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候多时喽。欢迎光临幻想亭。」
把脚靠在桌上,正以邋遢的姿势喝著酒,外表像冒险者的男人摆出夸张的手势,迎接入房者。
走进房间的,是一位将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不让长相曝光的男人。斗篷男将手伸向背后,关上房门,接著便无言地坐上空著的椅子,似乎没有脱下兜帽的打算。两人应该彼此认识,但又微妙地保留著些许紧张感,看起来就是这种关系。
「要不要来一杯?」
面对朝自己递来的酒瓶,斗篷男摇了摇头。
「偶尔也捧捧场啊……喔,这么说来,你不能喝嘛。」
男人把脚自桌面移开,压低声量,开始说起悄悄话:
「那~么,你来迟了点啊,那个冒险者作古喽。唉,毕竟就是那种家伙嘛,只因为人家害他丢脸,便为了报仇接下这份工作。无论他再怎么拚,迟早还是得在哪边翘辫子吧。」
宛如在窥伺斗篷男的反应,男人将酒杯凑向嘴旁,缓缓向后仰头。
酒杯似乎已经空了。男人于是拿酒瓶重新斟满,再度啜了一口。
「呼……这酒挺不赖的,再怎样也是希加兹米的酒嘛。你知道吗,希加兹米在陈酒时,会把酒桶储藏在充满魔力的酒窖内喔。好像说什么在魔力薰陶下,酒熟成的速度会变快。实在只有像他们那样光石矿山满天下才能这样玩啊。艾萨加真的学不──哎唷,说溜嘴喽……」
将酒杯摆上桌,男人站了起来。
抓起靠墙壁摆著的手杖。
「别担心啦,这回不会失手了。北方跟南方,既然都已经吃了两次亏,我也只能亲自送对方上路了……干嘛干嘛,那表情是怎样?我说你该不会连我是『佣魔』都忘了吧?」
伸手按上门扉,男人自信满满地放话。
「我会帮你弄来比哥布林更强的魔物啦。那瓶酒算我请你,你就在这里边喝边等……对喔,你不能喝嘛。」
留下一抹彷佛同情对方喝不了酒的微笑,男人走出房门。
独自留在房内的斗篷男按捺不下涌上心头的怒火,肩膀随著呼吸急速起伏。
斗篷男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力翻桌,酒瓶与酒杯都接连摔得粉碎。
× × ×
王历二六七九年~公纪二○二年~九月二七日
自从遭到冒险者与哥布林袭击已经三天了。我们依旧仿徨在艾萨加公国与希加兹米国的国境周边。
要说是哪方面没做好准备害的,答案相当明确。
就是没有地图。
到底是秘密矿山,当然不会记载在一般的图。而单凭莉莉礼那模糊的记忆,实在无法定位出精确的地点。
说是西希加兹米山,所以应该是在西边吧。虽然抱著这种想法试著找看看,却没看到类似矿山的场所。归根究柢,是从哪个地点往西才算数啊?范围太广了。
途中,也发生为了拯救被哥布林囚禁的精灵幼女,反倒换莉莉礼被囚禁起来的小插曲。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这里就避而不谈。
就这样,我们被强迫进行在失去马匹的状态下寻找矿山这种过分严酷的冒险。
然后今天终于抵达了开辟在西希加兹米山山脚下的坑道入口。
「安静得古怪啊……」
「莉莉礼,这座矿山还有在开采吗?」
倘若有在开采,应该会看到负责替采掘工作进行警备的希加兹米国士兵。现场却空无一人。
「已经给你害得多绕了一堆冤枉路,要是还说这里找错地方……」
该知道下场如何吧──莉莉礼被他这种不言而喻的态度吓得缩起身子,躲到我的背后不停发抖。
「这、这很难讲啊……?谁教咱们国家矿、矿山那么多嘛──」
希加兹米国保有的矿山总数繁多。也因此,不一定所有矿山都会在同时期开采。这是希加兹米国特有的现象所致,身为精灵之国,相对于国土面积,人口密度并不是那么地高。
当这个现象存在时,希加兹米国与艾萨加公国的国力就已经存在决定性差距了。偏偏米多公世子似乎对此不甚理解,说什么在希加兹米国的留学令自己增广见闻,天晓得到底见识了什么?
本国公世子的话题就暂且搁置一旁,现在要侵入的是别国的矿山,一个不好有可能引起领土侵犯问题。就算这一带的国境线暧昧不明,但既然是希加兹米国保有的矿山,内部恐怕会被视为希加兹米国领土吧──这是我心中抱著的悬念。
话虽如此,人都已经来了,除了前进以外,我本来就不打算做别的选择。相信他跟莉莉礼也一样吧,否则他们现在没有理由会一起站在这里。
几天下来连番扑空而不耐烦的他,若是愿意重新打起干劲就好了。
我打开小袋,清点里头的治愈药水数量,确认能治疗中毒、麻痹、昏睡等异常状态的药水都还足够。
「上了。」
总算是时候了。
前锋由他担纲。
龙就潜伏于此──难道他以战士的本能如此察觉了吗?遑论干劲不干劲的,他的态度根本少见地积极,令我安心不少。只是,虽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到了闯入龙窟这种关头,他却摆出依旧连慎重的「慎」字都看不出来的自若模样,实在令我无言。虽说格斗战是他的本行,远距攻击也难不倒他,根本没什么好替这位远近两用的全能前锋担心就是了。
负责担任中锋的莉莉礼也接著进场。
她已经戴上面具,手上也握了光货,这是她的万全态势。但手上那枚光货是伪造的可能性很大,唯一害怕的就是这点。
像这种组成的队伍,让耐久力低的魔法使担任后卫,亦即配置在队尾是比较常见的做法。但考虑到有可能受到来自后方的袭击时,就会改为摆到中锋。我们便是依此原则,让身为骑士的我负责后卫工作。
手持变形剑维持下段的架式,我终于也踏进了坑道。
「希望能赶在那些想藉讨伐巨龙一举成名的无谋冒险者冒出来之前,顺利解决事情……」
「咦,不是只要侦察而已吗?」
「撞见了就干掉。这还用说?」
「你们又骗我──明明就说只是要侦察的!」
「又」指的应该是吟游诗人那件事吧。
「基本上只打算侦察啊,我是这样。庵看来压根儿想要开战就是了。」
「你要自个儿闪人吗?」
咕……地哑口无言的她,肯定瞬间在心里盘算起哪边比较赔比较赚。是在难保光货有得用的状况下独自折返好?还是维持至少有他的战力及我的光货能期待的现状好?
「知……知道了啦──出什么事人家都不管了喔!」
虽然顺利避免了探索刚起步,队伍就四分五裂的窘境,莉莉礼抓著光货的手却一直颤抖。不过,一旦陷入不得不使用魔法的情况,她就会转而大肆活跃,这点我是清楚的。只是她有著喜欢享受粉碎光货的快感这种异常癖好,所以得注意别让她过于忘我就是了。
我们就在四处可见补强木材的坑道中行进。
通道一路都是下坡,显然是朝著地下延伸。
偶尔发现路上设有银制提灯,却几乎都受到严重腐蚀,已不敷使用。这座矿山看起来明明就还没废弃,为什么会腐蚀到这个地步呢……
幸亏有莉礼咏唱烛光魔法来代替火把,魔法的亮光不会突然消失,可靠度与火把就是不一样。
再行进一段路后,壁面开始从堆积岩变成火成岩。看得出是透过削岩工程,把原本只达这个深度的洞窟硬是挖开扩张的,也就是象徵这里是光石矿山的证据。
光货的根源──光石大多蕴含在火成岩中。这显示光货封存的魔力,其泉源就藏在地下深处。可是,现在的精灵和我们人类都没有抵达那道泉源的能力。就算有这个能力好了,感觉那也绝非可以随意插手的领域,无论有多少人都不应该插手。那应该属于一种必须敬而远之的神域才对。
「墙上满是煤灰啊……」
他往墙壁一抹,望著指尖沾上的灰尘说道。
「是不是炎龙喷火烧的呀?」
这么一提,坑道的确到处都有煤灰或烧焦的痕迹。
也不难理解莉莉礼为何如此推测。
但……
「龙是会通过这种细长坑道的生物吗?」
我有同感。在坑道中行进时我也浮现出这种疑问。
按古文书所言,龙的成熟个体大到足以一口吞食人类。若是幼龙也就罢了,这种坑道对成体的龙而言,顶多只容得下头而已不是吗?
然而说穿了,依旧无法否定龙是从坑道深处喷火的可能性,唯有祈祷真相并非如此了。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手段,能对抗毫无预兆喷来的火焰吐息。
「搞不好还有其他能出入的洞啊……」
害怕巨龙的莉莉礼自己替巨龙存在的机率进行了补强。
这倒是怪得有趣。
几度走到死胡同的我们反覆行进之末,总算听见了正敲碎岩石的声响。一种彷佛用槌镐等工具铿锵铿锵地敲打,并以凿子削掘的声音。
原来开采仍在继续吗?
倘若如此,这里就不存在巨龙。代表谣言只是谣言,重新回到原点了。
这样一来,已经没必要继续深入。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得确认一番,我于是蹑手蹑脚地前进起来。就算我们队上有莉莉礼这个希加兹米国民,万一给士兵发现,找藉口还是挺麻烦的。
深入后发现一处类似大厅的空间传来亮光,我于是请莉莉礼把魔法烛火熄了。
缓缓靠近这个大厅的入口后,我自暗处探出一只眼睛,窥伺内部情形。
里头是大规模的光石采掘现场。以透过削掘工程拓宽而言,这里的天花板太高了,想来原本应该是与原本就存在的地下空洞之类的构造相连吧。
为数众多的矿工正四处默默工作。
……不对,要说是矿工,个子未免也太矮了。不仅如此,侧脸看起来简直像狗一样。
我想起坑道中那些严重腐蚀的银制提灯。
「那些是狗头人吧?」
莉莉礼说得没错,那些是狗头人。虽然身材比哥布林小上一圈,胆量也小,吐出的气息却会腐蚀银具,是一种棘手的魔物。作为矿工相当能干,常被半兽人派来采矿。
可是这里是希加兹米国的矿山。
「人家先声明,王国可不会派魔物来挖矿什么的喔。」
我对此毫不质疑。根本无法想像精灵之国会用敌对的魔物来采矿。
那又为何……?
难道是矿山被魔物占领了吗。
「要一网打尽也无所谓,你说呢?怎么样?」
让我来决定吗?
就立场而言或许是这样没错,但现在即使开战也明显没有任何益处,谁来决定结果应该都一样吧。
「在这里待太久,水壶被腐蚀的话,宝贵的酒就要漏光喽。」
「说得也是,眼下还是先撤退吧。把这件事情转达给希加兹米国,编组合适的部队──」
「不不不,三位客官别急著走啊,慢慢坐嘛。」
太掉以轻心了。
竟然被狗头人吸引了注意力,没能察觉从坑道方面接近的气息。
大量的哥布林,再加上好几匹带著斧头的半兽人,把通路塞得水泄不通。每只魔物头上皆浮现著同样的纹章。看来它们跟先前的哥布林一样,都遭到了使役。
方才的人声就来自这群魔物后头。
是说,总觉得有点耳熟……
「那些猪一样的怪物什么来路?」
诚如他所问,说是猪还真够精辟。确实,半兽人就像是长有山猪牙齿的猪,是种外貌丑恶的魔物,身形远较哥布林或狗头人来得大,野蛮程度也令这两者望尘莫及。我在简洁说明半兽人的特徵时,脑海里也顺便反刍了与半兽人王战斗时的回忆。当时我到底是怎么打赢的呀……
我们虽与魔物集团展开对峙,但逐渐受到压迫,最后全员都曝光在采掘现场。这下就连原本在采矿的狗头人都以手上的工具当作武器,加入了包围网。四面八方全都是魔物。
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们三人彼此围成背贴背的队形,设法牵制敌方。
「我看就大干一场吧……魔法,我要猛放喽?」
不妙,莉莉礼的思考回路切换了。
「还不行,请你再忍耐一下!」
「有什么好忍的?你也看得出来对方没打算放过我们吧。」
这两人怎么会如此好战啊?
又没有人要你们非打不可。
我想查出主谋者是谁,再套出对方的目的啦。
「使役魔物的人,请你现身,我想确认你的身分。」
「亏你这种状况下还这么冷静耶,不愧是公国骑士。没问题没问题,就当作庆祝咱们重逢,和你坦诚相见吧。」
哥布林与半兽人集团的其中一角出现缺口,并从该处走出一名男子。
「那家伙原来是魔法使吗?」
这个开心地甩著手杖的,就是在幻想亭告诉我们这个地点,外表像冒险者的男人。他的身上依旧没有充满魔法使风格的长袍,而是维持容易行动的实战取向穿著。
假设这个男的就是控制这里所有魔物的人,这股实力与财力肯定不得了。即使只有一个人也不能掉以轻心,最好把在幻想亭所见到的形象忘掉。
「我等到花儿都谢了。你们是上哪儿摸鱼去啦?」
这人虽然搔起头来,摆出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却散发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潇洒感,教人无法分辨那是演技还是真心。
「所以全都是陷阱吗……几天前的夜袭也是你安排的吧。竟然为虎作伥,怂恿那个冒险者反咬庵阁下一口,身为公国骑士,绝不能置之不理!」
「你在说啥啊?我的目标是你喔,亚尔缇娜.维克托利亚斯小妹妹。接连两次失败,我都没脸面对委托人啦。所以咧,事不过三嘛,这次只好自己出场了。」
「目标是我?」「接连两次?」「委托人?」
「啊──等等等等。别三人同时开口,太难回答了。」
男人把手杖挥来挥去,打断我们的发言。
「我是佣魔。那边那个戴面具的变态魔法使大概有听过,简单来说就是魔法佣兵啦。只要肯出钱雇用,魔法办得到的事情咱们全都包办。」
我根本不认得这个一直陪笑脸的男人。
然后应职务所需,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没得罪过人家。
可是,接连两次到底是──
「你好像明白了嘛~」
我想起被我用剑刺穿的哥布林,头上某种纹章消失的光景。那是北方侦察任务中发生的事。
新兵们就是被这个男的……!
怒火油然而生的我,拳头自然地紧握,几乎要把剑柄给捏碎。
「这么一提,在北方森林是被那边的勇者大人搅局才失败的嘛。我看这家伙果然还是得死,死了活该。」
「那你就是活该死在我手上了吧。连自己的手都不敢弄脏的小角色能有什么本事,倒是挺值得一看的。」
他的辛辣发言,让原本游刃有余的男人脸颊抽搐了起来。大概是内心极度不甘心,咬紧了牙关吧。
或许是为了报复这番发言,男人开始以有如舔舐般的有色眼光对我品头论足。
「亚尔缇娜小妹妹真是越看越像个好女人呢。好,虽然有违契约,但就不杀你了。作为替代嘛……我就先当著那男的面搞你一番,等我爽完了再让狗头人、哥布林、半兽人依序轮番上阵,瞧瞧你能撑到哪班阵容才发疯。这才值得一看吶。」
我直到当下这一刻才晓得,被没有感觉的对象投以这种眼光竟是令人如此恶心生厌,全身寒毛直竖,不停打起冷颤,甚至令我无意识抱起自己的双手。
「败类。」
夹带怒意的简短词句脱口而出。
但这并非出自我。
而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至于这边的变态魔法使嘛……说的也是,我对贫乳没兴趣,随便拿去当史莱姆的饲料好了。反正刚好有几只改良过只会溶掉衣服的,拿来演全裸杂耍秀吧。」
他跟我都知道,莉莉礼已经趁这段期间偷偷捏碎光货,并开始咏唱咒文。我们不但知道,也没有加以制止。
甚至一起用披风帮她遮住咏唱时出现的魔法阵。
而现在,炸裂的一刻来临了。
「变态的人──是~你啦──!『虎狼焰』──!」
咏唱结束的同时,我与他各自往左右退开,替火球让出一条路。
直线奔驰的火球把男人身旁的一匹半兽人烧得浑身是火。
「喔喔喔喔喔咕唔唔喔喔……!」
当惨叫挣扎的半兽人不再哀号时,只剩下保留著半兽人形状的灰烬仍留在原地。
「纳……纳拉嘉希瓦!」
那男的向灰烬如此唤道。该不会是那半兽人的名字吧?
「见识到没,极限流攻击魔法的威力!」
第一把赌赢了,这枚光货是真货。
话说回来,「虎狼焰」的威力实在可怖。虽是首次目睹其真正的威力,但相较于我所熟知的随处可见单发炎系魔法,虎狼焰绝对具备超群强度。没想到仅凭一枚光货就能放出这等火球……可以断言这绝对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被敌对势力挖走的战力。
「王八蛋!该死的变态魔法使!你以为使役一匹半兽人要花上多少光货啊!」
「变态你的头啦!我是超级魔法少女!」
「少啰嗦,变态魔法少女!」
男人的怒号与莉莉礼的抗议响彻采掘现场的挑高天花板。
不管那男的使役一只魔物要用上多少光货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这边接著可是要面对几十倍的魔物。
目前为止,别的魔物都没有任何动静,从它们见到半兽人同伴死在眼前也无动于衷看来,只要没下达新的命令,八成就会一直维持上个命令的动作。至今为止的袭击,大概都是这个男的下令撤退的吧。
既然如此,岂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放手大干一场吧。」
他开口怂恿了我。
但这当然不在话下。
「庵你也一样,尽情──」
「你这家伙,竟然违反契约!还不快把维克托利亚斯杀掉!」
发展至此,现场又响起了另一名男子的嗓音。
佣魔举手按在脸上,看起来就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烦恼著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模样。
我们都像突然被泼了桶冷水,三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困惑起来。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啊……」
佣魔一脸不悦地放话,朝坑道的方向回过头去。
那里出现了一名身著斗篷,在魔物之间穿梭时显得很毛骨悚然的男人。
「为啥你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会自己大驾光临咧?乖乖待在幻想亭等我完事不就得了吗?」
面对佣魔的挖苦,斗篷男不发一语,静静站到佣魔的身边,毫不犹豫地脱下了兜帽,向我们露出真面目。
啊啊……果然……
我感到安心许多,因为我一直觉得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真凶会不会就是他,这个预感如今应验了。要是换作别人,好比骑士团长,我搞不好会无法在此朝对方挥剑。
而既然真凶是他──米多公世子,便丝毫没有这种顾虑了。
我也自觉这举动对公国权威有所不敬。
即使如此,既然是基于正义的行为,就算对方是公世子,我依旧要拔剑。
骑士乃国家的盾牌。
然后,骑士乃人民之剑。
骑士决不可沦为国家的剑。无力的人民及遭到忽视的正义,唯一能寄托希望的对象就是骑士,那才是骑士的存在理由。
眼前的公世子,已经不是我当初行臣下之礼的对象了。
「悲哀的维克托利亚斯啊,你可知自己何以非死不可?」
「斗胆在此提问,北方侦察任务及讨伐巨龙任务中遭遇的哥布林袭击,是否当真出自殿下的指示?」
「别用问句回答问句──倒也不必这么说……维克托利亚斯,你实在知道得太多了。要不是你对我国流通的光货起了疑心,本来还可以当作一个单纯多管闲事的骑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果然伪光货是在艾萨加公国制造的吗……
我总算明白自己被公世子疏远的理由了,是嫌调查伪光货的我碍事。
原本还紧守最后的一线,把希望寄托在公世子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想法上,结果也破灭了。擅自忽视最大的可能性,再擅自被人背叛,我简直就跟小丑没两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由我重建强大的艾萨加,建立新生艾萨加公国啊!」
公世子用力翻起披风,大肆摊开双手表达起自己的主张,彷佛在向大批民众演讲一样。
然而公世子无论说出什么话语,在我耳里都只是空荡地回响。
「如你所知,我国的光货产出量远不及希加兹米国。在这个以光货论国力的社会,艾萨加必须因此背负地位永远居于希加兹米国之下的宿命。」
「话虽如此,靠伪光货也无法充实国力!」
「所以才需要这座矿山呀,维克托利亚斯。幸好,此处位于国境线暧昧之地。只要希加兹米国碍于巨龙放弃这座矿山,将其纳为我国囊中物便显得既合情又合理。虽然巨龙什么的,打一开始便不存在就是了。」
「咦……巨龙的谣传是骗人的?」
这对莉莉礼来说也是她国家的问题。况且她已经一路为了探索巨龙提供我们这么多协助,现在告诉她这几天的辛苦全是徒劳无功,她恐怕无法接受吧。虽说眼下比起不满,惊愕的感情似乎涌现得比较快。
「讲这可能有点鸡婆啦,不过应该没必要跟他们讲明来龙去脉吧。还是说这是什么奉公精神的表现吗?」
「住嘴。这是我施舍的慈悲。」
发言被打断的米多公世子开始不悦了。
我知道公世子最讨厌人家插嘴。
尽管任谁多少都有这样的一面,但公世子因为特有的自大感与骄纵,在这方面特别显著。
「是是是~」
「为了杜绝任何对象靠近,需要一道万人都能理解并恐惧的浅显易懂象徵。至于明知如此仍执意接近的愚昧之徒,似乎都被这家伙与兼任矿工的魔物给收拾掉了。」
佣魔耸了耸肩。
「没啦,我这边除了有报酬可拿,还能尽情使用这些魔力纯度高的光石,所以也没啥怨言喽。」
佣魔这种存在难道都像这样,只要能赚取报酬,要干这种勾当也在所不辞吗?
过大的价值观差异令我头昏眼花,同时也使我惊觉自己至今为止那股名为骑士,以单一价值观培养而成的世界有多么狭隘。我以往到底都见识了什么?这下岂不是跟米多公世子没两样?
「我不晓得你是艾萨加公世子还是什么来头啦,然而人家不但被伪光货害得没办法回王国去,还吃了一堆不必要的苦,人生差点都要走入死胡同了。你应该有做好觉悟吧……!」
厌倦于惊愕之后,莉莉礼愤怒的导火线终于点燃了。方才切换之后就一直暂停的思考回路正重新开始助跑。
「封在伪光货内的魔力纯度是刻意调低的。听见你这番话,可以确定伪光货有一如计画地作为世界货币,流通至希加兹米国了,在此向你致谢。如此一来还可顺便削弱希加兹米国的国力,正所谓一石二鸟。要说计画存在什么难处,就是伪光货也会在我国流通这点。但那终究只是一时。国民一定也会理解的。」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国民会理解……?
他是真心以为将这种计画公诸于世,国民能够接受吗?
「国民可是完全不知情!你以为这种蛮横行径会获得谅解──」
「当然会谅解!贵为公世子的我,贵为下任君主的我!是这么地为了自国的未来在忧心啊。这座矿山只是个起点。待此处山穷水尽,就朝下一座,以及下下一座矿山迈进……!」
「哼,这么想挖矿,朝你自个儿国家挖去吧。」
最适合向这个脱序计画说不的人,就是不受任何一个国家拘束的他了。
正如他所言,这么想要光石,何不在公国领土内一直挖到光石出土就好?
「这种事我早有安排。但已经等不下去了……我到希加兹米国留学后,才见识到各种事物,也学习到各种新知──」
「结果就是这些东西吗?」
「正是如此。究竟要怎么做,以武艺立国的艾萨加才能超越以魔法立国的希加兹米?答案很单纯,只要钻研魔法就对了!为此,我国需要光货,需要更多更多的光货!」
米多公世子忧国的心情想来绝无虚假吧。毕竟是处于下任君主的立场,只是想满足私利私欲的话,根本无须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然而,这种方法绝对无法赢得任何人的赞同。
就连艾萨加公一定也不会允许。
「艾萨加公可曾听闻此事……?」
「近期父王便会传位给我,没必要告诉他。」
「怎么可以……」
「来吧,我的慈悲就到此为止。勇者一行人,请你们作为新生艾萨加的基础,从容就义吧。」
「和他们俩无关!归根究柢,他可是殿下亲自认定的勇者啊!」
「听我说,维克托利亚斯,区区公国自行认定的勇者,其实谁当都无所谓呀。反正就算丧命,只要再选出新任的就行了。」
何等扭曲论调……
这绝非统治民众者可以出口的言论。把勇者,不,就算不是勇者,把国民视为可以替代的物品绝对是错的。
才能、资质、器量,想怎么定义都好,这些条件公世子一项都不足,每项都决定性地不足。
我在此重新体会到,自己至今为止保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艾萨加的勇者还真廉价啊。」
我无地自容,因为他说得一点都没错。现在的我,比起出身同样国家的公世子,与来自异世界的他起共鸣的程度强上好几倍。
我将剑尖插进地面,直直地望向公世子。
目不转睛地凝视到忘记眨眼的程度。
「无论你对我所抱持的是怎样的感情,我都无所谓。但──」
我拔出剑,将剑尖指向米多公世子。
「──践踏一二名新兵那纯洁无垢的志气还能获得宽恕的力量,以及扭曲通往未来之道还能赢得赞赏的治世,是绝对不存在的!」
出自对我个人情感因素而下令,有勇无谋的北方侦察。
会对未来留下祸根,光货的伪造。
再加上行使自我中心的正义,以及自我正当化。
这一切终究都非能够宽恕的事情。原本应当透过公国审判加以定罪,但对方既然是公世子,结果自是再明白不过。如此一来,不设法在这里做出了断,我毫无任何赢面。无论在胜利的彼岸会有何种惩罚等待著我,已经得知一切的我都不能在此退让。
或许很悲哀吧。但这就是施行绝对君主制的艾萨加公国的极限,也是与立宪君主制国家希加兹米国之间的差距。
「说得好。」
他拍起我的肩膀,点了点头。
什么啊,原来这样就行了。
他这句鼓舞,让现在的我彻底拋开了仅存的些许迷惘。
获得的这百万倍勇气,让我得以正面迎向自己选择的正义。
「莉莉礼,能上吗?」
「早就超过忍耐极限了……」
我们三人发起了先制攻击。
「光货都用完了──!」
莉莉礼跑向我身边大喊。
她的腰包、他手头的钱、我的钱包,三人所有的光货已经用得一乾二净。现在的我们身无分文。伪光货的比例比想像中来得还高,因此无法有效地行使魔法。
然而魔物大约还有半数留下。我们的策略是忽略行动迟缓的半兽人,优先处理会成群袭来的狗头人与哥布林,也因此,现在相当于场上剩下的都是强敌。
我认为一路打到这里的我们已经算是可圈可点。
一边以在采掘现场四处架设的魔力障壁,防御来自佣魔的魔法攻击,一边趁虚而入打倒魔物。这战法说起来容易,实行却相当困难。偏偏又必须优先保护莉莉礼,能够选择的战术有限。
即使如此,还是有一点与北方侦察任务时大大不同,那就是变形剑被赋予了强化攻击力与耐久力的魔法,板甲也被施加了强化耐久力的魔法,所以不管斩杀几匹魔物,锐利度都丝毫不减,刀刃也不会出现损缺。铠甲则甚至能反弹狗头人与哥布林的物理攻击。没想到有个魔法使在队上,是一件如此可靠的事情。
另一方面,他明明完全没穿戴这类防具,却依旧毫发无伤。他不停飘舞在魔物之间,有如舞动一般穿梭,所经之路随即留下尸骸。看到这种战斗姿态,教人不禁觉得搞不好其实他一个人就有办法应付这个场面,就是如此强如鬼神。
虽然不清楚他这些技巧在「八神流古武术」中叫什么名称,但除了让我见识过的「百贰拾七式.葵花」及「逆剥」没有用上之外,他在这场战斗中又接连施展了各种没看过的招式。
将对手的下颚向上踢。
以脚跟敲击对方的头顶。
以爪击撕裂对手的背部。
用拳背击向对手的颜面。
每招的架势都有如反映他的性格,凶恶无比……而且,一如比武大会时,他一次都不曾使用火焰。换句话说,连魔物对他而言都只是无须祭出火焰的对手。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从使役魔物的佣魔开始打倒,但魔物数量本身就多,连佣魔在咏唱时都难以趁机攻击。这方面真的只能说不愧是魔法佣兵,很习惯这种战斗。
嗡嗡──……
终究连最后的魔力障壁都消失了。
这下子想在继续战斗的同时,以身体掩护用尽魔法的莉莉礼都很困难了。就算只有她也好,没办法设法先让她逃向坑道吗……
在我如此思索时,他从背后撞了过来。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看脚边,要光货这里到处都是吧。而且还是纯度特高的。」
「的确没错!这种节骨眼了,就算是希加兹米国的也全拿来用吧!」
「呣呼呼呼呼呼呼呼!既然如此,不如试试看那个好了……反正用也用不完!」
莉莉礼从腰包中掏出某个东西,放到他的掌心,再让他有如包起来似的握住。
「这什么鬼东──」
他一脸狐疑地望著她的脸。但话才讲到一半,似乎就察觉到被交付的物品是什么。
「──是这么回事啊……」
就只有我还什么都一头雾水。
都这种紧要关头了,真希望他们别这样排挤我。
「把那个尽量带到魔物的正中央。那是最后一个了,千万别失手喔。」
「哼,小意思。相对的,你给我好好用那道魔法证明自己功夫有到家。」
「轻轻松松啦!」
「等一等,也让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马上就会明白。」
留下这句话,他就随著「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的吼声,朝魔物群中央展开了突进。
对此完全没涌现担心的念头,是不是代表我的感觉开始麻痹了呀。但我实在无法想像他受伤的模样。
「亚尔缇娜!我要咏唱咒文,剩下拜托你了!」
咻地一声,一根箭擦过了我的脸颊。
是哥布林在射箭。
脸颊出现小小一道伤痕,渗出了微量的血液。
竟然在这种时候……
「嗯,包在我身上!」
莉莉礼并非一如往常地站著咏唱,而是当场蹲了下来。
她伸出双手,紧紧抓向裸露于地面的光货结晶──也就是光石……
随后,猛力一握。
劈哩劈哩劈哩……
光石开始如同云母般裂成薄薄的板状。
劈叽劈叽劈叽!
待她再更加使劲,已分裂为一片片光货的光石就──
啪……铿!
能赤手空拳办到这种事的魔法使,天下间没有别人了。
魔力开始凝聚在她的周围。
「呼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这个……这个太猛了啦啊啊啊啊啊啊!」
咒文开始咏唱。
「魔束以弦──」
我听过咏唱的内容,总算理解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以前直接刻划在地面的魔法阵,现在以浮在地面上的状态,由光芒逐步描绘成型。中心点可以看到触媒,也就是超级魔法使养成学校校舍使用的建筑材料碎片。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莉莉礼指定的任务。
展开后的复杂术式发出青白色亮光,变得更加耀眼。
「命脉竭尽之魂 坠往黄昏之刻 移至晏如之摇篮 欺瞒诞生 欺瞒死亡 折返于暗途 刻于汝身之记忆啊 化身千玄之础,回归于此吧! 『履.建.艾拉.阿提』!」
采掘现场的空气伴随著粉尘,形成一股漩涡,朝魔法阵的中心席卷而去。
米多公世子与佣魔大概还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却察觉到生命危险,因而跑到墙边避难。佣魔本身也是魔法使,或许明白这道魔法的用途,但应该无法连接下来要诞生的物体都一并想像。
触媒朝四面八方延伸出无数道光的轨迹,这次以原有的大小开始致密地构筑建筑物的轮廓。耀眼的光芒在填满采掘现场后又立刻消失,原本不应存在于此的物体,以其应有之模样出现了。
高高的硬山式屋顶、厚重的门扉、玻璃窗、石造的墙壁,屋顶上的风向鸡,桌椅、黑板,还有粉笔。
先前看过的所有物体都按比例尺放大了。
超级魔法使养成学校就在眼前。
占据采掘现场大部分空间的巨大校舍,以其超级重量无情地压扁了正下方的魔物们。有些魔物也试著高举双手想阻止校舍落下,但只是无谓的挣扎。完全就是一幅典型的一网打尽光景。
莉莉礼举起右手转圈圈,雀跃不已地狂跳,喜悦表露无遗。
「……太、太好了。终于成功了……」
哥布林常会在箭镞上涂抹即效性的毒药,擦过我脸颊的这根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举剑时怀著的,就是至少要撑到她成功发动魔法的想法,如今极限来了。膝盖脱力地折弯,勉强才以配剑支撑住身体,我的体力已经被毒药剥夺到这个地步了。
看到落在地面上的箭,莉莉礼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异样。
「亚尔缇娜……难不成是毒吗?都是为了保护我……」
「不要紧……的。只要喝下治愈药水……」
我打算从小袋内取出药水,身体却不听使唤。
「拿来。」
他一把抓起了小袋。
但朝里头一望,他便皱起了眉头。
装有药水的陶器瓶不知何时已经破碎,药水全流了出来。
明明如此,莉莉礼却露出爽朗无比的笑容。
「放心吧,亚尔缇娜,还有我在不是吗?」
「果然我的功夫一点都没有不到家吧。」
「哼。只是这里的光石纯度够高吧。」
「庵,你也差不多可以认同她的实力了吧?」
在莉莉礼的治愈魔法作用下,我体内蔓延的毒素已全数消失,大伙儿也陷入了和睦的气氛,但胜败还没底定。
米多公世子的剑术本领还算有几下子,不过由我上的话单手就足以取胜。加上他也不会魔法,所以不算进敌方战力也不成问题。
比较棘手的是,对面还剩下一个老练的魔法佣兵。
现在不过是少了那些魔物,让双方人马在数量上的形势逆转而已,不代表战斗已经结束。
「呜呜呜呜呜……看、看你们对我心爱的魔物做了什么好事……」
佣魔正在流泪,何等自私的论调……自己夺走过多少性命,至今为止可曾为那些命哀悼过任何一次吗?佣魔的眼泪看在我眼里,实在虚伪得无以复加。
「库奴基……喜诺姆尼……罗艾尔……寇巴尔特……我啊!可是每匹每匹都帮它们命名,疼爱有加的啊!这会儿却一口气全都失去,这心情你们懂吗?说啊!」
「还有空哀叹!现在该如何是好!是你说决不会有任何万一,我才一个人独自赴会的!贵为公世子,他人无可取代的我独自赴会啊!你敢让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试试看,艾萨加公国的未来保证就此──」
佣魔以手杖将公世子绊倒,随后用脚踩往公世子的头。
「你……你这家伙!」
「闭嘴,无能公世子。现在的我伤心得很啊。」
佣魔以手杖反覆敲碎墙壁上的光石,开始咏唱起咒文。
手杖周围的空间看起来就彷佛漩涡一般扭曲。似乎是魔力开始以手杖为中心凝聚了。
「魔束以弦 绯红之炎 白银之炎 玄黑之炎 为三重之烈炎带来无间循环──」
在校舍上方,一道更巨大的魔法阵开始描绘成型。
「这道魔法……莉莉礼知道内容吗?」
「是我没听过的咒文……难道说……是禁咒?」
高举的手杖前端也开始发出光芒,魔法阵内侧开始出现绯、白、玄三色的魔力以螺旋状不停回转。
「流转吧 流转吧 触及天盖轭木之万丈烈焰 吞噬无间之三炎引爆吧!」
「『Explosion』……是爆炸!」
他即刻抱起了莉莉礼与我的腰,一口气跳进了坑道。
维持三人卧倒在地的姿势,他以披风盖住了我的头。
「摀住耳朵张开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理由我稍后就明白了。
「『艾克斯.普露.欧斯.爱昂』!」
咏唱一结束,闪光与震耳欲聋的爆音,还有巨大的爆炸立即吞没了采掘现场。
爆风挤进坑道,从我们上头以惊人之势穿梭而过。感觉自己的身体就要离地,幸亏有他死命帮我压住,否则我恐怕就被吸进气流里了。
脚底感到一股热潮。一定是火焰正在采掘现场内撒野吧。
若他没有解读魔法阵上的文字,我们现在不是被爆焰烧死,被爆风压死,要不就是缺氧窒息而死,无论是哪种死法,无庸置疑都已经命丧黄泉了吧。
采掘现场一直传出岩块崩落的声音。
嘎啦嘎啦,铿咻铿咻……
一会儿之后,声音逐渐转小,只剩啪啦啪啦的粉粒声,最后安静了下来。
「还活著吗……?」
他一边咳嗽一边询问。
莉莉礼和我都回报平安之后,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伸手按上墙壁。就算是他这样的强者,三半规管似乎仍受到冲击波带来的暂时性影响。
当我们好不容易直得起身子,朝采掘现场一窥,便发现虽然尘烟四起,却有一股明亮到不像身处地底的光线映照著四面八方。
原来是刚刚的爆炸炸穿天花板,开出了一个直通外界的大洞。
透过洞口,可以看见昏黄的天空。
照著天色看来……现在的时刻应该适逢黄昏吧。
「哇啊啊──!学校……」
莉莉礼的茫然叫声令我回过神来。
校舍已经不留半点痕迹地消失了。
虽然觉得就算让学校在复活在这里也没用吧,但我并没有真的说出口,因为她已经把最后一片触媒用掉了。
「魔力的燃烧在调整爆发力方面真是很难控制吶。怪不得会被当成禁咒。差点就连我自己都挂了。」
佣魔也还活著。
而且依然用脚踩著脚边的米多公世子。公世子似乎也还没死。
想必是托了这种魔法只会让爆焰发生在魔法阵范围内的福吧。
「你……你这杂碎!快把脚──」
咚!
公世子这次是被佣魔从肚子一脚踢开。
就算是一个打算取我性命,与我势不两立的人,也太教人看不下去了。
「快住手!那位大人再怎样也是艾萨加公国的公世子喔!」
「维……维克托利亚斯……」
鼻青脸肿的表情泛起泪光,朝我凝望了起来。
我默默把脸别开。
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并非抱著宽恕的念头才出声阻止的。
「挺得民心的嘛,公世子大爷~」
佣魔离开公世子身旁,跑到大量光石裸露的采掘现场中央一带坐镇。
校舍复活以及方才的爆炸导致光石粉碎,成了许多大小适中,便于使用的光货。
「好啦~既然这儿光石多到用不完,打下去应该没完没了吧。怎么样,来场交易如何?你们家公世子的小命跟我的生命安全,摆在天秤上感觉正好对吧?」
「还不明白吗?交易对我不管用。」
「岂、岂有此理,救我──」
劈哩劈哩劈哩劈哩……
在场全员突然感受到一股细微的振动。
而且振幅越来越明显。
振动方向自垂直转变为水平,天花板再度发生崩塌。
因爆发余波而陷入不安定状态的岩屑纷纷撒落而下。
「喂喂喂,搞什么~?」
唐突地,现场传出一声巨响,某种坚硬厚重的物体硬生生断裂的声音。
仔细一看,便见采掘现场深处的墙面正产生巨大的龟裂,令岩盘朝坑道的方向开始崩塌。简直就像墙壁正从内侧被施加某种强大压力。
龟裂延伸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快到达天花板。
我们只能够咽著口水,眼睁睁观望崩塌的发生。
这时候──
「「「施展吾之魔法碍吾沉睡之人啊──」」」
一道清晰而充满威严的声音视崩塌的轰音为无物,有如这个空间本身就成了发声器官似的,响遍了周围。
声音本身听得出重叠感,可推测有不只一位发言者。
「吾之魔法?谁……是谁?」
佣魔架起手杖,摆出警戒对方的态度。
虽然并非效法佣魔,但我们也各自摆起了架势。
隔著灰蒙蒙的尘烟,在岩盘上新出现的洞窟内,可以看见巨大的黑影。
况且黑影还是三道。
「「「该魔法乃吾传授之深奥术法。」」」
「那道禁咒的创造主……」
莉莉礼倒抽了一口凉气。
难道她看不见吗?每当对方发言就随之微弱摆荡的三色火焰。
那个是……
我的第六感全力响起警报要我逃命。
要我将所有的体力总动员逃离现场。
就算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也要逃。
但我仰仗理性,硬是抗拒了做出如此要求的本能。
岂能丢下他跟莉莉礼自己逃跑?
倘若现在面临的是绝境就更不在话下了。拋下苦乐与共的伙伴,这种事我绝对做不到。
「「「吾名为焰龙亚历劫里。统治三炎之龙。」」」
「龙……真的是龙……?」
佣魔发出惨叫,朝坑道拔腿就跑。连手杖都拋下的模样,充分表达出当下已经顾不得任何事的拚命感。
然而这份努力并未带来结果,绯红色的龙之吐息从我们眼前掠过,捕捉到了佣魔。
「唔!」
虽然看起来只像轻轻吹拂所形成的细小火流,男人却在瞬间就化为灰烬丧命。
无论求饶、抱怨,还是哀号,都完全不被允许。
施法时意外唤醒沉睡于此的魔物,报应难道就是死在这头魔物手上吗?
但如今我也无暇慢慢沉浸于这种感慨之中。
「「「吾既已苏醒,如今便是人类种的终焉之始,铭记在心吧。」」」
葬送佣魔的火焰吹散了尘烟,发言者的全貌终于明朗化。
尖锐的爪子、巨大的双翼、闪耀的鳞片,再加上纵长如蛇般的瞳孔。
传说中所叙述,壁画及古文书中描绘的姿态,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唯一一项不同之处是头颅有三颗……
「龙……」
「就是这家伙吗……」
「竟然有三颗头……绝对很不妙啦……」
咚咻……咚咻……
亚历劫里自洞窟的暗影内缓缓现身。
双腿如巨木的树干般粗壮,每踩一步都令地面为之震动。
一道朝自己以外所有的物种所投射,睥睨万物的唯我独尊视线,直直射穿了我。
因恐惧而颤抖的米多公世子曾几何时已凑到了我的身旁。彷佛至今为止的交战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
「竟……竟然……真、真、真真的有龙存在……维、维克托利亚斯……!现、现在正是贯彻骑士使命的一刻!快,讨伐眼前的巨龙!」
竟然向我这个自己打算除掉的对象讲这种话?
何等自我中心。
紧抓我披风死缠烂打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任何贵为一国公世子应有的风范。
「不如请殿下向勇者大人开口如何?」
「这男的岂派得上用场!留、留学过的我可是一清二楚,你那火焰,八成是拿磷粉烧出来的吧。那种把戏哪可能对那巨龙管用……!」
都能相信龙的存在了,却还是无法相信他的火焰吗?明明已亲眼所见,却仍坚守著过于盲目又偏颇的先入为主观念,简直无可救药,我也不欲多言了。
「那就请做好觉悟。我们是国家的盾牌,一旦在这里后退,还有谁能保护人民。如此骇人魔物,岂能放任它恣意撒野!」
我当然也很害怕。
一点都不想死。
但一切就如我所说。
倘若无法守住这一关,人类的国度一定会灭亡。
要是能向外头设法传达这项危机就好了,只可惜实在是为时已晚。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废物──!」
公世子一把将我推开,朝坑道落荒而逃,一路上连滚带爬,丝毫不见半点尊严或志气。但既然已亲眼目睹佣魔的末路,会有如此反应实在也无法多加斥责。
不过,这时出现了一只扯后腿的手。
已经化作灰烬的男人,紧紧抓住了公世子的脚踝不放。
何等的执念啊。明明肉体应该早已遭到消灭了。
「放开!你这!死也不死透点!」
「「「肤浅──」」」
亚历劫里左边的头颅朝公世子吐出了一道吐息,颜色与将佣魔化为灰烬的火焰如出一辙。
不留任何闪避的空间与时间,两人瞬间遭到火焰的吞噬。
公世子最后浮现的表情是发自绝望而生的笑容。
将公世子等人化为灰烬的亚历劫里,以六只眼睛望向剩下的我们,开口说道:
「「「人类啊,向吾臣服跪拜。如此一来便赐予你们安详的死。」」」
就这么袖手旁观下去的话,无疑是死路一条。面对此等绝境,我们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挺身而战,死里逃生。
绝望只会带来放弃;但希望──
「哼哼哼……呼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竟然笑了?
「亚尔缇娜~……庵脑袋不正常了……」
这种状况下也难怪她会这么想。但不是这么回事。
只是,他这种习惯太容易引发严重误解,最好还是改掉。
「三头龙是吗?竟然连在这种地方都没法逃脱大蛇的宿命,我的血也未免跟怪物太有缘了。」
「「「在吾面前还敢放声大笑,吾也真是被瞧扁了。」」」
都怪他在这个节骨眼出言自嘲,结果成了对亚历劫里的挑衅。
所以我才担心嘛。
「莉莉礼,防御魔法拜托你了!」
甚至舍不得花时间回应,她当场开始咏唱咒文。
「魔束以弦 所.铠.吾。『普罗托.艾克特.爱昂』!」
随后,魔力障壁立刻在我们眼前展开。
就在下一瞬间──
龙之吐息硬生生撞上了魔力障壁。
绯色的火焰马上在眼前形成漩涡,跳起死亡舞步。这是只要踏错一步,血肉之躯的人类便会瞬间化身灰烬的灼热地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要死了要死了!绝对死定了啦──!」
莉莉礼声泪俱下地哭喊。
我也泛起了泪光。
要是没有这座矿山的高纯度光石,搞不好已经不行了。剩下的,只看这道魔力障壁到底还能撑上多久……
「对了!莉莉礼你还有附带绝对防御结界的艾克赛尔希亚.披风啊!」
为了设法给她带来一点勇气,我把浮现的念头不加思索地喊出口。
「只剩一颗头是能怎样啦!」
对了,那条披风的防御效果只对头部有效。
「剩下的部分再靠莉莉礼的魔法复活就好了!像学校那样!」
「我都死掉了还要我来让自己复活?喂,亚尔缇娜你振作点啦──!」
啊啊……我也害怕到思绪混乱了。
「……咦?」
多亏她抓起我猛晃,我才总算回过神来。
「待在里头看著。」
当我们听见背后传来这句话时,他已经翻起披风,走到魔力障壁之外了。
慢著,他为什么……?
外面布满了龙之吐息──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庵────────!」
他的披风瞬间燃烧殆尽,化为火粉飘舞消散。
为火焰所吞噬的他则是……
在我被泪水所渗透的视野中,一道紫炎燃起,随即激烈高涨。绯色之炎就这么逐渐被紫色的火焰给驱散。存在紫炎中心的,是他背负著月轮图样的背影。
「「「不可能……那道火焰是……」」」
「你以为我们和你这样的怪物交战有几千年历史了?」
「「「就凭区区人类……」」」
「终焉之始?错了。才开始就要结束的是现在的你。」
当他讲完这番话,支配现场的已经是紫色的火焰。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随著他发出这声低沉吟叫,脚边的火焰也开始晃动,不一会儿便开始绕著他的身体盘旋,简直就像要把火焰具备的原初之力蓄积到他体内。
没多久,周围的火焰便尽数消灭,只剩遭盘旋过后烧出的焦痕还以圆状轨迹残留在地面。
「别以为能死得痛快!」
他将右手往内侧一挥,一道新的紫炎出现了。
「百八式.暗拂」。
不对。
出招的架势虽然相同,性质却天差地远。
紧贴地面的火焰在亚历劫里下方形成了火柱,宛若向上突刺一般捕捉到它的巨体。
难以置信……
焰龙就这么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瞬间覆盖全身的人类火焰灼烧。
「「「怎……怎么可……能……」」」
「『里百八式.八酒杯』……瞧你这蠢样,一无是处的傻大个。」
他的激烈攻击并未就此止息。
在亚历劫里倒下,头部撞上地面的一瞬间──
「游戏结束了!」
他摆出以两手在头上交叉的前所未见架势,交叉处的空间还出现一道青白色光芒一闪而过。
也不知是放电或什么原理,那道光芒耀眼到眩目的程度。
当我们视力回复正常,他已经以「甲.蛇避」贴近了亚历劫里的左头颅。
面对焰龙的巨大头部也丝毫不显胆怯。该称之为胆识吗?这令我清楚体认到他眼中所见之物和我们截然不同。
亚历劫里才刚抬起头来,他便展开了一连串目不暇给的追击。
是他特有的,运用爪击的战法。
相传凡夫俗子的剑难以伤及分毫的巨龙布满鳞片的坚硬表皮,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划开。
飞溅的血液随即染上他的身体。
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连我们都不禁毛骨悚然的残酷笑容。
「哭吧!」
完全无力抵抗的亚历劫里,遭利爪刻划的左头颅发出悲痛的鸣叫。
他正在享受这场战斗。
「叫吧!然后──」
快到几乎留下残影的利爪反覆突刺、撕裂、剜搅,还夹杂拳打的八重连击。
随后他手指如钩爪般弯曲,以致命一击之势,双手刺向亚历劫里的眼珠。
紫色火焰应声炸裂。
「去死吧──!」
持续连锁炸裂的紫炎,将左头颅彻底炸飞。
向上狂喷的大量血液,有如雨水般浇淋在他身上。
「「咕喔喔喔喔喔,居然将吾的绯之首……能够无咏唱驾驭火焰的人类,何以会来到这个世界──」」
「哼哼哼……呼呵呵呵呵……总算发现了吗?」
浑身是血的他举手按住额头,笑了起来。
但──
「咕啊……!」
他却突然吐血,折膝跪向了地面。
「咳咳、咳咳!」
激烈咳嗽的他,数度从口中吐出一滩滩血块。
始终占有优势的他,这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一头雾水。明明一路旅行的过程中也没看他有任何受病魔侵袭的徵兆过。
(血……「血之暴走」吗……?大蛇之血竟然在这种时候……)
虽以衣袖拭去嘴边的血迹起身,但他显然正陷入憔悴。
「「异界的人类啊,于暗澹牢笼中腐朽吧。」」
亚历劫里认为此乃绝佳机会,展开了魔法攻击。既已明白吐息对他无效,切换为别种攻击方法就是必然的选择。
余下的两颗头颅开始咏唱咒文。
虽说以巨龙这种大小去用光货也很奇怪,但的确没有要使用的迹象。毕竟是魔法生物,恐怕是直接运用充满于体内的魔力吧。明明传说中生物的生态都还没解明,我却擅自认定龙使用魔法也需要光货。
「「魔束以弦 于虚构牢狱铁扉开启之黄昏 汝化身虏囚 导向悠久之安息──」」
魔法阵以他为中心,描绘成有如监狱般的外型。
「这是……幻觉魔法……?」
「不是攻击魔法吗?」
在莉莉礼答覆我的问题之前,魔法发动了。
「「『普黎司.欧拿──』!」」
魔法阵朝他脚边收束消灭,他的身体同时发出一阵抽搐,其后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现在的他正毫无防备地僵立原地。
「要说攻击的确是攻击没错……但那是精神攻击!」
「精神……那是……」
「会让自我存在丧失,摧毁自我意识的魔法!」
我曾听骑士团长提过。那是种并非睡眠、催眠或洗脑,而是诱使人自我毁灭的魔法。光凭正常管道能取得的治愈药水并无法与之抗衡。但反正就算我真的有能起作用的药水,也都在刚刚摔破了,根本派不上用场。
「没办法用什么手段帮他解除吗?」
「解咒的魔法,我没有学,不会用……!」
「那就是说……」
「只能等魔法的效力结束而已了……」
这非常不妙。不管他再怎么强,一旦在这种状态遭受攻击,根本无从防备。而所谓的无从防备,是一件直通死亡的事。
在自我崩坏之前他就会死掉?
「庵──!请你快点醒醒──!」
我明知是白费力气,却仍只能呼唤。
这里没有我能做的事情。
「天亮喽──!今天天气很好喔──!你看你看,快起床──!」
莉莉礼也用她自己的方式拚命想唤醒他。
什么辞汇都好,什么声音都好。虽然不晓得能否传进他的心里,但现在能做的就只有持续呼唤。
「「吵耳的人类。先一步死去吧。」」
× × ×
空无一物……
不对……
这个是……
紫……
炎……
紫色的火焰……
周围全是紫炎……
这里是哪里……
我在干什么来著……
不对……
我……
我是谁……
× × ×
「『苍蓝风暴』!」
我施放的一击气劲削掘著地面,撞向亚历劫里。
但甚至无法伤及它的鳞片。
区区冲击波终究对它不管用吗?
必须要有更锐利、更强韧的「某种东西」才行……
到刚才为止,我还觉得没有我能做的事情。
错了。
当然有。
一路保护他,直到他睁开眼睛为止,才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我什么都肯做。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就全部尝试一遍吧。
所以,我马上想到那个「某种东西」是什么。
「莉莉礼,有件事拜托你。请你在我的剑上赋予炎之加护。」
「咦……可以是可以。但那样会……」
以魔力构成火焰寄宿于剑上,藉此加成之力贯穿巨龙的表皮。那就是我这把魔力抗性特高的变形剑,才办得到的赋予魔法效果。
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与魔法使并肩作战,却已经无暇犹豫了。
「我明白……然而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吧。」
「给身体造成的负荷跟副作用都很猛烈,做好觉悟喔。」
我无言地点头。
觉悟我早就做好了。
「魔束以弦 来自元素之海的浪潮啊 将原初真火之恩宠 寄宿于吾之同胞吧。『发奕.里普雷古.念特』!」
一道小小的魔法阵自剑尖覆盖到剑锷。
魔法阵紧接著被吸入剑身,剑身随即开始渗出真红的火焰。
虽然感受到强烈的炎热,却丝毫不觉得恐惧。可以理解自己已经得到了加护。
但我同时也理解到莉莉礼所说,让原本无法使用魔法的人,硬是得到近似于魔法的力量,会产生何等的负荷。
光是举著剑,就觉得有某种东西从自己身体的内侧往外流失。
简直宛如生命正逐渐遭到剥削一般的强烈不协调感。
然而,还不够。
「再来一次,拜托你了。」
「咦?你在说什──」
「炎之加护,再帮我上一次──」
打断她发言的我,反而受到了她的制止与斥责。
「太乱来了啦,亚尔缇娜!要是做那种事,搞不好真的会死掉喔!你懂吗?负荷可不是变成两倍就了事了耶!」
我举著剑的右手紧紧握住剑柄,猛力摇头。我以虽然强硬,但不夹带怒气的语气接话。
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内心因此涌现一股暖流。或许正因如此吧,我的口吻相当平静。
「现在再不乱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庵了喔!」
「但如果现在什么都不做,就算活下来,我也没脸见他了。」
这不是真心话。
只是我费尽全力的逞强。
我才不想再也见不到他。就算被认为恬不知耻,我也想活下去再见他一面。要是连这也办不到,至少死在他的身边都比现在好得多。
即使如此,如果换作是他,会怎么做……一想到这里,足以令我逞强的力气便涌现全身。
既然这样,就试著逞强到最后吧。
「亚尔缇娜最麻烦了!」
「是的。」
就算是这么麻烦的女人,他是不是也愿意再夸奖我一次呢?
迎接临死关头,我总算能够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了。
「魔束以弦 来自元素之海的浪潮啊 将原初真火之恩宠 寄宿于吾之同胞吧……」
莉莉礼望著我的双眼,并在几瞬之后结束了咏唱。
「『发奕.里普雷古.念特』……」
包覆剑身的火焰,火势变得更加灼热猛烈,令我的剑成了燃起熊熊烈火的火焰剑。当我于内心低吟,火焰随即呼应我的想法,奔腾了起来。
自己能撑到什么地步,我也不清楚。但在极限到来之前,我都撑得下去。想怎么消耗我这条命,都尽管消耗吧。不管是乱来还是不可能,我都要动手。
「谢谢你,莉莉礼。现在就先把这个叫做『火焰剑』吧。」
「亚尔缇娜当前锋,我当后卫,这种阵容虽然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但感觉也不错嘛。」
彼此互相照应,互道微笑之后,准备全部完成了。
我正面迎向亚历劫里,将宿有火焰的配剑架在面前。剑身的热波引起热霾,令眼前即将要挑战的对手身影,在我视线中显得摇曳不定。
「虽想向你致谢,感谢你愿意给我们时间,但我们渺小人类的感谢,相信你应该看不上眼吧。」
我得到的回应是一道双色的吐息。右边的头颅吐出玄炎,中央的头颅吐出白炎,两道火焰就这样在我原本身处的位置交错。
不过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
或许是赋予剑身的加护带来的影响,我的一切动作都为之加速。让我能够以几乎不下他「甲.蛇避」的速度闪避龙之吐息。办得到──如此确信的我急速扑进巨龙怀里,并趁势灌注所有斗志于剑身劈出一闪。
「喝呀────────!」
手感不错。
魔法的火焰斩穿了巨龙的表皮。
「魔束以弦!王者资格之展现者!焦土满布之暗为之吞噬!光明为之吞噬!」
莉莉礼开始咏唱了。
就算事前没经过讨论,我也明白她一定会放那一招。至今尚未有人目睹的极限流攻击魔法。
既然如此,直到她咏唱结束为止,我就不停争取时间吧。
「嘲弄赫奕天理!游溺于深远淤淀!吾之奏鸣!高响!高响──高响──!」
亚历劫里右边的头颅转而朝向她。
才不会让你对她喷火。
我朝地面一蹬,跳出连自己都惊讶的高度,挥剑斩向亚历劫里的右头部。同时再踢向作为踏板的头部,透过反作用力于空中旋转,趁中央头部也朝我转向过来时给它一记迎头痛击。
悸动越来越激烈。
超越极限的举动令身体发出哀号。
「当永恒荡漾之尘世怀抱怨嗟开启门扉之刻!焰光啊!化身叹息之雾灼尽现世万物吧!」
咒文也真是够长了。难道就没办法用先前自豪的积层咏唱缩短吗?
不过,描绘于她正面的巨大魔法阵所展开的复杂术式,开始释放起较先前更强烈的闪光。
察觉应该是时候了,我于是一口气后退,一路退到墙边。
莉莉礼双手一上一下,大力伸展,魔法阵随即碎裂消散。
「看招──超级魔法少女莉莉礼的极限攻击魔法!『魔王焦光焰』──!」
该以何种方式形容才好呢?
巨大的火焰?
光?
还是雷?
混杂上述一切的巨大火焰聚合体,比「虎狼焰」大上数倍的圆盘状火球射出,吞没了亚历劫里。
据称一发便摧毁了魔法学校的爆炸于眼前发生。更何况龙还是生物。遭到这种杀戮级火焰蹂躏,想必不可能简单了事吧。
地面形成一道渠沟,令人一目瞭然火焰是从哪里通过。
这完全超越了适合由个人掌管的火力范畴。「虎狼焰」相较之下还算可爱了。
只可惜,现实视我这番感慨于无物,背叛了我的期待。
「「就赞赏你这番钻研吧,人类啊。」」
在火焰与粉尘的另一侧,亚历劫里的双翼正如同盾牌一般包覆著它的巨体。
连那样的魔法都对它不管用……?
巨大双翼随后张开,光是这样便引起巨大风压,刮跑没有固定在地表的一切事物。先前还是佣魔与公世子的灰烬也随之雾散,不留一点痕迹。
我当场接住他的身体,以披风保护他不受石砾撞击,同时搜索起莉莉礼的身影。
「莉莉礼,你在哪里!你没事吗?」
「勉强没事吧……」
声音来自我的所在地附近。似乎因为风压只吹往单一方向,才使我们不至于分散两地。
然而取下面具的她,看起来不但已经精疲力尽,就连斗志也全失了。
「抱歉,明明还有这么多光石,但我已经没有半点使用魔法的力气了……」
「山穷水尽了呢……」
我的身体也因为魔力的负荷,传出剧烈的脱力感。
实在没脸面对莉莉礼。明明她那么怕跟巨龙开战,却被我这么半推半就地拖下水。面对将至的死亡,对不起这种词汇是何等无足轻重……
切忌轻举妄动──骑士团长这番训诫事到如今才浮现在脑海里,令我只能自嘲一番。
「庵……对不起喔,看来这好像是最后了。结果还是没能领到毕业证书,不过至少经历了趟还算不错的毕业旅行啦,虽说如果问我会不会后悔,当然是挺后悔的,但也没办法嘛──」
莉莉礼摸著他的脸庞,温柔地说著。语调中洋溢著慈爱,跟平时活蹦乱跳的她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你知道吗,发动操控魔力的术式,其实就是在理解并扭曲因果喔。一切都是先有原因才有结果的。庵你跑到这边的世界来是原因。然后,目前还没有出现结果。可是我真的好想跟你一起看到最后喔……」
做出后半段发言时,她已经声泪俱下。
但也对,这是最后了……
我抱紧了他的头,慢慢地向他倾诉。
「都到最后了,就容我也告诉你一声。庵,你真的是既自我中心又很坏心眼,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心情,嘴巴说自己讨厌暴力却又充满暴力倾向,你真的了解自己吗?你应该不晓得每次每次你都让我有多担心多忧心多不放心吧。知道的话不可能会摆出那种态度嘛。我喝得烂醉的时候也是。故意让我难堪到底是想怎么样嘛。真的是完全搞不懂你……可是,偏偏你又同时拥有一颗完全相反的心,真的是太卑鄙了。虽然可能只是我擅自感觉到的也说不定,但我一直把你不时会表现出来的那股温柔藏在心底。」
想诚实面对自己就只有现在了。
就算这股声音无法传达给他也不要紧。
「就算你是来自异世界的魔王也无所谓。庵……我喜欢你。」
自从邂逅他以来,在我心中首度萌生的这股感情,我现在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他。
化作言语出口,才感觉这其实是多么单纯的事。
直到开口说出这句话为止,一路走来发生的各种大小点滴回忆都陆续在脑海里浮现,教人怀念不已。
唯一的遗憾,就是已经剑折矢尽,没办法继续保护他了。
……
我到底在误会什么呀?
我的剑还没有折断。
现在在场的人,就只剩我一个还有力量挺身战斗。
望向仍在燃烧的变形剑,我下定了决心。
我将他交给莉莉礼,站了起来。
「亚尔缇娜……?」
「请你一定要设法跟庵一起逃出去。」
「亚尔缇娜呢……?」
「我要──」
寂寞的感情,以及悲伤的感情不停涌上心头。
不过最后留下来的,竟然是一股骄傲。
绝不放弃──只因这个想法而带来的骄傲。
我朝莉莉礼摆出尽我所能的微笑作为道别,便转身迎向亚历劫里。
「亚尔缇娜────!」
她的哭喊声在我背后高响,不过现在就连这个也化作鼓舞我的勇气。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要为剑打气似的,我开始放声吶喊,随后「火焰剑」便呼应我的喊声,令火焰继续延伸。
还可以,我还能打!
这绝非自暴自弃。
「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与我的吶喊共鸣之下,剑身所喷出的火焰一口气达到了八倍的长度。
心脏以至今从未经验过的速度狂跳。
感觉得到全身血管都为此剧烈鼓动。
也许是眼球的微血管破裂吧,视野染成了一片红,景色看起来已经与火焰的颜色没两样。
亚历劫里中央的头颅直逼眼前,打算把我一口吞下。
「别碍事!」
我空手将眼前的头路敲向地面,用力踩踏,一路奔上颈子。
这一连串行动里,已经把发动奥义需要的动作都做完了。
我绕到右边头颅的死角,奋力一跳。
「神速────……!」
能飞跃性提升剑速的剑技──
「魔炎────……!」
加上赋予炎之加护的剑技──
「风──暴──……!」
以及发射冲击波的剑技──
我在空中把身体一扭,奋力回转,将三种秘剑一口气同时发动。
目标是右头部与颈部的连接处。
化身火焰龙卷风的我,用力撞上亚历劫里,顺势放出斩击。
火焰撕裂表皮,剑身斩断肌肉,双方再随著冲击波一起劈断骨骼。
我的脑受到震荡,内脏为之扭曲,肌肉也发出了哀号。
剑差点就要从手中溜走,我以浑身的力道抓住不放,直到挥出最后一击为止,我绝不放手。抱著这种念头,我发出全力的嘶吼。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著大量的血液,留在喉咙内的玄黑火焰自切断面喷洒而出。
我办到了……!
然而,把一切都灌注在这一击,用尽全力的我,并没有留下能止住回转及冲刺的体力。
我就这么硬生生撞上墙壁,再一路滑向地面坠落。
同时,剑就如同已达成所有使命似的,从中央断成两截。
× × ×
毕业……?
旅行……?
因果……?
自我中心……?
坏心眼……?
毫不在意……?
暴力倾向……?
担心……?
喝得烂醉的时候……?
难堪……?
卑鄙……?
温柔……?
异世界……?
魔王……?
这些声音是哪里来的……
「我喜欢你。」
这是谁的声音……
我指的是谁……
你又是谁……
搞什么,火焰的颜色……
怎么变成……
红莲的颜色……
似曾相似的火焰……
「臭小子,你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你这家伙……
对了……
没错。
我没理由忘记。
没理由可以忘记。
火焰竟然还会化作人型,你挺疯狂的嘛,京。
「还记得我是吧。你自己又怎么样?」
你想说什么。
「想不起来就由我来告诉你怎么样,你这臭小子的名字。」
闭嘴。
我没道理要给你嘲笑。
「看来是想起来了。真是的,只会给人找麻烦。」
随你吠。
你就尽管洗好脖子等著我吧。
× × ×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我断断续续的意识里,传进了有如野兽般的咆哮。
但不是野兽,是人的声音。
是我早就耳熟能详的声音。
「亚尔缇娜──!庵他────!」
这样啊,他终于……
太好了……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这样我总算也能──
「干这种傻事。」
把我抱起来的人应该是他吧。
但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最后想再看他一眼的心愿大概没法达成,不过光是他能像这样活下来就足够了。
「庵……太好了。」
「你以为我真会屈服在那种招数手上吗?」
「是呀……因为你……总是会……在梦中呻吟嘛。」
「哼……少贫嘴。不过,亏你有办法取它一颗脑袋。」
啊啊,他夸奖我了。
我的努力,有回报了。
「庵…………最后请让我……再提一个……任性的要求……。只要一次就好……请你……喊我的……名字……好吗……」
自从在北方侦察任务邂逅以来,我一度也不曾留下被他用名字喊过的印象。
每次都是「女骑士」。
都最后一刻了,这点小小的心愿不算过分吧,我是这么想。
但没想到──
「维克托利亚斯。」
「那个……是姓……」
我的名字是亚尔缇娜啦。
「庵跟我们世界的名字和姓氏顺序该不会是颠倒的?也就是说,八神才是庵的姓?」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怎么会变成这么少根筋的最后一刻啊?
「真是的……我好……傻……原来我……一直……都在……直呼……你……的……名字……啊…………」
声音也开始越来越听不见了。
死亡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可思议地,我并不感到恐惧。
「你要做什么?亚尔缇娜的剑已经折断,没办法用了。」
「要是被当成是我害死她的,我可受不了。」
「庵?你干嘛,为什么割手心──」
「一口就好。喝下去。」
好烫。
血……?
已经再也动弹不得的我,口中似乎流进了他的血。
我把仅存的微弱力气全部集中到喉咙,硬是咽了下去。
「剩下的交给我。」
虽然还很朦胧,但他起身的姿态映入了我的眼中。
视力与听力都开始逐渐恢复了?
只是喝了他的血就?
「亚尔缇娜?太好了啊啊啊啊啊!」
莉莉礼紧紧抱住了我。
你的握力并不寻常,希望你对刚恢复意识的人可以控制一下力道。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她都一头雾水。
「竟然未经解咒便破除吾之魔法……」
亚历劫里明显地对他感到恐惧。
传说中的魔法生物,竟然在害怕朝自己逼近的区区一名人类。
「那种小意思,跟大蛇的咒缚比起来连儿戏都称不上。」
「你说大蛇?」
「这个啦。」
他以右手指向眼睛附近,随后亚历劫里──难以置信地,巨龙的庞大身体有如人类一般开始后退。
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发生这种事啊?
「亚……亚尔缇娜……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又怎么了吗?
「眼珠的……颜色变红了。而且……瞳孔变得像蛇一样……」
啊啊,一定是这么回事。
肯定是因为喝了他的血,让我现在和他成为同一存在了。
也就是我跟他,现在是彼此相连的。
亚历劫里就是看到他这对跟现在的我一样的眼睛,才感到恐惧的。
「看到月亮就给我想起来!」
他举手高指向天。
因岩盘崩落而清晰可见的天空,现在已为黑暗所支配。
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景色,就只有高挂于夜空的二十六夜之月。
与他背上闪著俐落光芒的图样如出一辙,四处投射的月光之矢,将映照于夜空下的万物全数缝向大地。
他的一○根利爪爪尖全部亮起了紫色的火焰。
「『八神流古武术』的『三神技之贰』,这是宰掉大蛇的招。你就当饯别礼收下吧。」
亚历劫里展开了双翼。
似乎是选择逃往空中,以避免继续交战。
相信它是判断这样就不会被他追上了吧。但为时已晚。
他跳向了才刚上升不久的亚历劫里,不许它逃跑。
「想上哪去?你的坟场在这。」
仅剩的中央头颅被他一把敲向地面,紧接著再遭到他以双手向上揪起。
「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亚历劫里拚命摆动双翼,但爪子陷得极深,完全无法挣脱。
这颗脑袋以下的部分,彷佛蛇在扭动挣扎一般。
「消失吧!」
紫炎化作火柱,笼罩了他的全身。
业火的乱舞令亚历劫里连眼珠覆盖的水分也为之沸腾,反覆发生的爆炸一而再再而三地灼烧它的头部。
「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震撼著周围,让我明白了结一切的时刻将近。
随著一记规模更大的爆炸,焰龙连死前的惨叫都无法喊出,巨体便坠向了地面。
「想跟我斗,你的头还少五颗。」
重重瘫倒之后,巨体横倒在地的亚历劫里以难以想像是巨龙的细若游丝嗓音开口。
「了不起……莫非是魔王……」
「我只是个人类。」
「……不过,吾这点程度,在『三大龙王』中──」
亚历劫里讲到这里便断气了。
「三大龙王」……?
虽然听到了什么重大的发言,但现在这瞬间还是为了彼此平安无事分享喜悦吧。
我跟莉莉礼互相牵起对方的手。
彼此眼中所泛出的泪光,终于都开始决堤,不断流落脸庞。
「啊,亚尔缇娜的眼睛,瞳孔变回原本的模样了。」
这一定是象徵著他总算名副其实地回到我们身边的证据吧
他朝我伸出右手,朝莉莉礼伸出左手,把我们一起拉了起来。
「我们几个要留名青史喽──!」
「竟然赤手空拳就讨伐了巨龙,超越常识也该有个限度。」
「没什么大不了。三对三的战斗我习惯得很。」
我以披风边缘帮他擦拭满是血迹的脸。
「你也能露出这种笑容是吧。」
看来我不知几时笑了起来。
我到底有多久没像这样,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了?
不过他随即回过身去,向我拋出了一句左右我往后人生的台词。
「但你要做好觉悟。背负著大蛇咒缚的『血之暴走』,今后将不断给你带来痛苦。」
大蛇……
他不只一次提及的存在。
我喝下之后,得以维系性命的血之根源。
这样的东西,强迫著他承受「血之暴走」。
「某天你将会后悔吧,觉得不如就那样死去还比较轻松。」
现在的我还无法想像那道咒缚与暴走会带来多大的痛苦。
然而原本在那一刻,我的生命之火就应该燃尽了。
眼下这条命,是转眼间被赋予的另一条生命。
那么,我就和这双眼瞳的颜色一同走下去吧。
走这条他一定早就走过的路。
「不会的,这是你给我的命。我绝对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