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历二六七九年 ~ 一○月二二日
视线所及之处,皆为苍白色雾气所包围。
一反昨夜的暖风,黎明前的王都周边在辐射冷却影响下冷得透心凉。因此,日前下的雨以及地面蒸发的水分才会急速冷却,形成雾气。
从幽朵女王的私室,应该可以将这幅美得诡异,有如云海弥漫的绝景尽收眼底吧。
突然间,一道微弱的光线自东方天际透出。
日出了。
这里是市区最南侧,没有任何遮蔽物。要是没有这些雾,肯定能完完整整观赏到这出壮观的日出吧。
光线逐渐汇集拓展,涂满原先仅朦胧可见的伊库玛山地棱线。
背光的山脉将自身的影子朝全体丘陵覆盖延伸,但太阳攀升的速度快得超乎想像,山影转眼间便退缩,露出阵阵飘起的苍蓝色河雾。这是由于代替护城河的河川内流入冰冷的空气所致。在这个河川遍布的地区,秋冬两季都很常看见这种景象。
只是,现在这些雾气是含有毒素的。之所以会呈现苍蓝色,是流自水源地的毒水蒸发所致。要是这些毒对魔物也有效,那可真是帮了大忙,可惜我明白这种想法实在过于乐观。
河雾与辐射雾混合之下,令雾的密度更加浓厚,甚至难以清晰望见朝日。
「变得好冷呢。」
这句话并非在征求我的同意,纯属自言自语,发话者是方才前去领取武器,这会儿刚返回的亚尔缇娜。她看起来就像把双手能抱的量一次抱满,少说也抱了二○把。
她这句话令我重新意识到窜自地面的冷流,于是我将围在侍女服上头的艾克赛尔希亚.披风确实扯紧。
她将出鞘的剑陆续插往地面。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否则一旦打起肉搏战,根本不可能每坏一把就去武器库拿一把。反正无论在哪儿与敌兵交战,只要回到插有备用剑的地点就行了。
然后,她的肩上还背着弓与箭筒。在距离还没拉近前,先以弓箭发起远距离攻击减少敌军数量,是相当符合常套的作战。
「亚尔缇娜你连弓箭也会用吗?」
「我可是骑士喔,百般武艺大致上都修过基础呢。」
「你学过一○○种武艺?」
「咦……?不,那个『百』指的不是数字──」
其实这点小事我当然也清楚。只是因为她不管面对什么都正经八百的,忍不住想作弄她一下而已。
「真要说的话是在比喻种类繁多──」
不过,让她认真说明到这种地步,总觉得开始有点对不起她了。
「对了,我帮你在剑上赋魔吧~之前那种提升耐用度的魔法。」
我指向地面随处堆积如山的光货与光石说着。
为了施放魔法,魔力之源──光货是绝对不嫌多的。所以我们趁天还没亮,从王宫的金库──当然是在女王的允许下──名副其实地运了跟山一样多的光货出来。
强化武器耐用度乃不可或缺的备战要务之一,所以这算不上在替捉弄她陪罪,但可以稍微减轻我的罪恶感。
「那真是帮大忙了。上了那种魔法,不管砍几匹魔物,剑刃都不会出现半个缺痕,我也很中意呢。」
没错吧没错吧。
以前我们三人曾与魔法使佣兵「佣魔」交战。当时若没有施放这道魔法,想必会吃上好一阵苦头吧。我对这招的效果就是这么有自信。也罢~看在超级魔法少女莉莉礼眼里,这点程度不过小事一桩就是啦。
我戴上面具,从堆积如山的光货里头挑了一枚比较大的。接着顺势把手向左挥→静待几瞬→再大大挥向右边,完成结印动作。然后以拇指按在光货中央,猛力一捏,光货便轻而易举地断成两半,释放出来的魔力即刻包覆我的全身。
就这大小看来……大概一○○史努库吧?
「史努库」是钱的单位,一○○史努库差不多就是一大杯葡萄酒的价值。
顺带一提,上述结印方式各位好孩子……不只,大人也切记不可以模仿,否则会受伤。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是建立在我握力够强的前提下才办得到。一般而言要打碎光货,是必须透过道具辅助的,好比专用工具啦,魔杖啦,或者石头等等。
而除了上述工具之外,对魔法使来说,随身携带能提高集中力,确保专心的小道具也是必须的,我的面具就是如此。所以多亏这身握力,让我省去许多携带上的麻烦。唯有这点,必须向自小锻炼我的家父表达感谢。
唉唷喂,不趁绿色极光的光芒结束前咏唱的话,就白白浪费这枚光货了。
「魔束以弦 稍纵即逝的时空点滴 汝藏身之地何在 愿君化身光雨悠久常伴左右──」
浮现在空中的魔法阵与术式随即架构完成。
「『力.吟辐.欧斯』!」
咏唱魔法名之后,插在地面的剑便开始受到一道道温和的光束所灌注。在碰触到剑身的同时,光之粒子便如同冰雪结晶融化消失一般,渲染在剑身上。
赋魔过程很简短,这样就结束了。
达成使命的魔法阵也当场粉碎消失。
「非常谢谢你。这样无论有多少半兽人来袭,至少准备都万全了。」
「也得体力撑得下去啊~」
虽说就是这点教人不安,不过亚尔缇娜她们这类擅长物理攻击的人,就是强在只要有治愈魔法与回复系治愈药水,最后总会有办法应付。
而我们魔法使就行不通了。
要咏唱咒文也好,操作魔力也好,关键都是必须集中精神,一旦持续久了,无论如何就是会导致注意力涣散。精神力跟体力一样,都是会消耗的。不同之处在于,世上并不存在能够回复精神力的魔法或治愈药水。只要精神耗尽,一切就玩完了。
万一没拿捏好分寸,与亚历劫里交战时那种万事休矣的场面很可能就会再度上演。那该怎么办才好?答案是「适度休息」,就跟念书或工作时常听到的说法一样,除了适时放松一下之外别无他法。
战得如火如荼要怎么放松……?
要不是现在处于紧急事态,还能试着望向堆积如山的光货,沉浸在「这可以喝几杯葡萄酒呀~」或者「把这些全花光可以拿来买什么咧~」之类的妄想里,当作精神面的「适度休息」。但一想到我们的性命全寄托在这些光货上头,就实在没这种心情。
「把那座桥打坏也没关系吗?」
亚尔缇娜突然伸出手指示意的,是当作护城河运用的河川上所架的桥。那是这一带南下时必经的唯一一座桥,于交战之际破坏在战略上是非常正确的。反正日后重新再架就是了。
「嗯,等开战我就用魔法打坏。」
我们已经从幽朵女王那儿得到行使交战权的许可。
现在就只剩何时开战,而已了。
米库尼位于上游高地,较易于防守,我们没有必要刻意降到台地斜坡交战。反倒是魔王军在浓雾对视线的干扰下,一个不好误伤自己人的可能性提高,进攻上较为困难。
话虽如此,王都内有着因中毒而无法逃难的居民,这点直接扭转了局势的优劣。战力差距想必也是巨大到无从比较吧。承受得了毒气的只有庵、亚尔缇娜、银师傅,以及我。这些劣势都只能由我们四人设法弥补了。
所以昨晚,我才会半开玩笑地试着提出包围歼灭阵这种作战。
庵似乎能明白我的用意,还用一句「汉尼拔是吗」举出他那世界的将军大名。虽然不清楚对方是何许人也,但作战内容大致上是雷同的。
由中央挡下前来进攻的军势,派右翼及左翼突出包围,再抓紧这个空档让游击部队自敌军后方发起突袭。听起来感觉是很妥当的战术,可惜终究是纸上谈兵,因为我们能分派给中央、右翼、左翼、后方的战力各自都只有一名。若全员都是状态万全的超级魔法使,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实现这项战术,真不甘心。
在台地斜坡的草原上有一道「精灵之轮」。
其实就是环状群生的香菇,对于我们住在米库尼的居民而言是贵重的食材之一。人类有种说法是精灵族围成一圈跳舞后,留下的痕迹就是精灵之轮,而那纯属迷信。归根究柢,精灵族并不会用那种方式跳舞。
那道精灵之轮,如今正遭到巨大的脚掌践踏。
苍白的雾也几乎在同时为之消散。
但这未免太奇怪了。
过于不自然。
东西南北,无论哪个方向都没刮风。
雾气却硬生生地遭到吹散。
从消散的方向看来,应该是以某处为中心刮着圆形轨道的风。
是魔法……!
风元素系的初级魔法「薇茵.斗」。
这就代表着,敌方阵营里也有会使用魔法的魔物存在。就算是智能不高的魔物,只要能学会说话,想学会初步的魔法也不是办不到的。
雾已经完全散尽,只要仰头就能看到不留一片云朵的青空与朝日。把视线放低,便是河川遍布的草原,而在草原的彼端──
来了。
一如所料,从南边攻过来了。
整体颜色偏暗的魔物军势正在草原上蠢动。那些数不尽的闪亮光点应该是剑刃或斧刃吧。会用魔法的魔物最好是越少越好,所以这种光点的数量繁多算是一则喜讯。
军势并未采取左右大开的阵形,而是纺锤阵。八成是打算发起单点突破吧。毕竟它们应该没有掌握我方战力的详情,这点就容我心怀感激地利用一番。
只是,从这里没办法判别敌方总数。
看得出来的,就只有大概不会少于一○○○这种笼统的情报。
「假设有一○○○只,除以四个人就是──」
「别做那种令人忧郁的计算了好吗?」
亚尔缇娜说得对。
确认了又能怎么样。
一只半兽人在战力上似乎可以换算成五个人类。即使如此,若是在某种程度内的数量,单靠我们防卫就绰绰有余了。可惜,眼下这大军……感觉上会是一场远超出肉眼所见程度的硬仗。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露出的也只有苦笑。
魔王军是趁着暗夜与浓雾接近的。看来毒气果然对魔物不管用。
原本可能害自己误伤友军的浓雾,它们却反过来利用,相信是因为打定主意要以魔法吹散雾气吧。这部分的环节也许有经过京,或是红丸、大门的指点
得赶紧让苦笑就此打住,重新振作起来才行……
「才刚建立站岗制度,隔天竟然就打过来啦。这下子,真不晓得咱们运气是好是坏啊──」
银师傅匆忙赶来了。
看他手上拿着弓,代表他和亚尔缇娜所见略同,打算先从远距离减少敌军数量吧。
虽说是半精灵,他总是也流有精灵族的血,就稍微期待下他的弓箭本领吧。
「──兄弟,你怎么看?」
兄弟?
不管是在问亚尔缇娜,还是问我,这个第二人称都怪怪的吧。
「咱家也不清楚啦~银老大~」
从银师傅身后走出来的人,是沃路特……
一直以为自从在库拉盖里峡谷分道扬镳之后他就跑路了,没想到还留在米库尼。
亚尔缇娜也和我一样吃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啦~咱家也是很不想再跟八神老大有什么瓜葛呀,偏偏银老大就──」
「他也是米库尼出身呀,似乎是爱国心驱使他留下的。原先还自认半精灵族在精灵社会人类社会两边都吃不开而故作卑微,果然还是多亏我教育有成啊。」
真的吗……?
现在因为顶部凹陷的帽子复活,我可以正眼看向沃路特了。
他手上没装铁爪,倒是拿起了弓箭,纵使不清楚他的真意,现在姑且也算是愿意出力参战的样子。
「就……就是这么回事啦~嘻~嘻~嘻~……」
「没想到几度脱逃的你,现在竟然挺身和我并肩作战了,我好开心啊。」
「光……光荣之至啦!」
「待你撑过这一仗,肯定就能赢得健全的精神与肉体才对。届时──」
「难、难道说?」
「嗯,没错。更生便宣告结束,你也能正式重返社会了。」
「呣齁齁齁齁~~~~!」
到底要不要紧啊~这个人……?
也罢,这个节骨眼容不得我挑三拣四的了,就请他尽其所能地贡献战力吧。
敌军何时会展开进击也没人说得准,我决定先来为全员──其实还缺了庵──的衣物,以及亚尔缇娜的板甲都赋魔强化耐用度。
由布料构成的衣物与铠甲不同,无法抵抗冲击,但只要赋魔效果还在,就能够反弹物理攻击。由于必须以纤维为单位一一施加魔法,所以是在有丰沛光货撑腰的前提下才办得到的奢侈防御手段。
「快看快看,这个!」
「唔唷~!怎么这么大一片呀!这下咱家的荷包──」
「你说荷包怎么样?」
看到我从成堆的光货里挑起一枚特大号的,沃路特马上有了反应,银师傅双眼也立刻闪起尖锐的亮光盯着他不放。
「怎么样,这枚特大光货?比亚尔缇娜的脸还大喔!」
「你那说法是以我的脸很大为前提在比较吗?实在有够失礼耶!……是说,那个笼统估计一下──」
光货是越大额度就越高,大得跟镜子没两样的这枚嘛──
「──少说也有一○○○○○○史努库吧……」
「唔咦咦咦咦咦咦咦……?」
这么大一片的完整光货,就连在亚历劫里沉睡的那座光石矿山也没见过。
打碎这样的光货来发动魔法,将来就算再活个几甲子,这种机会搞不好都没有第二次了。我非得好──好捏个粉碎,享受那──不对,是非得好好咏唱不可!
「我……我我我我我上喽喽喽……」
「莉莉礼,你声音在发抖喔?」
世上要真有心脏大颗到这种时候不会发抖的魔法使,烦请带来让我见识见识。
× × ×
「杀掉草剃与八咫。」
这是……
那时候的记忆吗……
大蛇啊……
同样的东西你想让我看几遍……
「然后粉碎〈三神器〉这种无谓的契约吧。大蛇之子……八神啊……」
你早就已经被封印了……
想倒流时光是不可能的……
你就乖乖守在那儿乾瞪眼吧……
「八神────!」
别着急,京……
我跟你,马上就能做个了断了……
「灭魔者……草剃啊,求求你从被诅咒的宿命中拯救这个男人吧……」
什么人……?
「一切会偏离正轨都是使自缔结血之盟约的那天……使自吾等一族接受了大蛇引诱的那一刻……」
吾等一族……?
……
八神……不,是八尺琼吗……
「一度犯下的错岂止未加悔改,还在六六○年间不断重蹈覆辙……这些经年累月的过错、罪行,这个男人全都背负起来了。代代累积下来的罪终究不可能偿清。但……此乃我等一族的共业,没有由这个男人独自承担的道理。」
鬼扯什么……
……
是吗,我懂了……
这不是我的记忆吧……
「请你帮助他完成身为『封印者』的使命,让这个男人自我等一族的共业中解放吧。一切必须划下句点了。」
原来如此……
你在那个时候……被灌输了这些胡言乱语是吗……
「和庵联手打倒大蛇……然后……就像一八○○年前的那时候一样……守护奇稻田吧……」
京啊……
结果到头来竟然是落得这种下场……还真是给我管了好大的闲事……
给我滚……!
……………………………………
没错,这样就对了……
这片黑暗才是我的──……
不对……
这个是……
红色的……
火焰……
红莲之炎……
整片的火焰……
什么人……
是谁在那里……
「小雪……!」
背后那道日轮的纹样……
「红丸……!大门……!」
臭小子,你在干什么……
「真吾……!神乐……!」
为啥你会在那种地方……
「没有人在吗?」
京……
「该死!这也是梦吗……!」
梦……
这是我的梦才对……
难不成……
你的梦境跟我交错了吗……
「搞什么,火的颜色……变了……?」
没错……
「我的火变紫了?」
这就对了……
「这颜色是……!」
就是这样……
「住手!这才不是我的火!」
一点也没错……那道火焰……
「是八神……?」
就是我。
「臭小子,是你的火吗……!」
就是我的火。
「你在那里吗!」
我就在这里。
「你正在看我吗……?」
就在这里看着你。
「那还躲个什么劲,快点滚出来怎么样!」
随你吠。
你就尽管洗好脖子等着我吧。
× × ×
「『普罗托.艾克特.爱昂』!──这样就三九……了……」
担起一○○○○○○史努库的沉重压力,成功为大家赋魔的我,紧接着开始在市区南侧巡回,四处构筑魔力障壁。正因为身处不会有人抱怨的战争时期,又能够沉浸在一日王族的气氛里──先不提昨天的蔷薇浴──光货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所以才能采用这种作战。作为一个魔法使,可以不加思索不经取舍,想到什么魔法立刻付诸实践,实在夫复何求。
受精灵族的喜好影响,王都内木造建筑物林立。即使耐得住普通的投石或箭矢,也很可能一支火箭就带来致命伤。魔力障壁就是为了防备这点而设。因此重点便在于尽可能挑大一点的光货使用,好延长效力的持续时间。
除了魔力障壁,当然还有咏唱轮自行咏唱发动的驱魔魔法,只是也不晓得咏唱轮几时会再被淤塞的毒水给瘫痪,不是那么靠得住。
回过头来一想……如果毕业典礼时我没把学校给爆破,现在或许就能拜托留在学校的老师们增援了。不然才刚发生过先前的事,负责光石矿山警备的士兵也没办法赶来支援。要说赎罪是有点言过其实,但我打算卯尽全力抗战到底,至少不会再像亚历劫里那时候一样放弃了。
我卸下面具,用袖口拭去额头的汗水。这身侍女服是借来的没错,但基本上也没啥好顾忌的,毕竟接下来极有可能变得破烂到惨不忍睹的地步。
× × ×
「为了隐蔽我方兵力薄弱一事,射箭时要尽可能广范围移动。」
回到现场,发现亚尔缇娜正在向银师父与沃路特下达指示。
一旦面临实战,所属于骑士团的她就一转眼变得好可靠,完全像个指挥官。
从她讲得这么流利看来,八成是从昨晚就一直反覆构思吧。
「万一遭到敌方接近,请即刻改打格斗战。只是,并不需要勉强给对方致命一击。无法一招毙命时,就算只断其筋络也无妨,能封住对方行动就够了。以重质不重量的方针干活吧。」
这时银师傅轻轻举起了手。
「那句『干活吧』也包含了『活下去吧』的涵义在内吗?」
「我可没有从容到,还能够语带这么周到的双关喔。」
哈哈哈地大笑,伸手搔头的银师傅,搞不好才是最想开开玩笑缓和场子气氛的人。
虽然一点都不好笑。
「总而言之,请务必抱着强烈的意志,想着绝对要活下来,绝对要赢。再来就是,就算牺牲自己也要──之类的想法绝对禁止。为了在最后的最后抓紧一线生机,一定要具备强烈的意志力,让自己能超越名为自我牺牲的甜美诱惑。」
大家都默默地倾听。
我很清楚,她这番话是在分享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经验。因为当时身处现场,陪在她身边的人无他,就是我
这下可以安心了。
亚尔缇娜再也不会选择那种拿自己性命作代价的战法。
「那么,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亚尔缇娜抽出一支箭矢,架在弓弦上蓄势待发。为了确保箭身旋转,令箭镞能深深咬进敌方体内,箭尾还设有三道羽毛尾翼。
「就让我领教领教艾萨加公国骑士团的本事吧。」
银师傅也架起了弓箭,不过箭不只一支,而是食指中指之间一支,中指无名指之间一支,共计两支。他打算把一手甲乙箭同时射出去。虎父无犬子,半精灵族果然还是精灵,我不禁佩服了起来。
这么说来,同为半精灵族的沃路特不就……当我抱着如此期待而转头望向他时,却看到他很是难为情地只架了一支箭。
「聊胜于无的嘛~」
射手确实是不嫌多,我也只能点头。
靠这些弓箭和我的魔法能削减多少敌兵,就是初战的关键。
接着就看魔王军几时想进军了。
要是给他们搭起阵幕驻军,事情就大条了。再怎么说,我们都没人可以换班,打起持久战是压倒性地不利。
「那么,各自散开!」
亚尔缇娜一声令下,除我以外的全员即刻散往不同方向。
每人都压低了姿势,躲在石墙下快速移动。
话说回来,庵到底是怎么了呀……
内心闪过一抹不安的同时,我戴上了面具。
「噗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从我们各就各位还没经过一○分钟,魔王军就齐声发出了战吼。
整波军势践踏着草原,以和缓的速度开始逐步前进。
当它们接近到总算能以肉眼确认魔物中大多都是半兽人的距离时,我在大军里发现了一只先前看过的半兽人。
正确说来,是长得像先前看过的半兽人──才对。
它与庵在麻米纳村击败的黝黑半兽人王长相极度神似。身高其实也差不多,只是这只身上没穿铠甲。除了这个个体之外,没有再看到其他半兽人王,恐怕它就是半兽人的指挥官。只见它高举手上的战槌,宛若一支军旗。
突然间,我的周围闪过一片黑暗。
就像太阳被云遮住的感觉,不晓得这样形容能不能意会。
好奇是怎么回事的我,仰头一看发现──
「深蓝色的飞龙?」
飞龙属于龙种,也被认为是龙的亚种,是一种绿色的魔物,具备高度飞行能力。拥有神似蜥蜴的头部、蛇一般的尾巴、有如猛禽类的脚,以及与前肢一体化,和蝙蝠没两样的双翼,前肢还长了一根锐利的爪子。
我小时候也看过这种少见的深蓝色飞龙。没想到时至今日,还能用这双眼睛看到类似的个体。真教我深感幸运……慢着,不是开心的时候。飞龙虽是魔物,只要调教得宜,要骑乘也不是问题。相传古时候,查卡帝国就曾将飞龙作为飞行战力运用而大杀四方。
不幸中的大幸是,飞龙并不会喷火之类的,无须担心遭到来自空中的蹂躏。
只有这点是唯一的救赎……
在上空盘旋一圈之后,朝这儿飞回来的飞龙脚上抓着一颗巨岩,大约有五个成人大。
莫非想空投岩石轰炸?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岩石以我为目标掉了下来。
竟然想先从我这个魔法使解决起,太嚣张了吧。
早知道会这样,事先朝上方也展开魔法障壁就好了。
我的战斗竟然要因此在这里划下句点……
明明我什么都还没有做啊……!
自天空飞过时,骑在飞龙背上的狗头人的确是带着一脸讥笑的表情看着我。从那张与狗无异的侧脸上,可以瞥见它咧嘴露出的犬齿。
「是因为半兽人太大飞不动,才只好改载狗头人吗?」或者「妮雅之前说的,从西向东飞过的庞大黑影难道就是──」之类的,就在我茫然闪过这些感想的时候,巨岩也依旧朝着我直直落下。既然过往的记忆还没有像走马灯那样浮现,代表离死亡还有些时间吧。
明明连闪躲的时间都没有,却有空思考这些事,冷静想想实在也挺奇妙的。
干嘛不趁现在快逃就好,脑中甚至出现了这种旁观者口吻的风凉话。
覆盖我全身的巨岩黑影越来越大,就在距离已经近到岩石表面的凹凸都清晰可见的瞬间──
「喝喔喔啊啊!」
一道半路杀出的紫炎从旁重击巨岩。
岩石随即熔解,冒出大量蒸气与高黏度飞沫朝周围四散。
熔岩化的巨岩滴答滴答地洒落地面,形成好几滩高温的朱红色积水。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庵你可能不怕,可是我会被熔化啦!」
「哼……谁还管你那么多。」
微微屈膝着地的庵,若无其事地甩动左手,把残留的紫炎挥熄。
看来他是从更高一阶的石墙横向起跳,施展「鬼烧」,利用旋转造成的漩涡令熔岩飞散,救了我一命。这出的要是「琴月 阴」那种会往下猛敲再爆出火焰的招,我大概就已经加入积水的行列了吧。
虽然不确定他选招的时候有没有想这么多,但我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
「谢谢你~~~~庵~~……我还以为死定了~……」
起初因为实在太烫被吓到,不小心出口抱怨,希望这点他别太计较。
不过,岩石的熔点虽依种类而不同,记得大体上都在八○○到一二○○度才对……竟然连魔法都没用上,就可以自在操控这股高温──不对……这点程度根本称不上什么高温,亚尔缇娜可是连剑都熔掉了。铁的熔点大约是一五○○度上下……熔掉岩石什么的,他拿出真本事的话根本小事一桩吧。
「莉莉礼────!」
这声音,是亚尔缇娜。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后,她扑上来一把紧紧抱住我。
她为了我离开岗位吗?
「很、很难受啦~亚尔缇娜~~」
「太好了!看起来……没有受伤对吧!」
「是呀,因为庵救了我。」
亚尔缇娜闻言,脸上洋溢满满的喜悦,带着一副少女的眼神转头望向他。
真不简单也好,果然厉害也好,世上赞美他人的语言何其多,但对他而言,只被她用这种眼神望着,恐怕比什么都来得更不自在吧。
「我作了个梦……」
他刚说什么……?
……?
梦……?
为什么提起这种事?
跟方才为止的对话走向八竿子打不着边啊。
「梦?」
亚尔缇娜看来也跟我感同身受,回了一句简短又附带巨大问号的疑问。
疑问的点很单纯,并不是作梦这件事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在这种状况下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要说很像他的作风,确实是很像他的作风没错啦,只是……
「那家伙在呼唤我。」
有种说法认为,梦境是人体在沉睡期间,大脑整理记忆之下的产物。也有一种说法相信,梦境是想传递某些讯息给我们。附带一提,能看见有色彩的梦,似乎代表那个人具备野性的直觉或第六感之类的东西。不难想像,庵的直觉这么敏锐,肯定是看到了些无法置之不理的内容吧。
我决定立刻确认魔王军的阵营里,有没有魔王──京在坐镇。
俐落结印之后,我捏碎最小的光货,三两下结束咏唱。强化视力的远见魔法,就是这么简单的初级魔法。
「魔束以弦 召彼方之明予此地之光──」
我摆出有如敬礼的动作,把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出现的魔法阵,移动到右眼附近。
这道魔法与其他魔法最大的差异之处,就在于魔法阵不会在咒文咏唱结束后立刻消失,而是直接使用魔法阵本身来观察远方事物。
「『帖露艾斯库.欧普』!」
魔法阵中央的圆弧应声放大,将位于远处的魔王军大小细节全部巨细靡遗地呈现在我眼前。
「唔嘎~~……还真不是什么适合就近观赏的内容耶。半兽人跟狗头人,还有拿着一根超大棍棒的……讨厌啦~是一只巨魔──」
巨魔是一种不具备知性,身高比半兽人高出两倍以上的巨人种,想纯粹跟它们比拼腕力几乎毫无胜算。光是有一只存在某方阵营,就足以撼动战局,只能靠魔法对付的对手。
「那家伙……在吗?」
真有在场的话,就是在军势最尾端吧。
我把魔法阵跟脸稍微往上抬,朝更远处望去。
「啊!是红丸跟大门,找到了!」
半兽人抬着,只有底座的轿子上,可以看到红丸正双手抱胸,大门则正举起双手挤着肌肉。能够这么作威作福,或许代表他们俩就是这波军势的总司令官。
话又说回来,能够从魔王窟走山路穿越伊库玛山地,还赶得及与魔王军本队会合,我还以为只有南贵皇国才有脚程这么快的人说……
「没看到京呢。也许他待在别的地方,我就边调查敌军数量边找他的下落喽。」
我开始从前排算起朝我们逼近中的军势数目。
「一、二、三、四、五、六──」
简直像在数野鸟的数量,可惜对象是魔物,所以完全开心不起来。
几乎每个都是拿着斧头的半兽人。也有些个体抱着上次的十字弓。狗头人可能因为在种族上隶属于半兽人,所以多得出乎意料。
「真是的~讨厌,没完没了──」
突然间,我吓到心脏都快要从嘴巴蹦出来,无意识地躲到了石墙后头。
亚尔缇娜见状也慌忙蹲下。
「怎么了吗?」
「半……半兽人王……用了同样的魔法在看……!」
是的,那只半兽人王正在使用跟我一样的远见魔法,观察我方的动静。
方才我的右眼,与半兽人王的右眼隔着魔法阵互相交会了……
跟我们在麻米纳村打倒的西格玛如出一辙的巨大黄色眼珠内,憎恨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这个讯息直接超越种族隔阂传达给我的内心,令我当场不寒而栗。
用「薇茵.斗」吹散浓雾的魔物,肯定就是这个家伙。
「你确定那家伙不在是吧?」
「唔……嗯。」
庵自地面轻轻一跳,屹立不摇地站上了石墙。
「你要到魔王窟去对吗?」
亚尔缇娜开口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图,但可不只她,我也想着同样的事。
没有回应,不过就他而言这本身就是回应。
我们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他给出了不同的讯息代替回应。
「女骑士,别忘了,精神面同样也存在着军人爱夸耀的那种恶心力量。」
「精神面?」
「就是强迫赴死的同调压力。不管口号唱得多好听,都可能酿成但求一死的异常情境。」
强迫赴死……?
但求一死……?
「魔法使,你也自个儿记清楚,别被周遭的情境牵着鼻子走。」
我懂了……庵是在暗示我们,不可随便采取宁为玉碎的极端手段。
亚尔缇娜这个他口中的军人,也同样正确地领悟到他的用意,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她刚刚也强调要我们活下去,我们放弃一切主动选择死亡的可能性,大概已经没了。即使如此仍要刻意开口告诉我们这点,相信是代表他在对我们俩的性命表达关切吧。至少我想这么相信。
对了。在战局开打之前,在他离去之前,先来补给精神力吧。
当我正双手大张,准备抱住庵的大腿时──
「飞龙又飞回来了!」
我的「适度休息」就这么在亚尔缇娜一叫之下泡汤了。
方才那条扔下巨岩,载着咧嘴嘲笑我的狗头人的飞龙,似乎是在天上大大盘旋一圈折返了。脚上已经看不到岩石,所以有一半是为了侦察,应该吧。
庵纹风不动地以目光盯着上空的飞龙。总觉得,飞龙注意的目标好像不是庵,而是我。搞不好我是被它给当成猎物盯上了……
亚尔缇娜试着配合飞龙的飞行速度放箭,但被尖刺丛生的尾巴拍落了,无法命中狗头人。明明狙击操控飞龙的魔物算是很合理的做法说。
这时,飞龙转向朝伊库玛山地飞去了。八成是刚才的轰炸让它们尝到甜头,这会儿想再搬一颗巨石来砸吧。这次肯定会挑一颗更大的……
「观众席满得差不多……表演该开幕了。」
他语带戏谑地笑道,随后身影便朝石墙的后方远去。
就在飘荡的披风也随他一起自视野内消失的同时──
「八神老大,你这是要放咱们自生自灭吗~~?」
「何等卑劣之徒!果然他的精神早就扭曲了!」
眼见飞龙再度接近,两位萌生危机感的罪人更生塾成员回来了。
对庵理解不够深的话,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吧。
「不是的。庵是为了与魔王交手,才会只身一人打头阵离去的。」
「没错没错。魔物会这么团结一致进攻,都是仗着有魔王在统驭,那如果打倒了魔王~?」
考虑到后续发展,亚尔缇娜与我决定在此说明庵的意图。
否则什么情报都不提供,只要求人家和自己并肩作战,感觉是行不通的。
虽说庵丝毫不去尝试化解人家的猜忌,问题也是很大。但这次他人毕竟不在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失去统驭的敌军将成为一盘散沙,变回一票乌合之众……」
「为什么你们就这么相信八神老大──」
「那还用说~」
我向亚尔缇娜使了记眼色。
「因为我们是个好团队……不对──」
「「因为我们是一支好队伍」呀。」
披着随风飘舞的披风,一道身影于草原中快步穿梭。面对箭如雨下的迎击,甚至无意施展蛇行回避的小伎俩,就只是以桥为目标一直线突进。这种只将可能命中自己的箭矢挥手击断,其余一概置之不理的极端省力式行动,一旦实践得这么炉火纯青,倒也莫名散发出一种洗炼的美感。
魔王军方面的先锋正在渡桥,庞大的身躯占满了桥上所有的横向空间。
庵把身体压低,朝那儿直冲而去。
从他健步如飞的步伐里,丝毫看不见半点犹豫。
「等庵一过河,我就把桥炸掉喽。」
我向独自留在这里的亚尔缇娜开口宣告,并伸出两手尽我所能地抓起最多的光货。
手臂挥向下→右下→正右,接着再度向下→右下→正右,结印,同时使劲握紧拳头,随后便传出劈叽劈叽劈叽啪叽啪叽啪叽的悦耳碎裂声,亮晶晶的小碎片不断从指缝间撒落。
我对于这股令人恍惚的瞬间喜欢到无法自拔,就算说放魔法只是次要目的都不为过。在这个世界为了放魔法,都必须经历这种能在听觉、视觉及触觉三方面都带来无比愉悦的仪式,实在是棒透了。现在,不同于捏碎一整块巨大光货的快感,就在我的双手流窜,经由脊髓刺激着我的大脑~~
不行不行,不可以陷得太深……
用庵的移动速度以及到对岸为止的距离计算还剩多少时间之后,我立刻展开了咒文的咏唱。
绿色的极光开始包覆我的身体,外界的景色逐渐扭曲。
可以感觉到自己卷入了高浓度的魔力漩涡之中。
「魔束以弦──」
庵与下了桥的第一只半兽人发生接触了。
他以右手由下而上一劈,一击便取下了半兽人的性命。
接着顺势以高举的右手,挥向位于左手边的半兽人,在它身上刻出自首级延伸到侧腹的四道裂伤。由喷出的血沫量可以明显看出,这只半兽人的生命之火已经当场熄灭。
已经连招式都称不上。
纯粹只是杀意以利爪这个形式在战场上纵横。
他行经所留下的痕迹彼此相连,形成一条鲜红之路。
名副其实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绯红之炎 白银之炎 玄黑之炎 为三重之烈炎带来无间循环──」
亚尔缇娜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还不只是瞪成三白眼,是眼皮整个撑开到四白眼的地步,难得她生作美少女,都没发现这下形象全失了吗?
「莉莉礼!那道咒文难道是??」
她大概没有猜错。
不过这基本上算是处理起来满要命的魔法,所以在集中精神的期间无法开口回应。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扬起嘴角微笑而已。
桥的上空开始描绘出巨大的魔法阵。
好歹是用上了那么多的光货,有确实反映在魔法阵的尺寸上。
高举的双手也开始发出光芒,魔法阵内侧开始出现绯、白、玄三色的魔力以螺旋状不停回转。
庵看得懂魔法阵展开的术式上头写的英文字母,所以应该马上会明白我要干什么。
「流转吧 流转吧 触及天盖轭木之万丈烈焰 吞噬无间之三炎引爆吧!」
太好了,向魔法阵瞥过一眼之后,庵便即刻放弃战斗,穿过魔物之间,急速抵达了对岸。
眼见庵如此反应,部分察觉到异状的魔物仰头望向天空,发出「噗咿咿咿」的叫声,但已经太迟了。
「『艾克斯』!」
庵已经完全自魔法阵的范围内脱离。
「『普露』!」
而他也没有停下脚步确认魔法的效果,只是一股脑前进。
「『欧斯』!」
这才像他。
「『爱昂』!」
闪光与震耳欲聋的爆音,还有巨大的爆炸立即吞没了包含桥在内的周遭一带。
爆炎与爆风在魔法阵内侧大肆蹂躏与散播破坏的同时,也引发了缺氧状态。
爆炎还只限制在魔法阵范围内,爆风就没那么简单了。
直接波及外侧的爆风,形成强烈风压,刮倒周边的大批魔物。
纵使称不上致命一击,相信也有不少个体的三半规管被冲击波给瘫痪吧。
「是那个佣魔用过的魔法吗……?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就说过了吗~?我是天才啊!」
问我是什么时候,我也无法清楚回答。因为我只是在初次听见咒文、看到术式的时候,就无意间觉得自己应该有办法重现而已。
这道魔法的原理是透过燃烧纯粹的魔力引发爆炸。起源是三大龙王焰龙亚历劫里所拥有,被称为禁咒之类的东西。要归类为「龙王魔法」或许是有点随便,但这也象征着要调节爆炸的力道有多么困难。在前往王国的途中我有先偷偷练习一次,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弥漫的沙尘开始消散,可以看到原本架有桥的位置,周遭被挖出了一个大圆坑。
草原与圆坑交界处被烧得焦黑,桥更是完全不见踪影。
应该有削掉一○○只左右的战力吧……
「这样一来,对方想进攻就非得涉水渡河才行了呢。」
「稍微争取到一点时间喽。」
可是,就连喘口气的闲暇都没有。
得趁那票魔王军为了涉水多费一番工夫的时候,用弹如雨下的箭矢与魔法好好招呼它们一番才行!
才刚浮现这个想法,就听到一声「哔嘎啊啊啊啊啊」巨响轰然大作。
响彻东方天际的这声巨响,是飞龙的嘶吼。
看来是从山地回来了。
然而飞龙并未朝这里飞来,而是转向飞往魔王军的方向。脚上还抓着一颗巨岩──比方才第一击那颗少说大上十倍的巨大岩石。
该不会是操控飞龙的狗头人打算要先从庵开始收拾……?
看到飞龙急速下降,他周围的魔物有如退潮一般齐步后退。
血盆大口就这么朝庵直冲而去。
它们没打算以空投岩石轰炸的方式收拾庵,而是想把他当饵直接捕食。
他的衣物没有赋魔强化耐用度……一旦遭到那口尖牙狠咬,肯定不堪一击。
「庵──!危险啊──!」
明明不可能传进他耳里,我却不由得拉高嗓子大喊。他无视于我的反应,用「乙.后驱」闪过了喀嚓一声咬合的尖牙,紧接着便在一瞬间的深蹲之后猛力一跃而上。
这股超乎常人的跳跃力,甚至让他在我眼里留下了一排沿着跳跃轨道排列的残像。
「莫非是打算抢下这条飞龙……」
亚尔缇娜带着难以置信神情说出的臆测,说不定其实正中红心。
只不过,想触及飞舞在天的飞龙,他跳跃的高度还是存在着决定性的不足。
没能吞下到口肉的飞龙,停下了盘旋动作,再度朝他逼近。
狗头人那股无论如何都要让飞龙咬死他的死缠烂打恶意表露无遗。
「庵……」
亚尔缇娜与我不约而同地握起彼此的手。
这时,才想说庵开始冲向位于附近的半兽人,他就一股作气跳上了半兽人巨体的肩头,并以那儿为立足点,再度施展那种会留下残影的大跳跃。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为了增加跳跃高度,把敌人当作跳台使用,根本不是常人会有的发想。而比起这样的思维转换力,他竟然为了攻击以外的目的接近敌人,这种无谋的行径更令我们傻眼到只能苦笑。
丝毫不顾地面成员的困惑,庵在空中翻了一记跟斗,漂亮地降落在飞龙的背上站立。
跨坐在飞龙颈子根部的狗头人急忙回过身来。嘴巴虽然在笑,脸上却感受不出一丝从容。
他不由分说地掐住狗头人的喉咙,再一把向前甩去。
飞龙就好像等待已久似的张嘴大快朵颐。
彷佛可以听见啪叽劈叽啵叽之类的骨骼断裂声,不由得有点恶心。
有趣的是,飞龙并没出现想把庵甩掉之类的举动。搞不好,之所以吃掉狗头人并非为了进食,而是有还以颜色的报复成分在内。假设真是如此,这条飞龙现在就等于在他的支配下了。
即使他坐到狗头人原本所在的位置,飞龙还是安分地滞空。还弓起长长的颈子面向他,就像在等待指示似的。
庵抓起缰绳,指向地面的巨魔示意。
是理解了庵的意图吗,只见飞龙高鸣一声,紧接着便开始急速攀升。
庵与飞龙为什么如此意气相投,我们不得而知,或许他们俩同为战斗生物,存在某种能引起彼此共鸣的地方……就当作是这样吧。
攀升得够高之后,背对太阳的庵与飞龙融入眩目的日光内,消失了身影。
他们再度现身,是已经趁着逆光急速降下之后的事。
在百分之一二○的加速下,刚达到最高速度的一瞬间,飞龙便扔出巨岩,并再度转向上升,以闪避来自半兽人的箭矢。
质量剧增的巨岩沿着斜向扔出的射角,名副其实地以飞快的速度朝地面直冲。
首先将巨魔的头部连同上半身一起撞个粉碎,随后又顺势带走巨魔身后大量的半兽人与狗头人,最后深深埋入地面,才总算停了下来。
而砰咚一声倒地的巨魔,又用他手上的巨大棍棒拉了些魔物陪葬,教我们看得忍不住欢呼起来。
飞龙的鸣叫声也同时响彻战场。
会觉得听起来像在骂「活该!」可能是想得有点太美了吧。
我还是很好奇庵到底怎么控制飞龙的,还是说只要心灵互通就都不成问题……也许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飞龙拍拍翅膀,开始朝伊库玛山地飞去。庵背后飘逸的披风实在是上相得不得了。
他应该就这么启程了吧。
前往魔王的身边。
第一波交手以我方大获全胜告终。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从动真格的魔王军手上挡下一波波的攻势,并牵制红丸与大门,不让他们俩前去支援魔王。
× × ×
「灭魔者……草剃啊,求求你从被诅咒的宿命中拯救这个男人吧……」
该死……!
又是这个梦吗……!
「一切会偏离正轨都是使自缔结血之盟约的那天……使自吾等一族接受了大蛇引诱的那一刻……」
竟敢让我看那么多遍同样的光景……!
「一度犯下的错岂止未加悔改,还在六六○年间不断重蹈覆辙……这些经年累月的过错、罪行,这个男人全都背负起来了。代代累积下来的罪终究不可能偿清。但……此乃我等一族的共业,没有由这个男人独自承担的道理。」
这些事早就过去啦……!
「请你帮助他完成身为『封印者』的使命,让这个男人自我等一族的共业中解放吧。一切必须划下句点了。」
少啰嗦……!
「和庵联手打倒大蛇……然后……就像一八○○年前的那时候一样……守护奇稻田吧……」
红莲之炎……
整片的火焰……
这个是……草剃之炎……!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搞什么,火的颜色……变了……?
我的火变紫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颜色是……!
住手!
这才不是我的火!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是八神……?
臭小子,是你的火吗……!
你在那里吗!
你正在看我吗……?
那还躲个什么劲,快点滚出来怎么样!
每次每次每次都给我大摇大摆出现在我的梦里……!
阴魂不散的混蛋……!
八神────……!
× × ×
「哔嘎~!」
飞龙在白垩岩断崖的一处开口附近把庵放下,高鸣一声之后,就不知飞往哪儿去了。
据称位于守水人小屋后方更深处的魔王窟入口,就在这里。
周围毫无任何高大的树木,最多不过就与腰同高。那些及腰的树木上头,染红的叶片也几乎尽数散光,独留鲜红色的细小果实,好似在惋惜离去的秋天。
青空下的白色断崖,再加上鲜红的果实,倘若只看风景,相信无人想像得到魔王就在这儿吧。
庵注意到了流过脚边的细流。
比在库拉盖里峡谷见到的更加苍蓝,黏度也更高的水,正不断地流动。
往上游方向一瞥,便发现水源来自魔王窟。
他当场理解了一切。
理解到魔王窟正是幽朵河的水源,同时也是毒素的发生源。
然后,幽朵女王的发言若属实,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就是尾巴遭贯穿的巨龙。
要他推敲出成为魔王的京与巨龙之间的关系略嫌强人所难。但既然两方都能靠蛮力排除,这些问题对他而言就是些不值一提的旁枝末节。
突然间,洞窟内应声亮出一道火焰。
红色的火。
「你当是迎魂火吗?」
庵将右手高举至面前,左手则沉往腰间。
瞬间摆出了能随时应付奇袭的架势。
火焰一面摇曳一面逼近。
「啧啧啧……是给你这臭小子的送魂火。」
「那顺序就弄反了。你的葬礼可还没──」
「噫~呀!」
他话都还没说完,火焰就忽地消失,一记飞踢沿着圆弧状轨迹自黑暗中袭来。
在空中大幅度旋转身体,动作行云流水的回旋踢就这么踢向头部。
不过,庵并未试图闪避,而是刻意以双手挡下。
「『七百七式.独乐屠』是吗?懂得利用洞窟的黑暗,看来脑袋多少长进了点嘛。」
「不准再搞错!这招是『Rainbow Energy Dynamite KicK』才对!」
一如所料地发起奇袭的京吼道。
「臭小子,你为啥不躲开?」
「有事情要找你确认。」
扔下这句话,庵随即扯下京戴在额头上的白布条。
「你搞什么鬼!」
额头虽立刻为浏海所遮蔽,但他已经看到了。
看到空无一物的额头。
京的额头上八成刻有邪恶禁咒的纹章,他原本是这么推测的。在他看来,就像先前交手过的佣魔会用纹章使役魔物一样,京或许也被某人给控制了。否则没理由让人拱成魔王还沾沾自喜,甚至当起侵略者的首魁。
「哼……就是说全是你本身的意思吗?」
「胡扯什么啊。」
「但管你是魔王还是什么都无关紧要。我干我该干的就对了。」
庵一把揪住京的领子拉到眼前,顺势赏了京一记头槌。
两人都额头迸裂,鲜血直流。
血液流过眉间,擦过鼻梁,再从嘴边流至下颚,然后在即将朝地面滴出第一滴血的刹那,一道巨大黑影突如其来地笼罩四周,刮起阵阵风暴。树木皆为之剧烈摇晃,落叶飞舞至半空,小石块化身飞沙走石,无差别地撞击周遭的一切。
他们额头流出的鲜血也成了飞沫四散。
在这个世界,有一种名为龙的魔法生物。其中还有三条坐拥三大龙王之称的个体,以绝大的魔力为傲,更以无敌做为标榜。
最后一条三大龙王,如今正好降临到了这个决斗场。
如巨木般厚实的双腿,在着地的同时引起巨大的地震,地鸣不断于断崖中回响。
「「吾名为雷龙但丁,统治三雷之龙。」」
就如同焰龙亚历劫里与冰龙杜蓝铁,这条巨龙同样长有带角的头部及生了双翼的躯体。但也存在着唯一一处差异。
它只有两颗头。
原本想必与另外两大龙王一样,顶着三颗首级吧,现在却少了中央那颗。可能是最近才刚负伤,满是烧灼焦痕的伤口还在持续渗出黄色的血,相当怵目惊心。
「「真奇妙的人类,见到吾却没半点惧色。」」
「你也是三大龙王吗?」
「「只在异类异形魔物之间流传的称号,何以会由得你们知晓。」」
但丁的嗓音里参杂了些许惊愕之情。
左右两颗首级眼露凶光,分别朝着京与庵狠狠投以桀敖不驯的眼神。
「亚历劫里是我宰掉的。」
京也随即接话。
「杜蓝铁的话就睡在里头,不过不会再醒来喽。」
京竖起拇指朝洞窟示意的动作让庵察觉,京所击杀的杜蓝铁才正是浮雕里刻划的那条龙。虽然强大的三大龙王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但对他而言,龙王原本就不是会令他沉浸在感慨里的对象,所以也没见他出现什么感情起伏。
过了一会儿,由现场感受到的空气振动,可以明白但丁正在从喉咙深处挤声嘶吼。
咕唔唔唔唔唔唔唔~的低鸣甚至引起落叶振荡。
「「原想找你一起为中央首级报一箭之仇,谁想得到……竟败在区区人类手下,死得也太惨了。至少由吾替你──」」
但丁猛力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在上下齿列之间引发了放电现象。
电流自深处缓缓向前推进,接着毫无征兆地──
轰隆一声自口中迸出。
无数雷电沿着抛物线轨道,落在庵与京的身上。
在原先世界不可能存在,由巨龙朝人类释放的落雷直接命中,电流窜遍全身上下,再一路流向地面。
四周充斥着铁臭味这种诡异的味道,同时弥漫起近乎透明的淡紫色雾气。
两人的披风都开始起火燃烧,落叶也瞬间引燃炭化,甚至来不及冒出水蒸气。
在各种自然现象中,能操控火焰的是炎龙,操控水与冰的是冰龙。两者分别是亚历劫里与杜蓝铁。至于操控雷电的就是雷龙──也就是但丁了。
「京!我说过,你被痛苦折磨而扭曲的表情,就是平息我憎恨的最强特效药!」
面向单膝跪地的京,庵再度使劲揪起他的胸口,硬是拉他起身。
自己明明也同样遭到雷电直击,却完全不当一回事。
「你不会以为这种程度就称得上痛苦吧!」
然而全身上下仍随处可见落雷的余波。尤其是外露的手掌、颈子、胸肌等处直到现在都还在放电。足见雷电并非对他不起作用。
即使如此仍不屈服的理由,在于眼前有一个比起痛楚、比起巨龙,顺位都更加优先的对象。
「你背后的日轮在哭了!」
「……臭小子……你是擦了什么玫瑰香水……是不是……?」
微微睁眼的京语带惺忪地开口。
庵不由自主地松手退开一步。可能是多心,总感觉他显得有点尴尬。
京也没多自在,好不容易才踏稳脚步撑起踉跄的身体,死命地摇着头。
「嗨,八神……」
「京……?」
或许是感受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协调感,京交互探往自己左右两肩戴着的诡异装饰,随后以绝望般的表情及语调自嘲。
「啥鬼啊……这俗到不行的肩垫?世纪末是不是啊。」
说着说着,京卸下这些披风的残骸,再度转头回望八神。
「──所以,为啥你会出现在这里?」
「你……你在鬼扯什么。不就是你自称魔王──」
「喂喂喂,我自称魔王?你脑袋没出事吧?」
庵忍不住把按上额头思索。看来就算是他这般人物,面对京这副有如把截至目前为止的对话忘得一乾二净的口吻,也要心生混乱。
「你这家伙,没看到这条巨龙──」
「八神……你难道……真的被『血之暴走』给搞疯了吗……」
「不准同情我!」
「不然是怎样啦!莫名其妙扯什么魔王什么巨龙的。你是受老妹影响开始打电动了是不是?」
庵在此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京已经失去自从转移到这个世界之后的所有记忆了。原因或许是来自但丁的雷击,又或许是其他理由,无论如何,曾以魔王身分君临的男人已经不在这儿了。
「原来如此……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在梦中呼唤我的吧。」
「梦……?这么一提,好像有种直到刚才为止都在作梦的感觉。」
「转移到这个世界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转移?这个……世界……?」
「给我想起来,京。在月蚀那天,你和我封印大蛇的时候,穿越到了不同的世界。」
几则词汇在京的记忆之海粗暴地搅和,引起剧烈头痛。
京不禁两手抱头,显得相当苦闷。
「咕唔……搞……搞什么……这股头痛、是怎样……该死!」
「「吾这就以死亡,迅速为你解除那份苦楚──」」
「「少废话!」」
突如其来地,并且分毫不差地,紫色的火焰与红莲的火焰各自化作螺旋,同步袭卷向上。
「「喔喔喔啊!
喔~哩呀~!」」
两人缠绕着火焰的拳背,各自深深打进但丁的首级,令鳞片碎裂,肌肉爆散。爆开的肉片当场炭化,两颗首级受到火焰深入四窜,由内部开始烧成灰烬。还来不及发出临死的哀号,但丁就遭到了击毙。
就这么一击。
这才是名副其实,拿出百分之百实力,真真正正动真格的「鬼烧」。
看到这番下场,再怎么不情愿也会明白,亚尔缇娜在艾萨加公国出赛比武大会时挨下的那记鬼烧,就程度而言,充其量就像是伸手掠过篝火时感受到的热量罢了。
「明明三条一起上或许还有机会靠多一颗头险胜,野兽就是野兽。」
以身为三大龙王自负的但丁,就因为遭到无视愤而出手,却反倒弄巧成拙。倒下时掀起一波沙尘的巨龙躯体,上头燃烧的火至今未熄。
他们俩的火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可能是受到火之精灵的力量影响,威力始终逐渐上升。现在正灼烧着但丁的这两道火焰,只怕在一切化为灰烬之前都不会消失。
「我慢慢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跟你都被光线所笼罩……当我回神过来,已经身在未知之地……」
「看到这家伙,你都不惊讶吗?」
庵扭了扭下巴,朝但丁的亡骸示意。
在高温灼烧之下,原本的轮廓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座炭化的小山。
「再惊讶也没用吧。这就是个存在这种魔物的世界,只能强迫自己这样接受啦。不过──」
京摸索着记忆中的线索,庵无言地望着他。
以无言的态度督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依稀记得,自己有跟像忍者一样的家伙们交手……」
「忍者……?在这个世界吗?」
「那时我中了个怪招──不好意思,记忆就到这里为止了。」
「你这家伙,被人给暗算,还被设计成魔王啦。」
「谁管那么多。反正话题结束啦。」
为强调自己的言下之意,京朝着已经完全炭化,曾经是但丁的物体踢了踢,结果随着一阵柔和崩落声,灰烬接二连三地撒落地面。这时一阵清风吹过,飞扬的灰烬随即遮蔽起两人的视线。
即使如此,庵仍未阖上眼皮。
「还有尚未结束的事。」
只睁开一只眼睛的京,敏锐地对庵话中的意图做出反应,擦了擦闭着的那只眼睛。
「无论如何都要打是吗?」
「事到如今,你还想求饶吗……」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两人总算首度于阳光下展开对峙。
面对这引颈期盼许久才终于造访的一刻,栖身于月光之下的男人只是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