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敌人。
我弓身闪过对方挥出的拳头。所谓的弓身乃是指身体后仰,是拳击训练中最先被教导的基本技术。但是对我而言,即使是基本技术也出乎意外地困难,再加上我的身体僵硬,反而变成四不像,即使勉强躲开了,和山崎学长的距离却缩短了。
糟糕……
只学到跳跃和直拳的我不可能会贴身攻击,面对对方的红色拳击手套,我用双臂严密防御,但,山崎学长的拳头却毫不留情地攻击过来。
「砰!」是闷重地冲击,而我的防御动作太软弱无力,让我的身体失去平衡。
山崎学长的拳头穿过我的手臂之间,正中我脸上。虽然他戴的是只有十六盎司的手套,我也戴着护盔,但这一拳却是非常地结实。我摇摇晃晃,大幅度地挥出不能称之为勾拳的右拳;当然我的拳头不能够击中山崎学长。不仅这样,右腹部还挨上强烈的一击。这一击相当有效。虽然脸部被击中时很痛苦,可是腹部更痛,一股火烫的热流从喉咙深处往上涌出。
我正勉强忍住呕吐时,听到山崎学长的声音:「攻过来呀,巧。」虽然是练习,他的声音还是非常冷静。
我点头,依照所教的挥拳。脑海里意识着将体重放在腿上,左臂伸直。那是一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别脚直拳。果然,山崎学长轻松地躲过我的拳头。然而,我仍旧不死心,连续出拳两、三次。但,同样打不中,甚至连擦掠到边都没有。
很明显的,山崎学长在游戏。他夸张地弓身、跳跃、扭动,轻松地挥动短勾拳。而我只能慢吞吞地追在如蝴蝶般飞舞的学长背后。不久,擂台外面响起讪笑声。
「喂,山崎,象样点,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快点解决吧!」声音里透着嘲笑的意味。
山崎学长的态度立刻遽变,神情转为认真:他一边牢固地防御,一边依照理论所教的动作将我迫到角落。我利用出拳的空档,想要绕往山崎学长的左侧,可是他的速度比我更快,轻而易举地先栘至我前方。
可恶,为什么他能够那样快速移动呢?我虽然比任何人擅长跑或跳,不过我的身体却无法像学长那样移动,总是很迟缓;即使是做柔软运动,学长站立着就可以让双手手掌贴到地板,我却只有指尖能稍微碰触到地板。我的关节天生就是僵硬。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脑海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但是,焦虑是一回事,事实上我什么办法也没有,连续吃了山崎学长好几拳。约莫是第三拳时,我的鼻子内侧一阵刺痛,黏湿温暖的鲜血流入口中,似乎是流鼻血了。我感到很下舒服,伸手想擦拭鼻血的瞬间,第四拳飞来,那是很接近直拳的一拳,确实地击中我的肩膀。我的头部剧烈摇晃,脑筋空白。看来山崎学长好像存心把我击倒。
我的拳头连一下也没有击中学长,甚至连擦掠身体也没有,就算彼此经验上有差距,也未免太……看样子,我真的不适合打拳击。
我确信之后,学长的右直拳飞过来。我的视力一向很不错,能够看清拳路,发现这一拳仿佛划破空间地伸展过来,而我的脸孔就在拳头前面!明知会被击中,身体却无法反应,闪躲不开。
「砰」的一声巨响。那是我倒地的声音。
※
「喝吧!」山崎学长递给我低卡百事可乐。
「谢了。」我说,伸手接过。
练习赛刚结束,学长的脸却是干干净净的。也难怪,因为我的拳头完全没有击中他!我并不觉得懊悔,只是难堪。真的很希望能够在那张猩猩般的脸孔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学长穿着松垮的套头衫,脖子上缠着毛巾。我也一样。训练馆内的更衣室暖气毫无作用,整个人有如被丢进冰箱里,冷得让人呼吸出来的气息马上变成白色。即使这样,对于刚结束剧烈运动的我们而言,还是觉得太热了些。
「我请客。」山崎学长在我坐着的塑料长椅一屁股坐下。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啦!」
「嗯!」
沁鼻的碳酸气在口中扩散,简直就像遭到严刑拷问一样。照理说,我根本不想减肥,喝低卡的运动饮料未免有点可笑。
「好痛……」我呻吟出声。
「大概在口中扩散了吧!」山崎学长恶意地笑了。
「痛得喝不下。」
「没关系,快喝,我可是难得请客的。」
「你该不会是想看我痛苦的样子,才买碳酸饮料吧?」
「怎么可能!」
山崎学长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忍耐地再暍了一口,但沁鼻的感觉还是在嘴巴里扩散。他蹙紧眉头,拿过我手上的百事可乐,改塞鸟龙茶在我手上,说道:「这个应该就没事了。」
山崎学长虽然有一张猩猩脸,但性情颇为温柔,我之所以还会来训练馆,主要也是因为他,否则我早就放弃了。坦白说,我对拳击并无兴趣,只是偶然和山崎学长一同来到训练馆,结果他和馆长好像已经事先谈妥,馆长邀我加入拳击训练,我因为无法拒绝而加入。
话虽如此,让身体运动还是不错。即使身体有些僵硬,我依然努力练习直拳,希望能够变成柔软。我面对着镜子,不断地练习挥拳、打沙袋,跳绳跳到精疲力竭,感受这种很单纯的快乐。
我原本每天在高中的足球队运动身体,进入大学以后却放弃了,所以觉得日子很无聊。这么久以来,能够活动身体至极限的感觉,对我而言乃是单纯的喜悦。肌肉伸展、收缩,等到接近极限的时候,痛苦却不可思议地消失,有种陶醉于剧烈练习的感觉,而我由衷喜欢那一瞬间。问题是,拳击这种运动与足球或棒球有着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打人!
不是铲球,不是触身球,而是实实在在地挥拳攻击人。我是男人,当然也有一、两次打架的经验,可是那仅仅只是互殴,并不会挥拳且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即使戴着手套、护盔,也完全了解规则,我还是没有办法打人。——挨打很可怕,打人也同样恐怖。
我默默地喝着鸟龙茶,山崎学长喝着低卡百事可乐。我的身体慢慢地感觉变凉了,感觉到冬天的寒意。
「你好像不太适合打拳击呢!」
「是的。」
「感觉上身体很僵硬,就算只是轻轻出拳,但出拳之前,你大概就用力了吧?所以我能够预测拳路来势,很容易就躲开。」
「自然而然地用力了。」
「刚开始时谁都一样。」学长暍了百事可乐,碳酸气并未沁入他口中:「可是,感觉上你好像永远都学不好。」
「也许吧!」我只有承认。
每个人都有适合或不适合从事的运动种类,就算我继续练拳击、继续胡乱挥拳、继续有破绽地防御,也只是成为后进的练习者的标靶,大概也几乎不会有所进步吧?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流入腹部底层,于是猛灌着鸟龙茶,而鸟龙茶却非常苦涩。
「是我带你到这,所以我有种需要负责的感觉。何况每个月缴交的训练费也不便宜啊!」
「训练费倒是还付得起。」
「怎么办?要继续下去吗?」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却几乎等于宣判我的命运。
我转头。山崎学长也看着我,他恰似动物园里见到的猩猩一样,眼神里总是带着忧伤。
我和山崎学长从中学时代就认识,两人都是足球社的社员,他比我高一届,我是右翼七号,他是中场后卫四号。学长经常靠着魁梧的体格封锁所有的来球,反击对方的攻击。他在队上时,我们的球队实力坚强,曾拿过两、三次县际大赛的冠军,被全国的足球名校视为劲敌,而且每次比赛都维持在三分以内的胜负差距。所以我由衷信任山崎学长。因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中场后卫,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我都无法置若罔闻。
即使这样,我还是暂时逃避:「今天挨了石桥教练一顿臭骂。」
「大概是为了头发吧?」
「是的。」
「你确实是过分了一些。」学长一边笑一边稍用力地拉了我的头发。可能是故意的吧?
我也夸张地笑了,叫道:「好痛!」
我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如果再长长一点,感觉上就像是在歌舞伎町里的皮条客。我们接受训练的训练馆属于相当古板的场所,若是一般的褐色头发还好,但是金色的话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是我要的,是姊姊帮我弄的。」
「这是瑞穗染的?」山崎学长探身向前。
瑞穗是我的姊姊,山崎学长自高中时代与她认识后,就对她着迷。
「我只是想挑染,才买染发剂,姊姊却说她要帮忙。当时我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因为她真的很迷糊。果不其然,染发剂盒里的说明书写着十五分钟,她却看成二十五分钟,我说已经可以了,她还是坚持时间未到,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后来我照镜子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真幸运。」山崎学长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居然让瑞穗替你染头发。」
「我应该拒绝的,就是错在让她帮忙。」
「不,很令人羡慕呢!」学长又拉着我的头发说道:「真不错、真不错!」
我抗议:「会痛呢!」
「我也想让瑞穗染头发。」
「一不小心,也会变成金色。」
「没关系。你帮我嘛!」
山崎学长很认真。如果他可以成为姊姊的男朋友,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应该是不可能吧!
「学长。」
「什么事?」
「坦白说,姊姊很重视外表的。」
「重视外表?瑞穗吗?」
「她最喜欢的是像中国人的脸孔,斯斯文文的类型,而不是我们这类念体育的。她总是说看到粗犷邋遢的男人就觉得呕心。」
「喂,骗人的吧?你是在嘲弄我?」
我面对山崎学长的逼问,说道:「是真的。」
学长的双肩无力地下垂。他的胸脯如外国人般地厚实,而且还长着胸毛,手臂像是圆木头,比粗犷的男人还更粗犷,是姊姊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类型。
「粗犷的男人不行吗?」
「大概吧!」
「真的不行吗?」
我坐在沮丧得有点可怜的学长身旁,并猛灌着鸟龙茶。我用舌尖在口中搜寻,发现肿胀的部分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区块,即使嘴里咬着护舌片也是毫无作用,看样子应该会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连吃饭都有问题。
刚赢得第六场胜利的资深练习生走了过来,我和山崎学长齐声对他打招呼。他看见我,无聊地说:「喂,你刚打过世界赛吗?」
我内心有些生气,却仍旧笑了。
那人离开后,更衣室内再次恢复静寂。我和山崎学长的呼吸气息都呈现白雾状,我们的身体完全冰冷。
我环顾更衣室一圈,凹凸不平的鼠灰色衣物柜上,推放着拳击手套、衬衫、完全褪色的日本主题战的海报、有斜裂痕的窗玻璃……我突然觉得这些景象非常可爱,这种场所是从小就一直参加运动社团的我成长的地方。不论国中还是高中,只要一下课,我马上冲向社团办公室和伙伴们聊天,虽然有时互相争执不休,同时也学会很多事情。我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这种场所学会生活方式。
我感觉到学长的视线,再度环顾更衣室一圈。我不想离开这里!
不久,我的视线和海报中摆出战斗姿势的挑战者视线交会了。此人在主题战第三回合被击倒,似乎是败得很惨。赛后,他立刻离开练习馆。然后,有一天,他的东西忽然从置物柜消失,人也失去联络。没有人知道他目前人在何处。拳击手总是这样很突然地消失踪影!
我口中呼出白雾的气息。说道:「这个月结束的同时,我也要离开练习馆了。」
「是吗?」
「反正我不适合打拳击。」
「我和你都不是真心想当职业拳击手,但是,也可以把此当作是一种兴趣而持续下去呀!」
「不,那太勉强了。」
有更多事情即使学不好也能够持续下去。毕竟能够专心投入的感觉很美好也很珍贵。问题是,我一向希望做了就能够比别人更好,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继续下去也只是空虚。
如果是加地,可能就不一样吧……
我总是这样,每当下某种决定时,总是想到加地。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呢?他也会这样想吗?会做得更好吗?虽然是毫无意义的比较,但就像是无法戒除咬指甲的恶习一样。
加地这位已经不在这个世间的好朋友,与我完全不一样。他只要一开始做了,即使明知道不适合,还是会继续坚持下去,就算周遭人们都感到痛心,他也绝对不放弃。我内心对于他这种态度虽然觉得愚蠢,同时却也羡慕不已。我缺乏他那样的意志和耐性,我希望事情无论好坏,都能够活得聪明些。
加地真的是很愚蠢的家伙,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够与奈绪子交往吧!奈绪子被加地吸引的理由,一定是因为他的笨拙。譬如,遇见难过的事情,我会和伙伴们一起去喝酒,借着吵吵闹闹地大声喧哗来忘掉。可是,加地下一样,他会全部埋藏在心中,独自关在房间里痛哭。
加地现在如果陷入与我相同的状况,他会怎么做呢?
「我要继续!」
那家伙一定会这么说吧!应该不会错。无论周遭人们嘲笑他没有才华、笨蛋或愚蠢,无论是否被学弟超越,他应该会继续练拳击,绝对不会放弃。
现在与我对峙的人并非是山崎学长,而是加地。那是可怕且无意义的争斗,即使我反复地出拳,加地也绝下会倒下。因为死亡而获得永恒存在的加地,不管用什么样的攻击都没有用。不知何故,我击出的拳都回到自己脸上,愈是愤怒,自己愈是伤痕累累,最后一定是自己率先倒下。
我为何要持续这样的事情呢?为何要为了战败而缠斗不休呢?
我试着像往常一样地想着这些事情,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加地的身影,感觉彷佛又被加地打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次的挫败了。在内心中波涛汹涌的感情是绝望、嫉妒,还是憧憬?我无法理解,只是持续地挣扎着。
我约莫有三分钟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学长,感谢你让我学习到很多东西。」我坐在长椅上,深深地低头致谢。
※
我并不太了解加地,直到高二那年秋天为止。我们只是高一时同班,实在很难说是朋友。所谓的朋友是志同道合,如果气味不投,就算在同一间教室,彼此座位在隔壁,也无法成为朋友。
我的个性应该属于活泼豪放,喜欢运动更甚于读书。小学时代,每到中午休息时间,我就一马当先地冲向操场,兴高采烈地玩躲避球。加地和我不同,他总是独自一人,总是静静看书。如果玩躲避球,他通常都是第一个被球击中的人。我根本就没有将加地这种类型的人放在眼里,他应该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吧!
可是,因为某种契机,我们的交情转为亲密了。
那是高二那年秋天发生的事。
我们班上决定在校庆活动时,将教室布置成咖啡店,可是因为不团结,布置毫无进展;甚至在校庆的前两天,应该完成的教室布置也未完成,眼看已经快要来不及了,大家却依然不把它当一回事。
所以,我心想:「靠自己独力完成吧!」于是利用深夜偷偷地潜入学校,打算熬夜解决教室布置。那么,第二天来到学校的同学,绝对会对已经完成的教室布置,感到大吃一惊;而那时的我,应该躺在教室正中央呼呼大睡吧!
「这么一来,我就变成英雄了。」我嘴里喃喃念着,攀越过学校大门。
白天让我们跑跳的操场下见丝毫人影。我靠着墙边走。防止被值夜的老师发现,忽然,抬起头发现教室大楼右端,在一瞬间亮起某种亮光。
咦?有谁在吗?一定也是像我一样打算彻夜准备校庆的家伙吧?三楼的右端,应该是生物物理学教室,到底是哪个社团呢?
我从未上锁的太平梯进入教室大楼,爬上漆黑的楼梯,走向二楼的教室。坦白说,我很想打开教室的电灯,可是那样一来绝对会被发现。我只好靠着手电筒的光线,开始进行布置。
这件事情真的相当困难!开始进行之后,我马上发觉自己缺乏所谓的「美的感觉」。不管如何使用彩球和彩带,呈现出来的结果都很难看,愈是想弄好,反而愈是丑陋。
奇怪,不应该这样的呀……
我逐渐开始焦虑。如果留下丑陋难看的布置,一定会被同学嘲笑、唠叨与批评。我整晚不睡地卖力工作,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啊,为什么不顺利呢?彩球这样挂真丑,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厌恶。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奋战一个多钟头后,我手里拿着彩球,无助地愣在漆黑的教室正中央,像小孩子一样为了这小小的教室布置而想哭泣。我发现自己无法单独在黑暗的地方,即使很不甘心,但很想回家睡觉。我把彩球丢在地板上,全身感受到挫败与沮丧。
对了,还是溜走吧!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走出走廊时,却突然不知撞倒谁。糟糕!一定是老师!
我慌张失措,但是对方却倒地并呻吟出声:「唔,痛死我了。」
那是很熟悉的声音。
「加地?」我用手电筒照向倒地的家伙。一张女孩子般的脸孔在朦胧的光影中浮现。
「哦,川岛吗?」加地问我。
「嗯。你在这里干嘛?」
「准备校庆布置呀!你呢?」
「一样。我也是来准备校庆布置。」其实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忽然,我灵机一动说:「原来在生物物理学教室的人是你?」
「嘿,你怎么知道?」
「我进入教室大楼时,看到一丝灯光。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刻意用轻松的口气说。
如果现在是白天,我根本不会和加地讲话;因为,虽然彼此认识,但并无多少交情。大概是夜晚的空气,或是教室大楼空荡荡的气氛,让我产生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心境吧!
看样子,加地也是相同。
「去制作天象仪。」加地脸上浮现温馨的笑容,站起身来回答。
我从来不知道加地也有另一张脸孔,于是我说:「天象仪?就是能够映现星星的那个?」
「没错。」
「你真厉害!」
「要去看看吗?」
「嗯,好呀!」
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期间聊着共同的朋友、女同学和彼此讨厌的老师,很快地便抵达生物物理学教室。桌上放置着灯笼大小的照明装置。借着其亮光可以大略见到半球状的物体。直径约莫三公尺的圆筒从天花板垂下,圆筒边缘卷着垂至地板的黑色布幕。
「喂,简直像真的呀!」我惊讶地出声。
加地手上拿着像是灯笼的照明器材,得意地回答:「来,进去看看。」
他的身影消失在圆筒内。我跟着他进入,又再度震惊了。因为里面扩展着美妙的人造星空,而且比我想象的还更漂亮,彷佛就是真正的星空。太厉害啦!实在太厉害了!
加地开启某种开关,漂亮的星空立刻开始缓慢旋转。
我的身上有无数星星在移动。
「这是你制作的?」
「应该算是社团里的同学合作完成的。不过,事实上几乎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负责,从去年就开始进行。」
「去年?这么早?」
「嗯。可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天象仪。虽然主体勉强能够旋转,也可以重现漂亮的星空,只是……」说着,加地轻敲一个小盒子,「产生流星的装置却无法顺利运转。所以,我今天晚上又再前来……不过,试过多少次还是一样,实在令人灰心。」
「嘿!」
「今天晚上又再……」那么,加地到底之前来过几次了呢?想不到他居然投入这样的热情在
校庆上。在我们头顶上方扩散的星空真的很漂亮,令人真想永远忘情地观望,这和连咖啡店的布置都弄不好的我,很明显差距太大。
我一向瞧不起个性让人觉得有点阴郁的加地,不只是我,运动性社团的人通常对于艺文社团的人都有这种看法。但此时的我却大感挫败。我认为加地是非常高级的人种,因为与他相比,我今晚来学校的目的,是为了在同班同学面前出风头,是虚荣心理作祟;而加地的目的却不同,他的眼光却看得更远,是为了这片美丽的星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眺望着星空,沉默无语。我自惭形秽,充满嫉妒和自卑;而加地则是神情愉快地仰望星空。
真漂亮的星星……就像此时的加地,虽然笨拙、朋友不多、只会读书,被人们认为懦弱。可是,事实上他比谁都还坚强、有耐性,像天象仪映照出的星星,灿烂地绽放光芒。
不久,加地蹲下来,再度敲打那个像盒子般的装置,说道:「为什么不会动呢?」
我走到加地身旁,一起望着那个东西:「可以让我看看吗?」
「嗯!」
「怎么让星星流动呢?」
「你看,盒内有光源,对不对?当外侧的缝隙旋转时,光线会跟着散发出来。」
「原来如此。」
一看就知道,构造本身非常简单。只有当作光源的卤素灯和另外两道缝隙,以及使之旋转的马达与控制马达转动的回路。
「开关……是这个吗?」我扳倒老旧的开关,属于光源的卤素灯亮了,马达开始启动,但是转速太快,只能够看到光线闪动,很难称之为流星。「原来是变压器不对。」
「是吗?」闪动的光线照着加地的脸庞,他正低头看:「我对这种东西不太懂。」
「通常变压器是用来改变马达的速度。但整个变压器都有阻力,而其阻力不适合这个马达。还有,这些缝隙之间好像宽了些……有螺丝起子吗?」
「有,等一下。」加地开灯,从放置天象仪的座台下搬出一个硬纸箱。箱里除了一组工具之外,还有几种零件。
「啊,用这个就行。」我拿起黑色变压器说道:「刚好有适用的东西呀!」
「怎么,原来果然还是使用那个!我比较喜爱文学,根本不懂这些。是拜托对这类事物很内行的学长画设计图的。学长说过设计图绝对没问题,也说明需要准备哪些零件组。问题是,我同样搞不清楚,结果多买了很多种,却反而更迷糊了。」
「让我看看设计图。」
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绉巴巴且沾有手垢的纸片。据此,我完全了解这家伙是如何辛苦制作这个天象仪。他无数次地重复组装,发现不能转动也不灰心,持续挑战至现在。
「嗯,我大致明白了。」我用螺丝起子拆开产生流星的装置,然后将缝隙部分推给他:「你重做这个,宽度应该大约一半就可以。」
「这……」加地似乎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让你帮忙。」
「没关系,我懂这个。」
我们分别各自作业。我拆下错误的变压器,重新接上正确的变压器,同时顺便补强接续不妥的旋转部分,毕竟这些部分如果不牢固,机器通常会很快坏掉:而这部分加地只是用切割刀将薄塑料板切开再装上。
「川岛,你很厉害呀!」加地一面作业,一面说:「竟然懂这种东西?」
「我老爸喜欢拆卸像吸尘器或收音机之类的电器用品。他买回来以后一定要自己拆开,再重新组装。而我从小就在旁边看着,就算学得不完全,也不会差太多。」
「不,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加地像白痴般地称赞着,这让我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毕竟我还是喜欢文学,所以对于机械一窍不通。」
「我也只是勉强了解而已。再说,我喜欢体育,精细的地方还是不会注意,只有你才可以将薄塑料板切割得这么漂亮。」
虽然加地连这么简单的机械都没办法组装,但是他的双手却非常灵巧,可以漂亮地使用切割刀切割出平滑的曲线。若是我,绝对无法切割得那样漂亮,一定会歪七扭八的。
「你的美术课成绩一定不错吧?你具备那种美感。」我说。
加地羞赧地笑了。那种感觉异样地迷人。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加地看起来文弱,却很受女生的欣赏。不,应该不能说是欣赏吧?我隐约感觉有几个女生对他着迷。
三十分钟后,产生流星的装置完成了。对我来说,这东西简单了些。
打开开关,立刻映照出流星,咻咻地流出。加地和我都叹息出声;因为,流星漂亮得连身为制作者的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真美!」加地叹息。「彷佛能够听见流泻的声音。」
「真的好漂亮。」
「都是靠你才完成这个能产生流星的装置。」
我沉吟片刻后开口:「不要称这个为「产生装置」吧!没有更好听的名称吗?」
「更好听的名称?」
「譬如……「流星机器」之类的。」
「那也没有多好听呀!」
「是吗?我是认为下错。」
「嗯,「流星机器」嘛……」尽管有些不满意,加地还是点点头:「是靠你才完成的,命名权在你。」
「那么,就决定是「流星机器」了。」
这个流星机器继续咻咻地流泻出美丽的星星,即使像这样一直观看,我们也丝毫不感厌倦。
「川岛,谢谢你。」加地脸上的表情有如小孩。
啊,这家伙的性情原来如此率真?我感觉自己好像了解加地的另外一面。本以为他会像一般艺文社团的人那样别扭,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拜托加地帮忙一件事。
「对了,加地,你帮我忙吧!」
「帮忙?做什么?」
「我的教室布置。我完全搞不好,本来打算半途而废。原先我是想在大伙面前露一手,没想到却完全失败。」
加地回答:「这是一报还一报了?」
「嗯。」我颔首。
之后,我们栘至我的教室。我丢下的彩球和彩带还堆在脏污的地板上,教室比先前还脏乱。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懒散,竟没有整理就打算回家,真是要不得,烂透了!
加地拿起亮色的彩带,开口说道:「开始吧!」
那家伙的美感真是了不起,只是挂上毫下起眼的彩带,吊上彩球,剪贴色纸,很快地就完成美丽的装饰布置。接着将红纸和绿纸组合,有趣的图案立即展现,简直就像在变魔术一样。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呢?从开始直到结束布置,他可能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大概差不多了。」加地站在椅子上说。
我真的非常惊讶,称赞他:「你实在太厉害啦!」
加地最花时间的地方是在灰色彩带上贴色纸。我想都没有想过要使用金色的色纸。欧洲好像有一位擅长使用金色的画家,叫什么呢?克林姆(译注:Custav
Klimt,一八六二~一九一八年,奥地利画家)?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加地的布置和那位画家的感觉很像!近看明明只是将色纸贴在最适当的位置而已,可是若相隔一公尺左右后再看,顿时显得非常纤细。
「你为什么可以做出这种东西呢?」我赞叹不已。
站立在椅子上的加地得意地微笑。当然,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黑夜的教室里。奇妙的是,我感觉到和加地非常亲近;同时也知道,他也觉得和我很亲近。那是令人心情无比愉快的感觉,几乎与在足球比赛中踢进逆转的致胜一球的感觉相同。
我走近他,像踢完正式的足球赛后那样,朝着加地伸出右手。我的身体很自然地做出这种动作。加地仍旧站在椅上,同样也自然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虽然有些瘦弱,好像枯树一般,却是非常暖和。我们握住彼此的手,故意似地、无数次地、夸张地大幅甩动。
从握手的那刻起,我和加地成为朋友。
※
不知何故,我不想直接回家,于是在与平时不同的路口转弯。
新落成的住家前面庭院晾晒着洗好的衣物,毛巾和牛仔裤在冬天的冷风中寂寞地摇晃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似乎是大型犬的低声犬吠。停在仓库旁边的小型轿车中,身穿作业服的男人正在抽烟,男人每次咬着香烟时,香烟前端就发出红色亮光,朦胧地照出他的脸孔轮廓。四周完全黑暗。我抬头,可见到几颗星星,但是以前加地制作的人造星空比这个更漂亮。
我实在无法相信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那家伙不是死在日本,而是死在我虽听过名称,却不知道位在何处的外围岛屿上。我查过地图,发现那只不过是有如墨水痕迹的小岛,实在太小了,小到连岛屿轮廓都不清楚。
加地很可能事因漫无目的的自助旅行,而抵达该岛。
电视新闻传来意外事故的消息时,我和家人正在吃早饭。我想在面包上涂上奶油,发现屏幕上出现的照片是加地。我愣住了。那张照片的他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大概是高中时期的照片。
我茫然望着电视画面。坐在对面的姊姊问:「怎么回事?」
我拿着奶油刀的右手指着画面:「那是加地。」
「什么?加地……就是那个加地?」
「嗯。」
电视画面上同时播出加地以及与他一起死亡的女孩的照片。高中时的加地很难得露出微笑,所以那张照片究竟是何时被拍到的?一定是谁把这张照片交给媒体吧?是家人吗?还是从毕业纪念册复制的呢?我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听着主播报导。
当地因为持续下着剧烈的倾盆大雨,加地搭乘的巴士驾驶员没注意到沿着河岸两旁的道路已经崩朋塌,所以可能因此而摔落断崖。巴士滚下断崖大约几十公尺后,掉落到河中。同时,加地也丧失了生命。
每次望着夜空,我就想起加地。
在加地死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与曾是他女友的奈绪子交往。是我主动接近奈绪子的,我抢夺了好朋友的恋人。这与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毫无关系,也没有道理可言,但我却一直认为是抢夺、是偷窃。
我完全没有看着前面,仰头望着夜空往前走。所以如果现在有车辆驶来,或许会被辗毙也不一定。因为天气寒冷,我从内心开始颤抖起来,手脚也是;反正,就是全身发抖。
我凝视着朦胧的星星,一心一意地继续走着。云层低笼,强风吹掠,星星看起来似乎在移动。星星当然不会移动,移动的是云层。
离开练习馆的时候,山崎学长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苏醒。
「你为什么不反击呢?」
「嗯?」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自己一定神情迷惘。
山崎学长略显困惑之后,明白说道:「你是真的不想反击吧?」
「这……」
「我知道的。我还不是那么厉害,所以就算你再怎么差劲,如果像白痴般地乱打,至少也会击中一、两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被你击中。此外,你大概也没有真正的防御吧?我认为你是故意挨打。」山崎学长的神情严肃。
「所以,你还是离开吧!因为我也不想殴打自愿挨打的人,不仅是我,其它人、教练都是一样的想法。你应该不是来学拳击的,而是来挨打的吧?川岛,你绝对是来挨打的。」
山崎学长真的很坏心眼,他完全知道我、加地和奈绪子三人之间的事,可是居然还这样地问我。我无从回答,只是呆然若失。或许,我应该完整地说出一切,这样心情可能会轻松许多,毕竟山崎学长一定会认真听我说,不会刻意嘲笑。
当时有几位路人经过我们的身旁。其中有人紧盯着我们看,也许认为我和学长正在吵架吧!结果,山崎学长没有听到我回答便离去了。
我静静地站着,直到山崎学长的背影消失为止。学长一定完全了解,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这是他一贯粗鄙的鼓励方式。
「山崎学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仰望着夜空,喃喃地说着:「我已经不再想殴打什么人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下幸,我抵达奈绪子家的途中一辆车子也没有遇到。她一个人独自住在这栋住宅里。我很想见她,想随性地乱开玩笑激怒她,想让她的体温与呼吸气息来治愈我伤痛的心灵。我就是这样的,迄今仍旧持续地背叛加地!也许,奈绪子也是抱着相同的心思。
推开眼前的门,里面铺着棉被。不知道为什么,奈绪子一直睡在走道。虽然我曾经问过她理由,可是她却沉默不语。并非是拒绝回答,而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何在。
一见到奈绪子沉默的样子与充满不安的眼睛时,我也说不出话来,更无法责问或追究原因,只有接受。可能世间上存在着很多,甚至是到处充斥着谬误吧?所以恋人在走道睡觉,反而算不上是重大的谬误。
我这样告诉自己的同时,也按下门铃。
旧式的叮哆铃声在屋内响起。听着声音,我想起一张放在我房间书桌由上往下算的第三个抽屉里,有着南国蓝天的风景明信片——加地遭遇意外事故之前寄来的。
我没有告知奈绪子明信片的事,以及上面所写的内容……
不久,听见脚步声,然后,门开了。我以为是奈绪子,正打算上前抱住她,却因为意外的状况而愣在当场。
不是奈绪子。
走道前站着陌生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