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可以看见那年璀璨的星空,
世界好像静止了,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所以向流星悄悄许愿,
不要遗忘那段一起慢舞的岁月……
有着慎密心思,迷恋科学星体的加地;
缺乏耐心却热爱足球运动的傻小子巧;
以及认为深爱加地就是最大的幸福的奈绪子。
三人是彼此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
因为加地的意外丧生,悲伤的奈绪子开始过着睡在走廊的生活。
适时伸出援手的巧,虽然带给奈绪子温暖,但也让二人陷入无止尽的回忆。
期间,奈绪子面对父亲离家出走,家庭结构分崩的冲击;
而巧则在该勇敢追求爱情,或是背叛友情之间挣扎,
这一次,划破天际的流星,能再次如期地让愿望成真吗?
第一章父亲的离家出走
我从半年前就睡在走道。
我家位于郊区,住家十分相当宽敞,踏上水泥地面后。有一个虽不能称之为走道的地方,却还能铺上一床单人被的空间。当然那里并非是睡觉的地方,只不过我还是一直铺着棉被。每个晚上,我都钻进这个被窝里。
走道门的上面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镶嵌着雪花结晶图案的磨砂玻璃,已经二十年左右的住家经常会使用这样的玻璃。也因为这样,家前面的路灯灯光可以照进我躺着的地方。壁纸即将剥落的墙壁、旁边的楼梯、角边已被磨成圆弧的鞋柜。全都朦胧浮现在光影中。这些东西在月光皎洁的夜晚里,更漂浮着幻想的气息,虽然不过是走道,伹简直像另一个世界。在那瞬间,我的心情会突然轻松,也可以正常地呼吸——平常很难吸入肺内的空气很自然地进入。
为什么我只有在走道才睡得着呢?我试着分析过好几次,却从未找到答案。其实,答案如何已无所谓,只要能够入睡就好,反正睡着后。崭新的另外一天就会来临。
钻人被窝后,我会望着天花板、鞋柜、以及散发出微弱光线的磨砂玻璃图案好一会儿。不久,心情平静下来,有一种沉在水底的感觉。于是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把棉被拉高到脸孔下方,缩着身体,等到开始迷迷糊糊打盹时,呼唤着已经远离这个世间的恋人名字——晚安,加地。
※
父亲离家出走来到这里时,我就睡在走道。
那天,我和巧碰面,回到家时已经很晚。除了酒,还因为其它东西而醉的我,一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我最喜欢走在冬天的夜晚,因为可以思考各种事情。我无数次回想着巧的声音、手、他的心情,然后忍不住微笑。有时,我会对正在微笑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一年半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笑了呢!我以为自己整颗心就像已经凝固的冰冷蜡烛,绝不会再度发热、熔化……
但是,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我又能够笑了。
抬起脸,映人眼中的是右半边缺了的月亮。就在不久前,月亮还是满月呢!可是。时间就这样流逝,心情、月亮,也都会被时间这个属于绝对的东西推动、变化。
从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就到达已有二十三年历史的独栋住宅,比即将满二十一岁的我还老了三年。虽然整理得干净漂亮,但是和去年刚重建的邻近住宅一比,还是显得脏乱。而我,独自住在这栋毫不华丽的老旧住宅。
我一面将手伸入皮包寻找钥匙,一面走近门前,发现有一道人影蹲靠着。我以为是色狼,所以吃惊地停下脚步。同时,人影转身朝向我。
「呀,奈绪子。」
「咦?爸爸?有什么事吗?怎么啦?」我更加吃惊,没想到在黑暗中缓缓站起的身影居然是父亲。尽管我想要问的话太多太多!您为何来这儿?妈妈呢?只有您一个人?为什么呆坐在门前?——
但我还是只能这样问。
「太好了,妳回来了!我还在想如果妳不回来。应该怎么办呢!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冻死在自己家门前。不过,妳回来得也太晚了些。」父亲并没有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我本来以为会挨父亲一顿骂。可是好像不会,他的声音极度平静。
「我约好和朋友碰面。」其实是男朋友。
「可以帮我开门吗?我想进去休息一下。」
「嗯。」我摸索着皮包里面,却一直找不到那串串着企鹅幸运符——巧送我的——的钥匙。
我悄悄地瞄一眼,父亲正抬头望着房子。
「房子这么旧了?」
「是呀,都比我大了。」
「说得也是。」父亲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吐出来的瞬间,化为空气冻凝,不知为什么有点寂寞。「妳出生三年前买的……奈绪子,妳喝酒了?」
「只有一点点。」
「是吗?毕竟妳也长大了。原来妳也会喝酒?嗯,原来如此。」
「酒没什么大不了吧?」父亲那种反应让我忍不住笑了。「我满二十岁了呢!」
「女儿成年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议。」父亲笑了。
就这样,我所记忆的父亲回来了,啊,站在我眼前的确实是爸爸!
终于找到钥匙了!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喀嚓一声。已往因为房子老旧的关系,所以门柱通常略微扭曲,偶而会有稍微卡住的感觉,可是,今天却很滑顺。
「啊。糟了!」我全身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父亲庞大的身躯走过我身旁,进入走道。
看样子他还没有忘记,马上找到电灯开关,开灯。只见父亲高大的背部、灰色的外套,然后映入眼帘的是铺着棉被的地面。
「那是怎么回事?」父亲回头说道:「这种地方怎会铺着棉被?」
「不,那是……」我说不出话来。尽管说不出话,我还是追过父亲,大步踩过棉被,走向里面的客厅。
实在糟糕,如果知道父亲会回来,应该把棉被收起来。可是……谁会知道呢!我一面想着该如何解释,一面按下冷气机开关并脱下大衣。父亲也跟进入客厅。
「真令人怀念呢!」父亲望着客厅,高兴地笑了。看样子彷佛已不在意放在走道的棉被。
我松了一口气,问:「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去年夏天来过吧?咦,没有吗?」
「我也忘了。啊,那时在阳台看松叶市的烟火。」
「嗯,是看了。很漂亮。也就是说夏天来过啰!」
「是的。」
「那么,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没过来了!」父亲说着,再次望着客厅。
约十席榻榻米左右的客厅,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摆放着电视机、沙发和茶几。即使这样,父亲出现在此也令人觉得奇妙。虽然与家人分开仅只两年多,但这个家并没有接纳父亲的感觉,好像已经忘掉他的存在。
「有什么吃的吗?」父亲眼珠乱转,情绪显然不安地站着。
「肚子饿了?」
「傍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该不会从傍晚等到现在吧?」
「是啊,没钥匙呀!」
我望着墙上的时钟——十点三十分。虽然不知道父亲所谓的傍晚是指何时,但他绝对已经等上四、五个小时。
「我以为自己带着,没想到却是别把钥匙。」
「爸爸,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我既觉得怀念,同时也愣住了。
父亲是个相当随性的人,可以马上忘记刚听到的话;也经常掉东西,反正完全不能依赖。对于他这样的状况竟然能够工作,而且还出乎意料地有成就,这让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车站前面随便吃吃不就好了,还……」
「本来以为妳很快就会回来的。何况,我想在家里吃点东西,在家吃安心多了。」
这也是父亲一贯的姿态。不管多晚,他回到家一定要吃饭,否则就好像不算回家。
我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只有冷冻的奶酪饼。」
「那就够了。」
「那么,等我一下。」
我把奶酪饼放人烤箱,时间转到七分钟。滋、滋、滋的。烤箱亮红灯了。我用手指摸了一下奶酪饼的表面,并没有因为快转而变热,还是冰冷的。我看着烤箱,问道:「爸爸,怎么突然回来这边?到总公司出差?」
「不……」父亲人在客厅,我听不太清楚他的声音。
「您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离家出走了。」
在不远处响起很大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我回头一看,父亲不知在何时已经站在厨房。因为他背对着灯光,所以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而轮廓模糊的影子则伸展至我的脚下。
「什么?离家出走?」我反问。但是,坦白说,我也不懂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重复着父亲的话。
「嗯。」父亲点点头。缓缓说出同样的话。「爸爸是离家出走回来的。」
※
我独自居住在郊外的住宅区,搭乘特快车只要二十分钟便可到山手线终点站。但是住家距离车站相当远,还要步行约十五分钟。由于是整体开发的住宅区,所以周遭皆是造型设计类似却逐渐老旧的房子。
就读高中以前,我、妹妹、父亲和母亲一家四口都住在此。直到两年前在工厂担任技术工程师的父亲,接获调职至佐贺工厂的人事命令为止。父亲和母亲对此都很高兴。
对于身为技术工程师的父亲来说,投注尖端科技的佐贺工厂,是他最希望能够工作的地方。理所当然的,母亲也跟着父亲一起过去。当时还就读国中三年级,正在准备考试的妹妹绘里,则坚持要留在这个家。由于母亲认为家人应该尽可能地住在一起。所以绘里被半强迫地转学至佐贺的高中。这让特爱耍个性的绘里很不高兴,曾经叨念着说母亲是个伪善者。
而我,因为已决定就读此地的大学,所以父亲和母亲都答应让我住在此。似乎也因为我马上就是大学生了,独立生活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就这样,我刚刚上大学的那年春天,双亲和妹妹就到佐贺去了。
再怎么有血亲关系的家人,只要没有生活在一起,很多东西都会自然而然地远离。最初我每隔一天必定拨打电话或接到家里的来电,但几个月过后,次数就明显减少。因为我忙碌于大学生活与独立自主,所以不会主动打电话回家。而同样的,母亲也忙碌于崭新的生活。九州岛出身的父母亲,因为有许多亲戚住在工厂附近,所以快乐地享受乡间生活。
※
吃过晚餐后,父亲立刻上二楼卧房睡觉,看来应该是相当疲累。平常不知道疲倦为何物的父亲,很难得让我看见他精疲力尽的样子。已经在外头吃过晚饭的我,在父亲吃饭时,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
——所谓的离家出走,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完全不知道电视上的节目内容,只是专注地想着这件事。尽管本来也差不了多少,毕竟经过一年以上的分居,对我来说,父亲比以前更是遥远。
父亲就寝后,我打电话回佐贺的家。铃声响到第四下,是绘里接听。
「喂,这是本山家。」
很难想象这是十七岁的年龄具有的应对礼貌。绘里的语气平稳,感觉上比我还更成熟。
「是我,奈绪子。」
「啊,等一下。」
声调霎时改变成家人间的交谈声音,恢复到十七岁的妹妹。然后,电话改为保留,只听到《给艾丽斯》的音乐声。同样的旋律反复响了大约三遍,话筒内再度传出绘里的声音。
「没关系,可以说话了。」
「声音听起来变小了,是分机?」
「嗯,因为妈妈在客厅。」
「妳呢?」
「我的房间呀!我说是同学打来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接听。」
我终于发现事情不寻常了。
「爸爸来我这里呢!」
「我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
「这……」
「这?」
「我不知道呀!不过,爸爸和妈妈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妈妈好可怕喔!横眉竖眼的,好像泼妇一样,稍微一点小事情就破口大骂。」
听声音就了解绘里也很困扰,而且似乎厌烦不已。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绘里思索之后,理所当然地接着说:「或许爸爸有外遇。」
「妳认为呢?」
「那就难说了。」
姊妹俩同时默不作声。父亲怎么说也是男人,是有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可是,没有丝毫证据与征兆,只能做无谓的猜测。
「一定是爸爸不好。」我说。
绘里也同意:「应该是吧!毕竟,离开的人是爸爸。」
「爸爸说他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嗯。离家出走,回来找我。」
爸爸离家出走?绘里的语气有些无法置信的感觉,我也和她一样。尽管想到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家庭崩溃」危机吧?却完全没有真实感。虽然没有危机感,我还是脱口说出:「事情会变成怎样呢?」绘里也用同样的语调喃喃地说着:「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虽然没有聊到重要事情,却拖延好久才挂断电话。看一眼时钟,已经是十二点过后。脑海深处浮现沉重的困意,我迅速洗脸刷牙,喝了一杯水,走向走道。水泥地面上铺着棉被,那是我的床。
半年前我开始没办法在房间睡觉,也就是加地死亡将近一年过后。因为自己一个人居住的独户住宅实在太过寂静,有时候会忽然出现好像另外有人存在的迹象。家人前往九州岛后,我经常找加地到家里来,两人单独一起度过相当多的时间。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他爱抚胸部、第一次发生关系,都是在我的房间。当时的情景,我至今仍旧清晰记得。
两人赤裸的身体重迭在熟悉的房间、睡惯的床上。由于是初次体验。我对于一切毫无所知,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任他所为。他无数次地亲吻我全身,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别怕,没问题的」,这让我非常感动。虽然我对于男性的象征进入体内感到害怕,但坦白说,一方面我却又强烈地盼望。
他慢慢地进来了,比我想象中还不痛。我开始不安:「真的能够与他合而为一吗?」
但是,当他每抽动一下,剧烈的疼痛感就贯穿我全身,让我忍不住哭泣地叫着:「好痛、好痛呢!」事实上,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他一直道歉着说:「对不起。」
明明没什么好道歉的,他却还是道歉。
「我暂时不要动好了。」加地低声说并轻抚我的头发。
那种感觉让我稍微安心了。我睁开眼睛,在熟悉的天花板背景中,有着加地的脸庞。当然,我们都是一丝不挂。
「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忽然觉得可笑,嗤嗤地笑了。
加地也嗤嗤笑了:「不要笑!」
「你也在笑呀!」
「是吗?」
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就这样持续地笑着。他每次一笑,轻微的震动就传达给我,让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彼此已经合而为一。我环抱着加地背部的手稍稍用力,他的身体立刻倒下来。我们之间毫无缝隙,紧密贴合着。
手掌碰触到他的背部时,发现几乎火烫得令人大吃一惊,皮肤底下可感受到有力的肌肉,以及其中潜藏的无法抵抗的力量。我心想:「这就是男人吗?」不管是皮肤、骨骼或肌肉,一切皆和我不同,简直就像是别的生物!被某种庞大物体包覆的感觉,虽然可怕得让我不知所措,但是只要被包覆住一次,马上就陷入陶醉的深渊。
禁忌的强烈欲火达到顶点的瞬间,我感觉自己不知道陷入何处,只是内心深处不断累积着对他的爱情,我再也忍不住地紧紧抱着他。我们相互紧密地搂抱着对方。他炽热的呼吸气息呵着我耳朵,让我的身体完全麻痹了。那瞬间,疼痛消失了,只是觉得非常快乐,彷佛全身融化,真的和加地融合为一。我想,所谓最高的幸福,指的一定就是这种瞬间吧!
不久,他问:「我可以动吗?」
我终于完全平静下来,点点头:「好的。」
「我会慢慢地动。」
「嗯。」
尽管疼痛、难过,但是这些似乎也算是幸福。当时的我认为,自己或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有人说那是痴情少女的自我慰藉,应该就是那样没错,我并不想否认。的确是自我慰藉,的确只是少女的幻想。即使这样,我至今仍认为,当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在我的房间,我无数次和加地肉体紧密结合。一年半以前的我相信,那样的日子会理所当然地永远持续。可是,加地却突兀地死了,死在即使看着地图也不知道位在何处的异国小岛上。
所以,我逃离自己的房间。我不想睡在曾经和加地做过各种事情的床上,不想待在只留下他昔日形影的床上。
最初,我逃进绘里的房间,但总对于擅自使用她的房间感到有些歉疚。绘里与我不一样,个性非常耿直,讨厌家人进入她的房间。她是那种每当自己的物品被移动,就会顺手把东西归位的人。就算是至亲姊妹,如果知道我擅自使用她的床铺,她也说不定会马上大声地尖叫:「姊姊,妳太过分了!」我的脑海里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所以从绘里的房间逃出。
不得已,我拖着棉被逃向二楼北侧那间约有四席榻榻米大小,被当成储藏室使用的房间。勉强将棉被推进衣橱和橱柜之间,然后再将自己裹进去。出乎意料之外,蜷缩在狭窄地方的感觉并不差,令我想起曾在孩提时睡在壁橱的往事。我忽然抬头望向壁橱,发现那里堆满加地留下来的老旧文库本,有《车轮下》、《舞姬》、《斜阳》、《基度山恩仇记》、《屋顶上的猫》等等。
喜欢读书的加地经常到旧书店的五十圆专柜购买书籍,读完后,书就放在我家。如果翻阅这些书的封底书背,应该都会有淡色铅笔写着「¥50」。
见到那堆书的瞬间,我清楚回想起各种往事。夏天的夕阳照射到我房间并不会太热,加地在此用心阅读着旧书。他时而靠着墙壁;时而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让视线追循着文字。他的头发、脸颊、瘦削的手臂被夕阳染红,在这时。他看起来就像小孩子。每当书本内容有趣时,即使我出声叫他。他也不会响应,所以我在生气之下,常会故意抓他的脚、摇他的身体,并用手指戳他。
「内容正精彩呢!」他好像觉得我很麻烦,说道:「让我再读一会吧!」
「哼!」我不满地响应。我当然并非真的生气,只是想向他撒娇而已。「你生气了?对吧?所以不跟我说话?」
加地认真地露出困惑神情:「妳上次看《基度山恩仇记》时,不也是完全不理我,还叫我去吃拉面,完全不听我说的话吗?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再五页这章就结束了,妳等一下嘛!」
「嗯。」我坐在他旁边乖乖等待。
他每翻一页,纸张就响起沙沙的摩擦声,那是非常幸福的声音。我的旁边坐着我很喜欢且重视的男人。而他正在读书。我一方面希望他赶快把那五页读完,一方面又想让他继续读下去。
不久,他慎重地阖上书,马上伸手搂紧我。
「我读完啦!」他用方才拿著书的手指轻抚我的头发。手指在头发上滑动的温柔触感,令人心情愉快。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我们对彼此说着这种无意义的话语,一边像小孩子般,嘴唇轻碰着嘴唇亲吻。
那个加地已经不在了。只有回忆、衣橱上的文库本以及悲伤。
加地顶多只有留下这些,他永远从世上消失了。我坐起身体,伸直手臂,试着拿出放在最上面的《车轮下》。我不常阅读外国作品,像《车轮下》这样的名著并不熟悉。翻开时,一片树叶飘然落下。加地经常使用这样的东西——如银杏叶子、枫叶或是不太漂亮的杂树叶子——来代替书签。
有一次,我像小孩似地用力荡着秋千。每当脚在空中用力摆荡,秋千就愈来愈高。空间往上时的感觉虽然不错,但是我很不喜欢到达顶点后,背部产生彷佛要往下掉落的感觉。内心深处会出现震动,不是因为害怕,应该以寂寞来形容比较贴切。因此,我放弃摆荡。可是,秋千还是持续摇摆。我一面等秋千停止下来,一面寻找加地,最后发现他正坐在稍远处的长椅上看书。
「加地。」我叫着。
他好像有些讶异似地抬起脸来挥手。但我因为害怕把手放开秋千的铁链,所以没有挥手。其实我也很想要挥手,很想要用力对他挥手,可是却没有办法。
不久,秋千摆荡力量衰竭,我跳下地面,快步跑向加地身旁。
「该走了吧?已经六点半。」我说。
我们要在七点时去看加地的朋友的表演。因为稍早到达,所以我们才到附近公园打发时间。
「是吗?那得走了。」他静静说着,转头望着四周。
他在寻找可以当成书签的树叶。我找到一片有着与月桂叶同样的颜色,形状也类似,却不知道是属于何种树的叶子。我拾起那片树叶,递给他。他接过后,对我说了声「谢谢」。他有时候特别地有礼貌,即使是对女朋友我也一样。
「谢谢。」加地很诚恳地说。
「我今天很快乐。」
「抱歉!」
像这样有点生疏的语言,却丝毫不会令人觉得陌生,反而有种受到尊重的感觉。
在积满灰尘的储藏室里,飘落我脸上的.就是我所找到的那片酷似月桂的树叶。我眼前浮现加地的脸庞,可以听得到加地笑着说「谢谢」的声音。
我用颤抖的手将酷似月桂的树叶夹回书中,快速逃出这房间。我一边拖着棉被,一边想着继续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崩溃。
回忆为何会如此强烈呢?《车轮下》、酷似月桂的树叶、谢谢的声音、笑脸、摆荡的秋千、不能挥动的手……这些琐碎小事为何会如此强烈地留存在脑海呢?
我想只有在客厅睡觉了。于是拿着棉被下楼。但是才下楼梯走到走道,却不知为何,似乎体内的能量用尽,没有气力了。我随手丢下棉被,躺在上面,在眨眼间沉沉睡着。
从加地死后,我就不太能够睡得着。不,是可以睡着,但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都没有办法消除疲劳。即使躺在被窝里十个小时,一起床又觉得精疲力尽。可是,在走道却睡得很沉,连做梦也没有。常常醒来时早已过了中午,而且身心轻松。这种现象是加地死后第一次出现!我心想:「啊,在走道就能够熟睡,我应该可以活下来。」
此后,我就睡在走道。即使季节从秋天转为冬天,冷风从缝隙间咻咻地吹进来,我还是在此铺上厚棉被与毛毯。在凝视着壁纸剥落的墙壁、楼梯和鞋柜之间,自然沉沉入睡。
※
仅管认为父亲在家时,我应该在自己房间睡觉,却还是钻入走道的被窝中。父亲如果起床,绝对会被女儿睡在走道的行为吓到。可是,除了在这里,我没有自信能够在其它地方睡着,更何况,我已经不认为在走道睡觉有何不对劲。
不管是谁看见,应该都会说很奇怪吧?应该都会叹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也不一定,不,应该就是这样。我绝对出了什么问题。虽然我不明白,这走道为何会是特殊的地方……
等明天起床后再考虑如何向父亲解释吧!
钻入被窝后,我和往常一样,想着加地、今天与现任的恋人巧碰面之前的情况。这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加地那稍长的浏海、细长的丹凤眼、略微尖削的脸颊、外观优雅的手指,以及我对于他第一次抚摸我头发时高兴的情景。但现在,加地的眼睛、脸颊、手,已经完全消失了。已经完全不存在,只有留在记忆深处。
发生巴士车祸的时候,加地的身旁有一位女孩。但不是我!我只是在新闻报导中看到,所以知道她的容貌和姓名。虽然她不是非常漂亮,却有着鲜明的五官轮廓,是一位脸蛋大大的日本女孩。出现在电视屏幕画面上的笑容,简直就像花一般灿烂,和朴素的我完全不同。
电视无数次、无数次地播放加地和她的睑孔:连翻开报纸,也可以看到两人的笑脸。加地明明很少露出笑容,可是照片上的他却总是笑着。我关掉电视机,而且绝对不看报纸。我不想知道加地的死亡,以及他身旁女孩的事。然而,经过放在便利商店的杂志专柜上的女性杂志,还是写着两人的事。
「他直到最后还是想要保护她!」非常大号的铅字,而且还附上惊叹号。
尽管心情意外地受到打击,我还是继续盯视着那些字眼。再怎么逃避也逃避不了,事实紧迫在眼前。我彷佛被追入死巷内,伸手抽出女性杂志,被迫阅读报导内容。里面尽是对加地个性以及那名女生的赞美,还写着他们的双手互相紧握着,互相紧紧拥抱着。
黑白照片上的加地同样面带微笑,然而坐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我的恋人与别的女孩手握着手、紧紧拥抱地死亡。
事实上,报导内容几乎全部虚构。因为当地警方尚未确认事实。就把两人当作情侣,所以日本的媒体也完全相信,后来才知道加地和她仅是在旅途中认识而已。因为他们离开日本的时间与抵达岛屿的时间,根本完全不同;两人只在意外发生的前夕脚步重迭,再加上加地和她投宿的饭店相同,而这种邂逅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毕竟在那座岛上,日本人能够住宿的饭店只有那一家,所以两人是很偶然地在一起。
既然在巴士上坐在一起,互相交谈也是非常自然,所以会说些笑话,也会谈笑风生,说不定也聊一些日本的事情。我在想,应该就只是这样。
虽然要让自己冷静地思考相当困难,但加地不应该会乱找女人的,就算在旅途上想要放松一下心情,以他那样严以律己的个性,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如果问我是否绝对信任加地,虽然很难说是绝对,却还是只有相信。只不过,他与别的女人并肩坐着迎接生命结束的这件事实,却像蛆虫一样,一直栖住在我心中。平常是静止不动,有时偶而发作。纵然痛楚逐渐淡薄,但蛆虫蠕动的感觉迄今却未能消失。
加地与她只不过是偶然邂逅,他们并非彼此的恋人。「双手互相紧握、身体互相紧抱」这样的话都是谎言。
我真想大叫,希望让声音回荡整个世界。但是,善忘的世间早就不记得什么加地的事了,视线早已转移到下一桩悲剧或戏剧之上,所以就算我大叫也没人听到。我只有沉默着,只有在自己内心深处吶喊,只能够对自己诉说。
算了,这样也好,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像这样躺在走道,可以和已经不在人世的加地心灵相通,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好像就在我身旁。
今天月光明亮吧?磨砂玻璃比平常更加光亮,宛如雪花结晶图案般地闪闪发光,有些甚至像是光谱的七种色彩。我茫然望着似彩虹般的光辉,轻声喃喃念着:晚安,加地,晚安!
闭上眼睛,平稳的睡意悄悄地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