」
当然不会说出真心话,而是用普通的客套话回答。
「……因为我看宫本老师总是努力到很晚呢。」
女老师露出腼腆微笑。
「那个,宫本老师……你今天打算几点离开呢?」
宫本当然注意到这名女老师对自己怀有强烈好感。
「谁晓得呢,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跑不掉吧。」
边选择不会提升也不会贬低自身的应对,宫本边伸懒腰边回答。
「这样子啊……」
最近在办公室内被私下盛传「年近三十而感到焦急」的女人明显显得沮丧。假如快做完工作的话,不如一起吃顿晚餐——对方大概原本这么打算吧。
开什么玩笑。
「明明宫本老师才上任没多久,却已经做了非常多工作呢。」
女老师藏起失落神情,接着说下去。
没错,这边可是为了「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呢。
「正因为我是新人,要记的事太多了。」
另外,要调查的事也太多了啊——如此在心中补充,宫本脸上浮现虚假笑容。
「老师,你搬来这座城市内还不到半年对吧?」
看样子假笑似乎让女老师心情好了点,再度开口说:
「可是已经在学生间颇有人气,也十分溶入这间学校了呢。」
「能受到如此称赞,有些难为情呢。」
开什么玩笑,我最讨厌毫无智慧可言的小孩啦。
谁想要溶入这种可怕的空间啊。
宫本克制住焦躁,这么回答。
「话说回来……我想你应该知道……」
然而听了女老师接下来的话,宫本不再焦躁。
「自从发生那起事件至今,差不多也过了半年呢。」
「……那起事件是指?」
尽管再清楚不过,但心想明显搭上话题会不太自然的宫本于是随口反问。
「当然就是那起事件啊。你想想,就是那个……杀人分尸的……」
「……喔喔。」
宫本皱起眉头,装得一副自己现在才知情。
「的确有呢。我在前一个工作职场上也每天都从新闻上看到。」
北关东连续杀人分尸事件——
去年夏天,发生了多达五名受害者遭到杀害,甚至四肢被砍断的事件。
每一位受害人都是年轻女子,彼此间没有关联,恐怕是完全的随机行凶杀人「凶手似乎还没抓到呢。」
「……是啊。」
宫本这一说,女老师再度环顾四周后才点了头。
「根据传闻,被视为嫌犯的男性已经自杀,实质搜查行动被认为已经中止呢……」
「这样子啊……」
尽管这部分的事自己肯定更清楚,宫本仍装得一无所知。
实际上,被视为自杀的嫌犯——冰堂恭也的死因绝不可能是自杀。
因为发现那个男人的尸体时,四肢是在与到当时为止的受害者同样被扯断。无论具备怎么样的特殊体质,人类都办不到那样的自杀方法。
然而,这个真相不知为何马上就被隐蔽起来,没有公开发表于世。
——背后定有某人的指使。
「这么说来……」
宫本注视着女人的双眼,说道:
「那起事件的第五名受害者……就是这里的学生呢。」
「……是的。」
面露悲痛神情的女老师点头。
「她是一年级的女生,活泼开朗,在班上很受欢迎。」
不用同事特地解释,宫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寺泽亚季,事件的第五名受害者。
「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啊。」
女老师哀伤地说。
「老师有教过她吗?」
宫本这时想起,这女人好像是化学老师啊。虽然根本无所谓就是了。
「嗯,即使成绩不怎么出色,却非常开朗温柔,总是像太阳般发光发热的女孩。就连和之前那个……有点奇特的转学生也能处得很好呢。」
「有点奇特的转学生?」
忍不住插嘴问道:
「那名转学生是怎么回事?」
「啊……没有啦,就是……」
就像在表达自己说溜嘴似的,女老师的视线开始飘移不定。
同时似乎没察觉出宫本的语气多了几分谨慎。
「刚好在那个时期……有个奇怪的学生。突然间转学过来,几个星期后又突然间转走呢。」
把视线移开宫本身上,女老师注视起窗外的冬日夕阳景色。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个和那起事件一起出现,之后又随着事件落幕一起消失,很不可思议的学生呢……」
「她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对不起。」
宫本一这么问,女老师一副尴尬地回应:
「那孩子的事不能多说啊。」
「不能多说?是被谁禁止了吗?」
「不是,只是在校内似乎有种……该说不成文的规定吗……呃……」
女老师仍不肯对上眼,讲话支支吾吾,但在宫本无言的压力下,才投降似地接着说下去:
「我是从总务处的老师听来的,详细状况也不太清楚。据说的转学手续上从一开始就有许多诡异之处。本来说她是从九州岛一间女中转学过来……结果却查不出她先前是在哪间学校就读,也没找到她的转学通知书,全凭校长一句话就准了她转进来……」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吧?」
「嗯,一般的话这种事不可能在日本发生。所以大家都在传是不知打哪来的政要相关人士的女儿吧。』或是『校长肯定受到某个不知打哪来的组织的威胁啦。』等等空穴来风的臆测啊。」
「某个不知打哪来的组织?那是怎样,看漫画看到走火入魔了吧?」
宫本再度露出假笑。
「就是说啊。」
你现在就在和其中的成员聊天喔。
尽管很想补上这一句,宫本仍忍了下来。
假如说出自己其实是秘密组织为了追捕某个叛徒被派来这座城市内的话,不知这女人会是什么表情呢,会笑我吗?
「总而言之,现在校内净是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公然谈论关于那孩子的话题被这间学校的职员视为一种禁忌。所以宫本老师,请你留意别在办公室内提起那孩子喔。」
女老师如此结束了话题。
「我明白了。」
宫本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宫本老师也请留意,在外头天色还没那么暗时快回家喔。」
受到像是对学生说的注意,宫本面露苦笑。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真笑。
「……顺便问一下。」
最后,宫本对着准备要走出办公室的女老师背影问道:
「那个奇怪的女转学生叫什么名字呢?」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还是稍微确认一下。
「……华志摩玲子。」
女老师回答出如预料中的名字。
「明明还只是半年前的事,却已经想不起她的脸,真不可思议呢。」
「毕竟她只待了几个星期,忘记长相很正常吧?」
「不,我很擅长记人的长相,何况又是自己教到的学生。就算长得再怎么普通,都是我的学生,不会轻易忘记。这几年来只要是我稍微接触的学生,几乎都记得长相喔。」
「这还真是厉害呢。」
个性上几乎没办法对他人感兴趣的宫本,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可是只有那孩子的脸我完完全全想不起来,简直就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宫本老师……我想说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呢?」
「我觉得那孩子……华志摩玲子肯定是幽灵或其他什么东西喔。」
女老师用不容置喙的严肃神情说道。
▲
依照同事教师的忠告而尽早结束工作的宫本,离开了韵雅高中的教师办公室。
在途中的超市买完晚餐食材,回到公寓。
将切好的白菜和猪五花塞进锅里,放到炉上点火。
接着宫本去了阳台点烟,静待火锅煮好。
由于自己一人独居,就算直接在室内吸烟也不会影响到其他人。不过特地跑到外头寒气中哈口烟,热腾腾的火锅也会更添美味。
正当深邃俯瞰着寒冷冬城的夜景时,胸前口袋的手机响起。
瞥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宫本轻叹口气按下接听键。
「……是我。」
『嗨嗨宫本先生,进行得如何呀?』
毫无一句问候或自报名号,慵懒的声音如此询问。
宫本的职场——真职场的同事,恩野美奈。
宫本并不感到困惑或傻眼,毕竟她总是这样。
「几乎没什么进展啊。在市内哪边都找不着那家伙的踪影。」
『那你今天也认真扮演国文老师就过一天了?』
「算是吧。」
『真是轻松的工作耶,干脆就这样当教师为生如何?』
「我才不想被你说哩。」
『我这的工作可不轻松,每天都得努力当个新进刑警喔。』
「这样喔,尽管为了日本赴汤蹈火吧。」
『身为抵触法律的组织内成员说这种话也没有说服力呢。』
「……欸,我可以挂了没?现在正忙着啊。」
『怎么啦宫本先生,你是在处理什么事吗?』
「我的猪五花白菜锅就要煮好啦。」
『家庭主妇喔你!』
不管恩野的吼声,宫本把香烟往阳台扶手上戳去。
「我才想问你那边如何了。有在进行调查吗,刑警小姐?」
用食指和姆指拈起烟蒂,动指往夜空一弹。
无论是微不足道的高中教师还是新进警察,都不是两人真正的模样。
追查数年前背叛「组织」逃亡的叛徒现今下落——这才是宫本司郎和恩野美奈被赋予的真正任务。
『我这几乎和平时没两样。找不出那位小姐潜伏地点的蛛丝马迹,忙着应付蠢学长就过了一天喔。』
「蠢学长?」
『是啊,真的是个有够蠢的男人,脑袋里都长肌肉吧。大概比宫本先生你还蠢喔。』
「我才不蠢。」
『每个蠢男人都这么说喔。』
手机听筒另一头响起哈哈大笑。
『不过呢,今天也从那个蠢男人口中听到有点感兴趣的情报喔。』
「什么感兴趣的情报?」
『这座市内似乎存在着一名诡异男子。』
恩野略显兴奋地接着说:
『据说这男人似乎是个在郊外拥有一栋研究所的教授。根据蠢学长刑警的说词,这男人似乎在连续杀人分尸案当时做出相当诡异的举动。』
「诡异的举动?」
『嗯,这男人似乎在那个女人……华志摩玲子的转学上暗中动了手脚。』
「你说什么?」
宫本边吹着夜风,边点起了第二根香烟。
「这情报可靠吗?」
尽管在意正在厨房煮的猪肉白菜锅,优先级当然是恩野说的话更重要。
除了追查组织叛徒的行踪,调查至今在这座韵雅市上多次发生的「怪奇事件」也是宫本司郎和恩野美奈被赋予的任务之一。
『听我那蠢学长的说词,应该是不会错了。不过毕竟是蠢男人,实在很难说有可信度就是了。』
听着恩野一副悠哉的口调,宫本同时吐出烟气和叹息。
「若为事实的话,可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啊。本部说了什么?」
『本部什么都没说喔。』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还没回报状况,情报处还什么都不晓得。』
「干嘛不回报啦……」
『如果是假消息,受骗上当的我岂不是很尴尬吗。』
恩野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所以直到掌握确切证据之前,我个人想再稍微调查看看,不打算回报情报处。』
「这样喔。」
宫本再度叹了口气。
脑袋是挺灵光的,但对组织绝算不上忠心耿耿。
随心所欲、无所畏惧、像猫一般的女人。
『总而言之,我打算明天去一下那男人的研究所。』
「一个人不要紧吗?要不要我陪着去比较——」
『没问题喔,我好歹也有警察头衔呢。』
宫本想要装出前辈风格的言行,在途中就惨遭舍弃。
『还没轮到宫本先生你的……最终兵器出场呢。』
「是这样吗。」
也没心思吐槽恩野夸张过度的言论,宫本只点点头。
「我是很想跟你一起去,但仔细想想没办法,从早到晚都有课得上。」
『最近的宫本先生,真的只是个普通高中教师呢。』
虽然被以这种开玩笑的口吻说,却没有感到生气。
「那你明天加油啦。我不过问结果如何,但希望你尽可能向我报告。」
『了解了。宫本先生也努力好好认真上课吧。』
「谢了。」
切断电话后,宫本把第二根烟的烟蒂往空中弹。
从阳台走进房看了厨房的火锅,白菜和猪肉倒煮得恰到好处。
●——恩野美奈——
从最近的车站搭出租车约莫五分钟。
那栋建筑就耸立于韵雅市郊外。
和附近一带比较起来,算是非常高耸醒目的大楼。
站在门前的恩野,望向设置于入口处的大理石广告牌。
——『韵雅市中央学术研究所』。
上头以夸张字体刻着名称。
「哦〜好像是个挺嚣张的地方耶〜」
抬头仰望大楼的恩野喃喃自语。
「然后看起来就有趣极啦。」
脸上不禁浮现笑意。
耸立于郊外的诡异研究所。
在拥有媲美猫一般旺盛好奇心的恩野眼中,这栋建筑可说充满魅力。
「那么,该来登门拜访了呢。」
瞬间抹去脸上微笑,装出刑警的表情。
被「组织」派到韵雅市上的间谍(Agent)——恩野美奈打开了大门。
▲
一进到建筑内,是间宽敞的大厅。
沙发、雨伞架、观赏植物、自动贩卖机、电视、书报区。
无人的寂寥空间让人联想到郊区的小医院。
往大厅深处看去,看到接待柜台内坐着一名女子。
女子身着整齐深蓝套装,留着乌黑长发。
年纪大概和恩野同样是二十岁出头吧。
一双眼透过金属镜框默默注视着恩野。
「你好。」
恩野走近出声一喊,女子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欢迎光临。」
女子口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打扰了,其实我是这里的人。」
恩野从套装上衣内侧秀出警察手册。
「原来是警官小姐啊。」
女子盯着打开的手册静静回道。
毫无抑扬顿挫,未展露出任何感情,近乎人工电子的声音。
「嗯,是警官没错呢。用更落伍点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刑警啦。」
「是的。」
礼貌点头应声的女子,回答倒有些文不对题。
趁着女子低头鞠躬的空档,恩野望向她胸前的名牌。
上头写着「职员仙羽兰」。
「那么刑警大人,请问您有何贵干?」
「……虽然是我起的头,但被这样称呼有点……」
尽管以为女子是在开玩笑,但从她的扑克脸上看不出真正意涵。
恩野边持续打开警察手册,边加重口吻强调:
「我来自韵雅市西分局,敝姓恩野。」
「是的。」
女子——仙羽再度点头。
「那么恩野小姐,此来所为何事?」
「我有事想问问这里的所长……杜秋慈瑛先生,才会登门拜访。」
「您想见教授,是吗?」
仙羽静静说道。
根据自己那个蠢巡查部长的上司所言,男子的职称的确是那么称呼。
「您想问什么样的事呢。」
「这就得直接跟本人谈谈了。」
「我明白了。」
仙羽不再详加追问,拿起摆设在桌面上的电话。
用机器般的动作迅速按了几位数的内线号码。
「……教授,我是仙羽。韵雅市西分局的恩野小姐来访,说有事想请教教授……我明白了。」
通话似乎马上就结束了。
「现在这个时间的话,教授他有空。」
放下话筒的仙羽面无表情地看回恩野。
「哎呀,这么轻易让我见他吗?」
略显错愕的恩野这么问。
毕竟是一名警察在没有事先预约之下突然来访,不是该至少提防些,或是心生动摇而拖延时间才对吗?
「原则上,教授欢迎所有来找他的人。」
仙羽简直只像在说「1加1等于2」般平静回答。
「我来替您带路,请跟着我前往五楼会客室。」
仙羽走出L型柜台,要恩野跟着她走。
「放着柜台空荡荡的好吗?」
恩野用视线瞄向空无一人的柜台这么问。
「要不要找个人帮你顾着比较好?」
「本设施的职员除了教授外就只有我一人。」
仙羽果然只像在说「2减1等于1」般平静回答。
「只有你一人?这栋建筑物那么大耶?」
「是的。」
「要是现在有其他客人上门的话怎么办?」
「本设施鲜少有客人来访。」
「或许会有小偷看这里几乎没人在而闯入行窃喔。」
「那种情况的话我会知道。」
回答完不知所云的答案后,仙羽走向大听深处的电梯。
「原来如此,这样子喔……」
恩野边追赶上去,脑中边这么想。
——这下真的诡异得有看头了呢。
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笑容。
▲
被唯一的职员带上五楼,在引导下持续往前走,最后抵达了同样挂着夸张「会客室」门牌的房间前。
「教授,我带恩野小姐过来了。」
仙羽蜷起五指,用她纤细的中指有礼貌地敲门。
「请进。」
房内马上传来响应。
仙羽默默打开门,眼镜底下射来的视线彷佛在叫恩野先进房。
「打扰了。」
轻声说完踏进房内。两套看似真皮制的沙发相望,中间同样有摆着一张看似高级的厚重大理石桌。
然后,在房内更深处。
映照着阴暗天色的玻璃窗旁,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
「欢迎光临,我是所长杜秋慈瑛。」
年龄大概五、六十岁吧。身上穿着一袭一看就像学者的白袍。
尽管个子比恩野高过整整一个头,脸颊和躯干却十分消瘦,甚至可说骨痩如柴。
脸色也略显苍白,怎么看都称不上痩得健康的身体。
「初次见面,我来自韵雅市西分局,敝姓恩野。」
恩野边秀出警察手册边自我介绍。
杜秋只瞥了一眼,缓缓点头道:
「仙羽,准备咖啡。」
「是的。」
接到指示的仙羽迅速走向房内一角的餐具橱柜,用机械般的动作取出茶杯和杯碟。
「请坐。」
恩野照着话往沙发上坐。
「杜秋……不对,教授,今日十分抱歉在未事前告知之下登门拜访。」
「不要紧的。」
恩野一垂头道歉,杜秋便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每天闲得发慌、不务正业之徒。若是愿意陪我打发无聊时间,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欢迎呢。」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真货啊。
注视着眼前男子骨瘦如柴的面容,恩野已直觉此事。
看样子那个蠢刑警倒真的猜对了。
「而且来的还是位年轻小姐,可真是今天最幸运的事呢。」
尽管脸上露出假笑,但那对有如爬虫类般毫无生气的眼眸中丝毫感受不到笑意。
男子的话中不含一点真心话。
说谎成性到简直像在呼吸没两样。
——和自己一样。
恩野在心中窃笑。
「所以说,刑警小姐,你说想问我的事是指?」
「就是关于半年前的那起事件。」
恩野直接了当地切入正题。
面对同类……就算拐弯抹角,也只是浪费时间。
「去年夏天在这座市内发生的连续杀人分尸事件——我正在调查这起事件。」
「哦?」
恩野此话一出,杜秋眯起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眸。
「杜秋教授,那起事件的凶手好像接受过你的心理咨商呢。」
「说他是凶手有点可怜呢。」
杜秋故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虽然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冰堂小弟只能算是嫌犯呀。」
「我确信他就是凶手。」
「就算没有证据?」
「我认为证据透过某人之手遭到隐蔽。」
恩野此话一出,杜秋这次挑起单边眉毛。
「某人是指?」
「一旦冰堂恭也被社会上认定为凶手将会不利,不愿被外界追查与他的关系的人。」
「什么意思呢?」
「当时有名奇特的学生转学进入这座市内的高中。」
恩野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继续说出另一个话题。
「没想到这名不可思议的学生转学过来,才不过几个星期又消失无踪。有关她的一切记录,不知为何都没被留在校方或教育委员会中。唯一知道的事实只有她住在郊外一间老旧房屋,结果后来这间房屋也因原因不明的火灾烧毁。而那起事件的凶手……冰堂恭也惨遭不知何者杀害也刚好是在同一晚。然后,那间房屋的所有人,也是帮助她在市内居住的人——」
「就是我喔。不必那么拐弯抹角也没关系吧。」
杜秋露出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你是从当初前来问话的那名刑警先生听来的呢。仙羽,那名年轻的刑警先生说自己叫什么来着了?」
「那位先生介绍自己姓时田。」
当杜秋彷佛在演戏般假惺惺一问,正在把咖啡豆放进咖啡机内的仙羽马上响应。
「对,时田小弟。他也是西分局的刑警呢。」
杜秋满意点了点头。
当然恩野看得出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全是演技。
「恩野小姐,所以你是他的后辈啊。」
「是啊,最近我调进西分局,时田巡查部长是我的上司喔。」
不是就是了啦——在心中暗自补上这一句。
「从那起事件后,我可不断被他以莫须有之罪怀疑呢。」
杜秋表情扭曲,彷佛认为很可笑。
「每当发生什么事件都来怀疑我,真是令我头痛啊。」
这也是谎言——恩野的直觉告诉她。
这个男人对于那个搞不清楚自身斤两的蠢刑警有勇无谋对抗他,肯定感到相当愉悦。
「真是太愚蠢了。无论是冰堂小弟接受我的咨商,还是华志摩玲子同学住在我所持有的房屋,都不过是偶然罢了。」
展露浅浅笑容的同时,杜秋正面注视起恩野的眼。
「看来你也受了他那些无凭无据的妄想影响啊。」
「不,那男人虽然又笨又单纯,是个跟不上时代的蠢货,不过在关于你的推测上,难得说中红心了喔。你这人真的挺丑陋的。」
恩野这句话让杜秋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
原本在把装了咖啡的咖啡杯和汤匙放上托盘的仙羽也停下手稍稍转身,面无表情注视着恩野。
交互看了两人的脸,恩野缓缓扬起嘴角。
「……现在这些话可不是名年轻女性评断上司或外人的话啊。」
杜秋眯起眼来,深深观察起恩野的脸。
一对原本毫无生气的蛇眼,此时微微闪着光芒。
「你不只是名刑警,对吧?」
这股光芒所代表的感情,恩野清楚得很。
——好奇心。
「你终于愿意露出真表情了呢,杜秋教授。」
正眼回望蛇眼的恩野如此低语。
「我来到这座城市时就这么想了。这座韵雅市内从以前起就有太多诡异或尚未解决的事件。总觉得此处彷佛有只织着错综大网的丑陋毒蜘蛛在呢。」
杜秋并未否定恩野的话。
大概是明白继续饰演闹剧也没有意义吧。
「你是什么人?」
蛇静静询问。
表情中浮现的既非动摇也非警戒,只是单纯的好奇心与愉悦。
「是你的同类喔。」
恩野回答。
「和你同样是满口谎言又丑陋的人。另外也是属于某个组织的成员这点,就告诉你吧。」
「……教授。」
静静放下托盘的仙羽侧眼看向杜秋的脸。
「请问您意下如何?」
「给我闭嘴。」
杜秋看也不看助手一眼,依然注视着恩野的双眼冷冷响应。
「……遵命。」
顿了顿,仙羽垂下头来。
「恩野,你说你是最近才来到这座城市是吧。」
「是啊,约莫半年前,这点我没有说谎喔。」
「目的何在?」
「你觉得我会轻易回答你?」
「是我失言了。」
杜秋笑着摇摇头。
「那么,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当然是为了确定你是真货还是假货。」
「然后我被认定为真货了,是吧。」
「是啊。」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今天我只是来和丑陋的毒蜘蛛打声招呼而已。」
笑着说完后,恩野从沙发上起身。
「我就到此先失陪。打扰你了,教授。」
「怎么,要回去了啊?咖啡都还没喝上呢。」
「不必客气了,要是里头下了毒我可受不了呢。」
尽管试着露出空虚微笑出言挑衅,男子也只同样回以空虚微笑。
「我怎么会做出对你这种令我深感兴趣的客人下毒,这种不解风情的行为呢。」
边往门把摸去,恩野最后再度回头一望。
「杜秋教授,要不要我猜猜你正在想些什么呢?」
轻声一问之下,杜秋故意歪头,装出讶异反应。
「你懂啊?」
「我懂喔,因为你现在所想的肯定跟我一样。」
恩野扬起嘴角,接着说下去:
「……『这下变得可有趣了啊。』」
「这样啊。」
杜秋表情扭曲,笑道:
「正确答案。」
「那么,今日暂且别过,他日再会了。」
背对蛇的奸笑,恩野打开会客室的门离去。
●——矢生比沙子——
矢生今日同样打开了一罐又一罐啤酒,难掩无聊地望着电视屏幕。
看似消息灵通的专家们,正在节目中与时事评论员对日本经济的未来进行唇枪舌战。
就业冰河期怎样又怎样的,这类几乎年年吵的空虚口号传进耳中。
——就业吗?
矢生模糊回想起数年前因为难以忍受而辞职的工作。
——那里也是个无聊的职场呢。
尽管如今的矢生没有固定工作,每天几乎都待在自己套房的客厅生活。不过和那段空虚的岁月比较起来,现在的生活还更具建设性。
关掉无趣的电视并把遥控随手一扔,矢生今日也往桌边走去。
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确认自己架设的网站。
今日阅览人数为九人,比平常来得少。
可是就在矢生观察着来场者状况的途中,突然停下操控鼠标的手。
「……唉呀……?」
望着计算机屏幕的矢生瞪大双眼。
呻吟声忍不出从喉咙中迸出。
这是矢生睽违数年在这间寂寞的房内发出称得上言语的声音。
——来了。
终于来了。
一阵鸡皮疙瘩窜上脊背。
——终于有人能抵达这里了。
边用颤抖的手指操控着鼠标,矢生发出了欢呼声。
●——樱井道隆——
「樱井。」
午休时间,当道隆在学校餐厅吃着咖哩饭,旁边的椅子被缓缓拉开。停下动着汤匙的手往一旁看,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女正要坐下。
「嗨,勾玉学姐,最近真爱找我聊天呢。」
「可以坐你旁边吗?」
「你已经坐下来了不是吗?」
「这倒是呢。」
在道隆身旁解开包着便当盒的布巾,草剃勾玉略为恍神地点头。
「樱井,你讨厌吃红萝卜吗?」
用着她感觉没有对焦的眼神望着被道隆挑到盘子边缘的红萝卜。
「讨厌呢。我实在不爽它明明是蔬菜,吃起来却有甜味。」
「你这样不行喔樱井,听说不吃红萝卜的人是会变笨的。」
「哦,是这样吗?」
尽管听到有生以来初次耳闻的说法,道隆并未显得多惊讶。
「真希望能在更的小时候听过这件事呢。」
要是这点程度就乱了阵脚,根本没办法胜任「缺陷美女」的友人。
「我也应该在你更小的时候提醒你的,真是抱歉啊。」
这么说的勾玉,脸上露出稍微难过的表情。
说时迟那时快,也没知会一声就擅自把筷子伸向道隆的咖哩饭。
从盘子边缘夹起红萝卜,随意扔进那对如花蕾般的樱唇。
「不过老实说,就算是吃红萝卜的人,到最后也会变笨就是了。」
边缓缓动嘴咀嚼着,黑发美少女下了空虚的结论。
道隆被「缺陷美女」盯上是在国中一年级时。
——那边的同学,有没有看到土龙跑到这附近呢?
——土龙,是吗?
大一岁的勾玉当时是国二生,但美少女早在那时就已经缺陷(Crash)。
——我在那边的公园设置了土龙陷阱,但只有诱饵不见了喔。
——诱饵是?
——那些家伙们喜欢的东西,一杯清酒和沾了味噌的烤鱿鱼喔。
——我想应该是被路过的流浪汉或醉汉拿走了吧?
——你真会说些没有希望的话耶。
记得当时她也曾露出十分难过的表情。
「话说回来樱井,平时那个学妹今天没和你在一起吗?」
勾玉这句话让道隆中止了毫无结果的回忆。
「你是说真田吗?那家伙现在几乎不会来学校餐厅喔,因为据说她迷上自己做便当。」
真田晴海最近每天都会早起做便当,带来让同班同学试吃评分。
据她的说法——是时候该认真提升她的女子力了。
「……这么说来,今天勾玉学姐也带便当呢。」
看着摊在少女面前将白饭和配菜分开装的双层便当盒,道隆接着说:
「为何特地跑到学校餐厅来呢?」
「当然是因为有事找你啊。」
侧眼望着道隆的勾玉露出浅浅微笑。
「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那之前我先问件事。樱井你有和那个学妹在异性交游吗?」
「蛤?」
要舀起咖哩的手忍不住一滑,汤匙前端无情刺在马铃薯上。
「异性交游?」
「用现代风来说就是,你们有没有搞上一腿啦?」
道隆把马铃薯卡到盘子上拔出汤匙。
「勾玉学姐,其实搞上一腿这种形容也不算挺现代喔。」
道隆怀着些许困惑提醒她。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看来果然还是太小看「缺陷美女」了。
完全猜测不到她的思绪。
「我和真田她……最近是挺有缘而常在一起,不过并非那种关系喔。」
回想着半年前发生的那起令人发指的事件,道隆这么说:
「我们之间的关系若真要形容……我想想,应该比较算是『战友』吧。」
「战友?」
轻声叹了口气的勾玉眯起眼来。
「樱井,难道那是如同《龙杀》一样的关系吗?」
「蛤?」
对于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关系」,道隆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龙杀》是指那款,RPG游戏的?」
「就是那款RPG游戏,大概吧。」
真的完完全全——猜不到她的一点思绪。
「就……说成王宫骑士和补师怪(荷伊米史莱姆)之间的关系应该很相近吧。」
「是喔。」
勾玉恍神点头的动作,简直像脖子还很脆弱的婴儿。
「我是不晓得你说的一人加一只是谁啦,不过之后会去问我亲爱的弟弟。」
道隆心想「缺陷美女」的弟弟也真难当呢。
「所以勾玉学姐,你突然间打探起我和真田的关系,到底是想怎样?」
「没有啊,你想嘛,假如你们有在异性交游,我介入你们之间总是不太妙啊。」
勾玉望向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伸出她拿着筷子的右手手指搔了搔脸颊。
「可是,你说的战友反倒让我安心……不,不如说像《龙杀》的关系更是我没料到的侥幸呢。」
「……你在说什么啊?」
道隆边保持警戒边询问。
若配合一般常识思考这名黑发美少女说的话,听起来总有偏于浪漫的感觉。
然而——道隆他明白。
草剃勾玉是个——早就以第三宇宙速度冲破社会一般常识的人。
「欸,樱井。」
结果真如道隆的预料。
「缺陷美女」浅浅微笑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异世界看看啊?」
「……勾玉学姐。」
道隆揪起眉心闭上眼来。
「那是你以前曾提到的『前往异世界的方法』的风声之类的吗?」
勾玉一连串彷佛不断抽搐般支离破碎的话,终于连成一个完整形状。
「这下我当然不能不去啦。」
勾玉开怀地笑。
「和这里不同,令人目眩神迷的异形世界,怎么能够不去一探究竟呢。就让我们一起去吧,樱井。不然干脆带上你那位战友一起,肯定会是次充斥无以名状的异形,令我们雀跃不已的冒险喔。」
「恕我不奉陪了。」
咀嚼着马铃薯吞下肚,道隆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
「这是我要问的喔,勾玉学姐。为什么想去那种世界啊?」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腻了啊。」
飘移视线在半空中徘徊的勾玉说得斩钉截铁。
「就算念再多次伏都教的秘法也无法让死者还魂。不被记载于地图上的村落根本无从找起。就算花了暑假踏遍四国地区的山中,也找不着歪七扭八。」
用蕴含缺陷的双眼注视道隆的同时,勾玉如此低语。
「猴脑难吃得要命。《托米诺的地狱》朗读几百次都不会死。所谓肉身得道根本只是木乃伊。神佛别说八百万了,连一位都不存在。偷走了清酒和味噌烤鱿鱼的也不是什么土龙,而只是醉汉罢了。一切都如你所言喔。」
「缺陷美女」哀伤地说出充满缺陷的话语。
「多么无聊的世界啊。一切都能用科学证明,『真相不明』(灵异学)一点都不神秘的世界。就算活在这种不解风情的世界中,也没什么好快乐的。樱井,你不觉得这样听下来,我之所以会在『前往异世界的方法』的风声上寄托一丝希望,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吗?」
「……我实在不太能同意你这种想法呢。」
道隆正直回答:
「因为我还算挺享受着这个世界的人喔。」
「这样啊。」
勾玉寂寞微笑。
「那就没办法了呢。那个学妹也和你一样吗?」
「我想真田没办法抵达勾玉学姐的境界。」
「这样啊。」
依然微笑着的勾玉点点头。
「那好吧,只好我自己一人去异世界看看了。」
这就是道隆和「缺陷美女」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就在隔天——
草剃勾玉她,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