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历二六七九年 ~ 一○月二四日
希加兹米魔导王国王都米库尼的谒见之间,若与艾萨加公国公都雪萨加的「史维塔城」相比,首先明亮程度就不同。公国那边为了防备外敌,刻意减少了窗口的数量,内部用来照明的篝火与魔法烛光也称不上多,所以就连白天也很昏暗。王国就不同了,建在大树内的王宫严禁火烛,取而代之地,窗口设计得特别大,也配置了大量的魔法烛光。相乘效果之下令王宫显得窗明几净。再加上树木特有的温暖,待起来只有心旷神怡可言。
地面也是木板铺成的,随处还埋有以玄武岩切成圆板制成的石板魔法阵。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这个是干嘛用的,或许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现在,幽朵女王就坐的王座椅背高归高,倒也不是那种卖弄奢华的光石椅,只纯粹以木材打造而成。纵使没有王椅常见的绚丽豪华感,随处雕琢花草树木的精巧造型美,以及陈年酝酿出的美艳色泽,依旧让这把椅子带有一股堪称美术工艺品的高雅格调
女王的身体尚未完全痊愈,因此琪莉露也在一旁待命。母女俩都穿戴着纯白礼服及秘银制──与银类似的稀少金属──的王冠,像这样两人排在一起,看了真的只以为是一对姊妹。一七岁和二四岁吗~……精灵族果然专搞年龄诈欺。
「为了不愧对此勋章,个人今后必将持续精进,令更多罪人得以更生。」
在银师傅这番感言之下,勋章授予式宣告落幕。
当然是为了报答击退魔王军的功劳而授章,我们也正是为此才来谒见女王的。
亚尔缇娜有了应急的刀鞘──庵说那不是剑──来收她的宝刀加萨克劳帝斯,我则是得到了一身满是花边──亚尔缇娜一直吵个不停,只好多搭一条紧身裤──的可爱新服装。
不过,讲是讲「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全员到齐。包含授章方与受章方在内,整个授予式只有少少五个人。亚尔缇娜、我,以及银师傅三人依序排成一排,胸口都挂着花冠造型的勋章,由于是秘银制,所以作为宝饰品也是价值连城,拿去卖可以换到好一笔财产的程度。
琪莉露以公主身分为由辞退了勋章,至于庵与沃路特则为了他们各自的理由不在场。
庵自从上次谒见过艾萨加公,就扬言绝对不再出席这类场合,今天他也说到做到了。
至于沃路特……好像又从罪人更生塾逃亡了。说什么他看到价值一○○○○○○史努库的光货时眼神流露出太多贪欲,结果被银师傅认定他想重返社会还言之过早。唉~也不是不明白沃路特已经受够了的心情啦……
也因为发生过这些小插曲,他们俩的勋章就由我和银师傅代领了。
说起勋章,我昨天终于领到梦寐以求的毕业证书了!
大病初愈的校长当然也对魔王军的事有所耳闻。当校长听到是我们把魔王军给打退,便无条件把证书亲手交到了我的手上。慎重起见,我还是把超级魔法使养成学校的模型缴了上去,会不会派上用场我就不清楚了。无论如何,这下我总算对任何人都可以抬头挺胸,毫无顾忌地说我正式毕业了!
这里不得不提起女王与校长为什么会回复,一切好像要归功于庵──正确说来也包括京──的火焰。
火焰带来的净化。
他们俩的火焰能更消灭龙血中含有的毒素。
在飞龙背上眺望到的库拉盖里峡谷与幽朵河,还有米库尼水路流动的水,的确都取回了原本的清澈与冷冽。庵说不会再有毒水扩散致病,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如今被称为免疫的能力,之所以会存在我们体内,也是同样的理由。亚尔缇娜跟我在艾萨加公国都被庵的火焰至少烧过一次。急速复原的琪莉露、银师傅,以及沃路特也不例外。至于庵原本就是火焰的宿主,就算被亚历劫里喷了个龙血淋头,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在米库尼奔驰的紫炎,则被作为「不灭之净火」置于王宫最深处的祠堂祭拜。短时间内,为了治病息灾,来自各地参拜净火的精灵想必会络绎不绝吧。
还有,今后的文件无庸置疑会增加一条「龙血具有毒性」的说明。
「亚尔缇娜.维克托利亚斯。还有一件东西必须要交给你。请上前。」
亚尔缇娜在回应的同时向女王行了公国式敬礼,并走向女王面前。
在旁守候这一幕的琪莉露罕见地露出一脸安详的表情。从这些地方就看得出她果然是位公主,懂得区分时间场合。
「这是……」
交到她手上的是一枚戒指。
不晓得是什么材质,不过年代似乎很久远。
「母后,那枚戒指是──」
「没错,与我们希加兹米王家相传的是同一种戒指。」
琪莉露好像有看过,其实我也跟她一样觉得似曾相识。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的,可是这种三个圆形合一的造型,我真的有印象。
「我一直以为维克托利亚斯家已经绝后了,直到遇见了你。既然血脉仍在维系,这枚戒指就应该由你继承。毕竟是赠与亲近者的遗物。」
「遗物……」
「据说戒指上刻着的三光纹,各自代表着日、月、星。从前或许带有某种涵义,但事到如今已经……」
「幽朵女王陛下,请您告诉我。我的家族究竟──」
这时,突然有人猛力打开了谒见之间的大门。
在场所有的人全看向了来者,
「恕我无礼!」
入口出现了一位身着骑士般铠甲,长相幼齿的男人。
「我来自艾萨加公国,眼下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向王国禀告!我是公国骑士团的见习骑士,名叫──」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亚……亚尔缇娜前辈?原来你人在这儿吗~?」
银师傅就此退出,见习骑士也到外头待命了。所以谒见之间里头只剩幽朵女王、旗莉露、亚尔缇娜与我四个人。
这位有如与派往公国的侍女交换一般的闯入者,为我们带来了一则惊愕无比的情报。
「继曾到我国留学的米多公世子之后,艾萨加公竟然也过世了……亚尔缇娜,艾萨加公患病一事你可曾有耳闻?」
「不,公国方面也没透露任何消息给我。啊……所以米多公世子才会……」
我也想到了同样的答案。
那个公世子,在庵拿「想挖矿找自己国家挖到光石出土就好」的大道理反驳他时,他回答「已经等不下去了……」搞不好指的就是艾萨加公生病的事情。先不论身分,艾萨加公好歹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会知道病情也不奇怪。
「伪造光货的事件,再加上这两位的过世,这阵子真的是太让你劳心了。」
我对这点也深感同情。话说回来,艾萨加公都出这种大事了,就算侍女有赶上,公国大概也不是能派出援军的状态吧。没有提出笼城抗战等待援军的计策真的是太好了。
「看来已经没必要隐瞒了。亚尔缇娜,现在就来告诉你维克托利亚斯家的真相吧。」
女王开口道出的,是有如将沉淀历史挖出水面的,追溯至二○○年前半兽人战争的故事。
当时,只有人类居住的直辖地──现在的艾萨加公国的位置──的居民在莫大功绩之下,获得了独立权。北方的土地虽称不上特别丰饶,光货的埋藏量也不多,但从自治区独立的势头似乎相当高涨,到此为止都与台面上的历史相符。
不过接下来就没有留下具体纪录了。据说公国建国时,身为独立大功臣的维克托利亚斯家祖先,在建国的混乱时期遭到了谋杀,最后一切都被艾萨加家族给夺走。也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一个立宪君主制国家的领地,独立成了绝对君主制国家。然而,公国已是独立国家,不得干涉其内政,维克托利亚斯家的血脉既已断绝,王国也只得乖乖当个旁观者──我觉得其中也有部分是因为王国原本就不喜欢无谓之争就是了。
就这样,维克托利亚斯之名自艾萨加公国的历史中遭到了抹消,再也无人于公国内流传这个名号。公国的识字率之所以偏低,搞不好就是有意想隐瞒这样的一面。
我们──除了女王以外的三人听完,都惊讶得阖不了嘴。
维克托利亚斯血脉明明断绝了,为什么还有亚尔缇娜的存在?
如果是私生女,双亲又是谁?
维克托利亚斯家和希加兹米家持有相同戒指的理由又是?
满脑子都是搞不懂的问题,而且感觉都得不到回答。
「原本应该会由维克托利亚斯公国建国,你也该作为正统公主出生的。」
「那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没错,这并不是个单纯的问题。但,不惜捏造历史的国家,迟早有一天会出现破口的。说不定伪光货事件就是其中之一。」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
亚尔缇娜──或者说维克托利亚斯家与王国间的关系竟然有这么复杂的隐情。如果她真的是公主,那她现在不就等于是公主骑士,在各种立场所向无敌了吗?
不晓得琪莉露有什么想法,我于是以眼神向她示意,尝试用眼睛与嘴唇的动作对话。虽然没有实际运用读唇术的经验,但反正只要能大概意会就行了。
我(嗳,你觉得呢?)
琪莉露(怎么会这样。)
我(吓了一大跳对吧。)
琪莉露(真不敢相信。)
我(今后大家会──)
琪莉露(亚尔缇娜竟然会……)
我(变得怎么样啊~)
琪莉露(但现在问题是艾萨加喔。)
唔呣呣……结果只知道两边都很不知所措,这点小事光靠表情就能传达了吧,我们到底在干嘛啊。
「像这样的机会,今后恐怕不会再度造访了吧。亚尔缇娜,想要让历史重回正轨,就只有现在喔。」
「但是……」
「我这就以王族身分写信给公国。你带着这份亲笔信,回雪萨加去吧。」
「母后──」
琪莉露从中插入了女王与亚尔缇娜的对话。脸上挂着一副不能继续默不作声的心事重重表情。
「艾萨加公的死,有没有可能其实是欧弁查卡的阴谋?」
「琪莉露,你说这话是什么──」
女王慌忙环顾起四周。
即使明知现场只有我们,还是得小心隔墙有耳,这算是理所当然的反应。虽说我觉得王国的间谍对策其实满彻底的才对。
「我们在先前的大战中才捕获一名南贵皇国的忍者。一如母后所知,欧弁查卡打从以前就让南贵皇国四处派遣忍者。尤其茶臼镇出身的忍者更是精通各类奇妙忍术。在暗杀方面也──」
「不准胡说些无凭无据的事!」
「……是。恕我失礼了,母后。」
俘虏来的忍者感觉上不会那么轻易开口,想知道他们侵略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是还有得等。艾萨加公的死跟他们是否有关,就更不用说了。
琪莉露的推论或许是有点过度臆测,可是,也不晓得眼下有谁布了些什么局,再加上现在的神国欧弁查卡正处于锁国状态,确实给人一种诡谲的印象。琪莉露会抱持这样的悬念,我确实可以理解。
「……我明白了,幽朵女王陛下。我也很担心失去两位亲人的梅黛罗公女。」
在有限的选项中,亚尔缇娜选择了回国。
× × ×
「话虽如此,这不会太匆忙了吗?」
「毕竟事态紧急呀。」
亚尔缇娜正骑在马上。
为了凭吊艾萨加公与米多公世子,同时向梅黛罗宫女及重臣们说明维克托利亚斯家的真相,她即将动身前往艾萨加公国。自王宫外墙门望去的西面天空明明就已经染上一片茜红,还真亏她非这么急着上路不可。
考虑到马儿才大病初愈,无法全力赶路,最少也要花上一○天才到得了雪萨加,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就算想请那条飞龙帮忙,它也在把我们送达王都之后就飞往他方,去向不明了。
前来传达讣闻的见习骑士少年作为护卫与她一起启程,琪莉露也以使者身分同行。现在她已经在披风下穿上了她的正装──背心与黑色长裤了。
「队伍暂时解散,这下寂寞了呢~」
「马上会再见面的。」
「这可难说喔,亚尔缇娜。下次你和莉莉礼姆见面时,搞不好就是公主了呢。」
「请不要说这种话,我──」
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琪莉露这句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忠告,亚尔缇娜转头望向庵噤口不语。
他还是一如往常的他。即使要面临短暂的分别,他也没特别表示什么。光是会来这儿送行就已经相当罕见了。
亚尔缇娜有从幽朵女王那儿收下了要转交给他的东西。快点交给他不就好了,真不晓得她在干嘛。总不会是明白了自己的过去,害怕自己跟他之间的距离发生变化,因此不知所措吧?
「母后就拜托你喽,莉莉礼姆。她还没完全康复,我担心得很呢。」
「嗯,包在我身上。琪莉露你也是别光吃蔬菜,记得好好吃肉喔。」
「真失礼耶。别看我这样,最近也开始会吃一些了啦。」
决定暂缓婚事的琪莉露,心情好到开始能和我打屁了。
趁我们闲话家常时,亚尔缇娜总算驭马靠向庵,将皮袋递给了他。
好像是除了原本委托冒险者公会调查水源的报酬以外,女王额外要赠送给他的特别赠礼。
他取出内容物一看,是一串秘银制的锁链。
「哇~如果系在新买的钱包上,或许就不怕又弄丢喽~」
谁教他死都不承认自己把钱包放在亚萨卡孤儿院,这样酸他刚好啦。也罢,毕竟都让女王承诺会援助孤儿院生计了,就将功赎罪,不再追问他这件事吧。
「似乎可以用来当作希加兹米国的签证。说是有了这个,就连一般禁止进入的场所也能进去。」
「好比说?」
「好比王宫的『魔动书库』啊、南港的军事区域啦,或水源地之类的。」
不愧是琪莉露。公主就是公主,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对这方面还是精得很。不过最后那个地方咱们已经在没签证时就进去了。
「免了。」
看吧。
我就觉得他肯定会这么回答。
可是也难保今后不会用到,我只好硬是塞到他的长裤口袋里。虽然被他用烦躁的眼神瞪了一下,但反正我也习惯了,没什么好怕的。这招对亚尔缇娜或许还有效,对我还是想些新招比较好喔。
「还有,我们收到了这封信,上头指定由八神庵当收件人。」
这次换琪莉露掏出了一个白色信封,往庵递了过去。在这个世界,的确有几个人知道他这号人物,但里头应该没人会寄信给他才对……
「给我的信?少说蠢话──」
「是今早,从欧弁查卡寄来的。」
不难理解他怀疑的心情。
更别说是从琪莉露口中的欧弁查卡寄来的。
「那我们差不多该走喽,亚尔缇娜。」
亚尔缇娜点点头,继琪莉露之后推了推缰绳,让马回身。马儿起步之后,她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庵,再过一会儿,才总算下定决心转过头去。
我自认明白她对庵抱持的好感,然而琪莉露方才在我耳边提到的「是输是赢,就全看你能趁亚尔缇娜不在的期间累积多少既成事实喽~」这番悄悄话,却莫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琪莉露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的好朋友。即使视我为劲敌,也总是不忘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只可惜,我这个人还是不适合偷跑。
「什么……?」
就在我边守候亚尔缇娜一行人离去,脑里边胡思乱想的时候,庵突然在旁边罕见地表现出无言以对的态度。
他正睁大双眼盯着信封上的红色封蜡。才刚这么想,他就转眼间直接用紫炎烧掉了信,连拆封都不拆。
封蜡在火焰烧灼下熔解滴落,同时气化蒸发,只剩烧成灰烬的纸屑一一散落地面。
不先看内容真的没关系吗……?
垫高脚步偷瞄的我,眼里只瞬间掠过跟半兽人十字弓上的烙印──二条直线与半圆形组合成的图案──同样格式的印痕。
散发出火药味的一致。
庵持续握着手中的火焰,抬头望向西面天空。
紫色的火焰不断自指间的细缝冒出。
王宫外墙门通往外界的道路上人影还很稀疏,尚能清楚望见亚尔缇娜与琪莉露的身影。
但,他的视线已经穿越她们俩,投向更加遥远的彼方。
投向那即使背对夕阳,上方的绿色极光依然不减其耀眼的漆黑岛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