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父亲改变了。
稍早之前,父亲只是待在家里睡觉,甚至连报纸也不看;可是彷佛冬去春来一般,他骤然变得有活力。首先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我借给他的漫画——我所有的大岛弓子选集、蔌野望都作品集,以及佐佐木伦子全集。当他读完《香蕉面包布丁》,还刻意找来当时正在庭院晾晒衣服的我,兴奋地说:「奈绪子,这东西不错呢!真不简单!」;读完《用苹果减肥时》,则是大叫出声;更因为《托玛的心脏》掉泪;而《每天是暑假》则反复读了三遍。
即使这样,看到热衷少女漫画的五十一岁欧吉桑,感觉非常有趣。看过许多少女漫画的人,有许多地方会随手翻过;但是父亲却总是被深深感动,而且感触良多,那种单纯,简直就像小孩。
特别有趣的是当父亲读完大岛弓子选集,我拿给他《咕咕也是猫》时,对于大岛弓子散文中的猫——萨巴,已经有感情的父亲,看到这本书的第八页时,用力合上书。
他用很严肃的声音问我:「奈绪子,萨巴怎么了?」
我回答:「您读了就知道呀!我说了,岂不是就没意思啦?」
「也对。」
但是,父亲虽然凝视着封面,却始终没有再翻开,只是轻轻将《咕咕也是猫》放在沙发上。
等到三、四天后,这本书还是在沙发上。
我觉得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吧?于是伸手拿起书,说道:「不看的话,我要收起来了。」
父亲阻止:「等一下。」
「您不是不看了?」
「我不是不看,而是没有勇气看。」父亲坚持,「再等一段时日吧!我需要心理准备。」
所以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父亲才终于翻开《咕咕也是猫》。最初他是畏畏怯怯地翻著书,但是等到看了一半左右后,便开始狂热阅读。
我借少女漫画给父亲,父亲也回借我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由于父亲强力推荐,所以虽然这是一部长达二十六卷的巨著,我还是尝试着开始阅读,没想到有意思的内容竟然让我爱不忍释。我们各自躺在客厅,父亲读着少女漫画,我则耽溺在《德川家康》中,每到精采处就轻呼出声,告诉对方内心的感受。我们就这样互相热烈讨论,分享心得。
大致上读完我所有的少女漫画后,父亲的活动力更强了。之前,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家里,现在却经常出门。一开始是每天散步,不久后,父亲接受住在三段的渡边先生的邀请,偶而也参加市委员会的聚会,清扫市内环境,或是帮仁市内的各种纪念活动。以前在这里的时候,这类事情全都是由母亲负责,所以父亲这样的举动令我惊讶不已。
某日,我骑着脚踏车等红灯时,旁边忽然有一辆车停下来。
「嗨,奈绪子。」
从车窗探头出来的人竟然是父亲。
我吓一跳:「爸爸,您在干什么?」
父亲用手指着车子的玻璃,玻璃上贴着一块黄色的布条,上面写着「巡逻车正在巡逻」几个大字。
「我正在帮忙市委员会犯罪预防队的斋藤先生。」
驾驶座旁的叔叔微笑点头,说道:「是我请令尊帮忙。」
「别客气,家父托您照顾了。」
「不,令尊帮了我们大忙。市里的住户放心许多。」
「斋藤先生,请别说这种客套话。」
「本山,你又来了,这可是事实。」
「那件事情才真的靠斋藤先生帮忙呢!这可是彼此、彼此。」
「不,那是……」
父亲和斋藤先生当着我的面,开始互相表示感谢。见到了这种情形,我终于清楚明白父亲之所以能够出人头地的理由了。他不会拒绝别人讨厌做的事情,跟任何人都可以很快熟悉,所以能比他人迅速完成工作。因此,一定不是斋藤先生请父亲帮忙,而是父亲主动要求帮忙巡逻。
父亲他们的车子前面是一栋大宅邸,广阔的庭院里栽种很多树木,树叶完全掉光的树枝朝向蓝天伸展,有一只尾巴长得令人惊讶的翠鸟停在上面。这情景恰似拍摄得太美反而让人觉得无趣的照片一般。高中时,美术老师就曾说过:「仔细描绘是一种乐趣。可是,能够有趣描绘却是非常困难。」
「那,爸爸要走啦!」
「本山小姐,路上请小心。」
父亲和斋藤先生对我打过招呼后,便驱车前行。但不知为何,又马上停住。
「奈绪子,篮子、篮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篮子怎么啦?」
「这一带抢劫案增加,所以我们才出来巡逻。像妳这样把皮包放在篮子内,很容易成为抢劫的目标。」
「啊,我知道了。」
「不要放在篮子里,要背在肩上,斜背、斜背。」
我依照父亲的话,将皮包斜背。可是斜背让人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
「这样就没问题啦!」父亲说完,就驾车离去了。仔细一看,车顶上还装上类似警示灯的闪光器,红色灯光下停地转动。
父亲正在帮忙防治犯罪巡逻吗?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为何如此充满活力?和母亲之间是否好转了呢?
我摇头不解地斜背着皮包,踩着脚踏车前进。
※
父亲参加的活动不只是防治犯罪巡逻而已。他开始使用我不常使用的笔记型计算机,制作市委员会的月刊报导。之前市里也同样有月刊,但通常大多只是在公告栏上贴上一张上面尽是老人家手写的单色影印稿。但是父亲接手之后,月刊报导骤然变为彩色豪华的印刷品,大幅地使用照片或专题报导,简直就像专业编辑制作的。此外,取材也更加周详,例如有:二段的田中先生饲养的十三岁哈士奇离家出走、一段的冈田先生的从军经验、第四小学的校庆等等。有时候非常有趣,有时候则动人落泪。
从这时候起,我走在街上就会有人对我打招呼。虽然我完全不认识对方,但是错身而过的人总是会对我说:「请告诉令尊,很感谢他前几天的帮忙。」
我当然不可能询问对方到底是谁,只好堆起满脸笑容,低头说道:「不客气,是家父多亏您的帮忙。」
我心想,这样下去,自己以后在市内就无法率性行动了。但回到家后,仍然会对正在努力制作月刊的父亲说:「今天有位淡紫色头发的老太太,要我向您说声谢谢。」
我开始剥除晚饭要使用的豌豆荚粗丝。我把旧报纸摊开在桌上,右侧堆放尚未处理的豌豆,而剥好丝的豌豆则放至桌子左侧。由于我才刚开始进行这项工作,右侧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豌豆并非是我买回来的,而是市里的人送给父亲的。最近,类似这样的东西是愈来愈多了。
「紫色头发?」父亲面朝计算机,一边继续作业,一边问:「年纪多大?」
「六十岁左右吧!身上穿的衣服好像相当高价呢!」
「不很搭吗?」
「嗯,很低俗。而且,还别着奇怪的胸针。」
「那应该是西市的田岛太太吧!」父亲说:「上次,她的猫不见了,我帮她制作寻猫传单,大约五百张左右吧?同时也请市主任委员同意刊登在月刊上。」
「猫找到了?」
「找到啦!不过有人饲养了。」
「这样,猫太没有感情了。」
「是呀!但是,也因为这样才能够生存下来吧!」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特别买回来彩色影印纸上打出试样。
「好像不太平衡,需要重新编排吗……」他喃喃说着。
「爸爸,您怎么会突然充满活力呢?」
「川岛对我说过一些话。」
父亲嘴里说出的人名,让我惊讶不已:「巧吗?」
「他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呢!最初,我虽然对那头发和脸孔感到惊讶,后来却发现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对我说:「应该试着做点什么,那样的话,即使状况不会改变,观点或许会改变。」
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学说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有些东西唯有行动才能够看见。』」
我顿时呆滞了。巧所说的同学,一定就是加地。因为,我也曾经听加地说过同样的话,他那时赤裸地在我的房间,在我的床上。
——我说,奈绪子,我打算放弃思考了。
他低沉的声音复苏了。
——放弃思考?怎么回事?
——世上有某些东西只有行动才看得见,而我一直逃避着这些东西。所以我打算行动了,行动后,就算情况本身不变,但是观点应该会改变。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并没有听他的话,只是望着他的肩胛骨,陶醉于那流畅的线条。
以男孩子来说,加地虽然瘦弱,但是脱掉衣服后,身材却非常结实,与女孩子不一样。每当我们肉体互相贴合的时候,碰到他那坚硬的骨头时。经常会让我感到疼痛;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很怀念那疼痛……
十几岁的加地,感觉上身体还是有某些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地方,他既纤细也柔弱。每次注意到那种拙劣的不平衡,我总是怜爱,那感觉像是窒息一样。那是想要得到的肉体,也是正在逐渐失去的肉体。
我的耳朵紧贴着加地肩膀,从他的体内感受到声音的回响。
——借着改变,能够见到的事物也会不一样。——我终于发现,这点真的非常重要。
之后,他开始没有去学校,反而四处自助旅行。结果,旅行夺走他的性命。
以前不管怎么尝试,都是很快折断豌豆的粗丝,但此刻却因为我的情绪动摇,所以无法顺利剥除。巧转述加地曾说过的话,然后父亲再次转述,而最后都会传入我耳中,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样的结果。
不久,走道门铃响了。
最近,家中门铃经常会响起,通常都是有事找父亲帮忙的人。我们彼此了解这一点,所以父规走到门前。
豌豆的粗丝仍旧无法顺利剥除。我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加地虽然死了,可是,难以否认的,我们心里留下了各种的东西……
不久,父亲回到客厅,神色显得极端动摇,视线游栘,感觉上好像不知道要望向哪里才好。
「爸爸,怎么啦?」
父亲尚未回答之前,我已经明白其中原因了。
妹妹绘里紧跟在父亲的背后,进入客厅。
※
「怎么突然来了?」我问。
「是的。」绘里回答。
「为什么?」
「现在正好是春假,我来大学参观环境。」
「在这时期?」
绘里没有回答,彷佛在确定什么似的,却又不像是对这个出生成长的家有所怀念,她不断地四处打量。接着盯着父亲正在制作的市委员会月刊和各种卷宗看了大约十秒,然后注视着堆积如山的少女漫画,以及我正在剥丝的豌豆。
「砰」的一声,绘里把旅行袋丢在地板上,然后走向厨房,拿出果汁和杯子,在我的面前坐下。她大剌剌地将果汁倒进杯子里,咕噜咕噜地灌进喉咙。她伸直喉咙,皮肤底下的青筋暴露,一切动作都非常粗鲁,看来好像正在生气。
绘里与我不同,她有一张亮丽的脸孔,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嘴唇丰满,又大又性感,因此表面上看起来很容易被误会是敢秀爱玩的女孩,可是事实上,她却比我更乖巧、更沉默。
不久之前,她还从未与男孩子交往,也不擅于和陌生人交谈,心里想的事情也不大会表达想法;所以即使遇到不高兴的事,也只是默默不说话,可是,她一旦到达忍耐的界限,就会突然发飙,那种感觉恰似已经淤积到一定程度的水,会忽然溃堤溢出一样。
她敲打似地把杯子放到桌上,开口说道:「佐贺的家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虽然一定必须有人响应这句话,但是,那个人不大可能是父亲,因为他还困惑于小女儿的突然出现,手上则拿着未完成的月刊,在原地发愣。
我不得已地问:「不一样?怎么回事?」
「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是如此悠闲的生活。爸爸和姊姊根本就不了解!」看样子,绘里好像已经溃堤了。她怒叫出声,几乎是以企图把人大卸八块的姿态,开始批判父亲。而父亲只是默默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任凭十七岁的小女儿大骂。
不久,她的怒火延烧到我身上:「姊姊也是一样!妳应该完全没有想过我和妈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待在佐贺吧?」
我回答说:「有呀!」
「那么,为何连一通电话也没打?」
我只能沉默了。
其实我并不想确认佐贺那边的情形,所以自从父亲回来这里以后,我没有打过一通电话,似乎已经忘记在佐贺的家。绘里的话没错,我和父亲一起过着悠闲的日子。
客厅的角落堆着父亲读完的少女漫画和我正在阅读的《德川家康》,这是生活悠闲的象征。
「如果担心,至少会打通电话吧?」
「也对。」
「我也有烦恼的事情呢!我都已经高三了,正面临究竟要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或者进入社会的阶段。每个月有模拟考,考试的成绩也起起伏伏的,我真的很希望有谁可以求援!可是,妈妈说她没有心情,有时她会突然痛哭出声。姊姊也没打电话回来,爸爸又不在……我本来以为爸爸和姊姊同样有各自的苦恼,所以即使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可是,你们看,这个家的气氛……你们为什么可以过得如此悠闲?我和妈妈每天面对面,却一句话也没说地吃饭,那种难堪,你们应该完全无法体会吧!」绘里一口气说完后,再次倒满果汁,咕噜咕噜地喝下。
我们没有回答,因为,一切都如她所说的。
留在家里的两人远比离家出走的父亲痛苦多了!父亲在我这边的生活是梦幻般地逃避生活;佐贺的家才是正常生活,而母亲和绘里就是被封闭在那样的正常生活里。我和父亲连这一点都无法理解,所以我绝对是一个失职的姊姊,而父亲则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我很累,要上去睡一下了。」绘里说着,爬上二楼,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踩在楼梯阶上的脚步声都充满着愤怒。
※
贵子是在下午打电话来。从窗外射人的西斜阳光照在放在床上的行动电话上,行动电话的绿色灯光闪动着。等我回过神来,顿觉一直停留的冬天似乎终于要过去了,因为不久前的此时,天色都已经很暗了……我一面想着,拿起行动电话,贵子的声音立刻传人耳中。
「刚刚与伊泽他们碰面,他们说几位高中时的老同学准备一起去喝酒,要我召集女同学,妳要参加吗?」
高中毕业后,我持续保持频繁连系的只有贵子,其它同学不是搬家,就是住得很远。感觉上好像只有贵子一个人没离开过。
「伊泽是谁?」
「奈绪子,妳还是很健忘。」贵子笑了:「高二时与我们同班,五官轮廓很深的……」
「啊,我记起来啦,是绳文?」
「没错。就是他。」贵子的声音里透着笑意。
的确,那个男孩的五官轮廓非常深,不记得是谁说过他很酷似历史教科书中的绳文人,所以就得到这项绰号。
「伊泽好吗?」
「很好。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见到的时候有点惊讶,因为他变成非常英俊潇洒,头发留得很长,和他深邃的五官轮廓非常搭配。记得吗?他的头发相当鬈。」
「真的?」
「奈绪子,妳是真的不记得了?反正,绝对没错。只不过,他头发一留长,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鬈了,却让人觉得他像个游手好闲的人物……高中一毕业,不止女孩子会改变,男孩子同样也会变。」
「难道妳欣赏他?」
「这可难说。」贵子的声音中断,只略微听到鼻涕声。不久,便说:「只能说遗憾了。」
「妳确定?」
「嗯,因为住得有点远。妳现在能够出来吗?」
我是不太起劲。但是,一方面对绘里的话感到沮丧。想要转换一下心境。所以决定出门。
出门前,我试着敲绘里的房门,却没有回应,或许是睡着了。
到达集合地点的车站前,大约有十五个人。贵子看到我,连忙过来打招呼。进入人群后,我立刻后悔自己不该前来。男生倒是还无所谓,可是女生当中,几乎没有与我曾经交情不错的人。
有几个女孩看着我,开始低声对着身旁的人说话,直接过来向我打招呼的只有少数几个。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转身离开。我在心里犹豫着该跟贵子直说吗?却一边随着大家往居酒屋移动。一面走一面闭上眼睛,周遭的声音忽然可以清楚听见,男孩子向女孩子搭讪、有人快步前行、有电车来了、有电车去了、小女孩叫着妈妈、距离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弹吉他……我脑海中浮现琴弦颤动的影像。
穿着宽松的裙子走路,我经常都会觉得不安。当摇曳的裙襬碰到膝盖时,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磨擦的感触总让我感到寂寞。或许是因为,希望任何无法告诉他人的事情,都能够被一层薄薄的布遮住吧!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某本书上读过一则故事。在法国,有位伯爵夫人与情夫幽会时,差点被丈夫撞见,伯爵夫人让情夫躲在自己的裙子里,若无其事地与伯爵谈话,安然度过危机。
裙子里面连人都可以藏匿!但是,我能够藏匿像那样同等大小的东西吗?
平日客人就很多的居酒屋内还是一样拥挤,所以我们虽然好不容易聚集一起,还是得分成两个包厢,而且这两个包厢并非相连,距离还相当远。我和贵子所坐的包厢坐了六个人,只有我和贵子是女孩子。
毕业迄今才经过两年,但是每个人都出乎意料地成熟,我必须努力搜寻大家高中时所留下的影像。我是否也与大家一样,有所改变吗?我自己一方面很希望有所改变,另一方面又盼望没有改变。
「本山同学,真的好久不见了。」坐在对面的伊泽客气地笑道。
也许因为鬈发和深邃的五官轮廓,让人感觉他确实很像游手好闲的人,不过笑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木讷。
「没错,伊泽。你变了很多呢!」
「只不过头发留得稍微长了些。大家都说同样的话,让我不禁想,我真的改变那么多?」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街头浪子。」
「那很糟糕哩!」伊泽喃喃说着,但是神情似乎高兴。
我们的座位靠墙,墙壁看起来好像是水泥砌成的,可是事实上却有着漂亮的木纹,尽管感觉粗糙,伸手一摸,却像真正的木头那样凹凸不平,手指表面的粗糙感觉久久不消失。
目前就读建筑系的伊泽告诉我:「那是真实的木纹。」
「怎么把木纹留在上面呢?」
「通常是用光滑的木板做出外框再灌入水泥。可是这个应该是用真正的木头做外框,所以等到水泥硬了以后拆下木头,就留下木纹了。」
「可以这么做?」
我很佩服必须如此花费精神的制作。我继续抚摸着木纹的痕迹,并用手指摸着蜿蜒扩展的线条。木头通常是用过就丢弃之物,但却可以利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痕迹留存下来。
各自说明近况之后,开始聊及不在场的人的情况。有人已经结婚;有人去了美国或西班牙,昔日在同一间教室并肩而坐的我们,脚印正逐渐朝不同的地方扩张。想要看的不再是黑板,而是完全不一样的事物。虽然有各种话题出现,就是没有提到加地。一定是顾虑到我在场吧?如果我没有前来,大家绝对会谈及加地。想要上洗手间的我,在经过在另一包厢喝酒的同学身旁时,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点!
走道和包厢之间有很高的屏风,虽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景,我却听见提到「加地」的名字。
「关于加地嘛……」是吉田的声音。「他死了。」
「不错,出车祸。我在电视上看到,吓一跳呢!」
里面的所有人都像是鹦鹉一样,反复地说着:「太惊讶了」、「吓一大跳」。
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是我却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地呆立在屏风后面,双腿动弹不得。
「死在一起的女生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吗?也就是所谓的婚前蜜月?」
「我听说他当时还是与本山交往呢!」
「咦,真的?这样的话,为何和其它女生一起?听说是相拥而死吧?既然还与本山交往,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偷情吧?」
「和偷情的对象死在一起?」
「大概是。」
仅仅在一、两分钟之间,事实被夸大想象与恶意渲染。内容诸如:「加地是和那美貌的女孩一起婚前蜜月。」、「奈绪子不是遭抛弃,就是被骗。」仔细一听,引导话题的不是男孩子,而是与我同性别的女孩子。
关于这一类事情,女孩子一贯比男孩子更加残酷……
如果在场有与我交情较亲密的人,应该不会演变成这样吧!但是,现在是一群和我不太合得来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对她们来说,我正好是最佳批判目标。
「错了!」我在心底喃喃自语。加地没有和对方相互拥抱,只是手牵手而死,根本不是什么婚前蜜月!
「不过,能够和喜欢的女孩子死在一起,加地毕竟还是幸福的。」
这句话已经是我能够忍耐的极限。我放弃上洗手间,转身,打算迅速离开居酒屋。但是出口在哪边呢?光线太暗,我看不太清楚,甚至连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四处转着,终于找到出口。
正想走出门外时,贵子找到我:「怎么回事?妳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过来看看。」
我以冷淡的声音回答道:「我要回家了。」然后我从包包里拿出钱包,递给贵子一张五千圆钞票,接着转身走向出口。
贵子追在后面,叫道:「奈绪子。」
我在电梯前被追上。
「发生什么事?」
「不,没有,我只是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这根本是别脚的谎言!
「需要我送妳吗?」
「不必啦,我没问题。」
「可是……」
我反复说着:「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我留下贵子愣立在大厅,进入电梯。电梯门关闭的瞬间,贵子静静凝视着我。
幸好电梯内无人,狭窄的箱子里只有我自己。我靠着墙壁,背部略微感到震动,闭上眼睛。我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也知道呼吸之后是颤抖。我伸手摸眼睛,害怕自己正在哭泣,但,脸颊是干的。
「加地!」
喃喃低语的声音马上消失,这样的呼喊,哪里都传达不到。
※
我步履踉舱地走在回家的夜路上。走着走着,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于是解开上衣钮扣。胸口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感觉非常地舒服。我摸着刚才系紧的布料,手指碰到细弱的锁骨,心情随之沮丧。
离开锁骨的指尖,水泥粗糙的感觉忽然再度出现。留下木纹的水泥墙……用来制作框架的木头或许已经被烧毁,但是,其纹路却留在墙壁上。
夜晚的黑暗柔和地包覆着我,然后流逝。
经过低矮的平房前,室内电视机的亮光朦胧地映现在窗户的磨砂玻璃上。华丽的红色与蓝色闪动着。凝视着亮光之间,昔日同学们所说的闲言闲语,又重新浮现在我脑海。或许,一切皆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虽然努力地想要只看着这个世界上干净的部分,可是,那根本就是幻想。没错,自己并不会因此就……
说不会怀疑加地是假,我持续害怕知道加地和那女孩有某种关系,因为从死亡的前一天,加地与她行动与共!他们住同一家饭店,搭乘同一辆巴士。
或许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或许真的有某种关系。
和加地共度的日子的记忆太过于美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清晰。所以我希望把加地置于原本干净的位置上,希望他的身影、记忆、单纯,总是如无法触摸的星星一样,持续地闪闪发亮。屏风的另一头不是昔日的班上同学,而是我内心的一部分!他们大声叙述的,只是我的心情;他们的声音,事实上是我的声音。
※
看到自己家的同时,我的电话响起,是巧。虽然困惑不知是否应该接听,但我想要获得支撑的心情赢了,于是按下通话钮。
「妳人在哪里?」巧问道。
「在家的附近。怎么了?」
「外面?」
「嗯。」
「那妳抬头看上面,月亮很漂亮呢!」
我依言抬头。空中挂着好大的月亮,绽放出皎洁的光芒。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头顶上有这么大的月亮,是因为我走路只看着脚底吗?
大大的月亮及其光辉,让我的心情稍微轻松,感觉上彷佛被月光清洗过一般。月亮只不过静静地发出灿烂光辉,但是看着它的人却像是受到洗礼一样,内心也会被震撼。
「真的好漂亮呢!」我的声音里自然地透出喜悦。
「今天很暖和,我想要赏月、散步。」
他的建议非常迷人!高挂在夜空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亮,在底下散步应该很愉快。更何况,我希望挥开方才的沉闷心情。
我在家里等了大约十分钟,巧便来接我了。
「要去哪里?」
「先往神社那边走。」
「嗯,也好。」
两人一起走出家门的瞬间,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投射在马路上。巧的影子比我的稍微长也稍微宽。我改变自己站立的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和巧的影子重迭,霎时,我完全在巧的影子里了。
「妳在做什么?」巧讶异地问。
「不,没事。」
「真的?妳没有笑?」
「有一点,想起以前。」我怕说出实情会不好意思,所以说谎。
「哦……」他点头,指着道路对面:「走吧!」
两人很自然地手牵着手往前走。这次,我的手紧紧被巧握住,而我也紧紧反握着。我一笑,他也用微笑回报我。虽然与平常没有不同,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夜晚的空气,抑或是绚亮的月光使然,感觉上一切都很特别,简直就像是回到小时候一样。尽管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却丝毫不会感到厌恶,反而是心跳急促……夜晚的马路为何具有如此的魔力呢?
虽然现在已经三月,但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寒冷的冬天终究已经过去,四处皆弥漫着春天的气息。时间就这样流逝,无论我们想伫足,或是想回头,完全无所谓。虽然仅是这样,我们也觉得很满足。
走了一会儿,我提起绘里。妹妹会生气是情有可原,错的是过着悠哉生活的我和父亲。巧只是静静地听我诉说。
「实在对不起绘里呢!她似乎非常生气,完全不跟我讲话。」
「可能因为太累吧?毕竟从佐贺来到这里。」
「也许吧!但是,我让她更累。」我的肩膀无力地下垂,同样的,影子里的肩膀也是:「我自己反省,真的没有资格当姊姊。」
「能够知道这点就够了,总是可以设法弥补回来。」
「可以吗?」
「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吧?」
我就是喜欢巧这样的性情,脑海中忽然想到「成长」两个字。环境真的会影响一个人!我去过他家几次,气氛和我家不一样。他的父母、姊姊,个性都与他非常酷似,讲话声音比我们家人还要大声,让人感觉有点粗俗,但却开朗、热闹,是相当欢乐的一家人。
与他在一起,在谈话之间,我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
「振作些!」
「嗯。」
「我喜欢令尊,他是个好好先生,也没有心机。看见我这样的头发和脸孔,竟然能够不露出厌恶的神情,实在不简单。有这样的父亲,家里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家人们也不会因此而崩溃。」巧如此说着,他好像是真的这样认为。「妳、父亲、绘里以及母亲的关系是不会变的。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们还是十岁或十五岁的年纪,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处理得非常糟糕,不过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承受得了。」
我想起之前和父亲的一段对话。其中,我对父亲提到的一位漫画家曾说过:「年纪大了真不错!」父亲大力称赞这位漫画家,并表示:「没错,年纪大了是件好事。人经常会迷惑、时而哭泣。即使这样,还是继续向前行,逐渐长大。不久,就能够承受各种打击。」
我们在夜路上继续走着,每次转弯,我们的影子就忽前忽后,向左向右。
夜晚的市区和我白天所熟悉的不同,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马路,看起来却都像是另外一条路。甚至觉得若是继续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通往另一个世界。不过,即使因此无法回来,我一定还是会继续走下去吧?恰似受到哈默林吹笛人的笛音吸引的鼠群一样。
亢奋的心情让我们的双腿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经过多久,我们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处。
「啊,这是哪里?」巧环顾着四周。
「好像已经走过神社了。」
「嗯,过去很久了。」
「那么大概是西街附近吧?」
「很难说,我总觉得已经来到寿街了。」
「走了那么远?」
「有可能。妳看,月亮的位置都变得那么高了。」
「啊,真的呢!」
月亮已经爬上高空,不知何时,我们的影子已经瑟缩在自己的脚边。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因为我的影子没有办法与巧的影子重迭。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吧!」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呢!」
「嗯,快乐时光总让人感觉是在眨眼间。」
「是的,真的是快乐时光。」
我在内心里自语:现在也很快乐哩!
和巧共度的时间总是感到快乐。明明迷路了,我们还是不当回事地笑着。巧确定四周无人后,脸孔靠近。我抬起脸,迎接他的亲吻——只是嘴唇稍微重迭、像中学生那样地轻吻。可是,却非常甜蜜。
「到那边去看看吧?」巧指着适当的方向说道。
「嗯。」我点头,心想如果能够像这样和他在一起,就算继续迷路也不在乎。
但是,我们很快就找到回家的路。
「怎么,原来是在这里?」巧感到无趣地说。
原本以为是不熟悉的街市,在我们转过陌生的路口后,结果立刻见到熟悉的录像带出租店招牌。红色霓虹灯招牌闪动的亮光太过于现实,霎时抹拭掉刚才的惊奇之感。录像带出租店好像仍在营业,入口处有灯光漏出。
「真的呢!」我的声音里也透着无聊。
我们一直认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事实上却是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只要走向录像带出租店,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左转,然后再走到下一个路口右转走大约五分钟,就会回到家。
「奇怪呢!」巧喃喃说着:「我觉得好像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如果是这附近的话,我经过不知多少次了,应该不会迷路才对,为什么会感觉像是迷路了呢?奈绪子,妳知道我们刚刚在哪里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
「我想也是。这真的有些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回头一看,眼前的确是我们成长的街道,那根电线杆、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弯曲的马路,都是清楚的标记,可是,我们刚才经过时,却觉得是陌生的街道。
「确实会有这种事情的。」我搜寻记忆,说道:「也就是会在不知不觉间迷路,进入陌生的街道。」
「啊,我好像也读过。」
「可是,也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一回神过来,发现已经回到原来的街道。」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也是相同情节。不知不觉间搭上银河铁道,却又在眨眼之间回到街道。妳知道吗?那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结局?」
「哦,真的?」
「因为姊姊很喜欢宫泽贤治,所以上次我们全家到花卷的时候,曾经去宫泽贤治纪念馆。纪念馆内展示着他的原稿,好像都经过无数次的重新改写。那是因为宫泽贤治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出版社愿意帮他出书,所以他能够将同一本原稿多次重新改写。」
「内容也改变吗?」
「最后的定稿都是改写过的。」
我们在走回家的路上聊天。当魔法一旦解开,映入眼里的一切都是惯见的景物。我的心里想着这样实在无聊,魔法竟都是这样解开的,而我们却必须在魔法解开的地方生活!
会看见那个东西,应该是纯属偶然吧!我的心之所以动摇,应该也是偶然。
「怎么回事?」见到我突然站立下动,巧问道。
我伸手指着:「你看那边的水沟。」
「水沟?啊,妳指的是这个?」巧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虽说是水沟,其实只不过是住家与马路之间的缝隙。我们现在站立的马路约两公尺下方的低地有房屋,因此与马路间大约有一公尺宽的缝隙,看起来就像是深沟。
「这道沟又怎么了?」
「有人掉下去过。」
「谁?」
「加地。」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注意到。虽然我并非刻意避免,却已经很久没有在巧面前提起过加地的名字。
不、不,那是骗人的,其实是刻意……我和巧之间从未谈及与加地有关的话题,我们一直巧妙地避免触及他的存在、姓名以及遗留下的影子。
「加地曾经跌落这条沟里!很少人会这样的。当时他站立墙上,自以为很潇洒地单脚独立,虽然大家都对他说『危险』,他却不以为意地大笑,结果跌进去。」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尽管知道巧很慌张,但还是忍不住。「加地本来还得意地笑着,可是跌入水沟后,他却哭了,嘴里一直喊着:『好痛、痛死了!』他的膝盖磨破皮,鲜血直流,但却自以为了不起地反复说着:『放心,下会有问题。』」
孩提时代,这条沟看起来深得令人觉得恐怖,有如地狱之穴。现在,虽然成人的我们不再觉得有多深,却仍旧是危险的场所,即使有约莫膝盖高度的墙壁挡住,另一边有陡直的堆石墙。
十一岁的加地跌落这条深沟。八年过后,他掉落到更深更深的地狱中,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加地跌落这条沟里。」我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迄今为止,我一直避免加地的名字从我口中溢出,但反而像是要弥补被避免的次数一般,我却无数次地说着。随着每一次出口,对加地的记忆也同时溢出,加地……在这月光渲染的夜晚空气,兀自下降地颤动。
也许因为月亮已经爬升至上空,连沟底都被清楚照出,可以见到些许积水。
加地掉落沟中的那时,才小学五年级的我慌忙地跑过来。当时我背着红色书包,连背带都无法系紧;只要一跑步,书包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我还是拚命跑。到了沟边,望向下面,发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躺在沟底。
「加地!加地同学!」
「喂,加地。」
旁边的其它人也都跑到水沟边,异口同声地叫唤他的名字。
那时,我以为加地死了,因为大家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却一动也不动。我已经记不得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谁,只记得她的声音,夹带着不安地说:「会是死掉了吗?」
但是,就在那瞬间,加地的头动了,他好像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转头看四周。他撑起上半身,之后就动也不动地开始哭泣:「好痛、痛死我了!」当时还很小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救他上来,只是愣在当场。
后来,算是班上领导人物的望月转身跑开,告诉我们他要去找人来帮忙。另外几个男同学跟着他一起离开,我和几个女同学则留下来。明明跌进沟中的又不是自己,但是一位姓吉田的女生却开始抽泣。
吉田上了高中后变得相当糜烂,加上脸蛋和身材都很可爱,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也一个一个地被她甩掉。女同学们都讨厌她,但是男孩子们却非常宠她。在加地跌落沟中的事件中,男孩们全都称赞她:「吉田为了加地大哭呢!个性好温柔。」
男生实在是笨蛋,竟然这么简单地被眼泪所欺骗!
我没有办法像吉田那样哭泣,只是茫然凝视着在沟中呻吟的加地。不久,加地抬起脸来。我发现他右边脸颊擦伤,渗出血丝,而且因为浸在污水中,全身脏污不堪。
我和加地的视线交会了。当时加地脸上浮现的表情,至今我仍清楚记得。他咬着下唇,眼神转为坚毅,擦拭掉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他应该不希望被女生见到难堪的样子。他的腿虽然细得像木棒,声音也像女生一样尖细,也没有长胡须,可是,他的确是个男孩子!
加地呻吟地站起来,开始爬上堆石墙。
我虽然没有出声,却一直在内心叫着:「加油、加油,加地。还差一点点,再往上一点,扳住那个突出的石块。」
爬上来的途中,加地踩滑,好像又要摔落,我吓得闭上眼睛,然后再惶恐地睁开,只见加地还攀附在石墙上。他伸手,抬脚,好像丑陋的壁虎一样爬着石墙。不久,他的手指摸到石墙的最上面,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而加地也用右手抓住我的手,我们的手紧紧交握住。
我心想:「怎么可以放手呢!」于是我用双手紧握住加地的手,手臂和身体都尽量地伸展,并将重心置于后方。加地被泥水弄湿的手滑溜溜的,感觉上很啰心,可是我仍旧紧紧握住。
加地爬上石墙后,便躺在马路上。而我则因反作用力的关系,也倒在路上。两人躺在肮脏的马路上,相互凝视、喘气。
「谢谢妳,本山同学。谢谢妳伸手拉我。」过一会儿,加地用男生的神情与声音对我说。
我的确是伸手拉住他,可是,是他自己爬上石墙。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救了自己。
所以,当他在国外发生车祸时,我还是相信他会回来,相信他会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带着无聊的小礼物,像以前那样,突然地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这一次,他爬不上来了。
为什么与别的女生死在一起呢?为什么坐在他旁边的人不是我?我好想紧握住他的手,好想和他紧紧拥抱。
「奈绪子,喂!」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后,巧伸手抚摸我的背部。
即使这样,我的眼泪还是不停,甚至有如泉水般地涌出。我像小女孩似地站着痛哭,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哭。是因为哀伤加地已经不在这世间?还是无法原谅背叛加地的自己?或者仍旧希望他买无聊的礼物回来?甚至是因为再也无法与加地拥抱?或者只是受不了人们背后的冷言冷语?
我擦拭眼泪。
根本是自己任性流泪!我发现愈是流泪,愈觉得自己肮脏。我背叛加地,在他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和别的男生交往。明明在送行时曾说过会等他,却没有等他。我没有悼念他死亡的资格!
虽然伪善和伪恶同样没有意义,可是,伪恶还是较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我用力擦拭眼泪。
「走吧!」我一面拭泪,一面移动脚步。至少,说话的声音也要保持冷静,也要让人认为坚强。「走吧,巧。」
巧困惑地跟在我后面:「嗯,奈绪于。」
「什么事?」
「不,没有……」
巧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沉默。我自顾自地往前走,远离水沟。
——对不起,加地。我必须活下去,所以必须忘了你。我也许无法忘记,却也因为这样而更想忘记,这样就行了。不,错了,不是这样,我并不想忘记你,而是希望牢牢地记住你,但事实上是想借着怀念你的死亡,在喝酒聚会这类的场合上,引起大家的同情。
我一边走着,并想着这些做不到的事情。
但,终有一天能够做到吧!我已经成长至可以了解这点的程度了。
※
不论我怎么想,感觉妹妹说来参观大学校园根本就是谎言,因为她从未走出这个家一步。很可能是母亲要她来看看这里的状况吧!也有可能母亲并没有叫她来,可是她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前来看个究竟吧!
绘里到此之后,家中悠闲的步调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只要没事都会待在客厅,逐一监视着我和父亲的举动。她的视线锋利,很明显地在责怪我们。三人共进晚餐的时刻最是尴尬,几乎完全不交谈,顶多只是说「拿酱油来」,或是「饭菜有点辣」之类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是手足无措,最重要的是,绘里自己更不知该怎么办。
我终于明白,绘里在佐贺一定都是持续着这类的状况。所以当她来到这儿后,发现我和父亲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父亲忙碌于市委员会的活动,也有时间和我互相借阅书籍。这让绘里更无法忍受。
我觉得向她道歉,可是苦无机会,徒然让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我当然还是一直睡在走道,绘里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绘里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想钻进走道的被窝里时,绘里从二楼下来了。
「姊姊。」
「什么事?」
难道又要发牢骚?
「我可以一起睡吗?」
我大吃一惊:「是可以……」
「那么,我就不客气啦!」绘里说着,钻进被窝。
像这样和绘里一起睡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学生的时候吧!所以,最初彼此都很紧张,我们身体动也不动地屏息凝视着天花板,但随着时间消逝,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身上累积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例如:我熟知绘里曾经因为想要芭比娃娃而哭嚷的那张脸孔,绘里也熟知我难堪的过去。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对不起,姊姊。」
夜晚的空气颤动着。
「对不起什么?」
「我太任性了,总是动不动就怪罪别人,所以,他才会受不了而跑掉。」
「什么,妳和良分手了?」
「是的。」
良是绘里的男朋友。最初到佐贺时,绘里经常埋怨他。不久,她没有再埋怨了,又过一段时间,她开始谈及良的话题,或许,良是她的初恋情人。
「原因是?」
「我早就发现他和别的女孩见面,不过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也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方成为他真正的女朋友,我被甩了。」
「怎么会这样……」
「我曾经有挽回的机会,因为他也觉得对不起我,但我只是一味地责怪他。如果要责怪他,应该更早就责怪的,时机已经溜走。」绘里将右臂遮在脸上,大概是正在哭吧?「这次的事情也很对不起,我不该责怪姊姊的,不对的人是爸爸……一方面因为与良之间发生事情,所以让我忍不住……仔细想想,爸爸和姊姊会过着这样的生活,一定有其理由的。」
「不,我认为妳生气是应该的。」
「是吗?」
「嗯。所以,姊姊也对不起妳。」
姊妹俩在铺在走道的被窝里互相道歉。这种情形很可笑,但我们却都微笑了。和巧一起看过的月亮还慢慢转动,把磨砂玻璃渲染成眩目的金黄色。
「我明白爸爸离家出走的原因了。」绘里的声音转为严肃地说。
「哦,是什么?」
「他想辞掉工作。」
「爸爸吗?为什么?啊,是被裁员?」我试着说出能够想到的适当理由。
绘里摇头:「不,不对,我觉得爸爸如果是被裁员还比较好呢!公司今年已经内定爸爸在春天会升迁,所以妈妈非常高兴。妳也知道吧?爸爸的公司在那一带是相当大规模的公司,因此妈妈参加的社交圈内,公司里的人也很多。知道吗?在那种地方,丈夫的头衔决定你的社交地位。」
「嗯,我听说过。」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事实上,爸爸升官应该不会连妈妈都变伟大的……」
「嗯,不过,我能够理解。」
「我也能够理解。可是,还是觉得很可笑。」
「没错,是很可笑。」
母亲一定快要乐翻天吧!或许她已经反复不停地看着人事公告不知道多少次,甚至还顶礼膜拜吧!不论好坏,父亲和母亲总是从那样的价值观中生存过来。
「明知道要升迁,父亲却想辞掉工作?」
「问题就在这里。」绘里说:「父亲好像想和朋友合组公司。公司内定升迁后,他马上表示要成立贩卖自己研究出来的马达公司,说是希望能够达成自己的梦想。但母亲非常生气,而且我感觉她完全无法理解。我第一次见到母亲那样生气,我来这里之前,父亲已经向母亲解释。可是我却被他们的谈判情况吓到了。最初他们好像准备冷静地好好商量,可是却愈来愈发火,母亲甚至大声咆哮说:『梦想无法过生活』、『想离开这么好的公司一定是疯了』等类似的话语。母亲一旦发飙,还真的有点可怕。」
「梦想吗……就是所谓的二度人生吗?」
「我也吓了一跳,也许是理所当然,但,没想到父亲也有那样的梦想。」
「嗯,确实令人惊讶。」
「可是,仔细想想,那也是应该的吧!如果我和姊姊都有梦想,那父亲会有梦想也是正常,虽然,马达那种东西我不太懂……还有,对母亲来说,父亲的升迁就是她的梦想。父亲内心所想的,母亲好像完全无法接受,连我听了都很难过,因为两人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父亲达成他的梦想等于是粉碎母亲的梦想。外遇都还比这件事还容易理解呢!母亲有些地方和姊姊很相似,就是一向过得很悠闲吧?所以看见她那样生气,我实在吓呆了,也因而感到不安。该怎么说才好呢……是所谓的彼此价值观有冲突吧?我想妈妈是在固定的框架里生活惯了,所以很害怕框架崩坏。」
「是有了自我危机意识吧!去年我读过一般教养的心理学,曾解释说那是自己脚底下的地面崩塌。在那种时候,完全不会接受任何道理,首先出现的症状就是拒绝感。」我说。
「啊,差不多就是这样。」绘里用力呼出一口气。「可是,未免也太难看了。」
「妈妈吗?」
「妈妈是这样,爸爸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无法用语言,明白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爸爸只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梦想』之类的,而妈妈则不断地叫着『无法理解』。我想,长期生活在一起后,人类好像反而没办法彼此了解,也失去诉说的语言。其实,只要面对面,好好地商量,应该是可以理解相互间的心情。」
的确,这是比外遇还更麻烦的事,因为这是与生存方式有关的问题,只能靠其中一方改变价值观。互相讨论或许能够缩短差距,不过绝对不像绘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父亲和母亲一直生活在既定的价值观中,如果是在其中,以同样言语能够互相沟通,没有必要讲太多话。可是,一旦离开,就需要不同的言语了。重点是,父亲和母亲都缺乏沟通,所以,父亲才会困惑地离家出走,这绝对是自我危机意识!
「爸爸和妈妈会变成如何呢?」绘里方才的分析语气消失了,只是寂寞地说。
「这……谁能知道?」
「我讨厌他们离婚,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父亲的任性是短暂的,而且他的年纪也那么大了,所以如果他想追求梦想就让他追求吧!父亲是无法忍受母亲的压力才会逃到这儿,这样太难堪了。他的内心究竟有何盘算?」
可能是因为只有绘里和母亲待在佐贺家中,加上她习惯把各种心事皆郁积在心中吧!所以今天的绘里话很多。说不定,在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某种结论,只不过想藉此再予以确认罢了。
可能是月亮稍微移动,磨砂玻璃的亮光有了变化。
「上次巧说过:『妳爸妈就算离婚,也不会全盘崩溃。』对我们来说,父亲毕竟就是父亲,母亲也还是母亲,而我们仍旧是姊妹,所以,事情就算到了最恶劣的结局,还是会留下应有的东西。」
「巧那个人确实是这样的,他看的都是未来。」
「嗯,没错。」
「姊姊,妳就是欣赏巧的这种个性吧?」绘里的语气似乎带着讽刺。
但,那是事实,因此我毫不害羞地点头:「没错。」
「啊,有男朋友真好。巧虽然不是书生类型,可是外表好看,性情又温柔,实在不错。」
绘里伸手碰了碰我的腰,我也回顶她一下,然后,两人嗤嗤地笑出声来。
有个年纪相近的姊妹真的不错,衣服、唇膏、乳液、眉笔都可以一起使用,除此之外,甚至连恋爱的心情都能够彼此分享。
「走道出乎意外地令人能够冷静呢!」
「对吧?」
「所以妳才会睡这里?」
「可以这么说。」
「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谁知道呢?应该会睡到在房间可以睡着的时候吧!」
绘里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我,表情非常平淡,不像是在可怜我,却也不像在嘲笑我。
「姊姊也很难过吧?」
「是有一点。」
「忘掉加地的事了?」
「不,不可能,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吧?只是,忘不了也没关系了。」
「咦,怎么说?」
「我虽然认为,不能一直牵挂着加地的事,但是更清楚自己忘不掉。不论好或坏,都会永远残留下来。既然这样,忘不了也无所谓了。」
我和绘里的视线长时间交会,绘里先栘开视线。
「加地是真的死了?」
「嗯。」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嗯。」
「姊姊一定最喜欢加地啰?我好羡慕呢!妳每次和加地见面之前,都会很用心地打扮自己。当时,我认为为了男孩子神魂颠倒,根本就是白痴,所以也觉得姊姊是白痴,可是,现在却好羡慕妳。」
确实,那个时候的绘里对任何事,都是一副拒绝的态度。她的头发梳得紧贴头皮,戴着银框厚眼镜,制服的裙子比其它女孩子都要长上十公分,不仅对异性,甚至对于同性、女人应有的个性,完全表现出拒绝的姿态。或许是因为她有着与单纯的个性不符的亮丽外表,而不得不拒绝自己吧!
「真的很羡慕呢!但,我不想承认羡慕,却又要惩罚自己的羡慕,所以才把头发弄成清汤挂面的模样。现在回想以来,还是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
「和良的事已经完全结束?」
「嗯。」
「那就找个新男友吧!」
「我会的。」
「最好是长得好看的男生。」
「绝对需要温柔,不温柔不行。」
「脸孔呢?」
「脸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吧!」
「手?」
「我喜欢男孩子有双干干净净的手。」
「啊,我了解,手的确很重要。」
「嗯,手是重要。」
我们认真地谈论新恋情,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兴趣。当然,那并下是能简单达成的!对任何事情都笨拙的绘里,这次失恋的打击一定会影响半年之久吧!事实上,能够轻松忘记的爱情,本身就很悲哀了。
「已经很久没有和姊姊聊这类的话题了。」绘里用小女孩般的声音说着,然后噗嗤地笑了。
我同样也噗嗤笑了:「没错,是很久了。」
「是走道效果吗?没错,是走道。」
「我劝妳,难过的时候就到走道。爸爸说过:『走道乃是人们进入的地方,也是人们出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觉得就像爸爸说的,走道不是人们伫留的地方,因为经过走道的人们不是出去,就是进入。」
最初只不过是打算随便说些自己想到的话语,可是从途中开始,我注意到我尽是说些意料不到的内容,而且一说出便无法停顿下来,简直像是被妖物附身一样。我的声音颤抖,身体也跟着
颤抖。绘里慌乱地望着我,但是我无法承受她的视线。
「人不可能永远待在同一个场所,必须有出有进。我觉得要判断一个人进出,走道是最适合的地点,只要在这里,绝对可以知道是出或进,亦即……」
「姊姊!」
我的身体被摇撼,声音中断了。直到刚刚为止,我本来是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可是一旦中断后,我却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我仿佛是迷路的孩子,转头看着四周,想找出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但眼前只有绘里。
「对不起……我……对不起……」说着,我把头埋进被窝里。然后,脸孔紧贴着棉被,让夺眶而出的泪水渗入棉被。
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加地死后,我就经常哭泣,但是,大约过了半年左右,我已经不再哭了,无论是何等悲哀、痛苦,也完全不会掉泪,有时候反而觉得,如果哭得出来,该有多轻松呢!可是,这几天来,我却哭了两次,我,到底怎么了呢?是从父亲回来这里以后,或是从那次与巧散步之后?
绘里无数次地抚摸着我的背部,她手掌的感触酷似母亲。摸着摸着,睡魔来袭了。
就这样睡着吧!趁着妹妹温柔体贴地陪着我的时候。
「谢谢!」我在心中说道,闭上眼睛。『绘里,谢谢妳!』