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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他与父亲

客厅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我在厨房里虽然不知道说话内容,却能感觉到气氛非常融洽。

即使这样,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与男友初次见面的时机会这么快地降临。当然,除了因为父亲他们住在九州岛外,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介绍……

尽管对于事情的意外发展有些许的困惑,但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在意,我专注在料理上,把洋葱切细,削掉红萝卜的皮,不去想太多。

望向客厅,两人隔着茶几面对面坐着。

「请再等一下。」我拿着饭匙,大声说:「还需要十分钟左右。」

父亲点点头:「知道啦!」

「嗯,慢慢来无所谓。」巧说。之后,他的脸色骤变。

他似乎忘记父亲在场,所以用很平常的语气回答。接着,他有些畏怯地偷偷打量着父亲的反应。虽然他可能自以为很自然,但明眼人一看即知并非如此。

父亲当然注意到了。

巧为什么会那样愚蠢坦诚呢?当然啦,这也是他的优点……

还好,父亲假装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我们谈我们的,妳就慢慢准备吧!反正等女儿准备晚餐,感觉上也不坏。」父亲拿起罐装啤酒,愉快地说。

巧慌忙地露出满脸笑容,同样举高啤酒罐。

啊,看来问题相当严重……我头痛了,应该赶快转身溜开。

「啤酒还有,如果不够的话,来厨房拿。」说着,我缩回厨房里。

巧来家里的时候,我正好开始准备晚餐。当我独自一人在家时,不是在外面吃饭,就是买便当回来吃。一日一父亲在家,就不能够这样。何况,我也不讨厌下厨,只是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不想煮饭罢了,毕竟花时间下厨却没有人一起吃饭,实在很没意思。

当然,巧来找我的时候,我会全力展现手艺,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会觉得总算有代价。

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何回来,但父亲回来后,一直都待在家里。除了替生锈的脚踏车炼加上机油;重新修好有点不稳的门柱;今天更是一边哼着歌一边为阳台重刷油漆,因此,家中稍微弥漫着油漆味。反正,父亲完全没有想要去上班的意思。

父亲回来的翌日,我曾经问他:「工作方面不会有问题吗?」

「没关系,我打算暂时休假。」父亲回答。

是请年假呢?或是辞职?父亲说他是离家出走,我虽然想问得更详细些,却没有开口,因为一旦提及,就必须再询问很多事情。

抱持这种心理的人下只是我一个人。对于我在走道睡觉,父亲同样什么也没问,好像也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如此,但父亲的态度明显地下自然。

事实上,我讨厌被人详细地追问。或许,父亲也和我一样吧……

虽然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之间却存在着某种难以掩埋,也无法掩埋的隔阂。也正因为无法掩埋,所以才能够共同生活。

我一面想着各种事情,一面切着烫熟的南瓜。我打算做南瓜色拉。南瓜的味道随同热气冒出来,是香甜又可口的气味。完成南瓜的基本处理后,我将青椒细切,洋葱薄切,然后剥掉煮熟的鸡蛋壳。本来害怕鸡蛋煮得过熟,不过感觉上蛋黄刚好全熟。

我不禁得意自己真是有一套,同时试着咬一口蛋黄,嗯,好吃极了,还保持稍许柔软。然后将所有材料放入色拉碗,用色拉酱搅拌均匀。最后在用胡椒调味的同时,巧进来了。

「可以拿啤酒吗?」

「等一下。」我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父亲回来以后,冰箱里理所当然地冷藏着酒类。

「两罐够吗?」

「先这样吧!」巧接过啤酒后并未立即离开,反而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关切的语气问:「很累吧?」

「嗯。」巧率真地点点头:「可是很快乐。」

「真的?」

「妳爸爸给人的感觉很不错,个性开朗且容易相处。可是我还是很焦躁,因为没有想到他会回来。何况,时机非常不对,我这头发和这张脸……」巧哭丧着脸,望向天空。

虽然夸张,但他的优点就是做这种动作时,丝毫不会令人讨厌。

我嗤嗤地笑着,说:「很华丽呀?」

「头发?还是脸孔?」

「两者都是。」

三天没有见面,巧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漂亮的金色,脸孔浮肿,右眼旁边和嘴唇边缘瘀青,看起来简直就是才刚和人打架的下良少年。我摸摸他的头发,比以前稍微粗糙些,有点像是玉蜀黍的须。

「头发要怪姊姊,脸孔是山崎学长弄的。」

「两个都是你不能抗拒的人物。」

「对呀,所以我无法抱怨。」巧伸手向色拉碗,捏了一块南瓜丢人口中。接着,紧皱眉头,呻吟出声:「唔。好痛!不过,味道不错。」

「嘴巴也破了?」

「都快烂掉啦!」

「喝啤酒不要紧吗?」

「不行,痛得快死了。」

但是,巧虽然嘴里喊痛,却又再吃一块南瓜。他的吃相实在可观,嘴巴张开,丢入南瓜,用力咬着。对于不太喜欢活动身体的我来说,他那种豪爽姿态看起来非常有趣。或许因为衬衫袖管卷上,露出壮硕的胳膊,每次他的手挪动,包覆着骨骼的肌肉就平滑地隆起。

「可是面对妳父亲,我又不能拒绝。」

「真的吗?」

「当然真的。」说着,巧的身体侧向门边,窥看客厅,然后马上缩回脸孔,把脸靠过来。

我们的嘴唇轻轻对上。父亲就在外面,我们却还是接吻了。我有点高兴,也有点害羞。能够若无其事地做这种事,也是巧的优点之一。

「晚饭快做好吧!我饿了。」

「嗯,快好了。」

「我觉得妳会煮饭做菜,真的是太好了。人生之中,饭菜好吃最重要,如果晚餐能够吃得充实,就是一整天的幸福了。」说完,巧回客厅去了。

或许他只是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已,但,这样反而令人高兴。

巧一回客厅后,我立刻听到父亲和他的笑声,两人似乎在看白天录像的棒球转播。

「啊,这球不错,要得分了。」父亲大叫。

「继续飞呀!太厉害了,是全垒打。」巧也大声地叫着。

我笑了。坦白说,巧对棒球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在高中时参加足球社团,现在也会去看足球联赛,可是并不喜欢棒球,应该连规则也不懂,但他却配合父亲,津津有味地观看棒球赛。

「巧,你可真有心呢!」我仿佛事下关己地喃喃说着,继续准备料理。

色拉完成之后,就只剩下主菜的生鱼片了。所谓的鱼一旦用切菜刀切割,鲜度马上就减低,所以生鱼片一定要留在最后处理。

我从冰箱取出今天买回来的红甘鱼。上面浮着一层油脂,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用切菜刀一切,沾在刀刃上的油脂闪闪发光。

真希望让加地吃呢……

我很自然地想到。加地几乎不吃其它生鱼类,但不知何故,他只吃红甘鱼,所以我经常买红甘回来一起吃。他总是赞不绝口:「好吃、真好吃。」见到挑食的加地会吃那么多东西,我非常高兴。

加地总是把红甘生鱼片的最后一片留给我。他说:「这是帮我做晚饭的礼物。」带着玩笑的语气里,应该隐藏着些许不好意思吧!

我将脑海中的各种往事逐出,一边继续切着红甘生鱼片。即使这样,还是无法完全地驱逐出……加地都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是只买红甘鱼呢?

食指掠过一阵抽痛的刺激。

「唔,好痛……」我以为是菜刀切到手指。仔细一看,原来是白天坐在木制长椅上的细刺刺入皮肤。因为已经深入皮肤底下,用拔毛夹也拔不掉。

早上起床时,感觉心情和身体都有一点沉重,这种没来由的低潮偶而会发生。以冬天来说,阳光明显地稍微强烈,让磨砂玻璃发出梦幻般的朦胧光彩。我受到强烈阳光的诱惑,略微打开大门,尽管被房门隔开的蔚蓝天空还是属于冬季,从门缝间流入的却是温暖的空气,有春天逐渐接近的感觉。

所谓的季节非常有规律,无论我们站在何处,总是缓缓地接近。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不久春天过去,轮到夏天到来;夏天之后则是秋天,而秋天是加地死亡的季节。加地随着季节的循环逐渐离我愈来愈遥远。

我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已经一年半了吗?」真不知时间究竟是短还是长。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出门。迅速完成准备,也没有化妆,只将帽子深深地戴至眼睛上方后,马上外出。平日下常使用的脚踏车车链虽然已经生锈,不过在父亲上过机油后,骑乘起来相当轻松惬意。我在途中的购物中心买了便当,骑下左边长长的缓坡。

车轮轻轻响着,暖和的空气化为轻风朝我吹拂,脚踏车与我穿梭在空气中。下了坡,左转,进入河岸的游憩自行车道。

可能因为生长在河畔的草几乎完全枯萎的缘故,流水清晰可见。这是宽约十公尺左右的小河,在我幼年时代有如臭水沟一般,但是这几年来却忽然变干净,现在还有河蝉婉转鸣叫,我就曾经看到那宝石蓝的背部。河蝉小小的身体在水面上飞翔,连振翅的感觉都感应不到,只看见一瞬间的身影。看见的瞬间还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等身影消失后才惊觉原来是河蝉。

我骑在供人游憩的车道上,想着今天是否也会看见河蝉呢?可是却完全没有发现。或许,在这个季节没有河蝉吧?不久,我看到凉椅,就把脚踏车停放旁边,坐下来吃便当。

价值四百八十圆的便当,味道浓厚,煎蛋很甜,牛蒡也够辣。我也喝了易拉罐的茶。

吃过便当后没什么事可做,我茫然地眺望眼前的景色。流水实在迷人,怎么看也下厌倦。

抬头,对岸是一片广阔森林,好像都是针叶树。虽然已经是冬天,却仍旧有浓缘的树荫,恰似一片绿云。再过去是在我孩提时代所建造的度假山庄,高度约莫有二十层楼,算是非常巨大的建筑物,而绿云就像是骑在建筑物上。

过了一会儿,很多穿着牛仔裤的高中生来了,他们青春洋溢地走过我面前。他们没有拚命跑或笑闹戏耍,而是愉快地一面聊天一面漫步。大概是后面不远处的高中生吧!

这样想着的瞬间,我注意到校内传来声响。

直到刚刚为止都没有意识到,可是一旦发觉后,感觉声音非常嘈杂,不时可听见打网球的声音或是吆暍喊叫的声音,大概在上体育课吧?回头一看,墙壁和树林后面能够看见部分的校舍,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移动身体的瞬间,滑下椅背的左手感到轻微地疼痛,可能是碰到木头表面粗糙的部分,因为摩擦到指尖而被刺到。皮肤被刺到的位置,可看见小小的黑点。有异物进入体内,我却丝毫没有感到不适,但却会在忽然间,有一种麻痹的痛楚。

即使感到刺的存在,我却再度望向校舍。以前可能是白色的墙壁因为雨水的冲刷,或是附近大型国道上的车子所排放的废气而变成灰色,只有旁边体育馆上的红色屋顶很醒目。校舍屋顶上缓缓转动的大风车。是风速器呢?还是发电机呢?我下知道有那样大型的风车存在。三片白色的翅膀以相同的速度持续转动,应该是我毕业以后才设置的吧!

那里是……我、加地和巧曾经就读的学校。

闭上眼睛时,眼前浮现加地正要离开成田机场的身影。周围的旅客都穿着华丽,只有他悠闲地站立,穿着一件完全褪色的长袖T恤和同样褪色的半长裤,行李也只是一个破烂的背包。头上戴着有多处擦伤的帽子,看起来就像是披戴头巾,比机场里的任何人都还要衣衫褴褛。这样的打扮在机场这种华奢的场所,极端引人注目,有几位经过的旅客频频打量着他。

「我大约三个星期后就回来。」加地出发前这样对我说:「妳等我,我会买礼物回来。」

「嗯。」我点头。

他离开时,我们互相挥手,然后,他笑着把手放下,转身快步离去,因为,登机时间已迫在眉睫。我知道在背后挥手也没有用,只好颓然把手放下来,但不知为何,那种虚脱的感觉非常寂寞。我真希望能够永远就这样互相挥手!

我和加地是青梅竹马,从小学时代就彼此认识。直到五年级为止,他的个子一直都是班上最矮小,总是缩着肩膀,好像松鼠一样。他曾经因为跌落深沟而哭泣。中学时,老师知道他常跷体育课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让他难过得哭丧着脸。因此,经常被班上同学讥笑,而每次他都羞赧发怒,反而更被讥笑。

和加地开始交往是在高二那年的校庆最后一天。

当时我在展示社团成果的生物物理学教室,已不记得为什么会在生物物理学教室?我对于物理、生物和化学都很头疼,所以对于这类型的社团展示也毫无兴趣,因此应该是随便在扰嚷热闹的校园里漫步,才偶然走到那里吧!

生物物理学教室放置着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机械,感觉上无聊透顶,我正想走出时,听到有声音传出。

「天象仪开始演出啦!」

尽管对于物理、生物和化学没兴趣,我却被清晰的声音吸引,所以朝着声音的方向前去。生物物理学教室内部有一个直径大约三公尺的圆筒,加地就站立圆筒前面。这时候,我才发觉方才的声音就是加地的声音。

「本山同学。」加地叫我:「快进来看吧!」

「加地同学,你参加科学社团?」我抬头望着圆筒问。

感觉上好像有一把非常大的伞从天花板垂下来,伞缘的厚幕有如裙子一般低垂至地面。我心想简直和真的一样呀!

「妳不知道?」

「不,不知道。」

「我告诉过妳的。」加地有些不高兴地低声说着。

当时加地的浏海很长,加上他习惯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很难判断他是真的不高兴?还是只是装腔作势?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暧昧地笑了笑。结果,他抬起脸来,眼眸浮现促狭的笑意。那是和孩提时代一样的乌黑漂亮眼睛。我想,可能是见到那双眼睛的剎那,我就开始被他所吸引吧!

「我当解说员。」

「你?」

太令人意外了!他是朴素沉默的人,在别人面前一向寡言。

我的想法似乎传达到他脑海中,他说道:「我虽然拒绝,可是大家都说我的声音最容易听得清楚。」

「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自己倒不认为。」

「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一样,因为,声音会传达到自己体内。」

「哼!」加地低语:「那就有意思了。」

「怎庆说?」

「没有什么深刻的意思,只不过是自己认为的自己,与周遭人们认为的自己不同。」

「这种情形乃是理所当然。」

「嗯,也对。」

加地虽然点头,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觉得无所谓的事情,加地却总是在思索,有时候持续一至两星期,有时则会一个月。然后,有一天他会突然谈及「上次的事……」,这时,我可能连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话题都已经完全忘记了,因此经常会对于他的耐性感到惊讶。

「喂,加地。」黑幕里出现一位理平头的男孩。我觉得曾经看过这张脸孔。对方注意到我,轻轻地对我点头,我也对他点头致意。「应该开始啦!」他对加地说完后,马上缩回圆筒里。

加地指着圆筒:「进去看看吧,本山。」

「好。」我很自然地点头。我想看天象仪,因为被圆筒里面的黑暗、小小的人造星星,以及加地低沉的声音吸引了。

进入圆筒,灯笼状的照明在中央发出淡淡的光辉,可以看到模糊的圆形物体接受其亮光,那大概就是天象仪的主体吧!大小约莫一个人的上半身。

加地就站在它旁边,光线照到他的侧脸,清楚地看到长丹凤眼、挺直的鼻梁和稍微尖削的颊骨。不久,他察觉到我的视线,羞涩地笑了。

我心想,看样子他相当焦急呢!笑容和平常不一样,不会有问题吧?不会失败吧?他真的能够担任解说员吗?还有,最重要的是加地为何邀我进来观看呢?既然对于担任解说员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应该更不希望被熟识的我见到才对……

小小的圆筒内有大约十位观众,局促地坐在板凳上,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我在最旁边的座位坐下,一直望着加地。

「那么,表演开始。」加地说。

瞬间,灯光熄灭,周遭一片漆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似乎有位一年级的学妹大声叫着:「啊!真的好暗呢!」

我想,圆筒里的所有人大概都有相同的心境吧!因为,我内心也有好像会发生某种事情的激动感觉。过了大约一分钟,当大家正开始感到不安时,听到「啪」的一声,紧接着,我们已经置身于星空下。

哇,太壮观了!本来以为只不过是很简单的东西,可是,头顶上却是远比想象还要真实的灿烂星空,我们居住的都市里那种灰暗夜空是无可比拟的。

不仅是刚才的女孩们,几乎在场的所有人皆大声叫着:「哇,好美!」

我想自己一定也同样叫着:「哇,真漂亮!」

忽然响起轻咳声。是加吔!

「现在开始天象仪的演出。这具天象仪是我们科学社团为了校庆活动,花了一年时间合作制作的,虽然还不算完全,也未能映现全部星星,但,希望大家快乐地观赏。」

加地低沉清晰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着,可以清楚地了解这个人所具有的特质,例如:发型、脸蛋、身材……等等。恰似夜晚绵延的星空一样地浮现在眼前。

「现在出现在各位头上的正好是夏末秋初晚上八时左右的夜空。夏季的星座退场,秋季的星座开始出现。我首先说明消失的夏季星座。」

投影笔的红色光线在空中出现,频繁转动两、三次后,他指着一颗明亮的星星。

「这颗是天琴座的琴星,也就是七夕传说中的织女星,彷佛织女一样地明朗,是北半球最明亮的星星。而这边这颗就是牛郎星,两颗星之间像河川的星团就是银河。」

加地解说的态度很明确。他低沉平稳的声音不止在圆筒内回荡着,我的耳朵,甚至连体内都能听到。我知道他非常胆小懦弱,却也知道他有坚强的意志力,然而这两种性质相反的东西,却在他体内互相交流。

啊,加地确实就是那样的人!

我幼年时代的记忆苏醒了。和大家一样,加地一定很害怕生存,也很害怕未来。但是,他同时又具有某种不向世界、未来或命运屈服的特质。陷入非常痛苦的状况时,他一定会哭泣,但不会在人前,而是在无人的房间里抱头痛哭。可是,哭过以后,他绝对可以努力克服痛苦的状况,不轻易放弃、逃避。

他曾经在小学五年级时掉落水沟里。对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那是很深的水沟,也是有些难堪的意外。他在水沟里哭泣,原本放弃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后来他却想要自己爬上来。从那次之后直到现在,他也绝对会那样做!

黑暗中,我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小学五年级的我就在那里。

星空缓缓移动,灿烂的夏季星座朝着西方地平线倾斜,稍显寂寥的秋季星星上升了。夏季的星座有很多明亮的星星,形状也很容易看得清楚;可是,秋季的星星却转为朴实无华,非常符合人对于季节的感觉。

「这边排列成盒状的四颗星是飞马座。这边是头,而另一边看起来像脚的星星,其实是仙女座的星群。而在仙女座的正中央有个朦胧的东西,就在这附近。」在他指尖部分,有某样东西散发淡淡光芒。「这是著名的仙女座大星云,是距离我们居住的银河系最近的银河。这附近因为天空过于明亮而无法看清楚,不过如果到稍微偏远的地方,就能够用肉眼看见。」

这时候,我已经不太专心听加地的说明,只是沉浸在他声音回荡的洪流里。心情非常平静,同时也有一点点讶异,想不到我与这样的人竟然如此靠近!从加地的声音中可了解到他的坚强、懦弱、不安、决心……这些特质,在在都吸引着我,恰似不论是谁都会立刻迷恋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一样,我的心情大幅动摇。

啊……牡羊座正是我的星座。

可能真的不在预定之中,我听到方才的理平头男孩慌张地低声说:「喂,加地,干嘛?」

一阵犹豫之后,头顶上的星空缓缓地左右转动,约莫过一分钟后,静止了。

加地的声音再度在圆筒内响起:「已经回到秋天的夜空了。牡羊座是很难理解的星座,虽然星群大致上是在这一带,可是却无法马上知道这就是牡羊座。」

尽管是自己的星座,我还是第一次实际见到其排列形状,却因为看起来平庸无奇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没有一颗闪亮的星星,怎么连结也无法成为牡羊形状,而加地指出的星星排列,看起来只像是个别针。即使这样,却也觉得比前面的星座奢华一些。

加地说明牡牛座中也有好几颗明亮的星星,形状也很容易了解,在像牡羊肩膀星星的附近是著名的昴宿。

加地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道:「如果各位之中有人是属于牡羊座,或许会感到失望,毕竟牡羊座的确是不起眼的星座。可是,事实上,它却是非常了不起的星座!在希腊神话中,牡羊座指的是黄金羊,也是希腊神话里最伟大的神——宙斯的化身。所以纵使看来朴实无华,却绝对是了不起的星座。」

这时,加地应该只是对着一个人说话。因为,在天象仪微光中浮现的加地脸庞轮廓,很明显朝向我。他知道我是牡羊座。

「还有,虽然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但牡羊座乃是财富的象征。据说牡羊座的人将来都能够成为富豪。」加地有点开玩笑地说。

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自语:「我如果是牡羊座就好!」

我忍住想要嗤嗤大笑的冲动,内心同时也有点骄傲——朴素的我,竟然属于未来能够成为富豪的牡羊座。

「牡羊座还有另外一个美好的特征,就是它乃是一年一度大流星群形成的基准点。所谓的流星

群,指的就是流星在短时间内大量流泻,不过由于牡羊座流星群都在白天流泻,所以凭眼睛无法观看。虽然我们的眼睛无法看到,但那却是非常巨大的流星流泻。我很清楚,就算星座本身朴素无奇;就算看不见流星群,牡羊座还是那样美丽……」

我被说成非常朴素无华,感觉上好像是指「本山很乖巧温柔」。加地从小学时代就与我是同学,当然了解我的个性,但重点是……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我让大家观看牡羊座流星群究竟是如何流泻。这具流星机械也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嗯,我……还有我的朋友制作的,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像第一次试验时那样顺利转动,不过,请大家一起祈祷它可以顺利播放。」

之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圆筒幕上布满无数的流星,流泻的速度彷佛能听见咻咻的声音。那真的是非常美妙壮观的景象,每个人都惊呼出声,当然,我也「哇」地大叫。

不久,加地蹲下来,伸出手臂,立刻将产生流星的中心转移至牡羊座。看样子,他好像改变了机械的方向。从牡羊座溢出的美丽流星,埋住了整个天幕。

「这是只有在这儿可以见到的牡羊座流星群。虽然白天看不到,但事实上真的是如此漂亮。我也知道它就是这样漂亮。」

我的脸孔一阵火烫,幸好是在黑暗中,没有任何人发觉。

这时,有人说:「向流星许愿吧!」

「可是,有这么多流星,该向哪一颗许愿呢?」

「反正流星一直流泻,就随便许愿,总有一颗会让我达成心愿吧!」

「啊,也对。」

似乎每个人都迷醉在这样的情景中,到处都有声音响起。

「我打算许三个愿望。」

「这么多流星,应该能够全部如愿才对。」

「我想许五个心愿。」

大家哄然大笑,圆筒内溢满着像是老朋友般亲密的气氛。

「请便!请尽量许愿,我会让流星愈来愈多。」加地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所有的人开始许愿,而且好像都很认真,方才的笑声消失了,圆筒内一片静寂。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想想,到目前为止虽然许过各种心愿,但是,却是第一次许下恋爱的心愿。我轻轻闭上眼睛。

——能够再度像当初那样握手,而且是更温柔地握我的手……

愿望出乎意外地快速达成。在校庆结束的舞会里的狐步舞曲中,机会降临了。起舞时,我就知道加地在男孩圈内。我一直看着他,他的眼神也时而瞥向我,尽管没有互相交谈,我却知道彼此都在意着对方。可是,加地却在离我很远,大约半圈前面,正对面的位置。

俄克拉荷马磨坊之类固定的曲子继续播放,由于从孩提时代就经常在校运会或各种场合跳过多次,我算勉强会跳,虽然姿势有些怪异……

第一曲结束,加地稍微接近了。第二曲结束,他又更加接近,可是,彼此距离还是很远。第三曲虽是狐步曲目,但节奏却稍快,相当累人。我回想起小学时,老师教的基本动作名词:step、glide、cross、swing、pivot。step是用脚趾尖敲打地面,用力踩踏三次右左右之后,依照顺时钟方向旋转一圈,狐步就告结束。

这时加地已经来到我身旁,再一首曲子就可以面对面,但是,下一首曲子却一直未播放……

时间是八点左右,营火已经过了熊熊燃烧期。我和加地不再有所顾忌地互相凝视,加地的神情似乎在说:「舞会应该已经结束了吧!」这让人感觉有点哀伤。我很希望告诉他:「是的,就这样结束也太可悲了。」

营火摇曳的火光照出加地的右半身,左半身反而在黑暗里。身体染上光明与黑暗的加地,看起来像是小孩与大人的综合体。外表虽然有着小孩子的纤细,心理却已经完全是大人。

在加地眼里,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曲子还是一直没有播放。大家意识到舞会即将结束,会场内开始喧扰。我几乎想哭……明明只要再没多久……神也未免过于恶作剧了,难道流星不愿意让我达成心愿?

不久,愣立不动的加地忽然向我伸出手。但是我们彼此距离五公尺左右,所以无法触及。即使这样,他总算是向我伸出手了!之后,他把伸出的手缩回胸前,深深行礼致意,那是狐步结束时的姿势。虽说动作无比夸张,但却是表明真心的动作。

他抬起脸的时候,我用双手掐住裙襬,诚挚地弯曲膝盖回礼。

在不停摇曳的火焰和黑影中,我们相互微笑,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悲哀了,是加地用他向我伸出的手驱除了悲哀。

——不会有问题。

我无意义地想着。虽然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事情没有问题,我仍旧如此确信。

「啊,开始啦!」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是愿望达成?还是只是播放音乐的人想消耗时间?音乐开始了,又是刚刚的曲目。

手牵着手、踏步、旋转、行礼后,便换至与另一个人重复同样的舞步。只剩下两个人,只剩一个人……当曲子又开始,行过几次礼之后,抬起头,加地就站在我面前。不知是因为旋转的缘故,还是其它原因,我的脸孔非常火烫。随着曲调旋律,我们手握着手。流星真的这么快就让我达成心愿!

加地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相握。与小学五年级时的握法不同,是更温柔地紧握。我们凝视着彼此的脸孔,微笑。

加地先开口:「我一直在想,如果妳没有旋转过来,该怎么办?」

「嗯,我也是。」我用右脚踏两步,左脚踏两步。

「能够旋转过来真好。」

「嗯。」我不知为何,不太能够说出话来,只有点头。

那时候,平常沉默寡言的加地却很多话。

「转过来后,却又很希望就这样结束。」

「嗯。」

「就像这样地继续下一首曲子……」

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吧?加地咽下后面的话。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希望把我让给下一个人。

「加地。」我没有深思地说出:「天象仪的事,谢谢。」

「嗯……妳能够了解?」他的脸孔涨红了。

「我明白。」

我的脸孔应该也是一片通红吧?我耗费气力地说出这句话,而这样已足够。我们相互对望,手牵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双手掐住裙襬,加地右手放在胸前,彼此很慎重、依依不舍地行礼。

分开的瞬间到来。在牵着的手松开之前,我们彼此很自然地双手用力,然后,分开。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年间,我们的心紧紧相系。不分昼夜、不管距离,我们总是持续想着对方。相互给彼此电话时总是非常高兴;每次牵手的时候,心灵都在震荡。加地笑,我也跟着笑。确定彼此的体温,更是幸福的瞬间。即使重复同样的事无数次,也毫不厌倦。

加地的声音、头发、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很宝贵,为了守护这些,就算是毁灭整个世界我也不在乎。如果天秤的右边放着加地,左边放着世界,我绝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往右边倾斜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喜欢上一个人,我狂热于自己的初恋,总认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已足够。

我确实是由衷深爱着加地。

深爱,那是多么令人羞耻的名词呀!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使用这个名词。无论是谁问我,我应该都会如此确定地说出:「我深爱他。」与他共度的两年时光,是非常幸福的日子,无论我还能够活多少年,也不知还会与哪种人邂逅,但那种幸福时光绝对不会再次来临。

我和巧都明白这点。

幸福的事,以及,残酷的事。

我难以入睡,茫茫然望着天花板。

自从改在走道睡觉后,通常很容易产生睡意,可是今晚却是精神抖擞。我将手放在眼睛的上方,眼睑内侧有淡色的光影闪动。我无法凝视着光影,只是像流逝的水一样地逃走。

家中还残留着些许热闹的气息,父亲因为有了一起喝酒的对象,喝了不少酒;同样地,巧也喝得满脸通红。

他们俩一直谈论着体育方面的话题。

「觉得清原和博怎么漾。」

「清原不行了,被西武宠坏了。不过,他是不错的球员,如果更努力些,会很厉害。」

「他应该三十五岁以上了吧?」

「没错,三十八岁。」

「三十八岁还能当现役球员,算是非常厉害了。」

「嗯,不错,清原真的相当厉害。」

他们最先谈论与棒球有关的话题;不久,父亲好像发现巧比较喜欢足球,于是立刻把话题转移到足球方面。父亲大概就是懂得迎合这套,才能够受上级重视吧?

「对啦,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就是很擅长踢自由球的那个球员。」

「中村俊辅吗?」

「不,不是,资历更久的。」

「啊,三浦淳宏?」

「对、对,就是三浦。那位球员后来怎么了?」

「三浦确实是好球员。可是,后来受伤了,真是可惜。若是以前,他绝对是世界级的左翼球员,除了有技巧,踢球又凌厉,防守也强。问题是,他受伤了。」

「受伤吗?运动选手总是会这样。」

「是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概吧!我想应该会很难过。」

我一面吃饭,一面专注听着他们的对话。男人实在单纯,只是谈及运动,就可以如此亲近。

尽管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可是,巧和父亲完全不一样,他才只是个刚脱离少年的青年,父亲却已经是五十一岁的中年人;而且巧是我的男朋友,父亲则是我的亲人,他们两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可是,男人的喜好却可以重迭;谈到运动话题毫无止境,可以喝很多啤酒,能够随手丢腌渍小菜入口。家中有两个男人,让人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现在还残留在家中。因为与平常的感觉不一样,也不太清楚喜欢与否,若是坦然接受,应该还算是愉快吧!

但,巧真的能够平安回家吗?我很担心……因为,他有了相当醉意。

不过,巧应该不会有问题。就算他暍得再醉,甚至去危险的场所,我都认为他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加地就不同了!加地虽然行事非常慎重,却总让人觉得很不安稳。好几次,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我都忍不住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臂。我想,这大概是加地始终沉溺于思考各种事情的缘故吧!他总是确认自己的生存、自己所走的道路、必须面对的未来……明知道确认只是更加带来不安,他仍旧持续思考。

所以,加地经常步履蹒跚,彷佛害怕生存似的。但是,巧没有这样的恐惧,他完全不会思考生存是否可怕,也因此,巧的步履稳定。这种情形恰似过平衡木一样,害怕会捧下来的人总是最容易摔下来。

我会与巧交往的原因可能就在此吧?自己虽然没有意识到,却在不知不觉间选择与加地不同类型的人。

没错,我已经无法再和加地那样的人交往了。这好可怕!伸手可及的人最好!除非自己是个没有感觉的人,否则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像加地那样的人。

忽然发现,嵌在接近天花板的磨砂玻璃染成了淡蓝色。拂晓来临了。我似乎在不知觉间稍微

睡着!现在可能还只是清晨五、六点吧!我想再睡一下,可是,磨砂玻璃上面的蓝色太漂亮了。

我茫茫然地凝视着,同时也不自觉地想起加地。啊,如果用色彩来譬喻,加地也许就是这种淡蓝色吧!巧则是更明亮的颜色,譬如鲜艳的黄色,或是有如南国天空的蓝色。

感情突然好像海浪袭来,一波上岸,紧接着又是一波,不间断地冲刷我这一片沙滩。加地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和别的女孩一起呢?坦白说,我很希望在他身旁的是我。那女孩的名字和长相,在我心中旋绕起伏,我脑海里浮现出她灿烂的笑容,尽管频频告诉自己无须嫉妒已经死亡的对象。但是,炽热冲动却逐渐升起,我紧咬着下唇。那感情无可救药地肮脏!

还是继续悲悼加地的死亡吧!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加地可能和那女孩谈过话、一起笑!那女孩可能带走他的声音、笑容。

女性杂志的标题再度在脑海中复苏——他直到最后都还是想要保护她。

那是谎言,是杂志捏造的话题!因为就算加地想要保护她,在坠落的巴士中,也不可能互相拥抱着。什么「手携手地死在一起」,全是谎言!

想着想着,愈是觉得无聊,却也愈是无法停止、也愈困惑、受不了。毕竟,我并无嫉妒那女孩的资格,也无法责怪加地!我现在和巧交往,思绪、肉体都与巧重迭;我如此理所当然地过着每一天,也可以说我持续地背叛加地。我究竟要想着这样的事情多少次才好呢?

我试着用左手拇指碰触食指尖。稍微刺刺的感觉,似乎被刺到的刺本身露出来了。我摸摸刺尖,微微感到痛楚,像是心被割伤。

不久,砰砰的声音,是父亲从二楼下来,走过我身旁,前往洗手间。

「啊,奈绪子,妳醒啦?」他回来的时候注意到我已经醒了。

「嗯。」蜷缩在厚棉被和毛毯里的我点点头。

「失眠吗?」

「是睡着了,不过又醒过来。」

「做恶梦?」

父亲说出像是问小孩子的话语,我感觉很可笑。

「不是啦!」我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父亲同样笑了:「奈绪子已经成年了。」

「嗯。」

「但是,父母亲总是觉得妳和绘里现在还只是小学生呢!脑海中浮现的影像也都是那个时候的妳们,连像这样在一起时也是。」

我不停地点头:「我同学她妈妈在家的墙上只挂着一张她小学时期的照片。所谓「为人父母者」,大概就是如此吧?」

「嗯,没错。」父亲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下。他的坐姿悠闲,与大学里见到的男孩相同。「父母亲都是傻瓜。」

之后,我们没有多说话,只是茫然地凝视着空间。磨砂玻璃染上的蓝色,逐渐淡薄;白色比率增加,加地的色彩消失了。黑夜被推走,白天迫近,新的一天开始了。

「清晨真是充满活力!」父亲说。

我不太理解那种感觉,问:「怎么说?」

「因为,开始本身就是快乐。」

「是吗?」

「当然。而且,这样想会更快乐。」

「爸爸一向只重视未来?」我慎重地问。

但是,父亲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接着说:「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过,妳应该能够理解吧?」

「嗯,我明白。」

「无论会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只要往前走,就会有新的发现。有时候可能会因为刺痛而痛苦难过;但那也是很不错的经验。对爸爸来说,在原地踏步反而更痛苦。」

父亲并不知道我昔日恋人已死亡,所以,他的话应该并非针对我而说,而是他自己的实际感触吧!

高中时,我认为父母亲是与我不同的生物。他们非常地自以为是,完全不讲道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觉得自己的心被揉碎,长时间摆荡在希望倚赖与想疏离的心情之间。可是现在已经能够明白,父亲和母亲当时也和我一样,有着同样的心情,所以当然会有错误的时候,也会有迷惘的时候!过了二十岁以后,我终于开始了解各种事情。

「年纪大了真好。」

我突然脱口而出的话,让父亲好像有些困惑:「怎么忽然讲这种话?」

「因为能够了解以前无法了解的事情。」

「这句话很有意思呢!」父亲探身向前。

「我在散文式的漫画中读过这样的内容。那位漫画家因为朋友有养猫,所以在他尚未养猫的很久以前,就听朋友谈过猫饲料的事。那时,漫画家每次说到『饲料』两个字,对方就显得不太自然,但是当时他无法了解对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等到自己也和猫一起生活了几年后。才终于明白当一起生活,会觉得猫彷佛是自己家人,『饲料』这两个字,听了会令人产生抵抗感。」

「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说妳吃的东西是饲料,我也会感到厌恶。」

「嗯,大概吧!那位漫画家写过:『能活得久一点真好,因为累积各种经验以后,会慢慢地更聪明。』」

「那个人真有意思!看样子,不能看轻日本的漫画家了。」父亲夸张地佩服后,问我:「能不能借我那位漫画家的作品?」

「没有问题,不过,我的漫画都属于少女漫画哩!」

「那可是重大考验了。爸爸可是个五十一岁的中老年人,看少女漫画?可是,既然是会写出那种话的人所画的漫画,我应该可以读得下。」

「那我明天找出来。」

「拜托啦!」父亲说着,站起身来,开始爬向二楼。

我在背后叫着:「爸爸。」

「嗯,什么事?」父亲停住。

回过头来的父亲的确是那个孩提时代会抱着我的父亲;耐心教我骑脚踏车的父亲;不会因为用心教我微积分,却因我完全不懂而生气的父亲。我回想起很多事情,结果反而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他。

「没事。」我说,然后忍不住笑了。

父亲也笑了:「奈绪子呀!」

「什么事?」

「为什么睡走道?」

「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以后,我就讨厌在房间睡觉,而且不知为何,只有在这里才睡得着。」

「是吗?」父亲颔首,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有两、三秒的沉默持续着。

「那爸爸下次也在走道睡睡看。」父亲口中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虽然可能没有妳那样严重,不过,爸爸还是有些难过……」

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这令我松了一口气。我心想,趁现在问应该可以吧!

「和妈妈没问题吧?」

「不知道,因为率性的是爸爸。我虽然希望妳妈妈能够理解,可是,或许已经完了。」

「工作方面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

「开键应该是工作方面,不过,也与生活有关连。」

我们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差距在这一瞬间稍微掩埋了,虽然只是稍微,但,却已经足够。

「走道相当不错呢!」

「看起来应该是。因为,妳总是睡得很熟。」

「我?难道我会打呼?」

「不是的,只是平常的鼾声,放心。」

我想都没有想到会和父亲谈这样的话题,是因为这种既非早晨也非晚上的空气使然吗?

「走道是人离去的地方。」父亲说。

「嗯。」

「可是,也是人进入的地方。」

「嗯。」

「只有这样。」

「嗯。」

「妳再睡一下好了。」

「嗯。」

「晚安。」

「晚安。」

我闭上眼睛,听着父亲爬上楼梯的脚步声。走道是人进入的地方,同时也是离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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